50壁京城郊十里沁湖,湖中生满了荷花,荷花簇拥下又有一亭。
除了赏荷,沁荷亭平时鲜少有人前往。
眼下正值仲春时节,大约九图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方才叫我孤身前往。
本小仙下意识摸了摸脖子。
前几日千年女树精不请自来,不但封了我的口,还封了宝锁的灵气。
我已同盛夫人说了,三天后要徒步前往土神庙,给新生之子求个平安……可空心儿神仙那头,还没想到要怎么交代。
清归那小鬼头日日被我抱在怀里,也看出我心不在焉。
怎么了?看你老是发呆。
无人的雕栏前,他突然问道。
怀里生不足月的婴儿突然间开口说话,老实说,让我鸡皮疙瘩陡起。
我随口道:在想……你师父最近没来,不会给甚麻烦事缠上了罢。
他嘟起小胖脸:现下念起师父的好来了?他正张罗着将杨衍之原先的魂儿调回来,可得忙些日子。
怎地,你想他想到受不了了?我噎了一下,随即没好气道:你还是个修仙的呢,说话忒地不知羞。
他重重一哼,别过脸去。
真是个不讨喜的小子,亏我还要刻意做出副对他爱不释手的样子,这苦日子何时才到得了头哟。
抱怨归抱怨,我还是又想起了一事,低头对他道:三天后我要去土神庙给你求符,怕惊动了地仙,把灵锁给封了。
回头你师父要问起来,让他不必担心。
我晚饭前必定回府。
做个样子罢了,还用得着封锁?清归瞥我一下,黑亮的大眼睛很是狐疑:鬼鬼祟祟。
我自个儿在做亏心事,一时间竟没话可回,只望向池中游鱼,嘟囔道:你不帮便不帮,何苦拿话柄损我。
我真的是怕惊动了土神,信不信由你。
清归道:怕了你了,那么认真辩解作甚,我又没说不信。
把他这边交待完毕,事情便来得顺利多了。
三天转瞬即逝,纤衣陪同我前去拜神。
我让她在前门停下,道:这里我只身进去,还要和居庙大师诵诵经文,估计得有些时候。
她愣了愣道:不用奴婢陪着您?我摇了摇头:这是我一个人的心意,诚不诚心,皆看此番。
你若无聊,可先进城里逛逛。
纤衣为难道:那……那好罢。
您自己小心些。
我笑道:庙里头又不会有甚坏人。
庙中宁静整洁,偶尔一声钟响,更增几分肃穆。
我一路小跑着随手扯了根签,换得平安符之后,匆匆忙忙从后门溜了出去。
往东走,再往东走,左拐一个弯,便是眼前一亮。
荷叶连碧接天,蜿蜒伸向湖心一座若隐若现的朱红小亭。
沿着湖岸生满杨柳,好一片风雅的景致。
柳枝遮掩下,反而看不清亭中是否有人。
我踩上通往湖心的石桩,屏敛气息,小心翼翼。
要说不紧张那是废话,独身面对九图,哪怕他魔气全失,也是仙家大忌。
事先不做好部署,不想好退路,谁会冒冒失失一人前往?可不知为何,我就是来了。
不光来了,心中竟还隐含期待……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可是无论如何,身不由己。
千年之前的血液鼓动在脉搏里,催促我一步步向前。
脑中有一个直觉告诉我,九图此番的目的,并不在于加害于我。
荷叶层层为我让开道路。
愈往深去,就愈能看得清亭中一道修长的剪影。
黑衣乌发,苍鹭银纹,只是背对而立,就给人以帝君的压迫之感。
我无法再往前,便站在数步之遥,看着那个男人,慢慢转过身来。
呵,果然乖乖地来了。
不是容小八!我心中一惊。
但,毕竟也不陌生。
那是和梦境里一模一样的脸容,只不过少了几分嘲弄的笑意,多了些深不可测的冷峻。
他唇角还是微微上挑,眉间一道红痕,也从不曾改变过。
看不出悬铃的术法,还有几分用处。
他稍稍眯起泛紫的眼眸。
那和翔鸾星君相似的眉目,泄露了太多过人的华贵。
五官挑不出瑕疵,简直叫人害怕——我拼力忍住掉头就跑的畏惧,强迫自己缓缓走入亭中。
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他对我来说,煽动性太强。
他是冰凉的,蛊惑的,且完全未知。
换了一个皮囊,就不认识我了?白姑娘。
他收起瞳中的冷冽,勾唇笑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我啊。
怎么样,比原先那一个,像男人得多,也有看头得多罢。
他在就往昔的谈话,同我开玩笑么?可是,我却根本找不到一丝当初的轻松。
那双戏谑的眼瞳,与我认识的容小八重叠,毫不掩饰其中的魔性。
这令我十分陌生,也十分迷惑。
一时不适应我这个模样?他轻轻倚到圆柱上微笑:不要紧。
我有的是时间让你想起来……他顿了一顿,眼中笑意绽放如朝阳——你也总会想起来,对你而言,我究竟是谁。
嘭咚。
心房像被谁重重一推,无止尽地坠落。
纵然扭开头曲,他的视线也从四面八方逼近,没有逃避的空隙。
我强压下那丝被人看穿的不快,闭了闭眼。
天庭布下了天罗地网,杨衍文……你得不到手的。
容小八,不,现在该叫他九图,只游刃有余地一笑:不足为惧。
杨衍文被我们掌控着,你根本没有胜算。
我心里涌起一股愤慨,这人怎地把甚么都当成消遣?——天帝不是要你非死不可,只要你肯伏罪认错,他老人家自会网开一面,饶你……好不容易见一面,你就非要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么。
九图打断我,云袖在石桌上一挥,一盘棋局随即而现。
我不解地看他,他却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
虽然你为我紧张兮兮的样子,我很喜欢。
不过还是先放松放松,陪我下几局棋罢。
他把我大老远叫出来,只为了和我下棋?!这不是耍人玩么?本小仙怒不可遏。
双手狠狠拍到桌上,我忘了畏惧,还险些掀翻了棋盘——要是为了下棋,你可以找你那些个手下啊!还有,你从哪看出来我是为你紧张的?!他支着下巴,只笑眯眯地看我:生气的样子,我也很喜欢。
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本小仙一下没了脾气。
一屁股坐回石凳上,我皱眉闭眼:我陪你下到最后!他得逞地勾了勾嘴唇。
不过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此举真正的目的。
睁开双眼,我气鼓鼓地补充。
他轻叹了一声:你呀,甚么时候变得这么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根本是他自己太疏忽大意!竟到此时还把天庭之举视作儿戏!我摆好阵势,先走一卒。
他长指挟起一車,淡笑着道:我记得你以前最爱下棋。
我眼睫颤了颤,抬头看他,他不动声色落子,又道:可惜那时候天天想着别的东西,没心力陪你下。
你便常常自己摆好棋盘,在聚仙石前对弈。
说起这个,我倒有些印象。
前世怎样我是不知,可今生一旦无聊,本小仙也总想找人下棋。
来了杨府之后,因空心儿神仙棋艺太高超,我自己和自己争斗,也来得颇有趣味。
却不知那接触不多的九图,竟对我了解至此。
我知道,有些如影随形的小习惯,是轮回都抹煞不掉的印记。
但还是有种微妙的眷恋,油然而生。
仿佛在很久很远,某个熟悉的地方,我也和他这般面对面地坐着,心静如水,同下一盘象棋。
我一时隐约伤感,默默回吃对面的棋子,九图不慌不忙,又出新子填上。
那时候有太多想要的东西……去争,去抢,弄得头破血流,也不会说一个痛字。
我有些惊讶,原来他也是会痛的?沉默着又过了几招,我低低问出口:那么,现下你想要的东西,都得到手了?谈不上。
不过也差不太多。
九图的眼睛盯在棋局上,唇角弧度依然,看不出明显变化。
我啪嗒地吃掉他河界一子:你已经高居魔尊之位。
他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我又道:古往今来第一个炼成活化魔气的,说不定也会是你。
他又笑了一笑,选棋堵住缺口。
我道:若你已强过世间任何一人,还会执念于向众仙宣战么?他终于发话,面色淡然:无关紧要。
我下意识问道:为甚么?一旦得到,便成不了所谓‘想要的东西’。
一句话说得我心中波澜乍起,正在思索此话个中深意,忽然听到九图清透有力的声音——……将军。
我一愣怔,看向棋盘。
刚才你来我去的谈话里,我这边的棋子已不知何时七零八落,总帅落在敌方車马之间,形成逃离不得的包围之势。
究竟是何时突入重围的?一路都是我在吃他的子,甚至从没有注意到过,自己已然居于下风。
白姑娘,迄今为止,你猜的都对。
他唇角含着意味不明的浅笑:本座想要强过天界任何一个仙人,也想要有掌控一界的实力。
天庭那群闲人不来惹我,我也懒得和他们纠缠。
若他们非要和我作对,我也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他顿了顿:总之三弟这一场仗,本座势在必得。
我反应了一下,才想过来那三弟是指空心儿神仙。
他还记得他是自己的亲弟弟,真不说清是不是一种讽刺。
从小,他就争不过我。
现下也一样……九图笑意渐消,静静地道:可他不认命。
怎么都不愿认。
也好,这一次,本座就叫他彻底死心!他的神情竟一瞬冷峻狠戾起来,我一惊,慌忙要挪开自己的目光。
可他的视线立刻逼过来,紫瞳里似有烟雾,专注深沉。
我一时间呆在原处。
九图伸手将棋盘上走投无路的总帅握入掌心,一语双关——正是如此。
你,我也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