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他硬拽着我一路疾行,从错落花田中穿插而过,然后抡起胳膊一甩,我整个人就飞了起来。
我晕晕忽忽地往下坠落,临到尽头,鼻尖撞进一片细腻的绸缎里。
睁眼瞧瞧,黑的;皱起鼻子嗅嗅,还有股说不上的淡香……白沐,身上有哪里觉得痛?接住我的人声音低柔地问我。
痛?没有。
我迷糊着摇了摇脑袋。
那人又把我抱紧了些:带你去我房里睡,好不好?那声音清澈动听,富含诱惑,叫人忍不住就想点头应允。
但我心中毕竟还余留着一丁点清醒,伸手摸到颈窝里,想借着刚才法阵的余力,把空心儿神仙的宝锁解封。
一只温暖的手顷刻把我拽住:你在干什么呢?哪怕在恍惚中,我也晓得说实话是危险的。
当即作出副茫然的样子,抬头呆呆看过去。
那人的五官很是赏心悦目,即便在模糊的视野里,也有绝美之意。
却唯有眉间朱砂色的印痕,让他戾气大增……好生奇怪。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擦去那痕邪恶的印记。
他却直接绕开我的手,捧起我傻愣愣的脸庞,一下挨近过来。
重重地……重重地……他好像就这么亲下去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他辗转厮磨,百般缠绵……和之前那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有所不同,这一次要激烈得多。
他的呼吸喷在面庞上,薄薄的一层,让我双腿发软。
他像是压抑了太久,情感势如破竹,一发不可收,全部倾注在微微吐息的唇间。
……你那时让我先走,说自己随后跟上。
可是竟用了那么久的时间,才叫我再一次遇见了你……他稍微远去,将额头靠到我肩上,声音颤抖。
谁在微颤,谁又在低语……这些问题在我沉浮的意识中,仿佛非常非常的遥远。
临近夜幕降临时,我发起了低热,不停地梦见一副断壁残垣的景象。
天兵天将的尸首堆满城墙之下,眼近处有火在烧。
那牌匾上的字迹我认得——终焉门,去往冥魔二界必经之路……我怎会梦到这里呢?浅灰天空下,一直飘荡着蒙蒙细雨。
抬头望去,还能看到城墙上一身月白的女子。
她的面容我看不清晰,但衣着却确实是月宫宫主的天蚕丝衣,是恩师娘娘?我不禁往前走了两步。
雨水在她胜雪衣衫上晕开湿漉漉的血迹,她长长的头发藤蔓般垂下,因为弯腰而挂下晶莹的水滴,那一瞬间我确定她是笑着的……虽然她的脸容在视野里很是模糊。
倾瑶!城墙下有人在喊:你为了包庇那个魔头,已犯了滔天的叛罪!还不速速从终焉门下来,说不准天帝心怀仁慈,念你独守月宫多年,可酌情放你一马!倾瑶?这名字听着耳熟。
我抚摸着城墙年代久远的石砖,拼命地想。
城墙上的女子果然笑出声来:只要我站在这里,你们就谁都别想过去!你何必!又有人大声叫道:就这样白白费了你的好资质、好修为,你就不觉得一丁点儿心痛吗?谁说我要继续当神仙了?女子冷冷一笑,将身子伏低几分:本宫早就腻烦了你们的虚情假意、惺惺作态……一群自命不凡的清高仙人,竟还不如凡间俗物活得尽欢!不知为何,我心中对这句话起了相当的共鸣,忍不住冲着那女子,抬起头来。
他是为了我……她柔和的声音涓涓淌过残破的墙壁,一下子,便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他说过,要拿下最为自由不羁的魔界,送给我……天空里闷雷滚过,她蓦然咬牙扬声:你们又懂得些甚么!他是骗你的,倾瑶!战马嘶鸣,可见游说者多么心焦:他本就是半魔,因心存怨恨,这才转化为了正统魔族!他一心要报复天界,野心勃勃,只是利用你啊!女子并不为所动,凌厉道:你们拉拢我,何尝不是在利用?我倒宁可为了他。
游说者的音调立马多了些尴尬:倾瑶,你想想。
他从你这儿骗了魂血镇命锁,此后便杳无音信。
现在呢?他又要你替他把着这儿,不让任何人过……苦的是你,舒畅的是他!一个连亲弟弟都不放过的人,难道会对你有甚么情意么?天帝就是因为看他是个隐患,才非要斩尽杀绝不可。
游说者顿了一顿,道:你啊,莫要傻了,快从城墙上下来罢。
是我让他先走的……女子缓缓直起身,凄凄勾唇:是我让他取下魔界,等我一同受用。
他也说了,会一直等着我……等你?游说者道:魔族无心,何况立志做魔尊之人?若真会等你,何不刀山火海都带着你一同逃亡?他分明只是想甩下你而已!话至此,他低低叹了口气:天帝本是惜才,念你法力过人,不忍过多苛责。
可现下看来,已没这个必要了。
远远地只看兵马旗一挥,然后喊杀声铺天盖地,从天边涌近。
那翻覆的大队兵将如同渐渐袭来的恐慌,在他们之后,怕是还隐着法力高强的各路神仙……我喉咙里好似被谁压住,想叫那城墙上的女子快逃,却死也发不出声音。
她怎么这么傻……竟甘愿如此赴死么?!人潮将她吞没的那一刻,我面前的终焉门轰然倒塌了。
她月白色的影子像池前一瓣落花,缓慢地飘零,而后消失不见。
我学着刚刚的那人唤她:倾瑶……可一回过头去,却发现一只小白狐狸站在我的身后。
你长得和我以前真像。
我蹲下来,摸摸它毛绒绒的尾巴。
它舔舔爪子,并不打算理我。
足下的残迹已然不见,唯有飘渺的云烟升起,十分清雅。
我不禁起身朝前方看去,亭中两个上仙坐于袅袅青烟中,面容模糊,辨认不清。
但听其中一人不紧不慢道:我已将倾瑶从畜生道里捞回,她的二十四灵台全数销毁,仙根亦被我清了。
再怎么修炼,也只是傻呵呵的一个糊涂蛋,万事不知,情事不懂。
资质嘛约摸能到个散仙封顶,再往上便不可能了。
另一人道:如此最好。
但你确定九图会回来找她?先前那人又道:不甚确定。
我是琢磨着她对九图有恩,当年只身挡下百万天兵……就冲这个,九图也不会负她太多。
九图身在凡界,把她也放去凡界,一旦见面,那魔头必不会无动于衷。
另一人大是不以为然:你把他想的太有情有义了罢。
那人道:现今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
天帝说了,没有更好的法子。
我垂眼看看那只懵懵懂懂的白狐狸。
狐狸蹲坐在仙人脚边吃鸡,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傻样子,我以前可曾在仙界吃过仙人赏的肥鸡?此般经年往事,我这脑袋真是没一样能记得住。
可辗转发着热之时,我好像瞬时间就想起了良多,也瞬时间明白了良多。
天庭于我是甚么……我于天庭又是甚么……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耳边有人低低地唤道:白沐,白沐……这名字听着不大顺耳,我皱眉翻了个身,不想多加理会。
那声音稍许停顿片刻,缓缓又道:倾瑶。
谁在叫我?我猛地睁开眼来。
视线刚一重合,便掉落进一潭深邃的紫色里。
那人柔和地将我的手握于掌心,微笑如风,好似怕我会消失,他管我叫倾瑶,轻轻在我手背上烙下一吻。
倾瑶,你看。
他自金雕玉砌的床榻上直起身,伸出手指:这是我给你的天下。
天下……?我顺着他的指尖看去,七色的锦缎帐帘次第敞开,却并没有想象冲扑面的光亮。
唯有浓浓的夜色,妩媚而堕落。
唯有魔界才没有所谓的白日,这里应是魔界罢。
我方才反应过来。
我们好似在最高最高的顶端,长长的玉石青阶铺下去,一直一直,通到底层匍匐的大批魔族中央。
恭迎少主归来!排山倒海的人在呼喊。
悬铃和鬼刹站在稍低的阶上,一黑一碧,夺人眼目。
我心里一凉,却竟然可以很平静。
便不动声色问身边九图道:我睡很久了么?三日了。
他看着我懵懂的表情,冲我一笑:是不是想起了很多事情?转化之时,也许冲开了你封禁的记忆,你现下——他斟酌了一下,还是看向我:想起来多少?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晓。
我静静回眸,看着礼成之后陆续散去的众魔,还是稍有些不安。
这里没有你最讨厌的‘规矩’,他们也只是拜服最强的力量罢了。
人人的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你大可以不必揣测其内心所想。
九图淡淡地道。
你的魔气,取回来了?我也不知自己此刻在想什么,也许忽然转变了太多,我甚么都没有想罢。
九图不动声色地回眼,瞥我一下:三弟正往魔界赶过来。
他顿了一顿,道:他也已脱离了凡体肉身,将自己的法力收回。
我恍然地摸了摸颈项,竟尔一片空空。
那个锁被解下来了?由我自个儿不小心戴上、又被施了百年咒法的灵锁,有人破除了它的印记?没了这个锁,我和空心儿神仙之间的过往,好像也被通通取走了似的。
刹那间心头一片茫然。
你的那个儿子,悬铃帮你去看了。
九图道:说是你走后没几天,他就毙命了。
毙命?我若有所思地摸着颈间,没有说话。
毙命定是不可能的。
只怕是清归见我被捉,随空心儿神仙一起走了。
那杨府的烂摊子呢?那群七姑八大姨,一定哭得要死去活来了罢。
家里陡然就这么些变故,定衰落了罢,不知老太太承不承得起呢?杨衍文又去了哪里?是跟着空心儿神仙一起来了?太多太多的问题萦绕心头,我却一个都无法深入去想。
若还是可以不假思索的选择天庭,那该多好。
可转为半魔的过程中,那背负的曾经却猛然让我迟疑了。
九图说的话不全是假,以往深信不疑的事情也不全是真……天地翻覆,黑白颠倒,不知何去何从,应也属正常罢。
所以,当九图问我要不要加入魔族时,我给的回答是:再容我想想。
我已不再是当年的倾瑶,虽无法原谅天庭所为,也没有所谓的刻骨之恨。
情绪淡得多,想的事情便简单得多。
梦中的仙人说,拜他所赐,我这辈子只能是个糊涂蛋了,万事不懂。
再怎么修炼,也过不了散仙……那我便遂他们的意好了。
反正,我也浑浑噩噩被他们骗了三百余年……他们亲手把我变成傻子,又结结实实地把我当成了傻子。
他们不但利用我,还要嘲笑我,笑我是这天底下最笨最笨的神仙,上辈子不可一世,这辈子却被当做牛马使唤。
他们老说我骨头软,连句嘴也不会回,我却还把所有神仙都奉为恩人……真是如他们所说,太傻了点。
可我不是软骨头。
依然要我替他们跑腿卖命,那断是不可能的。
要不要入魔界,却是另一码事。
好在九图没有太逼迫我,他说我才转为半魔,身虚体弱,须得静养。
他让悬铃鬼刹轮番陪着我,还给我捉了只小花精,陪我解闷。
我点点小花精的鼻子,她胖乎乎的脸便皱了起来。
我笑了一笑,道:以前我养过一盆兰草,它知道我好多的事儿。
要是变成了和你一样的精怪,那可不得了啦。
小花精哼哼了两声,她还不会说话,任凭我捏圆揉扁。
我揉着揉着,突然想到自个儿以前也是这样,只能傻乎乎地给人欺负。
不禁停下手来,捧起她来叹了口气。
我对你好一点罢。
我把她捧在手心,轻轻替她梳理细软的头发。
她却好像不大愿意我碰触似的,嘟着嘴巴把脸转去一边,骄傲地闭上了自己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