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就这么醒醒睡睡,睡睡醒醒的,也不知过了多久。
常常刚一有点神志,就看到我爹忧郁的脸容。
老爷子估摸最近操心操太多,比之前苍老了不少,看着让人很是心痛。
我越发地不痛快,要死便死个干净得了,这么半死不活的,又是要如何?想要爬起来告诉老爷子一声我没事,整个人却忽悠忽悠地没劲。
唉,真是废了,说句话也这么难。
我急得想用手掌重重拍下被褥,一撑身子,整个人却悠悠然飘到了半空去。
这遭可把本姑娘吓得不轻,定睛一瞧,我爹依然愁眉紧锁坐在床沿。
那我又怎了?再定睛一瞧,床上还有个我呢。
而那个我面容恬静地躺在原处安睡,紧闭的眼帘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我眨巴眨巴眼,登时糊涂了。
目光微微迟疑着,挪到那终日被我爹怀疑的小佩锁上。
是不是真的因为它,我才浑身无力、长睡不醒的呢?现下又从自个儿身子里分出来……我该不是变成魂儿了罢?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将信将疑地凑近一些,想再看看清楚。
岂料那锁中突然卷起一阵骤风!凌乱疯狂,力道极狠。
我被吹得眼儿都不敢睁,好容易迎风看清楚了,方才丁点大的锁孔竟猛然间变得有如井大。
呼地一下,它把我整个吸了进去。
这事若放在平时,我定要说是谁谁谁又异想天开了。
但我现在正亲身经历着,连骂的气力都没有。
除了不可思议,自还有十二分的害怕。
但我这人就是如此,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耳边纠缠着冷然凌厉的风,眼前所见皆为漫无边际的暗……那锁真的有问题?要么怎地一下就把我吸进来了?我身子轻飘飘的,任那阵飓风四处拉扯,也不知会被刮去甚么地方。
倒有点像我常看见的梦境——可又不全是。
梦里我感觉不到如此的冰冷,也总是沉甸甸地朝下坠落,断没有此刻的漂移之感。
远处隐隐有一点光亮照射进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抓——也许是出路呢?果不其然,那阵风也正带着我朝光亮处飘去。
强光愈发接近,迎面而来一阵光烟,将我全部吞没。
眼前一亮。
太过刺目的雪色却让我赶紧蒙住了脸。
过了半晌,我竟感到两脚有了重量,风声尽消,似是着了地。
方才缓缓放下双手,睁开眼睛。
满室素白的冰雪。
太多的冰雪堆积在一起,映得整个空间都纯净晶莹,皑皑生光。
我试探着扶住身边一块冰石,慢慢往前走去——我难道已身在锁中不成?锁中天地,呈现出这番景象么?冰室并不若想象中那样大,走了没两步,我便看到横陈眼前的台阶,蜿蜒向上,一层层好像要通到天上界。
我无路可走,只得顺着爬上去,努力许久,终是看到一朵冰雕的莲花台,便吃力地走上其中。
照理应该很冷的地方,此刻却一丝风也没有。
我在原地喘息了一会儿,看到前方好似有个冰雪做的长盒子,于是小心翼翼地又往前去。
到了跟前才相继看清楚了,那不是个长盒子,而是……而是棺木。
晶莹剔透的棺木,冰雕雪琢的棺木。
棺木中静静睡了个双眉紧锁的年轻男人,鼻梁挺秀,眼睫乌黑。
长得毫无凡俗之气,说是天人也不过分。
就好像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光是看着,都能叫人屏息。
他在这里睡了很久一般,但却并不曾习惯。
他的样子看起来那么难受。
我耳朵里一阵嗡鸣,差点站不住脚,赶忙扶住棺木边缘,方才稳住身形。
他是谁?为甚么只看他一眼,我的身体便空荡荡的,像要再一次被风吹走吹散?我呆呆地又朝棺木里看去,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说过,他早已生死未卜,不知所踪。
是梦境里那个漠然的声音!我趴在棺木上,未曾挪开一寸目光,我的泪淆然而下。
那一瞬间,没有谁比我自己更清楚地知道,我找到了他。
我找到了他……那个无数次在我梦境里纠缠轮回,却没有一次让我真真正正地看到过的人……我从不认识,又好像认识了三生三世的人……刹那间,心如刀绞。
我想把你从这里面带出去。
也不知他听不听得见,我只是喃喃地说:可是,你能睁开眼看看我吗?他木木然地躺在冰棺之中,一点回应也不曾给我。
你受了很重的伤?还是累极了?为甚么皱着眉头呢?你……你躺了多久了?我自言自语一般地趴在旁边,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眉尖的皱褶。
可手指伸到近前,又被那逼人的寒气刺得微微一缩。
真冷……我四下环顾了一圈,摸了摸胳膊:说起来,这里都是冰,真奇怪啊。
他自然不会搭理我,我只好低头自己笑了笑。
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你睡在这个地方,本来也不是我该进来的。
我一顿,想起了什么:听梦里那人的意思,你是不想让我找到你罢?可是,这又是为何呢。
我又一次伸出手去,不过绕开了他的脸容,转而替他拨开额前一缕黑发。
等我出去了,我就想法子找人把你带出去吧?我家住在京城,很好玩的,我可以带你到处跑,那个地儿没人比我更熟了!也不知怎地,就是觉得心底亏欠他很多很多。
早知道就给你带点儿御寒之物进来了……我嘟囔着将双手交抱起来:鬼地方要冻死人呀……吸着鼻子直了直腰,刚一发觉自己站起来,复又跪下了。
我不能走。
走了,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我垂眼看着他沉睡的容颜,心底也不知是悲是喜,只不过起了股深深的眷恋。
翔……我转着眼珠子琢磨,又轻轻叫他:翔什么呢?你到底叫什么名儿?如果你醒过来,我一定要问你个清楚。
呵,他要真醒了,恐怕会觉得我很烦人罢。
目光转着转着,从他绝秀的脸容上,挪到月白衣衫之间。
突然间,一把同样精巧的佩锁吸引了我的注意,在他细白颈项上,隐约可见。
你……怎么也有一个这样的?我愣了一愣,伸手去触摸:好像和我拣到的一模一样,我看看这花纹……手指还没接触到那把小锁,眼前突然一黑。
耳边又是呼的一声,我身体重重沉了下去,惊出了一身冷汗!怎么了?!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
沐儿,你可总算醒了……有人在身侧惊喜交加。
我一回头,愣了——那不是我家老爷子么?还有行文表哥。
我……为甚么……脑袋里昏昏沉沉不见天日,我想问问我为甚么突然从冰雪小室里回到了家中?你已睡了整整三月了。
爹激动不堪地上前来扶住我:你要把爹急死么?路边捡到了甚么,就随随便便带上身……这下可好,一下沾上了仙家之物,要有个三长两短,要爹怎么办?我愣愣看着他,还是没太反应过来:爹……哎。
哎哎。
老爷子赶忙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转头吩咐行文道:行文,你去厨下说一声,小姐安然醒来了,让他们今日多备几个沐儿爱吃的菜。
行文低低应了一声,眼色复杂地看了我一下,转身出门。
我却依然懵懵懂懂的,看看屋里熟悉的摆设,忽然有种虚浮之感。
爹。
我唤他:您用了什么法子,让我醒来的?没有啊。
老爷子在我身边坐下,爱怜地摸摸我的头发:那日来了个严道长,说了毫无办法之后,爹便寻访了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一直得的都是‘听天由命’一句话。
谁料今日行文来看看你,你倒自个儿醒过来了。
呃,行文表哥?我又愣了。
不对,这事儿应该和行文没甚关联,我碰了棺中那把锁之后,便不知被甚么送了出来,难道是我伸手去碰锁碰错了么。
我爹笑得眉眼弯弯,月牙儿一般:你这丫头,是不是对行文有什么心思,一时太喜悦醒了来的?我当即便叹了口气:爹,您别乱牵线,这说的叫什么话啊。
我爹道:行文有哪里不好?与你两小无猜,又一直对你没的说……他见我心不在焉,忙改口道:罢了罢了,女儿大了,爹上心的人,未必你就喜欢。
他顿了顿,站起身来:爹先出去看看厨子那头。
叫丫鬟给你打盆热水来,睡了这么久,你也想好好净净身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