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几日过来,渐渐回复了原先平淡的生活。
这天也不知怎地,我有些坐不住,便即起身,去庭院里散心。
行文站在一簇月季之前,见我出门,笑着同我打招呼:身体已安好了?我嗯地应声,摸着颈间佩锁,心里总觉不安。
这些天我没怎么再睡过,只是日日夜夜想着那冰棺中所躺之人,我和他,他和我,总不该就如此走尽了所有缘分。
因为我的心里面,毕竟很想知道他的名字。
行文见我沉思,又道:济生堂在京城盛名久负,姨丈打算在品州开一家分号。
他没有其他信任的人,正问我有没有意愿接手。
我愣了一愣,抬眼看他:可是,表哥家是想要你参加科举的罢?行文道:姨丈说他一生绝技,无法对你倾囊尽授,能接管的也只有我了。
我道:你自己的意思呢?他静静凝视过来:若你愿意与我同去品州,我便学去了姨丈的绝学,也不会心中有愧。
这句话突如其来,说得极其露骨。
我怎听不出他弦外之音?一直躲着避着,今日却再也避不过了。
我低头用脚尖蹭地,心里十分辛酸。
我怎不知他对我好?只是我在等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他啊。
既然如此,为何要耽搁他的人生?我低低地道:表哥,你难道不知我从小就把你当做最亲近的人么?我敬你爱你,绝没有掺杂一丁点非分之想,你突然间如此说,我也——我顿了顿,抬头看他,终是说出了口:我把你当做兄长一般爱戴着,可若连这一层关系也被污浊了,我宁可从没认识过你的好。
行文淡淡笑了一笑,那笑容在艳阳下,显出一丝疲倦的感伤。
早就料到,你会拒绝。
空气中泛起清凉的花香,我呆呆地看着他,他只是叹了口气,和小时候一般,把手放到我的头顶,安慰似的一抚。
你总说我是最能看透你的人。
他轻轻道:我怎会看不出,你的命格生来不是为我书写的?我喉头一噎,想要说些甚么,却听他又道:人这一生,许是就像丹青画作一般。
作画之人掌控不了那支笔,画好之后想要赠予的那个人,才是点睛所在。
我总有一种感觉,哪日你会果断地远走高飞,离我而去。
只因你的这一世,从来都不是为了我而生,而是为了找寻他人……呵,这一日竟来得这么快。
我也不想知道,那人是谁了。
说毕,他的唇角弯起微小的弧度,就如三月的春风一般,他的身影掠过我身边。
从小你就甚么也不想去争取似的,懒懒散散,不拘一格……他微微笑道:我只愿你找到那个人的时候,可以留下他来,再不放手。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往前走去,头也没有回,轻声冲我道别。
你去品州吗?我忍不住问出口:还是……不知道。
他的话语中,依然柔软地含着笑意:也许会去罢。
不过和姨丈的分号无关。
你……我还想说什么,却突然醒悟过来。
他要离去,我再加挽留,必定又是一次缠杂不清……唯有害了他而已。
既然都把话说得很清楚,何不让他任性一次?否则我说那些话,还有什么意义?放心,那里很美。
他的背影和声音一样,渐行渐远:等过两年,你也长大了,我也平静了,安顿了,那时候,我定会回京看看你和姨丈。
而现下……罢了。
他的声音愈加地低下去:本身我留在京城,也是因为——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完。
我却知道他已然离开,再不会回头。
行文走了之后,我在亭前,竟哭也哭不出来。
唯有恍惚。
仿佛一辈子唯一愿意永远给我支撑、对我包容的同龄人,就此不复存在。
我和他自小投缘,到如今已相处了十余年,任性过欢笑过苦恼过,好像认识了他更长时间,远不止此。
而今我把他伤了个透彻,也实在没法给他任何承诺。
他却比我还要狠,一句怪我的话都不说,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绝决了十五年温暖的时光。
这些日子泪水流得太多,似乎碰上个不相干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流下。
我却无法痛痛快快地为行文的离去哭一场,难道真的是在梦中太久,连泪都被蒸干了?我爹见我整日不再玩耍,坐在庭院里郁郁寡欢,心急如焚。
他不信我说的没事,一心以为那锁吸尽了我的精气,让我性情大变,病急乱投医,竟又一次把先前的无用道士请回了家。
我木然任那道士对我贴符作法,但听他啧啧惊叹:此事实乃蹊跷,令媛若不是凑巧被那把锁拉入其中,也无法苏醒过来。
看样子这锁的仙灵之气已被破除,恐是令媛碰触了这锁的灵魂!我想嘲笑一句来着,话到嘴边,却突地想到那日冰棺中人佩戴的小锁,与我脖子上这个一模一样。
我爹担忧地问:道长,小女自从醒来一直浑浑噩噩,会不会有何大碍?您不是说这锁只包容其主?何以小女曾被拉入内里过?道士摇头晃脑道:这些命数,贫道是勘不破的,也许某一世令媛也恰好是它的主人啊。
我爹愣了愣:怎么可能?我也愣了愣,脑中一根弦绷得太紧,整个头都隐隐作痛。
某一世……我也曾是它的主人。
突然有些颜色各异的碎片,流光闪耀地转瞬即逝。
眼前仿佛再也没有其他的色彩。
果真是个没长脑仁儿的狐狸,捡走了本君用以养心的宝锁,还能进杨府这般逍遥快活。
就不知你看上他甚么了,天天神魂颠倒。
还觉得欠他的话,那便再下凡去,陪他一世。
一千年了,甚么都没有改变过。
本君看不下去,也不想再看……全由你的喜欢罢。
……谁欠了谁的……谁让我陪谁千年后的一世……他又是谁?这些,我统统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说这话的人定是成全了所有人,偏偏委屈了自己。
我怎能让他永永远远,就这样委屈下去?道长!我突然站起身来。
正和我爹说话的道士吓了一跳,险些把拂尘扫到我脸上。
大小姐甚……甚么事?我道:我前几日进去这锁,发现里头有个长睡不醒的年轻人,你可有办法把他救出来?这……道士支支吾吾:贫道应没这么大本事……何况就算出来了,他也没法在凡间长存啊。
随便什么法子都可以。
我盯着他的眼神直接而诚恳:哪怕借尸还魂——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些甚么!我爹忙一言喝断了我:再怎么疯疯傻傻,也该有个限度,说这等话,不是对死者的亵渎么?!他把我拉去一边,转而朝道士赔礼:对不住,道长,小女管教不严,叫您见笑了。
那道士却没有笑,只目光灼灼,思索着甚么般盯住了我。
我爹道:天色不早,道长先去府中用饭罢。
小女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那道士并没有依言离开,只悠悠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大小姐与锁中之魂有何渊源?我笑了笑:我若是知道,还会问您么?渊源是肯定有的,且比谁都深厚……不过详细如何,我却也想不起来。
道士点点头:原是前尘尽忘。
又未曾尽忘。
他这话说的很是奇怪,看着我的眼神却有些惋惜。
大小姐上辈子一定与他纠葛太深,此生才会念念不忘。
将前世带至今生之人,原是最执着、也最可怜之人啊。
我凄然一笑:就是记得了,又有甚么法子?他害得我频频噩梦,见过一眼,就再难忘怀……好像很早很早之前,他对于我,就重过了一切。
甚至于……比自己都重了许多。
那道士长叹一声,沉吟道:贫道之前,也曾经如此执着过……但却没有这般勇气,追回那段往昔。
原来他也是有往事且忘不尽前尘之人。
难怪愿意与我啰嗦这么多。
他不愿追回,未必因为没有勇气。
只是没有我这般痛楚、这般深刻罢。
一个人,若被前世牵绊着,连今生都视作尘埃,那么他的前世,一定刻印进了骨血,铭记了无上的凄艳。
我垂下双眼,轻轻叹道:道长以为,我不想抛开一切,好好珍惜今生?我用眼角扫过一旁的爹爹,若不是已听傻了,怕他早就要沉不住气。
道士瞥我一眼,沉默好久。
半晌,方缓缓地道:倒是有一计,只不过怕要苦了大小姐。
我慌忙拽住他的袖子:道长请说。
道士看了我爹一眼,方道:我本身自没那么高修为,但我白云观有一师兄,懂得用紫金土塑人身之法。
塑成之后注入魂魄,不必转世,也可和凡人一般生老病死,过得一世。
他顿了顿,清清嗓子又道:可要将魂魄注入,须得三样东西。
引子大小姐已有了,便是这把锁,魂儿大小姐也找到了,正锁在这把锁里……剩下的便要大小姐忆起与这魂魄的纠葛,用以作为它着实存于世间过的证据。
他叹了口气:所以,大小姐须得服下一剂叫做千冬草的药物。
这有何难办?我立刻急切地道:道长所说的,我都没有问题。
道士摇首道:你可知那千冬草是至邪至恶之物?铭记前世,本就是犯天戒之事,故十之八九的人服下之后,都七孔流血,死状凄惨……就算尽数忆起前世,昏迷数日的间隔里也倍感煎熬,受足身处炼狱之苦。
若非必要,贫道实是不赞——他话没说完,我爹便吓得一叠声叫道:你打听这些作甚?不要命了么?道长,莫听小女糊涂间乱说话,她自从醒来,行为举止,便一直蹊跷得很……那道士微微一笑:也好。
你们再少做考虑,贫道也只是知无不尽而已。
我依然站在原地不动,就算听了那些摄人心魄的话语,心中也无一丝波澜。
好像有一些能体会了原先不曾理解的心情——只要能让某个人喜乐安然,哪怕拿命去换,也在所不惜。
方才绚烂的浮光掠影,又一次闪过了脑海。
冥冥中有人告诉我:那冰棺中所睡之人,你负他太多。
现今早已物是人非。
可我却亦有此感觉。
我虽记不起与他的纠葛,却还是相信不论如何,他都值得我赴汤蹈火。
只是现下,我不是在为自己活着。
我还有一个爹,把我抚养长大,极度疼爱我的爹。
自娘亲去世之后,他本就苍老了许多,若我再有甚么三长两短……就算去意已决,我也须把此事安整好了,再提其他。
我转头对道士道:容我再想想罢。
道士点点头:大小姐若十日之内想好了,便到青萝山白云观中来找我罢。
师兄十日之后将要闭关,怕是不能理会些大小事务。
我爹脸色苍白,一直不停地看他看我,待丫鬟来将道士领走,方才哆哆嗦嗦朝我言道——这十日间你不许踏出家门一步,否则我就当从没有过你这个女儿,省的老来徒增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