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4-03 08:12:21

折腾了半天,那死鸡总算是愿意咽气归西了。

我左手执个木盆,右手拿一铁壶,眼儿却眨巴眨巴地盯着那案板上的畜生,十分困扰。

单是只生鸡,倒是好处置了——开水略泡,再去毛掏心,差不多就能剁吧剁吧下锅。

但之后步骤又是如何?火烧多大?料放多少?还有那米水相融,几几分成?听闻这粥名儿叫做荷叶鸡丝粥,那……那荷叶在哪儿?又要怎么用作辅料?我翻来覆去想不出所以然,愁得是眉尖紧缩,忧虑不堪。

恩师娘娘在上,小仙今日之举实属无奈,那青莲宝殿上若有人找月宫的麻烦,千万帮小仙担待着他们些。

小仙我笨则笨矣,却绝不敢有心怠慢星君。

我将那鸡扔进盆中,表情肃穆,双手合十,朝炉灶拜得一拜。

而后方才转身提壶,麻利地倒下去滚烫一盆开水。

想我当初做狐狸那会儿,吃鸡从没有如此费劲过。

常常噎得个一嘴鸡毛,也觉得皮鲜肉美,心满意足。

在天宫呆了二百年,别的没学会,倒把性子养刁了。

现下眼中看到点星星血迹,都觉得这肉生了吃不得。

唉,其实哪来那么多倒霉讲究?凑合着能把日子过下去才是正经!但,这道理千万莫讲给空心儿神仙听,讲了他也听不懂。

按理说他千余年的道行,所见之物、所历之事,应比我丰富得多。

但肚子饿了下个灶,竟还要差遣本小仙去。

他自个儿不觉得丢人,我先替他脸红一把——十指不沾阳春水,说得不就是他这种无事上仙么?!我肚中嘀咕个不停,鼓着腮帮子吹那红陶小瓦罐下灼灼一蓬火。

吹完火我便老老实实找了个凳子坐下,学着炼丹时的模样,用圆竹扇不停送风。

直弄得柴灰满脸、狼狈不堪。

如此也就罢了,我还要琢磨着几时是个起锅的火候,放料时蜻蜓点水、百般衡量……伺候下凡星君,果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盯了一晌炉火,又打了半天瞌睡,本小仙估摸着手指尖上的仙气差不多都熬了进去,便熄火端碗,就着块湿抹布,把一坨粘稠湿软的东西倒进了碗中。

提着东西回到翔鸾星君的院子里,他还在那汉白石桌前。

这厮倒是坐得住,一上午愣是没换姿势,光顾着读书了。

老太太若知晓三公子如此开窍,指不定得欣慰成个什么样子。

见我进来,他略略瞥了一下,就是那一抬眼的风情,让身后花树都失了颜色。

我心道一声罪过,愈发不敢把手中物事拿给他吃,只定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不耐地皱皱眉:愣着作甚,做好了吗?我低头瞧得一眼,不曾答话,但听他又道:拿过来。

我暗想,豁出去了罢!小仙我便是没有贤妻良母的天分,以后再慢慢学就是了。

良人没有出现,我也犯不着急着赶嫁人的功课!我磨磨蹭蹭地走到石桌前,将瓷碗颤巍巍端出。

此物一出天下绝倒。

翔鸾星君那双流光的桃花眼,立刻瞪大了好几分。

脸色也由白转为惨白,带着满目惊奇的问号,看向我的方向。

本小仙瞬间觉得压力重重。

仙君请用饭。

我声如细蚊。

他看着我不发一言。

我知他沾不得太多俗世之物,难得我手上有点仙气,便想借由此机,吃些精致的。

但现下我端上来的东西,别说他,就算我自个儿都没法下口……当真是,情何以堪。

空心儿神仙依然眼也不眨地看着我,那眼神儿却是分明,你就让本君吃这个?——瞧瞧姑娘我悟性多高。

我道:仙君莫看它长得不称心意,其实滋味应还是好的。

不管怎么说,好歹是沾了仙气的东西,您尝一尝罢。

我这番话其实说得十二分心虚。

加料时手太轻,既顾不着咸淡,又不敢先尝。

若不是怕无端端浪费我十指仙气,谁会这般殷勤,劝他吃下?他半信半疑地把目光挪下去,瞅了好半晌,接过我递来的勺子,浅浅品了一口。

不出所料,倒霉星君的脸色立时风云变幻,煞是好看。

但仔细一想,可不是这么回事么!吃进去,吞下肚,回上来……怎么说也得变个三次才算完呀。

我捂头蹲到一边,提心吊胆地等他摔碗。

等了半天没听到动静,本小仙如惊弓之鸟慢慢回望,那星君面色依然古怪,只是手持碗勺,一口口吃得颇为平静。

不出片刻,碗底尽空。

我忘记前一刻还担忧自个儿修为被废,站起身来,目瞪口呆。

还有么?他悠然将碗一放,问得是云淡风清。

我结巴道:还……还有什么?他道:这粥还有没有了?我赶忙摇摇头:怕仙君觉得难以下口,没敢多做……仙君是,是没吃够么?他咳了一声:味道还算过得去。

我出的一身冷汗立时下去,心花怒放——本小仙果真是天赋异禀,头一回下厨,居然让空心儿神仙都赞不绝……咳,嗯。

若是再历练几回,人间百味都不在话下呐。

我先是惊恐,后又强压下得意之笑的模样,他都看得分明,眼底鄙夷一现,却也不去戳穿,淡淡问道:你熬的这粥叫做甚么名字?我道:呃,厨下小厮说了,这叫做荷叶鸡——说到一半想想不对,我连荷叶都没用过,杀鸡叫什么荷叶鸡丝粥?空心儿神仙双眼灼灼盯我不放,我来不及多想,赶紧改口道:——狐狸剁鸡粥!翔鸾星君禁不住挑挑眉,有些好笑:你再说一遍?我厚颜无耻地重复:狐狸剁鸡粥。

他道:这倒真是个好名字,本君算记得了。

唇角一丝笑意,若有若无。

我挺惊奇,空心儿神仙竟然会附和我。

太阳莫不是要从西北边爬上来了?顿得片刻,他一句话又泄露了混账心思:那你以后便天天早起给我做了吃罢。

我就不该当他转性了……这根本是……完全是……唉,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夏日临近晌午的点儿,总是让人昏昏欲睡。

我把空心儿神仙这头磨蹭完,浑身疲累得散了架一般。

哎,谁知道下凡之后会这般容易疲倦?凡人还真是皮儿脆。

我趴在汉白石桌上,差点睡得口水如江河湖海,一径泛滥。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一声高亢的呼唤。

白姐姐——白沐姐姐——白姐姐在么——谁?我揉揉惺忪睡眼,坐起身儿来。

太阳已不在头顶那个位置了,倒霉星君在我身边,该怎么念书,还在怎么念书,倒是依然没打算理会我。

那嗓音本就脆亮,再吊高那么一点儿,活生生能把人耳膜戳破当下。

我方才听明白是束紫。

白姐姐——她拖长声音叫道:盛夫人要见见你呢——本小仙心下微微一骇,看向翔鸾星君,那厮却一副好戏来临的表情:你名声在外,连我这娘亲都要见你了。

呸,归根结底不还是他的错儿?现下看我的热闹看得过瘾,我可还没数落过一句呢!白姐姐——那声音由远及近,惊悚已极。

我赶忙应道:来了。

束紫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刮进来,见了我就上来拖手:快快,跟我去夫人那头。

我提步和她走了,想想不甚放心,问道:夫人找我是什么事儿?束紫笑道:今儿桓二夫人说是到盛夫人那儿坐坐,也不知怎地就谈到了三公子新近收的丫鬟。

我提了句和你还算熟,夫人们便等不及了,说什么也得见上你一面。

本小仙才恍然过来,这遭定是要先看人品,再给下马威……我得表现得比云姑娘那儿再讨喜些。

束紫见我不言,又道:姐姐不用太怯,你是三公子第一个主动开口要求的,夫人们有点儿挂心也是正常。

小妹都帮你美言过啦,说姐姐为人聪慧良淑,不像个有花花肠子的主儿。

我思索着冲她一笑,口中敷衍:多谢妹妹。

听闻说杨府里有两个老爷,不知盛夫人是……束紫立刻悟出我下半截话,甜甜笑道:白姐姐对这家谱还是一无所知?其实简单得很,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杨桓老爷为长子,娶了一门妻室两门妾室。

杨盛老爷次子,唯有一妻一妾。

束紫道:桓大夫人肚子不争气,在老太太面前艰难得很,后来才帮着桓老爷娶了两门妾室,倒都生了儿子。

盛老爷的妻室去世得早,留了两个女儿,本是一辈子没想再娶他人,过得几年想通了,纳了门妾室,这才生下了三公子。

难怪属老三倍受宠爱。

我心道。

束紫叹道:唉,杨府金贵荣华,却不知怎地血脉不旺,几个夫人的肚子,这些年都没甚么动静,只得指望着公子们了。

一提到这事儿,我方才插话道:云姑娘不是和三公子大婚在即?束紫像听到了什么禁忌话儿,忙把我拉到一边,看看四下无人,才道:好姐姐,你跟我说说无妨,等等见了盛夫人,别开口闭口地这般浑说。

我奇道:怎么?云姑娘这婚事,不是老太太许的?束紫道:是老太太许的没错儿,但盛夫人对她成见不小,觉着她身子虚,性子又太直。

到现下都不怎么认同。

我眨巴眨巴眼有点费解:她要不同意,这婚事不就搁下了?束紫道:盛夫人就三公子这么一个儿子,宠到没了边儿,公子若是喜欢,她怎么着也得许下来。

加上老太太看云姑娘特别顺眼,她哪儿有说不的理?我点点头:那照这么说,平日里你们不在盛夫人面前提起云姑娘?束紫唉了一声:我的白姐姐,这是盛夫人一块大心病,谁敢没事提起来跟她添堵?别说咱们做奴婢的了,就是云姑娘自个儿过来,也没准儿能看得着好脸儿呢。

我哦……地再点点头,总算摸透了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的关系。

这杨府也当真稀奇,老爷只纳妾不娶妻,娶了妻也生不出儿子。

等于说,杨家三个公子都为庶出。

那么,便是没有平常大户人家里地位高下之说了?我一脑袋浆糊地跟着束紫进了长宁阁,才跨进门去,便见两个风韵犹存的夫人在房中端坐着。

一个目光凌厉,身着蓝绫,一袭飞凤绶带系于腰间;另一个平静娴雅,浅黄色鹅纹衫子在身,正端了茶碗轻轻吹气。

本小仙被这两尊门神吓了好大一跳,差点儿一个回马枪,掉头滚蛋。

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束紫口中那两位夫人吗?于是暗定心神,缓步走入。

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我直接盈盈拜倒:见过桓二夫人,见过盛夫人。

束紫退到一边去,凝目看着我笑。

我起身抬眼,但见那个浅黄衫子的女子放下手中物事,细细打量起我。

听说,你是之儿亲自要来的?她看够了,淡淡开口,眼梢有点儿岁月的痕迹,却挡不住股压人的气势。

我忙道:承蒙公子看得起。

她笑了笑,又道:你叫做甚么来着?我道:姓白,单名一个沐字儿。

她颔首:倒是个文雅的名字。

从哪儿来的?家中可有兄弟姊妹?临下凡前天帝老儿给我在俗世觅得户人家,免得我孤身一人,一旦有人问起,身世目的都遭怀疑。

既然这盛夫人都问到了,我便拿它出来,挡上一阵罢。

奴婢家在扬淮,父母年逾不惑,都是庄稼人。

倒是有一个大我两岁整的兄长,不过现下已在村里成婚了。

盛夫人从鼻腔里嗯了一声:你是怎地想起来要伺候之儿,竟老老实实地跟着之儿回来了?我早料到府上会有人有此一问,故而昨晚深夜便把故事编全。

这无趣的故事弄得姑娘我早上哈欠连天,还碰上小八,闹出那么场大乱子来。

不过,此刻只消照着演一番,不信盛夫人还能继续为难我。

想到这里,我再次茕茕拜倒在她面前:去年恰逢大旱之灾,奴婢家中几亩农田,无一幸免,全部受灾。

银钱一下没了来头,实是太过困窘拮据,父母才让我赶来壁京,投奔一位远房的叔叔……我边说边做出个花容黯淡的惨样子,再挤出几滴狐狸泪。

十分逼真。

奴婢千里迢迢赶来壁京,却得知那远房叔叔染上暑天瘟疫,撒手人寰。

奴婢来壁京尚不足七日,身上盘缠便被歹人偷光,无处可去……两个妇人看着我不曾说话,但我已隐隐发觉盛夫人眉梢有了恻隐之情。

我再接再厉道:若不是三公子见奴婢可怜,好心捡回府来,怕是这番就要饿死在路边了。

桓二夫人,盛夫人,奴婢打小就在农家长大,从不曾奢求过甚么荣华富贵,却也知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

三公子这般待我,白沐立誓,此生就算再不出府,也安安分分当得他一辈子丫鬟。

我用眼角余光偷看她们,又挤出几颗新鲜泪珠。

说到这里,本狐仙要澄清一点。

我和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姑仙子不同,好歹曾在俗世里跌摸滚爬过百年。

那会儿我没事便藏于角落里,看看庙会,听听说书,而今自是深喑胡编乱造之道。

可惜那天宫里不乏法术高明之人,一个个读心看相,信手拈来,我这绝活儿,算来也二百余年没用了。

此番用来,竟尚算得个得心应手。

盛夫人听罢悠悠轻叹,道一句:你起来罢。

我吸着鼻子,垂眼起身。

想不到小小一个丫鬟,背后竟有这么些经历。

桓二夫人凌厉明亮的视线直直看准了我:不过,杨府上身世悲惨的丫鬟不在少数,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若是有丝毫越轨之举,你知道下场如何罢?我咬着唇乖巧点头。

只要你对之儿有这份心,我便安心了。

盛夫人掐着帕子,轻轻掩住口唇:以后,还要烦你多帮我盯着些之儿。

免得他那骄纵的性子犯了,四处胡来。

她是不是在跟我话里套话?本小仙伸长了脖子,拼命盯着她心口瞧,却硬是逼不出一丁点法力。

唉,这妇人心深,深深深不见底。

若能使个读心之术,那才叫万无一失,最好不过呢。

行了,你下去吧。

盛夫人道:我记住你了,往后还有事儿要问你,可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一问偏有三不知。

我似乎刹那间,就有点儿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说的意思,你都懂得的罢?看来,她是极不放心我这愣愣的模样。

一边的桓二夫人旋即笑道:当她是个傻的呢?再怎么愚笨,提点到这等地步,也该明了了。

我赶紧道:奴婢牢牢记在心里头,不敢稍忘。

桓二夫人轻笑:看起来不像个懂事的,倒是挺会说话。

盛夫人也不知是对我太满意,还是太疲惫,只随意挥挥手,赶蚊虫般示意我出去。

我当下应了一声,又拜过她们二人,方才低头退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