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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究竟什么才是情谊深重

2025-04-03 08:12:29

虽然是白天,但帐房里依旧点着油灯,昏黄的灯火毕毕剥剥地跳着,几乎就是这房间中惟一的声音。

四面的架子上大多还是空的,只有一层上稀稀拉拉地堆着一些本簿子。

室内仅有的一男一女一个抓着另一个的肩膀,另一个则是目光茫然地看着地下,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一股碜人的气氛若有若无地弥漫在两人中间。

许久,凌波才用一种冷静而漠然的声调问道:这么说,王同皎是死定了?张柬之五人乃是当初拥立陛下的最大功臣,就是他们尚抵不住韦皇后和武三思的谗言,更何况区区王同皎?你莫要忘了,当初皇祖母在世的时候何等宠爱太平公主,昔日驸马薛绍谋反仍是被活活饿死于狱中,如今定安公主又不是韦皇后亲生,王同皎一个驸马又何足为道?就凭定安公主的架势,那夫妻情谊只怕也是少得可怜。

说到这里,李隆基稍稍一顿,忽然放开了自己的双手,退后一步苦笑了一声:我忘了,你应该算是上官婕妤的弟子,这些道理我就是不说,你也会想明白的。

你说得不错,我是应该想明白的。

想到自己为此在书房中坐立不安一下午,凌波此时不免生出了一种异常滑稽的感觉。

都说她聪明机敏,可她却往往会忘记自己作为武家人的立场,现在居然要劳动一个不相干的人跑来劝说,这算什么?她不是曾经羡慕上官婉儿那颗坚定的心么?可是她为什么就不能做到上官婉儿那样决然。

那样大步前进永不回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多么正确地真理!虽然对面的小丫头分明是已经接受了他的建议,虽然自己这一趟总算是没有白跑,但看到凌波那自嘲寥落的眼神,李隆基却总感觉自己这一趟来错了。

他不由得把手伸到袖子里捏着刚刚陈莞送来的那封信,想起自己原本准备拉着罗琦出城射猎,最后却匆匆赶来了这里,想起今日自己出门之前对妻子王宁的疾言厉色,他不禁又摇了摇头,谁料这时凌波又开口说了一番话。

王同皎毕竟是驸马。

若是陛下连他都杀,那么张柬之他们离死也就不远了。

当这些碍眼的人都除了,不是轮到那个不知收敛的李重俊,就是轮到相王或是太平公主。

三哥你现在提醒我这些,不怕我以后心肠一硬,帮着韦皇后和我那个伯父斩草除根?端详着那张讥诮中带着冷然的脸,李隆基忽然笑了起来:你是武家嫡脉,对于武三思来说,比崔郑这样的人更加可靠,要是你不藏拙。

武家第一谋主只怕也是非你莫属。

狡兔死走狗烹,你若不是懂得这些,何必坚持不肯住在宫中?十七娘,想必你也很清楚。

天底下美男子多地是,韦皇后却偏偏只要武三思,不过是为了她需要武家。

武家如今是韦皇后手上的刀子,但只要该杀的人都杀光了,韦皇后未必不会把武家一脚踢开。

毕竟。

韦家的人还没死绝了。

凌波苦涩地笑了笑,继而便深深吐了一口气,把心中郁结的苦闷沮丧挫败失望,乃至于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全部驱赶了出去。

人人都说和聪明人打交道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得清清楚楚,乃至于想要隐藏的东西也难以幸免于难。

其实,她有时候恨不得自己能够愚蠢一点,做一个饱食终日地贵妇人不是很舒服么?她忽然在脸上轻轻拍打了两下。

旋即露出了懒洋洋的笑容:三哥,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怪不得相王能够过他的舒心日子。

鬼使神差的,李隆基竟是脱口而出道:你不是也有我这么一个大哥吗?这人脸皮真厚!凌波又气又恼,白了他一眼便径直上去打开了房门。

这一打开房门,落日地余晖便直直地照在了她的脸上。

她情不自禁地眯缝了眼睛。

紧跟着。

她方才发现,这院子里还站着一男一女。

全都用某种古怪的目光望着她。

此时此刻,她陡地想起刚刚被人拖进房间的情景,要不是她家里没有长辈管束,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还要名声不要!小姐……看到迎上来的陈莞只是嗫嚅叫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凌波也懒得分说什么,索性对她吩咐道:你待会把他们俩送出去,别忘了按照他们送来地香料给钱。

昨天今天你都辛苦了,回头好好休息。

说完她也不再理会院子里头的黑面神和帐房门口的李三郎,三步并两步急匆匆地出了院子。

直到回到了书房关上大门,她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刚刚还轻快的步子一瞬间变得无比沉重,竟是拖着双腿方才挣扎到了那张宽大的案桌边,却是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尽管只是一面之缘一酒之份,那人也不是什么让人魂牵梦萦的美男子,也不曾有过什么了不得的私情,那难得的豪爽也并不是她欣赏的那种类型,但那双寂寥地眼睛却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里。

也许,那也是一种物伤其类吧。

陈莞亲自把李隆基和罗琦送到了门口,眼看着两人要翻身上马,她忽然咬咬牙追上去几步,张口解释道:小姐只是心情不爽快,所以刚刚实在有些失礼了,还请不要见怪。

李隆基还没说话,罗琦便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你家主子那性子我都领教无数次了,今天这算得了什么?至于李……三哥就更不会放在心上了,他和你家主子情谊深重,否则他早就得被气死了。

对于罗琦这没上没下的做派,李隆基已经是习惯了,当下也没理会他这话中有话,而是温和地对陈莞说:陈姑娘你该担心的是你家小姐。

虽说她刚刚临走的时候没事人似地,但只怕心中还有些疙瘩,你最好过去看看。

不过,今天你来来去去也辛苦了。

他说着便解下腰中玉佩塞进了陈莞手中,点点头道:这东西你且收着,以后我说不得还有求你帮忙地时候。

你家小姐有你这样能干的人跟着,我也就放心了。

陈莞昔日也是见过好东西地人,一入手便觉察到了这玉佩的名贵,才想推辞,却不料对方动作极快,倏忽间就上马走了。

低头看着掌心那雕琢着蛟龙图案的玉佩,她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随即便珍而重之地把东西贴身藏好,这才转身进了门。

可是……究竟什么才是情谊深重?第一百章 真会有明媚的未来?和洛阳只有一座皇城不同,长安皇城之中如今共有两大内,便是太极宫和大明宫。

自从高宗之后,太极宫便逐渐失却了其作为政治中枢的地位,取而代之的则是大明宫的崛起。

然而,高宗武后虽然在修建大明宫上耗费了大量银钱,晚年却都在洛阳度过,这辉煌壮丽的大明宫满打满算,竟是都没住上多少时候。

如今时过境迁改朝换代,已经沉寂了几十年的大明宫又重新焕发了光彩。

春日正是泛舟的好时节,一碧万顷的大明宫太液池上,却只有孤独寂寥的一只船漂荡在水面上,上头尽是衣着华丽的红男绿女。

船头上,安乐公主正看着那些侍女们把馒头撕成碎屑喂鸟,不时抚掌大笑。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韦后和上官婉儿正凭栏远眺,面上都露出了志得意满的表情。

至于船尾的地方,则懒洋洋倚着凌波。

从她这个方向看去,前头的景观固然一览无余,而且那些人各式各样的表情也都尽收眼底。

望着远处那名为蓬莱、方丈、瀛洲三座岛屿,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再看看头顶那湛蓝的天空,她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暗想以后可以到曲江池去划船游玩,至于这太液池则不是她这个牌名的人能够痴心妄想的地方,还是少来为妙,免得真的爱上这地方就糟糕了。

十七娘,怎地不和裹儿一起去喂鸟?凌波闻声抬头,见面前赫然是韦后,慌忙站起身来。

这时候。

她方才看见上官婉儿不知何时已经是和安乐公主并肩站在了一处,她们前方赫然是一大群各式各样展翅高飞的鸟儿。

虽有不少自给自足地一头扎向水面捕鱼,但更多的却在争抢着那空中地食物。

她心中一动,于是两手一摊道:皇后说笑了,那边有公主和上官婕妤两位在,鸟儿们怎么会搭理我?瞧瞧你这张嘴,竟是比婉儿还厉害!韦后听懂了凌波的言下之意,不禁哑然失笑,心情更觉明快。

这一年多来她用武三思一一铲除了朝中看不顺眼的人物,眼看形势一片大好。

所以一口就答应了安乐公主泛舟太液池的要求。

偏生昨日晚上还淅淅沥沥下了些春雨,今早却是大晴天,她自是觉得天公作美万事顺遂。

在船尾伫立了片刻,她便和凌波随口说起了闲话,仿佛漫不经心地推介起了某些年轻才俊。

你伯父前些天也和我提过崔家老三,博陵崔氏乃是巨族,自然不辱没你,只是嫁入那种人口多的地方未必适合你的性子。

如今政事堂韦巨源的长孙前些天我见过,一表人才不说,难得的是脾气相当不错。

弱冠还未定下亲事。

虽说陛下曾经答应过你随你挑选喜欢的夫婿,但在看人上头,你毕竟阅历还浅,若是有看中的人不妨和我说说。

我也算是你地长辈。

多谢皇后抬爱,只使我疏懒惯了,如今还想逍遥几年,不想这么早嫁为人妇。

凌波当然知道人家给自己选的都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但问题是她着实不想委屈自己就这么嫁出去。

因此连忙恭恭敬敬地谢过,不动声色地婉拒。

饶是如此,她还是迅速扫了一眼韦后的表情,确定这位说一不二的皇后并没有着恼方才松了一口气。

对于凌波的这点小心思,韦后确实没有什么恼意,莞尔一笑道:你这脾气还真和婉儿说得一模一样。

也罢,反正就算你再大几岁出嫁,谅也没有男人敢嫌弃你。

要不是我韦家的本支都凋零殆尽,重润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倒是想把你配给嫡亲子侄的。

瞧见韦后刚刚还阳光明媚的脸上骤然间布满了阴霾,凌波哪里不知道她又想起了昔日旧事,当下就想设法出口岔开话题,或是劝解几句。

然而,话到嘴边,她却瞥见了韦后眼神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寒光。

登时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即使比不上那些山东世家。

但万年韦氏素来是关中大族,谁知道一夜之间却几乎遭了灭顶之灾。

陛下仅仅是一句戏言。

他便和我困顿房州数十年,我那父母连同四个弟弟一个妹妹一起流放钦州。

我爹爹刚死在他乡,居然就有蛮酋强娶我那妹妹,我母亲坚持不许,那群贼子就干脆杀了她和我地四个弟弟,强抢了我的幼妹!现如今我追赠亡父亡母为王为妃,追赠四个弟弟为郡王,那些大臣前赴后继地上书劝谏,可当初则天大圣皇后一怒之下天地变色的时候,又有谁记得我们这些可怜人!我至今连杀母杀弟夺妹之仇都不曾报!这段旧事凌波是知道的,然而此时听韦后恨恨地提起,仍是免不了心神巨震。

此时,她见韦后重重一巴掌拍在栏杆上,肩膀一阵颤抖,似乎抽泣了起来,更觉不知如何是好。

须臾,韦后就转过了身子,虽说眼眶有些红,但脸上脂粉依旧,不见半点泪痕。

尽管想起了旧事,但她仍是愤恨多于伤心,自是流不出多少眼泪来。

见凌波尴尬地站在那里,她不免自嘲地笑了一声。

和一个这般年轻地小丫头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干什么,难道她堂堂顺圣皇后还要博取人家的同情不成?于是,她稍稍沉下了脸,语气严厉地吩咐道:你是个晓事人,刚刚我说的那些话连婉儿也不许透露半个字,明白吗?凌波忙不迭答应了,等到韦后回到前边和上官婉儿安乐公主说话,她方才悄悄吐了吐舌头溜回了船舱,下定决心以晕船为名躲在里头不出来了。

想想她还真是倒霉,从四年前进宫开始,不该看的事情她不知道看了多少,她地神经早就已经磨练得无比坚韧了,心里头也不多这么一桩隐秘。

话说她和韦后一样,她已经告别了悲惨的过去,现在应该展望明媚的未来才是。

然而,仿佛有人看不得她在船舱中偷懒,没过多久,安乐公主竟是猫着腰钻进了船舱,炫耀似的把一只漂亮的鸟儿拿给她看,妩媚妖艳的脸上充斥着一种得意的容光。

十七娘,上官婕妤说这是珍禽白鹄,你看它的羽毛是不是很漂亮?要说那些金银锦绣之类的俗物都配不上我,我决定了,让人抓上一千只一万只这样漂亮地鸟儿,用那些羽毛做一条长裙!公主殿下,你有钱你就使劲折腾吧!凌波实在找不出什么话好说,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她斜睨了舱外一眼,却见韦后袖手站在那里,那面上尽是宠溺的笑容,而韦后身侧的上官婉儿则是丢来了一个赞许的眼色。

她实在不明白,她又有什么值得赞许了?第一百零一章 宴席上的骤然发难大明宫含凉殿乃是昔日女皇旧居,临太液池慑后宫,最是景致优美。

韦后原本不想住在任何与女皇有关的地方,亲临太液池游览了一番,又在含凉殿转了一圈,发现此地确实有中宫气象,又禁不起上官婉儿连番劝说,便半推半就地吩咐把寝宫从清晖阁移来了这里。

是夜,她留了安乐公主上官婉儿和凌波,又吩咐去请来了长宁公主和定安公主,一起在殿后临太液池的水榭同饮赏月。

长宁公主和安乐公主都是韦后嫡女,凌波往来宫中的次数多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之间自是熟络。

虽说长宁公主为人倨傲,但看在安乐公主的面上,如今渐渐算是有好脸色给她了。

倒是定安公主来到的时候很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轻笑道:十七娘,听说你常常出入宫闱,走动得比我们这些公主还勤快,竟是好似母后的亲生女儿一般!这话一出,凌波心道找茬的来了。

然而,还不等她应答,斜里便钻出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三姐说的倒是个好主意,十七娘原本就是养在宫中长大的,这就算母后拿她当女儿,想必别人也无话可说。

要这么说,金城公主也是父皇收养在膝下的,十七娘,干脆你认了母后作干娘岂不是更好?此时随着那话语声,安乐公主轻移莲步笑吟吟地走上来,那郁金裙和鲜红的豆蔻在煌煌灯火下反射出夺目的光彩,面上挂着傲然讥诮地笑意。

而在她这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定安公主那张脸一瞬间涨得比猪肝还红。

眼眸中尽是难以掩饰的怒色,连连冷笑了两声便二话不说径直进了含凉殿。

安乐公主的脾气凌波是领教过不知道多少回了,最是反复无常不算,而且只要是看不顺眼的事情往往会当面翻脸针锋相对。

只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位金枝玉叶会大剌剌地说这个为她解围,此时竟是谢也不是不谢也不是。

大姐倨傲一些也就罢了,毕竟那也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可她做出这么一幅高贵的姿态算什么,不过是巴结母后一向周到罢了!要是她知道她那位驸马要倒霉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心情和你过不去!安乐公主一面说一面抓起了凌波的手。

见她头上赫然插着当初她送的那支步摇,脸上的笑容顿时绽开了,十七娘,我可是和母后说好了,等过了这个月便复你县主之封。

我那公公……也就是你伯父马上会有些举动,谅以后也不会有人敢对这事情说三道四。

武三思果然有大动作!联想前几日李隆基地话,凌波只感到心中完全不是滋味,完全没有注意到安乐公主还在旁边喋喋不休。

直到自己的手上被人掐了一记,她这才回过神来,却见安乐公主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

她立刻把恍惚的心情调整了过来。

公主,我刚才在想,今晚皇后请的都是女人,难道就没有……哈。

听说当初崇训准备送给上官婕妤的那个美男子留在了你那里,怎么,尝到了这滋味便不肯放了吧?安乐公主见凌波面色微红,顿时觉得自己完全没猜错,刚刚那一丁点被忽略的气恼立刻丢到了九霄云外。

亲昵地勾着她的手继续往里头走,同时又耳语道,我刚刚到蓬莱殿痴缠了父皇一会,把他灌得酩酊大醉,他今晚肯定来不了。

我大姐和三姐那两个碍事的不过是母后的障眼法,等她们走了之后,正主儿就会过来,到时候少不得你的好处。

凌波原本是随口一问,却没料到今晚这看似寻常地家宴还有别的安排。

于是。

穿过含凉殿进了水榭,她好容易说动了安乐公主,在上官婉儿身边坐定,趁着众人欣赏歌舞的时候,她便低声问道:姑姑,今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夜席间都是女眷。

上官婉儿虽是婕妤。

却无意和韦后及三公主争锋,所以只是穿了一件家常绣牡丹罗衫。

头上插了一支不起眼的珍珠簪,薄施粉黛轻点唇朱,就连席间穿梭斟酒上菜地侍女看上去也比她华贵些。

此时听得凌波问这个,她不动声色地举起杯中美酒饮了,这才低声道:五王虽然已经都被贬出去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伯父还准备赶尽杀绝,今夜说不定也是商量这些事。

总之如今武家是如日中天,你无须多管多问,只须坐享其成便罢。

安乐公主既然看重你,你不妨多和她往来。

无论什么事,她只要在陛下和皇后面前撒个娇便成了,于你来说最有利不过。

正好她在征辟公主府的官吏,你若有看得上的人就举荐给她,多出几个也不碍事。

怪不得日间上官婉儿给了她那么一个赞许的眼神,敢情是赞许她和安乐公主走得近!只不过,安乐公主刚才还透露定安公主驸马王同皎要倒霉了,上官婉儿却只字不提,是根本不知道,还是按下不说,或者是根本认为此事无关紧要?心里的思量多了些,凌波自然没什么兴趣吃喝玩乐,无论是天魔之舞还是绕梁之声,她都觉得味同嚼蜡。

好容易撑到长宁公主和定安公主相继退席离去,她方才振作了精神等待后戏。

此时,就只见安乐公主笑吟吟地放下手中酒盏轻轻拍了拍巴掌。

紧跟着,旁边地一排宫女忽然齐齐往两边一让,一身紫袍的武三思大步走了上来。

凌波清清楚楚地看到,韦后忽然目放异彩,倒是身旁的上官婉儿岿然不动。

她正寻思着自己杵在这里是不是挺碍事的,谁知道武三思甫一落座说了两句闲话,接下来就转了正题。

这时候,就算她原本有了去意,此时也立刻正襟危坐侧耳倾听。

臣今日得报,定安公主驸马王同皎伙同几个郁郁不得志的小官,常常在家中诽谤皇后和臣有私,语涉宫闱用心恶毒。

如今皇后虽然内外归心,但越是如此越是要小心防范。

王同皎是驸马尚且如此,那些朝中往日看上去安分守己的官员又会如何?一想到刚刚定安公主在这里的恭顺模样,韦后不禁心有怀疑:定安虽然不是我亲生,但素来恭顺,怎会如此?公主固然孝顺,但王同皎自恃帝婿狂悖惯了。

武三思一面说,一面忽然站起身,来到中间深深下拜,王同皎不但结交豪杰谋图刺杀微臣,而且还准备纠结禁兵进逼宫阙,逼陛下废后!如今人证物证都在,皇后定要早做打算!第一百零二章 攥着男人就等同于攥着稻草王同皎昔日曾经抱着父皇登辇逼宫,正是因为这事情方才超迁得宠。

可母后你别忘了,他当初会做这些,乃是听了张柬之等人的教唆。

如今张柬之等人被贬,王同皎心中必定不满,若是他纠集禁兵再来一次,威逼父皇废后,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安乐公主一想到刚刚定安公主在自己面前摆谱,心中就极其不痛快,此时顺势也站了起来:至于三姐本就和王同皎情谊普通,再选一个好夫婿就是了。

我可是记得,韦家有好些适龄子弟,哪个不比王同皎强?堂堂公主难道还会嫁不出去?韦后如今最怕听到的就是废后两个字,原本那点顾虑立刻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咬牙切齿的冲动。

上官婉儿亦是眉头紧皱,桌案下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目光则是死死瞪着武三思,眼神中颇有嗔怒。

昂然站着的安乐公主面上露着深深的愤怒,心里却乐开了花,嘴角忍不住也微微上翘了一个弧度。

至于挑起整个事端的武三思则是已经回归了原位,脸上仍是那痛心疾首的表情。

早早缩在廊柱阴影中的凌波将所有人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心中忽地想到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定安公主和王同皎没什么感情,一旦丈夫真的遭到囹圄之灾或是被杀,她绝不相信对方真的会一点触动都没有。

李三郎说得果然没错,哪怕是她不曾为那李悛说项,武三思也已经知道了。

他确实没打算放过这个杀鸡儆猴的机会。

虽然走了两位公主,但酒宴还在继续,歌舞仍在上演,笙歌仍在回荡,仿佛根本没人提起某个煞风景的话题。

凌波意兴阑珊地回到了原位,即便想要强打精神,奈何实在没有半点兴致,只得干脆借打呵欠来宣泄自己地情绪。

然而,就在她再次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呵欠时,耳垂忽然被人拧了一下。

紧跟着便发现安乐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身边。

看到那几个舞伎了吗?尽管不明白安乐公主的挤眉弄眼是什么意思,但凌波还是仔细瞧了一眼中间四个正在跳着龟兹乐舞的舞伎。

这时候,她方才发现这四人和起先的那些大有不同,个子和体格仿佛更加健硕一些,舞姿也偏向阳刚,但也没什么值得惊艳或是奇怪的。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到那四人的咽喉部位时,她刚刚漫不经心灌进嘴里的酒一瞬间全都喷了出来。

天哪,那……那是男人!那是货真价实的男人,怎么看上去竟然和女人一样妖艳!这可是后宫。

除了武三思那种异数中地异数,其他男人怎么可能就这么大剌剌地出现在这里!十七娘,这可是德静王千辛万苦方才找到的人,全都是性子恭顺。

精通歌舞。

虽然张昌宗张易之在容貌上要强过他们,只不过那两个家伙连男宠的本份都逾越了,自是比不上这四个可人意。

怎么样,你要是感兴趣,挑一个陪你一晚上?凌波这时候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自从她和安乐公主好死不死地扯上了关系之后。

仿佛这话题就和美男子三个字脱不开关系了,先是两个眉清目秀的逃奴被安乐公主截留了,然后是获赠四个相貌俊朗的护卫,再接下来是安乐公主闲来无事就喜欢指点她一些榻上运动的要点,以及御男之术……天知道她虽然喜欢稍微有点刺激的生活,但绝对不想美男环伺那么刺激!她正在火速寻找某个可以搪塞的理由,谁知那舞曲忽然告一段落。

此时,韦后招手把安乐公主叫过去说话,她刚刚松了一口气。

可仿佛老天爷也不让她清静,这回换了上官婉儿撇下原本正在说话的武三思挪了过来。

好在这一位不像安乐公主那么彪悍,所说地也和男女之事没有关系。

皇后准备还你县主封诰,只不过开光县太远,所以皇后打算改封你永年县主。

我知道你不喜风头过甚,一定会一再推辞。

所以先和你说一声。

这事情最好答应。

相王幼女刚刚得到册封,皇后不愿意让相王专美于前。

所以才把你提了出来。

你伯父之所以忽然提出王同皎的事,便是要用这件事为你引开言官的注意力,否则别看区区一个县主,照旧会引来无穷非议。

丫头,总而言之,记着我刚刚的话,如今地男人都不可靠,就算牢牢攥着他们,也许有一天就和攥着稻草似的。

安乐公主既然看重你,你就牢牢攥着她,明白吗?攥着男人就等同于攥着稻草……这话还真是不错,贵如公主尚且保不住自己的驸马,又何况是她一个孤女?尽管从来没有奢望过多么美满的婚姻,听到这话,凌波仍是感到仿佛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底,心里凉透了。

等到上官婉儿盈盈站起到韦后身边说话,她忍不住提起酒壶满满斟了一杯一饮而尽,继而又是第二杯第三杯。

当她也不知道灌下多少杯,醉倒了被人搀扶出去的时候,却恍恍惚惚地瞧见安乐公主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狡黠地笑容。

即使她的脑袋已经几乎失去了思考的功能,脑际忽然闪过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个时候,裴愿是不是也在庭州的房顶上看月亮?凌波只觉得被人抱上了肩舆,在路上晃晃悠悠走了好一阵方才被人抱下地,不知道放在了一个什么去处。

她随手抓了两下,只觉得入手一片柔软,立刻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这时,她便发觉自己赫然躺在一张软榻上,底下铺着整张雪白的羊毛垫子,室内燃烧着来自珍贵的蜜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诱人的甜香。

是了,她刚刚在水榭中喝醉了。

这含凉殿昔日就是作为中宫营建的,内中宫室极多,大多数偏殿一直都空置着,想必她现在就是处在不知道哪一间有名头地偏殿。

看到有宫人上来轻轻扶起了自己,把一个小盅子凑了上来,她知道这大约是醒酒药,便一口气全都饮了,重新躺下之后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察到身下卧榻传来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忍不住迷迷糊糊翻过身瞧了一眼。

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之后她几乎吓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一个高大健硕的年轻男子正屈着一条腿坐在榻边,看那架势似乎准备爬上来。

第一百零三章 春宵缭乱?安乐公主居然真的送了一个大男人过来!凌波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个该死的男人踢下去,然后破口大骂一顿。

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酒醉之后的她喉咙嘶哑浑身无力,别说做那两件事,就是想瞪眼睛,那表情竟好似欲拒还迎的勾引---当然,她自己是发现不了这一点的。

所以,当她看到那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年轻男子屈膝爬上了软榻,她一下子便感到整个头炸裂了开来。

难道今夜她就要这么莫名其妙地**?大难临头,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翻了个身子,面对面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较之她曾经瞧见过的那些控鹤监供奉,他确实亦毫不逊色,俊美妖艳的容颜配上那双桃花眼,竟是有一种魅惑众生的风情。

然而,这些能让寻常女子神魂颠倒的特质却从来就不是她喜好的那一种,因此她强掩面上一阵阵燥热发烧的感觉,沉声喝道:出去!许是没料到会得来这么一句话,许是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屈辱,那年轻男子的面上忽然露出了几许愠怒,旋即又恢复了刚才的恭谨温顺:小人奉了安乐公主之命前来侍奉,不敢擅自离开。

他一面说一面低下头,却是准备伸手去脱凌波脚上的红锦靴。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触到鞋面的时候,他却本能地停止了动作僵在了那里。

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颈后那种有若实质的冰冷杀机。

县主既是金枝玉叶。

又何必一定要为难小人?小人不过是奉命行事,就算有冒犯地地方也是身不由己,况且……他想到之前安乐公主领走另一人之前对他的吩咐,便慢慢地转过了头,见眼前果然是一汪锐利的锋芒,他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安乐公主说县主曾有好些俊美男宠,嘱咐小人好好服侍,可如今看来,安乐公主似乎想错了。

不管是刀剑匕首还是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

在皇宫大内一律不得擅自携带,所以凌波此时紧紧握着的,便是裴愿赠给她的礼物,一直被她镶嵌在带钩上的那块三角形玩意。

凭借它的无坚不摧,她几乎可以确信自己的安全。

然而,她却没想到这个男宠面对迫在眉睫的杀机,不但不闪不避,甚至还有心揭穿了她在安乐公主面前地那一层假象。

你的胆子很大,也很懂得冒险。

现在,你还想说什么?小人瑞昌。

三年前进了武家,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奴,却蒙德静王简拔,在教习的鞭子下头学会了一手服侍贵人的绝学。

今日得以服侍永年县主。

乃是小人的荣幸。

永年县主这个称呼乃是之前上官婉儿刚刚告诉她的,这么一个武家家奴又怎么会知道!凌波心中大凛,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眉眼间原本就冷冽的表情顿时变得更加冰冷。

如果说原本仅仅是三分的杀机七分的恐吓,这个时候那杀机已经陡增到了八分。

德静王原本是打算将小人送给安乐公主地。

可小人知道安乐公主素来喜怒无常,喜欢的时候能宠到天上,一旦厌了便极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便设法在今晚入宫的四人中谋了一席之地。

小人听说县主深得皇后和上官婕妤看重,又是安乐公主闺中密友,待下一向宽仁,便想趁机谋一个下半生安乐,不想却料错了一步。

不过,小人除了那些县主不喜欢的本事。

还精擅口技,不但能学百鸟鸣唱,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人说话。

县主若是肯收留小人,不管让小人做什么,小人都一定会忠心耿耿地去办。

不等凌波开口允诺什么,他就忽然咳嗽一声换了一个语调:十七娘若是加封永年县主。

这无疑表示皇后仍需重用武家。

话音刚落。

他口中又换了一个声音:爹爹神机妙算,一道矫诏便让魏元忠感激涕零。

连他都不说话。

朝中还有几个敢说话地人?他日放眼天下,必定都是立仗马!短短两句话,凌波便倒吸一口凉气。

这两个声音她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一个是武三思,一个是武崇训,难得的是那说话时的语调神气竟是至少有九分相似。

若是隔一道屏风让此人站在后头,只怕那坐着听的人绝对会上当。

你既然有如此本事,德静王怎么会不用?小人若是崔中书郑中书那样出身世家,自然不愁不得德静王所用,但小人只是一个家奴,便须得提防是否因这技艺而遭了杀身之祸。

县主可知道,先头安乐公主拿四个护卫从您那里交换来地两个家奴,就在三天前忽然都暴病死了。

小人打听过,安乐公主身边的奴婢是换得最快最勤的,短短一年之中便至少换了十三四个人。

是信,还是不信?凌波登时觉得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单单从这瑞昌的话里头,她几乎挑不出什么破绽,所有由头都衔接得天衣无缝。

然而,这毕竟是武三思的人,若是说人家有心往她身边安插一个钉子----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那她要是还傻乎乎地把人收了,到时候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可是,她的身份不足以让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真正投靠,倘若连这种擅长鸡鸣狗盗地也要举棋不定,那干脆就找个庄园好好做地主算了!她很快打定了主意,反正来日方长,家里那四个护卫原本也是安乐公主的人,如今还不是对她服服帖帖忠心耿耿?好,明日出去我就去和德静王要了你。

瑞昌先是一怔,随后竟不是欣喜若狂,而是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

看到这反应,凌波心里头的疑虑也少了几分。

可是,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她忽然间又想到了一个可怕而尴尬的问题。

这长夜漫漫,难道她就要和这么一个家伙对坐到天亮?可如果不是如此,难道要货真价实地**缭乱一回?第一百零四章 春晨惊心壁上的两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灯火,将那扇宽大的琉璃雕花屏风照得格外妖异。

绕过屏风,透过后头那曳地的朱红帷幔,隐约可以看到地上零乱的衣物以及床上那个拥被而眠的人影。

而那张雕花木床的角落,则仿佛蜷缩着另一个身影,也不知道是睡是醒。

安乐公主扫视了一眼那个睡得正香的人,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随即朝左右使了个眼色。

两名侍女赶紧上去将那朱红帷幔高高挑起,又朝角落低声呵斥了两句。

这时候,蜷缩在床角的那人方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一看清来人,他立刻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床,连衣服都来不及披上,就慌忙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上。

看来昨天晚上你服侍得不错。

安乐公主用脚尖轻轻踢了踢面前趴伏的瑞昌,见他赤裸的背上似乎很有些不明痕迹,不禁轻轻笑了一声,她又想起了自己的一夜癫狂,顿时觉得眼下这情景正常得很。

见床上的凌波背对着自己似乎仍然在熟睡当中,她便缓步走了上去在床边坐下,没好气地出声唤道:十七娘,该起了,太阳都升得老高了!连连叫了好几声,躺着的人才有了动静,只不过那翻身的动作仿佛费力得很,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当看到往日那张始终笑得仿佛智珠在握的面孔露出仿佛像见了鬼似的表情时,她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公……公主,你……你怎么来了?这都是早上辰时三刻了。

你居然还这么好睡!赶紧起来好好洗洗,我进来的时候已经让人去准备热水了。

看你这满脸红晕满身大汗地,昨晚上没少折腾吧?要真是留恋不舍,不如我让他服侍你沐浴。

饶是凌波自认为脸皮极厚,这时候也有些吃不消了,慌忙接过旁边一个侍女地上来的衫子披在身上,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

回过神来之后,见安乐公主忍俊不禁地在她脸上直瞅,她只觉得心里头有条小蛇在钻,连忙借咳嗽消解了几分尴尬。

然后才开口说道:这是含凉殿,昨夜这么一遭……已经太放肆了。

公主若是肯割爱,不如就把他给了我如何?十七娘真的想要了他去服侍?安乐公主眉头一挑,旋即抚掌大笑了起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十七娘你也不能例外。

这点人情我还是能做主的,既然如此,这沐浴的时候你就一个人忍忍吧,至于他我直接让人送到你家里就成了。

这个安排让凌波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端着笑脸谢过。

等到沐浴的时候,她又随便找借口打发走了安乐公主的那两个侍女,这才紧急打理起了身上的痕迹。

要早知道做戏那么难,昨晚上她就不该听那个瑞昌的话。

干脆借着酒醉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就完了。

谁知道安乐公主竟然会一大早这么大大咧咧地闯进来,现在她的名声可就真地全都毁了!算了算了,反正这年头武家人清白无暇的名声也没人相信,她只要自己心安理得就好!和安乐公主联袂离开含凉殿的时候,凌波无巧不巧地撞上了十几个女人。

这其中既有风华正茂刚刚选进宫来的几个少女。

也有自东宫开始便追随皇帝李显的旧日妃嫔。

也不知道是为了向皇后表示恭顺,还是真的要显示自己的简朴,所有人几乎都是梳着最简单的发髻,穿着最朴素的衣裳。

两拨人打照面的时候,那边地嫔妃们见是安乐公主,慌忙纷纷行礼问安。

凌波正打算避开,谁料安乐公主冷哼一声,随即竟是牵着她的手不理不睬地扬长而去。

无可奈何的她在走出去数步时回头瞥了一眼,见有人朝她投来了愤恨的眼神。

心里不禁暗叹凭空遭了无妄之灾。

不用理睬那些女人,这些人里头最高地不过是美人才人,有母后在,她们别想玩什么花招!十七娘,人我已经给你送回去了,等会坐我的车一起回去怎么样?既然已经招摇了无数回。

凌波也不再推辞。

当下就爽快地点了点头。

一同登车之后,她方才发现这并不是之前坐过的那辆厌翟车。

但车厢内外仍是雕金饰银珠玉无数。

里头更是别有一番洞天,坐七八个人都不在话下。

厢壁上镶着夜明珠,桌案上摆着书籍和各色玩物,两名侍女跪在旁边侍奉茶水点心,竟是比一般人家里还气派些。

这一路上虽说微微有些颠簸,但比起那些动不动就让人犹如散架子似的马车来说,已经是莫大享受了,因此凌波下车的时候忍不住习惯性地评估了一下这马车地价格,最后不得不断定这不是自己该想的东西。

然而,她才刚刚生出了这么一个懊丧的念头,安乐公主就抛过来一句让她心动不已的话。

如今我那公公虽说临时找了地方住下,不过那房子实在太小了,十七娘你闲来无事不妨也帮我物色物色。

若是到时候找到好房子,我就把这辆马车送给你。

放心,有我在,你无须操心那些言官的罗嗦!目送安乐公主一行远去,凌波忍不住伸出手用中指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

一则是因为昨夜宿醉到现在还未全醒,二来则是因为感慨于安乐公主的大方。

单单是过去这一年,她的家产少说也暴涨了十倍,只要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就能得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

这并不是因为她姓武,要知道武三思地嫡亲女儿也未必有她那么风光,而是因为那两尊靠山太强大了。

韦后和安乐公主都是野心勃勃的女人,若是有上官婉儿筹划,再倚靠同样踌躇满志的武三思,她们未必不能得偿所愿。

想到李隆基曾经的断言,想到自己冲动之下曾经说出的盛极而衰,凌波忽然有些动摇了。

正在这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了朱颜的声音:小姐,有人自称是庭州裴氏地信使,说是有要事需见小姐一面,已经等候一个多时辰了。

庭州裴氏?裴愿那个愣小子一直都是通过罗琦或是李隆基和她联系,这回怎么忽然派人直接找上门来,莫非是出了事!第一百零五章 恰似丑媳妇见公公有道是狐假虎威,虽则这诺大的家里就只是一个女人当家,而且是刚刚及笄的少女做主,但如今这平康坊武家也算是一大热闹去处。

由于各地的进奏院几乎都在平康坊中,所以打听到边上住着这样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每日间常常有官员送来拜帖和各色礼物。

朱颜陈莞最初帮着总管楚南一起打理的时候还觉得心惊肉跳,到后来收礼收得手脚发软,也就都习以为常了。

今日早先,当朱颜把那个衣着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的人放进家门的时候,其他候见的那些官员是既羡且妒,纷纷都在猜测那张寻常的拜帖上究竟写的是什么,甚至还有人猜测着这中年人是否安乐公主家里的执事。

毕竟,此地这位武家千金和安乐公主交情莫逆,这已经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的事了。

于是,等到他们看见安乐公主亲自用车送了凌波回来,连忙一个个围上来想要说话。

若是平日,凌波即便是不乐意也会打起精神敷衍一下这些人,奈何她如今心急如焚,哪有功夫和这么些家伙浪费时间。

虽说不能学安乐公主眼睛长在头顶上,但装得疲倦一些冷淡一些,总不至于结怨众人。

很快,那十几个身穿各色公服的官员知情识趣地散去了,都道是改日再来拜访,却不约而同地都留下了礼物。

临上马前,这些人还各自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刚刚有人用马车送来了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据说是安乐公主送地,联想到这两位金枝玉叶刚刚一起同车而来。

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到。

果然,这尚主固然是荣耀,头上那帽子也同样是绿油油的。

凌波满心焦急地跟着朱颜来到了厅堂,目光立刻就落在了一个中年男子身上。

只见他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头戴平头巾子,穿着一身宽大的麻布袍,肤色微红,额头和鼻翼两侧赫然是刀刻似的皱纹,只一双眸子神光奕奕。

尽管旁边尚有两个同样装束的人,但他站在那里却仍显得鹤立鸡群异常醒目。

只一瞬间。

她便本能地感到,这样一个人绝非是信使,只怕是有不同寻常的身份。

双方对峙了仅仅片刻,那中年人便和其他两人一同上前拜见。

由于摸不透对方的来路,凌波哪敢不明不白受人的礼,连忙亲自将人扶起。

宾主重新落座之后,她朝朱颜打了个眼色,示意把四周侍立的两个侍女都带下去,直到闲杂人等都没了,她这才斟酌着语句问道:先生说是庭州裴氏地信使。

不知道此来带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为了以防万一,她有意用上了客气的尊称,而这话原本是极其妥当的。

然而,见对方的目光始终在她面上打量。

她那种古怪的感觉顿时更强烈了。

此时此刻,她几乎能够断定此人和裴愿有极深的关联,指不定还是愣小子的长辈。

正当她仍在猜测的时候,对方终于开口说话了,结果单单第一句就让她呆呆地愣在那里。

庭州裴先。

谢过小姐先前对犬子的搭救之恩。

以我地身份,原本不该贸然来长安,只是犬子回庭州之后常常提起在洛阳蒙贵人相助,再加上如今朝廷又似乎多事,所以我考虑再三就走了这一趟。

我漂泊在外多年,虽只有一子却教导无方,所以犬子为人有些懵懂,去年更给小姐添了不少麻烦,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心有惭愧。

今日登门。

第一便是谢过小姐当初冒险施以援手。

看见人家再次站起身来大礼拜谢,凌波终于慌了手脚。

要是不知道这中年人的身份,她兴许还不会这么紧张,可是……这竟然是裴愿的爹爹裴先!平日她可以在肚子里埋怨这位爹爹教子无方,可人家真正面对面地来道歉加感谢,她哪敢生受。

此时脸上地表情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好容易才没让人家硬生生地拜下去。

总算是重新落座。

她在肚子里很是盘算了一阵,便笑吟吟地说:裴伯父实在无须客气,昔日裴相国冤死天下皆知,再加上我和……令郎无意相识也算是有缘,他又是心地淳厚的人,我稍加援手也是应当的,更何况这件事大多都是相王之力,该感谢的也是相王。

只是,据我所知裴氏一门并不在大赦之列,裴伯父此来长安未免风险太大了。

裴先闻言微微一愣,倒不是为了人家直言指出他此来长安风险太大,而是为了裴伯父这个称呼。

洗马裴昔日在世家中声名赫赫,但随着裴炎被处死子侄全部受到株连,他这一支已经是不可避免地没落了。

武家昔日虽然不是什么世家,但现如今武三思重新当权,可以称得上是煊赫,可对方却能如此谦然,甚至流露出几分亲近,那岂不是说,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一厢情愿单相思?流放多年,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地小子了,当下便诚恳地说:其实,早在女皇当政末年,我便已经得赦,虽说不能复官爵,但却获准回乡,之所以仍然留在庭州,不过是为了局势不明,留一条后路罢了。

所以,我遣裴愿去洛阳,与其说是为了谋赦令,不如说是想让他看看帝都风情,以谋将来,谁知道居然遇到那么多事,说来也是我考虑不周。

我此来本想去拜谢相王恩德,但到长安这几天颇听到一些不好的风声,不敢贸然行事,今日前来,其实还想请向相王代转谢意。

如今竟是连刚刚到长安的人也知道相王的门头轻易登不得,这世道真是无话可说了!凌波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瞥了裴先一眼,忽地想到人家居然没考虑裴家和武家乃是大仇,竟是直接上门找上了她,信心和胆量还真是够大的。

从这点来说,裴愿这爹爹果然是一等一的精明人,不是像愣小子那么好糊弄的。

只不过,即便不是看在裴愿面子上,这件事她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办到,当下便预备答应。

谁知就在这时候,朱颜忽然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小姐,听说……听说有人告发了定安公主驸马王同皎,小王驸马家已经被封了,如今金吾卫忽然满城出动,正在四处抓人呢!话音刚落,凌波便霍地站了起来,而几乎是同一时间,裴先竟也是站了起来,面上惊怒交加。

第一百零六章 狐狸精vs老狐狸凌波惊愕的是武三思动作迅速,这么快就开始杀鸡儆猴。

然而,当她看到裴先这模样,不免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

他才到长安没几天,之前一直都住在塞外庭州,应该和王同皎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这会儿露出这样的表情,难道是为了同病相怜?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干系重大,她便决定开口问个清楚。

莫非裴伯父和小王驸马有旧?裴先此时的惊怒劲头已经过了,晓得这冲进来的气急败坏的丫头不是外人,他斟酌片刻便解释道:小王驸马祖上和裴家有旧,他又是仗义的人,所以我此次到长安先是暗地里拜访过他一次,蒙他盛情,昨夜饮宴之后便住在他家里,今早才出门来此拜访。

谁知忽然之间有如此大变,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此时,凌波也顾不得面前是裴愿的父亲,连忙追问道:裴伯父今早离开王家的时候,可有行李以及其他东西留在王家?还有,你出门的时候可注意过有人尾随?我只是昨夜受小王驸马之邀过去吃了一顿酒宿了一夜,并没有带什么随身行李,至于出来的时候……兹事体大,裴先不敢掉以轻心,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就摇摇头说,我一大清早出门,外头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人。

我还先回了一次客栈结帐,把东西都搬到了临时赁下的房子,这才来了平康坊。

小王驸马乃是天子亲婿,莫非也被卷进了什么事端里头?这不是什么事端。

凌波低声道出了七个字。

见裴先疑惑地皱起眉头瞧着自己,她便露出了一丝淡然而讥诮的笑意:小王驸马豪爽侠义,却结交错了人。

他好心收留了两个原本该在岭南数星星地官员,结果反而被人家告了。

士为知己者死,可他把卑鄙小人养在家里当成国士相待,最终却被反噬一口。

人家告他阴结豪杰,欲图进兵御阙,迫陛下废后。

这样的罪名,别说是天子婿,就是天子的亲兄弟。

只怕也同样是死路一条。

若是换成年轻气盛时能够当面指斥女皇的裴先,此时必定会拍案而起,但此刻已近不惑之年的他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寒。

早年的两次杖刑给他的身体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每到雨季,那种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整夜整夜不能入眠。

他甚至曾经多次问过自己,倘若时光回到当初,他是否会暂时隐忍以待将来,可世上终究没有后悔药。

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小子,凌波又说得透彻。

他怎会不明白其中地意思?小姐……不等裴先继续往下头说,凌波便摆了摆手道:裴伯父无需如此客气,撇开其他不谈,只说和裴愿的交情。

你单单叫我一声十七娘就好。

事出非常,长安城内只怕要乱一阵子,而且若是别人告密,你在外更是寸步难行。

若是你信得过我,那就先在我这里住几天。

等过了这风头。

我便设法让人送你到相王那里去,他和裴愿乃是忘年交,见到你必定是高兴的。

裴先一向就是当机立断的人,此时哪里会纠缠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然而,一想到昨夜曾经欢谈畅饮的王同皎极可能命丧九泉,他还是感到心中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本能地想开口求恳几句,却硬生生把话吞回了肚子。

虽说裴愿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说这位武家千金可靠。

但她毕竟姓武。

如果他所料不差,这一次的王同皎案,只怕也是如今权倾天下的武三思所为。

他阴差阳错卷入此间,要全身而退就已经得看人安排,难道还能奢望武家人内斗?朱颜,你去收拾一个空院子出来。

带裴伯父他们过去先住下。

然后处理一下先前的拜帖,对外就宣称是我娘地远房亲戚来我家住几天。

反正我家的情形自来就没人关心。

别人更不会管我家里是否多了几个人。

凌波对朱颜吩咐完之后,便转头对裴先道:待会我派几个人去裴伯父你的落脚地把行李拿过来,然后让两个不相干的人过去住着。

长安城中若是遍查户籍,只怕是赁下地房子也不安全。

朱颜愕然片刻,再听那称呼,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裴先也不再客气,道谢一声便跟在朱颜后头出了厅堂。

凌波望着他后头那两名犹如哑巴似的随从,心中忽然有一种无比烦躁的感觉。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裴愿太木讷太淳厚,可如今她却分外希望裴愿的这位父亲也能心思少一些,只可惜那似乎是奢望。

为什么一个老狐狸的父亲会有那么一个愣小子地儿子?她当然没有想到,她在暗自腹谤人家老狐狸;裴先在安顿好之后,却也在暗自盘算她。

裴愿归来之后确实对他提过在中原有倾心的女子,但他听过之后也没放在心上。

一来裴愿年轻,二来他觉得武氏女绝非良配,结果问过骆五方才知道自己的愣儿子承了别人不少人情,于是便想趁着亲自来长安的机会了断这桩事。

然而谁能想到,他今天亲自登门不但不曾达到既定目的,反而欠下了更大的人情。

此时,原本一直一言不发的随从之一忽然上前低声问道:主人,我们若是住在此地,一举一动都受人钳制,万一那武十七娘生出歹心可如何是好?裴先眉头一挑正要答话,忽然听见外头大起喧哗,不禁心中大凛,立刻朝另一个随从使了个眼色。

那人匆匆推门出去,不一会儿便回转了来,面上带着深深的疑惑和茫然。

主人,外头来的是宫中中使,说是来册封地。

册封什么?据说似乎是册封什么县主。

两个随从都是庭州本地人,并不了解这册封的含义,裴先却是大吃一惊。

要知道连武三思也从梁王降封德静王,这当口,武十七娘居然要册封为县主?第一百零七章 得到的和失去的宽敞的中庭中庄严肃穆,一个身穿绯红官袍的内侍中使正抑扬顿挫地宣读着手中的诏书。

……疏芳桂苑,发艳椒庭。

绣衽初笄,已观於婉淑;瑶筐载弄,更表於柔闲。

韶容将宝婺分晖,惠质与琼娥比秀。

承规蹈礼,既渐训於河洲;延赏推恩,宜加荣於汤沐。

可封永年县主。

听着那词采华茂的骈文,心不在焉的凌波免不了琢磨这是不是出自上官婉儿的手笔。

好在这道诏旨并没有长篇累牍地给她添加什么功绩,也没有劳动她在地上跪多久,因此她很快便从那笑容可掬的中使手中接过了那诏旨。

就在两手相交的那一瞬间,一串玛瑙佛珠从她袖中悄然滑落到那双肥胖的手中,而对方的动作同样迅捷快速,一翻手东西就不见了。

收了东西心情自然好,同时亦知道对面这位得罪不起,所以那内侍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自从梁王等武家诸王一体降封之后,这武家可就没有县主了,如今永年县主是头一份,真是可喜可贺。

他一面说一面向后头摆了摆手,笑得几乎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不但如此,韦皇后还特意挑选了好些合适的器具家什命我一同带来,上官婕妤也添了一箱子新书,就是公主也未必有这样的体面。

对于这些个人家求之不得的东西,这一年多来凌波领教得太多了,所以面色根本没多少变化。

而此次负责传旨的内侍乃是因为巴结长宁公主有力而被刚刚提拔上来,这身绯袍才穿上身不多久。

此时看见这位新鲜出炉的县主满脸微笑荣宠不惊,立刻更多了几分敬畏。

想起道听途说地种种传闻,他暗想人家是好东西见多了,遂更是打叠了全副精神奉承了一番。

在中庭一角的侧门处,今天刚刚才来到这里的瑞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箱箱的赏赐,继而又看向了那全套花钗礼衣钿钗礼衣等等,到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他冒险听到的一点都没错,与其跟着安乐公主那样喜怒无常的主子,不如跳出那个圈子。

其实。

只凭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就知道,这一位是和安乐公主截然不同的类型。

忽然,他感到身后仿佛有人,连忙低眉顺眼地往旁边退开几步,可等了老半天不见人过去,他不禁悄悄用眼角余光快速扫了一眼,见一个中年人正用一种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不禁大为惊诧,慌忙又低下了头。

这人是谁?裴先见这年轻男子虽是仆役打扮。

却是容颜清秀妖媚,于是本能地眉头一皱。

然而,他很快就注意到外头的香案和中使,立刻就把这点子疑惑丢到了边。

细细倾听起了那些谈话,等到凌波亲自送那中使出门,他方才转身悄悄离去。

这时候,他便发现,原先站在身后地那个年轻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他带着满腹疑惑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吩咐两个随从在外头看着,自己便枯坐在房间中冥思苦想了起来。

伯父裴炎以谋反的罪名被杀虽然冤屈,但当今天子李显昔日被废,却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裴炎乃是相王的师傅,所以才把不学无术的李显给拉了下来。

这一点在当初是一次正确的政治选择,只可惜伯父裴炎并没有将立场贯彻到底,最终落得一个被杀的结局。

裴家如今要重新立于朝堂之上,除非当皇帝的不是李显,否则绝无可能。

可是。

王同皎贵为驸马尚且为人鱼肉,他若不是得人庇护,此时很有可能便在牢狱之中。

就算他拥有钱财亿万,在这诺大的长安城又能做什么?新鲜出炉的永年县主却没有安安心心在家里呆着,长安城中满城都是兵卒地时候,凌波带上了自己的四个护卫出了门。

先是往安乐公主那里转了一圈。

确定自己不用再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进宫谢恩添麻烦。

她便改道去了定安公主第。

她原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只想远远地张望一眼。

谁知道这一看她便有些走不动了。

那座昔日光鲜的大门前,整条巷子都站满了全副武装地羽林军卫士,还不断有人从大门里抬着各色箱笼出来,押着五花大绑的人出来,那高墙之内甚至还能听到撕心裂肺的男女哭声。

尽管离着有一段距离,但她仍然能够辨认出几个依稀有些熟悉的人影,却是昔日王同皎家的座上嘉宾,都是一些还不够格进入聚贤亭地,如今却都受到牵连成了阶下囚。

你们凭什么连本宫也要拦着,本宫要进宫去见父皇母后!公主,驸马事涉谋逆,陛下和皇后怜你不知情,所以才只是吩咐让公主在家中好好休养,还请公主自重!呸,他是我的丈夫,难道他做什么我还不知道!他只会夸夸其谈高谈阔论,哪里来的胆子谋逆,这分明是诬陷!公主,这是陛下和皇后的旨意。

昔日薛绍谋反,太平公主是天后嫡女,尚无法维护于他,你若是一意孤行要庇护一个反贼,下场如何你应该很清楚!即使隔着高墙了重重卫士,但这一番对话凌波却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接下来里头却是死一般地寂静,定安公主那歇斯底里的声音再也没了踪影。

很快,她就看到有十几个兵卒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人出来。

就只见那人朝门里头瞥了一眼,又嘟囔了一句。

也不看看……摆什么公主的谱……那话语声随风飘来已经有些模糊,凌波只觉得脖子上有些发冷,不由得轻轻瑟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四五个彪形大汉揪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出了那扇大门。

尽管隔着老远看不清头脸,但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了武宇和武宙的身后。

然而,这个动作依旧没有挡住那骤然间投过来地视线。

目光交击的时候,她再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诧异的眼神,而下一刻,那眼神中又充斥着一种不可思议和欣悦,甚至还用某种旁人难以察觉的幅度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尽管她已经不是那天的男装打扮,但他还是认出了她!远望着那一大帮凶神恶煞的兵卒把人推上囚车,凌波只觉得无论如何不是滋味。

就在今天,她得到了原本不该属于自己地东西,而同样是今天,某人却失去了应该属于他地东西。

第一百零八章 我这样的人,会在乎名声么?尽管如今已经不是女皇年间告密风靡一时的时代,但是,当有人在李显面前跪叩告密痛哭涕零的情况下,这位天子在震怒之下立刻就相信了。

潜结壮士谋杀德静王武三思,并勒兵诣阙废皇后----他如今深信武三思和韦后,怎么容许治下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天子一震怒,长安城立刻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羽林军将领纵兵在那些光鲜的大宅门中横行无忌,纵使金枝玉叶也不敢挡其锋芒。

一朝金枝玉叶,零落成泥无顾。

定安公主贵为公主,却拗不过小小的监察御史姚绍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被人带走,眼睁睁看着大批如狼似虎的卫士冲进家里抄检。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一直以来构筑在自己周围最坚实的高墙轰然崩塌,竟是连四周那些哭喊叫嚷都听不到了。

她算是什么,她这个公主究竟算是什么!王同皎纵使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纵使她和他不过是情薄如纸,那终究是她的丈夫!退一万步说,如果在这里的是长宁公主或是安乐公主,那个该死的姚绍之敢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这些兵卒敢这样放肆!而在那高墙之外,凌波也怔怔地站在那里,脚下始终挪不开步子。

她今天本不该来的,她刚刚册封了县主,应该在家里呼朋唤友大开宴席大肆庆祝,应该盛装打扮接受下仆恭贺,应该用矜持的笑容迎接四方贺客,而不应该站在这里看如狼似虎的羽林军抄家!遥遥望见有羽林军卫士朝这边看热闹地人群走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勒转马头转身就走。

直到在春明大街上风驰电掣地纵马奔行,一阵阵犹带着寒意的凉风直往脖子里灌,她方才感到原本燥热的身上渐渐冷了下来,原本发昏的脑袋也渐渐清醒了下来。

王同皎还是琅琊王氏这样的高门大姓出身,还是尚公主的天子婿和拥立功臣,还有家人朋友,可她除了一个武姓还有什么?这样煊赫一时的人只是一个不谨慎就遭到了灭顶之灾,她若是走错一步,下场只怕比他更惨!是她自己一脚踏进那漩涡里头去的。

而且她姓武,这是无论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实。

要是她真的遵照父亲地做人宗旨,老老实实做人安安分分嫁人,那么要是武家有什么万一,天知道她的丈夫会不会一剑将她刺死,或是干脆将她扫地出门?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上官婉儿的心情,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挑上了武三思,为什么会不遗余力帮助韦后的最大原因。

那不单单是不甘寂寞野心勃勃。

无依无靠的上官婉儿就有如沧海上的一叶扁舟,要想不被惊涛骇浪吞没。

便只有选择搭乘最坚实的大船,尽管那大船上的人未必怀有好意。

从根本来说,上官婉儿比她更加寂寞寥落,也正因为如此。

她们当初方才会投缘。

绕着春明大街和朱雀大街奔走了一大圈,直到通身出了一身大汗,凌波方才在自家门前停下,亲自牵了初晴前去马厩洗刷,直到将它刷洗得毛光鲜亮直打响鼻。

她也不顾那鬃毛上都是水珠,亲昵地把头贴了上去。

初晴,你跟我已经有三年了,再过些年就该被人称作是老马了!你放心,哪怕是你以后跑不动了……呸呸呸,看我这话说的,总之,你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我到时候也会多找几匹母马给你作伴!说完这话。

她忽地听到一个清亮地响鼻,一愕之后顿时大笑了起来。

都说人是饱暖思淫欲,如今倒好,这马居然也有同样的心思。

正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流出眼泪的时候,她冷不丁瞧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男子,当下不禁眉头一挑。

她自然认出了那便是瑞昌。

自从今早从宫里回来之后便是连番事端。

她竟是忘记了还有那么一个不曾安置的人。

你过来。

等人走近前,她方才看清楚了他身上地穿戴。

比起昨天晚上的光景。

今天的瑞昌少了几分妖媚,多了几分沉静,尽管如此,那普普通通的蓝色长袍却依旧掩不住他的眉眼如画。

单单从容貌上来说,他不但不逊色于当初武宇武宙那四个人,而且甚至和陈珞也不分高下。

尤其是那双只要愿意便可以勾魂夺魄地桃花眼,无论在哪里都是别人第一眼注意的对象。

想到裴愿的老爹如今就住在自己家里,保不准已经见过瑞昌,凌波顿时觉得一阵头痛。

奈何瑞昌昨晚上显示出来的能力实在是既强大又有用,即便她只要花功夫,在外头也能够找到一个擅长口技的人,但那得大费功夫,哪里比得上这自己送上门的好事?当然,她心中自有盘算,亦不敢过于轻信了别人。

以后别穿这么一身。

她抓起缰绳把初晴牵回了马厩,顺便吩咐了一句。

等到从马厩中出来,看到瑞昌站在那里不曾动弹,她的眉头不禁蹙了起来,满脸不悦地说:我留下你虽说不是为了你这副皮囊,但你既然天生好容貌,要是就这么和寻常仆役一样的打扮,反而更招人注目。

要是你没带什么衣裳过来,那便去让楚伯找裁缝多做几身,春夏秋冬四季的都备好了。

有了昨夜地经历,瑞昌原以为自己摸准了这新主人的脾气,此时不禁大为错愕。

眼珠子一转,他便含笑毕恭毕敬地问道:县主当初宁可做戏,如今就不怕别人都以为小人是您的男宠,坏了您的名声?你以为我这样的人,会在乎名声么?头也不回地撂下了这么一句话,凌波径直出了马厩。

她现在算是彻彻底底想通了,如果爹娘还在世,兴许她能够继续过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日子。

而今到了她这个地步,还想要好名声简直是白日做梦。

第一百零九章 夫妻恩义仅仅是哭一场太阳渐渐落山,夕阳的余晖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由于这一整天羽林军和金吾卫的卫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遍地都是,大街上的行人原本就少,此时更是人影寥寥。

各坊的住户更是一回家就关上了门,生怕和外头那些尚未收队的兵爷们起了冲突。

惟有那些今天遭了灭顶之灾的家里头不时传来嘤嘤哭声,那些奉旨抄家的御史们却个个摩拳擦掌神情兴奋。

平康坊没有什么遭难的住户,因此羽林军只是转悠了一圈便不见了,倒有几个殷勤的军士在一户大宅门前帮忙。

一个手脚麻利的中年人正和另一边梯子上的男仆合力,将一块牌匾高高挂在了门上正中的地方,咂巴着嘴端详着那龙飞凤舞的永年县主第五个字。

此时此刻,那鲜亮的大字仿佛被映上了一层金色,平添了几分光彩。

他拍拍双手从梯子上爬了下来,随即上前对站在门口的凌波笑道:好人有好报,这才大半年,这县主的诰封又回来了,而且还换了个好地方。

要说我还真是好运气,这出来一趟居然能刚好碰到这样的好事。

凌波也没想到负责清理平康坊的恰恰是原本守卫洛阳宫的羽林军队正老彭,见他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她心里也没来由生出了一阵暖意。

这挂牌匾的事情她自然有人去做,可人家非得上来帮忙,她自然也是感念的。

从旁边的楚南手里接过一个布囊,她看也不看便信手抛了过去:今天你们大伙儿帮了我不少忙,都辛苦了,这点钱拿回去打酒吃。

老彭这差事是娴熟惯了的,放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那是一笔小财,但思量片刻还是双手递还了回去:我们当初吃的喝的用的拿了县主无数好处,这只不过是挂一块牌匾区区小事。

帮个忙也是应该的。

要是县主真地要谢我们,改日进宫碰上的时候,给兄弟们带一些酒肉也就罢了!看了一眼其他几个连连点头附和的羽林军卫士,凌波便把东西收了回去,笑吟吟地道:既如此。

那我也就不和你们客气了。

要说今日虽说是我这边有喜事,外头却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光景。

几个贺客我也都打发他们回去了。

你们既然都是我的老相识了,倘若晚上无事,不如留下来喝杯酒吃顿饭再走如何?这是天大地好事,老彭闻言立时欣喜若狂,正打算答应的时候。

却看见小巷那边有一辆马车行过来。

等到那车渐渐近了,他方才认出那是厌翟车,慌忙推搡了一把那些还在喜出望外地同僚,毕恭毕敬地退到了一边。

心中却免不了猜测了起来。

能坐这厌翟车的不是公主就是王妃。

早听说安乐公主和此间主人交情不错,这厌翟车里不会是那位光敏动天下的安乐公主吧?不单单是老彭在猜测,凌波自己也觉得奇怪,可她却知道那里头的决计不是安乐公主。

同是厌翟车,安乐公主的那辆装饰要华美得多,锦络等等也是簇新地,拉车的马更是西域名驹。

而这一辆却要逊色几分。

等到停稳之后。

看到一个侍女跳下车来扶下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她原本镇定自若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竟然是定安公主!这当口定安公主就算求情也应该往宫里走。

为什么到这里来?凌波迅速整理了一下心情,用一种不咸不淡地表情迎了上去,谁知还不等她行礼拜见,也不知道定安公主是一时情急还是腿脚瘫软,竟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下子她顿时慌了,赶紧使出了全身力气把那位金枝玉叶拉了起来,随即向那边傻呆呆地老彭几个人连连打眼色。

好在那边几个人都不是傻瓜,个个溜得贼快,她这才在那个侍女的帮忙下,把定安公主弄到了厅堂。

也顾不得揉自己那酸麻的肩膀,她定神打量了一下定安公主。

就在昨天晚上,这一位还是雍容华贵脂粉艳丽不可一世,今天却是脸色蜡黄蜡黄,就连发髻也只是草草梳的,看上去凌乱不堪。

这也就算了,偏偏这位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上去也就像是家里遭了大难的寻常民妇,哪里有半分天家公主的派头?定安公主,您这是怎么了?听到这一句问话,原本只是在抽泣的定安公主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好一阵子方才止息了哭声抱住了凌波地双臂:十七娘,我求求你!我如今就是进宫父皇母后也不会理睬我,你不一样,你去和八妹说说,只要她肯出面,事情一定能有转机地!就算王同皎保不住性命,哪怕看在我和她的儿子份上,至少……至少也可以像当初地薛绍那样,留他一个全尸!天哪,为什么……整个厅堂都充斥着定安公主哭天抢地的声音,凌波听得一阵阵揪心,原本强压下去的种种情绪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把心底塞得满满的,她也没精神再安慰这位可怜的公主。

她甚至不知道,定安公主哭的究竟是王同皎,还是仅仅是她自己。

一个人哭了个昏天黑地,直到眼睛肿成了蜜桃似的,定安公主方才清醒了过来,擦干眼泪之后,竟是再没了刚刚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站起身直直地看了凌波一眼,忽然露出了如桃花般妩媚的笑容:十七娘,今天谢谢你了,总算是找到一个能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的地方。

那些人说得没错,王同皎他不管怎么样也和我无关,他就是死了我也还是公主,我还会有新的驸马。

你既没有随随便便地答应我,也没有干脆利落地拒绝我,这情分我会记得的。

今天我来的事情,还请十七娘你好好约束下人,不要让他们到外头去多嘴。

刚刚还是梨花带雨的模样,现如今却摇身一变再次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饶是凌波见惯了诸多百变人物,此时也有些发呆,恍惚了片刻方才答应了。

满腹心事地将定安公主送出了门,望着那车驾带着滚滚烟尘而去,她终于长长吐了一口闷气。

原来,夫妻恩义就是哭一场,仅此而已。

而她以后嫁为人妇时若是遇到这种事,可也会是这样大哭一场便恩义两清?第一百一十章 欢宴之后的逼婚准备入夜的长安城原本该是寂静无声,然而,这一日的宵禁时分,大街上仍然能听到阵阵疾驰的马蹄声以及齐整的脚步声。

为了方便军士进出,一百零八坊的坊门也都敞开着,临街的住户甚至能在窗缝中看到那些木着脸行进的军士,无不心惊胆战。

而那些光鲜豪奢的大宅门虽是大门紧闭,无论主仆却也都是一夜难眠心中惊惧。

这么一个不眠夜中,武三思的家里却是灯火通明欢声笑语。

厅堂中摆开了十多席,桌案上珍馐佳酿数不胜数,众眉飞色舞衣衫鲜亮的宾客正如同众星拱月似的将武三思围在当中,阿谀奉承声不绝于耳。

最擅长吟诗作赋的崔甚至当场送上贺诗一首,并敬酒三杯,回过头来便对众人笑道:各位,今日长安城内万马齐喑,足可见德静王威望日重!我等有份追随德静王,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此话立刻引起了下头的附和声,武三思亦是闻言大悦,当下便亲自拿着酒盏站起身来:能有今日,也是各位赞襄有功!只是如今王同皎等人虽已下狱,却仍未定罪,也不可掉了轻心。

邵之,承嘉,你二人乃是推按,得把好第一关,之后陛下定会派宰相参验,韦巨源杨再思那几个都最滑头不过,只需防着老魏元忠。

等到尘埃落定,便可高枕无忧了!右边下首的两个中年人慌忙起身答应,俱是信誓旦旦地答应了下来。

而这时候郑却在旁边笑道:德静王如今却不必担心魏元忠。

他自从回来为相之后,不过是人云亦云的糟老头子,哪里有昔日的强谏风采!再说先头德静王借已故则天大圣皇后之名赐他实封百户,老魏元忠心念武氏恩德,不足为惧矣!对于自己当时灵机一动想出来的法子,武三思一直自鸣得意,此时不禁捋须大笑。

见下头坐着宋之问宋之逊兄弟两个并此次的其他几个有功之人。

他又欣然点头道:延清,此次你等立了大功,我必不会亏待你们。

不就是先前那点小罪名么?张柬之他们当初只要看谁不顺眼便指斥为二张一党,如今他们已经失势,要翻案易如反掌!得到这样的承诺。

宋之问等人自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纷纷离座而起拜谢不已。

灯火煌煌之下。

这一番饮宴直到月上树梢方才结束,武三思酩酊大醉地被儿子武崇训搀扶了下去,而各有醉意的宾客们三三两两离开了厅堂,无不是红光满面。

崔和郑两人乃是如今武三思最倚重的谋士,并肩走在最后头。

不时低声交谈两句,那模样仿佛是极其亲密。

到了大门口,其他宾客也走得差不多了,郑朝崔拱拱手之后便上马离去。

而崔却没有忙着走。

而是站在那里眯缝着眼睛瞧了一会,忽然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地嗤笑。

谋士算什么,有道是出将入相,有朝一日封侯拜相,这才是人臣及至!崔大人。

骤然听到这声音,崔顿时心中一跳,旋即不动声色地闻声望去。

见是今天宴席上敬陪末座的李悛。

便微微笑道:李郎今次建下大功,不日大约就要高升了。

前途无量啊!虽则崔如今不过三十出头,说这话却有些老气横秋,但他如今已经是正五品上的中书舍人,又隐隐是武三思身边的第一谋士,自然有资格说这话。

因此,李悛听了这赞语便满脸堆笑,东张西望见周边都是忙着离开的人,便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崔大人,实不相瞒,这次王同皎案发之前,我曾经奉了舅舅之命去求见了永年县主,想让她从中牵线搭桥,谁料最终德静王如此不计前嫌,这步棋倒是没用上。

永年县主?崔原本只存了几分敷衍,这时候他倒真地好奇了起来,延清倒还真的是耳聪目明,知道该找什么人。

只不过,永年县主之前来过几次,我怎么不曾听她向德静王说过这些?李悛一下子苦了脸,无可奈何地摇头答道:所以就是这事情,我还被舅舅责备了一通,说是我不会说话。

说来那天也是巧合,我正好去定安公主第拜会舅舅,瞧见了一位陌生公子和王同皎那帮人在聚贤亭喝酒。

谁知道我之后去了那边求见,竟发现那陌生地公子哥是永年县主,差点以为她是故意打探消息的,现在我还纳闷着呢。

这时候,崔眉头一挑,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而越是琢磨,他越是感到其中大有文章,渐渐地嘴角便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如今那两个弟弟都尚未成婚,而看凌波的态度,仿佛又是对此毫不在意的,他心里便有些焦急。

他更听说当今天子曾经应允凌波,其婚事可自主,他就是说动了武三思也未必有用,这天赐良机又去哪里找来?只要游说利害得法,只要婚后没有约束,这桩婚事必定是能成的。

到了那时,这给崔家带来地利益实在是不可估量!掐指一算时日,母亲的生日不过就在数日之内,他不免对眼前泄露了大消息的李悛另眼看待,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永和县主不但是德静王地侄女,而且深得韦皇后上官婕妤喜爱,就是眼高于顶地安乐公主,也和她交情莫逆。

她一时年少轻狂算不得什么,这事情你就不要随处去说了。

你若是看中什么官职尽管和我说,只要我能够办到的,定会竭力助你如愿。

李悛处心积虑在崔面前说这些,就是为了这样的承诺,当下心中欣喜若狂,偏偏还得装着诚惶诚恐的模样连声道谢。

等到崔上马带着随从疾驰而去,他这才轻轻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恨不得仰天狂笑来发泄心中的喜悦。

运气好的时候真是挡都挡不住,否则,他怎么会正好在树丛中看到那位女扮男装地武家千金,还偏偏接到舅舅地指派登门拜访,甚至一眼就认出了人?这是上天要他发达,幸好他牢牢抓住了机会!第一百一十一章 逼婚(一)春雨贵如油,然而,这三月下旬连着几天的连绵阴雨却让人们感到了阴冷,民间骚动不小。

就连街头巷尾巡逻的金吾卫军士也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窃窃私语,彼此之间交换一些意见,更不用说坊间那些好管闲事的百姓了。

达官贵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约束家中子侄减少外出,而自家有亲戚朋友卷入王同皎案的人们有的干脆划清界限,有的则是上窜下跳地钻营。

于是,平康坊某座宅子一下子成了不少人的首选,门前车水马龙,好几次就连十字巷子也给堵上了,每天门房的拜帖更是一摞摞的。

虽则如此,却少有人真的能见到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永年县主,更少有人知道,这座宅子恰好有一条夹道直通隔壁一座不起眼的道观。

借助这条小道,凌波方才能够自由出入,不至于被人堵在家里头动弹不得。

这一天,由于一位贵客的莅临,堵在大门口的人们都散得干干净净,凌波走出大门的时候,但见门前空空荡荡,一阵春风吹过,几片叶子打着卷儿在身前飞过,哪里还看得出早先热热闹闹的光景?心神不宁的她才叹了一口气,旁边便传来了一个笑声。

十七娘,年纪轻轻老是叹气做什么?武家那么多女人,有谁能比得上你的风光?上车吧,既然我今天来了,就索性陪你走一遭,也去为那位崔家老太君拜寿!凌波无可奈何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太平公主,心想安乐公主原本说要去,结果不知道发现了什么更勾引人的玩意,早上送消息来说不去了。

她原本还想着没有安乐公主相陪,自己也找个借口不去算了,谁知道这太平公主忽然跑了来,她用来推搪的借口反而让自己沾惹了一个大麻烦。

瞧见那辆比安乐公主的厌翟车更奢华的马车,情知拒绝不得。

她只好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坐了上去。

马车驶动之后,便有两个绮年玉貌的侍女在案桌上摆开了蜜饯果子,有盐渍荔枝、干葡萄、虔州蜜梅、盐渍龙眼、枇杷脯等等共八样。

凌波见这些蜜饯各是颜色鲜亮,而这时节的蜜梅更是几乎寻不到上品。

一时心动便取了一个梅子含了,却不防一股酸味直冲脑际。

竟是险些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王同皎既是去岁拥立地功臣,又是尚公主的驸马,这一次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被人告密之后却是难逃一死,想起来我这心里实在是憋得慌。

宋之问那厮空有满腹才学。

为人却如此卑鄙,怪道人说是文人无行!对了,听说定安公主还曾经哭哭啼啼地来找你?凌波被那颗梅子害得腮帮子隐隐作痛,乍听到这个。

她顿时想起了定安公主当日的警告。

暗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对外头一个字都没说,想不到事情还是让别人知道了。

定了定神吐出了嘴中的梅核,她便苦笑道:这事我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况且定安公主也不过是六神无主,所以随便寻了个哭诉地地方,并不是真的以为我能够扭转乾坤。

定安虽然不是阿韦亲生。

但也是聪明人。

这种事情自然能想得通。

太平公主道出这句话后,沉默了片刻。

随即把车厢壁上地帘子高高挑了起来。

看到外头沿街虽仍是军士密布,但却行人如织车马不绝,这才露出了一抹讥诮的笑容:驸马没了还能再嫁一个,若是她自己因故失了七哥和阿韦欢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十七娘,听说武三思似乎有意撮合崔家老三和你,据说那也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我今天帮你看看,若是看着能入眼不妨答应了。

不过我听说韦家也正好有两个适龄的子弟,一个是韦濯,一个是韦捷,模样也还过得去。

十七娘,你别忘了,你都已经十六了,孝期也早就满了。

若是换成别家千金,只怕都抱上了儿女,而且再拖下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听。

若是你嫁了之后不如意,将来和离也未尝不可。

这种小事,别说阿韦和婉儿,就是我也能帮你做主。

凌波原打算含含糊糊随便拿话岔过去,此时却被太平公主一句话堵了个正着,竟是不知道该拿什么理由搪塞。

别人及笄之前都是早就定了婚事,而她一来因为父母双亡,二来养在宫中,三来及笄那会儿正好是昔日女皇生病地当口。

之后又是改朝换代,又是武家有倾覆的危机,总之这婚事也就顺理成章一天天拖下来了。

可现在这时候,她似乎找不到任何挡箭牌。

接下来这一路上,太平公主不曾说话,她也就顺势一声不吭,心里头尽在思量着这烦心事,结果下车的时候险些一脚踏空。

好在旁边的朱颜见机得快搀扶了她一把,这才没有闹出什么笑话。

由于她和太平公主同车而来,因此免不了引起了一片骚动。

不但崔亲自出迎,而且好些贺客也纷纷上前拜见,不少热辣辣地目光直往她脸上瞅,有好奇地、惊艳的、羡慕的、不屑的……总之什么眼神都有,她不禁觉得一阵厌烦,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由于尚在太后薨逝的国丧,因此崔家这寿筵虽请了无数宾客,大家在穿着上也很是低调。

纵使是素日豪奢的太平公主,今天也只是穿了一条寻寻常常的云锦长裙,外头披了一件紫色大袖纱罗衫。

至于凌波就更简单了,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什么刺绣金边地痕迹,竟是比那些前来贺寿地郡夫人郡君还要朴素些。

而这种鹤立鸡群的朴素,在她见到今天地寿星郑老太君的时候,便博得了一连串的赞赏。

更让她难以忍受的则是对方犹如看媳妇一般的表情,若非周遭都是莺莺燕燕的诰命千金,太平公主也笑吟吟坐在旁边,她几乎想要拂袖而去。

好在崔并没有把她当做寻常女客相待,不一会儿便亲自来把她和太平公主迎到了旁边的雅室奉茶。

甫一落座,她便看到了那位眉目如画的崔家老三踏进门来。

和已经年过三十的崔比起来,他端得是貌比潘安俊朗秀逸,纵使是再挑剔的人也难能从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中挑出刺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逼婚(二)太平公主的目光先在崔脸上很是流连了一圈,这才落在了崔液的身上。

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她便露出了欣然笑容,却没有立刻开腔发话。

此时虽是白昼,室内却是点着蜜烛,鼎炉中焚的香袅袅散开,使得整间雅室都弥漫着一股让人颇觉慵懒的甜味。

你大哥弱冠即中进士,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的才子,想不到你更加了不得,既是状元,又是一表人才,外头流传的诗作也不少。

想当初进士科放榜赐宴曲江池的时候,你就没有被那些红了眼睛的公卿贵族抢了去?公主说笑了,那是昔日则天大圣皇后抬爱罢了。

崔液从容答了一句,眼角余光却不禁朝一旁的凌波看去。

他早就听兄长多次提起过这位武家千金,但真正打照面这还是第一次。

他上头两位兄长都是自幼就定下亲的,而他自从中了状元,兄长又日渐显赫之后,上门提亲的人更是几乎把门槛都给踩断了。

按照母亲原本的意思,堂堂博陵崔氏,娶妻不外乎是范阳卢氏女,或是清河王氏赵郡李氏,武家这种暴发户是绝对看不上的。

然而,眼看着武家又恢复了往日一手遮天的气势,大哥崔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保证,那位武家十七娘面若桃花聪慧可人,他方才渐渐动了心思。

太平公主虽已经过了女人最美丽的华年,可依旧盛气不减当年,那面上的笑容与其说是妩媚,不若说是尽显刚强。

在这样的女子身边,原本不管怎样容貌秀丽的少女都会失尽颜色,但那武十七娘却别有一番风流姿态。

寻寻常常的莲青色曳地长裙,同色的细纱衫子,丝毫没有露出任何引人遐思的肌肤。

却偏偏勾勒出了那曼妙地身材。

那苏方青白色的帔子从右肩处飘然垂落,更显出几分飘逸来。

然而,不管是那出自名家的金步摇,还是那一汪如碧水般的翡翠镯子,都比不上她的那双眼睛。

他地目光但凡落过去的时候。

对方始终是不闪不避,可让他失望地是。

那眸子中看不出什么情意,反倒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清冷和疏离来。

误以为自己刚刚的话过于谦逊招人不喜,崔液心思一动,又露出了几许傲气:当初大考时,则天大圣皇后亲自御殿策进士。

我一首诗恰恰对了脾胃,这才成了状元。

我自幼苦读诗书,犹喜五言诗。

外头流传的那些不过是我平日随口所做的诗句,或者是朋友相聚时一时起意之作。

算不得什么上品。

所谓赋诗。

若是不得情景,不得其人,也是做不出什么佳作地。

若此时坐在这里的是上官婉儿,必定会对这个话题大感兴趣,但凌波却只想打呵欠。

崔液在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她,这一点她自是心知肚明。

虽不好做出什么不礼貌的姿态来,但装着冷淡一些却不妨事。

可谁能想到。

人家居然准备在她面前卖弄才学?都说是才子佳人,可那也得夫唱妇随才行。

否则一个人唱独脚戏有什么趣味!她不感兴趣却有人感兴趣,太平公主便是兴致盎然地念了几句诗让崔液品评好坏,而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是悄悄溜了出去,而且还特意掩上了房门。

崔液说了一阵平仄韵脚,见凌波始终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下便在太平公主地下首坐下,准备把自己当初考状元时地全副本事都拿出来。

公主既然问诗,其实我昨夜睡梦中曾经得了一首《代春闺》。

见太平公主点头,他信心大增,立刻抑扬顿挫地吟道,江南日暖鸿始来,柳条初碧叶半开。

玉关遥遥戍未,金闺日夕生绿苔。

寂寂春花烟色暮,檐燕双双落花度。

青楼明镜画无光,红帐罗衣徒自香。

妾恨十年长独守,君情万里在渔阳。

凌波虽则不懂什么诗赋,但大体的意思却能够听得出来,再加上这诗名为代春闺,自然脱不了闺怨之类。

尽管那诗句精巧,可她却不是知音,便有如木头人欣赏绝妙歌舞,正可谓是味同嚼蜡。

此时此刻,她忽然无心坐在这里敷衍,遂借口有些头痛站起身来,原打算就着这好机会立即告辞,谁知道太平公主忽然叫住了她。

我看你平日不熏香不用粉,大概是给这甜香熏着了。

我这里有崔三郎陪着,你去崔家花园里头吹吹风就好。

没想到就算这样还是走不成,凌波心中自是懊恼,但想到这崔液有太平公主拖着,待会不至于有人在耳边唠叨什么诗赋格律之类的问题,她也就只得退而求其次,赶紧开门溜之大吉。

由于崔家乃是博陵望族,崔已经过世的祖父曾经是太宗贞观年间的宰相,崔如今又如日中天,这一天自然是贺客如云,后庭云集的都是各家女眷,花枝招展脂粉飘香,下可见无数锦绣裙裾上可见无数步摇宝钗,几乎晃花了人的眼睛。

凌波原想躲开大家地视线,岂料一出来就有好几位盛装打扮地贵妇围了上来,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可这时候就是找地方溜也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候,救星忽然从天而降,奈何带来的同样不是什么好消息:县主,德静王妃刚刚到,说是安乐公主有几句话要带给你,她正在后头雅室中等着。

见崔笑容可掬地点头,凌波心想与其面对这些明显居心不良地贵妇,还不如去敷衍自己那位伯母,遂赶紧点头答应了。

对那些诰命夫人们露出歉意的笑容,她赶紧跟着崔逃出了这一大群莺莺燕燕扎堆的地方。

穿过长廊和一个小花园,重新呼吸到了清爽的空气,她这才感到整个人缓过神来,那种心烦意乱的燥热感也消失了。

谁知就在这时候,崔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不知道县主对我三弟的观感如何?尽管韦后暗示过几次,尽管太平公主提过一回,尽管伯父武三思和伯母纪氏都曾经或明或暗地说过崔家乃博陵望族山东世家之首,但是,崔作为崔家目前的当家人,这还是第一次直截了当地说出这种话。

凌波震惊之余,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原来,什么德静王妃纪氏有话代转,这分明是借口!可崔说得直接笑得诡异,究竟有什么凭恃?第一百一十三章 逼婚(三)时值午后,这春日的庭院中绿树成荫繁花似锦,红的紫的粉的黄的,五颜六色的花儿在阳光照射下,愈发显现出动人和娇艳来。

前头宾客盈门,阵阵喧嚣声也传到了这里,然而那欢声笑语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来。

漫步在这青石小路上,李隆基却无心欣赏四周的春日美景,只是漫不经心地数着下头的小路。

王同皎案发之快,牵连之广,着实让人触目惊心,其中的杀鸡儆猴之意昭然若揭,他又怎会看不出来?虽则天子对他的父亲依旧荣宠有加,但再和睦的兄弟也经不起别人一再挑唆构陷,若是这事情到时候发生在他那位老好人父亲身上,他可能保持如今的隐忍?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便抬起头随意朝四周扫了一眼,打算回去敷衍一阵子便先行离开。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某个方向时,却瞧见绿茵深处隐隐露出了两个人影,那一抹莲青色的裙裾轻垂于地,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随风传来的只言片语很快验证了他心中的判断。

猜不透那另一个说话的人是谁,他沉吟片刻,索性悄悄转了个方向,从另一边掩了过去。

县主,博陵崔氏虽然素来是世家大族,但如我三弟这般勤学上进的却也不多,弱冠高中的更少,至于年少得志高中状元的更是万中无一!哪怕只是论外表,整个长安城中,能胜过我三弟的只怕也寥寥无几。

崔大人如此不余遗力地说你家三郎的好话。

是真地只想问我观感如何,还是想进而问其他?县主是聪明人,何须一定要崔某点透?崔某听说,日前县主曾经应王同皎之邀去过定安公主第,料想定然是得知那些人不怀好心日夜构陷德静王和韦皇后,所以方才降尊纡贵前去打探。

如今王同皎案发,其中不也有县主一番苦心?听到这里,李隆基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崔那张自信满满的脸,心中顿时厌恶非常。

隐隐之中又有些懊悔。

早知道如此,哪怕是冒一点风险,他也该除掉那个李悛。

若非此人告密,崔又怎会知道当日王同皎宴客的事,又怎会以此为要挟?想到凌波那性子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他一颗心渐渐提了起来,脚下更是又朝两人说话的方向挪动了几步。

凌波晒然一笑,心中却动起了杀机,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懊悔。

早知道如此,她当初就不应该多事让武崇训把这么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引进去!当然。

即便没有当初她那一句多嘴,这家伙也迟早能够钻营到现在的位置,此时恐怕会更肆无忌惮。

她早应该知道的,此人受敬晖桓彦范提携之恩。

反手却卖了恩主,对于她就更不会抱有什么顾忌了。

想不到崔大人地消息居然如此灵通,这种小事也能打听到。

可惜的是,我倒是确实和那位定安公主驸马纵酒高歌过一回,却不是存心去刺探什么消息。

只不过巧合遇上了,一时意动去那边随便坐了坐而已。

崔虽说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凌波打交道,但此时两人语气虽然还算平和,目的却是针锋相对,他不禁感到几分棘手来。

武家千金数十人,博得上官婉儿青睐的仅此一个,能让安乐公主信任的也只有这一个,更不用说韦后都对她另眼看待了。

然而,他更加深信的是。

这武十七娘处心积虑方才攀到了如今的高度,绝对不会甘心因为一点点小疏漏而满盘皆输。

毕竟,那些看重她的人并不是她真正的凭恃。

他有博陵望族崔家在后头撑腰,但她却什么都没有!如果她真正聪明的话,就该知道这桩婚事对她有利无害!于是,他微微一笑。

终于抛出了自己准备已久地杀手锏:这春光明媚大好时节。

县主踏青出游偶尔放纵一下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只是日前抄检王同皎家的时候,却有下人供述。

王同皎日前曾经宴请过一位裴姓客人。

事后监察御史姚绍之几乎把整个长安城都翻了一遍都不曾找到人,这倒是奇怪了。

这一席话崔说得漫不经心,但凌波心知这根本不是随口而发,因此强忍心头惊怒,照旧不慌不忙地站在那里。

她甚至有意无意地折下了旁边的一枝芍药,摩挲着那圆润地花瓣,心中却在紧急思量着对策。

她早知道某些事情是藏不住的,也没有奢望能永远捂住,只不过期望能够渡过如今这一时的紧急关头罢了。

谁能想到,这崔竟然会如此精明,从一个突破口便能进而掌握这许多信息,这个家伙还真的是大祸害!外头宾客如云,县主若是无心敷衍,便请在这花园中多盘桓一会,我这个主人却不能消失太久,如今得去看看才行。

崔笑容可掬地微微躬身,语带双关地提醒道,想来王同皎贵为驸马却遭此劫难,心中必定是苦闷焦躁。

虽是驸马不可动刑,但难保狱吏会不会为所欲为。

到时若是他供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只怕朝中又要乱上好一阵子。

望着崔远去地背影,凌波终于再也忍不住那股在心中东突西撞的怒火,狠狠地撕扯下了一片芍药的花瓣,面上凝满了寒霜。

她从来就不曾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但除了那个嚣张不知高低的李重俊,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威胁她!崔!她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劈手将那支原本开得尚好的芍药掷在了地上。

恰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想到刚刚这番对答居然会被外人听到,她心中大凛,旋风般地转过身子,却瞧见了某个一手倚树的熟悉人影。

一瞬间,她奇异地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却生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愠怒。

为什么这家伙老是看见她丢脸的样子!第一百一十四章 你说我该怎么办既然发出了叹息,李隆基就没打算继续躲下去,此时便顺势走上前来。

只不过,既然刚刚他能够躲在暗处听到了那一番绝对不该他听到的谈话,他心中自有所警觉。

四处扫了一眼,他便淡淡地笑道:十七娘,你也是受不了外头那喧嚣吵闹,所以到这里来找个清静么?既然拜寿也拜过了,那你不妨早点回去,姑姑那边我会替你去说一声。

凌波闻言眉头一皱,心想这李三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顾左右而言他算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她如今方寸已乱,也无心在崔家这个令人讨厌的地方多呆,也就懒得再思量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谢了一声便欲转身离去。

这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忽然感到旁边的李隆基往她手中塞了什么东西。

最初的惊诧过后,她立刻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了袖中,施施然出了这庭院。

由于先前已经点过卯,她便随便找了个衣着光鲜的管事分说了几句,便匆匆出了崔家大门。

此时,只见那条原本宽敞的小巷子中已经停满了各色车马,从银络革路车到木路车,竟是从崔家门前一路停到了外头,其中最显眼的自然是太平公主那辆厌翟车。

想起自己来的时候被硬拉上了那辆厌翟车,结果连一个从人都没带,竟没有车马回去,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难道今天真的是流年不利?县主!凌波转头瞧见是一个护卫模样的年轻人奔了过来,心下不由得奇怪。

她再一细看,竟是先头太平公主的护卫之一。

只见那护卫略躬了躬身。

随即毕恭毕敬地说:公主先头吩咐过,若是县主要先走,便请坐了这厌翟车回去,到时候我等再回来接公主。

这种好意换成平常凌波绝对不会接受,奈何她今天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气,此时竟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那些马夫家仆羡慕地眼神中登上了那辆厌翟车,坐定之后,她便悄悄摩挲着刚刚李隆基塞过来的东西,最后觉得仿佛是玉佩。

情知李三郎绝对不会是那种玩什么玉佩传情格调的家伙,她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摸着上头的纹理。

最后终于辨别出了两个字。

永嘉……莫非李隆基的意思是让她去永嘉楼?见车厢中的两个侍女忙着斟茶倒水,她便悄悄地将玉佩塞在了腰带中,仿若无意地随便吃了些蜜饯果子。

到家下车的时候,她也没忘了又重重打赏了那些马夫护卫侍女,等到人人都喜笑颜开地走了,她方才转身进了门。

得知今天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人登门,她便回房换了一身利落的男子衣裳,佩上长剑,随即叫上了武宇跟随,从后门夹道悄悄地溜了出去。

永嘉楼在洛阳赫赫有名。

如今随着御驾回到长安,原本在洛阳做生意的不少大商贾也都跟了回来,再加上追随地闲人,这永嘉楼在西市虽然是老店新开。

照旧是生意兴隆酒客盈门。

即便不是卖新酒的时候,有闲钱的人也会坐进去喝上一盏聊聊天。

于是,凌波带着武宇在门前下马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里头的济济人头,听到的就是里头的人声鼎沸。

武宇久经训练。

一向是不苟言笑的性子,此时见里头人多,忽然破天荒冒出了一句话:公子,这里头人太多了,是不是要换个清静的地方?尽管早已把武宇这四人当作心腹,但这一年多来,这四个人行事固然不再一板一眼,可依旧和木头人没什么两样。

满打满算,一年中凌波除了听到嗨、是、嗯等等诸如此类地答应词。

这四根木头和她说过的话绝不会超过十句。

所以,这当口忽然听到这么一个合理性建议,她忍不住盯着武宇的脸上瞧了一阵,直到他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她才干咳了一声。

不用了,我到这里来有事。

你只要跟着就好。

正如凌波所料。

她走进店中向掌柜出示了李隆基塞给她地那块玉佩,对方立刻心领神会。

满脸堆笑地起身亲自带路。

和之前在洛阳的时候不同,这一回,那掌柜却只是把她领进了二楼一个寻寻常常的包厢门口,殷勤地打开了门。

瞅见李隆基一身大商贾打扮坐在里头,她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抬脚跨进去后吩咐武宇掩上门,她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以为我已经够谨慎了,想不到三哥你居然比我更小崔依附武三思方才得了中书舍人,他都敢威胁你,我纵使有千般小心也不为过。

李隆基不以为忤,举杯为凌波斟满了酒盏,随即正色道,事到临头,十七娘你打算怎么办?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是虚与委蛇,伺机而动?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凌波却反问道:三哥以为我会怎么做?崔认为以你地聪慧机敏,必然会为自己打算,毕竟博陵崔氏这个名头并不辱没了你,如此大家有利。

我却知道你性子执拗,若是他逼得狠了,你十有八九会鱼死网破,对不对?此时,凌波举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忽地嫣然笑道:三哥你是不是高看我了,我这么一个素日左右逢源的武氏孤女,在这种时候自然应该妥协,怎么会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她搁下手中的酒盏,若无其事地扫了扫四周,见武宇如同桩子一般钉在门口,转过头来的时候,却只见李隆基却仿佛没听见刚刚那番话似的,依旧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她。

知道那番犹如自暴自弃的话无论如何也打发不了这精明地家伙,她只得咬咬牙问道:既然崔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第一,设法见王同皎一次,他虽然莽撞,却是个有担待的人,而且……李隆基稍稍一顿,随即语若千钧地说,有一个罪名扣在他头上并不是虚的,那就是他确实和羽林军中一些将领相交莫逆,只要通过他掌握了这些人,便多了一重最大的保障!第二,去见安乐公主,第一件事固然得靠她通融,其他的也得靠她。

只要她能够始终站在你这边,别说小小一个崔,就是整个博陵崔氏出面也是枉然。

其三,想个办法把裴愿地父亲弄到我那里去……凌波忽然面色古怪地打断了他:你怎么知道裴愿地父亲在我家里?崔虽然只说是裴姓客人,但裴愿之前既然还在庭州杀敌,那么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出现在长安。

既然可以用来要胁你,除了裴愿的父亲还有谁?李隆基笑吟吟地端详着凌波那勃然色变地表情,间中漫不经心地转头朝武宇瞥了一眼。

毕竟曾经是安乐公主的人,才一年的时间便已经当心腹使唤,这丫头还真是胆大包天。

第一百一十五章 煞费苦心的探监阴暗的牢房中显得气闷而潮湿,唯一的照明便是石壁上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

只是,那火炬非但没有带来光明和温暖,反而显得有些阴恻恻的。

自从被下狱,除了两次提审之外,王同皎便再也没有走出过这个方寸之地,也没有任何人来看过他,三次送饭之外,就连一个可以说话的狱吏都没有。

此时,他背靠着那阴冷的墙头,百无聊赖地计算着地上的麦秆,忽然嗤笑了一声。

定安公主驸马、右千牛将军、琅邪郡公……这林林总总一堆头衔,却敌不过人家轻飘飘一句构陷。

他以真心待人,人家却把他当作是向上爬的楼梯,何其可笑?怪不得他呆在这个地方虽没有人说话,却依旧觉得怡然自得,原来他自始至终就从来不需要同伴,他原本喜欢的就是这种孤寂寥落!忽然,这无边的寂静之中传来了几个脚步声。

虽然这大牢之中终年不见阳光,亦不知道白天黑夜,但三餐饭送进来总有时辰,因此王同皎隐约也有些数目。

前头一顿饭刚刚送来不过一会儿工夫,这会儿怎么会又有人来?等到那脚步声渐渐近了,他便冷笑一声问道:韦相公李相公杨相公不是都已经参验过了,怎得还要再审?我都已经爽快地都认了下来,还想让我招供什么?平日若是他如此说,外头那狱吏必定会厉声呵斥,可今天却诡异地没有任何动静,他心中不免奇怪。

难道是这么快就有人来奉旨赐死他?不。

无论武三思还是韦后都想着杀鸡儆猴,他绝对不会死在这里,那一定是光明正大的显戮示众,否则何以震慑群臣?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即竖起耳朵倾听着外头的动静,虽然那声音极低,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还是捕捉到了几个模模糊糊地词语。

……公主……恩德……半个时辰……难道是定安公主?他很快因为自己的这个荒谬设想而仰天大笑,几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定安公主虽然比不上长宁公主和安乐公主的骄纵,但做事情的时候何尝顾及过他的感受。

她的那些情夫还少吗?就算他死了,她还能再嫁一个驸马,他一个罪人算是什么,还会劳动她前来探望?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手上脚上的沉重镣铐立刻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牢房中显得格外碜人。

终于,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来到了栅栏外。

虽然他地头顶就是那支熊熊燃烧的火炬,但那一点点光芒却不足以让人看清他的头脸,甚至连他的身材也完全掩盖在了那一袭宽大的斗篷中。

王同皎直觉地感到来人是他认识的,于是艰难地挪动双脚又上去了几步。

直到他对上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他方才恍然大悟。

纵使是琅琊王氏族人,也无法踏入此地一步,七郎……不对。

应该是小姐究竟是谁?凌波的眼睛还不太适应这里的昏暗视线,因此刚刚只是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那个衣衫单薄胡子拉碴地人实在和她印象中的王同皎大相径庭,只有那声音依稀能听出昔日光景。

她轻轻放下了头上的兜帽,再次深深看了一眼王同皎手上脚上的镣铐,这才一字一句地道:我是永年县主武凌波。

大唐宗室县主原本极多。

然而,自从武后当权继而登基为帝,李唐宗室几乎诛戮殆尽,往日遍地都是地李家县主就渐渐少了,而自打一年前的玄武门政变,武家诸王都贬了一级,于是武家县主也一样几乎绝迹。

所以,王同皎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任何关于这永年县主的记忆。

倒是武凌波这个名字他隐隐约约有一点印象,但一时半会也没能想起来。

虽然想不起来对方是何方神圣,但他还是戏谑地笑了一声:想不到最终能够来这里看我的居然还是个武家人,我实在是荣幸之至。

县主你就不怕让你家里头的长辈知道,说你不知轻重暗通我这个反贼?今天能够来这么一趟,凌波几乎是煞费苦心。

她拼着名声不要。

把自己先前和王同皎结识地经过半真半假地告诉了安乐公主。

结果。

这位公主果然以为她不过是一晌贪欢留情,没好气地骂了她没出息就借出了御赐金牌。

而后。

她借着某次偶遇,随定安公主回家,巧妙地激起了对方的一丁点夫妻恩义,对方得知她能去看王同皎,又让她设法带了一件信物。

于是,她此时此刻站在这里,赫然是两位公主保驾的结果。

你就不认为我当初和你结缘,其实是去故意刺探消息的?除非武家的男人都死绝了,才需要一个千金闺秀亲自出马。

那不过是巧合巧遇而已!王同皎想都不想就晒然笑道,再说,那天主动兜搭你的人是我。

是我有眼无珠误结识了宋家兄弟那样的小人,和你有什么相干?你不会是因为这种小事到这里来的吧,想不到最是卑鄙无耻的武家还能有你这样有情有义地人,我王同皎何其有幸,哈哈哈哈!听到那回荡在整个牢房中的张狂笑声,凌波实在忍不住了,遂劈手将一样东西迎面丢了过去。

却不想黑暗中的王同皎身手极其敏捷,竟是深手轻轻一抄就将那东西握在手中,然而这动作同时亦带起了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

就着火炬的微光看清手中的东西,王同皎顿时皱起了眉头。

那是一枚女人地翡翠指环,虽然极其名贵,但绝对不是该这时候拿出来地东西。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他便莫名其妙地抬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定安公主托我带来的,至于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尽管王同皎在得知自己出身武家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但凌波却没有一丁点如释重负地感觉,反而心头更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你的罪名如今已经定了,谋刺德静王,谋废皇后,罪当斩首,籍没家产,三代以内血亲流放岭外……包括你唯一的儿子。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局,王同皎并不十分意外,然而当听说幼子也同样被流放岭南的时候,他忍不住还是恨恨地哼了一声,甚至冲动地想扔掉手中的指环,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唯一的儿子乃是一位侍妾所出,并不是他和定安公主的儿子,她不会求情也在情理之中,但若是那样,她何必让这位永年县主带来这枚表示永结同心的指环?第一百一十六章 难以预料的转机虽然没有想通那指环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毕竟妻子仍旧记得一点夫妻情谊,王同皎便勉强把那翡翠指环又握在了手中。

这当口,他脑际猛地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你是武十七娘?不错,我就是武十七娘。

凌波很是爽快地点点头,同时亦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王同皎的表情。

武家人素来并没有什么好名声,除了女皇之外,她上头那一辈的出了个武三思,其他人不是庸庸碌碌就是只知道享乐。

小一辈除了武崇训作为武三思的儿子,好歹还继承了一点衣钵,其他的都是庸才居多。

出嫁的那几个千金常常传出借着娘家势头作威作福的传闻,至于那些个男人们则几乎个个沉迷于花丛。

当然,她自己也同样没什么好名声----能和安乐公主厮混在一起,能常常有事没事被韦后召入宫,她还指望有什么好名声?然而,等来等去,她却等来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那些武家千金不是娇娇怯怯就是横行霸道,你果然她们不同。

王同皎若有所思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忽然低头看了看双手上沉重的镣铐,竟是干脆利落地盘膝坐了下来。

费劲地抬起手在额头上擦了擦,他这才从容不迫地说道:赫赫有名的武十七娘能够亲自来探望我这个罪臣,我实在是受宠若惊。

若是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只怕会二话不说地把你赶出去,但在这里蹲了十几天。

该想明白的我都想明白了。

武三思需要地只是杀鸡儆猴,就算是要株连其他人,也只需要暗示别人更改证供,断然不会派你过来打探消息。

既然不是武三思,那也不会是韦皇后或是安乐公主。

他微微一顿,随后扬起了头,那面上虽是脏乱不堪,眼睛却熠熠发光:我想,你更不会仅仅好心地替定安公主送这么一个指环过来,那么。

你此来代表的又是谁?阴森森的牢狱中,一对既不是夫妻,也不是爱人,更谈不上是朋友的男女隔着木头栅栏你眼望我眼,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诡异来。

虽说凌波事先已经打听清楚这边并没有什么所谓铜管地听之类的设施,也知道门外有武宇守着必然不会有失,但当王同皎反客为主问出这样的问题时,她仍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荒谬。

原来他并不愚蠢,原来他很聪明!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任性疏狂结交小人。

到头来连自己的性命也莫名断送了?是太平公主让我来的。

凌波心念数转,终究还是将一个到了嘴边地人名硬生生按了下去,换上了另一个名字,公主知道你的冤屈。

所以让我来问问你有什么未了的愿望……没等凌波把话说完,王同皎便喃喃自语了起来:是太平公主……居然不是相王,居然也不是卫王!这个天下真的变了,居然连一个敢于站出来的男人都没有!他倏然抬头仰视着凌波,一字一句地说。

我虽然连累家人流放岭南,但琅琊王氏乃是世家大族,想必不会连一点庇护都没有。

我一个人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别的可以遗憾,也没什么事情需要托付别人。

县主此来好意,我心领了。

果然,她就知道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李三郎还奢望什么通过王同皎和羽林军的那批将领搭上线,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来!他以为她是神仙不成,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办得到!凌波并没有去考虑如果自己不曾自报家门。

王同皎是否会因为她冒险探望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确实没能力救他,但当时有通风报信的机会,可她没有那么做,而是默默看着事情发生,所以她自是有愧在先。

而从这种角度来说,李隆基无疑是同谋。

王同皎虽然叹息托付此事的为什么不是相王。

但她没有理由无缘无故把那位老好人相王牵扯进来。

那这个目地就只有作罢。

只要再把裴愿的老爹设法送走,那么她至少把该捋平的线索都捋平了。

就算崔逼婚她也夷然不惧。

鱼死网破的结果,绝非是那位珍惜前途,远离危险地美男子乐意接受的。

那么我走了,另外,谢谢你之前赠的那瓶药。

凌波微微颔首,竭力不去想以后那鲜血淋漓的场景,转身就往外走去。

她还没走出几步远,耳朵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那低低的歌声:敕勒川,天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歌声之后又传来了一句悠悠地话语,我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曾一览塞外风情。

十七娘你翌日前去庭州的时候,记得替我多看几眼那水草和牛羊。

刹那间,这话语仿佛惊雷一般炸响在凌波心头,她忍不住一个激灵转过身来,见王同皎正悠悠然盘膝而坐,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瞪着她,她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裴先之前见她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在王同皎家留宿一晚,莫非就是在那个晚上,王同皎知道了某些事?果然,你就是裴世伯提到的那位武家贵女。

王同皎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了下来,见凌波怔怔地站在那里不曾动弹,他又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当初你为了裴愿而求助于相王,所以,你今天会到这里来绝不是太平公主的托付。

相王乃是如今皇族宗室众心所望,若这是他的意思……李多祚面有反骨不可信赖,成王李千里不过是个庸才,陈玄礼、葛福顺、李仙凫这三人都是万骑果毅,危机之时可以倚靠。

万骑之中尚有几个校尉队正和我交好,此次事发突然,料想他们也无计可施,至于名单信物,劳烦十七娘你自己设法去我那宅第中,就在大书房左边书架下的青砖下头。

说完这些,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蹒跚走到了最里边,竟是以背朝外面壁而坐,再也不吭一声。

此时此刻,凌波心中五味杂陈,朝着那背影裣衽行礼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刚刚打开木门,她就看到了两个狱吏如释重负地迎了上来,于是从怀中取出了两个鼓鼓囊囊地钱袋丢给了他们。

好好看顾小王驸马,别让他多受苦,这是定安公主的吩咐。

见两个狱吏忙不迭地打开钱袋察看,紧跟着就露出了喜不自胜的表情,凌波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

她能够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准公公欠下的大人情轰轰烈烈的王同皎案给整个长安城蒙上了一层血色阴影,就连原本春光明媚的三月也变得黯淡无光。

虽然这不过是上层的变动朝廷的斗争,但小民百姓说话的时候也弱了几分声气,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尤其当看到大街上呼啸而来呼啸而过的羽林军金吾卫军士时,人们往往会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一口气。

都说什么牝鸡司晨国之危兆,如今那位女皇都已经去世了,这天下还是不太平,反而看上去越来越乱了!到了长安之后居然会一头撞进这样一个事端里,始料不及的裴先自然也是心中烦恼。

他在庭州固然打下了深厚的根基,但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的根在中原,裴氏一脉的根在于中原。

倘若不能恢复旧日资荫,那么,裴氏的子孙后代便要从氏族志中除名了!然而,比起长远大计来,如今更重要的却是那一桩惊天大案。

心烦意乱的他出了自己所住的院子,见几个仆人正在洒扫,便不动声色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不得不说,他在此地住的这些天,吃穿用度事无巨细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他不论提出什么要求都会得到满足,就是那位武十七娘也素来是以礼相待。

从寥寥数次见面中,他不得不感慨自己那个愣小子确实有缘法,两京之中那么多或骄纵或庸碌的大家闺秀都没碰上,居然碰到了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

听说今天就要行刑了。

堂堂驸马爷,就因为那个连影子都没有的罪名要处斩,实在是太荒谬了!唉。

那可是十几条人命啊!连杀地带流放的,还有没入掖庭为奴的,少说也有几百号人,真是太可怜了!噤声噤声,县主吩咐过不得在家里议论这件事,你们难道都忘了!再说了,县主可是武家的县主,同情那种乱臣贼子,你们是找死吗?骤然之间听到这样的对话,裴先顿时心中一凛。

连忙紧赶两步,发现转角处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摇头叹气地往另一边走了,他方才感到整个人如同掉进了冰窖。

一瞬间,昔日在朝堂上面对女皇侃侃而谈指斥时政的情景,坦然解衣受杖直至昏厥的情景,流放南中后又逃回时被捕拿的绝望,在庭州苦心咬牙经营时的希冀……林林总总一幕一幕在眼前飞快闪过,最后化作一片鲜红地血光。

凌波走出中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呆呆站在那儿脸色激愤的裴先,顿时心中一动。

虽然她一直都不曾对人家说过王同皎案的进展。

也吩咐过家里人不许议论此事,但料想总有几个多嘴的,就算短时间能瞒住,迟早也是要让人知道的。

想到自己昨日去探监时王同皎的反应。

想到之后和李隆基见面之后商量的结果,她定了定神便走上前去。

伯父。

裴先从回忆中恍然惊醒,见眼前正是凌波,连忙收敛起满腔情绪微微躬身见礼。

往凌波身后瞥看了一眼,见朱颜陈莞都站得远远的。

料想对方也有什么机密话要对自己说,于是他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县主,我刚刚听说今日小王驸马要被当众处刑,如果是真地,县主可否让我乔装为护卫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和小王驸马当初素不相识,只是为了两家祖上那一点交情,他便待我为上宾。

我如今救不了他,却不能在他临刑之日像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安全的地方。

果然。

虽说是老狐狸,但裴先毕竟是裴愿的父亲,关键时刻都会有那种根本扳不过来地执拗劲!凌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虽然很不想看到那种场面,但她今天确实是要去的,因为她原本就打算把裴先乔装打扮带出去。

在那里和李隆基来一招掉包计---某人为此还特意准备了身材相貌差不多的一个心腹。

而由于裴先住在她这里的时候几乎都闷在那个院子里,见过的仆人并不多。

要蒙混过关还是很容易地。

我已经和临淄郡王商量好了,待会还请伯父见机行事裴先竟是听得怔住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包含着好几层意思,以他的心思缜密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原本就已经认为这长安的水深不可测,此时更察觉到自己这么冒冒失失地插进来太过于莽撞冒失。

时值今日已无退后之机,他便郑重地点了点头,问了几句细节之后,忽然退后一步长揖到地。

凌波猝不及防,一愣之下方才出手相扶,此时对方却已经直起了腰。

她刚准备张口说什么,裴先却抢在前头说话道:我父子两人都承蒙县主相助,大恩不言谢,此情我必定会铭记在心。

如今我一家困顿于庭州,虽薄有家产,但想必对于县主也并无用处。

若裴氏一门将来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但凡县主有任何差遣,我必会倾尽全力。

凌波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对裴愿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愫。

和那个愣小子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轻松惬意,可以毫无顾忌地嗔怒恼火,可以把他指挥得团团转,喜欢看到他那憨厚的笑容,喜欢看他大发神威之后那种小处的温柔……倘若没有王同皎案隔在当中,此时让裴愿的爹爹----兴许是未来公公欠了自己一个大人情,凌波必然会心下窃喜,但如今却是没法感受到什么高兴喜悦地情绪。

伯父不必这么客气,你想去见小王驸马最后一面自是应该,而于情于理,我也是该送他最后一程的。

她微微点了点头,便伸手招来朱颜,命其去安排车马等物,又吩咐陈莞把裴先带到后头去换衣裳。

所幸她早就让武宇武宙那四个人负责训练了一些护卫,结果调教出来的都是些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家伙,否则骤然加进去一个人只怕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而她自己回房换衣服的时候,却在衫裙首饰之外,又让紫陌和喜儿找出了从来不曾用过地黑纱帷帽。

喜儿一向怯懦不敢多话,紫陌却奇怪地问道:小姐,你怎么忽然想起戴这个?不但沉得慌,而且也太憋气了吧!凌波任由喜儿为她把帷帽戴在头上,又严严实实地系好,却没有理会那个满脸好奇地小丫头。

这是去刑场,能遮挡几分就遮挡几分,否则,当亲眼看到那血溅三尺的场面时,她实在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保持脸色地平静。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刑场惊心按照大唐律法,立春以后秋分以前,历来不处死刑。

然而,由于此番乃是事涉谋逆大罪,从审案到处斩,中间竟是不过区区十几日的功夫。

中间也有官员曾经上书指出此事有疑,奈何李显被韦后的枕头风吹得头昏脑胀杀意已决,武三思手中权柄又大,纵使是再义愤填膺的官员,对于这么一桩赤裸裸的冤案也毫无办法。

若单单是冤案也就罢了,最让大部分人为之惊怒的是,天子居然下了旨意,无论文武百官还是王公贵戚,六品以上都须到刑场观瞻行刑。

这样一道荒谬的旨意一下,从上到下都体会到了那赤裸裸的杀鸡儆猴之意,兔死狐悲的心理顿时在所有人中间弥漫了开来。

不少官员觉得前途无望又不肯同流合污,纷纷上了辞表,一夕之间就有十几位官员先后辞官。

尽管这一天乃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但西市的刑场上却弥漫着一股肃重阴冷的气氛。

几十名绯袍紫袍的高官脸色阴沉沉地站在那里,嘴巴几乎无一例外都并得紧紧的,连议论声也几乎听不到。

居中的几个宰相虽然偶尔交谈几句,话题也多半只是轻松的闲话,但面色也同样不怎么好看。

纵然是和韦后叙宗族的韦巨源,此时此刻看着那下头五花大绑的十几个囚犯,亦难以神态自如地谈笑风生。

说是六品官以上以及王公贵戚都要亲临,却也有人大剌剌地不曾到来。

比如说被宣召入宫的武三思武崇训父子,比如说在家里照旧欣赏歌舞的安乐公主。

比如说不想眼睁睁看着丈夫被杀地定安公主----总而言之,武家的人几乎一个都看不见。

在场的李唐宗室也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临淄郡王李隆基和寿春郡王李成器并肩而立,兄弟俩都是面色凝重,李成器甚至惋惜地连连叹气。

眼看时辰将近,自己等的人却还不曾到,李隆基不禁焦躁了起来,眼睛亦不时朝来路观望。

旁边的李成器见状不免奇怪,但转念一想便自以为明白了他的烦恼何在,遂轻轻拉了拉他的袍袖:三郎。

就是一会儿功夫,忍一忍。

李隆基情知大哥好心,只得点了点头,心中烦躁却丝毫不减。

望着刑场中那十余个低头无语仿佛已经忏悔罪过的所谓反贼,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若不是那些刽子手在把人拉上来之前就动过手脚,只怕现如今就要骂声震天了。

相隔老远,那些人犯的面目他都看不太清楚,要找王同皎也无从下手,因此他也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心中打定了主意待会行刑之后留下来。

哪怕是出身琅琊王氏那样的赫赫大族。

哪怕是天子婿,王同皎到头来亦不过如此下场,料想来收尸地人也未必会有。

他不能以卵击石连累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弟,但最后的事情却是可以做的。

武家那位居然来了!不会吧。

武家其他人都在家里欢天喜地地庆祝,她居然跑来现场看热闹!少说两句,你莫非也想向王同皎他们一个下场?乍听得人群中那些嗡嗡嗡的声音,李隆基心头大振,连忙循声望去。

见那边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带着几个随从朝这边走来。

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便领悟了她的意思,遂朝身后数名卫士打了个眼色。

果然,不多时,那一行人便来到了他面前。

由于隔着一层黑纱帷帽,李成器第一眼没认出人,直到李隆基叫了一声十七娘,他方才醒悟过来,连忙笑着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也没有多在意。

此时,李隆基的那些个高大护卫已经将他以及四周团团围住,断绝了别人窥伺的目光。

趁着这个机会,裴先和某个早已有所准备的郡王府护卫迅速地互相换了个位置,又在同僚地掩护下互换了衣裳。

十七娘,先头崔以裴先要挟的事情你知我知。

千万不要告诉父王。

此等事虽然称不上危险。

毕竟和他做人的宗旨不符,我不想让他担惊受怕。

今日他原本想来的。

我和大哥死活劝住了他,如今姑姑和四弟五弟正在家里陪着他说话,否则他又要伤心了。

凌波抬头望了一眼一旁高楼上地日晷,随即又瞥了瞥面露戚戚然的李成器,忍不住低声问道:你就不怕你大哥瞧出点什么?李隆基斜睨了一眼李成器,微微摇了摇头:大哥人虽稳重,心肠却酷肖父王,决计看不出什么端倪。

再说,除了成王千里、卫王和温王都不曾来,我一个人毕竟太过招摇了。

武家今天也只有你一个人来,是不是太显眼了?放心,即便其他人不来,武家还有一个人会来。

凌波说完这话,便对李隆基点点头,朝周围各护卫打了个眼色,自己就不管不顾地朝旁边走去。

由于今天大多数人都是被逼前来观刑,前头的位置并没有什么人去抢占,再加上大多数人都想离武家的人远远的,因此她所到之处,周围很快就腾出了一块空地。

站在那里看着刑场中那十几个人,她心中翻腾得厉害,谁料这时旁边却传来了一声毫不掩饰地叹息。

可惜了。

尽管今日前来的人大多数心有不平,但几乎都是敢怒不敢言,敢站在这里对王同皎抱有同情的几乎一个都没有。

因此,凌波本能地转头望去,这一看却吃了一惊。

那个站在她身后面露惋惜和痛心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右手死死抓着一根拐杖,手上甚至能够看到一根根爆起的青筋。

那是魏元忠。

曾经在李唐代替武周之后被无数人寄予厚望,成为宰相之后却人云亦云的魏元忠,那个好汉不提当年勇的魏元忠。

就在凌波心中惊疑的时候,刑场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响亮地声音,紧跟着就只听一阵鼓响。

情知时辰已到,她强忍着恐惧重新转过头来,却刚好看到十几道雪亮的刀光凌厉无匹地劈下,一道道血光直冲九霄。

那一刹那,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牙关咯吱咯吱地直打架,就连双脚也有些撑不住了。

都说自作孽不可活,为何天做孽就可恕?人人都寄希望于我,我又该寄希望于谁?在一片惊呼声中,她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老魏元忠喃喃自语的声音和那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这世上敌人没得选择杀人不过头点地。

不要说在场的武将们都曾经上过战场杀过敌,至不济也平过叛乱什么的,就拿在场的文官来说,何尝没有因为他们的缘故而死过人?然而,这直接或间接杀过人是一回事,在这刑场上看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这死的人当中甚至还有人曾经是他们的座上客!于是,当那铺天盖地的血光暂时散去之后,有人瘫软有人悲叹,有人惊呼有人流泪,四周竟是乱成一片。

能够熬到六品以上的官员都是有定力有城府的,在一瞬间的失态过后,多数人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去,而少数感情上受不了的人则是留在原地三三两两地议论,神情或复杂或感佩,或叹息或漠然地看着下头那些帮忙收尸的人。

按照律法,大逆罪人该当弃尸荒野不得入葬,但考虑到王同皎毕竟是出身世族不能辱没太甚,所以也就默许了收尸的家属。

然而,王家前来收尸的竟只有两个年老家仆,若不是那位临淄郡王李隆基仗义相助,只怕那两个已经被这场杀戮吓呆的老人什么忙都帮不上。

至于其他人的尸首则是被那些差役胡乱收拢了来,只剩下当中那一大片让人触目惊心的血迹。

尽管站得看似很稳当,但凌波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根本迈不动一步,于是干脆强撑着站在了原地不动。

反正她戴着帷帽,不会有人看到她那惨白的脸色。

然而,她希望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扰她。

却偏偏有那么不识趣的人硬是插了进来。

十七娘,怎得还没走?你不会也怕见血吧,这还真是稀奇事!来人并没有因为凌波地沉默而转身走开,反而更加罗嗦了起来,我在突厥的时候,默啜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杀一个从人给我看,最初看着是触目惊心,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默啜也放弃了这种愚蠢的威慑。

杀人是可以看习惯的,只要当那些死在你面前的人都是畜牲就行了!今晚伯父和五哥五嫂设宴请客。

你到时候可别忘了来。

不过亲自来看一看也好,那些只知道享乐的家伙连血都没见过,将来轮到自己的时候只怕是腿都软了!终于,凌波长长吐了一口气,伸出了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

刚刚那一会儿,她一直死命攥着拳头,想必此时掌心一定会有好些横七竖八的血印子。

她微微转头一扫左右,见刚刚那个说话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于是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

武家其他人没来,那个曾经被女皇当作可有可无地人派去突厥和亲。

结果被囚禁了六年的武延秀,果然还是来了。

小姐,现在是不是回去?对于武宇的提议,凌波摇了摇头。

反而朝那血淋淋的刑场更前进了几步。

当那一抹暗红色再次尽收眼底的时候,她终于没有了最初那种反胃的冲动,相反更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亢奋。

随手掀起那沉重的帷帽丢在了地上,她不顾风中仍然有不曾散去的血腥味,猛地吸了一口气。

这才拍拍双手转过身来:走,我们回去!县主请留步!随着这个温和却不乏强势的声音,崔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闪了出来。

只见他头戴圆头巾子,身穿朱色小团花绫罗袍,腰中配着草金钩,那模样根本不像是刚刚看了杀人,反倒像是准备踏青赏玩地世家公子。

他笑容可掬地上前行礼,旋即便温声问道:我上次提的事情,不知道县主考虑得如何了?此时。

凌波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冷冷地答道:崔大人不觉得在这种场合提这种事很不合适?我要回去了,烦请崔大人让开。

在这里提及此事,方才显得我有诚意。

崔却一点也没有让路的意思,反而更上前了一步,如今王同皎已死。

县主当初去那边喝酒饮宴地事情也就无从查证了。

他也不会知道当日喝酒谈心引为知己的人原来是武家千金,这才最好不是么?县主如今已经年方二八正当华年……此时此刻。

凌波忍无可忍,恨不得就着那张俊秀却讨厌的脸蛋狠狠一巴掌拍过去。

就在她准备不顾后果这么来一下子的时候,身后响起了拐杖的笃笃声,紧跟着,一个人影突兀地插入了她和崔地中间。

想当初则天大圣皇后召集大臣准备当众杖杀那个姓裴的小子时,大家胆战归胆战,愣是没有一个敢惊呼敢尖叫的,现在这些人真是太不成体统了!唉,老了不中用了,远远地看这些居然有些迷糊,再这么下去只怕连书都看不成了……听这声音和说话的口气,再看看这说话的人,任何一个人都会得出一个糟老头子的印象。

然而,换作是其他倚老卖老的人,崔必定会拐弯抹角地讽刺过去,此时却不敢造次。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尽管老魏元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敢当面指着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破口大骂的硬骨头,但万一被当众指责一顿,他的前途仍免不了受影响。

他意味深长地瞧了凌波一眼,随后往后退了几步。

魏相公既然年老体衰,还是请早点回去休养。

县主,那么我改日再登门拜访详谈,现在就先告辞了。

这个该死地家伙!望着那个潇潇洒洒离去的背影,凌波几乎难以抑制地骂出声来,而就在这个时候,刚刚的搅局者魏元忠却忽然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并没有什么意味深长,反而带着几分长辈的温和,配合那仿佛祖父看孙女一般的宠溺眼神,在这个血腥的杀戮场显得格外诡异。

纵使凌波作为得益者,此时此刻也有些心里发毛,着实弄不清楚这老魏元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老了,即使是故人之女,我也没什么能力相帮。

走在刀锋上是要付出代价地,县主千万不要学我,我当初年轻气盛树敌无数,老来想要尽敛锋芒,别人却已经不敢相信了。

这世上敌人没得选择,但你得好好选择自己地朋友。

第一百二十章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去西市观刑的并不单单是那些王公贵族文武百官。

血腥的杀戮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们来说是莫大的震慑,但对于百姓来说,却是枯燥乏味生活的一种调剂品。

他们不会像那些达官贵人一样长吁短叹痛心疾首,当那鲜血从断头颈腔中喷射出来的时候,大多数人发出的是惊叹的呼声,甚至有大胆的人咂巴着嘴唇意犹未尽。

真过瘾,若是天天有这样的场面就好了!大唐对于死刑素来很审慎,也就是武后当权那些年杀人最多的时候,主要也是拿官员下手,杖杀刑杀的人不计其数,但那时候是在洛阳,长安的百姓可没那眼福。

大唐每年处决的死刑犯少则几十,多的也只有上百,平均到各地就更没有多少了。

于是,这一场一下子处决数十人的斩首行刑,着实点燃了不少百姓心中的亢奋和热情,使他们围拢在那里久久不去。

陈珞当时也站在围观的百姓当中。

由于他拥有完美的身份证明,再加上不过是曾经去王同皎那里吃过几顿闲饭,所以调查此案的监察御史姚绍之只是申斥了他几句也就将他放了回去,和他处境相同的还有十几二十个人。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离开大理寺的时候,那些吃闲饭拍马屁最起劲的几个家伙,全都破口大骂王同皎连累了他们,那神气中满是理所当然。

原来,他那个怯懦的父亲并不是最可恶的,可恶地是这个世上的险恶人心!顶着陇西李氏旁支子弟这样的头衔。

陈珞在长安赁下了平康坊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买了两个侍女四个家仆,日子虽算不上第一流,但至少也不难过。

那种结交士子和太学生言笑无忌的日子本就是他常常盼望的,可时间长了再加上这么一档子事,却也有些厌倦了。

这一天,当听说有客人来访的时候,他本能地想把人拒之于门外,最后还是惦记着自己的真正身份,方才强打精神迎了出去。

然而。

在认出了来人之后,他的无精打采立刻换成了满腔喜悦。

打发走了送茶的侍女掩上了书房大门,他立刻上去抓住了来人地双肩,又惊又喜地问道:莞儿,你怎么来了?我不在你的日子还好过吗,有没有让人欺负,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哥!陈莞又好气又好笑,挣脱开那双手就摇头嗔怒道,你都胡说些什么。

县主若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主子,你怎么会在外头那么逍遥?我现在过得比原先还爽快些,内宅的事情一多半都是我做主,县主待我就和自家人一样。

怎么会给我委屈受!就是来来往往的那些贵客,对我也都是规规矩矩的,连那位……她硬生生把临淄郡王那四个字给吞了回去,含含糊糊地说,反正我过得很好。

自从连遭劫难之后。

陈珞还是第一次看到妹妹的脸上洋溢着这样的幸福笑容,心里忍不住一阵酸涩。

他年前就来到长安,和凌波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对于那位主人虽然感恩,却不像陈莞这样信心十足。

想到自己昨天看到的那血腥场面,他还是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莞儿,县主虽然是好人,但她如今身处地位置很危险,你一定要小心。

若是有什么不对。

你一定要答应我保全好自己。

陈莞虽读过书,但当初在家的时候还是个娇娇怯怯的千金闺秀,如今打理一大家子的事情,渐渐就养成了爽利敢言地性子。

此时,她死死瞪着满脸关切的兄长,脱口而出道: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

这还是大哥你教给我的!你别忘了,若不是县主好心。

你我现在都是什么下场!千算万算,陈珞完全没料到这几个月的工夫,陈莞的性子居然会有这么大地变化,顿时愣在了那里。

良久,他知道如今再继续这个问题,兄妹之间可能会不欢而散,只得软言赔礼认了不是。

好不容易哄了妹妹露出笑容,他这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这么急匆匆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寻我?不是县主说你在这里当着你的李三公子,我怎么知道你住哪?陈莞笑吟吟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囊放在了桌案上:这里头是一百枚御制金钱,在东西市的金银铺中兑换了之后,足够你维持一个世家公子的花销了。

这只是第一件事情,第二件事是县主说你和士子的结交也该差不多了,接下来不妨和各地进奏院的那些人打一下交道。

听说卫王李重俊一直呼朋唤友,没少去那些进奏院,你趁这几个月谋一个王府官,若是不能,只要和那卫王搭上线也行。

此时此刻,陈珞只觉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脸上更是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失望:你专程跑来就是为了这事?兄长的不快陈莞自然都看在眼里,只得上前抓住了陈珞的胳膊:哥,县主救我们于水火,我们就得报答。

再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难道乐意我们俩沦为别人地玩物?我们是兄妹,这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但至少是现在,我们得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县主说过,人不能选择出身和从前,但只要努力就能把握将来。

我们已经没有出身了,过去也是不堪回首的经历,难道连将来也要失去?陈珞直直地注视着面前的妹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许久才宽慰地笑道:莞儿,你果然长大了!你回去禀告县主,不论是制造巧合还是其他,我一定会混到卫王身边。

你也要小心,有时候,我宁可希望你的容貌不要那么出众。

虽说有县主庇护,但这长安城地权贵是吃人不吐骨头地,尤其是那些色迷迷的男人。

陈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知道啦,哥,你真罗嗦!兄妹俩又说了一阵闲话,惦记着家里头地陈莞就匆匆走了。

而看着妹妹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陈珞总觉得心里极其不放心。

虽说陈莞隐藏得很好,但毕竟是兄妹,他隐约能看到妹妹眉梢间的一缕春意。

那个占据了她心中一席之地的男人,究竟会是谁?第一百二十一章 撕破脸也好休祥坊位于长安城内皇城西南第二街由北向南第二坊,往日最富盛名的便是隋朝兴建的万善尼寺。

然而,如今这里更显眼的却是连绵不断大兴土木的一排房子。

这旧址原本是太宗之女临川公主的旧居,临川公主下降周道务,所以她过世之后,这里住着的就是周家人。

然而,日前安乐公主轻飘飘一句话,周家人便敢怒不敢言地都迁了出去,拱手把这座传承了几十年的大宅子让给了安乐公主。

而她还嫌这地方不够大,又强夺了周遭十几户百姓的房产,甚至纵奴打伤了前去论理的人。

在长安县摆出了不管不问的态度之后,那怨声载道也就没人去管,也没人敢管。

由于名分上是武家的儿媳,因此当武三思主动表示由他来修缮宅院的时候,安乐公主乐得轻松坐享其成,于是欣然点头,并大方地表示等宅子完工之后,让武三思搬回来同住。

于是,为了讨好这位尊贵的公主儿媳,武三思在政务闲暇之余,一连几天都在这座宅子里泡着,几乎一应图纸建筑都要亲自点头,甚至连几个心腹要见他,也得冒着烟尘跑到这里来。

这一天,三骑快马拐进了这条十字小巷,为首的那人勒马停下之后,望着内中扬起的尘土以及阵阵吆喝,露出了一个旁人不易察觉的冷笑。

此时,听到马蹄声的一个中年门房探出头张望了一下,看清来人之后,立刻一阵风似的迎了上来。

见人家已经身手利落地跳下马来。

他伸出手去落了个空,不免有些讪讪的,但很快就露出了满脸殷勤笑意。

原来是县主,想不到县主也跑到这个土尘贼大地地方来了。

说来也还是巧,这崔大人两个时辰前来的,这会儿刚走,和德静王在书房里头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

许是对那样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日渐权势滔天很有些嫉妒,许是因为觉得凌波似乎对崔不冷不热,于是有意拍马屁,许是因为凌波进进出出对他们这些下人总是很客气出手阔绰。

总之那中年门房撇撇嘴露出了一丝轻蔑:小的听说崔大人最近常常对德静王说什么婚事,县主您可得小心些。

那些世家大族虽说都是几百年的传承,可内中龌龊多着呢!凌波素来不吝惜小恩小惠,此时听到这门房说得那么露骨,不由莞尔一笑,随口赞赏了他一句机灵,进门前又朝武宇打了个眼色。

于是,那中年门房完成了把人领进门的职责之后,回过头来便两眼放光地望着手中两枚银光闪闪的银钱,一时间心花怒放。

这座正在营建的宅子凌波却是第一次来。

因此引路的管家一面走一面说着各处的建筑安排格局,她都只是心不在焉地听过便罢。

那天看过处刑之后,当晚她并没有去武三思家里赴宴。

就算她再善于伪装,也不至于没心没肺到那个地步。

那一夜。

她在书房里点起了三柱清香祷祝了一番,冷冷清清枯坐了一夜。

今天若不是武三思忽然派人来请,她根本不会有任何兴致跑到这个满天尘土地地方来。

凌波见到武三思的时候,这位如今货真价实权倾朝野的中年人正负手而立看着那栋破土动工的小楼。

她遣开随行的武宇武宙,缓步走上前去。

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伯父。

是十七娘啊。

武三思转过身来,发福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甚至还流露出长辈对晚辈的宠溺,你都已经十六了,就算贪玩也得有个度,再这么拖延下去就要成老姑娘了。

虽说陛下和皇后都允了你婚事自主,可你毕竟没了爹娘,我这个伯父不能一点也不管。

上次你去崔家拜寿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崔家老三,他是状元。

论门第论才学都不辱没你……听到武三思在那里把崔液夸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凌波哪里不知道崔已经说动了武三思,心中自是冷笑连连。

眼珠子一转,她便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伯父别提崔家,要是按部就班地提这事也就算了,崔居然敢当面威胁我。

我就是嫁鸡嫁狗也绝对不嫁崔家的人!武三思原本已经估计到了这件事地某种难度。

却不曾料到凌波会忽然这样拒绝,一时间倒是愣了。

崔事先对他很是说了一番承诺。

甚至还点出了自己这个侄女前些日子和王同皎混在一起的事。

即便是他并不奢望武家上下一条心,对此未免也有些看法,但是,当他想起凌波话语中的威胁两字,脸色顿时倏然一变。

澄澜怎么威胁你了?他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当然就撕下了平常温文尔雅地嘴脸。

凌波知道自己的言语有了效用,索性做出了一幅气急败坏痛心疾首的脸孔,那一日踏青,我女扮男装出行,正好碰上了王同皎。

我那时存心戏耍他,也就隐瞒了身份到他家里喝了一回酒,谁知道之后回到家之后就碰到李悛前来告密。

我那时正迷糊着根本没在意,谁知道之后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崔就拿着这事情来要挟我,说我没立刻告诉伯父就是别有用心……呸,我后来还帮定安公主去探望过王同皎,这有什么不可对人说的!武三思听着听着,发觉凌波已经是额头青筋毕露动了真火,甚至连说话都已经语无伦次了起来,连忙好言宽慰。

这若是换成别地武家人,哪怕是他自己的女儿,他也早就不给好脸色了,可凌波终究不同。

况且这事虽令人不快,但若不是他一定要杀王同皎立威,原本就是小事一桩。

听她爽爽快快地认承了,他不由对崔心有不满,隐隐约约更生出了几许警惕。

总之,今后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凌波硬梆梆撂下一句话,见武三思脸色不好看,她便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我知道伯父你眼下正在用人之际,这崔又是你的谋士,我也不是求伯父就此弃他不用。

总之以后有他的时候伯父你别叫上我就行了,我看着他就恶心!至于崔家的婚事,我就是剪了头发作姑子,或是进了道观终生不嫁,也和他崔家没有半点关系!武三思虽说在心中对崔存了一丝隔阂,但一来确实是用人之际,二来则是博陵崔氏乃是山东世家之首,他也得笼络着,所以凌波这话无疑是给了一个最大的台阶,半真半假劝说几句,见她不依不饶也就决定罢手不管了。

自己的左膀右臂全都和凌波有些瓜葛,他原本也是提防一手的,现如今她和崔撕破脸也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小人就得小人来治离开了武三思这座正在营建的新宅子,凌波立刻显得神采飞扬,连带那漫天尘土此时此刻也顺眼了起来。

若不是在这么一个地方实在太惹人注目,她几乎就想当街高呼或是仰天大笑,以此发泄心中的情绪。

崔,既然你自作聪明,那就休怪我不留情面!在心里头嗤笑了一声,她步子轻快地走到自己的坐骑初晴跟前,抚摸了一下那柔顺的鬃毛,正欲上马却看到了几个人纵马小跑奔了过来,为首的那人正是郑。

虽说那也是她昔日引荐给武三思的人之一,但两人之后几乎并不曾有什么往来。

郑是忙着巩固地位出谋划策,她是洞悉了这家伙的小人秉性,不愿意交往太过密切到头来害了自己。

然而,此番和崔交恶,她就不得不改变策略了。

和弱冠及第的崔比起来,郑同样是少年得志。

他十七岁就中了进士,之后一直对外自称出身荥阳郑氏,其实原本姓。

因为这一点,他在仕途上也一直波折不断,而投错了二张门下也让他几乎跌到谷底。

如今成为武三思的谋士,他自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直到门前下了马,他方才发现,那边牵马笑吟吟而立的乃是引荐自己的恩主。

县主安好!郑跳下马丢下缰绳便走上前去,弯腰恭恭敬敬一揖,随即笑道,这边风尘大,县主怎的站在这里?我这不是想和郑大人你提个醒么?凌波笑着扬了扬眉,随即单刀直入道,我刚刚见过伯父。

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和崔家老三那桩婚事,想必伯父如今心里头不痛快。

郑大人若是没什么急事,此时还是不要进去讨没趣的好。

博陵崔氏虽说是世家大族,崔家老三虽说是状元,可姑奶奶我还不稀罕!郑攀上武三思之后,仕途正是如日中天。

若要说唯一地遗憾,那就是他的出身。

这世家都有宗谱,朝中都是聪明人,因此知道他并不姓郑,也并非出自荥阳郑氏的人不在少数。

甚至有人当面就敢嘲讽他。

所以,崔出身显赫,又比他早追随武三思,他一直都存着比较之意。

此时此刻,凌波这提醒在他听来不啻是值得幸灾乐祸的喜讯,当下就露出了趋奉的笑容。

虽说心里头高兴,但他转念一想又有些疑惑。

如今朝廷官员都愿意迎娶五姓女以抬高门第身份,而女子倘若能嫁入五姓豪门,同样亦是莫大的骄傲和荣幸。

凌波纵使是县主,那崔家老三的名头他也听说过。

门第容貌才学都不辱没了她,为什么拒绝得什么干脆?县主金枝玉叶,区区状元算不得什么,自然还能挑到更好的。

只不过。

看县主的模样似乎是深有不满,这是……郑大人,你当初在我那里住过,我看着也就和我门下出去的差不多。

我和崔如今有仇,以后你在伯父身边可得给我争一口气。

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帮你多多说话。

总之你一定得给我压着崔,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郑越听越糊涂,谁知凌波根本不解释,忽然翻身上马就走。

那三骑马匆匆离去扬起地烟尘让他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但这些许不适却比不上他心头的莫名兴奋。

他早就听说当初崔能够得武三思看重,内中有凌波的一言之恩,现如今这两位闹翻了,对于他来说岂不是大大的机会?世家大族算什么,看我这个出身寒门的士子照样把你压下去。

更何况这是以有心算无心,还不用明的撕破脸!四月的天已经没什么料峭寒意,多了几分暖洋洋让人懒散的气息。

大街两侧的槐树杨树柳树已经都郁郁葱葱吐出了无数翠绿的叶子,间中种栽地各种花卉也已经是姹紫嫣红。

路上的行人们都穿上了轻薄的春衫,而那些富家子弟们则更是衣衫华丽跨马出游,数日前的杀戮仿佛早就从所有人记忆中消失了----或许说是不得不消失----因为日子毕竟是要过地。

凌波出了休祥坊。

却并没有回家。

而是沿着光化大街来到了群贤坊。

这里靠近长安西城墙和金光门,算不上最好的地段。

但却由于此地破土动工的一座宅子而异常引人注目,因为那是上官婉儿的新宅。

历来妃嫔都是幽居深宫侍奉君王,如今上官婉儿这个正三品的婕妤不但把应该是中书舍人干地草诏事宜一体全都兜揽了过去,甚至还像高官一样在长安营建宅第,这是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奇事。

和武三思那里大兴土木不同,这边虽说也传来了一些敲敲打打的声音,却没有太多的喧嚣和吆喝,再加上四周都是不起眼的安静民舍,更流露出一种高雅幽深来。

由于房子还没造好,作为嫔妃的上官婉儿自然不可能像武三思这么大剌剌地时时刻刻前来视察,于是便把这么一桩事情交给了凌波代劳,甚至还不无玩笑地拿出了自己的脂粉钱,说是让她看着情况添几样东西。

十万钱也就是一百贯,在长安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能买什么?只不过若是放出风声去,大概来送礼的人会挤破头吧!凌波望着那初具雏形地门庭喃喃自语了一句,忽然瞥见一旁的武宇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当下便勾手示意他过来:有什么话想说就说,难道我的脾气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若是以前的武宇,一定会老老实实地摇头说不知道,但现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木头人了。

他露出了一丝情绪化的苦笑,东张西望了一阵方才低声说:小人只是觉得,县主刚刚和郑大人说地那些是不是不妥当。

若是郑大人和崔大人真地斗了起来,万一崔大人恼羞成怒……凌波讶异古怪地瞅了武宇一眼,见他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依旧是那张英俊的面庞,依旧是那副健硕地身板,她不觉笑了起来:不错不错,如今你总算是会用脑子了,比他们三个强!我只是暗示郑可以争一争,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斗得你死我活。

这分寸上的问题,那些官员们可比你我在行的多了,而且,这样不是更显得我小肚鸡肠么?女人天生就是小肚鸡肠的,只要人人就这么看她,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为官之道便是牵马执镫凌波正和武宇戏言的时候,忽地听到一阵车轱辘响声,不由转过头望了过去。

此时,一辆金路紫油,缀着白红锦络带和帷帐的马车便映入了眼帘,竟赫然是一辆安车。

须知安车乃是婕妤方可乘坐,心中惊疑的她还以为是上官婉儿出来了,可那车停稳之后,上头下来的却是一个六旬老妇,旁边尚有一位盛装中年贵妇,却都是她认得的。

只是微微一愣,她便连忙上前将那位老妇搀扶下了马车。

那老妇便是上官婉儿的母亲荥阳县君郑氏。

由于她当初带着上官婉儿配没掖庭的时候受了不少苦楚,如今身子虽然还算健朗,却已经是满头银发,额上眼角也留下了深深的皱纹。

站稳立定之后,她便轻轻抓着凌波的手,含笑说道:我刚刚进宫看过婉儿,她说十七娘你十有八九在这里,果然没错。

正好柴尚宫要回家,便捎带了我一程。

柴淑贤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对凌波不咸不淡地吩咐了两句,又对郑氏微微偏身行礼,随即重新登上马车走了。

她是柴绍的孙女,虽然只是正五品尚宫,却是韦后身边的大红人,较之上官婉儿不过略输一线,自然可以乘坐安车,傲视凌波这个县主。

而这种态度凌波早就看惯了,自是不以为意,拉着郑氏的手亲亲热热说了一席话,等到郑氏自己的马车也到了,两人方才进了门。

自从上官婉儿成为了武后的秉笔女官,郑氏便不再是那个掖庭中终日劳作不休的奴婢。

等到女儿成了新帝地婕妤,她更是受到了不少人的趋奉。

原先那座小宅子的门槛险些被人踏破了。

在凌波的搀扶下看了几处正在营建修缮的建筑和花园,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荣光,眼中竟是噙满了欢喜的泪水。

上官家……上官家终于也有了翻身的一日!芝郎,若是你在天有灵看到今天,必定也能含笑了。

默立了半晌,她方才记起旁边还有人,连忙用绢帕擦了擦眼睛,这才转头歉然看着凌波:十七娘,一时动情让你笑话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我还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婉儿也说过我好几次了,可我就是改不了。

见郑氏有唠唠叨叨再往下说地趋势,凌波赶紧三言两语把话题引开。

谁知道这么一岔开话题,她却倒霉了。

由于上官婉儿这一层关系,郑氏原本就以她的长辈自居,免不了又提起了她的婚事,这掰着手指头足足数了十几个适龄的世家子弟,而且仿佛还只是开了个头。

头昏脑涨的凌波虽知道郑氏那是关心体恤,可这种关切她实在有些受不了,只能嗯啊应付着。

权当耳旁风。

好在这时候终于来了救星,一个衣着簇新的管事匆匆忙忙奔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说是外头有人请见郑氏。

这么一来,郑氏的话头立刻被打断了。

而凌波也不免好奇了起来----居然能够追到这座尚未完工的新宅来,这还真是锲而不舍的精神。

来者是一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虽然没有身穿官服,但从他说话地语气神态来看,凌波自然认得出那是一个官员。

而且至少还是六品以上的官员。

由于她素来不喜欢太多华贵醒目的首饰,穿得又简单利落,站在郑氏身边像煞了一个受宠的侍女,因此那中年人根本就不曾注意她,自陈乃是蒲州刺史窦从一之后就开始用极其露骨地言辞奉承郑氏,随即满脸堆笑地说他正好有一批上好的木材,愿意献给郑氏以作新宅家具使用。

对于这种送上门来的好事,郑氏早就见多了。

此刻,她脸上既不见惘然。

也不见刚刚和凌波说话时的慈祥,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淡淡地漠然,微微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然而,就在那窦从一喜出望外的时候,她忽然转头瞧了瞧凌波,面上露出了笑意。

既然你说那批木材有不少。

不如也顺便给我这十七娘打上几件。

郑氏见凌波张口似乎要拒绝。

遂笑着又在她的手上拍了两下,十七娘。

你那平康坊的宅子虽说不错,但有些地方的家具却不怎么像样,许是你伯父仓促之间,底下人随随便便找了些东西糊弄过去的。

再说,楠木紫檀木原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木材,趁这机会好好换一换,翌日也可以作为陪嫁!以凌波的厚脸皮,这种程度的戏谑她根本不会脸红,再说郑氏是好意,她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同时亦领教了这位荥阳县君如今地炙手可热。

有钱能使鬼推磨,但这年头,有些东西就是花千金也未必能找到,别人却能眼巴巴送上门来。

瞅着那窦从一那无比心痛却偏偏还笑着的惨白脸色,她不禁心中好笑。

于是,窦从一犹如跟班似的陪着她们两人逛了整个新宅子,时不时还得抽空递上几句漂亮的逢迎话来。

不得不说,这种差事不是那么好做的,当最后凌波搀扶郑氏上了马车之后,一回头就看见那家伙的额头上油光一片,显然是刚刚擦过汗。

心情不错地她吩咐武宇武宙牵马,又漫不经心地说:窦大人,刚刚荥阳县君不过是一句戏言,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还要进宫一趟,你请自便吧。

窦从一最初还以为凌波是侍女,可兜兜转转这一圈下来,他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及至看到凌波搀扶郑氏上马车,自己却没有跟上去,他愈发感到这里头有文章。

此时听到凌波说要进宫,他连忙绞尽脑汁又回忆了一阵,终于想起这个十七娘是何许人也。

这不能怪他消息闭塞,他原先乃是蒲州刺史,怎么可能会一切尽知?他一下子醒悟过来,竟是忙不迭地抢在前头为凌波牵马执镫,等她上了马方才仰脸笑道:县主新近册封,不过几根不值钱地木头而已,下官孝敬几根也是应当的。

不知县主明日可有空,下官带人去量一下尺寸?若是不知道地人见他如此殷勤模样,指不定还会以为是哪家家具行的掌柜或是东家,凌波也有些意外,但随即便欣然点头答应了。

纵马前去皇宫的路上,她免不了在心里琢磨了起来。

窦从一这个名字实在是陌生得很,这家伙如此会看眼色,是不是也能利用一下?算起来她的仇人已经有李重俊和崔两个了,也该得准备一点班底以备不时之需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婚事和效忠长乐坊正对大明宫,最是出入宫禁的方便地方。

和那些到了长安就想着找豪宅的达官显贵不同,相王李旦一眼就相中了长乐坊昔日长孙无忌的一座别院,再加上此地还有教坊在,平素他闲来无聊的时候,便叫上几个歌女舞女演奏自己几个儿子排演的乐曲,倒也是其乐融融。

他一向就是闲散懒得管事的,外头风波再大也素来不上心,但这一次听说王同皎被杀,他竟是忽地就病倒了。

几个儿子在病榻前轮流侍疾宽慰,再加上太医精心调养,不过十几日功夫,李旦的情形也大有好转,只是种下的心疾却一时半会难以消解。

即使在欣赏儿子们精心设计的乐曲歌舞时,他也常常心不在焉。

李隆基觑着情形不对,心中暗自忧虑,这一日趁着几个兄弟不在家,他便悄悄地把裴先夹在护卫中,带进了相王第。

果然,作为极其念旧的老好人相王,当初见到恩师的侄孙时就高兴成那个样子,一见到裴先,那喜悦劲就别提了,硬是拉着喝了个酩酊大醉不说,趁着酒醉还道出了好些以往藏在心里不敢说的真心话。

我从小就只喜欢读书,对帝位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谁知道阴差阳错母后废了七哥,我这个最不想当皇帝的居然成了天子。

之后又从天子成了皇嗣,从皇嗣又变成了相王,放眼古今,有几个皇族宗室能够有我这样的经历?母子兄弟,终究比不上那张椅子。

七哥能够为了阿韦杀了自己的亲女婿,若是有朝一日阿韦容不下我,我又该如何自处?若是我不曾坐上那把椅子,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母后误我,裴师误我!好容易把大醉不醒的父亲安顿好了,李隆基带着裴先出了寝室,脸上登时阴云密布。

他原以为父亲是个乐天知命什么事情都不管的老好人。

但如今看来,父亲何尝不明白如今的局势暗藏杀机,何尝不明白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既然那张椅子父亲曾经坐上去过,为什么就不能再一次坐上去?裴先跟着李隆基从里头出来,心中颇为五味杂陈。

裴愿回到庭州对他说起相王父子高义的时候。

他还有些不太相信,但今夜真正看到这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相王纵酒高歌流泪不止。

他不由得受到了深深地触动。

他流落塞外饱受艰辛,却一直都不曾忘了自己身上的洗马裴氏血脉,一直图谋东山再起。

这样宅心仁厚的嫡系皇族,不正是他应该追随的?郡王,相王他……父王不过是因为触及心中痛处。

睡一夜就好,不妨事。

话虽如此,李隆基却深深叹了一口气,但很快就振奋了精神。

带着裴先徐徐走出了这院子。

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裴先生久居塞外。

应该知道塞外各族对如今的大唐评判如何。

裴先有些踌躇,因为这话却不太好说。

昔日太宗皇帝东征西讨,四夷共奉天可汗尊号,大唐端地是威凌四海。

可自从大非川一役战败之后,安西四镇基本上都丢了个干净,连带着河西也差点没保住。

因为一场和亲闹剧,突厥默啜又和大唐狠狠打了一架。

就连北庭都护府。

实际上也没多大的兵权实权,大事上还得看周遭各大部落地眼色。

咬咬牙。

他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知所想都一一吐露了出来,见李隆基面上阴霾越来越重,他便拱拱手道:过去四夷皆道我中原是妇人做主,如今还是这么一番话。

如今陛下冷落功臣甚至诛戮功臣,再加上偏听偏信文武离心,实在不是什么吉兆。

我也知道,可惜我是郡王,对这些却是有心无力。

李隆基再次叹了一口气,忽然摇摇头露出了笑容:不说这些烦心事了。

我倒是有一件事想问裴先生,你在塞外那么多年,听说还娶了一位牧族公主,不知可曾考虑过裴兄弟的亲事?裴先在心底盘点了许多各种各样的对答策略,却没料到李隆基不问别的,偏偏问这个。

足足愣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方才尴尬地笑道:愿儿地母亲虽出身范阳卢氏,却也是流人,庭州异族多汉人少,我自己虽续娶了异族女,却不想让他也蹈我覆辙。

可是,若是我带着他回原籍,朝廷独独不赦裴氏,也未必有人肯结亲……裴先生这话未免言过其实,虽说娶妻当娶五姓女,但如今那些世家大族,只要肯重重下聘礼,什么女人娶不来?以裴先生这些年在庭州积蓄下的家产,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

裴兄弟即将加冠,你却不为他定亲,是别有缘由才对。

说到这里,李隆基稍稍一顿,随即意味深长地笑道:难道是裴兄弟已经有了心上人,说是非卿不娶?裴先顿时有些狼狈,只能在心中把那个不让人省心的愣小子骂了个半死。

佳人虽好,一则看情势,二则看般配,那样聪慧伶俐出身不凡的千金,若是裴愿娶回去,家里究竟谁说了算?若单单这样他也许就应了,可问题是,裴氏如今尚未得蒙恩赦,但凌波却是赫赫武家唯一地县主,这桩婚事可能成功吗?看到裴先不说话,李隆基微微一笑,便自言自语道:十七娘和裴兄弟结识得巧,之后又很是经历了一些事情,再加上十七娘聪敏灵巧,心地又善良,裴兄弟情根深种也是自然而然地事。

就是她自己……他说着忽然停住了,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时而娇俏时而狡黠的人影,不禁摇摇头试图把这些印象驱出脑海。

发现这种做法徒劳无功,他只得干咳了一声:若是就现在的情势而言,无论陛下皇后还是武家,都不会允准这桩婚事,但将来却未必。

我知道裴先生有光复裴氏一门的决心,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么?李隆基终于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也同样是裴先等待已久的。

效忠这位英果的郡王,和效忠那位仁厚的相王,难道不是一回事么?几乎毫不犹豫地,他退后一步,推金山倒玉柱郑重其事地拜倒了下去。

愿为郡王效死!第一百二十五章 幸福决不能是昙花一现大明宫人称东内,原本是太极宫后苑,靠近龙首山,素来凉爽干燥。

大明宫前朝以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为主,内庭中则有宴请群臣宾客的麟德殿,还有散落在太液池周边的无数亭台楼阁。

韦后移居含凉殿之后,原打算将这大明宫的仙居殿照旧赐给上官婉儿,却被后者以此宫素来为九嫔所居,委婉推辞了过去。

于是,上官婉儿如今就住在小而精巧的长安殿中,无论距离韦后的含凉殿,还是李显的蓬莱殿,都有颇长的一段路程,让其他嫔妃很有些纳罕。

这会儿,凌波就正在上官婉儿的长安殿中,笑吟吟地看着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女草拟诏书。

什么毓灵河汉禀训天人,什么载极幽闲用光婉顺,总而言之都是一些华丽到极处的字眼,看得她啧啧称赞,暗想上官婉儿昔日不过是和其他宫人一样受教于宫教局,怎么偏生就能练就如此下笔成章的本领,她就是艳羡也艳羡不来。

不得不说,在做文章方面,她着实没有什么天赋。

谁让我当初教你读书的时候,你就是喜欢看,在写文章上头却不用心?上官婉儿一只手下笔不停,另一只手却有如长了眼睛一般,在凌波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记,别光顾着看,去给我端一杯水来,现在我也少有功夫差遣你这个越来越尊贵的县主了!凌波笑着答应了,才来到外间,见珠儿预备来帮忙,她却只是吩咐收拾了风炉茶壶等物,让人送到了里头,然后亲自捋袖炮制了起来。

好半天沏出一杯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茶来,她方才双手捧着来到了案桌边。

此时,上官婉儿搁下笔接过茶。

微微抿了一口便赞道:好歹你这煮茶待客的手艺没搁下,不怕将来嫁人的时候没一样顶尖的技艺。

谁担心那个!凌波满不在乎地一笑,凑过头看了看这一份已经写好的诏旨。

这不看不打紧,通篇看下来,她竟是后背心尽是冷汗。

则天大圣皇后往以忧劳不豫。

凶竖弄权,晖等因兴甲兵。

除妖孽,朕录其劳效,备极宠荣。

自谓勋高一时,遂欲权倾四海,擅作威福。

轻侮国章,悖道弃义,莫斯之甚。

然收其薄效,犹为隐忍。

锡其郡王之重。

优以特进之荣,不谓壑之志,殊难盈满。

既失大权,多怀怨望。

乃与王同皎窥觇内禁,潜相谋结,更欲称兵绛阙,图废椒宫。

险迹丑词。

惊视骇听。

属以帝图伊始,务静狴牢。

所以久为含容,未能暴诸遐迩。

自同皎伏法,衅迹弥彰,傥若无其发明,何以惩兹悖乱?迹其巨逆,合严诛,缘其昔立微功,所以特从宽宥。

咸宜贬降,出佐遐藩。

晖可崖州司马,柬之可新州司马,恕己可窦州司马,元可白州司马,并员外置。

这……这是再贬五王的诏书?她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转头看了一眼面色淡然的上官婉儿,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陛下居然真地相信他们勾结王同皎?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说的人多了,陛下也就自然而然相信了。

上官婉儿端详着那墨迹未干的卷轴,唇边露出了傲然笑意,他们不是常常说我以女子之身秉不得诏书吗?不是说我也是二张余孽不该为陛下妃嫔吗?不是说我和皇后一丘之貉淫乱宫闱吗?既然如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也不妨尝尝这有苦不能说的滋味!这还只是贬,等到他们都死干净了,这天下也就太平了!凌波只觉得后背心发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她虽然早年受到过一些委屈遇到过一些白眼,但和上官婉儿比起来,这怨愤不平的心思要少许多,所以即便能理解,免不了还有些惊悸在里头。

她早几天就听武三思说过天赐良机不可不利用,谁知上官婉儿这么快就连诏书都草拟好了,这简直是一步步把人逼上了绝路,不留半点空隙。

内殿中就只有上官婉儿和凌波,这时候两人都一言不发,气氛便渐渐显得有些凝肃和僵硬,唯一能听到地就是那边风炉上呲啦呲啦的烧水声。

灯火下地两个人影岿然不动,良久,凌波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

须臾,她忍不住又问了一个问题:这里头为何没有桓彦范?你忘了,他如今可是韦彦范,乃是皇后的同宗,这诏书自然也得另外发。

和前头四个一样,贬泷州司马,复其姓氏桓氏。

若不是他不知好歹,好端端的皇后同宗不做,却非得跟在张柬之他们身后摇旗呐喊,怎么会有今天?至此之后,朝中为之一肃,再也不会有人对武家还有皇后和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睛,也就可以好好过太平安生日子了。

上官婉儿露出了极其舒心惬意的笑容,站起身来懒洋洋伸了个懒腰。

这一瞬间,什么才女风范嫔妃仪表都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就只有神采飞扬地满足感,面上更呈现出一种娇艳的红色来。

然而,她没能沉浸在这情绪中多久,旁边的凌波就丢来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

姑姑你可别忘了,这立太子地事情拖到现在已经拖不下去了。

卫王李重俊是众望所归,迟早得入主东宫,日后地事情还说不准呢!韦后的隐痛是唯一的儿子未及婚配就命丧九泉,而自己年过四十几乎不可能再生育。

而对于上官婉儿来说,幽居深宫任由锦瑟华年虚度,虽偶尔春风一度却不得不以药物避孕,到如今再不可能有孩子,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女人最大的痛楚?她的面色渐渐阴冷了下来,继而轻轻笑了一声。

这就要看李重俊是否聪明了。

他的生母早就不在了,要是能够恭顺地侍奉皇后,这个太子少不得能安安稳稳地当上去。

若是不能……还有温王。

温王年纪还小,我明日就建言皇后将温王亲自接过来调教,总不能让这一年多来的心血白费!十七娘,虽说你伯父手底下很有一些人,但此事你也上心一些。

我到时候和皇后打个招呼,不管是用什么办法,用多少钱多少人,把人给我塞到李重俊身边去。

他不是很喜欢表现自己地英果吗?越英果犯错就越多,这一点他大概是没法体会到地。

这无疑相当于钦赐金牌令箭。

对付别人凌波兴许会有心理负担,兴许会犹豫一下,但对于那个居然辱及自己父母的家伙,凌波自是巴不得他早点倒霉----否则她也不会没来由提醒那么一句。

她也希望能够在庭州看蓝天白云牛羊成群,看湖光山色白雪皑皑,听羌笛呜咽骏马嘶鸣,可要达成那个目标,她得保证那不会是昙花一现地幸福才行。

第一百二十六章 傻人有傻福相王病了,这原本是一桩可大可小的事。

然而,当作为皇帝的李显忽然一时兴起微服莅临的时候,这就成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

百姓们议论的是天子果然重兄弟之情,官员们则是分成了好几派。

有的摇头叹息皇帝出宫太过随便不成体统,有的庆幸李显心中究竟还是惦记着那个唯一的弟弟,更有的则是在背地里嘀咕说这不过是做戏。

总而言之,皇帝李显在相王第中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总归是事实。

而这一个多时辰里头,除了一起接见了自己的五个侄儿,李显还单独和李旦谈了半个时辰的话。

事后,李显回宫的时候颇有些不悦,但终究是一个字都没有对身边的人提起。

这边厢在李显离去之后,李旦把李隆基单独叫了进来。

三郎,陛下已经答应我,虽不能明赦裴氏一族,但只要他们不做官,则不必呆在庭州或是原籍,可以自由往来于天下。

李旦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揉了揉胀痛的脑门,随即方才提起精神道,你告诉子明,我已经竭尽全力了,虽然仍未替裴师洗脱恶名,但将来必定会有那么一天。

李隆基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父亲和天子商谈的内容,心中又钦佩又担心。

有了这么一条,他能够有充分的把握让裴先更加归心,但同时也代表着父亲很可能在天子心中种下了一个大疙瘩。

尽管那是亲兄弟。

但在天家更重要地一层关系却是君臣,父亲重情义不假,可这事情冒了多大的风险!裴师是冤枉的……至于子明和裴郎则更是无辜。

如此一来,裴郎也就可以回长安了!相王李旦喃喃自语了一会,面上露出了欣悦的笑容。

十七娘若是知道她和那个愣小子能够重会。

也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这最后一句话却让李隆基心中一跳。

想到凌波平素看到他时爱理不理,动不动就甩脸子,而在裴愿面前虽也有娇嗔薄怒。

但常常带着一抹动人的笑容。

他竟生出了一种非常古怪地感受,最后只得使劲去想他和裴愿已经义结金兰应该替人家高兴,这才把那种莫名其妙地思绪驱赶了出去。

安顿好父亲离开之后,他便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里。

甚至没顾得上去看看几天没见的妻子,匆匆就来到了裴先所住地地方。

相王……相王殿下真地……真的这么说?一向冷静的裴先竟是一下子语无伦次,甚至忘记了自己这质疑有多么失礼。

当再一次得到了李隆基的确认后,他登时踉踉跄跄冲出了房间,就在院中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在那高悬地明月下,已经不再年少气盛的他竟是泪流满面。

多年的艰辛困苦在这一刻全都浮上了心头,那种情绪纵使一千字一万字也难能说得清楚。

李隆基站在门边上静静地看着。

并没有走上前去。

父亲从皇帝成为皇嗣幽居东宫的时候。

他隐约已经懂了一点事情,对于那把时时刻刻悬在头顶的利剑已经有了惊惧。

已经在心底种下了反抗的种子。

只可惜,强大的皇祖母终究不是他扳倒地,也不知道她临死地时候,是否曾经真正朝他这个亲口赞作吾家千里驹的孙儿看过一眼。

和裴先相比,他已经没有了哭天抢地地资格,只能进不能退。

良久,他才带着温和的笑容缓步上前。

明亮的月色在地上清清楚楚映出了他颀长的影子,院子中有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有他的高台履踏在地上的声音,有春虫稀稀落落的鸣响。

他走到裴先身后,轻轻地扳着对方的肩膀把人扶了起来。

这只不过是开始,父王还让我转告裴先生,他很希望裴兄弟能够回来。

当初裴兄弟在洛阳的那些日子,父王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召他聊天闲话,对他这个晚辈比对我们这几个儿子还要亲切热络,不知道裴先生可否成全?这话一下子让情绪几近失控的裴先骤然冷静了下来。

他用袍袖擦了擦脸,随即正颜道:能得相王喜爱乃是犬子的福分,我立刻派人命他回来。

还请郡王日后直呼我表字,先生二字我着实当不起。

裴先生乃是父王恩师裴相国的子侄,先生二字自然当得起。

李隆基见裴先那幅坚决推辞的模样,心下一想便有了主意,遂爽朗地笑道,我和裴兄弟一见如故性子投契,又是金兰兄弟,今后不如称一声伯父便罢。

我听说十七娘也是直呼伯父,今后就这么定了。

伯父以后既然是自由身,这庭州和中原往来的要事,我就全都拜托了。

这是先头早就商量好的,如今又承了那样一个莫大的人情,裴先自然是慨然答应,心中却苦笑连连。

头一次不过是一位县主称呼自己为伯父,现如今又多了一位郡王,这就是他那个愚笨不成器的儿子结下的善缘?看来,当初阴差阳错派了他来中原,这一步棋还真是走对了,果然是傻人有傻福。

若是不出意外,将来他可以不用操心这个唯一的儿子了。

主客两人在院子中又说了一会话,李隆基这才离去。

心情极好的他一踏入自己的院子,就看到妻子王宁和几个姬妾都在,脸上顿时一僵,但很快就露出了一贯春风和煦的笑容。

随意点点头应付了姬妾们的问安,他把外头的斗篷解下来扔给了侍女,落座之后方才接过了妻子亲自捧上来的茶。

这时候,又有乖巧的侍女端着铜盆上来,替他扒下了鞋袜,把脚浸在不冷不热的水中揉搓着。

这都是往日家里的旧例了,也是他最松乏的时候,可现在却觉得有那么一丝心烦意乱。

压下这情绪,他耐着性子听妻子说了些家事,还有这些天上门拜访的客人,但很快就摆了摆手:这些事情以后你帮我留心就行了,你是当家主母,你做主。

他没有留心妻子在这句话后露出的一抹喜色,眼前浮现出了裴愿那张憨憨厚厚的笑脸。

那个傻小子既能够赢得他父亲的信赖和喜爱,又能博得一位顶顶难伺候的美人放心,还真是傻人有傻福!第一百二十七章 最是安心重逢日清晨,平康坊永年县主第和其他达官显贵的宅第一样,早早地忙碌了起来。

负责洒扫的仆人有的洒水,有的拿着笤帚,正打扫前院中庭后院,园丁们在花园中除草捉虫忙得不可开交,侍女们也按照各自的职司穿梭于各处院落之间。

账房中,朱颜正在看着陈莞写写画画,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羡慕。

楚南带着舒娘和熙娘四处转悠着,时不时呵斥那些敢偷懒的下人。

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时节百姓忙着生计,官员忙着上朝,却还不至于有这么早就上门投拜帖钻门路的人,所以门前那条川流不息的巷子显得有些冷清寥落。

两个门房正打着呵欠悄悄交流着昨晚梦境,其中一个忽然瞥见了衣着华丽的瑞昌从里头走出来,立刻用胳膊肘撞了同伴一下。

看到没有,这就是县主的新宠了。

这内院素来只有女人没有男人,就是楚总管也得通报才能进去,偏生他能够出入无忌。

咳,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看那小子长得妖艳俊俏,就是拉出去也是坊间闺女们最爱的。

咱家县主比起安乐公主可是节制多了,就是加上……那四个也才不过五个,听说那位主儿可是隔三差五换一拨。

两人只是交头接耳了两句就略过这个话题不谈,庭院中洒扫的其他仆人也朝瑞昌投去了艳羡嫉妒的目光。

不说别地。

谁不想穿着绫罗绸缎好吃好喝的过日子,谁愿意天天卖力气干苦活甚至朝不保夕?而在这样的目光中,瑞昌却是目不斜视,面容沉静地只管走自己的路----他刚刚得到召唤,如今正要去领自己的衣服。

这些都是前时刚刚叫来长安最好地裁缝裁制地。

据说仅仅是料子和工钱就花去了数百贯。

经过大门的时候。

他略一驻足,忍不住往外头看了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向往。

但旋即便自嘲地笑了笑。

他正准备转身前往管家的院子。

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不觉侧头望去。

不多时,就有三匹骏马在门前停下,跳下了两个人。

其中一匹竟是空鞍。

那两个人都是一身圆领宽袖褐衫,腰束革带,脚下蹬着长靴,配合他们手中拿地锦盒,正是东西市店铺中伙计地日常打扮。

瑞昌有意多瞧了两眼,见那两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和门上交谈了两句,一个门房就撒腿奔向了另一头帐房的方向。

他立时多留了一个心眼。

干脆在原地站住了打量。

只见其中一个脸色黝黑其貌不扬,眼神中似藏着一种狡黠;另一个则是高大健硕英眉大眼。

天庭中透出一股勃勃英气来。

只是第一印象,他便觉得这两人都绝不像是操持贱役的人,但却和时下涂脂抹粉地世家子弟绝然不同。

没等多久,他就看到了陈莞朱颜匆忙现身,一见来人全都是一怔,紧接着就笑呵呵地说道了几句什么。

听到那是香料铺的伙计,他不由得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丝冷笑。

就是寻常官员登门,也不过是舒娘和熙娘两人相待,可区区香料铺的伙计也得劳驾这一对人,岂不是最大的笑话?他刚刚敛去这一丝不合时宜的笑容,就看到朱颜朝自己招手,连忙低眉顺眼地走上前去。

瑞昌,你赶紧去内院一趟,让紫陌服侍县主起身,就说有人从庭州送来了上好的香料,还带来了一匹最好的西域良马。

庭州?瑞昌虽然出身下贱,在教习地手底下却也学过不少东西,知道庭州那边虽然通西域,却没什么好出产,此时特意提这两个字却是蹊跷。

他低下头答应了一声,便在众目睽睽下疾步朝内院奔去,隐隐约约还听到后头随风飘来地一句话。

他是瑞昌,如今很得县主宠爱。

甚至不用回头,他也感到自己能够想像那两个男人勃然变色的样子,再联想朱颜那意味深长地语气,他忽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然而此刻他没时间多想,只能一路狂奔到了里头。

看见紫陌和喜儿正在房前叽叽喳喳地聊天,他心中嗤笑了一声,这才放慢了步子,上前将刚刚朱颜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了一遍。

两个丫头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都还在一团稚气的年纪。

听了这话,喜儿满面茫然,紫陌歪着头想了一会,却是忽然拍打了一下巴掌,面上露出了又欢喜又嗔怒的表情,反身推开房门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去。

结果,犹在睡梦中的凌波就被一阵恶狠狠的推搡给闹醒了。

睡眼惺忪的她瞧见是紫陌,没好气地正要发火,谁料小丫头忽然咋咋呼呼地嚷嚷了起来:小姐,小姐!朱颜姐姐派人来禀告,说是上回送香料的伙计来了,还说带来了从庭州刚刚送来的一批上好香料,对了,还带来了一匹最好的西域良马!庭州……良马……凌波只觉得那满腔睡意一瞬间全都飞了,立时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心中断定那是裴愿的信使,自然是连声催促紫陌动作快些,可即便喜儿也进来帮忙,换衣裳再加上梳头仍然花去了不少时间,这还是不曾敷铅粉抹面脂口脂的结果。

出了房门,她便瞧见了站在那里的瑞昌,目光只在他身上逗留了片刻便匆匆离去,暗自却记下了这么一个情况。

竭力压下心中焦躁,一路不急不缓地来到帐房所在的小院,她第一眼就瞧见了那边似笑非笑的罗琦,第二眼才看到了某个人影。

呆若木鸡的她竟是本能地揉了揉眼睛,紧跟着竟是顾不得心中的欢喜,疾步上前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谁让你回来的!长安城刚刚才乱过,差役们到处捕拿王同皎余党,光是你爹爹我就费了不少心思送走,你知不知道这时候有多危险,不要命了!听到这话,朱颜和陈莞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觉得站在这里实在太碍事。

陈莞本能地要避开,却被朱颜一把拽住了袖子,不由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

谁知朱颜只是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她只好满心古怪地站在原地不动。

而另一边就在凌波眼皮子底下的罗琦也丝毫没有回避的表示,抱着双手站在那里,脸上满是促狭的笑意。

裴愿被这一番痛斥骂得呆了半晌,良久才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小凌,是爹爹让我来的。

他说相王求了陛下,裴氏族人如今可以自由往来于天下,又说相王想见我,所以让我回长安。

我今天刚刚到,准备见了你再去见相王。

凌波登时呆住了。

见裴愿笑得真诚憨厚,偏偏脸上尘土混杂着汗渍,她不由没好气地递过去一块绢帕,心中把某人骂了个半死。

要送惊喜也不是这么干的,这不是准备吓死人吗?只不过,现在她只觉得心情异常安定,什么时候这个愣小子居然有这般重要了!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不想心里装着你却娶别人兴许是因为当初穷怕了,兴许是因为节约惯了,因此凌波在平康坊的这座宅第虽说从外头看宏大壮观,从里头看也同样是富丽堂皇,但连宅子带那些雅致的陈设名贵的家具全都是来自武三思的馈赠,只有那些训练有素的仆人是凌波自己买来的。

而她在发放的月例上毫不吝啬,吃穿用度却并不怎么豪奢,只是宅子西南隅那个跑马场和马厩,放眼长安城也就是长宁公主家的可以与之媲美。

马厩中包括凌波的初晴在内,总共有十二匹马。

而那些供仆人骑乘或是用来装货的驽马,则是养在另一个大马厩中。

这里的十二匹马有的来自于宫中赏赐,有的来自于官员馈赠,总而言之匹匹名贵,脚力都是上上之选。

可除了初晴,它们却没什么在外头露脸的机会,这自然就是因为主人的偏爱了。

因此,当这一天看到有人牵着马过来时,马厩中的骏马们顿时骚动了起来。

尥蹶子的尥蹶子,打响鼻的打响鼻,各式各样什么反应都有。

唯有素来受到最好优待的初晴高昂着头站在那里,不曾和其他的同伴同流合污,但眼睛也在直勾勾盯着凌波,以及凌波身后的那匹漂亮母马。

然而,让它大失所望的是,以往第一时间就会把它拉出去洗刷亲昵一番的主人,这会儿却根本没有朝它看一眼。

久别重逢,这一路上裴愿自是对凌波很是分说了一通回庭州之后地状况。

当提到那场初阵厮杀的时候。

他先是显得格外兴奋,但之后就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这厮杀难以避免。

只不过,战场上除了死人,还有无数死去以及重伤待毙的马儿,一想到它们本应是驰骋在草原上。

如今不但死得无辜。

还不得不沦为别人的口中食,我就总觉得于心不忍。

这愣小子,杀人倒不在意。

却在意那些死去的马!然而。

当凌波地脑海中浮现出那人尸交错着马尸遍布原野地情景,忍不住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只是一场刑杀她就已经吓成那个样子,这沙场血战就更不用说了。

不得已之下,她只好停住步子干咳了一声。

抚摸着身旁那匹小母马的颈子,忽然横了裴愿一眼。

你说要送一匹好马给我,怎么居然选了这么一匹温顺的?以为我不会驯马么?一说到这个,裴愿顿时眉飞色舞,刚刚地一丝愁绪也随之无影无踪:小凌,你别以为只有桀骜不驯地高头大马才是好马。

这是我从天山下的野马群中亲手捕获,仅仅是驯服就花费了三个月。

当初我可没少吃它尥蹶子。

你别看它现在温顺。

一跑起来却是四蹄生风其快无比,再说……我记得初晴是一匹公马。

所以就选了这么一匹母马。

算你想得周到!凌波这才露出了笑容,回转身上上下下再次审视了一番这匹马,不禁越看越爱。

她这马厩中尽管有公有母都是名贵品种,但偏偏她的那匹初晴就是挑嘴,配种好几次都不曾成功,今天裴愿居然送了一匹马美人来,可不是久旱甘霖?她一面想一面看了马厩那边一眼,瞧见自己的宝贝坐骑正在那里眼巴巴望着自己,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裴愿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凌波地侧脸,只觉得时光仿若静止了一般。

在洛阳呆了那几个月,被凌波耳提面命了几个月,回到草原之后他仿佛开了窍一般,几次办事情都相当出色。

那次为了凑人数的唯一一次初阵,他甚至还得到了北庭都护的赏识。

而在继母苦心安排下,历来都离女人远远的他竟然有了两次艳遇,若不是他见机得快,只怕就被那两个美艳而主动的牧族少女给吃了。

可是,即便在暖玉温香投怀送抱的时候,他想到的依旧只是面前这娇俏地笑容。

几乎是本能地,他忽然脱口叫了一声:小凌。

凌波诧异地转过头,见裴愿又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脸上不知怎的传来了一种难以名状地燥热感。

情知这愣小子一向都是直来直去惯了,和他计较什么礼数自己得气死,她只得板着脸反问道:有什么话直说,吞吞吐吐算什么!我……喜欢你。

这句话一出口,凌波几乎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呆在了原地。

她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她是不是自动把人家的某句话给听错了?裴愿在她的面前虽然从来都不吝表现出关切的一面,可是……可是他会说出那么一句话?难道不该是她在水到渠成的时候,在他面前凶巴巴地说,我喜欢你,所以你得娶我?这一瞬间,凌波只觉得天地仿佛都调转了过来,几乎有些站不住。

老半晌,她方才从极度的惊愕中回过了神,登时恶狠狠地逼问道: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这时候,裴愿却心乱如麻。

她生气了!她为什么要生气?想起临行前继母的千叮咛万嘱咐,他咬咬牙又提高了声音:小凌,我喜欢你!那一刻,凌波只觉得心底里一瞬间鼓鼓囊囊地填满了东西,填满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暖和幸福,甚至没感觉到自己的双颊已经滚烫滚烫,满是娇艳的红晕。

死死瞪着裴愿的眼睛,她忽然露出了一个欣然的笑容,间中隐隐约约还有一丝嗔怒:这种话单单说有什么用!如果我说我的婚事没法自己做主,我即便愿意也没法嫁给你,你准备怎么办?那就抢!这三个字硬生生卡在了裴愿的喉咙口,这是中原,继母传授的草原上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他想起了一路上父亲那几个心腹随从明里暗里的警告,想起了刚刚朱颜对他说的那些话,想起了进门时看见的那个俊俏男子……他不是那些聪明机敏的人,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了许久,他方才再次抬起了头,目光变得清晰明澈。

小凌,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如果我用尽了一切努力还不行,即便你真的被迫嫁了人,我也不会娶妻,我不想心里装着你却娶别人。

这个……这个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凌波只得出了这唯一一个结论,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一种野望。

倘若这江山易主,是不是就能够达成她的心愿?第一百二十九章 有贱人算计,有贵人帮忙平康坊那边正上演着久别重逢的柔情蜜意时,崔家如今的当家主人却在家里大发雷霆。

尽管他在人前永远都是那个风度翩翩淡然若定的美男子,仿佛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但是,那只是通常的状况。

就比如先前一眼洞悉敬晖桓彦范等人不足为凭恃,打定主意投靠武三思的时候,崔也曾经这样焦躁过。

那一次的赌博他赢了,但这一次……砰----他重重地一拳砸在案头,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早先武三思对他说的话,心中又惊又怒。

澄澜,我知道你家老三是个人才,而且又相貌堂堂,但是,你未免操之过急了。

十七娘脾气倔强,你越是用强威逼,她越是不肯就范,到时候她若是把皇后或是上官婕妤,甚或安乐公主给惊动了,那就不好办了。

十七娘秉性高傲,未必适合为崔家妇。

再者,皇后如今正在韦家子弟中大挑,仿佛有为十七娘择婿的意思。

博陵崔氏乃是世家望族,论门第十七娘倒是高攀了,不若就这么算了。

武三思居然在他面前直言不讳地说出了用强威逼这种话,他自然心中惊惧,慌忙用话试探。

这不试探不打紧,他竟然从自己如今效命的主君口中套出了不少话,骇然得知自己在自家花园中对凌波说的那些,她竟是在武三思面前都抖露了出来。

他固然是用了心计用了手段,可那武十七娘难道是疯子,怎么就敢用这种方式这么大剌剌地和他对赌!大哥,别生气了,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难道博陵崔氏还缺少一个女人不成?崔家老二崔莅虽然能理解大哥的怒火,但对于他这么失态却颇有些奇怪。

要知道,从小到大,大哥就是最完美的榜样,荣宠不惊不慌不忙。

之前更是在极其危险的境地下让他们一家人扶摇直上,这样的大哥居然会因为女人而难以自制地发火?斜睨了一眼面色懊恼的崔液,他顿时更生出了一种荒谬的情绪。

不过是仅仅一次见面,他这个才华动两京,风仪惊天下的状元郎三弟,居然也陷落了?崔液沉默良久。

终于讷讷问道:大哥,此事真的再无可能么?一句话又激起了崔的怒火,他狠狠瞪了崔液一眼,冷哼了一声:德静王都已经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怎么还有可能!我前一次好容易说动了太平公主和她同来,结果之后去试探太平公主地口气时。

她也曾经暗示过,十七娘似乎对你卖弄诗赋才华那一套不感兴趣,如果崔家的门第和我的威胁都没法说动她,还有什么希望?难道奢望你施展美男计?不过是凭仗武家作为后援而已,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大哥你就别再费心了!当初你代我向她讨要一个婢女她都不给,如今又回绝了三弟。

她分明是存心不把我博陵崔家放在眼里。

崔莅愤愤不平地在崔对面坐了下来,忽然眉头一挑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容,大哥,爹虽然不在世了。

可族里的那些老头子可是都很看重你,要不让他们……崔摆摆手站起身来,心中闪过一丝懊悔。

记得他拐弯抹角地查出,一个曾经拜访过王同皎地裴姓中年人很可能藏在凌波那里。

结果投鼠忌器最终没有把这件事揭开。

现如今武三思说天子已经下旨赦裴氏一门回乡自便,这也就不是什么大罪过了。

当然,若是那么做而一击不中,他和那武十七娘就真正结下了深仇大恨,未必一定是好事。

算了,这事情就到此为止,惊动族里那些老头子。

到时候指不定会有说不出的麻烦。

不过。

德静王并不是真正庇护那个丫头,不过是瞧着上官婕妤的面子。

还有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宠着她而已。

让人盯死了平康坊的那座宅子,既然那丫头不按常理出牌,我们也得牢牢攥着她的把柄才行!同一时间,蓬莱殿中也正上演着惊天动地的一幕。

一大早,怒气冲冲地安乐公主就闯进了这座皇帝寝宫。

满宫上下的宫女内侍们被撵得上窜下跳,愣是没一个人敢阻拦这位公主,最后,就连原本在龙床上睡得正香的一个低级嫔妃,惊醒之后也吓得落荒而逃。

等到内殿大门一关,一群宫女内侍顿时作鸟兽散,连敢在门口偷听的人也没有----谁知道偷听被抓到会是怎样的下场。

父皇,你真打算立李重俊那贱奴当太子?他要出身没出身,要长相没长相,要才能没才能,哪一点比得上我?这要是换成别的皇帝,一大早被人从女人的肚皮上拽起来,哪怕这闹事地是自己的女儿,也绝对不会给什么好脸色,更有可能一个巴掌就扫上去了,但这是李显,这是满腔豪情壮志都在房陵磨光了的李显。

瞧见女儿气鼓鼓坐在一边,继而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也顾不得自己的衣服只是胡乱套上去地,连忙上去试图安慰两句。

裹儿,那毕竟是你三哥,你二哥朕都已经赶走了,不立你三哥朝臣那里说不过去,你毕竟不是皇子……皇祖母当初服侍过太宗皇帝,最后还不是君临天下,我可是父皇你的亲生女儿,凭什么做不得皇太女,凭什么要看别人脸色!什么三哥,我只有一个大哥,可是大哥已经死了!裹儿!李显脸色一沉,见安乐公主忽然以手掩面哭泣了起来,一颗心登时又软了,你放心,就算立了太子,父皇也不会让你吃亏,你总是朕最疼爱的女儿!这样,朕即日就下旨,太子用多少护卫,朕就给你多少!安乐公主一下子放下了掩住面目的双手,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来,那眼睛却是水灵灵地,面上的脂粉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流泪的痕迹?她猛地伸出双手勾住了李显的脖子,一幅撒娇弄痴的模样。

我就知道父皇最好了!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求父皇,十七娘没爹没娘怪可怜的,虽然是县主,可毕竟不比其他人,之前在洛阳,又是遇刺,又是房子遭大火和水淹。

祖母还在的时候都是她奉命去上阳宫探望,这都是功劳。

父皇不如赐上几十个卫士给她,也好让那些人知道皇家地威严,省得再有不长眼睛地刺客跑到她那里去。

这都是凌波和安乐公主在一起的时候某些貌似漫不经心地抱怨,安乐公主虽然凡事不上心,但对于自己看重的人却大方得很,此时趁这机会提了出来。

李显虽说觉得不合规矩,但细细一思量觉得都是小事,为了安抚女儿,索性就点头答应了:好,好,都依你!只是裹儿,以后你可不能这么气急败坏闯宫,也得有些规矩了!安乐公主笑吟吟应了,心中却不屑一顾。

规矩?天底下有能拦得住她安乐公主的规矩?第一百三十章 骄其声势,避其锋芒这年头达官显贵蓄养健壮家奴并不是什么奇事,家丁全副武装配备刀剑也不是什么奇事,然而,谁若是敢让家奴拿着明晃晃的刀枪在宅第外头环绕护卫,这却是决不可能。

任你有多大的权力,在天子脚下也决不允许蓄养私兵。

所以,整个长安城中,能够环第十步一卫享受朝廷派兵保卫的,只有区区六个人。

这六个人就是相王李旦、太平公主、卫王李重俊、成王李千里、长宁公主和安乐公主。

当然,由于武三思和安乐公主可以算是一家人,这持兵呵卫的特权,武三思同样享受着。

有这么一个深受帝后宠爱的儿媳,也不知道有多少达官显贵羡慕他的福气----也有同样多的人暗地里嘲笑武崇训头上那顶绿油油的帽子。

然而,现如今享受同等殊荣的人又增加了一个,比起前头那六位来,此人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县主,自羽林军调过来的卫士也不过区区六十名,较之其他人少了一半多。

可就是这六十个人仍然引起了朝堂上的轩然大波,大臣们在苦谏无果之后,纷纷把怨气撒在了那位不可能站在此地的人物头上。

人家都在说,武家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这酷暑天对于权贵而言也是一样难耐。

凌波懒洋洋地坐在大树底下的秋千上,一只玉足有意无意地玩弄着底下一只精雕细琢的玉石拖鞋,满头青丝就这么披散在肩上。

吐出这么一句话后,见对面的陈珞尴尬地点了点头,她不禁嗤笑了一声:我就知道那些大人物们不会放过我。

再过两天指不定就会说我面首三千不守妇道,到时候我就更别想嫁出去了!我原本还想安乐公主实在太张扬了,让我不好做人,现在好得很,我这日子也该太平了!陈珞自打离开洛阳到了长安。

这还是第一次踏进平康坊的这座大宅子。

里里外外周周正正井井有条暂且不提,就是仆婢也比先前多了几倍,一路上他遇到好几拨都是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

在中庭处,他正好撞见妹妹陈莞在教训人,那连珠炮似的口气异常爽利干脆,竟是和他认知中那个娇娇怯怯的妹妹大相径庭。

如今见到凌波这样接见自己,这样毫不讳言,他竟不知道是该附和,还是该叹气。

一口气出完。

凌波也就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裴愿那天说出了那么一番话之后,她心中就笃定了许多,总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区区名声问题原本她就不计较,眼下就更没有必要去考虑了。

再说,她如今是名副其实的脚踏两只船,这只船万一真地有了问题,她还可以转乘另一只,何苦自己找烦恼给自己受?短短十几天的工夫,你就让那位即将成为太子的卫王殿下征辟你当了王府行参军事。

果然是好本事!怎么样,这几天去王府任事,可曾有人为难你,或是对你的来历有所怀疑?这倒没有。

陈珞原本打算谦逊两句,可面对凌波似笑非笑的表情,本能地将那些话吞了回去。

想到自己在卫王府中的所见所闻,沉吟片刻,他还是不无谨慎地说。

卫王虽高傲自大了些,但恕我僭越,比起当今陛下来,卫王处事还算英果。

只不过。

卫王府实在是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

既有勋贵子弟,也有寒门士子,甚至有游侠一类的人物。

这些人纵酒高歌谈笑无忌,和当初小王驸马家里的景象很有些相似。

我只不过刚刚任事三四天,就见到了辽阳郡王李多祚和成王李千里数次登门。

此时此刻,凌波竟是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继而更是跳下了秋千。

脸色很有些难看。

辽阳郡王李多祚是左羽林大将军。

拥立武臣中的第一号人物,以外族爵封郡王地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算是掌握羽林军实权的真正人物!而成王李千里乃是吴王李恪的儿子,昔日只是郁林侯,没别的本事,阿谀奉承却有一套,这李唐皇族在女皇年间几乎死光了,偏生他活得有滋有味,现如今赫然是拜成王,执掌左金吾。

羽林掌禁卫,金吾司治安,这两人乃是卫王府常客,吴仪表示李重俊对羽林和金吾都有相当影响力。

若是有这样的兵权在手,就算是他和王同皎一样言行无忌,那至少有了自保甚至再进一步的本钱!从今往后,若有事情你就悄悄送信去开洋商行,这里不要再来了,免得泄露行踪遭了杀身之祸。

你单身住在外头,只有仆婢远远不够,我到时候找一个可靠的高手给你,你出入最好带着他。

陈珞早在凌波跳下地的时候就站起身来,此时听她吩咐得郑重,连忙低头答应。

等听到要派护卫给自己,他登时露出了一丝诧异,一抬起头却看见凌波已经侧过身去,眼睛似乎正在仰望头上葱葱郁郁的树冠。

我并不是纯粹为了保你安全,而是为了以防万一。

你当然该知道我眼下就是你头上的茵茵华盖----当然,你也尽可以弃我投卫王,他毕竟是将来地太子,但我想你是聪明人,知道这权握天下的人究竟是谁,知道她们如今也算是我头上的华盖。

陈珞,我只送你八个字,骄其声势,避其锋芒。

万事莫出头,那样即便异日有什么事,你也可以全身而退。

陈珞心中一凛,立即躬身施礼道:谨遵县主之命。

见凌波似乎无话再吩咐,他便告辞离去。

虽然他本想再单独见一见陈莞,可一想到妹妹如今那已经大变的性子,还有那挂在脸上的欣悦笑容,他就打消了这样的主意。

如今高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已经没了,既然如此,他没必要只争朝夕,他要谋划的应该是未来!凌波重新在秋千上坐下,轻轻荡了一会,她便懒散地吩咐道:听够了没有?出来!话音刚落,花丛后头便闪出一个人影来。

只见他头戴平巾帻,身穿一件瑞锦纹蓝衫,走上前双手拢在袖中深深低头,虽弯腰控背看不见头脸,流露出一股恭恭敬敬地意味,但看在人眼里,却仿佛能够联想到那张俊秀妖媚的脸。

你站在那里听了不少,有什么感受?瑞昌这才大胆地抬起头,那桃花眼中尽是媚笑:县主神机妙算未雨绸缪,小的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不过,小的听说安乐公主也不喜欢卫王,县主若是要对付他,只需让他当不成太子便可,何须遣人当间者那么麻烦?众望所归地事情,纵使是韦皇后亦无法阻止,但有了把柄就不同了。

凌波晒然一笑,也不去看瑞昌脸上那愕然中带着兴奋的表情,轻轻地用指甲掐了掐手心。

她已经入局很深了,既然已经退不出来,不借着这个机会公报私仇更待何时?第一百三十一章 韦后大仇得报,凌波再见太子空悬一年半的储位终于尘埃落定。

事实上,在谯王李重福被贬出京城,温王李重茂尚在幼龄的情况下,东宫的归属原本应该是没有悬念的。

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无非是韦后上官婉儿的一点私心作祟,无非是安乐公主心中不乐意,无非是武三思心中对李重俊当太子存有疙瘩,无非是皇帝李显天生耳根子软没有主见。

总而言之,这件事定下之后,满朝文武的心都放下了。

然而,名为太子,李重俊却仍然住在自己那座卫王第当中,原因竟是因为大明宫东内之中没有东宫,而太极宫的东宫已经荒废了好一阵子,现如今不修缮不整理,一时半会没法住人。

尽管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借口,但天子金口玉言,旁人也毫无办法,纵使是刚刚祭告太庙成为储君的李重俊,也只能愤愤在书房中咒骂了一番,照旧规规矩矩地上表谢恩。

这一天,大明宫麟德殿中百官云集,却是正在赐宴。

这宴并不是因为立了太子百官同庆,恰恰相反,今日李重俊在此亦不过是区区陪衬。

即使是权势滔天如武三思,纵使炙手可热如韦巨源,这时候也是满脸笑容顺着天子的口气频频奉承。

而诸如相王李旦成王李千里乐寿王武攸暨等李武两族的煊赫人物,此时俱为陪客。

今天的主人公是赫然端坐在天子之下一个老者。

就在昨天,这周仁轨不过是区区广州都督,而今日却拜镇国大将军、五府大使,赐爵汝南郡公。

他的功劳别人兴许嗤之以鼻。

但因为他为韦后报了血海深仇,李显却视之为肱骨。

所以,当他摆出了居功不自傲的谦逊态度时,李显自然是龙颜大悦,不但亲自斟酒为谢。

甚至在大宴结束之后竟是命周仁轨留下,随即带着人前往韦后所居的含凉殿。

麟德殿大宴,含凉殿也热闹了整整一天。

白日里妃嫔纷纷登门道贺,傍晚韦后又留下了上官婉儿,再加上长宁公主得讯而来,安乐公主和凌波联袂前来,把原本尚有些伤感地气氛给冲得干干净净。

韦后焚香在水榭中遥拜了父母之后,面上重新露出了神采飞扬的笑意,在主位上坐下便叹道:大仇得报。

从今往后我就是睡觉也能高枕无忧了!安乐公主从没见过外祖父外祖母以及四个舅舅,谈不上什么感情,此时自然感受不到悲戚。

她笑吟吟地捧杯上前敬酒,待韦后饮下之后便娇声道:女儿准备营建安乐佛庐,到时候成了之后,再请上无数高僧来为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他们念经超度,也好让母后完成一桩心愿。

虽说长宁公主安乐公主都是韦后的亲生女儿,但安乐公主容姿艳丽又是幼女,做事最合心意,平日韦后自然总是偏袒着她。

此时一听更是大喜,拉着她的手在身旁坐下,很是赞赏了一番,最后甚至慨然助资三百万钱。

最下首的凌波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心中盘算了起来。

这数字折合下来不过是三千贯,算不得什么大数字,但皇后都助资,到时候百官巴结地自然更多。

她正这么想着。

却只听上官婉儿亦发话道:我可比不得皇后手面大,但既然是公主营造佛庐,我也助钱一百万,公主可别嫌少。

此话一出。

安乐公主眉开眼笑,谢过上官婉儿之后就扳着韦后的肩膀嘀咕了几句。

虽然隔着远听不清楚,但凌波料想那也必定是替上官婉儿说好话。

瞧见对面的长宁公主面色阴沉,她连忙低下头去笑了一阵,暗想长宁公主一门心思搂钱,在拍马屁上的功夫比安乐公主差了十万八千里----话说安乐公主出手着实大方,若是她跟着长宁公主混日子。

绝对捞不到什么好处。

这边正说笑着,忽然有一个年轻内侍疾步进了水榭。

伏地下拜奏道:启禀皇后,陛下带着周大人来了,说是要让皇后见见他!除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这含凉殿中宫还没有别的外臣能够进来,因此韦后闻言便是一怔,随即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她霍地站起身来,竟是来不及说话,带着两个宫女便匆匆往外头去。

席间的四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安乐公主忽地跳了起来,上前一把拉起莫名奇妙的凌波就往外头冲。

上官婉儿见状也不阻止,瞥了照旧喝闷酒的长宁公主一眼,她便不露痕迹地微微一笑。

就算长宁公主乃是韦后地亲生女儿,只凭她这么不善察言观色,母女俩的感情也就能维持眼下这个样子罢了。

十七娘,母后这几天几乎天天都在念叨那个周仁轨,待会我可要好好看看那个家伙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凌波被安乐公主拽得手腕子生疼,听到这么一个不着边际的原因,她心里只想叹气。

上回她亲眼看到韦后感慨大仇未报,即使那种心情激荡的时候仍然是一滴眼泪都没掉,这几天连连念叨此事,不过是为了让李显记得他欠了韦家满门莫大的情分,提醒他不要忘了升那个周仁轨的官----同时更用此举向天下表明,只要站在她韦后那一边便不会得到亏待,仅此而已。

然而,被安乐公主拉到那帷帐后头悄悄瞧看,她仍然看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往日那位高傲得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中宫皇后,这会儿居然隔着帘帐对外头那个人行了大礼。

在那煌煌灯火下,她终于看见了几颗晶莹的泪珠。

正心乱的时候,她便听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冷哼声。

好一个托大地家伙,居然敢大剌剌受母后的拜礼,他以为他是谁?凌波正准备安抚一下这位比韦后更高傲的公主,外头就传来了扑通一声。

她探头张望了一下,却见那周仁轨已经是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口中连称刚刚受礼是为了全皇后孝道,如今这还礼乃是为了君臣之仪,顺带奉送了一大摞好听的奉承。

于是,她回头对安乐公主摊手一笑,低声说:公主眼下还以为,这家伙一点礼数都不懂么?算他聪明!安乐公主的好奇心此时已经全都打消了,也就懒得在这里站着听臂角,自顾自地转身往外走。

正主儿都走了,凌波也不会在原地杵着碍事,自是也蹑手蹑脚跟着一块走了。

到了外殿,她原打算原路回席,谁知安乐公主说是要去外头透透气,没奈何的她只得依了。

然而,一跨出那高高的门槛,她便看到那空旷的殿前广场上,正有一个锦衣华服地人飞也似的朝这边奔了过来。

那竟然是新鲜出炉才没几天的太子李重俊。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风浪,又见风浪看到李重俊上来,皱起眉头的并不止凌波一个,安乐公主不但沉下了脸,眉眼间甚至流露出一股凛冽的寒意。

这也难怪,由于今夜麟德殿大宴,所以李重俊穿的异常隆重正式。

他头戴朱色金远游冠,身穿黑衣裳,脚踏乌皮履,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勃勃英气。

然而此时,他这急匆匆的样子却带着几分气急败坏,三两步迈上台阶后,看到安乐公主挡在路当中,他便预备朝旁边绕过去,谁知道安乐公主竟是横跨一步又挡在前头。

他心中怒起,难以抑制地面色一沉,随后便换上了笑容。

裹儿,我有急事要见父皇母后,还请你让一让。

裹儿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叫的!安乐公主勃然色变,两眼中几乎可以喷出火来,你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掖庭奴婢所生的贱奴而已,别以为当上太子就能和我平起平坐!没错,父皇母后都在里头,可我说不放你进去,看有人敢让你进去一步!你……李重俊原以为成为太子之后,这里里外外的人都能对他再多几分敬畏,谁知大臣中间除了那些没有二心的,其他诸如武三思等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安乐公主竟是当面辱他。

强耐心头愤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笑着把手中一张纸递了过去,既然你不让路,那就把这个转交父皇母后。

人家刚刚快马把这个送来长安,说是从天津桥上揭下来的,羽林军和金吾卫在朱雀大街春明大街上也找到了好几份这样的榜文。

该带到的我都带到了,就不在公主你面前碍事了!李重俊刻意加重了公主两个字地语气。

安乐公主只是冷笑,而一旁的凌波却听出了李重俊话语中那股咬牙切齿的恨意。

不但如此,在李重俊离开跟前,她还收获了两道饱含仇恨和愤怒的目光。

尽管如此,她心中倒没有什么遭受池鱼之殃的感觉。

反正就算她此刻跳出这个名利场。

李重俊也未必会放过当日之辱,她又何必要设法取悦这位明显不知死活地太子爷?什么破玩意也想呈递给父皇母后!看到安乐公主冷笑一声就想撕掉手中那几张纸,凌波心中一动,连忙上前阻止道:说不定他就是想让公主把这些给撕了。

不管是什么先看上一眼,万一真的是要紧东西,这撕掉了岂不是遂了他的心意?安乐公主虽说刚愎,可一听凌波这么说也觉得有些道理,便就着外殿的灯火看起了手中的第一张纸。

起初她还漫不经心,但几行看下来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到最后连拿着那纸的手都在颤抖。

忽然,她一把将这几张纸揉成一团狠狠丢在地上,怒气冲冲地说:该死的贱奴,居然送这种东西进来,存心要气死父皇母后不成!言罢她竟是顾不上凌波,转身一阵风似的冲进殿内。

凌波心知不对,赶紧弯下腰捡起那一团纸,展开来匆匆一瞥,她立时呆若木鸡。

这上头写的不是别地,竟然是说韦后以国后之尊和武三思私通。

不守妇德难以母仪天下,恳请天子详查之后予以废黜,并灭武氏满门以谢天下。

那朱红色的字迹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她竟是生出了一种异常心悸的感觉。

这朝中敢说话的人贬的贬杀的杀,这当口还有谁这么大胆,难道真的嫌之前王同皎案砍的脑袋还不够多!莫非是张柬之他们五人的最后一搏?一想到会有一场更大的腥风血雨,她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收缩了一下,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无边无际地血光。

好容易回过神。

见安乐公主仍然不见人影,沉吟片刻她便回身往里头走,路过李显和韦后所在的西配殿,她原想求见。

但一看到面无表情的柴淑贤从里头出来,她就改变了主意,上前叫了一声柴尚宫。

原来是永年县主。

柴淑贤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一眼凌波,微微躬身算是行礼,随即便问道,永年县主不是应该在后头水榭么,怎么跑到前头来了?这县主不过是皇后看着我可怜方才赐的。

可不敢让柴尚宫时时刻刻挂在嘴边。

凌波深知柴淑贤这样的红人。

她不管用什么都没法收买,因此乐得摆出低姿态。

算起来柴尚宫也是我的长辈,以后不如叫我十七娘便好。

其实,实在是刚刚皇太子殿下匆匆前来,和安乐公主一言不合,丢下这个就走了。

公主看了之后气得半死,也不知道上哪去了,所以我就想拿给柴尚宫看看。

柴淑贤面色稍霁,接过凌波手中那皱巴巴的几张纸,随意展开一张瞥了一眼。

一瞬间,她的瞳孔骤然放大,随即竟是难以抑制地惊呼了一声,但只是顷刻之间就平复了下来。

意味深长地看了凌波一言,她便微微点了点头:确实是事关重大,好在十七娘你没耽误工夫。

只不过,我不管你看了还是没看,此事都不可对旁人提起半个字。

想当初谯王李重福怒闯仙居殿招来韦后怒喝那一次,她还曾经看到武三思光溜溜地身子出了上官婉儿寝殿,这会儿区区几张纸算什么?凌波心中暗笑柴淑贤在自己面前卖弄老资格的威风,却仍是心领神会地应道:柴尚宫放心,我自会守口如瓶。

柴淑贤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这才转身又进了西配殿。

此时,凌波也没在原地多停留,脚底抹油往水榭的方向赶去。

到了那边,却只见长宁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安乐公主也不见人影,只有上官婉儿在那里指使宫人收拾残局。

她原本就想和上官婉儿单独说话,觑着这个机会自是大喜,连忙借故把人拉到一边,将刚刚拿到那几张奇怪榜文的事情说了。

这帮人真是找死!不出凌波所料,上官婉儿听了之后果然冷笑连连,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便匆匆走了,想是要去和韦后参详对策。

站在原地,凌波蹙着眉头又思量了一会,忽然冒出了一个荒谬大胆,却有那么几分可能性地念头。

这不会是武三思胆大包天自己干的,然后又嫁祸给别人吧?第一百三十三章 突然变聪明的裴愿对于任何一个中宫皇后来说,废后两个字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触动她们那根敏感神经。

而对于文武百官来说,废后两个字往往也会带来一场难以名状的腥风血雨。

大唐立国近百年,在高宗年间闹过两次废后。

成功的那一次让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昔日功臣全部死绝,失败的那一次则是把上官家族连根拔起。

可以说,那后头的皑皑白骨足以让所有人为之胆寒。

当今天子李显登基之后,已经因为一场子虚乌有的废后事件杀了十几个人,现如今居然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这怎能不让人为之心惊?朝堂上李显劈手丢出那榜文,气得直打颤,可下头官员当中,两股打颤冷汗直流的又何止一两个人?一想到上次观刑时那血淋淋的场面,甚至有胆小的官员连上下牙关都在打架,仿佛稍有惊吓就会一头栽倒下去。

散朝之后,有识之士第一时间想起了元老重臣魏元忠,岂料这一位忽然卧病不起今天根本没来,一群忧心时局的官员顿时没了方向----去找相王吧,那一位素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老好人,对于这种麻烦事决计不会表示意见。

在数来数去不得要领之后,终于有人灵光一闪去寻太平公主。

于是,这个月色尚好的夜晚,正对承天门街朱雀门的兴道坊太平公主第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热闹的并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地方,武三思的临时寓所亦是同样光景。

除了郑崔这一对左膀右臂,闻讯蜂拥而来了的还有宗楚客、纪处讷、宋之问宋之逊兄弟、周利用、姚绍之……林林总总济济一堂,个个慷慨激昂各抒己见。

言下之意只有一个。

此事必定是张柬之敬晖等五人借助余党声势可为,罪不可恕,当诛三族!除了武崇训这个亲生儿子之外,武家其他人都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到武三思家里去,一个赛一个的老实本分。

昨儿个率先得到消息地凌波整整一天都大门紧闭不见外客。

然而此时此刻这理该宵禁的时分,她却没呆在家里,而是正在兴庆坊某座宅子之中的书房内,面色阴晴不定地听着那个站着的人说话。

这固然是一劳永逸的绝户计,但这种事情却是往皇后脸上打耳光地事。

即便因此而尽诛张柬之五人,皇后心头怒火也断难消除!她兴许暂时看不出此事的始末,但十天半个月,乃至于半年一年,她又怎么会想不出来?武三思确实狡猾聪明。

但这一次却是聪明过了头。

他的权势都是靠着皇后得来的,说句不好听的,他不过是皇后的走狗。

若是皇后开始提防他,甚至是刻意排挤他,武家就完了!咳!李隆基说得兴起时,忽然听到一声重重的咳嗽,这才看到凌波脸色不豫地瞪他。

想到这边就坐着一个如假包换的武家人,而且在旁人看来就是走狗,他情知说错了话,却仍是忍不住莞尔一笑。

十七娘。

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说话不可能字字句句斟酌,这不是打个比方么?诺大的书房中除了李隆基和凌波,就只有裴先和裴愿。

前者原本打算这几日离开长安前往绛州老家进行联络安排,只没料到临行前会遇到这么一件惊天大案,也就暂时推迟了行程。

而裴愿之所以坐在这里,却是因为他和在场地三个人都有关系。

他是李隆基的拜把子兄弟,是裴先的儿子。

又是凌波的……以他们之间的那种关系,相好算不上,朋友又太生疏,总之勉强可以说是一对。

凌波冷冷瞪了李隆基一眼。

回头又对裴先和裴愿父子点了点头:如今长安城中盛传一句顺口溜,要当官,求安乐,看长宁,攀太平,拜三思。

和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长宁公主相比,我那位伯父门下官员最多权力最大。

人丁稀落的韦家就是拍马也比不上。

皇后本来就是重权力的人。

嘴里不说,心中只怕早就在掂量了。

今天再上演这么一出。

心中那芥蒂自然会更大。

可怜张柬之等人赫赫拥立大功,到了最后不过是一场空。

不论此事发展如何,料想都不会和相王与郡王有涉。

值此之际,我以为还是隔岸观火静观其变最好。

经过小王驸马之事,朝中纵使有人为张相公他们说情,料想也都是微不足道的人。

如今这万马齐喑的场面,还真是让人痛心失望。

裴先说出了李隆基和凌波都想说的话,当下两人同时点了点头,随即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裴愿。

见其皱着眉头,李隆基习以为常微微一笑,凌波却生出了某种恨铁不成钢地感觉。

憨厚朴实固然是好品质,可你小子也该是时候开开窍了!就在这时候,裴愿忽然很是石破天惊地问了一句:若是皇后已经看破了这件事,那么,她一定会把武三思当成弃子,到了那个时候,小凌还有那位上官婕妤该怎么办?而且,按照李三哥和小凌的说法,武三思羽翼已丰,而且是安乐公主的公公,不是像王同皎那样好对付的,也不是像张柬之那五位相公那样逐渐被削减了权力。

若是皇后要动手,该怎么动手?这一连串问题一个个丢出来,不但凌波瞠目结舌,就连李隆基也露出了异色。

至于知道自己儿子那一点底细的裴先更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仔细端详着裴愿,几乎以为这会儿坐在这里的人是别人假扮的。

这是那个不懂人情世故,只会一个劲勇往直前的愣小子么?良久,李隆基才抚掌笑道:好,好!裴兄弟能够把我们不曾看到想到地事情说得如此通透,这心思缜密之处竟然是更胜伯父!他一面说一面意味深长地瞥了凌波一眼,语带双关地说,以后十七娘也不必时时刻刻替你担心了,你有这般资质,又有这般武艺,在长安城必能大放异彩光耀裴氏族门。

裴愿曾经多次被人家称赞武艺高强,可听到人称赞他心思缜密却还是第一回,免不了有些受宠若惊。

正要寻几句往日听别人说过的谦逊话来充充场面,他冷不丁却瞧见凌波拿眼睛瞪他,这下子顿时把前头的打算给忘了。

小凌不是一直希望他学聪明一点么?这是他想了一白天好容易想到的,怎么说出来她又仿佛不高兴了?他怎么会想到,女人素来有一种很奇怪地心理,男人愚钝的时候她希望他聪明,可男人一旦聪明的时候,她却开始思念他的愚钝。

聪慧灵巧如凌波,亦是难以跳出这个怪圈。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夜无眠,狭路相逢临淄郡王第书房的灯光整整亮了一晚上,这一晚上独守空房的姬妾暂且不提,王妃王宁也是一宿未眠。

大清早起床之后,听说书房仍然大门紧闭,那三个客人都没有出来,她不免疑惑了起来。

昨天瞧见那十七娘和丈夫口口声声称为裴兄弟的那个年轻少年眉来眼去,她总算是消解了心中最大的疙瘩,间中只是隐约有些羡慕和嫉妒。

同样是女人,那十七娘却能够参与大事,她却只能恪守妇德困居内宅,纵使是王妃又怎么样?于是,带着种种难明的情绪,她便吩咐厨下准备了点心浆水,让两个侍女捧了,亲自带着送去了大书房。

她叩门之后好一会儿,大门方才吱呀一声开了,里头探出来的赫然是一张秀丽的面庞。

只不过,那两颗眼珠却是布满了血丝,表情中也写满了憔悴,料想是一宿没睡熬夜的结果。

四目对视之下,她只是微微怔了怔便笑道:十七娘,这一整夜着实辛苦你了。

凌波昨儿个晚上被折腾了整整一夜,中间吃了好几顿夜宵,茶水更是喝下去无数,此时肚子还是鼓鼓囊囊的。

瞧见王宁后头两个侍女端着的各色吃食,她只一看就觉得饱了,偏偏这还是好意,她只得干笑了两声侧身让开:三哥真是好福气,这一大早三嫂就起来忙碌这些,光是这体贴别家主妇就谁都比不上。

她一面说一面不无促狭地朝里头嚷嚷了一声:三哥,你的贤内助给大伙儿送吃的来了!一夜没睡,李隆基的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此时揉着眉心站起身,看见满脸关切的妻子跨过门槛进来。

他便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后头那两个侍女将条盘搁在旁边地小几上。

一转头瞥见裴先满脸倦色,裴愿也在打呵欠,他沉吟片刻便吩咐道:大家昨天晚上忙活了一夜,该忙的都忙完了,不如填饱了肚子去好好睡一觉。

有什么事等睡醒了再说!既然主人都这么吩咐了,裴愿立刻点点头取了两块粟米糕往嘴里塞,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决计无法想象他这一晚上已经至少吃了三顿夜宵,喝了四五壶的浓茶。

当下凌波忍不住捂住眼睛,恨不得上前拍上一巴掌叫这小子吃慢些,而裴先那张脸则是黑得犹如黑炭似的----早知道如此,他当初就不该让儿子受他那个牧族妻子的影响,看看这小子现在地模样。

哪里像是世家子弟?没等裴愿有再丢脸的机会,裴先就把人给拖走了,而凌波当然不会杵在这里看人家夫妻俩甜言蜜语,笑吟吟地喝了一碗黑米粥就起身告辞。

谁知她刚刚走到门口,身后就追出来一个声音。

十七娘,如今闹出这件事,皇后对武家人势必生出提防,千万小心。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凌波本想嘲讽李隆基婆婆妈妈,但回头看见他货真价实满脸关切。

倒不好拂却人家的好意,点点头便径直去了。

等到大门关上,王宁瞥见丈夫仍在出神,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略一沉吟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十七娘聪慧灵巧,人又爽利,却不知道当初怎么会偏偏瞧上了那位憨厚朴实的裴公子。

不过看他们俩的样子,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阴差阳错因缘巧合而已。

这世上原本就不乏这种际遇,只不过碰上的人正好是裴愿。

李隆基若有所思地感慨了这么一句,下一刻便陡然警醒了过来。

扫了一眼那两个侍女以及凌乱的碗筷条盘,他便拉过了王宁。

郑重其事地吩咐道:裴兄弟以后都会住在这里,他父亲大约这几日就会离开,你吩咐下去,所有人不得议论他们父子的事。

十七娘以后少不得会有登门地时候,她虽然作男子打扮,保不准有心细的人认出来,你须得多多留心。

如今父王和我都处境尴尬。

若没有她……他这话还没说完。

王宁便忽然开口打断了:三郎,你之前都已经说清楚了。

我知道十七娘这个武家人如今对你很重要。

这些事情你就是不吩咐,我也一定会料理妥当。

这家务事上头,我什么时候让你操心过?就连十七娘也说我是贤内助,怎么三郎你反倒不信我?见妻子双颊晕红面带娇嗔,李隆基不由得一怔,随即便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喃喃自语念了一声:没错,你是我的贤内助……凌波不是神算子,自然不知道自己走后,留下的话题居然让人家的书房中上演了温情旖旎的一幕。

偷偷摸摸溜出兴庆坊地块上了春明大街,她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一亩三分地号称五王宅,住的全都是相王李旦家的那几个儿子,要是让别人看到她这个节骨眼上从那边出来,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以后她一定得少去那个是非之地,免得将来被人抓住把柄还不知道。

昨晚上她一宿没睡,而且都是在和那三个人神情紧张亢奋地商量什么子虚乌有的兵变问题,什么如果韦后要除掉武三思,该调用多少羽林军,什么如果武三思要再进一步,需要在宫中安排什么样地内应……总而言之在昨天晚上,话题根本就离开这场榜文风波十万八千里,她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这个话题是怎么起来的,甚至裴先这种老成的中年人也兴致勃勃,裴愿也指手画脚说了不少。

难道因为男人的心里都有一种带兵造反的冲动?咳,别提那三人的亢奋,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她记得自己似乎还拿着木炭条在白绢上画起了大明宫的地图,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人影响而疯魔了。

这满身倦意再加上走路心不在焉,因此她几乎是在身下这匹训练有素的坐骑初晴自动停下地时候才恍然惊觉。

抬头一看,她顿时愣住了。

有道是冤家路窄,眼下带着十几个人正拦在去路上的,赫然是皇太子李重俊。

在他身后那些衣着鲜亮的官属中,她甚至还能看到陈珞那强忍关切和担心的眼神。

十七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第一百三十五章 强邀春风得意马蹄疾,新鲜出炉的皇太子李重俊并没有体会到这种飘飘然的感觉。

恰恰相反,他体会到更多的是冷落和漠然。

他是皇太子,是这个大唐江山未来的接班人,是名正言顺的东宫之主。

然而,除了少数垂垂老矣,或是真正忠心于社稷江山的臣子,他并没有什么坚实有力的靠山,甚至连安乐公主也可以当面辱他。

尽管他的东宫官属已经齐备,但这样一群人却得窝在小小的卫王府中,而那本该属于他的东宫大门却紧紧关闭着。

此时此刻,高踞马上的他带着居高临下的得意笑容,心中却有一种嫉妒得快要发狂的感觉。

他和凌波已经有过好几次会面了,当初固然觉得她容貌秀丽妩媚,却也没多少真正的看重,哪怕那一次遭到异常凌厉的反讽,他也不过认为这是一个寻寻常常的骄纵千金罢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他不曾放在眼里的武氏孤女,现如今却偏偏左右逢源,就连平素不拿正眼看他的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却个个拿她当成珍宝似的。

他刚刚喝了不少酒,此时被那冷风一吹,脑袋便更有些发晕。

歪头斜睨着面前这位男装佳人,见她眉目宛然,笑容中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轻蔑,他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际。

他尽管不是个手握实权的皇太子,但毕竟是东宫之主,达官显贵兴许不把他放在眼里,但地方上的县令却都有趋炎附势地习惯。

纷纷将家里的女儿或是侄女甚至是搜罗到的美人送进了他的后宅。

那些美人或妩媚妖娆,或清纯可人,或艳丽魅惑,却个个都是对他百依百顺从未敢有半点违逆,可她居然敢用那种目光看他!想到这里,李重俊策马上前几步,那马首几乎就紧贴着凌波的坐骑。

见她本能地皱眉。

他方才微微笑道:十七娘,今日乃是我那陆良娣的生日,你可否卖我一个面子?我知道你这个永年县主如今炙手可热,这么着,只要你答应,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凌波原本就对李重俊恶感深重,此时见他反手翻了翻巴掌,低低地道了一声五百贯,她顿时心头火起。

她固然不是什么洁身自好从不收礼的好人。

但还不至于到见钱眼开地地步,李重俊怎么会以为区区五十万钱就能收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正要拒绝,谁知道李重俊忽然又凑上前一步,阴恻恻地笑了一声。

当初十七娘你曾经遭人刺杀,旁人都说是张柬之敬晖等人阴令刺客所为,据我所知却未必吧?这么大的事情,十七娘你笑纳了德静王几座宅子并一大笔钱之后都能一笔勾销,我当初不过是嘴上得罪了你几句,你何必耿耿于怀?我虽说不受皇后待见。

可仍然是祭告了太庙宣示天下的皇太子,若是十七娘你要求富贵……啧啧,似乎也应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是么?凌波心下一惊,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素来刚愎冲动的李重俊什么时候变聪明了,什么时候会用这种威胁了?此时,她忽地发现,李重俊的那些官属随从已经不动声色地围拢了上来。

恰恰将她拥在了当中。

须知昨天为了避人耳目,她没有带一个随从出来,今天也没有让李隆基家里的护卫跟随,现如今她孤单单一个。

对方却是人多势众,难不成真的准备用强?太子殿下究竟想要怎么样?我只是想请十七娘你当一趟座上嘉宾,替我充充门面,顺便了却当初那桩恩怨。

十七娘你那么聪明,总不成一定想要结下我这个敌人,将来不死不休吧?面对这样赤裸裸的威胁,凌波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见那边陈珞悄悄摇摇头做了个手势。

再瞥见春明大街上行走的人都悄悄避开或是绕道,这条往日达官贵人最多地道路上居然看不到半个能帮得上忙得救星。

她情知这时候当街高呼也未必有用,反而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一瞬间,她天性中好强的那一面陡然间占据了上风,因此立刻做出了决定。

既然是太子殿下亲自相邀,我只能受宠若惊,哪里敢驳您的面子?能请到十七娘,我这个太子也是面上有光,那便请吧!李重俊朝左右努了努嘴,示意他们将凌波簇拥在了当中,又朝身后一个心腹打了个眼色。

看到那个年轻官员悄悄退出队列,打马疾速往来路奔了回去,他这才露出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

那个陆良娣不过是一个县令的女儿,他除了记得她的懦弱,其他都没了印象,往日也并不宠她。

可是,他既然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料想那些人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她也绝不敢说不是。

见那些随从官属形似监视,凌波怎会不知道所谓的生日多半别有文章,一路上虽装成漫不经心目不斜视的模样,眼角余光却一直在打量着周围情形,筹划着脱身之计。

然而,令人失望地是,往日四处都会窜出来的搅局者这一天仿佛都死绝了,别说官员,那春明大街冷清得就仿佛是郊外一般,连行人都看不见几个。

该死,即便不是太平公主安乐公主或是武三思武崇训这样的顶级权贵,好歹也出来一个认识她的官员吧!仿佛是印证了呼唤,走到春明大街和朱雀大街交叉口的时候,凌波终于看到了一个绝对认识她的人----但同时也是很可能指望不上的人。

果然,前呼后拥的崔却只是斜眼睛看了她一眼便呼啸而去,仿佛完全没认出她一般。

她心中自知对方巴不得她倒霉,接下来这一路索性也就不看了,只是狠狠攥紧了腰中地带钩。

指望不上别人就指望自己,她就不信今儿个会栽在李重俊手里!而李重俊裹挟着凌波在朱雀大街上疾驰而过的时候,却有两拨人同时回头。

其中一个中年官员模样的人仔仔细细端详着那群人的背影,忽然陷入了深思当中。

另一旁地十几个军汉们则是三三两两低声议论了起来,为首的队正却皱起了眉头。

刚刚过去的那一行应当是太子李重俊,而那个被簇拥在当中的人怎么看上去那么眼熟?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决不会放过我要的女人尽管从卫王升为了皇太子,但李重俊那座宅第却只是在外头稍作修缮,内中也不过是新造了大堂,其他一应格局和当初搬进来的时候毫无差别。

相比凌波曾经到过的那几座顶级豪宅,这里便显得寒酸了许多,甚至连仆役的素质也大大不如,一路上就有不少奴婢大胆地抬头看她,没有半点低眉顺眼的自觉。

过了前庭中庭,凌波就远远望见那座豪阔的大堂前,站着好些打扮华丽的女人,最前头的是一个花团锦簇一般的佳人,不由猜测那大约就是李重俊口中的陆良娣。

及至上得前去,她方才看清了那个女子。

只见她身穿窄袖黄色短衫,下着石榴色曳地雕团长裙,裙子边缘隐约可见一对重台勾履。

她的高髻上颤颤巍巍缀着一支花样繁复的攒珠金步摇,无数的珠玉金叶从尾部一直垂到耳畔,看着颇觉沉重。

再加上她颈项上的金质璎珞项圈,手臂上的金跳脱和金镯子,还有耳上的金明手上的金指环……那浑身上下金光闪闪,好似一尊金人似的。

在这些金银珠宝的衬托下,她那张涂满了铅粉的脸就显得苍白十分,配以红艳艳的嘴唇和瑟缩的表情,怎么看都感觉不到过生日的喜庆和快意,反而流露出一种惊惶和可怜来。

李重俊看着那个浑身金碧辉煌的人儿,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虽然已经是皇太子,却比不得安乐公主长宁公主长年累月赏赐不断,家底着实薄得可怜。

平日里很少给妻妾添妆裹。

今天陆良娣身上这些东西料想都是从库房中临时拿出来充门面的,可好好的东西戴在她头上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得雍容华贵。

反而衬出一种暴发户地气息。

他怎能不恼?他情不自禁地转头看了一眼凌波。

见她穿的是一件寻寻常常的藕色宝相花宽袍,下头随意穿着一条藕色曳地长裙,面上脂粉不施,却偏偏显得清新亮丽,心中顿时更气恼了。

凭什么他堂堂皇太子,家里却全都是这种庸脂俗粉?可怜陆良娣得人通报之后便急匆匆地打扮,头一回戴着这么多贵重首饰,分外希望李重俊能够多看自己几眼,谁料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这忽然带回来地少女。

一时之间自是局促得惶惶难安。

好容易觑着一个空子,她便低声下气地问道:殿下,这就是永年县主么?李重俊不耐烦地瞪过去一眼,见陆良娣脸色煞白地低下头去。

那股怒其不争地感觉登时更完全显露在了脸上。

好半晌,他才敛去怒色,淡淡地吩咐道:今天是你地生日,我专门为你请来了永年县主这么一位贵客。

还愣着干吗,还不上来见过?陆良娣原本就胆小怯懦,被李重俊目光一瞪更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半晌才唯唯诺诺答应了一声。

凌波看得心里直摇头。

很快。

陆良娣就怯怯地上来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场面话,倒是其他那些官眷们围了上来。

叽叽喳喳逢迎个不停,她一概不露声色地应了。

一番观察之下,她便发现这些官眷最高的不过是县君,大多都是乡君这一级的低级命妇,哪里还不知道李重俊所谓的生日是信口开河。

即便李重俊这个太子不过是尊泥菩萨,即使陆良娣只是良娣而不是太子妃,只是太子的姬妾之一,但如果真的放出风声去过生日,少说也有不少来奉承,哪里会是这么区区十几个人的寒酸冷清模样?看来,今日这生日宴端的是鸿门宴,她得存着十万分小心才行。

虽然只是假借陆良娣生日的名义,但筵席地准备仍然极其丰盛,仅仅肉食便有鹿骨羹、羊肉炙、蒸子鹅、青头鸭羹、鹿舌羊舌拼盘、鲈鱼炙等等十几种,再加上各色果子汤饼米面,案桌上也是摆得满满当当。

只不过凌波心存警惕,各样东西都只是略略动一下筷子,对于劝酒则是能推则推,不能推的则是稍稍沾唇----她虽然酒量颇豪,但这酒里头若是搁了什么要命的东西,谁招架得住?可怜今天的真正寿星翁陆良娣只是在敬酒地时候方才有人记起捎带上,筵席间李重俊根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而其他的官眷们谁不会看眼色,纷纷使出全身解数巴结凌波这位永年县主,变着法子敬酒劝饮。

等到酒过三巡的时候,李重俊甚至干脆借着陆良娣不胜酒力,命人将其送回了住处,又传来了歌舞班子,场面竟是更热闹了起来,而心不在此的凌波已经是极其不耐烦。

这场闹剧究竟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李重俊原本打着灌醉凌波的主意,瞧见她此时双颊微红,却明显没多少酒意,心中不禁暗恨,思量片刻便站起身来,笑吟吟地吩咐道:来人,取十天前父皇母后赐我的那十坛春暴秋清来,待我与十七娘共饮!等到仆人们将十坛酒一一抬上来,他便亲自开了泥封甄了两大斗,命人捧着来到凌波跟前,似笑非笑地说:人道是君有赐臣不敢辞,我不敢自恃储君强逼你十七娘。

不过这春暴和秋清乃是宫中所制的御酒,十七娘总不会连御酒地面子也不给吧?他说着便压低了声音,喝完这一斗之后,你我之前地恩怨就两清了。

凌波亲眼看他将酒坛中的酒倒入两个酒斗中,料想这酒中做手脚地可能性不高。

然而,她生来谨慎,哪里肯因为李重俊一句话而轻易狂饮这么一大斗,当下就有些犹豫。

恰在这时,她却不防李重俊那个脑袋陡然又凑近了些许,顿时本能地朝后一仰避开了些,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冷意。

然而,当她听到李重俊的下一句话时,却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冷静。

十七娘,我当初是有眼无珠错看了人,不曾领会你的好处。

如今我虽然有良娣良媛姬妾成群,太子妃之位却仍空着,若是我向母后求恳,你说母后如此宠爱于你,可会将你下嫁我为太子妃?你若是执意不肯喝这斗酒,那我明日就去母后宫中跪求,料想她必定是乐见其成的。

而即便是你伯父德静王,想必也会乐意看到武家人成为将来的皇后,你说是也不是?我李重俊铁了心要一个女人,并不是很难的事情,而且也绝对不会放过。

大堂中一帮官眷看到这边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何人悄悄站起身往外走,其他人慌忙蹑手蹑脚地跟上,不一会儿,刚刚济济一堂的热闹地方竟是只剩下了当中依旧载歌载舞的歌舞伎。

而在卫王第的外院,好容易派人送出消息的陈珞正忧心如焚急得团团转。

百无一用是书生,难道真要他这个武艺稀松的书生拿着三尺青峰去英雄救美?第一百三十七章 官与兵的联合救援行动朱雀大街乃是横贯长安南北的主干道,道路极其宽阔,中央的御道乃是供天子出行所用,百姓官员不得涉足,但就是两边的便道也足以让数马齐头并进,所以每日里虽有无数人往来,却几乎不曾有拥塞的现象。

而这一天,两拨毫不相干的人停在这朱雀大街一旁,两边为首的人都呆呆地站在那里皱眉苦思,因而不少人只得绕道而行,心里都在暗自咒骂。

头儿,这是朱雀大街,咱们还得回去当值,你就是想事情也换个地方吧!别吵,刚刚那一拨过去的人当中似乎有熟人,让我好好想想!这边的一帮军汉都来自羽林军,为首的老彭最近春风得意,马上就要从队正直升旅帅,这会儿是刚刚从酒肆庆祝了一番回来。

此时此刻,他绞尽脑汁回忆着刚刚看到的那张脸,几乎把所有认识的男人都拿出来对比了一遍,可愣是想不起来。

就在他喝斥了属下满心不耐烦地时候,脑际忽然灵光一闪,窜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

我想起来了,刚刚过去的那是永年县主!他使劲一拍巴掌,心头豁然开朗,但随即眉头皱得更深了,可那外头的分明是皇太子和他的那些东宫属官,县主怎么会和他们混在一起,而且好似……老彭脱口嚷嚷出永年县主这四个字,几个军士顿时恍然大悟。

要说他们平时也从凌波那里零零碎碎拿到了不少好处,对这位从来都是笑眯眯不摆架子的金枝玉叶很有好感。

所以纷纷都加入了琢磨地行列。

老彭在说出好似这两个字后稍稍停顿了一下,却立刻有人忽然插口接了上来。

我看县主那模样并不是十分情愿,不会是那位皇太子用强威逼她想要图谋不轨吧?上梁不正下梁歪,朝中武三思一党和不少官员对皇太子不敬,这些羽林军将士耳濡目染,免不了也沾染了同样的习惯,此时竟有好几个人露出了赞同的神情。

就连老彭这个掌总的也点了点头,一张脸倏地阴沉了下来。

与此同时,离他们不远处的一个官员也是同样沉着脸,因为他刚刚清楚听到了这几个羽林军将士的嚷嚷。

由于之前某件案子的偏袒,窦从一虽不曾成功改判,但还是走通了太平公主地门头。

而上官婉儿通过母亲收了好处,这拟旨的时候也不曾有半分为难,所以他日前成功擢升雍州刺史。

他刚刚只是觉得那和李重俊同行的少年眼熟,听这群羽林军将士一说是永年县主。

顿时想起了前几天使人去购置的那批楠木紫檀木。

谁都知道这太子立得勉强,这武家人分明都瞧不起他,那位武十七娘怎么会和他走在一块?莫非真的有如这群鄙陋军汉所说,是李重俊裹挟的她?想到这里,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美妙的机会,慌忙撇下几个莫名其妙的随从,纵马上前来到老彭这几个羽林军将士面前,笑呵呵地颔首示意道:我听见各位说,刚刚和皇太子一行一起路过的是永年县主,各位真地没认错?老彭虽然在宫门当值。

但瞧着面前这官员模样的中年人有些面生,再加上人家忽然上来问这个,他便犹豫地拱手试探道:我等是左羽林军卫士,敢问大人是……这时候,窦从一身后的随从跟了上来,其中一个伶俐的便插口道:我家大人乃是新任雍州刺史。

原来是窦使君,恕我等不识尊颜有失礼数。

我等当值宫门期间曾多次看到过永年县主,决计不会认错。

老彭虽然不认得窦从一。

但雍州刺史这样的大任命却记得清楚,连忙朝周围的几个属下打了个眼色,上前叉手行礼。

虽说守宫门的羽林军素来人头熟,可官场上的事情毕竟没那么容易摸清楚。

所以这时候他很有些吃不准窦从一问这话的意思,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是好。

然而,不等他盘算出一个子丑寅卯来,窦从一忽然说出了一句让他大吃一惊的话。

既然真是永年县主那就好办了。

我刚刚路遇太平公主,她对我提过一句,说是有事情急着找永年县主,可巧这就遇上了。

窦从一看到一众羽林军卫士都露出了恍然大悟地表情。

心知自己这借口寻得再好不过。

遂笑吟吟地说,只不过今日我是微服出行。

如此去见太子殿下恐怕遭人责难,各位都是羽林军勇士,可愿意随我走一趟?这无疑是两个巴掌拍在了一起。

老彭刚刚还在绞尽脑汁琢磨如何报个信,或是找个人去李重俊那里看看,此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还没开口答应,他那些手下就爽快地拍胸脯答应了下来,于是他只得把满肚子疑惑搁在了心里,也笑呵呵地表示愿意为窦从一壮声势----反正他不过是跟着当个狗腿子,出面的事情自有这位新任雍州刺史包办,而且毕竟人家有太平公主的名头撑着呢!但为了稳妥起见,老彭还是吩咐了一个手下前往平康坊报信,这才率领其他人跟在了窦从一后头。

昔日的卫王第如今已经改换上了皇太子第这光鲜亮丽的招牌,环第一圈少说也有数百名卫士,因此窦从一这一行刚进巷子就遭到了盘查。

只不过,太平公主的名号,再加上新任雍州刺史的头衔,很快就让卫士们肃然起敬地让开了道路,进门之后立刻便有人慌慌张张地迎了出来。

然而,当听说是太平公主使人来找永年县主,他那表情顿时僵住了,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方才满脸堆笑辩解了起来。

窦使君您是不是弄错了,这永年县主并不在这里啊!此话一出,不但窦从一面色一滞,他身后那几个羽林军也全都勃然色变。

这要说窦从一还只是和凌波见过一面不怎么熟悉,可这些羽林军可是曾经抬头不见低头见,日日和凌波打照面地。

即便她被人夹在当中看不清楚,他们又怎么会认错人?此时,某个性子冲动的当即就想冲上去质问,却给老彭一把拽住了胳膊。

在军中厮混了数十年,老彭这点眼力见识还是有的。

此地乃是实际意义上的东宫,他们这种羽林军地微末小卒为人壮声势可以,其他的忙却什么都帮不上,还是看窦从一如何打擂台的好。

第一百三十八章 恰逢其会自从张柬之等人一个个被赶出了朝廷中枢之后,员外官越来越多,这服紫穿绯的官员也越来越多。

为此痛心疾首的人固然不少,但为此而欢呼雀跃的更是大有人在----当自己上头满满当当都是人,而且丝毫没有挪动位置的倾向时,凭空多出来无数空缺,谁敢说这不是好事?与此同时,得益的还有宫中内侍省的宦官,这其中超迁七品,获赐服绯的高力士就是其中之一。

他只是韦后一党的边缘人物----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够灵巧善媚,而是因为无论韦后还是上官婉儿对宦官没有什么好感,一贯将其视之为可有可无的奴婢贱人。

但即使如此,这也并不妨碍两人大手笔地广失恩惠,将宫中近千宦官都超迁七品。

于是,高力士新迁宫闱丞,在那无数的红色身影中就显得毫不起眼。

而进了这么一小步,他最高兴的不是官阶升了俸禄涨了,而是因为自己能够堂而皇之地进出宫禁。

这一天,在内侍省点了个卯之后,他先是在后宫溜达了一大圈,确定今天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便换上了一套衣服准备出宫。

这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重要的人,然而,他经过长安殿后边一座偏殿时,脑后风声乍起,还不等他有所动作,耳边就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力士,你如今可是春风得意,抖擞得紧啊!这声音一入耳,高力士顿时浑身一紧,遂小心翼翼地转过了身子。

见背后赫然是一脸漠然的云娘,他连忙调整脸上表情。

很是自然地露出了一个苦笑:这整个宫里足足有一两千个七品官,我算什么春风得意?倒是听说前辈在上官婕妤那里很是清闲,不比我天天要去内侍省点卯听训,小心谨慎不敢有半点马虎。

清闲?就凭我昔日侍奉则天大圣皇帝一场,上官婉儿也不敢派我什么重要差事,我能不清闲么?见高力士低眉顺眼弯腰打躬,云娘又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你往日连陛下都敢忤逆,如今又混得风生水起,别摆出这么一幅恭顺的模样给我看!我在这宫里呆了几十年,早就呆腻了,不想在这里养老,你主意多,想个办法把我弄出去!否则。

我就把你当初两面三刀那些事情告诉上官婉儿!高力士惊得头皮发麻,可斜眼瞥见云娘似笑非笑的模样,他立刻醒悟到对方不过是虚言恐吓他取笑罢了。

若是真地要撕破脸来硬的,凭借这一位的功夫,随便找个月黑风高夜悄悄离开皇宫,有几个人拦得住?可是,要说名正言顺,无论是内侍还是宫女,不得恩旨决不可能放出,他一个小小的宦官。

怎么把云娘弄出去?素来机灵多智的他苦苦思量老半天,终于有了一个主意。

前辈可知道永年县主?不就是那个十七娘么?武家那么多人,在陛下的面前都唯唯诺诺像小猫似的,倒是她有些胆量。

不过,要是她那些聪明全都耗费在阿韦和上官婉儿身上,也未必一定有好下场。

云娘晒然一笑,眉宇间露出了一丝傲色,但随即就恍然大悟。

不由笑骂道:我就知道你和武十七娘有些说不清地勾当,原来是想哄了我去她那儿!上官婉儿算是她的半师半友,这点小事确实会答应,毕竟这半年多来,她对我的提防已经少得多了。

反正我只要寻个舒舒服服的养老地方就成了。

那十七娘我还看得顺眼,就是她吧!这要是换成别人说这话,高力士绝对不会给好脸色,但此时却眉开眼笑。

他虽然不能随便出宫,但宫中有的是宦官在外头采买或是干其他勾当,所以他的消息相当灵通,该知道的不该知道地他都知道不少。

心想有了这么一位大高手去保驾护航。

凌波不管干什么都会多一重保障。

他只觉心情大畅,涎着脸恭维了云娘几句便准备开溜。

谁知还没走就被叫住了。

看你这样子是准备出宫?怎么,就打算去找那十七娘?连找借口的机会都没留给高力士,云娘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说,横竖今天上官婉儿去阿韦那里商量怎么处置张柬之他们,一时半会回不来,我也没事,索性跟你走一趟算了!不是吧,今天自己要带这么一个煞星出宫?走出右银台门的时候,高力士只觉背后时冷时热,那种别扭劲就别提了。

这要是换成太宗高宗,哪怕是女皇在位的时候,出宫盘查得都无比严密,宫人根本就别想混出来,这下可好,这一位居然只是换了一套内侍的衣服,光明正大走出来了!心中叫苦的他在云娘的犀利目光注视下,极不情愿地朝平康坊的方向而去,谁知半道上忽然遇到了熟人。

两边一打照面,他愣住了,对方也愣住了。

朱颜?看你这气急败坏的样子,怎么回事?我家小姐……有人看到小姐被太子殿下裹挟回家了!这是什么话!高力士简直觉得自己地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再追问了一遍确定没听错,他登时火冒三丈。

他虽然不是势利眼,但对于那个眼睛长在头顶凡事冲动任性的李重俊并没有什么好感,如今再听说发生了这么一档子无可容忍的事,他愈发觉得某人的脑袋是被门板给夹了。

这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没一个瞧得起李重俊,皇帝李显也不过是勉为其难才立了太子,这李重俊还真的以为这储位不可动摇了?朱颜见高力士只顾着咬牙切齿,心急如焚之下也没功夫再解释什么,慌忙打马往大明宫的方向赶去。

这节骨眼上,她去太平公主那边去扑了个空,如今除了去求韦后或是上官婉儿别无他法,只希望陈莞能够顺利找到相王。

她在心底一遍遍把诸天神佛全都求了一个遍,暗自祈祷凌波能够平安无事。

她这一策马狂奔,高力士立刻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想到了某个最糟糕的可能。

这李重俊还不曾册立太子正妃,倘若真的事情闹大,那么,凌波又正好不曾婚配,难保上头不会乱点鸳鸯谱。

李重俊地太子朝不保夕,这太子妃又是好当的么?咬咬牙把心一横,他便转头想要去求云娘。

然而,这一转头他却发现了一个让他骇然的事实----这个节骨眼上,他唯一的凭恃竟然不见了!此时此刻,大惊失色的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反身上马朝朱颜追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比你更狠凌波素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尽管这时候李重俊面露凶光咄咄逼人,尽管这时候旁人都溜了个干净,尽管这时候她已经微微有了酒意,尽管这时候那满满当当一斗酒已经摆在了自己面前,但她心中憋的那股气反而一下子都冲了出来。

算上崔那一次,这已经是她短短一个月中遭遇的第二次逼婚了。

什么时候她这个父母双亡的武家孤女居然变成了香饽饽,人人都想着要争抢一回!她劈手将那满满一斗酒泼在地上,傲然站了起来,毫不畏惧地直视李重俊的眼睛,面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太子殿下,你也太高看自个了。

谁说太子就一定是异日的天子?我大唐立国以来,被废被杀甚至半途死得不明不白的太子还少么?还是要我一个个掰着手指头数给你听?李重俊闻言大怒,见那张脸满是嘲笑讥讽,他此时哪里还记得起对方的身份,挥起手来狠狠一个巴掌打了过去。

然而,往日他对于姬妾来说百试百灵的一招,今天却是大失准头。

他就只见凌波一偏头轻轻松松躲过,继而更是看到她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桌。

震惊之下,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此时,他伸出去的手都忘了收回来,心里竟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素来接触到的女人不是低眉顺眼就是战战兢兢的小家碧玉,要么就是温婉雍容的大家闺秀,何尝看到过这样彪悍的?带着几分酒意,带着几分鱼死网破地决心。

凌波也不顾四周杯盘狼藉,连连冷笑了几声:太子殿下好大的煞气,好重的威风!要是真有本事,何必对我这个弱女子玩这么一套,为何不在皇后和安乐公主面前也抖露一下你这个太子的威风煞气!我早就说过,我对嫁给皇家人没兴趣!你如今不嫌寒碜,我却嫌恶这一句话就如同火星一般。

一瞬间点燃了李重俊心中已经熄灭了一小半的怒火。

还在当皇孙的时候,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重润深受宠爱应有尽有,自己却犹如不存在;即便成了皇子,甚至当上了太子,他仿佛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安乐公主不把他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可区区一个武家地小丫头居然也敢这么藐视他!原本他只是想把人弄回来调戏取乐。

此时却货真价实生出了一股邪火。

好,好!十七娘你果然是牙尖嘴利,我今天就要看看,除了会说话,你还会什么!瞧见李重俊怒喝一声扑了上来,凌波心中一紧,但却毫不示弱,脚下横移的同时还不忘挑起一张张案桌,顺便抄起那些杯盘酒盏胡乱砸了过去。

如果顺利,陈珞应该已经传出消息去了;倘若没有。

这皇太子第的人中间保不准有别家的眼线,听到这动静总应该有些反应。

能拖一时是一时,要是拖不下去,那就拼一个鱼死网破好了,反正她已经受够了!堂上的歌舞伎早在两人动起手来的时候就逃得一干二净,于是,空荡荡的大堂上就只听见乒乒乓乓砸东西地声音和骂声。

相比喝了不少的李重俊,从小就野在外头的凌波脚下灵活。

几个回合下来占据了完全的上风。

李重俊不但连她的衣角都没有摸到,反而衣服上沾了不少油腻腻的菜肴汤水,看上去狼狈万分。

来人,来人!他终于记起这是在自己家,急忙高声喝令了起来。

把这个胆大妄为的贱婢给我拿下!不多时,十几个身强力壮的下人便冲了进来,瞧见这里头的光景顿时瞠目结舌。

几个脑子一条筋的冲动家伙立刻捋起袖管上前,剩下地人则是站在原地继续装傻----刚刚自家主子就提过这一位是永年县主,如今虽闹得不可开交,但若是冒犯了,谁知道会不会惹来更大的麻烦?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

李重俊又怒喝了一声。

还愣着干什么!拿下这个贱婢。

每人赏钱一百贯!一百贯无疑是一个可以让人疯狂冒险的数字,一瞬间。

那几个站在原地的人都两眼放光地冲了上前。

此时此刻,情知寡不敌众,凌波顿时把心一横,随手抄起一个瓷盘在一个桌角狠狠一砸,旋即将那锋利的一边对准了自己的颈项,咬牙划了下去。

一瞬间,汩汩的鲜血便顺着那伤口冒了出来,那十几个下人全都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退了几步。

凌波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李重俊,要是你真地不想当这个太子,愿意大家同归于尽的话,尽管让他们放马过来!陈珞匆匆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惊险骇人的一幕。

强忍心中惊惧和愤怒,他疾步上前对神情呆滞地李重俊微微躬身,沉声说道:太子殿下,外头雍州刺史窦从一带着几个羽林军卫士已经到了,说是奉太平公主之命前来请永年县主!可恶!李重俊望着凌波脖子上的那条犹在冒血的伤口,再听到这么一个消息,顿时恼羞成怒,这时候要他管什么闲事!陈珞的声音大得足以让凌波听清楚,虽然不知道窦从一为什么会恰逢其会地赶来,但至少有人知道她在这里就是一大转机。

此时此刻,就看李重俊是顾着自己那个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还是准备破罐子破摔继续强撑下去了。

倘若你要比谁狠,那么我绝对会比你更狠!陈珞知道这种时候若不能劝说李重俊悬崖勒马,不但凌波会有危险,还会有其他不可测的危机。

竭力不去看凌波颈项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他定了定神又劝道:太子殿下还请三思,窦从一乃是新任雍州刺史,而且又是奉了太平公主之命,事情闹大了不容易收场……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外头就风风火火又奔进来一个管家模样地中年人:太子殿下……相王,相王那头派人来,说是要请永年县主……还有……还有宫中上官婕妤也派人来了,临淄郡王恰好登门,说是要请太子殿下喝酒,也就替殿下安稳住了那位宫闱丞……结结巴巴道出这些,他那脸上神情愈发难看了,小地刚刚进来的时候,还瞧见安乐公主地马车在巷子那一头,似乎正朝这里来……可恶!再次恶狠狠迸出了这么两个字,李重俊的额头上青筋暴露,怒不可遏地瞪着凌波,恨不得把她吃下去,好,好,算你十七娘有本事,居然能让那么多人为了你奔前走后!不过我告诉你,要是你想借着脖子上的伤闹什么名堂,那是休想!就凭你刚刚那些举动,我就可以告你一个谋刺储君之罪!凌波随手丢下手中染血的瓷片,不动声色地掏出一块绢帕按在伤口上,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笑了笑。

那笑容中间却带着一股深重的冷意,丝毫不见往日的阳光灿烂。

第一百四十章 多路救兵齐汇聚比起太平公主安乐公主这些公主家的门庭若市,永兴坊皇太子第反而显得冷冷清清,平素除了那些东宫属官之外,很少能看到高品大臣出入此地。

于是,当今天那些个下人看到济济一堂的来客时,无不是腿肚子抽筋---心惊胆战。

执掌雍州的窦从一,帝后最宠爱的安乐公主,相王的爱子李隆基,还有相王和上官婉儿派来的使者……总而言之,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都看到了刚刚主人把那位女扮男装的永年县主带了回来,都能听到刚刚后头的喧哗吵闹。

所以,下人们的脸色都和白纸似的,那腿抖得都和筛糠似的,一回合端茶送水下来,好些人走到外头都是满头冷汗,全都指望着里头的主人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这其他人都还好,安乐公主那冷冰冰的模样一看就是来找碴的,若是待会那位永年县主不能囫囵出来……这后果想想也让他们觉得浑身发冷----毕竟,安乐公主的暴戾名声在外,听说每天送到乱葬岗子的死尸里头一多半都是出自那座公主府。

终于,在无尽的等待之后,脖子上围着一条帔帛,脸色苍白的凌波出现在了那前庭的厅堂中。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背着手欣赏壁上一幅字的李隆基只是一瞥,就惊讶地转过身来,面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愕然:十七娘,你还真的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窦从一也没有料到今次会惊动这么多人,此时虽说也是满肚子疑惑和不安,但掂量自己的身份。

他跟着别人站起来之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毕竟,最下首上官婕妤和相王派来的内侍,也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只有安乐公主急匆匆地冲了上去,那面色阴沉得可怕。

安乐公主虽说骄纵,却也是聪明剔透的人。

要知道,那帔帛原本都是披在肩上或手腕上。

这裹在脖子上算怎么回事?她气急败坏地上去,不管不顾地一把掀开了那块帔帛,于是一眼瞧见了那道刚刚止血地伤痕。

勃然色变的同时,她一把抓住了凌波的手腕子,声色俱厉地质问道:可是李重俊那个贱奴干的?李重俊正好就在后头,听安乐公主居然在这种场合依旧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竭力压制住了心头的怒火。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便强笑道:今儿个是我那陆良娣的生日,我请来十七娘当客人,哪敢慢待了她?适才席间上菜的时候,某个杀才一时滑了手摔破了盘子,那碎片飞溅伤着了十七娘,我已经命人将那个家伙杖毙示众了。

这是什么鬼话!一旁地李隆基面露冷笑,而站在不起眼位置的高力士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至于阅历最深的窦从一就更不用说了,他心中已经在转着某些极其微妙的念头---李重俊这个太子居然不知高低干下了这样愚蠢的事情,那个太子之位还能坐多久?别人不好质疑。

安乐公主却素来对李重俊最看不顺眼,此时觑着如此良机,哪里肯轻轻放过,当下那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碎片?要不要我现在摔一个杯子,看看那碎片是否会那么巧正好砸在你脖子上!李重俊,别以为你是太子就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你明明知道十七娘是我的人还敢招惹,你分明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又何尝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李重俊用尽全身力气方才把这句到了嘴边地话重新吞了回去。

然而,他也再没有心思留在这里应付安乐公主。

遂气咻咻地哼了一声便转身拂袖而去。

他这么一走,其他众人顿时全都被撂在了堂上。

安乐公主见李重俊竟然敢如此放肆,更是火冒三丈,正要发怒,却不想忽然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

转头看凌波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觉皱起了眉头,再一想往日凌波仿佛浑身都是主意,这会儿却是面色灰白,指不定还吃了什么亏,遂打定主意回头一定要进宫为其讨一个公道。

此时,她也懒得管这堂上其他人是怎么回事,拉起人转身就走。

临出门的时候。

凌波只来得及和李隆基与高力士打了个眼色。

朝窦从一点头致谢。

而路过前庭她又看见了满脸关切的老彭等几个羽林军卫士,心头又是疑惑又是感触。

今儿个这么轰轰烈烈闹一回。

惊动了无数人,要说她的面子还真够大的……只是这件事却如同警钟一般敲响了她!果然,什么炙手可热红得发紫,那都是假的,若她是安乐公主,李重俊怎么敢这么大胆?换言之,倘若李重俊不是太子,他怎么会这么肆无忌惮!上了马车,她便当着安乐公主的面,取出了当初王同皎送的那瓶药,小心翼翼地对着铜镜在脖颈上重新敷上了药。

值得庆幸的是,她仓促之间划地这道口子避开了某些重要的地方,否则只怕真的要没命了。

就在她小心翼翼用那条苏方青合帔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圈的时候,对面忽然传来了安乐公主没好气的声音。

十七娘,那个贱奴都把你伤成了这份上,你干吗拦着我?最好闹得废了太子,这才能消我心头之气!不拦着你,若是闹得满城风雨,更倒霉的还不是我?若不是当初那些古板的家伙竭力保李重俊,不讨韦后欢喜的他能够登上太子之位?如今若是以太子行为不检要求废太子,那么到最后,风口浪尖上地她绝对是可以被随时丢掉的弃子。

自然,安乐公主兴许还会惦记一点情分,韦后却未必那么好心。

若不能她拿出一个合理的借口,眼下反而比她刚刚以死相逼的那一关更难过。

若是以我的真心,自然是恨不得将李重俊碎尸万段,但公主应该听说过一句话,那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见安乐公主若有所思地皱眉,她这才趁热打铁地说,李重俊和张柬之他们不一样,皇后不喜欢他,公主你也不喜欢他,但按照礼法却非册立他不可,若是没有明显地大罪,哪怕这次废了他,下一回他再东山再起怎么办?打蛇打七寸,要不能一下子置他于死地,还不如暂时隐忍。

置之死地四个字安乐公主终于是听进去了,微微点头之后忍不住又问道:那十七娘你今天的亏就白吃了?横竖是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

凌波淡淡地笑了笑,抬起手本能地想要去抚摸伤口,最后手却停在了半空中,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有公主你为我撑腰,我也用不着等十年!今天的事情还望公主替我遮掩一下,否则我以后这日子就难过了。

别人拿自己当倚仗,安乐公主立时眉飞色舞了起来,当仁不让地点了点头:放心,这件事我自会替你瞒着,连母后也不会让她知道,料想上官婕妤也不会把这事传出去。

只不过,那个窦从一还有李隆基都在场,要不要我吩咐人去警告他们俩一声?凌波原想拒绝,但转而就含笑答应了。

也只有安乐公主这样粗枝大叶的人,会以为那两人是恰逢其会。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我有什么用?我能帮她什么?高力士半道上截下了往宫中报信的朱颜,打发她去安乐公主那里报信,自己则是冒充上官婉儿的内侍急匆匆赶到李重俊家里。

结果,他却懊恼地发现,和特意赶来的人相比,自己只算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虾米。

凌波和安乐公主走得近,这算不上秘密;窦从一这个新任雍州刺史最懂得趋炎附势,会恰到好处地出现也不奇怪;但相王居然会派人来要人,那位临淄郡王李隆基会恰好派来和李重俊喝酒,这怎么看怎么有古怪。

论左右逢源的本领,他还真是不如凌波。

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也许还能褪去,可她心口的那道伤疤呢?回宫的路上,高力士脸色自是阴沉沉的,直到进入右银台门时,他方才挤出了一丝笑容,很是娴熟地向一个羽林军卫士手里塞了一包铜钱。

虽说以他的官阶并不用搭理这些连勋官都没有的寻常军士,但他一来继承了养父的家产不缺钱,二来也是和凌波学的这一招。

得到人家的几句提点之后,他便欣然举步入宫,可没走出去多远,他忽地感到身后似乎有人,连忙转过头去。

起先忽然消失的云娘竟是又出现在他身后,他甚至连对方什么时候跟上来的都不知道。

这右银台门附近是学士院和内侍省,最是人来人往,因此他只能强自压下心头怒火和疑问。

及至来到僻静处,他方才转过身来怒瞪着云娘:前辈刚刚到哪里去了,为何紧急关头偏偏不见人影?这要是小凌有个三长两短……那丫头福大命大,怎么可能有三长两短?云娘微微一笑打断了高力士的话。

口气显得极其轻松,我听到事情不好就过去看动静了,恰好看到她和李重俊对峙的一幕。

那股狠辣,那股果断,和陛下当年竟是有几分神似!放心,她下手很有分寸,那伤势养上几天就没事了。

要是我出手反而糟糕。

虽说这样她和李重俊算是成了死敌,但日后若没有完全的把握,李重俊再也不敢动她地脑筋。

我明白了。

高力士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斩钉截铁地道,我会去设法说动上官婕妤,让你到小凌那里去养老!凌波自然不知道高力士的决意,坐安乐公主的车抵达平康坊自己家的时候。

她只觉得疲倦欲死。

强撑着和安乐公主说了一会话,又强打精神把人送到门口,一关上大门,她就觉得脑袋发昏浑身乏力,若不是旁边尚有朱颜搀扶,她几乎就要软倒在地上。

饶是如此,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自己住的那个院子,她仍然花费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一进屋便一头扑在了床上。

朱颜今天也来来回回奔走了一大圈,此时瞧见凌波如此做派。

她一面示意紫陌和喜儿上前服侍,一面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小姐,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来瞧瞧?瞧什么?难道大夫还能瞧心病不成?凌波冷笑了一声,却不防紫陌毛手毛脚地移开了她脖子上的帔帛,露出了那道血红地伤口。

见小丫头没高没低张嘴就要嚷嚷,她顿时沉下脸喝道:别叫,就是一点皮肉伤而已,别大惊小怪!见紫陌吓得一句话卡在了嗓子眼。

她方才对朱颜吩咐道:对外头说我病了!若是有人来探病,哪些人该领进来,哪些人该用借口挡回去,你自己心里有数。

若是有送礼的一概都收下来,记下名单再说。

见朱颜连连点头。

她便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旋即才想起了另一个人,于是开口问道:今天既然是陈珞报的信,你去找安乐公主,可是陈莞去找的相朱颜本想答是,见凌波虽然斜倚在床头,眼睛却炯炯瞪着她。

只好实话实说道:我原本让陈莞去找相王。

她却说相王素来是老好人,说不定一个冲动亲自出面。

正好上次临淄郡王曾经送给她一块玉佩,她便以此为凭去找的临淄郡王。

料想今天那个相王派来的管家也是临淄郡王弄来的,只是不知道临淄郡王为何还会亲自前来。

陈莞居然去找了李隆基!这丫头怎么如此死心眼,这种事情找老好人相王出面岂不是最妥当么?这么说来,裴愿那个傻小子一定是知道了!凌波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再加上那已经止血地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实在没心思考虑那么多,只得闭上了眼睛。

她原本只是想眯瞪一会,谁知道今日一天她实在是心力交瘁,这一合眼,她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初秋的天气原本凉爽宜人最是好睡,可朦朦胧胧间,她只觉得身子越来越冷,甚至冻得牙关都在打架,最后,冷得难受的她不知道依稀抓了什么温暖的东西,这才渐渐睡舒坦了。

看着床上拥着被子蜷缩成小猫似的凌波,再看看一边死死瞪着自己的紫陌,还有不知所措的喜儿,又瞥了一眼满脸含笑,那笑容中藏着戏谑和其他含义的李隆基,裴愿情不自禁地又低头瞅着被人家死死抱在怀里的右臂,心里既欢喜又心痛。

陈莞报信的时候,他还在临淄郡王第地客房里睡着;李隆基匆匆赶去救人的时候,他还是在睡觉;他睡得香甜的时候,怎么会想到险些就见不到她了?直直地瞧着那一道鲜红的伤疤,他几乎想要伸出空闲的左手去触摸,可在触及那滑腻肌肤的时候,他却本能地缩回了手来,转头看着李隆基又惭愧又感激地说:今天多谢三哥帮忙,否则我若是这么睡过去,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李隆基闻言一滞,心想自己闻讯之后第一时间想的就是救人,完全没有想到要去通知裴愿,也就是在诸事已定之后方才记起了这一遭。

在裴愿那饱含感激的目光下,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十七娘是我地表妹,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倒是我那时候忘了叫上你……我若是在,只怕会恨不得动手杀人。

尽管口中说着这么杀气腾腾的话,但裴愿的面上却带着一如既往的憨厚,还有那么一丝惘然,若是真的在冲动之下做了什么错事,只怕还要劳动小凌和李三哥你们收场。

草原上虽然很凶险,但那是勇士地天下,可是在长安,我有什么用?我能帮她什么?第一百四十二章 温馨醉人这一觉凌波睡得异常安稳,别说噩梦不曾入怀,就是好梦也不曾有半个。

然而,当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个趴在床头的男人,她顿时大大惊骇了。

压下那声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惊呼,她仔细端详着那个后脑勺,一下子就认出了裴愿。

此时此刻,她又羞又恼,立刻瞪了一旁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的紫陌一眼。

这原是她的本能反应,谁知紫陌拿了鸡毛当令箭,竟是三两步冲了过来。

喂喂,你这家伙要拽着小姐的手到什么时候!快起来了,小姐都醒了!凌波这才发现自己放在被中的手还死死抓着一样东西,一惊之下慌忙放开。

见裴愿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随即就用一种大喜过望的表情看着她,她不由得面上一红,嗔怒着想要训斥几句什么,却忽然瞥见了他那只红通通的右手。

想到自己一直抱着取暖的居然是这个,她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恨不得把木着脸在一旁装模做样的紫陌给丢出去。

死丫头,回头再和你算账!小凌,你脖子上的伤……裴愿起了个头,瞧见凌波面色一暗,慌忙笨拙地改口道,我是和李三哥一起来的,他刚刚走的时候让我转告你,说是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压下去,不会让外头人多嘴多舌。

他忽然顿了一顿,把心一横,咬咬牙说道,小凌,这长安城不是善地,听李三哥说,你在这里频频遇险,不如找个法子去庭州吧!面对这么一个始料未及的建议,凌波一下子愣住了。

你以宗室县主的身份前去休养,料想从上到下都会对你恭恭敬敬。

而爹爹虽说打算把基业搬回中原,但那里毕竟是他经营多年的地方。

那些牧族也会对你有所照应。

小凌,庭州那里天高地阔,你在那边好好过一段时间安生日子,等到……傻瓜。

那你呢?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这一声傻瓜,又感到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肩头,满腔的打算顿时说不下去了。

见凌波满面嗔怒地瞪着他,他只得认认真真地辩白说:我会留在长安帮李三哥的忙,爹爹也会在关中一带奔走。

我虽然不像你那么聪明,但我一定会凡事好好思量。

再说。

我还有一身武艺,不会轻易遇到危险。

等到那一天……别这一天那一天了!凌波端详着裴愿那张异常认真专注的脸,只觉得原本疲惫的身心仿佛注入了一股力量,整个人也精神了起来。

只不过,对于傻小子的建议她实在是不敢苟同,此时便又好气又好笑地伸出手指在他脑门上一弹,我想去庭州固然是因为那里水草丰美牛羊成群,但最重要地却是因为那里有你,否则我去那里干什么?再说了,不是我看不起你和你爹爹。

你爹爹毕竟是流放在外多年的世族,在中原有钱抵不上有势,他能做到的事情有限,紧要关头甚至还未必保得住你。

我这一走怎么能放心!一旁的紫陌何尝听到过自家小姐说这么露骨地话,此时张大了嘴,心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甚至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她虽然平素没心没肺仿佛永远都长不大似的,但有些事情却明白得紧。

所以早先才会对裴愿横挑鼻子竖挑眼----可她心里仍然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万一小姐对这个呆呆愣愣的小子只是一时兴趣呢?可现在……小姐都说了这么露骨的话了,那小子居然没有感动得痛哭流涕,真是太过分了!裴愿并没有察觉到紫陌那仿佛要喷火地目光,甚至没有完全体会到凌波这话里头的深意。

他的目光中只有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只有今天发生的那件让人愤怒惊惧的事情。

虽然李隆基对他说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再发生,但什么事情都有万一,若是再有万一,结果是否能像今天这么顺利?小凌,如今爹爹带了不少人回来,长安城的人手已经够用了。

我没法随时随地出入这里,你一个人我更不放心。

罗七哥为人忠厚可靠。

而且人又聪明机灵。

武艺也相当不错,我让他随身保护你可好?罗琦?凌波的眼前立时浮现出某个黑面家伙的身影。

脑门上差点露出了青筋。

那个家伙也叫忠厚老实,这裴愿是怎么看人地?强忍训人的冲动,她眼珠子一转就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想起之前裴愿是以相王府典签的身份留在长安,她免不了又追问了一句:你如今住在哪里,用的是什么身份?我住在李三哥家里,没事的时候陪他练练剑打打马球,或者去陪相王说说话。

对了,李三哥和幕僚商量事情的时候,也从来不避我。

看到裴愿神采飞扬的模样,凌波也觉得心中安慰。

今天李隆基居然找了这么一个拙劣的借口亲自到了李重俊那儿,要说她心中没有半点触动自然是不可能地----李隆基固然是精于算计,待人上头倒还是有些像相王的实诚----当然,她也不能忘了安乐公主,那一位虽说骄纵任性,但待她却还是有心的,否则也不会听了朱颜的话就这么巴巴赶来。

今儿个这一趟,她欠了多少人情啊!她正打算对裴愿再耳提面命几句,耳边却传来了一个煞风景的咳嗽声。

抬头一看,见是陈莞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她不由笑骂道:都是我把你宠坏了,进来就进来,咳嗽咳得那么响是什么意思?刚刚我睡下地时候还没见你回来,可是和临淄郡王一起回来的?陈莞快步走上前来,完全当裴愿不存在似的在床榻边上坐下:要不是临淄郡王死活留了我在那里,我肯定会跟他去瞧个究竟。

谢天谢地小姐福大命大,我差点被吓死了!要不是王妃好心,我去叫醒了裴公子,只怕他还在好睡呢!虽说被人揭了短,裴愿却一点不恼,反而站起身朝陈莞躬身行了一礼。

陈莞这下子方才吓着了,慌忙起身还礼不迭。

床上的凌波瞧见这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窘样,不觉扑哧笑出声来。

怪不得人说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草窝,这氛围还真是温馨醉人。

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注意到角落中的紫陌气鼓鼓地撅着嘴,正在用一种恼怒地目光瞪着裴愿。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太平公主的探病对外宣称感染了风寒需要静养,凌波就这么开始了闭门高卧不管世事的日子。

宫中的韦后数次让身边的柴尚宫和贺娄尚宫送来了滋补的药品,武三思也让武崇训来了几趟,至于安乐公主在最初的热络之后,得了凌波伺机而动的暗示,也不知是心中笃定,还是又看上了哪家美男,渐渐没了音讯。

倒是中间上官婉儿亲自来探视了一趟,仿佛什么都知道了似的,说了一些语重心长的话。

丫头,好在安乐公主帮着你把皇后瞒了过去,否则这事情还真不好收场。

李重俊的太子妃已经定下了,是中眷裴氏,婚事大约要拖到明年。

皇后一直想找机会废太子,可若是那天真的被李重俊得逞,你少不得要嫁给他。

就算捞到一个太子妃的名分,今后若是他被废了,你很有可能得跟随他受苦。

等你养好伤之后,挑一个好人家嫁了吧!女人一生都得有这么一回,你聪慧灵巧,挑一个老实本分能疼你的,这一辈子也就能太太平平过了。

凌波斜倚在床上,回忆着上官婉儿说这话时的表情。

她虽然常常入宫,但以往看到的多半是上官婉儿满脸笑容神采飞扬,可这一次却觉察到这位名副其实的内相消瘦憔悴了些许。

就是现在,她也实在想不明白,凭着上官婉儿这仅次于皇后的婕妤之位,再加上手握拟旨大权百官逢迎的风光,再加上韦后的信任,能有什么让其露出失意落寞的一面?她可不相信上官婉儿会仅仅因为没了武三思这个情人的相伴就会吃不下睡不香,倘若那样也就不是上官婉儿了。

思来想去没个要领,她只得暂时搁下了这桩心事,瞧见紫陌满面欢喜地捧上一个条盘,上头赫然又是一碗燕窝银耳羹,她顿时苦了脸。

这血燕窝是韦后让人送来的,当然是好东西。

可再好的东西也经不起这么天天吃,她如今不能出去,也不好借着装病的由头在家里闲逛,整天躺在床上这么滋补下去。

脸都已经圆了一大圈,这么下去怎么了得?放在那里吧,我如今没胃小姐!紫陌却不如喜儿的小心翼翼,撅着嘴提高了声音,上回就是搁在那里,一直等凉了你也一口没吃。

虽说这伤口不要紧,可毕竟当初流了那么多血。

不好好滋补一下怎么行!再说了,不管怎么不痛快也不能糟蹋东西,这不是小姐你说的?这叫不叫作茧自缚?凌波叹息了一声,勉为其难地把那一碗燕窝银耳羹全都吃了。

问了时辰之后,她便掀开被子打算下床----卧病那是对别人说地,若是成天躺在床上,她就是没病也得被憋病了!岂料她这脚还不曾套上鞋子,外头忽然风风火火地奔进来一个人,却是满脸气急败坏的陈莞。

小姐,不好了。

太平公主来了!太平公主!这四个字对于凌波来说不啻是一个噩梦。

她宁可面对韦后上官婉儿武三思武崇训安乐公主,也不愿意对着太平公主。

她虽然人在家里,但外面的消息却不曾断绝过。

听说太平公主自从开府之后广纳英才,那些由于李显登基之后偏听偏信而心生失望的人,那些出身寒门却无法出人头地地人,再加上原本就想趋炎附势的人,全都齐集到了这位公主旗下,竟赫然是一个小朝廷。

所以。

对于太平公主先头只是派人表示慰问,不曾亲自过来理会她,她还感到一阵庆幸,结果到最后人还是来了!匆匆忙忙瞥了一眼铜镜,又拉了紫陌问了问。

确认自己颈项上的那条伤痕只剩下一丁点红印子,若不是仔细瞧绝对看不出来,她不禁暗自感谢起了王同皎昔日赠她的那瓶药。

三下五除二脱下了刚刚穿好的衣服重新躺回床上,又盖好了被子,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喘上一口气,外头就传来了太平公主的声音。

十七娘待下宽厚,你们也得经心些。

一场风寒病了半个月还不见好。

这算怎么回事!外头又传来了朱颜和喜儿唯唯诺诺的声音,不多时。

凌波隔着帘帐,就看到一个风姿绰约地女人跨进门槛进来。

虽说太平公主也已经不年轻了,但比起曾经经历过大起大落的韦后,以及一直需要小心谨慎在武后身旁侍奉的上官婉儿,这位公主自然算得上得天独厚,最大的挫折亦不过是失去了第一任驸马,自身却从未跌倒过一次。

见太平公主掀开帷幕进来,凌波慌忙坐直了身体,等人家亲近地径直在她身前坐下,她只觉一阵心跳。

此时,她感到两道犀利的目光在她的颈项上很是打量了一阵方才稍稍转移开来,顿时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件事就算有人肯为她压下,但毕竟她在李重俊家里大闹了一场,太平公主莫非是知道了?十七娘,你这丫头平日聪明伶俐左右逢源,却不想事到临头也是个爆炭性子!太平公主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一寸高的小瓶子,轻轻搁在了床沿上,脸上露出了几分嗔怪之色,这么大的事情却非得藏着掖着,要不是我门下幸好有个人听到一点风声,我还被蒙在鼓里!这里头是特制的伤药,比太医署地东西更管用些。

唉,李重俊那小子我原本看着还算是有点担待,想不到那么混账!果然是蛇鼠一窝,他身边没个好师傅,没一批能劝谏他学好的属官,这个太子迟早得当到头!凌波没料到太平公主居然会直接骂起了李重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她这个人素来是不喜欢背后咒骂人的,即使是崔当初咄咄逼人地逼婚,她也就是在心里重重记了一笔。

不痛不痒地骂几句,别人没有半点损伤,她又不是泼妇,何必那么浪费唾沫?只不过,太平公主此举不啻是在她面前表明了态度,她也不好就这么干坐着。

事情都过去了,我只当自己被狗咬了一口也就罢了。

凌波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随即便笑道,公主能来看我就很够情分了,犯不着为了此事伤了肝脾。

就如公主所说,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如此不顾体面,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你能想得开就好。

对于凌波异常淡然的态度,尽管太平公主早有预料,也不禁觉得她小小年纪这心计却不凡。

拉着手又说了几句安慰话,她忽然词锋一转道,先前的揭帖榜文事件今天已经有了结果,张柬之等人不过是留了一条性命。

家人子弟但凡十五岁以上的全都长流岭外。

昔日功臣家,如今便沦落到如此下场,所费不过是区区榜文,你伯父武三思真真是好手段!太平公主昔日曾经被女皇认为最酷肖自己,她能够看透这区区小把戏,凌波自然是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人家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戳穿这事情是武三思干的,这就不同了。

一时间,她很有些琢磨不透太平公主的用意,竟是不好接口。

你是聪明人。

必定也看透了此事。

武三思看似大胜,这手段却实在是卑劣了一些,阿韦口中不说,心中必定深恨他自专。

把堂堂皇后地私情写在榜文上宣传得满天下都是,他难道以为阿韦就只能有他这么一个情夫?水满则溢,这种道理都不懂,我真是好奇他养了那么多谋士都是干什么吃的!阿韦和婉儿也是一样,什么雄心抱负。

连这么一个男人都把持不住,还谈什么权握天下!说到最后那权握天下四个字,太平公主地脸上露出了神采飞扬的角色,颇有一种睥睨一切的豪情,那宽阔光洁地额头犹显得醒目。

在容仪丰美地李家人中。

太平公主算不得风华绝代美若天仙,反而因其处事果决而带着一种男子的阳刚之气。

此时,面对那种扑面而来的威仪,凌波不由觉得,韦后和上官婉儿两人加在一起,似乎也很难敌得过这位天后唯一的女儿。

十七娘,我虽然不像婉儿那样照看了你这么多年。

但这一年多来。

我也算是看着你一步一步起来的。

你聪明又不自傲,左右逢源却又不像别人那样阿谀奉承。

最难得的是知道分寸。

所以明知不过是白嘱咐一声,我却还是要提醒你。

你伯父武三思如今看似是睥睨天下无人可挡,实质上已经站得太高了。

文官固然奈何不了他,但万一有人振臂一呼来一场兵谏,他却未必消受得起。

太平公主说着便双手按在了凌波地肩头,双目炯炯地直视着她地眼睛:阿韦是凡事只为自己算计的人,若有变故未必顾得上你;婉儿对你固然是关爱有加,但她不过是我七哥地婕妤,凡事皆需仰阿韦鼻息;裹儿那个丫头有些小聪明,野心却不小,她待你好也就是学的阿韦待婉儿那一套,可她实在是太贪图享乐了,成天就知道搜罗美男子,不是干大事的材料。

这话已经到了节骨眼上,纵使凌波知道太平公主志向远大绝非平常女子,此时也不禁一阵心悸,同时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这晓以利害的说辞,和当初李三郎那些话何其相似!终于,太平公主丢出了最关键的言辞:十七娘,以后若是遇到了什么大事,你不妨递一句话给我。

别的不成,我保你一生一世荣华富贵还是使得的。

母皇留给我地不仅仅是一个公主名号,你明白么?此时此刻,凌波只有唯一一个念头----难道她脚踏两只船还不够,如今需要脚踏三只船?第一百四十四章 莫名其妙的敌意张柬之等五个拥立功臣全都死了!这是伤愈复出的凌波在大明宫中听到的第一个消息。

面对韦后的笑意盈盈,上官婉儿的谈笑风生,安乐公主的得意洋洋,长宁公主的漫不经心,尽管大殿中异常温暖,她却不由得感到一种冷彻心肺的寒意。

先头她也听说过,由于榜文的事情朝中大臣或是为了撇清,或是为了巴结武三思,几乎个个都说张柬之等人该死,甚至就连李重俊也在别人的蛊惑下上书请诛张柬之等五人三族。

可向来耳根子最软最没有主见的李显这一次却罕有地顶住了压力,言称曾经赐五王铁券,所以最后只是定了长流之刑。

结果,仅仅过去了这么些天,李显这个天子没有杀的人却还是死了!裹儿,回去让你公公消停一些,他毕竟是矫诏,别在外头一个劲地张牙舞爪!韦后冲着安乐公主点点头,语气异常淡然,心腹大患得除,高兴一阵子也就罢了。

就算朝中大臣都是立仗马,民间可还是有豪杰之士在。

若是激起众怒,他这个德静王未必就能当得安稳。

母后,你也太多心了,这天下哪有那么多豪杰之士!尽管是初秋时节,但安乐公主却穿了一条用百鸟羽毛织成的长裙。

在大殿的灯火照耀下,那上头的各色鸟羽和金线银织交相辉映五彩缤纷,别显出一种妖艳的风情。

她娇嗔着反讽了一句,见韦后丢过一个没好气的眼神,不由拉了拉旁边的凌波:十七娘,你别装哑巴。

你说说,如今天下都知道这手握权柄的乃是母后,父皇更是从不违逆母后的话,还有谁敢多言?凌波没料到安乐公主会把自己牵扯进来。

悄悄抬眼瞥了瞥韦后,见她亦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只得强装笑脸道:公主说的固然没错。

但皇后未雨绸缪高瞻远瞩。

公主还是把这话转告德静王的好。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自己胳膊上一疼,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连忙转头笑道:公主。

这天下有千千万万个人,总有一两个死脑筋。

有道是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但庶民若是敢怀必死之志,未必就一定是好对付地。

公主总不希望平时出门的时候,常常冷不丁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身藏利刃图谋不轨地人吧?见安乐公主若有所思地松开了刚刚掐她胳膊地手,凌波终于松了一口气。

忽然福至心灵地叹息了一声:水满则溢,伯父除掉了心腹大患确实值得庆幸,却不该忘记这都是托了皇后地荫庇,不该一味志得意满才是。

看到韦后闻言顿时面色霁和,一旁的上官婉儿倍感欣慰,暗想武三思一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这么浅显的道理居然都看不清想不明。

居然说出于我善者则为善人。

于我恶者则为恶人这种狗屁话。

真真是得志便猖狂,也不想想天下美男子多的是。

韦后如今垂拱中宫母仪天下,而且手中紧紧攥着天子,又如何能容忍得下太过骄狂地人?怪不得皇后常常夸永年县主聪慧,臣妾刚刚只是听得只言片语,果然是不同寻常呢!此时,一个娇娇弱弱的声音打破了大殿中的寂静。

凌波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宫人引了一个云鬓女子过来。

那女子大约不过二八年华,体态妖娆多姿,身上的衣裙却不过是比寻常宫人稍稍华贵些,面上也是脂粉不施,容貌倒还算秀丽。

她轻移莲步,上来向众人一一施礼,最后便在最下首坐下,放肆的目光在凌波面上很是转了一圈,这才低垂了下来。

这是郑才人,入宫虽没多久,母后看在她爹爹面上,还算瞧得起她。

正疑惑的凌波听到安乐公主在耳边咕哝了一句,再细细一想,立刻便醒悟到这郑才人是何许人也。

她往来宫中多了,自然见过李显登基之后添地那些宫嫔,论容貌论品格,眼前这位都不算顶尖的,可谁要人家的父亲是如今李显宠信的术士郑普思?她正寻思着和对方无冤无仇,那话里头怎么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就听韦后笑道:十七娘原本就是玲珑剔透的心思,再加上又跟着婉儿耳濡目染了那么些年,见识自然不比寻常妇道人家。

盈盈,今天你母亲不是进宫来了,怎么不见人影?凌波这才知道这郑才人闺名叫盈盈,想到平日韦后对上官婉儿也是一口一个婉儿很是亲近,今儿个对一个才人也是如此,愈发感到这个郑盈盈似乎很得宠。

果然,下一刻那郑盈盈便神情恭顺地欠了欠身道:母亲已经等候在了外头,没有皇后召唤不敢擅入。

韦后皱了皱眉,旋即朝身边的尚宫柴淑贤点了点头,旋即嗔道:以后你母亲若是来了,你直接将她带来含凉殿就是。

都是常来常往地人,哪里有那么多规矩?郑盈盈慌忙拜谢,又说了好些奉承话。

凌波听得不耐烦,看见长宁公主无所顾忌地打呵欠,安乐公主则是在摩挲着怀中一只洁白如雪地猫,索性在心里头盘算着前不久从洛阳送来的房租和一应账本。

谁知这账还没算清楚,安乐公主就忽然扯了扯她地衣袖,她不得已之下只能转过头去。

即使这个时候柴淑贤已经引着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妇人进来,即使知道那个女人就是郑盈盈的母亲,即使她很好奇韦后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老女人感兴趣,但安乐公主的召唤她不能不理会。

十七娘,你看我这条裙子是不是比大姐那条漂亮?安乐公主看也不看那边进来的人,随手把那只白猫放在地上,指着自己长裙上的纹路炫耀道,你看看上头的花卉鸟兽,还有这针脚,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

我让他们用鸟羽制裙,这还只是人家送来的第一条试制品,所以粗制滥造了一些,连织工带材料才不过五万贯。

我又给了他们十万贯,让他们送一条更精致的来!五万贯还粗制滥造……十万贯的裙子,那就是一亿钱,天凌波正在那里咂舌于自己爹娘当初一辈子的积蓄只够安乐公主做一条裙子,忽然觉得眼前的光似乎被遮住了,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这时候,她终于看清了郑盈盈这位母亲的尊容,说其貌不扬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这要是说实话便是面目可憎,尤其是那双阴冷的毒蛇眼睛,让人怎么看怎么心里头不舒服。

即便是她一向见惯了大场面,在这双眼睛的审视下依旧心里发毛。

第五夫人,十七娘的面相如何?永年县主天庭饱满,双目灵光湛然,主慧黠灵巧,这一辈子自然是大富大贵不用说了,而且必定是得夫婿宠爱的!只是……第五英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把脸几乎凑到了凌波鼻子跟前,嗅了一嗅方才站直了腰,只是县主太聪明了些,只怕是血光之灾不在少数。

如果我没看错,县主应该是才遭遇过血光之灾吧?你这个老虔婆胡说八道什么!安乐公主霍地站了起来,指着第五英儿的鼻子骂道,若是十七娘将来有血光之灾,那就全都是你这张嘴招来的!看到第五英儿被骂得连连躬身赔不是,凌波不由深幸自己凡事有安乐公主出头,省却了不少麻烦。

此时,她连忙站起身拉住了怒火中烧的安乐公主,半真半假地低声劝解道:公主,这可是含凉殿,不看僧面看佛面。

再说了,我前些天那场血光之灾也是真的……高坐上首的韦后看见安乐公主和凌波亲密的模样,不由对旁边的上官婉儿莞尔一笑:你看看裹儿和十七娘,可是和你我一模一样?裹儿素来是个爆炭一般的性子,也多亏了有十七娘在一旁方才收敛些。

上官婉儿虽然欣喜,少不得却也得谦逊几句,却不曾瞧见第五英儿和郑盈盈母女俩面上阴霾重重。

长宁公主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素来不上心,第五英儿进来之后就悄悄溜到太液池边上的水榭去了。

而柴淑贤和贺娄闰娘在宫中浸淫多年,却是最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这时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柴淑贤更是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冷笑。

武家就算当初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如今也是声势鼎盛,素来会做人的凌波也还讨人喜欢,这郑家母女算什么东西?说得好听一个是才人,一个是从三品郡夫人,说得不好听不过是犹如小狗小猫似的,居然也敢争宠!由于上次凌波送了她一个不小的人情,于是,在送凌波出含凉殿的时候,柴淑贤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凌波的袖子,见其知机地和牵头的安乐公主拉开了几步,她便低声嘱咐道:那个郑才人虽说生得寻常,但陛下一个月也有两三天留宿在那里。

郑家母女所图非小,都忙着巴结皇后,所以看着你得皇后宠信便有些忌惮,你小心提防她们一些!凌波连连道谢,心里却免不了犯了嘀咕。

这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郑家母女要和她过不去,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着?第一百四十五章 上官婉儿赠予的左膀右臂出了含凉殿,安乐公主本意与凌波乘厌翟车同行,结果上官婉儿说是新得了一副围棋,邀请二人同回长安殿手谈一局。

安乐公主对于围棋原本就没有多大兴致,再加上想到家中尚有一个绝妙人儿在等候,也就笑着拒绝了上官婉儿的好意,任由凌波留了下来。

前往长安殿的路上,凌波就对上官婉儿提起刚刚柴淑贤的提醒,同时少不得小小抱怨了一番。

虽说她平素在外头装大度扮淡然,但她又不是真的木头人,哪有那么好的性子,在上官婉儿面前自然要好好发泄发泄。

那郑氏母女也实在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找我麻烦干什么?郑普思不过是一个术士,郑盈盈能够入宫当才人已经是造化了,更别提那第五氏也还是郡夫人,居然装神弄鬼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要是有血光之灾,她们有什么好处?虽说是魑魅魍魉,你却不可小觑。

上官婉儿却并未如往常一样对此轻描淡写一笑置之,而是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陛下和皇后昔日困顿房州多年,皇后为了排解陛下心中苦闷恐惧,一直说陛下乃是天命所钟,所以他们二人对鬼道术数极其相信。

叶静能和郑普思能以术士之身得蒙宠信,朝臣屡次弹劾却屹立不倒,自有其过人之处。

这第五英儿在鬼道上的本事不逊其夫,所以皇后对其深为信任,甚至连几次亡父的祭奠也都是由她操持。

此时此刻,凌波顿时更郁闷了:可她们凭她们的鬼道取信于皇后,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凭第五英儿和郑盈盈三寸不烂之舌,硬是不曾说动安乐公主信奉她们那一套。

非但如此,安乐公主还对皇后抱怨说她们是骗子。

人家奈何不得安乐公主,自然也就怨恨上了你,以为是你在背后撺掇的关系。

说到这里。

上官婉儿扭头瞥了凌波一眼,瞧见她那张脸一下子僵住了。

不禁莞尔:瞧你那模样。

这后宫之中原本就是非多。

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当初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县主?因为皇后和安乐公主对你我的偏信,后宫那些嫔妃们对我们恨之入骨的多了,毕竟,任她们如何心思。

那两位也不会多看她们一眼。

所以,这痛恨我们的人里头,多一个郑盈盈不多,少一个郑盈盈不少。

凌波如今毕竟居住在宫外,想不到后宫看似平静却还有这许多波澜,不禁暗自咂舌。

果然。

这成为后宫嫔妃固然是不少世家女子地期盼,她却是敬谢不敏的----成天都要想着应付不知道从哪里射过来地明枪暗箭,怪不得上官婉儿会显得消瘦憔悴。

明白了这些,她也就知机地不再提起这些烦心事,随便拣这几天外头地笑话说了一些,逗着上官婉儿笑了好几回。

不多时便到了长安殿,她随手脱下披风丢给一个侍女。

笑吟吟地挽着上官婉儿往里头走。

她可不相信上官婉儿是真地邀她前来下棋。

要知道琴棋书画中这位才女最不擅长的就是下棋,而她也是半斤对八两。

就是用再好的棋子也没有区别。

果然,坐定之后,等侍女送上了茶,上官婉儿就开口道出了真意:你如今住在平康坊,听说添了不少人手。

就算一个个仔细筛选过,也难免人多嘴杂。

虽说你把朱颜带了出去,身边也有一两个能干的,但毕竟还是不够。

想当初则天大圣皇后去世之后,她身边那些老宫人便都呆在我和皇后这边荣养,这几个月我一个个看下来,觉得也都还是晓事人。

她们都在宫里呆了一辈子,手段阅历都是第一等地,所以我禀明了皇后,预备挑上两个给你,也好让你回去镇镇场面。

此话一出,凌波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她进进出出长安殿,曾经遇见过云娘好几回,对这位昔日女皇身边的高手垂涎已经很久了,想不到现如今真的有到手的机会。

然而,转念一想这么一个人物到手的难度,她便很快压下了喜悦,一面笑吟吟地道谢,一面拉着上官婉儿地手问道:那姑姑都挑了谁给我?上官婉儿对身旁侍立的珠儿点了点头:去叫云娘和芳若来。

珠儿答应一声垂手退出,而一旁坐着的凌波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好运,赶紧借着喝茶掩饰心中的激动。

等到珠儿带着两个中年宫人前来,她只瞥了一眼,便故作惊诧地指着云娘道:你就是昔日侍奉则天大圣皇后的司记女官!上官婉儿见凌波这幅模样,不禁笑道:你当初多次出入上阳宫,也见过她很多回了。

当初我侍奉则天大圣皇后,外称秉笔,实为尚宫,和她这个司记算是则天大圣皇后的左膀右臂。

我当初留下她,也就是怕别人不识好歹拿她做法。

云娘,十七娘不是外人,你且坐下吧,以后还请你多多帮衬她一把。

见云娘含笑欠身坐下,而一旁地芳若则是眼观鼻鼻观心站着一动不动,凌波不觉若有所思。

既然上官婉儿能说出左膀右臂这样地话,难不成原本就知道云娘是武艺非凡的高手?若是如此,这芳若又是何许人?芳若你大约不太熟悉,则天大圣皇后还住在迎仙宫地时候,她便是掌一宫宫人内侍赏罚的人,虽然品级不过八品,但较之内侍监和宫官局六尚更有威权。

你那家里头新人既多,难免没有规矩,让她这么个铁面人整治一下,也好震慑一下某些小心思太多的人。

面对这样缜密的安排,凌波心中感念不迭,这区区道谢的话竟是不好意思说了。

而上官婉儿自然也不在乎这些,又对云娘和芳若吩咐道:这宫里已经不是则天大圣皇后在位的时候了,无论皇后还是其他女官宫人,难免都觉得你们碍眼,我这个婕妤也只好让你们闲居长安殿。

如今你们跟着十七娘出去,总比在这宫城中自由。

我这辈子只怕都不会有儿女,一直都拿她当女儿看待的,就把她托付给你们了!听到上官婉儿那淡然冷静的吩咐,凌波只觉得心中一颤。

她和上官婉儿彼此半师半友厮混了这么多年,那感情自然是不一般。

然而,上官婉儿居然郑重地吩咐这些,甚至连母女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她又怎么按捺得住?自从昔日父母双亡之后,她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境从来都不曾流过泪,但此时泪水充盈了整个眼眶,最后竟是难以抑制地簌簌掉了下来。

丫头,好好地哭什么!上官婉儿瞧见凌波低头流泪,连忙站起身来坐到她的身边,安慰似的将她揽在怀里,旋即嗔怪道,这么多年也不曾见你掉过一滴眼泪,这会儿这么感伤做什么!我这一辈子大起大落,苦难也受过,富贵也享过,如今陛下的每一道诏旨都出自我的手中发往天下,算是一个女人的极致了。

你还年轻,我只希望你将来的路走得平坦一些,莫像我这么多灾多难。

姑姑……好了好了,再这么哭下去就变成小花猫了!上官婉儿亲昵地掏出绢帕在凌波的脸上抹了两下,随即便拍了拍她的背,那样的大风大雨也不曾看你失色过,这会儿却这般小女儿形态!好了好了,要是真有心以后就多进进宫陪我,另外到群贤坊那座房子多照看照看,等到那边完工我搬出去住了,岂不是能常常见?好容易止住了眼泪,接过珠儿递过来的软巾擦了一把脸,凌波一抬头就看见云娘和芳若在看她。

和刚刚进来时那种带着冷漠的笑容不同,此时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洋溢着几分暖意,云娘甚至还冲她眨了眨眼睛。

想起刚刚的失态,她愈发觉得脸上发烧,赶紧借着上官婉儿群贤坊那座新宅邸的话头给蒙混了过去。

盘桓了一个多时辰,凌波方才带着这两个新得的左膀右臂出宫。

她这个县主乃是从二品,坐的白铜饰犊车原本没有青油和丝络网,但由于韦后为了倍示荣宠,又加上了这两样,停在宫门处别显华丽尊贵。

她先上了车,云娘和芳若便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地在她对面坐定。

不管是当初侍奉则天大圣皇后,还是如今当了婕妤,我都不曾见上官待人如此真心,县主还真是得天独厚。

云娘轻轻舒了一口气,上上下下打量了凌波一会,又笑道,除此之外,为了把我弄出宫来,高力士也从旁对上官建言不少。

人说在宫中树敌容易交友难,这规律却仿佛被县主全都打破了。

我这一把年纪,只想重见天日,以后只要有我在,那些魑魅魍魉管教他们怎么来怎么回去。

凌波这才想起上回在李重俊家里遇险时,高力士也曾经是前来解围的人,如今又处心积虑把云娘送到了自己身边,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感念----原来,那小子除了在宫中钻营之外,还如此惦记着她的安危。

芳若之前和凌波打照面的机会不多,遂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即使在马车转弯的时候稍稍有些颠簸倾斜,她的腰仍旧是挺得笔直,面色始终如一。

第一百四十六章 老实人变成了宠儿大唐从长孙皇后到武后都有女训女则之类的训诫流传于世,然而,如今李显临朝韦后垂帘于后,上官婉儿手握出旨大权凌驾于中书之上,柴淑贤贺娄闰娘虽为宫官却可干预百官任命,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等七公主开府于外,纵使是凌波这个父母双亡的永年县主,如果愿意,也完全可以轻轻巧巧往中书省安插几个人。

相比这女人把持天下的盛况,朝中那些大男人们却万马齐喑。

相王李旦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管政事,太子李重俊想要管政事却无人给他权柄,老魏元忠大多数时候装聋作哑唯唯诺诺,韦巨源杨再思等人都是仰韦后鼻息,李多祚和成王李千里等昔日功臣最多发发牢骚,武三思权倾天下洋洋得意看不到任何危机。

剩下的不是明哲保身的悲观一族,就是摇摆在不同势力之间的墙头草,极少数肯诤谏敢诤谏的官员却屡屡受到排挤,于是辞官的辞官,致休的致休,少有人能够在这样绝望的情况下依旧孤军奋战。

李显待李旦这么一个唯一的弟弟虽然亲厚,可明眼人都能看出相王不会玩弄权术,于是他们不敢小觑了李旦,对于李成器李隆基这样的小一辈宗室则难免轻慢,渐渐的这样一群宗室就成了更加边缘的一群人。

李隆基不像是自己的兄弟那样只求安稳,于是常常带着裴愿满长安城乱逛。

由于他们不曾惹事生非。

无论是雍州廨还是长安万年两县,都只当作没看见,也就没人注意两人常常往某处走动。

周利用这厮竟是比昔日祖母在世时所用地酷吏更可恶!张柬之崔元不等他去就忧愤而死,可其他三人就没那么好运了!桓彦范被绑在竹槎之上拖了一路,肉尽见骨而后杖杀;敬晖被活活一刀刀割肉凌迟而死;袁恕己则是被灌下野葛汁,毒杀不成而后捶杀!这样的私刑不告而杀,我大唐有史以来可曾有过?周利用回来之后还因为有功而擢升御史中丞,正是滑天下之大稽!见李隆基怒色尽显在自己面前来回踱着步子,那步子又急又快,凌波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杀人的是周利用。

策划的是崔,下令的则是武三思----虽然她和五王并无瓜葛交情,但听到这样的死法,仍是打心眼里感到惊悸。

她瞥了一眼裴愿,见他亦是满面苍白,只得勉强开口道:如今说这些过去的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第一回知道他心狠手辣斩草除根的脾性!李隆基讶异地转过头,见凌波的面上赫然流露出了意兴阑珊的神色,便知道她大约想起了昔日武三思为除五王而策划地那一场行刺。

果然,这丫头如今也知道。

虽说是武家人,但以武三思的利己脾性,是绝对不会顾及到她的。

于是,沉吟片刻,他便又开口说道:最近,据报雍州和岐州有人以妖言煽动百姓图谋不轨,长安城内也颇有些形迹可疑的人活动,你出门的时候还需得小心些。

此时,房间中忽然响起了一句突兀的话:想不到昔日陛下都曾经赞叹过的李三郎,居然也会有这样关切别人的时候!裴愿闻声霍地一下跳了起来。

几乎想都不想就一个横步挡在了凌波身前,用警惕的目光往门窗这两个出口看去;李隆基的身体做不出这么快地反应,但脑筋转得却快。

话音刚落便扬声问道:尊驾何人,如此鬼鬼祟祟是何用意?对于这两个男人一个动作快一个说话快的举动,懒洋洋靠在躺椅上的凌波却只是挑了挑眉。

那个声音他们两个没怎么听过,她这几天可是听得多了。

可怜武宇武宙那四个人原本在护卫中纵横睥睨几乎没有敌手,可碰上这个人却被教训得找不到北。

当然,最让她安心的是。

对方很是明白地表示,虽说是奉了上官婉儿之命而来的,但既然销了宫籍就是自由身,以后就和宫内任何人都没有瓜葛了。

云姑姑,你别戏耍他们了,快进来吧!裴愿听着这话还没多大反应,照旧满脸警惕地站在凌波身前。

李隆基却眉头微皱。

见到那个挑开门帘进来的人。

这才恍然大悟,旋即心头一凛。

他毕竟是武后的嫡亲孙子。

自然见过这个时时刻刻侍奉在武后身边的女官。

然而,从她刚刚靠近裴愿没有一点察觉,一直到开腔发话大家才知道有人来这一点来看,她竟似乎是一个高手。

祖母去世之后,身边的人不是都被韦后和上官婉儿放在身边荣养了么?怎么在凌波这里?上官姑姑看着我这边人多嘴杂,所以让云姑姑来帮我一把。

不知怎的,凌波总觉得自己很喜欢看李隆基那种意外地表情,忽然扑哧一笑,三哥这么消息灵通的人,怎么连这事情都不知道?李隆基苦笑一声,又定睛看了云娘好一阵子方才移开了目光,心中却想着当初也曾经见过的这么一幕。

那时候他约她永嘉楼密谈,结果这丫头大剌剌地把武宇带了来,那可是昔日安乐公主地护卫,她就是这么毫不避忌,甚至连一点提防的样子都没有!就算云娘昔日曾经是武后身边的心腹,但他那位祖母已经死了大半年了,她怎么就能保证人家没有其他居心?云娘看也不看李隆基一眼,板着脸走到裴愿身前,往他脸上瞅了一阵,忽然伸出手去抓他的肩膀。

可是,那只手还不曾抓牢就被一只胳膊肘隔开,她却纹丝不动,另一只手陡然下探。

电光火石之间,她连连攻出十几招,却都是差之毫厘地被格开或是躲过。

这一番攻势持续了一小会,她就往后退了一步,面上露出了罕有的笑容。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李三郎,贴身护卫也能有如此身手,比外头那两个黑衣卫士强多了!此话一出,凌波顿时呛得连连咳嗽,李隆基那张脸同样极其尴尬。

倒是裴愿依旧笔直得站在那里,好半晌才认认真真地说:前辈虽然武艺高强,但我全力一搏也一样有机会,更何况小凌就坐在我后面,我是不会让开半步地。

凌波恼羞成怒地站起身来,拿起手中的一卷书就在裴愿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心中却有那么一丝窃喜。

恼的是这小子在别人面前说话也那么直接,羞的是云娘恍然大悟的眼神,至于喜的则是裴愿那种毫不掩饰地心意。

那是云姑姑,还不赶紧见过?见裴愿好似还有些警惕不曾褪去,她不由暗叹这家伙在长安城内呆久了,被那种暗藏杀机地环境给带坏了,只得没好气地又提醒了一声,我刚刚都说了,云姑姑是过来帮我的!你这鲁莽地性子得好好改改,还不上去赔礼?可是……裴愿还想说什么,却在凌波一瞪眼睛之下全都消失在了肚子里,慌忙上前对云娘一躬身道,是小子孟浪了,还请云姑姑恕罪!云娘没料到这小子说赔罪就赔罪,慌忙一把将人扶了起来。

她一生都浸淫在宫廷权谋里头,见惯了胸中沟壑无数的人,如今看到这憨厚的少年,竟是觉得打心眼里喜爱,当下便笑呵呵地拍了拍裴愿的肩膀: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功夫,心志又坚定,以后成就绝对不可限量,县主能遇着你这样的人还真是有福。

对了,你姓裴,是洗马裴还是中眷裴?裴愿虽说出身庭州,但毕竟是世家子弟,对于氏族志这种东西自然是背得滚瓜烂熟,再加上敬云娘是长辈,当下就老老实实地说:小子裴愿,家父裴先,宗族乃是洗马裴氏。

你是裴先的儿子!云娘这时候终于货真价实地诧异了,炯炯的目光在裴愿脸上打量了好一阵,最后才长叹了一声,那时候你爹爹在大殿上坦然解衣受杖,我侍奉在陛下身边,着实佩服他的硬气和骨气,就是陛下到最后也是悚然动容。

怪不得,如此硬骨男儿方才能有你这样的儿子,不错,果然不错!云娘称赞裴愿,一旁的凌波顿时喜笑颜开,比人家称赞自己还要高兴----毕竟,她先如今听到的阿谀之词已经够多了。

收敛一点的说聪慧灵巧,肉麻一点的则说山川灵秀之所钟,更过分的则是直接拿瑶池仙子打比方,听得她鸡皮疙瘩掉一地。

与此相比,人家说裴愿虎父无犬子,她听着反而更高兴。

而对于屋子里唯一一个好似被忽略的男人来说,他实在忍不住叹气的冲动,隐隐之中甚至有些妒嫉。

从小到大,他素来都是别人关注的焦点,这并非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谈吐才情性格,可是自从和裴愿结识之后,某些情况就完全倒转了过来。

难道是这世道真的变了,老实人变成了宠儿?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嚷嚷声。

听那声音,似乎是紫陌那个小丫头的。

不好了不好了,长安城内全城戒严,说是要搜捕逆党!第一百四十七章 有人跳墙而入,有人纵兵堵门逆党?屋内的三个人同时扭头看向李隆基。

裴愿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佩服,云娘的眼神中赤裸裸的尽是戏谑和嘲讽,而凌波就更不用提了。

此时此刻,她心里又是恼火又是郁闷----这年头事情难道就没完没了么,怎么老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个消停都没有,让不让人活了!她走到门边呵斥了紫陌几句,吩咐其传下话去闭门谢客,让武宇等一群护卫都散开来提高警惕,这才打发走了人回转身来。

三哥,你刚刚说的雍州岐州有人谋图作乱,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既然是谋划这样要掉脑袋的事,怎么会如此不谨慎连风声都放了出来,难道那帮人脑袋生锈了么?就是因为谋图起事的都是一群蠢货,这才有消息透出来。

再者,他们走的是妖言惑众那一套,若是不放出话来,怎么叫妖言惑众?我若是成王,早就调动金吾卫出动把人剿灭了,怎么会拖到今天?外头的谣言满天飞,现在才知道搜捕逆党,真是笑话!看到李隆基冷笑中带着无奈的模样,凌波哪里不知道这位郡王正在那感慨满腔壮志无处用,便撇下他去瞧裴愿:小裴,你爹爹离开长安有一段日子了,可有信送回来,现如今外头的状况如何?爹爹说,上行下效,朝中佞臣当道,外头庸官横行,百姓苦不堪言,都说还不如昔日天后当权的时候。

裴愿可不像李隆基那样浑身是心计,说这话的时候压根不曾想到要遮掩些什么,爹爹还说,天后君临天下的时候,武氏宗族虽然位列皇族,却被天后死死压着不能掌实权。

如今武三思比天后在世还要猖狂,正说明陛下根本不思压制,只怕有一天要硬生生地把皇位都送给了武三思。

这话若是放在外头立刻就要引起轩然大波,即使在这屋里,李隆基也是一下子面色铁青,凌波的脸亦是沉了下去。

李隆基想到的是如今父王和光同尘恨不得向天下表示自己无意于权力。

武三思却是咄咄逼人地篡取权力,若是长时间地此消彼长,只怕真会出现裴先所说的局面。

而凌波想到的则是自己地尴尬处境,她好歹姓武,武三思当权她也未必有好处,可人家要是一朝覆灭呢?旁边的云娘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裴愿这愣小子说话也没个准绳,竟是丝毫不曾想到凌波也姓武----一口一个小凌,难不成他以为自己的心上人真的姓凌?瞧着这房间中一女两男的诡异情景,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遂悄悄地挪开了脚步到了门外。

本打算避开了这古怪的场合,她冷不丁瞧见陈莞急匆匆朝这边来,心中一动便迎了上去。

云姑姑!自从凌波把云娘和芳若一起带回来,陈莞就随着凌波用了这个称呼。

此时她三步并两步冲上来,连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就气急败坏地说,刚刚有两三个人从围墙上跳下来,院子里几个仆役看到他们拿着刀。

一时来不及反应就放他们过去了,如今武宇他们四个正带着护卫们四下里搜索。

而且,门外忽然围上了一大堆金吾卫,说是要搜索逆党!云娘听得眉头大皱。

刚刚还只是说满城搜捕逆党,这会儿逆党居然直接跑到家里来了?虽说武宇他们四个只是悍勇,比不得真正地高手,那些护卫也不过是勉强有些样子,但也不至于薄弱到让外人如入无人之境吧?转念间,她便下定决心要和芳若好好整治一下这家里头的其他下人。

但是现在。

要解决的却是尽快拿到这几个逆贼,同时还要打发走外头那些金吾卫。

若是让人看到相王家的李三郎居然在和凌波这个武家县主私会,麻烦就大了!既然有人闯进来,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就暂时别出去了,县主那边好歹还有两个武艺不错的男人。

她不容置疑地对陈莞吩咐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外头的事情我先收拾收拾。

若是挡不住,自然会使人来通知县主。

几个跳梁小丑居然也敢到这里来蹦,真是翻天了陈莞是亲眼见过云娘本事的,此时见她撂下这话就走了,也不敢争辩,连忙脚下不停往里间赶。

掀开门帘进去,瞅见凌波和裴愿一块站着正在说话。

而那位李三郎却正好面朝着自己。

甚至还微微笑了一笑,她不禁面上一热。

根本不敢对上那灼热的视线。

使劲压下了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她便一五一十地把刚刚向云娘提过地事情又复述了一遍。

好啊,刚说过这年头事多,眼下倒好,干脆有人跳墙直接闯进我家里来了!凌波怒极反笑,心里恼火极了。

她才不相信几个贼党会慌不择路跳墙逃到她家里,门外既然围的是金吾卫,焉知人家不是在后头把这几个人故意撵到这里来的?执掌金吾卫的乃是成王李千里,据陈珞说这李千里和李重俊走得近,今儿个这一遭指不定是人家为了讨好李重俊这个东宫太子,故意给她找麻烦的!瞥了一眼面色凝重的李隆基和裴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脑筋急速转动了起来。

倏地,她想到了前日安乐公主到她这里来的时候,她曾经有意把瑞昌带在身边伺候,陡然生出了一个大胆地主意,遂一把将裴愿拉了过来。

小裴,你陪着陈莞去旁边的秋梧馆。

陈莞到那里把瑞昌叫来,我有用他的地方。

陈莞闻言一愣,心中颇有些失望。

谁知就在裴愿要开口答应的时候,李隆基忽然插话道:裴兄弟还是留在这里吧,我陪陈姑娘走一趟就好。

虽说我比不上你的武艺,但几个跳梁小丑也还奈何不得我。

你和十七娘难得见一面,在这里多说说话也好。

言罢他也不等人家说话,就挑开门帘先出去了。

心中欢喜的陈莞哪里还有犹豫,慌忙急匆匆追了出去。

直到人走了,凌波方才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转头看见裴愿正满脸无辜地瞧着她,她只得嗔怒地瞪了一眼:你呀,跟着这么一位心思多多的李三郎,迟早会给他卖了!这屋子里只有两人,接下来会有怎样温情旖旎的一幕,旁人自是难以想象。

哪怕是对两人之间的情愫很有些敏感地李隆基,走在路上的时候一直在心不在焉地盘算这事,但直到最后硬是没想出一个子丑寅卯来----因为这档子事情实在是太难以想象了。

人说夫为天妻为地,这一对若是将来成了夫妇,孰天孰地未必可知。

而且,有道是齐大非偶……郡王放心,就算外头的是金吾卫,我家小姐也一定有法子挡着他们。

乍然听见旁边传来这么一句话,李隆基方才哑然失笑,暗想自己怎么老是觉得凌波和裴愿两人不那么般配。

他转头瞧了瞧旁边的陈莞,见少女不自然地躲过了自己的目光,双颊上染着红晕,秀丽的容颜看上去煞是可爱,不禁又多瞧了几眼,良久方才挪开了目光。

陈姑娘,我知道你跟着十七娘并没有多久,所以,当初你为了她亲自来求我说出那样地话,我很有些意外。

不拘一格用人才,这一点十七娘仿佛贯彻得淋漓尽致。

他负手缓步前行,心中想的却是当日自己的父亲打发走了洛阳县那些差役救下裴愿的情景。

那时,他悄悄掩在暗处打量凌波的时候,只觉得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特质,却不料想短短一年多,她就比他这个郡王还要炙手可热。

陈莞却没有听出内中深意,只觉得心中荡漾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甚至盼望这一程越慢越好。

然而,她却想不出有什么可说地,更不想提起讳莫如深地身世,遂只是拣着平常凌波待她以及待别人的点点滴滴一一说了,及至来到瑞昌地秋梧馆方才换上了一幅冷肃的面孔----小姐分明不曾碰这个家伙一下,外人却都说他是小姐的男宠,她怎么会看得惯这么一个败坏了小姐名声的家伙!因此,她只是冷淡地对瑞昌转达了凌波的吩咐,随即转身就走。

而李隆基却落后一步,从旁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瑞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当然曾经听说过这个安乐公主送给凌波的男宠。

瑞昌面如桃花身材匀称,虽低眉顺眼,眼角眉梢却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媚色来,的确是不少贵妇最喜欢的类型。

只不过,以凌波的个性,似乎并不会因为糊弄安乐公主就养着一个吃闲饭的。

看这瑞昌身上的蜀锦云锦金饰玉饰,整套行头少说也要一两百贯,那个精明的丫头养着他究竟是为了做什么?而等到李隆基和陈莞带着瑞昌进来,裴愿立刻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他并不是喜欢道听途说的人,只不过有些时候就算你不想听,也有人会把事情传到你耳朵里。

这个长得妖媚俊秀的男人他曾经远远瞧见过一眼,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男宠?第一百四十八章 撞破了好事把这前后左右都围起来,不许放走了一人!李千里高踞马上,沉声向属下吩咐道。

看着一队队金吾卫有条不紊地将这诺大一座宅第团团围住,他那白净微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的父亲乃是大名鼎鼎的吴王李恪----也就是谣传中太宗皇帝有意册立为太子,而后在高宗登基后被长孙无忌以谋反罪诛杀的吴王李恪。

于是,传到他头上的爵位就仅仅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郁林侯。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因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侯爵,向来又表现得庸碌,巴结武后也还算得力,在李唐皇族几乎凋零殆尽的情况下,他竟是奇迹般地保全了下来。

而在李显登基之后,他又不遗余力地上书称颂奉承,以仅存皇族近支的身份被册封为成王,又拜了左金吾卫大将军。

他左右望了望,见麾下军容齐整,愈发觉得春风得意,原本尚存的一点郁闷劲都烟消云散了。

今早他才得到消息说是有人欲图聚众谋反,原以为是大功一件,却不知原西京留守苏隗和现雍州刺史窦从一早就盯着这桩案子,甚至连种种预案和出动都已经备下了。

尽管如此,有心立功的他还是亲自披挂出马,谁知道那几个蠢笨的反贼竟是躲在平康坊的某处进奏院中,被撵得狠了,慌不择路就乱逃一气。

门便开了老大,内中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来。

李千里居高临下瞥了一眼,脸色顿时异常难看----论辈分他乃是当今天子的堂兄,这个武家小丫头竟然如此托大,只派了一个糟老头下人出来迎候,这根本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好一个永年县主!好大的架子!这要是换成一年前,朝不保夕的楚南看到这阵仗怎么也得两股打战。

但眼下即便是面对成王李千里,他也能至少保持面上地镇静。

毕恭毕敬地下拜行礼之后,听到李千里这么一声冷笑,他便不卑不亢地解释道:成王殿下见谅,我家县主如今正在招待贵客,一时无法抽身来迎。

县主说了,任由金吾卫入内搜索贼党。

只请成王多多包涵。

哼!李千里此时只觉得心头怒起。

旋即朝身后大手一挥,几个郎将立刻领着麾下士卒进了大门。

虽然如此。

这一队队人却是井井有条不敢乱了章法,进门之后甚至连高声都不敢放---这成王李千里可以凭亲王之尊傲视凌波这个县主,他们却不敢开罪了这位如今炙手可热地人物。

否则异日凌波随意寻一个罪名打发他们去岭南数星星,那岂不是大大的倒霉?属下都进去了,李千里方才翻身下马,居高临下地端详着楚南,随即二话不说就撇下了他,昂着头迈进了大门。

他还是第一次造访这座位于平康坊的县主第,一进门看到一色水磨青砖铺地,还有那两棵少说也有百年树龄的槐树,当下就皱了皱眉。

既而他越是朝里走,这眉头就皱得越深。

虽说这一应建筑都不曾有违制的地方,可奢华之处竟是比他的亲王第都尤有过之。

甭说他原本就存着找茬地心,就算他本来没那个心思,这时候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怪不得外头都说十七娘炙手可热,看看这座宅子,怕是没有几十万贯收拾不下来!楚南跟在后头不曾作声,倒是李千里身边的一个亲兵觑着空子笑道:成王千岁说的是。

据说这宅子原本是先头褚遂良的,褚遂良败落之后又转赐了好几家,后来落到了德静王手里。

德静王转手送给了这位永年县主,似乎到现在还不满一年,还有人说就是这宅子给县主带来了好运气……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啪地一声,说话地亲兵却是中了重重的一巴掌。

打人的成王李千里满脸怒容地瞪着那亲兵,厉声叱喝道:你是我的部曲,口口声声县主长县主短,莫非想改换门庭?我不过随意感慨一句,谁要你多嘴多舌说这些!直到李千里消失在二门,远处观望着的罗琦方才对一旁地朱颜问道:这成王怎么好似是来找碴的?那亲兵不过白解说一句他就这么暴跳如雷,怎么心眼这么小?当初成王的父亲吴王李恪被杀,乃是长孙无忌褚遂良几个定的案子,那亲兵说起这是褚遂良的旧居,他又怎么会高兴?朱颜虽说年轻,但在宫里宫外浸淫那么多年,对于这些却了解得通透。

从怀中掏出一块青铜腰牌递给罗琦,她便狡黠地笑道,你拿着腰牌去大慈恩寺走一趟,务必把小姐吩咐的那些话转达到了。

若是让那位尊贵的金枝玉叶看上了,你不回来也行!切,乌鸦嘴!罗琦一把抢过那腰牌揣在腰里,恶狠狠地一瞪眼睛,要不是少爷有吩咐,我才不给你家那位小姐做牛做马。

你最好祈祷安乐公主别动什么歪心思,否则我非闹她一个天翻地覆不可!望着那人影气冲冲地往外走,朱颜不禁扑哧一笑----这老实巴交地裴愿偏偏有这么一个古灵精怪的仆人,还真是绝配。

罗琦急匆匆前往大慈恩寺的时候,李千里也已经来到了内宅。

此时,虽然属下回报说五个贼党已经全部拿获,他却并不下令收兵回营,而是在内宅中肆无忌惮地穿行,目光不时在来往的侍女身上流连一番,心中更在盘算着某些曾经听到过的传闻。

据说,安乐公主曾经送给凌波好几个美貌男宠,那丫头避而不见,说不定正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若是那样,他不妨摆出长辈和亲王的架势好好训斥一顿。

若是撞见其他什么见不得人地贵客,那他这回就更加有收获了,少不得让那丫头栽一个大跟斗。

到了一座幽静雅致地院子前,见有两个腰挎宝刀的俊秀护卫在那里守着,李千里不禁眉头一挑,脚下不停直接闯了过去。

那两个护卫伸手欲拦,却被李千里身后地几个亲兵厉喝了下去,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进了院子。

这时候,缀在后头的楚南方才跟了上来,和武洪武荒打了个照面便神秘兮兮地一笑,却没有再跟进去。

李千里推门而入,抬眼就看到一扇屏风,那屏风后头隐约可见一具软榻和两个人影,另一边还有一扇小门。

心中鄙薄的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见内中毫无反应,当下便恼火地发话道:老夫不但是亲王,好歹算是你的王叔,你就敢如此慢待?哪个老鬼这么不知好歹,居然敢坏本公主的好事!屏风后忽然传来了一个恼怒的骂声,明知道本公主在这还敢乱闯,真是翻天了!本公主只认相王这一个王叔,其他人算什么!识相的就给本公主滚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李千里先是露出了勃然怒色,旋即心中便咯噔一下。

这异常的嚣张语气,还有那熟悉的声调,他都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除了那位帝后最最宠爱,甚至敢直呼太子李重俊为奴的安乐公主,天底下还有谁敢这么说话?虽说自恃辈分乃是尊长,但一想到那屏风后头必定是裸呈相对的情景,他哪里敢上前半步,可就是这么后退无疑便应了对方的滚开二字,他却是心有不甘。

恰在这时,旁边的那扇小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旋即出来的便是一个鬓环散乱衣衫不整的少女。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却惊呼了一声,飞也似地翻身逃了进去,不多时那里头便传来了一个恼火的声音。

成王,你擅闯我闺房是为何故!话音刚落,李千里还来不及辩解,屏风后头就传来了一声怒喝:原来是成王李千里你这个老匹夫!怎么,难道你这个成王连本公主和十七娘的私事也要管!尽管面子上异常拉不下来,但李千里终究不敢反唇相讥,更不敢上前看一个究竟。

狠狠一跺脚,他便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心中却还有那么一丝惊惶----今天撞破了安乐公主的好事,这下梁子可是结得大了!第一百四十九章 三个人的密谋,第四个人的图谋李千里走了好一会儿,凌波方才再次从房间里头走出来。

这一回她虽然仍是披散着头发,身上的衣服却整齐了许多。

她也不理会屏风后头的勾当,打开门朝外头张望了一下,见白发苍苍的楚南笑眯眯地打了个手势,她便安心地关上了门。

好了好了,人都走了,这戏也演完了!此时,角落里头的那扇门再次打开,李隆基和裴愿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对于刚刚这一场闹剧,饶是李隆基素来胆大,此时仍不免心有余悸:十七娘,你这戏也演得太惊险了,难道就不怕李千里气急败坏之下上前看个究竟?其实,让我和裴兄弟混在下人之中更加稳妥,那些金吾卫军士可不比李千里,决不会在你这家里上窜下跳胡乱指认人。

再说,你用人假扮安乐公主,若是李千里醒悟过来派人去打听她的行踪,岂不是一切都要拆穿了?凌波自顾自地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把梳子便旁若无人地梳理起了头发,等到李隆基把话说完,她方才转头嫣然笑道:三哥,李千里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他既然敢大剌剌地闯进我家里,若是我对他好言好语,指不定他盛气之下,还会真的盘查我这家里的每一个下人,到时候若把你们蒙混在里头只怕更加糟糕。

至于醒悟……刚刚李千里落了这么一个大面子,必定会咬牙切齿。

再说,这原本就是安乐公主素来的做派,没有半点破绽,而安乐公主本人此时还正在大慈恩寺快活,少有人知道她的行踪!大慈恩寺这四个字一出,李隆基的脸色顿时异常难看,而裴愿如今也是粗通男女之事,面上忍不住一红。

大慈恩寺可不比寻常寺院,那可是长安四大名刹之首,也算是皇家寺院。

这安乐公主平素不检也就算了。

居然会跑到那种宝象森严的地方胡天胡地?终于。

李隆基强压下心头的鄙夷和愤怒,轻轻咳嗽了一声:那若是她知道你狐假虎威又如何?凌波扔下梳子,轻轻巧巧挽了一个慵妆髻,漫不经心地答道:以安乐公主的脾气,若是知道这么一件事顶多开怀大笑一场,决不会责怪我一个字。

她若是知道她的虎威能把人吓跑。

指不定还会洋洋得意。

转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大男人,见一个无可奈何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懑,另一个则是恍然大悟,冷不丁又补了一句。

当然,若是我有心再烧上一把火,不妨添油加醋地说成王明知道我招待的人是安乐公主还往里头硬闯,自恃尊长出言不逊云云,若是真能惹得她听了大怒。

少不得另有手段收拾那一位。

即便和凌波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即便深知这丫头心思缜密智计百出,此时李隆基仍是听得心底直冒凉气。

果然,要是谁不长眼睛惹到了她地头上,确实得做好被反算计一把地准备才是。

虽然他看不上成王李千里只凭着阿谀奉承就爬上高位,但想到那毕竟是皇族中所剩无几的尊长,若是被安乐公主折辱。

这皇家更没了上下尊卑,他沉吟片刻便想出口劝上两句。

然而这时候,裴愿却抢在他前头说话了:小凌,那位成王虽得罪了你,可他毕竟是长辈,既然让他吃了哑巴亏,不妨就这么算了。

借刀杀人这种伎俩固然是可以让你自己置身事外。

毕竟有伤阴鹜。

对你不好。

凌波没料到竟会是裴愿出口拦阻,瞅了他一眼脸色便沉了下来:成王李千里和太子李重俊向来走得近。

他今天会这么不留情面,正是为了给李重俊出气!李重俊这个人从来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李千里虽则庸碌却也并不光明正大,难道你要我一直被人算计?想到当初那件事,裴愿的脸色刷的白了。

沉默良久,他方才一字一句地问道:小凌,你真打算一定要扳倒李重俊这个太子?不错!凌波冷笑一声,斩钉截铁地说,虽说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可还有一句话叫做最毒妇人心!什么有伤阴鹜,昔日则天大圣女皇杀了多少人,还不是寿逾古稀!李重俊既然差点将我逼到了绝路上,就一定要付出代价!况且……她斜睨了李隆基一眼,面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三哥也不希望李重俊安安稳稳地占据东宫宝座,异日登基成为天子,不是么?四道目光倏忽间交击在了一起,迸射出无穷无尽地火花,但很快双方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李隆基并没有否认,而凌波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而另一边的裴愿则是在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之后,又开口说了一句话。

既然这样,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大唐立国以来废太子多次,其中有好些固然是子虚乌有的栽赃之罪,却还有好些是货真价实地起兵谋反。

今天几个贼党尚且能够造反谋逆,李重俊已经把手伸到了羽林军和金吾卫,谁知道他是否会真的悍然起事?若是不预先准备,到头来若是让他成功……那我便死无葬身之地。

凌波打断了裴愿地话,看着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

裴愿刚刚站出来反对是存着几分对尊长的厚道心思,如今提出这个,无疑代表着他真的看清了最重要的关键。

武三思看似权倾天下,韦后看似掌握了所有地权柄,甚至被人称为天后第二,但只要他们没有兵,一切就都还有变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变数。

李隆基被裴愿刚刚说的这席话给震住了,好半晌才哑然失笑道:裴兄弟果然是目光如炬。

古往今来,要以下克上,必定是兵谏,先头张柬之他们逼迫皇祖母退位就正是用了羽林军。

实话实说,虽然当初王同皎那张名单我已经拿到了,而且也颇做了一些安排,但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为人谨慎,除非他不掌羽林,否则我很难把手伸得更深入。

只可惜裴兄弟你武艺高强,却不能出仕,唉!王同皎的事情裴愿只是隐隐约约听相王提过,此时见凌波面色黯然,也不好多问。

一时间,房间中一片寂静,三个人全都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角落中方才传来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

这时候,三个人同时想起了一件刚刚完全忽略的事----这房里还有一个瑞昌!李隆基一向是谨慎惯了的人,一想到自己刚刚地那许多机密要紧话都落在了一个底细不明的人耳中,他顿时杀机大盛。

裴愿望着那扇屏风,面上的表情颇有些复杂。

尽管知道那绝非是什么男宠,可是他对这个面如桃花的俊秀男人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敌意,更何况刚刚某些极其要命的话都被人家听到了,这该如何是好?于是,两个人同时把目光投在了凌波脸上。

凌波却只是眉头一挑就沉声吩咐道:瑞昌,你出来!不多时,那屏风后头便闪出一个人来。

那一件齐膝对雉蜀锦衫子穿在他身上,搭配着他那艳若桃李的容貌,愈发显得光彩夺目,休说裴愿,就连锦衣华服地李隆基也被比了下去。

出来之后,瑞昌并不抬头,毕恭毕敬伏地下拜道:拜见县主,临淄郡王,裴公子。

刚刚我们说地话你都听见了。

是,小人一字一句都听见了。

今天你看见了不该看见的,听见了不该听见地,你知道该怎么做?小人本应该刺瞎眼睛刺聋耳朵割掉舌头,永绝泄露机密之患,但小人对县主还有用,所以应当把这一切都烂在心里,留得有用之身将来再图报效。

这番话说得李隆基眉头一皱,他才想说话,却不料凌波竟是点了点头:你很聪明,我花那么多功夫向安乐公主要了你,又花了那么钱装扮你养着你,自然不是只当一个玩物,更不是只用你这么一次就算了。

所以,想要长时间地享受荣华富贵,你就照你刚刚说的那些好生去做,以后必定还有好处。

好了,你出去吧。

瑞昌恭谨地答应一声,随即起身出了房间。

李隆基看着他步子稳当双肩丝毫不动,待到他关上房门的时第一百五十章 昨日座上客,今日阶下囚大慈恩寺位于长安晋昌坊,始建于大隋开皇九年,到了唐高宗的时候又再次扩建,共有数十个院落,近千房间,重楼复殿,佛像万千,成日里香火缭绕,最是善男信女上香朝拜的去处。

然而,就是这么一处宝象森严的地方,就是在一处高僧坐禅的禅室之内,却传来了一阵阵娇喘呻吟。

路过的小沙弥不安地瞅了一下门前挎着腰刀的高大护卫,还有那两个绮年玉貌的侍女,面上全都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红色,至于年长的僧人则是本能地改道走。

阿弥陀佛,这真是亵渎佛祖----也不知道多少僧人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句话,同时在脑海中想象那妖精打架的艳丽场面。

那是一间破为宽敞的禅室,靠墙处摆放着一座满是蜡烛的木架子,另一边的苇席上原本安设着两块蒲团。

然而,此时那两块高僧坐禅的蒲团却已经被扔到了角落里,它们原先所在的位置则是被两个死死交缠在一起的人给占据了,旁边的地上赫然是无数凌乱的衣物。

男人的喘息声,女人的**声在禅室中飘来荡去,让这个原本该是空灵脱俗的地方显得异常诡异。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剧烈的翻滚动作才告一段落,相比那个已经瘫软下来一点都动不了的男人,那个娇艳的女人却是尤有余力地坐直了身子,赤裸的上身峰峦起伏,小腹上一丝赘肉也无,哪里看得出曾经生育过一个儿子?她随手拿起一件衣服披上身。

转头瞧了瞧那个比丈夫更俊俏更年轻的男人。

面上露出了几分得色。

她这衣服还不曾完全穿好,外头就传来了侍女低低地呼唤声:公主,时候不早了,是否起程回去?安乐公主眉头一挑,本想发火,可身后忽然有人抱住了她地腰肢。

当下她立时转怒为喜。

重重拍了一下那双不安分的手,她便懒洋洋地嗔道:来日方长,你还怕将来没有机会不成?赶紧收起你这副猴急相,让那些奴婢们看到算什么意思!武延秀哪肯放手,又涎着脸抱得更紧了些:公主,我真是羡慕五哥的好福气,能得公主为妻。

也不知道他是几世修来!既是如此,将来他死了,我纳了你为婿又如何?安乐公主回眸一笑,见武延秀脸上又惊又喜,不觉更加得意,遂想也不想地调笑道。

也不知道突厥那个默啜究竟是怎么想的,放着你这般美男子居然不要,硬是要那些姓李的家伙!好了好了,我今儿个还要进宫给母后问安,你且放开。

武延秀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了,眼看着安乐公主的那两个侍女进来,他却恬不知耻地依旧光着身子。

仰头看着那两人为安乐公主更衣。

他虽然因为结亲突厥而耽误了婚事,但男女之事上却阅历丰富,可是,像安乐公主这样身份高贵偏偏又妩媚妖娆地女子却还是第一次上手。

想想刚刚那肢体交缠时的紧致滋味,他只恨不得跳起来扒下她的衣服再来那么一次----只不过,那仅仅只能想想而已。

即使当安乐公主在穿好所有衣服后,像是驱赶玩物一般吩咐他可以走了。

他也不敢露出半点怒色。

三两下胡乱穿戴好就先行溜了出去----尽管他的父亲曾经是比武三思更接近至尊宝座的武承嗣,但武承嗣已经死了。

他的兄长武延基也已经死了。

要是让武三思武崇训知道他居然私通安乐公主,那两父子绝对不会轻易饶过他。

他只有希望武崇训早点死了,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驸马,他才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在头上戴上了最后一支点翠嵌珠宝簪,对着铜镜端详了好一会儿,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裙,安乐公主这才披上了大氅,施施然出了禅室,丝毫不去理会那边完全没收拾地一地狼藉。

拾级而下和几个护卫会合,她便在众人簇拥下徐徐朝外头走去。

走到半道上,她忽然看见一个放在寺外望风的护卫引着一个黑衣汉子走来,顿时眉头一皱。

公主,永年县主派了人来,说是有要事禀告。

罗琦虽说跟着裴愿也算是见着了不少贵人,但素来听闻安乐公主喜怒无常,此时在朱颜面前耍嘴皮子的盛气早就没了,只想着赶紧完成任务溜之大吉。

按照凌波的吩咐把该说的话全都说了,他正盼望着人家打发他走路,谁知安乐公主在沉默了良久之后,忽然冒出了一句让他亡魂大冒的话。

你家县主和我情同姊妹,这一遭狐假虎威也不过是小事而已,区区成王李千里算什么东西!对了,你且抬起头来让我看看!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朱颜临走前地讥嘲,罗琦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乌鸦嘴,极其不情愿地抬起了头。

这一回,他终于看清了这位声名远扬的骄奢公主,还来不及品评就听到了人家的一声冷哼,慌忙低下了头。

发现罗琦肤色黝黑其貌不扬,意兴阑珊的安乐公主再也懒得多费口舌,挥挥手便带着大群扈从扬长而去,临走时还不忘丢下了一句异常刺人的话:十七娘居然用你这样的丑汉,这品味真是越来越糟糕了。

丑?这年头长得俊俏的小白脸全都被你们几个公主抢回家了,他要是长得俊秀些,这次还不被连皮带骨吃了个干净,少爷那位最会算计地心上人怎么会把他派了来?满腹火气的罗琦从地上爬了起来,没好气地吐了一口唾沫,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长安城中金吾卫羽林军齐齐出动的景象仅仅维持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宵禁时分,一切就风平浪静了。

只是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和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在最初昙花一现似的露了个面,便都把事情交给了下属,到最后收拾残局的竟多半是雍州廨和长安万年两县的差役。

百姓们只是听说有人谋逆,当贼党被抓获之后,人们方才恍然大悟。

敢情就是不久前以天师道传教的那帮人,可内中似乎还有一位得到朝廷敕封地术士,这年头真是官越大越折腾!和百姓们地漠不关心不同,凌波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因此当安乐公主从大慈恩寺回来就气咻咻地来到了她家,她便半推半就地跟着上了厌翟车前往大明宫。

路上,她少不得问了问今天这贼党是怎么回事,谁料安乐公主竟是一问三不知。

我今儿个在大慈恩寺参禅呢,谁知道都在折腾什么!反正都已经压下去了,谅也不过是三两个跳梁小丑上窜下跳地折腾,都杀了也就完了!李千里纯粹是吃饱了饭瞎折腾,居然敢跑到你家里头逞长辈亲王的威风,你借我地虎威骂他一顿那还是轻的……两人就这么一路闲话,最后在大明宫前下了马车。

由于这丹凤门距离含凉殿有老长的距离,再加上安乐公主癫狂了整整一个下午,此时根本不想走动一步,遂招手叫来一个内侍吩咐了一声。

不一会儿,就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满脸堆笑地把肩舆抬了过来。

见着这光景,安乐公主顿时没好气地训斥道:蠢才,没看到这里有两个人么,怎么就一架肩舆?凌波一想到要穿过中书门下两省和诸多内朝,便赶紧从旁把话头岔开了,从旁陪着安乐公主这么笃悠悠地往内宫行去。

等到过了崇明门,又有身着绯衣的两个高品内侍前来相迎,问候之后便满脸地媚笑道出了一番话。

这陛下待郑普思仁至义尽,封了他从三品秘书监,又册了他的妻女一个郡夫人,一个才人,谁知道这郑普思居然大逆不道谋图造反。

郑才人和她的母亲平凉郡夫人现如今还在含凉殿门口跪着呢,都整整两个时辰了!皇后发火了,直到现在还是闭门不见,待会公主和县主经过的时候,她们俩少不得还会哭闹一番。

为求清静,不如……不如什么,难道我堂堂公主还要绕道走不成?安乐公主没好气地打断了那内侍的嗦,旋即便笑吟吟地冲凌波眨了眨眼睛,十七娘,这下子那母女俩没了凭恃,看她们以后还敢胡说八道!既然是谋反,那大逆罪人的家眷怎么还能在宫里晃悠,难道不该立刻下狱治罪!还跪在含凉殿门前,难道是想要挟母后不成?对于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凌波也颇觉得瞠目结舌。

她先头还在烦恼平白无故多了一对对自己不怀好意的母女,这会儿人家居然自动撞上了刀口自寻死路?谋反……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及至到了含凉殿前,她便看到了那一对素服跪在地上的母女。

比起上一次见面时两人的盛气,今天这母女俩只是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衣,直挺挺跪在冰冷的青砖上,看上去竟是说不出的可怜。

从两人身侧走过的时候,她忽然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裙子下摆,一转头,却见那郑盈盈正梨花带雨,目光中带着深深的祈求之色。

第一百五十一章 女人之间的博弈相比衣裳尚红尚紫的安乐公主,凌波在穿戴上虽说精致,却很少选用那些艳丽的颜色,今日便只是着了一条曳地藕色绣鹧鸪长裙。

此时,那裙摆被郑盈盈死死拽住,她心中不禁着恼,面上便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怒色。

现在出了事知道央求她,早先缠枪夹棒地讽刺,甚至还叫你老娘说我有血光之灾,这又算怎么回事?要真有那样的神机妙算,怎么不曾算出郑普思图谋造反却落得一场空?放开!否则我就要叫人了!郑盈盈露出了几分绝望,但却咬咬牙没有松手,反而更低声求恳道:我知道我和母亲先头出言无状得罪了县主,那时候是我们一时糊涂不知好歹,只一心想着荣华富贵。

如今父亲谋逆下狱,若是县主落井下石,我们自然只有一个死字。

但县主莫要忘记了,若是皇后真的有心处死我二人,又怎会容我们跪在这含凉殿门口祈求?若是县主能雪中送炭,我母女二人一定会竭力报效!县主虽说有安乐公主倚靠,有上官婕妤照拂,但若是有我在皇后身边多说些好话,难道不是锦上添花?凌波本是满心厌烦,但郑盈盈这么一说,她不由心中一动。

虽说此女话中讨巧,但有一点确实很明确----如果韦后真是厌憎了两人,直接下令打入大牢,或是干脆三丈白绫赐死,也不用演出如今这么一幕。

由此看来,她们俩活命的希望竟是极大。

转头瞥了一眼已经走进含凉殿的安乐公主,她便压低了声音:你就算此番逃得性命,这才人名分也未必能留得下来。

还奢谈什么替我在皇后面前美言?郑盈盈发觉凌波口气松动,连忙伸手拉了拉身旁的母亲第五英儿,又赌咒发誓道:我进宫之后就曾经对皇后提过不愿为妃嫔,只想贴身侍奉,皇后那时不曾答应。

如今我既然身为罪人,必定要自请为宫婢。

我母女二人精通鬼道,皇后异日必定还有用我们地地方,县主若是今日肯援手,我和母亲愿结草衔环以谋报答。

日夜以鬼术为县主祈福。

鬼术就免了!凌波可不愿意沾染巫蛊那一套,晒然一笑便轻轻把裙摆从郑盈盈的手中挣脱了出来,总之我尽力就是。

举步正要前行,她忽然回头嫣然一笑:你刚刚说皇后未必想要你们母女性命,其实还不如说,皇后如今也正在犹豫之中。

只要有人在旁边说你们母女是祸害该杀,那你们就没命了。

这命悬一线的场面,希望你们母女日后不要忘了。

遥望凌波施施然入了含凉殿。

郑盈盈仿佛没听见那语带双关的话,僵跪在那里动弹不得。

许久,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心中生出了一抹希望。

这时候,她只觉旁边的母亲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盈盈,将来若非有必胜的把握,决不要和这位永年县主为敌。

第五英儿惨白的脸上露出了异常凝重的表情,那双小眼睛一下子射出了异常慑人地神采,自打我们跪在这里。

路过的有长宁公主和定安公主,还有联袂而来的太平公主和上官婕妤,谁都离我们远远的走,偏偏她和安乐公主从我们旁边走过。

她原本极其讨厌我们,这次却答应尽力而为,这种人最难对付。

娘。

倘若她失败,我们就没有将来了。

郑盈盈悠悠长叹一声,面上写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惧和愤懑。

都是那个欲求不满的老匹夫,安安分分的秘书监不当偏偏要造反,否则她们母女怎么会陷入如今的死地!外头凄凄惨惨戚戚,含凉殿中却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好一派热闹景象。

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今天朝廷又粉碎了一桩谋反地阴谋,也不是因为韦后的两个嫡亲女儿都来了。

也不是因为上官婉儿送来了好几幅精品字画,而是因为难得一见的太平公主来了。

太平公主和韦后年少时就有交情,但自从去年玄武门之变李显登基册封了韦后为皇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渐渐冷淡了下来。

就比如说这作为中宫的含凉殿,太平公主此前就不曾踏入一步,就是上官婉儿的长安殿她也不曾去过几次。

然而,今天这位镇国太平公主却是挥洒自如地谈笑风生。

觥筹交错间神采飞扬。

连带得原本心中嘀咕的韦后也心情大好。

上官婉儿原本就和太平公主交情深厚,见这两位心无芥蒂的模样。

便也凑趣似的即席赋诗一首,博得满堂喝彩。

刚刚改嫁地定安公主更是妙语连珠,竟比长宁公主安乐公主这两位嫡女更加出彩些。

凌波坐在安乐公主下首啜饮着杯中美酒,暗叹郑盈盈母女运气不佳,看这光景,她这回什么话都插不上。

韦后太平公主上官婉儿,这三个女人合在一起,跺一下脚整个长安城便相当于一次地震,这幅盛况已经好久不曾有了。

对了,我刚刚和婉儿过来的时候看见外头跪着两个人,这是怎么回事?太平公主仿佛忽然想起了这档子事,眉头一皱便对韦后问道,纵使是宫婢犯了错也都是宫闱局处置,那两人一身素服跪在那里,看上去实在是太扎眼了。

韦后面色一沉,心中很有些不痛快。

她如今笃信鬼道,所以对第五英儿和郑盈盈颇为优容,平素也觉得两人很是知情识趣,为她解了不少烦恼,谁知道一转眼间,那个该死的郑普思竟是做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即便李显先头对郑普思极其信任,这一回罪证确凿,难道谋逆大罪还能轻轻放过?那是今天谋反的郑普思的妻女。

就是那个术士?太平公主眉头一挑,轻笑道,怪不得我觉得那个年轻地颇有些眼熟,原来就是他的女儿,先头我还在蓬莱殿撞见过一次,妖妖娆娆地侍奉在七哥身边,赫然还是一个才人。

要我说,皇后也太有容人之量了,如此出身低贱的人当作小狗小猫养在脚底下倒是不错,抬举册封什么才人就太过了。

那个老的看上去显得神神鬼鬼,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小狗小猫的角色也要有非份之想,还留着她们做什么?凌波闻言心中大奇,这太平公主和外头两个人似乎无冤无仇,这会儿怎么似乎要置两人于死地?她正暗叹那两母女当初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她也不敢惹的煞星,却不防身边的安乐公主娇笑了起来。

姑姑说得极是,只不过小狗小猫的角色就敢蹬鼻子上脸,上回还敢在十七娘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她将来有好些躲不过去地血光之灾,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这次郑普思谋反,她们母女还敢跪在含凉殿前头,这是要挟还是怎么的!谅母后气性好,这种事还能容忍不成?安乐公主提起这缘由,太平公主立时起了兴致,讶异地朝凌波看去:这两人竟然居心如此恶毒!要是别人指不定暴跳如雷了,十七娘你倒是稳当,这当口竟是还不想着落井下石?凌波见话题又扯到了自己身上,只得放下酒盏笑道:是火上浇油还是雪中送炭,这都是皇后一言决定的事,我拿自己的喜恶掺和在当中岂不是僭越?我只是想皇后既然曾经喜欢她们两个,如今也容得她们在外求恳,心中大约总有那么一丝仁恕之心。

再说了,不过一句戏言而已,我顶多躲她们母女远些,何必喊打喊杀的?韦后这才记起当初确实还有这么一件事,又觉得凌波一句话说到自己心坎里,面上登时大悦,当下就连连点头称赞道:十七娘虽说年轻,这话却说得滴水不漏,而且为人也仁厚。

长宁,定安,还有裹儿,你们三个也得好好学学。

长宁公主只是答应了一声,定安公主就笑道:十七娘的心肠自来就是极好的,这话母后不说我也知道,以后自然得学学。

安乐公主却看不得这位庶出地姐姐那副样子,冷冷瞪过去一眼,这才趾高气昂地说:人善被人欺,我可不愿意这么滥好心,十七娘,心肠该硬地时候就得硬,别让人家都骑到你头上才想着反击。

此时此刻,看到太平公主也点头附和,凌波颇有些哭笑不得----她仁厚善良?她即便还不算心狠手辣,但怎么也不算是仁厚善良吧?可怜她在那些炯炯目光下,还只能做出谨受教的唯唯诺诺模样。

于是她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善良地小白兔一向都是讨人喜欢的。

果然,不多时,韦后就对身边的柴淑贤吩咐道:你出去让第五氏和郑盈盈都起来,这国有国法,如今还不曾下旨捕拿她们这一对母女,跪在外头成什么体统!让第五氏暂时住在郑盈盈那里,且待陛下发落!这便是宽纵的意思了。

柴淑贤躬身答应,旋即朝凌波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睹。

而韦后下首的太平公主则是微微一皱眉,旋即就露出了若无其事的笑容,但捏着酒盏的手却微微用了一点力。

想不到韦后连这样的大逆犯人也要维护,她这番试探倒是失算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婚事试探终破脸夜宴之后,长宁公主和定安公主早早地请辞离开,安乐公主和韦后嘀咕了好一阵子,终究是舍不得家里头的那些绝妙人儿,也就起身预备离开。

她本想和凌波同行,谁料韦后忽然开口,说是让凌波留在上官婉儿的长安殿过夜,她只得娇嗔地一跺脚,来到凌波低声说:今儿个母后心情好,成王李千里的事情我暂时就不提了,迟些帮你报仇。

这三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一离开,大殿中便显得有几分冷清寥落,可身在局中的凌波却不敢这么看。

要说真心话,她实在是想和安乐公主一起溜之大吉走了干净,谁知道韦后居然会使出这么一招。

如今,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三个身份高贵的女人毫不在意杯盘狼藉,仍在绕着圈子说那些云里雾里的话,差点忍不住想打个呵欠。

这都已经月上树梢了,这三位究竟准备折腾到什么时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就在她强忍昏昏欲睡那种感觉的时候,冷不丁耳边传来了一声十七娘,她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却见三人全都在笑吟吟地看她,这一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不怕贵人发火,就怕贵人笑眯眯,这光景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率先开口发话的却是韦后,她上上下下端详了凌波一会,忽然摇了摇头:要说你这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人家都是及笄之后便定下了婚事,偏生你这多灾多难的,左一桩右一桩的事情,硬生生耽搁了婚事。

过了今年你就要十七了。

如果换成别的县主,指不定就连孩子也有了。

你没爹没娘,我和婉儿也看着你和自己地女儿似的,总不能让你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自打上次明明白白回绝了崔家的婚事,已经好久不曾有人在自己耳边罗嗦什么嫁人的事,所以凌波想当然地认为此事已经淡了,再加上裴愿的那番话让她欣喜了好一阵子,因此根本不曾料到韦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旧话重提。

强自压下心头不安,她正想开口先蒙混过去再说。

谁料太平公主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皇后说的不错,武家虽然人口众多,却左一个右一个都是庸才,那些闺阁千金有的没相貌,有的没性情,骄纵地骄纵刁蛮的刁蛮,或者干脆就是谨小慎微得连一句话都不会说,竟是挑不出一个好的。

哪怕连我家那几个也都算上。

十七娘也还是武家千金中最出挑的,这婚事除了门当户对,自然也得看对方的品行相貌,不是我夸口,长安城哪个贵妇人不想让你当儿媳妇?若不是如今已经是深秋,凌波的脑门上只怕就要渗出汗珠来。

她虽然和骄纵任性搭不上边,但要说人家都想争抢她当儿媳妇……那些人只怕首先得想想她那名声吧?都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能和安乐公主性情相投的她。

除了那些趋炎附势想当官想疯了的人比如崔,这长安城哪家豪门真个乐意娶回家去供着?公主,你再夸下去,十七娘只怕就要找一条地缝钻下去了!上官婉儿此时心情极好,忍不住出口打趣道,如果我记得没错。

你那次子崇简正好今年便要行冠礼,却还不曾定下亲事。

公主若是那么喜爱这丫头,怎地不要回去当儿媳妇?此话一出,这主殿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下头的凌波刚喝了口茶润嗓子外加压惊,此时差点没一口茶喷得老远----她怎么会想到,上官婉儿会在这当口也插上这么一脚,这不是越发把她往死路上逼吗!想当初她住在太平公主家里头的时候也曾经见过薛崇简,模样也还算是不错。

读书骑射也相当有一手,似乎和某李三郎也有那么一些交情……可退一万步说,这要是真的摊上了太平公主这么一位婆婆,她还要活命不要?所幸在这时候,韦后开口道出了一句解围的话:虽说公主家的二郎姓薛,可毕竟驸马还是十七娘的嫡亲叔父,这亲上加亲太多了也不好。

然而。

就在下一刻。

她又加了一句,我那侄儿韦运刚刚加冠。

却是和十七娘正好合适。

我家崇简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确实配不上十七娘。

太平公主面上虽然带笑,口气中却渐渐多了几分疏冷,只不过定安刚刚和卫尉少卿韦濯成婚,皇后可别把好的都留给自己家了。

凌波听着只觉心中咯噔一下,果然,转眼间,刚刚宾主尽欢那种热络气氛就不见了,上头的韦后和太平公主之间仿佛弥漫着一股难言地敌意和僵硬。

尽管上官婉儿居中多为转圜,这气氛却没有丝毫好转,没过多久,太平公主便借口喝多了几杯酒起身告辞,而韦后敷衍着出口挽留了一句,竟是没有起身相送。

见此情景,上官婉儿这个客人只好僭越几分,亲自把太平公主送出了门。

发觉只剩下了自己一个,凌波顿时感到有些坐立不安。

看这情形,原本上官婉儿似乎是找机会在韦后和太平公主之间牵线搭桥,却不料她这桩婚事横在当中,一下子把事情给闹僵了。

她本想找个借口避一避,却不料主位上的韦后忽然重重哼了一声。

可恶!她分明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尽管只是区区一句话,凌波却已经是坐不住了。

站起身看看四周,见宫人内侍都早就避了个干净,她只好认命。

可是,这当口,饶是她平时嘴皮子利索,却硬是想不出任何可以拿来劝解的言辞,这一愣就是好半晌。

就在她异常尴尬的时候,韦后终于又发话了。

十七娘,你前头住在太平公主那里的时候应该见过薛崇简,莫非是对他情根深重,所以让婉儿来提这件事?情根深重……这下可好,韦后居然怀疑到她头上来了!此时此刻,哭笑不得的凌波只好把心一横,双膝跪下把话给说绝了:皇后明鉴,上官姑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提罢了,薛崇简我统共只见过两次,怎会有什么私情?就算我有了私情,倘若要稳妥,自然应当让公主去和陛下提,怎会在眼下地时候说起?总之,这桩婚事万万不可,我是宁死不肯嫁的!闻听此言,韦后这才面色稍霁。

恰好上官婉儿也回转了进来,瞧见这一幕不由心中叹气。

她也没功夫理会那一头咬牙切齿的凌波,走到韦后身侧跪坐了下来,低声说道:皇后,如今太平公主在外开府招揽官员,但凡对我们有所不满的人,如今都已经投到了她那一边。

再加上人人都说她酷肖昔日则天大圣皇后,在民间也颇有英果之名,就是陛下也对她言听计从。

若是十七娘嫁给了薛崇简,便可代为缓和中间关系。

皇后,虽说这话我不该提,可若是单单论谋划策略,我和皇后确实远逊于太平公主……不用说了!她试探我,我何尝不是在试探她!韦后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面上尽是森然怒色,她就算是陛下的嫡亲妹妹,那也是臣子!她能够开府置官,难道还能动摇朝廷大事不成!十七娘的事情我自有打算,婉儿你今后别再这么自作主张!哼,她不是要杀郑家母女么?我偏偏就要留她们性命!我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宫中的事情还轮不到她做主!眼看韦后气咻咻地拂袖而去,上官婉儿不由露出了无奈地表情。

良久,她方才转头看向了下头可怜巴巴的凌波,没好气地嗔道:皇后都走了,你还摆出那幅模样做什么!自从那一次宫变之后,太平公主就和我提过多次,说是你聪明伶俐,谁得了你做儿媳不啻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迟早是要嫁人的,以太平公主的本事,必定能一辈子护着你,将来我也就不必操心了!不但如此,皇后和太平公主之间的关系也好歹能弥补一些。

长安城的贵胄子弟,论身份论文武没有几个能及得上薛崇简地,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面对上官婉儿这恼怒地责问,凌波着实无言以对。

难道她能明明白白地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要是她敢这么说,明儿个裴愿那愣小子就会被人随便找罪名赶出长安城,指不定连命都会没了。

离开含凉殿前往长安殿的途中,上官婉儿一改往日地关切温和,竟是自顾自地一个人走在前头。

凌波三番两次没话找话地搭讪,却无一例外都讨了个没趣。

直到进了长安殿,上官婉儿在侍女的簇拥下前去沐浴,她只好孤零零地坐在空旷的大书房中叹气,直到珠儿前来送茶水,她才百无聊赖地问道:姑姑最近还好么?这原本只是一句随随便便的问话----毕竟,她和上官婉儿三天两头碰面----然而,珠儿犹豫了一会,却忽然迸出了一句她意料之外的话。

陛下已经至少有一个月不在长安殿过夜了……那一位也只是去皇后的含凉殿。

婕妤白日里草诏忙碌得脚不沾地,夜晚一人独宿常常失眠,所以常常念叨县主。

说是县主如今年轻的时候贪玩不知道收心,到老来独居寂寞的时候就知道苦楚了。

直到这时候,凌波方才恍然大悟,继而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愧疚。

原来上官婉儿是因己度人,这才急着安排她的婚事。

这确实是好心和关切,可要是让她就这么嫁了,她怎么能甘心?第一百五十三章 和亲只要李家人,你还不够资格一场谋逆大案倏忽间变成了一场闹剧。

皇帝李显铁了心要保主谋郑普思,韦后则是一门心思要保下郑家母女,于是乎,这一连几天,朝上乱成一团。

武三思觑着光景不对,干脆告病在家,他旗下的那帮党羽也同样是一个个偃旗息鼓作壁上观,只看着一群忠心耿耿的大臣和皇帝皇后打擂台----要说这谋逆大罪倘若也能既往不咎,岂不是天底下最大的怪事?一边为了国法,一边为了人情,剩下韦后则是因为心里头憋的那股气。

当消息传到民间的时候,庶民百姓议论纷纷,但凡只要稍有见识的无不摇头叹息。

而凌波一连几天被上官婉儿耳提面命地教训逼婚,最后她实在怕了这种温情的好意,干脆只得找了个机会故意从马上跌下来,终于得到了闭门静养的机会。

虽说勉强躲过了一劫,但由于韦后上官婉儿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常常打发人来探望,她竟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偷偷溜出去,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指点紫陌和喜儿读书,顺便和不时悄悄来串门的裴愿李隆基聊天散心,日子过得虽无聊,但还算悠闲愉快。

终于,在她摔断腿半个月之后,旷日持久的大争吵终于尘埃落定。

李显终究拗不过大臣们的坚持,尤其是老魏元忠一锤定音似的发言,只好把郑普思远远打发到了海岛儋州去数星星,却把余党全数斩首;而韦后如愿以偿地保住了第五英儿和郑盈盈母女的性命,即便是一个被削去了郡夫人的诰命,一个被褫夺了才人名位,全都被贬入掖庭为奴婢。

可对于掌握了六宫大权的韦后来说,只是在诏命下达的次日,她就把人提出了掖庭放在了自己身边。

这些事情却和闭门家中坐的凌波没有什么关系,除了不能出门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转眼间秋去冬来,她的腿伤尚不曾养好。

长安城就飘起了第一场大雪。

那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

屋檐上树梢上地上就铺了厚厚一层,屋檐下头甚至冻出了无数的冰棱。

一时兴起地她索性命下人在地窖中藏冰贮雪,可等到大雪一连下了十几天不曾停,她就有些意兴阑珊了。

这一天大雪刚刚止歇,裴愿就拉了李隆基前来探望。

才一坐定。

凌波还不曾和裴愿好好说上两句贴心话,李隆基忽然就冒出了一句话:前几日我遇到薛崇简表弟地时候,他玩笑似的提起姑母最近很是发了一阵脾气。

拐弯抹角地打听之后。

方才知道是因为姑母有意促成他和你的婚事,结果却被皇后给推了。

这几天韦家的年轻子弟常常进宫,十七娘你若是单单凭腿伤,想要拖延下去只怕不容易凌波闻言面色一变,再见旁边的裴愿也是脸色难看,不禁嗔怪地瞪了李隆基一眼----这种事就算知道也应该单独说,非拉着裴愿干什么!李隆基一眼便看透了凌波地心思,暗叹她身在局中不知醒悟:十七娘。

不是我泼你和裴兄弟的冷水,就算除却我姑母和皇后那一头,另外吐蕃使节也是刚刚抵达长安,正向陛下提出和亲。

自从论钦陵死后,吐蕃和我大唐之间的关系好歹算是有所缓和,此次吐蕃赞普派人求亲,陛下多半会允准。

历来和亲虽都是公主。

可谁都知道。

那都是李唐宗室县主,你也是县主。

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声。

和亲吐蕃!这一回,凌波货真价实倒吸一口凉气。

这和亲可不提什么自愿与否,若是上头一句话,她别说摔断了一条腿,就是胳膊腿全都折了,那也得上了和亲地马车。

一时间,她不觉心乱如麻,就连裴愿悄悄拽住了她地手也没发觉。

由于先前武后的滥杀,李唐宗室几乎凋零殆尽,如今的宗室县主几乎不剩几个了。

即便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还算向着她,但若是有什么变故……小姐,安乐公主来了!陈莞气急败坏地冲进来,瞧见内中的三个人全都是一片呆相,也来不及分说其他,上前一把抓住了李隆基的袖子:安乐公主来得急,眼下已经过了中庭,再不躲避就来不及了,郡王快跟我来!李隆基见凌波面色怔忡,裴愿也是同样光景,不禁暗自后悔路上不曾和裴愿早些提起这些事,也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然而此时不容他多想,因此他只得咬咬牙一把拖了裴愿跟着陈莞便朝外走。

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见凌波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个讥诮和戏谑的笑容,忍不住又是心中一跳。

听父亲相王说,如今和亲的人选尚未拟定,她只是备选之一。

可是,这丫头看似圆滑,其实性情却如同爆炭似地,会不会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一时间,他心头愈发后悔,匆匆走过一段积雪路面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个四仰八叉。

李隆基和裴愿前脚刚走,不多时安乐公主便来了。

她人还没进门,喜气洋洋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十七娘,我可是给你带好消息来了!先头那个胆敢闯进你这里逞威风的李千里被父皇训了一顿,罚了三个月俸禄,那个左金吾大将军险些也没保住!尽管根本没心情为这种无谓的消息而高兴,但是眼见安乐公主进了门,凌波还是强打精神露出了一个笑容,心中还在惦记着刚刚李隆基的话。

直到安乐公主毡毛斗篷上抖下来地雪花沾了少许在她地脸上,那种冰凉刺骨的感觉方才让她恍然惊觉了过来。

她不由暗笑自己乱了方寸,眼下不是明摆着有一个最好地救星么?然而,今天的安乐公主心情极好,坐定喝了一口热茶,她根本没注意凌波欲言又止的表情,洋洋得意地说:这几天我一连让父皇签了好几道诏命,委出去十几个官员,你猜猜我从中得了多少钱?她炫耀似的比划了一个手势,脸上洋溢着喜不自胜的笑容,一个六品官七百贯,十个就是七千贯,以后再卖出去几个,就是我那安乐佛庐也有钱修建了!李重俊这个贱奴算什么,他征辟东宫官还不如我爽利……安乐公主这一说就是滔滔不绝老半天,心中有事的凌波只能耐着性子坐着,眼睛从这位金枝玉叶的发髻落到了她的衣裳,又从衣裳转到了她的长裙。

见那条长裙五彩斑斓艳丽无匹,花卉鸟兽比先前那条更栩栩如生,想必就是所谓的成品,不禁在心里头叹了一口气。

听李隆基说,太平公主是拿着金帛资助寒士,虽也一样卖官,却因为懂得收买人心,人人称颂其贤明。

这安乐公主卖官鬻爵也就算了,居然全都拿来享乐充门面。

想到安乐公主虽一心要取李重俊而代之,一心要仿效昔日武后君临天下,可毕竟曾经屡次帮过她不少忙,她沉吟良久,终于觑了个空子劝道:公主,这卖官的事情固然是一本万利得钱无数,可是公主想废了太子当皇太女,总得笼络一些人才。

我听说太平公主频频用金帛招揽有才之士,不若……十七娘,你怎么这么迂腐!安乐公主沉下了脸,继而嗤笑了一声,姑母那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这论豪富,她在兴道坊、兴宁坊、礼泉坊有三座宅第,其中两座还在大兴土木,我算什么?她不过是仗着万户实封,比我有钱,这才敢这么挥霍!她以为我不知道她的心思么?不就是想学皇祖母那样当女皇罢了,可她也不想想,论亲疏,她是父皇的妹妹,我可是父皇的嫡亲女儿。

这就算真要再出一个女皇,首先也得是母后,然后是我,什么时候才会轮到她!再说了,等我君临天下的时候,这人才不就全都有了!安乐公主说得振振有词,凌波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再劝只怕要激得人家拂袖而去,只得打消了这主意。

这皇帝李显如今还在春秋鼎盛之年,只要他在一日,安乐公主便稳若泰山,再加上还有韦后在,她操心这些做什么?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好好打听一下吐蕃和亲的事。

于是,她岔开话题闲聊了几句,便渐渐地引到了这件事上头。

和亲?我只听说朝中那些大臣吵吵嚷嚷争执个不停,也没怎么注意,反正再怎么也不会是我去!安乐公主眉头微皱,歪着头又思量了片刻,猛地恍然大悟伸手一拍桌子,啊呀,你不说我竟是忘了,那几天斗草会,我一时起意就去揪父皇的胡子,恰好看见有一份奏疏,上头有好些个宗室县主的名字,其中就有你的!闻听此言,凌波顿时面色雪白。

虽说还有别人,但某些事情是说不准的,谁能担保最后要走这条路的不是她?就在她悄悄握紧拳头的时候,安乐公主却又道出了一番如同仙乐般的话。

不过,据说吐蕃那一头学了当初突厥的默啜,指名说即使是宗室女,那也得是李家宗室女,十七娘你多半是要落选的。

再说,实在不行还有我和母后呢,怎么也不会让你去那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和亲只要李家人,你还不够资格----听懂了这一层言下之意,凌波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她第一次觉得,姓武总算还是有一点好处,至少用不着和亲。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天真烂漫小公主上元节的三日狂欢之后,这正月也就过了一大半,百姓们渐渐止歇了玩乐的心思,各自继续着自己的吃饭营生,而朝廷官员们自上而下也忙碌了起来。

那些有爵无官的世家公子们却还能纵马长街晃荡度日,时不时哄骗什么小家碧玉,勾搭什么大家闺秀,颇为享受这种永远不会缺美人的日子。

总而言之,在隆冬即将过去,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春心荡漾的人绝不在少数。

在家里整整养了一个冬天的凌波也终于再次露面了。

这一天,她带着武宇等几个护卫抵达大明宫望仙门时,恰好戍卫的正是一帮熟识的羽林军卫士。

两边笑着说了好一会的话,她又想到上次老彭带人给自己解了好大的危难,于是少不得出手大方,隐晦地道了一番感谢。

老彭这回也不客气,接过一袋子钱就丢给属下们去分了,这才嘿嘿笑了起来。

就凭县主您先头对一众兄弟的照看情分,那种事情我又怎能袖手旁观?说实话,要不是正好遇着窦使君,我这么点人也没那么大本事。

他说着便四下里看了看,旋即压低了声音,窦使君原本说是奉了太平公主的口信,这才带了我们硬闯了太子第,结果我之后出来才知道,那一位竟然是假传令谕,他压根就没在半道上遇着太平公主。

听说这窦使君是最最油滑不过的人,大约是要卖县主一个人情,还请县主心里有个数。

凌波还是刚知道有这么一层关系,一怔之后便点点头谢过,心想窦从一这家伙居然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想必也是看出了太子储位不稳。

过了望仙门,她便把坐骑交托给了前来迎候的内侍,正打算吩咐其他人在此守候,身后就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叫唤声。

十七姨!这个称呼凌波素来很少听到,这一惊非同小可。

抬眼一看。

却见是一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女孩从望仙门外一驾马车上跳下,一阵风似的朝她奔了过来。

只见她头梳双鬟,身上穿着彩蝶郁金裙,外头罩着一件裘衣,脸上稚气未脱。

一双黑亮的眼睛显得精灵而又跳脱。

虽说之前才见过数面,话也不曾说过几句,但凌波一见是这位主儿。

还是立刻笑吟吟地走上前去。

哎呀。

金城公主今天又溜出宫去玩了?宫里就那么一块地方,一直憋着我都快闷死了,好容易才求了皇后阿娘让我出宫溜达了一趟!金城公主的脸上仍然荡漾着兴奋喜悦的红潮,拉着凌波地手便求恳道,十七姨,你替我求求皇后阿娘,让我以后也能常常出宫好不好?面对这么一位软言哀求地小公主,凌波一时竟是想不出拒绝的法子。

只好暂且答应了下来。

瞧见金城公主那喜滋滋的模样,她只觉得心情也好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在她的鼻尖上轻轻捏了一记,旋即便任由对方挽着她的手并肩往里头。

虽则是公主,但金城公主并不是皇帝李显地女儿,而是雍王李守礼之女,也就是先头废太子李贤的嫡亲孙女。

李显当初和兄长李贤感情最深厚。

因此一直都将金城公主这个侄孙女当作女儿一般养在膝下。

就是韦后也喜爱她天真烂漫,对她和诸公主无异。

按说她才十二岁。

在外头甚至已经开府置官,却仍是犹如寻常小女孩一般。

这一路上,凌波只听金城公主喋喋不休兴奋不已地说着在外头看到的趣事,时不时点头微笑,心中却思量着李显和韦后会为她定下怎样地婚事----雍王李守礼虽然居住在长安,但是他比相王李旦更加低调,除了必须出场地场合之外几乎看不到人影,平常养花种草更像一个农人。

拥有这样的亲生父亲,难怪韦后这样挑剔的人也会对金城公主视若己出照拂备至。

当然,这皇帝皇后把侄孙女当作女儿抚养,其他人的辈分也就全都乱套了。

金城公主叫韦后皇后阿娘,称呼安乐公主八姐,却总喜欢叫凌波十七姨,叫上官婉儿姑姑。

凌波一开始很是窘了一阵,最后也懒得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计较。

前往含凉殿的半路上,凌波和金城公主便看到了上官婉儿。

许久未见,上官婉儿似乎丰润了些许,一见面就没好气地瞪了凌波一眼,随即拉着金城公主的手嘘寒问暖,又亲自将围在她脖子上的毛领子拉紧了一些,这才嗔怪道:这望仙门进来也有老长一段路,你怎么就不知道坐肩舆,这么冷的天居然就一步步走了过来?十七娘你也是地,也不知道提醒一声!面对这样唠叨的上官婉儿,凌波满脸无奈,而金城公主却得意地偷笑了一声,撒欢似的跑出去老远,然后回头做了个鬼脸:是我拉着十七姨要说话的,上官姑姑你怪错人了!我先去含凉殿佛堂,不等你们啦!这丫头!上官婉儿瞧见那人影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后头四个宫人追得气喘吁吁,不由摇了摇头,都快要嫁人了,居然还是这幅做派,以后怎么当家?皇后信佛,她居然也就跟着信佛,心地也太良善了……见上官婉儿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凌波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紧跟着却感到几分黯然---想当初上官婉儿年轻的时候倾心于李贤,最终有情人没法成眷属不说,相反更是上官婉儿亲手为武后拟定了那道废太子诏书。

这中间的恩怨情仇,她这个局外人自然是难能体会。

如今上官婉儿对金城公主这般关切,除了爱屋及乌,大约也是想到了当年旧事。

于是,她罕有地不曾出口调笑上官婉儿,只是默默地听着。

直到含凉殿门口,上官婉儿方才停止了这犹如寻常妇人一般的唠叨,换上了一脸温婉却又傲然地笑意。

看到许久不曾到这里来地凌波,含凉殿中好些宫人内侍都上来请安问好。

有的说县主休养这么些时日,如今更添风韵;有地说韦后安乐公主成天念叨,夸赞连连;有的则是不动声色地递过只言片语的消息……总之是甜言蜜语中夹杂着各种心意手段。

旁边的上官婉儿笑看凌波应付裕如,直到撇下那群人往里头走,她方才嗤笑了一声。

你人不曾来,这名字皇后和安乐公主哪天不唠叨个十几遍。

你可得感谢安乐公主,若不是她,你和韦运的婚事就定下来了。

不过就算有她也拖延不了多久,皇后一心想让韦家多一个能干的儿媳,大约再过几个月你就得嫁过去。

瞧见凌波那张脸一下子僵了,上官婉儿何尝不知道凌波面上巧笑嫣然,心底里却是极其倔强的一个人,便又加上了一句劝解,韦运是皇后如今仅存的几个嫡亲侄儿之一,人还算本分,至少没有姬妾成群,只是身体不算太好。

有皇后和我在,你嫁过去也不敢有人小觑了去。

凌波这些天在家养伤已经想明白了,虽觉得意兴阑珊,面上仍是挤出了一丝笑容。

过了正月她就十七了,这要是她那位嗦而老实的爹爹还在,只怕就算用大棍子撵了也会把她嫁出去。

能拖一天是一天,真要是不能拖了……阿弥陀佛,那就得看天意了!发觉凌波罕有地不曾用话岔开或是拖延,上官婉儿以为她已经想通,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她自己的花样年华葬送在那段从不曾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中,自然不希望凌波重蹈覆辙----所谓爱情永远是靠不住的,平平淡淡的夫妻未必就不好,她深信凌波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一点。

韦后却不在后殿或是水榭,而是在佛堂。

大唐原本重道,但自从武后推崇佛教之后,这信佛就在达官贵人中间风行了起来。

而韦后在软禁房州那些年之后,如今兼信佛道,同时还偏信术士,谁也不知道她真正信什么。

当凌波跨进那四处都悬挂着明黄帷幔的佛堂,看到香烟缭绕中那个肃然下拜的人影,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

这位半辈子战战兢兢的皇后如今扫清了一切障碍,几乎再无一个对手,无论拜佛信道或是宠信术士,不过是仅存的一丁点敬畏之心作祟罢了。

韦后的旁边跪着满脸虔诚的金城公主。

这会儿她的脸上倒不见了在外头时的稚气和天真,而是和长安城那些大寺庙中的善男信女一模一样。

叩拜完了随韦后站起身,见韦后和上官婉儿在一起说话,她便悄悄地上来抓住了凌波的手,低声问道:十七姨,皇后阿娘说吐蕃赞普向大唐求婚,皇帝阿爹要让我嫁过去,吐蕃在哪里,离长安远么?吐蕃有多远?一时间,凌波只觉得头皮发麻,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先头盘算过好些正在婚龄的宗室千金,却压根没想到这金城公主身上。

那虽然不是李显和韦后的嫡亲女儿,但既然是先前开府的七公主之一,足可见其宠爱。

这和亲吐蕃怎么会轮到她去?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可测的未来自从韦后移居含凉殿以来,这座宫殿便又经过了一次大修缮,不但乃是妃嫔拜见皇后的处所,韦后还在此地频频接见外官,诸如武三思这样的亲近臣子也是常来常往毫无顾忌。

此地内侍宫婢虽多,但慑于皇后威严,向来倒也整肃,再加上有尚宫柴淑贤和贺娄闰娘两人操持,更是犹如铁桶一般。

休说寻常妃嫔就是使再多的钱也休想买到任何消息,就是背地里嚼舌头的也很少。

只是韦后毕竟出身关中豪门,待下严厉有余宽和不足,寻常宫婢她素来不正眼瞧,只有自己喜爱的那几个得青眼相加。

尤其是去岁因郑普思谋逆而被贬夺尊位的郑家母女,虽则名为奴婢,其实进进出出就是寻常妃嫔也不敢慢待,和从前的威势一般无二。

都用心些,千万别把这些符纸贴错了!韦后寝宫之内,郑盈盈指挥着几个宫人在梁上架子后头以及软榻下头等各处贴着符纸,不时还疾言厉色地呵斥几句。

她如今住在含凉殿,日日侍奉韦后身边,比起当初当才人的时候竟是更加得宠,此时韦后不在难免露出几分傲色。

忽然,她看到近门口的一个宫人弯下腰去,眉头一皱正想喝问,却瞧见一个人影跨过了门槛,满面寒霜和傲色立刻化作了如沐春风的笑容。

哎呀,原来是永年县主!她满面含笑疾步迎上前,又深深拜了下去,自从县主养伤之后都不曾来过含凉殿,奴婢还不曾拜谢……什么拜谢?当初赦你们母女的是皇后。

我不过是白说道两句罢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虽说当初不曾火上浇油,凌波可不认为自己就真的做了什么雪中送炭的好事,一把就将郑盈盈搀扶了起来。

四下里一瞧,发现这寝室中还有好几个宫婢,她略一沉吟便反身又出了房门。

果然,下一刻郑盈盈便追了出来。

不管怎么说,奴婢都不会忘了当日地承诺。

郑盈盈却不信凌波会无端来到自己跟前,斟酌片刻便问道,县主有什么想问的?又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这宫里头要找一个愚蠢的还真难!凌波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可她刚刚那个疑问不问出来实在憋得难受,而这也不算是什么大秘密。

陛下和皇后怎会愿意将金城公主许配吐蕃赞普?郑盈盈闻言一愣,呆了好一会儿方才哑然失笑道:我还以为县主要问什么,却原来是这个。

皇后年前刚刚将成安公主许配了侄儿,本就在张罗金城公主的婚事了。

吐蕃赞普求亲,原本该是在宗室中遴选,谁知所剩无几的李家宗室女不是年纪不合适,就是实在出身太低。

要知道。

如今可不是太宗皇帝以天可汗威凌四方的时候,大唐在西域的势力渐渐式微,河西也已经是岌岌可危。

吐蕃原本指名了一定要天子之女,后来知道诸公主都嫁人了,这才稍稍松了口,说即便是宗室那也得是身份贵重。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忽然意味深长地说:原本德静王曾经建议。

说是县主和皇后的亲生女儿差不多,不若赐姓李和亲吐蕃,皇后也曾经意动过一阵。

可一来拗不过安乐公主的嗔怒,二来皇后觉得县主聪慧还有别地用场,这才忍痛决定让金城公主和亲吐蕃。

虽然金城公主是陛下和皇后养大的。

可毕竟不是嫡亲女儿,再加上公主天真烂漫,除了身份贵重别无其他强处,所以才是她。

县主留在长安可以为韦家臂膀,远走吐蕃于国是否有利暂且不提,至少对皇后来说并无裨益。

一番话听完,凌波只觉得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浑身冷得直想打寒颤。

安乐公主说和亲也要李家人,她毫不怀疑地相信了。

却原来她几乎只差那么一点就要远走雪域冰原。

她还问为什么是金城公主要和亲吐蕃,如今知道的理由竟是这样赤裸裸的利益算计!郑盈盈瞧见凌波面色数变,心中不禁有些得意,退后一步微微屈膝一礼便转身又进了那寝室。

过了一会,她又探头出去张望,没发现凌波却瞧见了自己的母亲第五英儿,连忙上去把刚刚的事情说了。

你的嘴太快了!第五英儿阴沉了脸。

张口就训斥起了满面得色的女儿。

之前你我一时糊涂已经得罪了她,虽则她不曾在危急时刻落井下石。

心中总有疙瘩在。

你刚刚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炫耀皇后对你地宠信,若是她醒转过来玩弄些手段,我们母女名分上究竟是奴婢,怎比得上她这个永年县主?你可别忘了,她是安乐公主的手帕交,是武三思的侄女,是上官婕妤的半个弟子,也算是皇后的半个义女,这样的人我们之前不知天高地厚惹过一次也就罢了,你以后说话小心些!说完这个,第五英儿转身就走,直到郑盈盈追上来问她去哪,她方才头也不回地冷冷答道:你回去做你的事情,我正好要送清心符给皇后和上官婕妤,顺带把多画的两张给她送去。

你那时候倒知道急中生智求人,刚刚怎么不知道收敛一些。

凌波素来在含凉殿中出入惯了,和郑盈盈说完话后心中烦躁,索性到临太液池地水榭去转了一圈吹了吹冷风,感觉脑袋清醒之后方才回到了佛堂。

一进门,她就看到了第五英儿那张阴森森的脸,本能地心中烦躁,竟是不敢去看金城公主,上前见礼之后就躲在了上官婉儿身后的阴影处。

这时候,恰好有宫人急匆匆地进来,说是太子李重俊前来拜见。

他几天没来,我还以为他记不得我这个嫡母了!韦后此时恼火地冷笑连连,继而不耐烦地说,不过是东宫那几个老头子把他劝来的,他才不会那么有孝心!就说我没工夫见他,让他自己好好回去读书,看看昔日则天大圣皇后那本臣轨是怎么写的!此话一出,凌波只看到前头地上官婉儿双肩一颤,继而也想起了那段往事。

当初李贤继李弘入主东宫之后,性格飞扬的他和武后更加不合,武后甚至为此亲赐《臣轨》给儿子阅读,结果母子仍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决裂。

甚至武后在废了第三个李显之后,仍不忘逼死了李贤。

如今韦后说让李重俊回去读臣轨,未必没有提醒这个庶子储位还不牢靠的意思。

那宫人下去之后,韦后方才怒哼了一声:还仅仅是太子就敢这样,将来登基为帝,他更不会将我放在眼里!早知当初,我赶走谯王李重福的时候,就应该连他一并撵走,省得如今生气!发了好一阵火,看到金城公主站在那里满面迷茫,她方才想起这个养女是第一等不懂事的,连忙唤来宫人将她带下去。

等到人走了,她方才收起了刚刚勉强挤出的一丝笑容,沉着脸示意凌波上来,口气中不见了以往的温和:我已经和你伯父提过,过几日就让韦家去你家下聘,到时候我会亲自为韦运主婚,由陛下为你主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韦濯和韦捷都是尚主,以后你就算是万年韦氏这一辈的长媳,我那几个堂兄弟都不争气,就看你的了。

韦后如此不由分说,凌波便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在别人看来,比起即将远嫁吐蕃地金城公主,她怎么也算是幸运之至,而且这形同天子嫁女皇后娶妇的盛况,她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条件拒绝?然而,俯身下拜的时候,她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肉中,几乎是竭尽全力才压下那剧烈的心跳。

忍!无论怎么样先忍下来!好容易撑到韦后把该吩咐的吩咐完了,瞧见上官婉儿还有事和韦后商量,凌波便先行告退出来。

走出含凉殿,被那扑面寒风一吹,她只得拉紧了身上斗篷,暗自告诫自己如今一定要冷静。

可她才走出去几步,后面就传来了一个叫唤声。

县主!转头看见是第五英儿,凌波顿时沉下了脸,可人家那恭谨的模样却让她无法贸贸然发火。

端详着这个丈夫流放万里之外,自己却仍然活得滋润地女人,她便淡淡地问道:有什么事么?奴婢奉皇后之命画了几张清心符,正好又多了两张,看县主神思不属地样子,指不定用得着,便想给县主两张试试。

第五英儿看见凌波眉头微皱,便自信满满地笑道,皇后和上官婕妤都是心思重的,用了奴婢地清心符向来有效,县主何妨试一试?至于县主的烦心事,恕奴婢多嘴一句,那位韦公子奴婢见过一次,固然是一表人才,只似乎……有些寿夭不永之相。

这巫婆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凌波陡然心中一凛,见第五英儿低眉顺眼地递上两张符纸来,却没有伸手去接。

她可不认为自己先头的人情大到这种程度,以至于这个巫婆出身的女人会避开韦后提这些。

奴婢只是想说,皇后也知道韦家人不中用,所以有意为韦家留一个能干的儿媳。

即便没有这位韦公子也有那位韦公子,如今这位对于县主来说许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凌波若有所思地接过那清心符,瞅着第五英儿倒退着离去,她方才低头看了手中那鬼画符似的东西一眼,忽然一把将其捏成了一团----隐忍才有未来,比起李重俊那一次,这一次她至少还有时间,还有条件隐忍。

第一百五十六章 急速进展的婚事三月三原本就是六事皆宜的好时节,因此在韦后授意之下,在问名之后,韦家的纳采之礼便是放在这一天。

由于凌波父母双亡,武三思作为伯父,这一天便郑重其事地充当了这个主人。

按理说韦运的爵位只是开国县公,在朝中也只是担任了一个闲官,这纳采的使者由家中长辈前来也就行了,谁知韦后一句话,竟是宰相韦巨源亲自前来,除了执雁的使者之外,巨大的扈从以及排场队伍把整个小巷塞得满满的,居住在平康坊的人家更是把外头堵得水泄不通,一面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盛况,一面在啧啧称羡。

就是公主下降,也不过如此吧!尽管还不到最后尘埃落定的时候,但一想到这么一来自己的终身大事就给敲定了,凌波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恼火,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外头的喧哗不断,她恨得把衫子下摆揉了个一团糟。

恰好此时陈莞闪了进来,瞧见这幅模样不禁叹了一口气。

小姐,这只是纳采,之后还有问名纳吉纳征等等,说不定还有变数。

这就是没有变数,我也非得造出变数来!凌波恼火地迸出一句话,见陈莞抿嘴偷笑,她不禁投过去没好气的一睹,这才冷笑道,我那伯父今天在前头得意得很吧?把我家里的下人支使得团团转,真当自己是我爹爹了!当初我爹娘还活着的时候,也从来没见过他登门!今次倒好。

皇后一句话,他就乐颠颠地来了。

就是自己地女儿也不见他那么操心过!那是当然,谁叫皇后亲口答应,说是异日她主韦家,陛下亲主武家?陈莞鲜少看见凌波这样气鼓鼓的表情,此时忍不住又调笑了一句,发现凌波地眼神一下子变得异常可怕,她悄悄吐了吐舌头。

这才换了郑重的表情,好教小姐得知,今天在外头观礼的除了太平公主和上官婕妤安乐公主,就是相王也派了临淄郡王过来。

既是临淄郡王来了。

裴公子当然也一样来了。

他来做什么!此时此刻,凌波终于勃然色变。

虽说这事情她知道瞒不过裴愿,但却不想在这种时候让他看见。

相王李旦不是老好人么?他又不是不知道裴愿这愣小子的死心眼,就是拖也得拖住他,怎么会让这小子一起来!还有那个李三郎那个该死的家伙,他分明是老三,这种场合让寿春郡王李成器出面就好,为什么要亲自跑来。

难不成是为了看她的笑话!陈莞看到凌波这般大怒的模样,心中原本那股因为看到某人地喜悦立刻烟消云散,醒悟到自己一不留神说错了话。

讪讪地站在那里默然了一会,她便小心翼翼地说:我瞧见裴公子面色沉静,似乎不像是有什么恼火的意思……别说了!凌波颓然坐了下来,无精打采地说,相王既然会让李三郎把他带来,应该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只希望他真的不要钻牛角尖就好。

反正就算真的嫁过门。

我也不会让那个病秧子碰我一下!看到凌波那铁青地脸色,陈莞毫不怀疑这位主儿会说到做到。

自然,站在她的立场上,绝对不会站在韦运那一边----这年头哪位世家子弟婚前没碰过女人,活该他碰不到小姐一根手指头!前院的纳吉之礼已经进行到了一半,前来观礼的宾客多半是各家长辈,例如太平公主武攸暨夫妇便是双双莅临。

两人俱是满脸笑容。

仿佛先头薛崇简的婚事仿佛从来没有提过。

而在他们旁边不远处,李隆基和裴愿并肩而立。

裴愿虽然没有死板着一张脸,但那表情绝对不好看。

即便李隆基曾经说那个韦运是病秧子,指不定还熬不到成婚那一天,但他还是心里憋着一股火气----他的小凌怎么能嫁给别人!李隆基脸上虽然带笑,但看着武三思的眼神却很有些冷。

他本能地对裴愿隐瞒下了先头武三思提出让凌波改姓李氏和亲吐蕃的事。

此时,他心想韦后明知道韦家没有什么人才,居然会想出这么一遭,难道她就以为那丫头是随便揉搓地性子,给点好处她就会卖命一辈子?凌波的聪明在于审时度势进退有度,却没有权握天下的野心,确实是男人的贤内助,但那也得要她愿意才行!他斜睨了一眼身边的裴愿,再一次生出了某种莫名的感慨。

心头同样恼火的并不仅仅是这边的两个人,遥望着那条水泄不通的巷子和人头攒动地景象,李重俊那张脸上也布满了乌云。

那个即将出嫁的女子并不是他的心上人,甚至可以说是他的仇人,在他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上狠狠撒了一把盐的仇人。

一想到她就要无比风光地嫁入韦家,他就觉得五脏六腑有一股邪火在燃烧,在肆虐。

尽管他已定下中眷裴氏女为太子妃,但为了报那一箭之仇,他还是曾经向李显提过,说是他想纳凌波为良娣,谁知道他那父皇竟是想都不想就拒绝了,甚至连一个理由都不曾给他。

他这个太子究竟算是什么?婚事不能自主,政事不能过问,甚至还要受人羞辱,他受够了!走!他勒转马头厉喝了一声便拍马离去,一帮扈从忙不迭追了上去。

同行的陈珞回头望了那喧闹地豪宅一眼,慌忙也纵马跟上,心中却有些不妥当地感觉。

这些天李多祚和李千里两人频频出入,和李重俊在书房一商量就是老半天,仿佛在谋划些什么。

偶尔参加的人甚至还会多几个,似乎不是羽林军军官就是金吾卫将领。

看刚刚李重俊那怒极地模样,以及他隐约从仆婢下人中听说的只言片语,这位刚愎的太子似乎还不曾断了对凌波的企图----尽管这企图并非为了什么爱慕,而是出于愤恨和嫉妒,但也足够让人警惕的了。

这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纳采之礼终于到了尾声,等韦家之人以及韦巨源告辞离去之后,武三思少不得携夫人纪氏到后院去探望了一番凌波,露出了老怀大慰的神情,像煞了真正的父亲。

而太平公主没有亲自过来见凌波,而是让侍女送来了一对精心雕琢的翡翠双凤手镯。

倒是上官婉儿赶了过来,当着纪氏的面便嗔着武三思说了置办嫁妆的事,一张口就是林林总总一堆物事。

看到自己那位完全被人忽视的伯母露出了尴尬而又不敢言的脸色,凌波不由晒然一笑。

她这伯父在家里头就是美艳姬妾无数,在宫里还要和韦后上官婉儿偷情,也不知道纪氏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这个王妃站在风韵犹存的上官婉儿身边,竟是犹如老了一辈的人。

十七娘,你那嫁妆就不用操心了,我自然会让你伯父把一应物事都备齐。

上官婉儿和武三思商量了片刻,这才转头端详着凌波。

她看也不看旁边木头人似的纪氏,笑着上来在凌波肩头轻轻一按,又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一根双凤衔珠宝钗,郑而重之地插在了凌波的秀发上,这支宝钗是先头皇后赐给我的,如今就当是给你添妆裹,到时候我再挑几盒金珠首饰让人送过来!对了,娘亲对我说窦从一曾经提过要给你制一些楠木紫檀木家具,到时候索性多做一些,你陪嫁一套,放在这里一套,你若是嫌那边憋闷就住回来……武三思见上官婉儿絮絮叨叨,又瞥见妻子神色尴尬,便索性借口说家里有事先告辞走了。

而上官婉儿等他一走,刚刚还阳光灿烂的脸色倏地阴沉了下来。

这个该死的混球,如今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十七娘你大约不知道,他一下子在中书门下安插了十几个人,又把但凡逢迎他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提拔到了高位,甚至连那些好地方的刺史也打算一个个换过来!如此张扬,难道他还嫌皇后疑忌他疑忌得不够?我为了他屡屡在诏书里头拔高武氏贬抑李家,可他也应该有个分寸才行!安乐公主羞辱太子也就算了,武崇训居然也敢这么干!凌波心中一动,见四下无人,沉吟片刻便低声问道:如今伯父是否还常常去姑姑你那里?他如今在含凉殿过夜都少了,还说什么长安殿!一提起此事,上官婉儿便嗤笑了一声,这天下美男子又不止是他一个,皇后贵为中宫,就是陛下也从不违逆她的意思,要什么绝色美男子没有?就在前几日,听说皇后还召见了两个羽林军军官,都是英伟的美男子,左右不过是聊解空旷之意罢了。

武家对皇后来说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所以你这时候嫁到韦家,异日那混球有什么事情也不会连累到你。

难道上官婉儿已经预见到武三思的好日子不长了?可若是如此,她为什么不提醒一下他?丫头,有些男人直到碰得头破血流才知道后悔莫及,你那伯父就是这么个态势。

他如今地位稳固,对皇后对我都不若从前了,既如此,我又何苦煞费心思还要惹不是?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死绝了,女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出嫁之后,一定要施展手腕把丈夫牢牢攥在手心里,若是能像皇后那样将陛下揉搓自如,那今后做什么事情还不是任你心意?第一百五十七章 泥潭深陷纳吉行过奠雁礼之后,没过几天便到了纳征的日子,民间俗称送聘礼。

比起先头不少达官显贵前来观礼,这一天围观的多半是百姓。

遥望着那一车车一担担的东西送进那深宅大院,所有围观的妇人们都在暗自撇嘴,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有的在计算这韦家究竟送了多少抬东西,有的则是在计算那些物事的价值,到最后,还是有一个老妇人叹了一口气。

送的聘礼再多,这位永年县主又没有兄弟姊妹,到时候还不是一并陪嫁到韦家?不说别的,她自己的家产少说也有几十万贯,这样丰厚的陪嫁哪个男人不乐意不喜欢,这会儿就是送再多也是心甘情愿的!这老妇这么感慨一句,众人登时都默不作声了。

不说别的,听说这位县主在长安洛阳还有好几处房产,单单平康坊的这座宅院便是价值不菲,再加上平日造访的那些大官送的礼,还有宫中的赏赐,再加上其他各式各样的俸禄钱粮……不管是哪家男人娶到了这样的媳妇,等于平空赚了一座金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足足花了一个上午,韦家的人方才将聘礼全都抬了进去。

等到他们告辞回去,芳若带着陈莞亲自整理清点,核实单子上的东西明白无误,两人便一起到书房中报说。

玉镜台铜镜台各一架,黄金白银各百两,金银首饰二十盒,上好南珠十盒,玉质屏风两件,玉摆设十件,蜀锦一百匹。

云锦一百匹,越州轻容一百段……听到那长长的清单,凌波本能地一阵烦躁。

这聘礼多寡她又无所谓,再说了,她上无高堂下无兄弟姊妹,就自己这么孤零零一个,这要是嫁到韦家,连带这些聘礼和她的家产,岂不是都成了韦家的?摆摆手示意芳若无需再念下去。

她便意兴阑珊地吩咐道:把东西扔到库房里头去。

我不缺穿的戴的。

用不着这些!陈莞早知道凌波不乐意这桩婚事,连忙答应一声去了。

而芳若虽是新来没多久,但这等察言观色地本事却还有,心中不由得嗟叹了一声,也默默跟着去了。

两人这么一走,诺大的书房中顿时显得空空荡荡。

凌波站起身在书架上随便取了一卷书,只是翻了几章便没兴趣继续往下看,索性支着下巴在那里发呆。

不知不觉地,她又想到那天纳吉之礼后裴愿的眼神。

尽管那个愣小子什么都没说,但她又怎么会瞧不出那眼神中的坚定之色?所幸有李三郎在旁边打岔。

说什么那韦运是个天生的病秧子,现如今还躺在床上靠参汤续命云云,反正很是鄙薄了她那位未婚夫一通。

虽然这么做很有些不厚道,但如今之际,除了诅咒韦运缠绵病榻或是干脆死了,她还有什么办法?小姐,宫中派人来了。

是那位高内丞!门外紫陌咋呼呼的声音打断了凌波的遐思。

高内丞这三个字让她愣了一下,旋即便站起身来。

虽则她如今常常入宫,但身份际遇不同,受到的关注自然不同,想要像以前那样和高力士谈笑无忌就成了奢望,连觑着空子单独说几句话也是难上加难。

比起昔日女皇的宠信,高力士算不上深得韦后上官婉儿信任。

但好歹也是赐绯地高品内侍。

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和她这么一个超级大红人往来。

上前打开房门,见紫陌满面促狭地站在那里。

她立时没好气地在那小脑袋瓜上敲了一下:什么高内丞,装神弄鬼地!可是,他是奉了上官婕妤之命来送东西地,自己说是宫闱丞!紫陌捂着脑袋撅了撅嘴,随即便一溜烟跑出去老远,这才回转身吐了吐舌头,朱颜姐姐已经带他进来了,我知道小姐肯定有事情和他商量,我到外头去望风!这个死丫头!凌波嗔了一声,一抬眼就看到院门那边,朱颜正引着高力士进来,后头却还跟着一个云娘。

瞧见高力士那身光鲜的绯袍,等到人近前,她便忍不住打趣道:看你穿着这身官皮在外头招摇过市,不知道有多少苦熬资格升迁的人得羡慕。

就是状元入了仕途也不过从八品开始,竟还是不如你!小凌你这话分明是别有所指,莫非是指崔家的那位状元?高力士嘴上功夫何曾含糊过,立刻原封不动地反击了回去,崔既然是你那位伯父的得力爪牙,崔家老三水涨船高,早就不单单是八品了。

你舍了这么个前途远大的不嫁,结果摊上了韦运那么一个病秧子,这些天宫里不少人都在暗地里说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聪明反被聪明误……话是这么说,可她宁可嫁给一个病秧子,也绝不希望嫁入崔家那种阴险的豪门!要是她得日日面对崔那张如沐春风的俊脸,心中却得想着怎么和这家伙斗来斗去,她非得疯了不可!朱颜如今虽隐约知道这高力士和凌波的交情不一般,但觑着他们似乎有话要说,便悄悄退了下去,临走时还看了云娘一眼。

发觉这位云姑姑似乎还打算杵在这里,她不禁有些讶异,想到人家也是上官婕妤送来的人,这才释然了。

书房大门一关也就不存在什么礼数,当下高力士和云娘一左一右都坐了。

甫一坐定,高力士便先把今天地官方来意说了。

不外乎就是上官婉儿先头提到的送首饰,虽只有四盒,却都是千里挑一的珍品。

这正题撂下,他便嘿嘿笑道:也就是今天,那位准太子妃的纳征礼也已经行了。

我特意绕过去瞧了一次,送过去的聘礼也就是礼制上规定的那些,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总之还不及你这边光鲜。

之前我还混在纳吉的人里头进了一趟裴家。

啧啧,那裴小姐人固然是长得不错,可惜就是和一根木头似地,什么情趣也没有,和你差远了。

什么人也拿来和我比!凌波恶狠狠瞪了高力士一眼,见他举手打了个哈哈,这才冷哼了一声:我恨不得李重俊明天就被废黜,后天就给流放岭南!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谁嫁了他谁倒八辈子霉,说起来那位裴家千金倒是怪可怜的!十七娘的心肠太好。

一旁的云娘忍不住笑了起来,中眷裴氏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那毕竟是太子正妃,异日的皇后,目光短浅的人可看不到那么远。

皇后如今瞧不起李重俊,只要熬得陛下殡天,李重俊登基,谁还敢瞧不起他?凌波听得眉头大皱,暗想某些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从大唐立国到现在,这太子横死地被废地难道还少么?不说这个了,我这次来,还有另外一件事。

高力士轻咳一声,打断了凌波的沉思,你也知道,我在宫里地位置很尴尬。

除了云前辈和芳若姑姑,昔日侍奉则天大圣皇后的那些人都被闲置高高供起,我虽然活动了一下还升迁了一点,毕竟不如一直跟着皇后和上官婕妤的人。

可是前几天,我在宫外正好遇见临淄郡王闲聊了一阵,他流露出笼络之意。

那一次你在李重俊那里遇险,他也曾经恰好在场,这些巧合未免过分了,你看……这李三郎还真够会钻营的,这不,连一个在宫中还不怎么起眼的高力士都勾搭上了!一想到那个待人接物无懈可击,其实却野心膨胀的家伙,凌波就忍不住想叹气----人家好歹帮过好几次忙,她如今倒不觉得他讨厌,可是总觉得这么个人挺让人心悸的。

想想裴愿和李隆基义结金兰的交情,她这次货真价实叹了一口气。

那位临淄郡王雄心壮志雄才大略,跟着他大约是没错的。

之所以用大约,在于凌波实在搞不懂李隆基究竟打算怎么做。

毕竟,就算当今天子李显死了,父死子继才是正理,李旦怎么也不可能兄终弟及,这要轮到李隆基就更离谱了。

只不过,你和他打交道可别给他那种豪侠仗义的表面给骗了,他这人最是精明不过,若是你陷得太深,到时候可别后悔。

不论是为了裴愿还是为了自己,她都已经泥潭深陷拔不出来了。

脚踏三只船的战战兢兢,这滋味别人决计无法体会。

果然,临淄郡王确实和小凌你深有默契。

验证了自己心中的判断,高力士的脸上顿时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以你的聪慧,绝对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若是皇后嫡子尚在,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那一边,可惜重润殿下已死,昔日吕后前车之鉴尚在,我不得不多做一层打算。

对了,你最近小心些,皇后似乎对德静王深有不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寻由头发作。

武三思……一想到那个两面三刀的伯父,凌波就不由感到心中有气。

她对韦后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价值,而武三思在消灭了张柬之等人,扫除了朝中反对势力之后,其利用价值已经完全消磨殆尽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暴乱的开始四月里,金城公主和吐蕃赞普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这位天真烂漫的金枝玉叶明白吐蕃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也足以让她的性情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她不再大声笑大声说话,或是露出俏皮的鬼脸,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淡然而温婉的笑容,一如那些金枝玉叶在人前的笑容一样。

无论是谁拉着她的手问些什么,她的回答永远是那么温文恭顺有礼。

尽管等到金城公主及笄出嫁少说也有三年,但这是已经昭告天下的婚事,再也没有改变的余地。

这段日子中,凌波被婚事中那些层出不穷的礼仪给绊住了,几乎再也没机会和金城公主好好说话。

虽说韦后在含凉殿赐宴的时候,她也见过金城公主好几次,可她再也没有听这位金枝玉叶叫过十七姨,取而代之的是和别人一样的十七娘,那一成不变的笑容中永远流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而其他公主则是照旧在长安城圈地皮盖房子,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金城公主的变化。

用上官婉儿的话来说,那就是女人总要长大的,早懂事总比晚懂事好。

这一年夏天,由于干旱,谷价又从前年李显刚刚登基时的几十文一石陡然涨到了百文一石,而在部分闹饥荒的州县,据说谷价甚至涨到了两三百文。

富商囤积大米以待高价,官仓大门紧闭。

长安城中的权贵人家照样是笙歌曼舞锦衣玉食。

安乐公主和长宁公主新落成地两座宅第极尽奢华之能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同坊之中那些平民都在勒紧裤带过日子,甚至有人活活饿死。

到了初秋时节,由于米价仍然居高不下,大慈恩寺这样地大寺庙都摆开了粥铺向贫苦的百姓施舍粥。

虽然那粥看上去极其稀薄,甚至还散发出一种难闻的霉米味道,但能够填饱肚子,人们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而在几家寺庙舍粥三天之后,相王李旦也让人给几家道观送去了数千石米,以供舍粥所用。

一时间激起无数百姓感恩戴德,人人都道是相王体恤民生。

这天傍晚,随着太阳的落山,大街小巷的行人也渐渐少了。

一骑快马在平康坊永年县主第门口停下,一个风尘仆仆地人影利落地跳下马背,随手把缰绳丢给一个门子就匆匆进了门。

连脸也来不及洗一把,她就径直来到了凌波的下处,面上尽是忧心忡忡的神情。

小姐。

今天在粥铺那边排队的人足足有好几百人,其中好些人都说家里完全断粮了!可朝廷一不曾平抑物价,二不曾赈灾劝农,竟是就那么些官样文章。

相王因为主动舍粥,引来了不少人的称赞,大家都说相王宅心仁厚,就连今日亲自前往崇圣寺送米的临淄郡王也有好多人跪拜称颂。

小姐你既然让我暗中送一千石米给景云观,为何要匿名,为何不让人家知道是小姐你资助地?长宁公主安乐公主都不曾理会这米价高涨。

我尽些绵薄之力为什么要让人家知道?凌波微微一笑,见陈莞恍然大悟,便站起身递了块帕子给她,看你这一头尘土的,快擦擦脸!至于相王……其实要是按照相王的本意,决不会张扬这舍粥之事,只怕这是李三郎的主意!他一向主意大主意多。

可就不知道想想。

这名声固然是好听了,可是让皇后武三思他们听到是什么光景?陈莞最初还流露出一丝不服。

但听到最后一句,面上顿时有些讪讪的。

恰在这时候,朱颜推门进来,瞧见陈莞灰头土脸的样子不禁嗔道:就是忙着奏事你也不用那么急,看你的头上身上这灰扑扑的尘土。

赶紧去换件衣裳,今天晚上德静王开家宴,我身上不爽快,你还得陪伴小姐走一趟,这样子成什么体统?这时候,陈莞方才记起晚上还要忙活一趟,认命地哀叹一声便赶紧退出去梳洗换装。

而朱颜也叫了喜儿和紫陌进来,把林林总总地衣服和首饰摆满了案桌,一样样地给凌波装扮了起来。

虽然极度不情愿,但一想到自己的未婚夫如今正好还病着,她要想拖延婚期,很可能还要指望武三思,她只能耐下性子随便三个侍女折腾。

半个时辰后,凌波就带着陈莞出了门。

上了马车,瞅着那条裙裾曳地的簇新紫色绣牡丹长裙,再看看身上行动极其不便的红褐色窄袖衫子,还有那一条绣花帔子,她只觉得说不出的累赘。

一旁的陈莞也换上了白色衫子和束胸石榴色长裙,佩戴了好几件价值不菲的首饰----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她陪着凌波进宫几回,也得了不少好东西,甚至是以往当千金大小姐的时候都不曾见过的----可现在习惯了轻便装束地她戴上这些,也是浑身不得劲。

于是,主仆两人坐定之后,竟是不约而同地叹了好几口气。

见陈莞也叹气,凌波不禁心中好笑,干脆把手上两个沉甸甸的镯子先卸下来搁在一边,这才笑道:你学我什么不好,偏偏学我不喜欢穿女子的衣裳!对了,你跟着我也已经有两年了,可曾有什么看得上的人么?瞧见陈莞那脸色一瞬间变得通红,那红霞甚至直接蔓延到了耳朵根上,她顿时愣住了。

她本是随口一问,怎知道人家竟是真的有了心上人?想起每次提到男女之事,朱颜总是淡然地说这辈子就在她身边终老,而紫陌和喜儿都是懵懵懂懂情窦未开,谁知陈莞不显山不露水竟是看上了别人,这可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快说说,那个人是谁?见陈莞平日的爽利都不见了,期期艾艾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凌波越发觉得好笑,连声催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害羞的!甭管是你看中了谁,只要两情相悦,我一定给你做主,这脱籍也就是一句话地事!对着凌波那好奇地目光,陈莞只恨此时没有一条地缝可以钻下去----早知道小姐只是随便问问,她那么慌张做什么,这不是不打自招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正准备咬咬牙说出那个名字,谁料疾驰中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两边地护卫中甚至有人发出了阵阵惊呼。

好容易找到这么个机会,陈莞急忙探出头去,厉声喝斥道:怎么回……一个事字不曾出口,她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分明已经是宵禁的时节,但那边红光满天的景象,不是有房子着火,就是有数十人乃至数百人拿着火炬在行走。

此时,寂静的夜里还有一阵阵马蹄声和喧哗声传来,那沉闷的声响让人听得阵阵心悸,她本能地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德静王武三思的宅第便在那个方向,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凌波也跟着从马车中探出了身子,她只是瞥了一眼那满天红光的方向,脸色立时凝重了下来。

她那马车刚刚从春明大街驶上了景耀门大街,前方便是武三思所住的休祥坊。

据她所知,那里除了一个武三思并没有住着其他了不起的权贵。

望着前后空荡荡的春明大街,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

不去休祥坊了!快马加鞭,立刻打道回府!一干护卫都是训练有素的人,闻言立刻喝令调转马头。

坐回马车中的凌波只觉得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无数种可能性从脑海中闪过,她却无法确定其中任何一种。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休祥坊那边肯定是出事了!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同时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颠簸,当重新叫开平康坊坊门,来到了自家门前下车之后,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就连腿也是软的。

陈莞也好不到哪里去,踉踉跄跄一下车就险些摔倒在地。

朱颜看这光景不对,连忙问道:小姐,这究竟是……凌波不等朱颜说完就厉声下令道:别问了,传令下去,四门紧闭,去库房把兵器拿出来分给所有青壮,今天晚上谁也不许合眼!接下来,她也顾不得满脸惊愕的朱颜和楚南,拖着犹如散了架子的身子强忍惊惧进了大门,又吩咐人去找云娘。

不多时,四下里的大门就被人关得严严实实,所有已经睡下的下人都被一叫了起来。

面对主人这样古怪的命令,从上到下都有些慌了手脚,甚至有胆小的根本拿不住人家递上来的钢刀。

倒是闻讯而来的云娘问明情况后还算镇定,只眉头却紧锁了起来。

县主的措置没错,若是不曾半道上打住而是去了休祥坊,只怕就连这点应对的时间都没有。

甭管是不是有乱,先作好准备总是好的。

云娘说完这个,又找来武宇武宙武洪武荒吩咐了几句,随即便把凌波拖进了正厅。

看也不看跟进来的朱颜陈莞和楚南,她一字一句地问道,若仅仅是一时暴乱,就靠这些护卫和家丁部曲自然便可应付裕如,但我有一句话想问县主,若是兵变该当如何?换句话说,倘若有人纵兵逼上门来,县主准备怎么办?第一百五十九章 群英汇聚怎么办?云娘暗示的某种可能让凌波不寒而栗。

如果是武三思起兵造反,那么事成之后,她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决计享受不到什么美好的结果;如果不是武三思造反而是别人举兵,那休祥坊的火光指不定预示着武家父子遭劫,那么倘若人家事成,她更是别无幸理。

思来想去,她竟是感到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局,一时间头痛欲裂脸色苍白。

所以,历朝历代对武将的提防远远大于文官,便是这个道理。

所谓的权臣只要没有兵,那么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蹦不起来。

都说昔日女皇陛下杀人太多,尤其是杀了程务挺黑齿常之等武将,致使我大唐武将凋零殆尽,却不知道为君王者最怕的就是武将从背后捅来的刀子。

十七娘,我虽然不知道你今晚远远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光景,但是,能够在休祥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绝对不是普通的暴乱。

小姐……这时候,陈莞和朱颜忍不住同时叫了一声,面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惊惧。

而白发苍苍的楚南则是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口气,暗想好容易过了这两年多的安生日子,谁料转眼间就有这么大的变故。

凌波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转身对云娘郑重其事地一躬:我方寸已乱,还请云姑姑指点。

云娘没料到这一遭,一愣之后便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相比别人的惊惧慌张,她却仍然露着漫不经心的笑容:指点谈不上,我当初在陛下身边只是个随侍。

比不得上官时刻赞襄国事,也比不上太平公主常常预谋机密。

再说,陛下那么大的气魄手段,临老还不是败在张柬之他们手中,还不是看错了自己地儿子?只要是人,总会判断失误,你如今要判断的只有一件事。

倘若此事并非德静王之谋,而是有人想要铲除武氏一党。

你是留在这里和一大家子人共存亡,还是先躲避开去,保得自身平安再说?这一句话犹如炸雷一般,将这厅堂中一主三仆的惶然和犹豫击得粉碎,尤其是凌波更是感到心头透亮。

若是铲除武氏一党,那么除了武三思父子就是武攸暨,可武攸暨是太平公主的驸马。

而且行事又低调,并没有惹得天怒人怨。

在剩余的其他武家人当中,还能有谁比她这个时时刻刻和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联系在一起的人更加张扬?这深更半夜的,倘若她躲到其他地方避风头,她这家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只怕都会沦为别人一怒之下的牺牲品。

再说,她能躲避到哪里去?虽然太平公主曾经向她暗示过,虽然她和李旦李隆基父子有那么些交情,可这么慌慌张张躲避到人家家里去,今天兴许能够侥幸躲过。

日后怎么办?难道她以后就那么当丧家犬?把心一横,凌波晒然笑道:如今就算仓皇而逃也无济于事,我就在这里等好了。

朱颜和陈莞同时大惊,楚南更是抢在前头说:小姐,事不宜迟,还是尽快躲避为上!这宵禁之时地进出,坊门金吾卫巡行卫士都有记录,你以为我能跑到哪里去?既然想通了,凌波便没了起初的惶惶难安,胸腔中怦怦直跳的心仿佛也安定了下来。

再说,休祥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春明大街上却是连个响动都没有,甚至我们回到平康坊的时候,那些金吾卫的士卒都一如往日。

如此情景难道你们不觉得诡异?金吾卫司职京城治安。

晚上遍布全城巡逻,既然他们不动,那就表示此事有金吾卫高层将领涉及其中。

再这么一层层推算下去,难道你们还想不到某个人?下一刻,陈莞脱口而出道:是太子李重俊!凌波赞许地点了点头,见朱颜和楚南亦是恍然大悟。

她又苦笑道:撇开我和李重俊的恩怨不谈。

今天地事只怕也是难以善了。

辽阳郡王李多祚乃是左羽林大将军,成王李千里乃是左金吾大将军。

只要这两人假传圣旨,金吾卫和羽林军至少一半的人便会听从调动。

而他所谋亦不会只有铲除武氏这么简单,倘若他想要仿效两年前张柬之等人的玄武门之变再来上一场兵谏……她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就忽然窜了进来,还没站稳就嚷嚷道:小姐,临淄郡王……临淄郡王和裴公子来了!一瞬间,凌波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头直窜脑际,冲着那两个跟在紫陌后头跨进门的男人咆哮道: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你们两个人来凑什么热闹!李隆基一身寻常士卒的打扮,听到这怒吼不禁瞅了一眼裴愿,然后才脸色凝重地说:我也是半个时辰前刚刚接到羽林军中暗线的报信,说是羽林军有异动,所以就带着裴兄弟以父王的名义去了左羽林军地驻地,结果幸好碰上熟人……大明宫所有出入口都已经被金吾卫分兵看住,据称羽林军千骑已经气势汹汹赶往了休祥坊,料想武三思在劫难逃。

所幸长乐坊的金吾卫巡行卫士我都换上了自己人,这才得知为防父王出现搅局,成王李千里已经另派百人前往父王宅第四周戍卫,就是太平公主那里也已经有人看守。

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自己每说一句,凌波的脸色便黑上几分,又加上了最后一句:兴庆坊那一头靠近春明门,戍卫犹为森严,所以我和裴兄弟不便回去。

看这情形,有人是准备纵兵逼宫了。

厅堂中顿时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尽管已经猜到了那么八九分,但李隆基这么一层层掰开来剖析,无疑带来了更深层次的惊惧和失望。

然而,在沉默良久之后,凌波却忽然眼前一亮。

虽说李多祚乃是左羽林大将军,李千里乃是左金吾大将军,但金吾卫和羽林军并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相比当日张柬之等人兵谏迫则天大圣皇后退位,尚有复李唐拥立太子的大义名分,现如今他们那么做,未必就真的是一呼百应!话是没错,但此次兵变也至少有七分成功的可能性。

李隆基却不如凌波这样乐观,他虽然并没有涉足过军伍,但结交了不少下层军官,深悉此中门道,下层军官和士卒往往是听命行事,决不会思索奉的是否为乱命。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地时候,还有谁会深究那么多?毕竟,拥立之功足以安抚他们事成之后的焦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都不会质疑这一点。

发现这两位主儿居然有空在这种时候针锋相对,陈莞顿时再也忍不住了,连忙提醒道:这节骨眼上就别说这么多了!郡王,你既然知道小姐和太子之间的恩怨,还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不知道这里是通往大明宫的必经之路,太子随时可能会带兵前来!小姐不肯走,你和裴公子赶紧劝劝她一同离开,至少先躲过了这风头再说!李隆基闻言哑然失笑:这是兵谏,这种关键的当口,李重俊怎么还会有时间来理会十七娘?若是他真地杀了武三思父子报仇雪恨,那么此时应该正在一门心思攻打宫城篡取皇位,和十七娘纠缠什么?等到他君临天下,要什么不能得手……李三哥,小凌,你们俩快出来!裴愿的嚷嚷声打断了厅堂中的谈话,最信赖他的凌波第一个冲出了门,看到那漆黑的夜空中那通红的颜色,听到那由远及近地马蹄声,她原本就苍白地脸上更失去了血色。

李隆基的判断对于一般人来说自然是没错地,但对于一个素来不受重视一直被人侮辱小觑的皇太子来说却不合适----从某种程度来说,李重俊当初立足未稳就敢强掳她,眼下变成一个疯子也不奇怪。

这时候,失神的陈莞忽然喃喃自语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就不见大哥传回只言片语来?大哥,你究竟在干什么!旁边的李隆基没想到自己刚刚信誓旦旦地说了那么些话就被人找上了门,想要苦笑却又笑不出来,听到陈莞说这话,眉头登时一挑。

原来凌波也早就预备着李重俊的事,也伏下了暗手!他作为皇族子弟,平日和李重俊维持着不咸不淡的往来,也曾经在那边安插了几个人,谁能想到那个号称英果实为粗疏的太子,在这种要命的勾当上居然能瞒住大多数人!尽管知道接下来很可能便是难以预料的危机,但事到临头也就没什么好怕了,因此凌波头也不回地吩咐道:陈莞,你带三哥和裴公子去换一身衣裳。

只要我在这里,谅李重俊也不会对其他下人大开杀戒。

然而,对于她的这句话,身后的一女两男采取的动作却大相径庭。

陈莞伸手想去拽李隆基的袖子,却不防对方面色肃重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凌波的肩膀上。

几乎同一时间,裴愿也伸出了手去,却是动作慢了一步,只好讪讪地抓住了凌波的手。

我和裴兄弟两个大男人躲开,难道就放着你一个女人挡在前头?若是见着李重俊,我就说是奉了父王之命,和裴兄弟这个相王府典签正好在你这里闲聊喝酒。

父王当日对他多有照拂,至少还有那么几分情面在。

当然,他能够那么有心计命人围住父王和姑母的宅第,想必也有过某种打算。

如果真到了那危机时刻,那就只有冒一下险了。

听到这所谓的冒险,凌波心中一动,瞧见云娘微笑点头,裴愿满脸毅然,她只好叹了一口气。

如今之际,也惟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一百六十章 一击致命无数掣着火炬的骑手将这座平康坊中最大的豪宅团团围住,那通红的火光照映着一张张兴奋得几乎变形了的脸,衬托着众人身上或多或少的血污,愈发显出了几分狰狞可怖。

看着那紧闭的黑漆大门,李重俊忽然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那刺耳的笑声划破夜空,惊起了不少人家中的宿鸟,更引来了不知哪家的小儿夜啼声。

十七娘,你想不到会有今天吧?李重俊止住了笑声,阴恻恻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紧跟着,他就对左右下令道:踹开大门,给本太子开道!这时候,陪侍在他身侧的一个羽林军郎将连忙上前劝阻:太子,事不宜迟,此地不过是羽林军千骑三百人,既然已经斩杀了武三思父子,不如趁势进逼宫城以清君侧。

倘若在这么一个小人物身上浪费时间,实在是得不偿失,何不如……然而,他这话还不曾说完,就有心急的军士上前挥着刀柄砸门,那砰砰砰的声音随风飘来,他听得心里一悸,本能地把剩下的劝说都吞了回去。

而李重俊侧头微微一笑,旋即那笑容倏地敛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异常凶狠的表情:李多祚和李千里已经率兵堵住了宫城,无论是谁都是插翅难逃,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打紧!这贱婢素日里从来都瞧不起我,若不能拿着她羞辱一番,怎消我心头之气!谁给本太子将大门砸开,赏钱五百贯!这优厚的赏格顿时激起了军士们的血性。

很快,那两扇黑漆大门不堪重负,嘎吱嘎吱响了一阵,最后轰然倒下。

众人发出了欢呼和大笑,有一个士卒更是兴奋激动地冲进了门。

还不曾抽出佩刀张牙舞爪就忽然前扑倒地,背后赫然钉着一支长箭。

前此情景,在他之后蜂拥而入地其他军士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不安地看向了自己的身后,见是高踞马上的李重俊手持硬弓,顿时都愣了。

本太子吩咐的只是把门砸开,谁许你们蜂拥而入乱了章法?李重俊冷笑一声,随手将硬弓递给了身后的随从,面无表情地跳下马。

他缓步走进门,也不理会身后牵马地随从。

见那十几个军士噤若寒蝉地分立两边控背弯腰,他不禁越发得意,口气更冷峻了些许:想要荣华富贵便需得事事听从本太子吩咐,否则本太子便可如刚刚那般随时取他性命,尔等可明白?谨遵太子令!站在宅内高楼之上,凌波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刚刚发生的这惨烈一幕,心里对李重俊这做派鄙薄得很,遂晒然轻笑道:在这种时候李重俊居然还不忘摆架子,敢情是脑袋糊涂了!那些军士看上去俯首帖耳。

心中却已经种下了不服和愤怒的种子,要知道。

他们平日可不是李重俊的忠诚下属,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才跟着干了这么一场!可荣华富贵没得手就先死了一人,谁心里会没有猜忌?李隆基已经认出了熊熊火光中的几个人影,也不由得也心有所动。

他从未像眼下这样希望自己的爵位更高一些,自己的权力更大一些。

至少,如果他有一个大义名分,那么他一定会比李重俊做得更好,因为他决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装模作样不分轻重。

一瞬间,他的心里甚至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只可惜父王不在这里,否则转眼间便能策反了这些羽林军千骑!最初发下去的那些钢刀凌波已经让人都收回了库房。

而那些被惊醒的下人也已经被楚南赶了回去继续睡觉,至于睡着睡不着,这就不是顾得上地事情了。

毕竟,羊就算武装到牙齿也决计抵挡不了恶狼,当发现自己面对的是羽林军最精锐的千骑,凌波深幸自己的脑袋还算清醒,否则这里就要血流成河了。

李重俊在几个将领的簇拥下穿过几重庭院。

终于来到了他想见得人跟前。

他看也不看那十几个手拿腰刀如临大敌的护卫。

趾高气昂地在凌波面上扫了一眼。

发现她的脸色铁青,眼神中似乎还流露着一种惊惶。

他不禁更加得意了起来。

目光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瞟,他却看到了一个满面阴沉的男子,那面目容貌竟是异常熟悉,一瞬间,他只觉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相王李旦的儿子临淄郡王李隆基,他怎么会在这里!太子殿下惫夜来此,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不知有何贵干?见李隆基抢在凌波之前率先发话,李重俊愈发觉得蹊跷,同时亦感到颇为棘手。

相比他那个偏听偏信地父皇,相王李旦这个叔父反而对他更热络更亲切,李隆基几兄弟也向来还算和他处得好。

若是换成别人在此,他当然能够百无禁忌,可这一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猛地涌起了一股暴戾的冲动。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见神杀神,见佛杀佛,还有什么好顾忌地!恰在此时,他只觉忽然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袖子,转头一瞧却是刚刚那个羽林郎将。

太子殿下,万不可冲动行事。

相王高义天下皆知,就是临淄郡王也素来以豪侠仗义闻名,在羽林军中颇受拥戴。

倘若殿下对临淄郡王有所不利,只怕这三百千骑少不得要哗变了!那郎将见李重俊面色极其难看,可有些话若是不说更可能出大事,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道,李大将军遣我等来襄助殿下,可殿下刚刚却已经射杀了一人,士们面上不说什么,心中保不准有忌恨,若是此时再生哗变,这煞费苦心的谋划兴许就会生出无穷变数,殿下千万三思!别和我提什么三思!李重俊怒喝一声,狠狠一鞭子抽在了那郎将的肩头。

见对方面露痛苦之色踉跄后退,他方才冷笑连连,面上布满了无穷无尽的戾气:武三思的狗头已经悬挂在了他那豪宅的大梁上,这天下没有人能再和我李重俊做对!什么哗变,谁敢,哪个人敢!他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咆哮,目光有如刀子一般朝四面望去,仿佛要在这些千骑的身上挖出几个洞来:全都给本太子记住!今日本太子奉天子诏,清君侧诛杀武氏贼党,这对尔等来说乃是名垂千古流芳万世的壮举!若有违者,当如此马!见李重俊霍地抽出腰中佩剑,竟是闪电般地朝他那匹坐骑当头劈下,李隆基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地惊悸。

倘若说他原本只是以为李重俊不去大明宫而跑到这里来仅仅是为了泻一时之愤,那么,此时此刻他完全相信这个人已经疯了。

面对一个疯子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难道说真的要不得不施展最后一招?凌波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要是一张口,十有八九是讥诮或嘲讽,到时候事情反而更糟。

此时,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旁边的裴愿拽得紧紧的,忍不住心里一紧。

谁都知道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有多困难,更何况还要拿住活的李重俊作为人质?云娘艺高人胆大也就算了,可裴愿这个该死地愣小子怎么就会答应李隆基这样荒谬地提议!立威之后,提着血淋淋宝剑的李重俊长身而立,盯着李隆基一字一句地问道:三郎,你刚刚那句话分明是明知故问。

相叔对我地情分,你和我的交情我都记着,事成之后必定不会亏待你们父子几个。

我只问你,今天这件事你一定要横插一脚么?太子殿下也已经说了,什么都得等到事成之后。

李隆基已经用眼神联络了几个素日里有往来的羽林军军官,此时听得李重俊口气有所缓和,便伸手排开几个护卫走了上前,我知道你和十七娘之间有恩怨,但今日我正好奉了父王之命来此,称得上恰逢其会,总不能袖手旁观看着。

你若是大事已成,那我拂袖便走,不能管也不敢管你这闲事。

但太子殿下不要忘了这轻重缓急,你在这里和我们几个扯皮的时候,你那大事还未成!这家伙是疯了,他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去了,分明就是鼓动李重俊赶紧造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凌波只觉得脑袋一团乱,第一次觉得男人的心思是那样难以预料难以捉摸。

然而,让她更觉得诡异的是,分明是已经疯狂的李重俊竟是随手丢下血淋淋的宝剑狂笑了起来,笑完之后抛开了大队扈从大步走上前。

面对这样一个绝妙的机会,她本能地想向云娘打眼色,可目光一转,刚刚还站在身边的人竟是不见了!三郎,你既然这么说,待会大明宫之行,那我可就得劳动你和我同去了。

李重俊在李隆基面前五六步远处停了下来,扬着下巴笑道,若是我带上你和十七娘一同去,到时候事成之后,那就不存在什么轻重缓急了。

只要人家都知道连相王都支持我,必定是一呼百诺应者云集,你说是不是?第一百六十一章 上官婉儿的机智,糊涂天子的决心唐因隋制,最初采用的是十六卫府兵制。

然而,十六卫乃是朝廷之兵,严格意义上并不属于天子,因此贞观十二年便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北衙禁军,屯驻宫城以北拱卫宫城。

历经高宗武后两朝,左右羽林军中已不再有府兵,所有卫士都是吃朝廷俸禄日日操练,成了天子的专属禁军。

而原本贞观时作为天子骑卫的羽林百骑也升格成了千骑,成了羽林军中战斗力最强最彪悍的一支军队。

大明宫和太极宫一样,北面都有玄武门。

作为宫城的北大门,这里历来是北衙禁兵屯驻的场所,平日里禁卫森严闲杂人等全都不许靠近。

然而这一天,这里却呈现出一片乱象。

数百个卫士将整个玄武门楼护得严严实实,虽则如此,人人的脸上却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惊惶。

城楼之下如此,城楼之上更是如此。

四处可见团团转的内侍,至于宫人彩女则更是狼狈,不少人连发髻都是乱糟糟的。

左羽林大将军刘景仁在城楼下来回踱着步子,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忧色。

他虽然号称执掌左羽林军,但是和身负拥立之功的李多祚比起来,他的权力小得可怜。

刚才他还是凭借天子的旨意,这才好容易召集了数百人,但如果真的打起来,这上百人如何能抵挡李多祚的刀锋?或者说,他凭什么抵挡那位已经疯狂了的太子?大将军,陛下和皇后她们已经来了!闻听属下此语,刘景仁大吃一惊,慌忙整整衣冠匆匆迎候。

及至看到那一行十几个人,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首的皇帝李显一脚高一脚低,面上与其说是惊慌,还不如说是困倦和糊涂。

那袍子的腰带似乎都是胡乱系的。

一旁的韦后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头上的发髻显然是仓促之间没法打理,看上去很有些滑稽。

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也都有些衣衫不整。

一个是忧心忡忡,一个则是睡眼惺忪地样子,仿佛仍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拜倒下去正要行大礼,就听得头顶上传来韦后的声音:事出非常,陛下和我等的性命就全都交托给刘卿了!羽林军虽然出了李多祚那样地逆贼,但料想刘卿必不会让陛下失望!臣必定拼死护卫,决不让逆贼得逞!刘景仁硬着头皮说了这么一句话。

站起身后心中却仍是没底。

他这里一共有飞骑百余人,也算是羽林军中一支颇为骁勇的精锐,但是和千骑比起来,人数和质量逊色了不止一星半点。

可是,难道他能对韦后说,一旦硬碰硬就有可能玉碎,没有多少期望?而且,李重俊勾结羽林金吾谋图造反固然是有错,可把他逼到这份上的难道就不是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韦后却没顾得上刘景仁此话是真情还是假意。

命身后两个健壮内侍将李显先行搀扶上了玄武门楼,便转头示意安乐公主也赶紧上楼。

等到身边只剩下了上官婉儿,她便深深叹了一口气:想不到李重俊居然会发动得那么快,今次着实是失算了。

上官婉儿闻言沉默不语。

事实上,她最近连番拟诏都是偏向武家而抑李氏皇族。

这其中并非都是武三思的缘故,而是出自韦后的授意。

废太子的意思早就有人暗地里向李显提过了,然而,这个往日一向耳根子软的天子在这件事上却是犹豫不决,无论怎么劝谏始终是那句话---无非就是太子并无分明劣迹,仓促废黜百官不服。

于是,安乐公主变本加厉地羞辱李重俊,武三思一党地官员从来不将李重俊这个太子放在眼中,这一步步走到现在。

原本就是激太子犯错以便废黜,谁知道竟是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如今李重俊既然已经纵兵围困了大明宫,想必长安外城已经尽入他手……韦后斜睨了上官婉儿一眼,忽然轻笑道:婉儿,我知道你在担心武三思的安危。

如今到了这一步田地?你还有心思顾及那个混球?比他英俊有才体贴的男人天底下多的是,偏偏他自命不凡自以为是,可以说今天的事情有一半就是他惹出来的!否则若是按照你的计算。

我们怎么会这么仓促。

怎么居然会没有一点准备?上官婉儿听韦后说得如此绝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心知武三思这次就算逃出生天也完全失了韦后欢心。

而如果武三思死了,那么往日依附于他门下的官员,比如宗楚客纪处讷崔郑等人便会作鸟兽散,大多数人更会直接投身于韦氏旗下,于韦后自然有利无害。

然而,武三思固然是咎由自取,可今天韦后能如此轻易抛弃武三思,异日怎知不会在必要地时候抛弃她上官婉儿?相比武三思,她可是什么都没有!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韦后和上官婉儿同时举目望去,只见赫然是一骑黑衣卫士。

那人被几个羽林军卫士挡在外头,只能急匆匆地嚷嚷了几句话。

不多时,刘景仁就亲自带着人前来拜见,脸上的忧色已经化作了难以掩饰的慌张。

皇后,上官婕妤,太子殿下已经率羽林千骑从肃章门斩关而入。

因为打的是奉陛下口谕诛除叛逆地旗号,之后各道宫门无人敢拦阻,而且……刘景仁不安地瞥了上官婉儿一眼,声音变得有些吞吞吐吐,而且太子殿下……殿下放言说,他已经杀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只要陛下和皇后肯杀了……肯杀了上官婕妤以谢天下,或是交出上官婕妤,他立刻勒兵归营,并向陛下和皇后谢罪。

听到武三思之死,上官婉儿神色微动,及至听到李重俊居然直接点名要自己,她立刻抢在韦后之前,泰然自若地冷笑了起来:什么太子!李重俊胆敢勒兵逼宫,便是逆贼叛党,刘大将军若是还称他为太子,这忠孝节义何在?他要我上官婉儿不过是小事,只不过,兴师动众煽动金吾卫和羽林军谋逆,却只为了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婕妤,岂不是笑话?她一面说一面转身向韦后拜了下去,语调沉静,不带一丝一毫的慌张:皇后不妨将婉儿交给她,能拖延多少时间便是多少时间。

只不过,李重俊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决不会善罢甘休,得了婉儿之后必定会索要安乐公主或是其他人,或者干脆就会威逼陛下废后。

皇后交出婉儿便罢,千万不可再听他之言交出其他人。

韦后盯着上官婉儿伏拜于地的身影看了老半晌,这才傲然笑道:若是以为此计便能使我和上官婕妤离心,李重俊那贱奴也太小看我了!她说着便亲自上前扶起了上官婉儿,旋即对目瞪口呆的刘景仁斥道,若是再有这等狗屁话,无须向我多言!传令下去,众羽林军飞骑若是能护陛下和我等不失,超迁两品,拜爵一级!李重俊不过是矫诏发兵,不用惧他!是!刘景仁慌忙弯腰答应,抬起头看见韦后和上官婉儿已经上了城楼,他不由得抹了一把头上大汗转身就走,再也没有理会旁边那个黑衣卫士。

而那个黑衣卫士遥望着城楼上那两个锦衣华服的女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良久才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什么,要朕交出婉儿?这个该死的逆子,他以为他是什么人!玄武门楼上的厅堂中,乍听得韦后转述李重俊的要求,李显又惊又怒,劈手就将一个茶盏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紧跟着,他也不顾满地地碎片,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时不时狠狠一跺脚骂上一句。

旁边的韦后和上官婉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冷不丁又加上了一句。

陛下不是一直夸赞太子仁孝么?刚刚那卫士传信说,说太子已经杀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这份狠辣照我看决不逊色于祖母当日,和陛下的仁孝可是天差地别……别说了!我没这样的混帐儿子,那种畜牲不是我的儿子!鲜少动怒的李显忽然厉声咆哮了起来,那声音中既有惊怒,隐隐之中还有几分恐惧。

他的壮志早就在房州磨得一干二净,剩下地就是一种得过且过纵情享福地心理,谁知道现如今连他的儿子都要仿效他那个狠辣地母亲,连最后一点安生日子都不让他过!一瞬间,那种惊怒和恐惧化作了无穷无尽的怨恨,在他的面上逼出了一种诡异的艳红来。

城楼之下的羽林众飞骑已经全数腰刀出鞘,如临大敌地戒备了起来,恐惧之外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

刚刚主将宣布下来的优厚赏格让所有人都红了眼睛,既然已经将身卖给了帝王家,若是这一次能够平安地度过,他们今后就不用发愁了。

若是没有风险,那还叫什么搏一个封妻荫子?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明宫的不眠之夜长安城的夜晚原本应该是漆黑一片的。

然而,这一个夜晚却是火光冲天血光四射,杀戮从宫外一直延续到宫内,四处都可以看到原本该是袍泽的军士们红了眼睛厮杀,只为了那上头许诺的酬劳和封赏。

军人从来就无须有自己的判断,长官的命令便是他们的判断,因此,即便对面挡路的是和自己喝过酒的酒友,是和自己换过帖的兄弟,抑或是和自己有着远亲近邻的好友,已经杀到劲头上的他们也不可能停下自己的脚步,放下自己的钢太极殿之前已经屯兵数千人,正好在宫中的杨再思等三个宰相和宗楚客纪处讷站在一处,眼看着这些禁军力抗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就犹如在惊涛骇浪中飘荡的小船似的四处不着力。

这时候,滔天的权势赫赫的声名都没有任何用处,每一刻都有死伤的禁军倒在最前头,又有从后方的人冲上去抵挡缺口,仿佛永不疲倦地在那里拼杀着。

然而,这只不过是假象,相比可以随时矫诏征调军队的叛军来说,他们这点子人迟早有耗光的时候。

可即便知道这一点那又如何,难道能下令前方将士缴械投降?杨再思等三个宰相自忖就是服软也没有好果子吃,而宗楚客纪处讷更是明白,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武三思一党,就算肯改旗易帜,李重俊也绝对会杀了他们出气。

不远处,一支数百人的黑衣骑队从太极殿前的广场驰过。

尽管这边激战正酣,尽管只要再加上一把柴火。

这太极殿便能完全拿下,但那帮人却看都没有朝这里看上一眼。

宗楚客冒着冷箭地危险在台阶上持剑督战,看到那一支马队不禁脸色大变,定睛瞧了一会,他悄无声息地从台阶上反身进入大殿,再也没有出来。

凌波正是被裹挟在那数百名羽林千骑中,虽然手脚都还自由。

但四周那些明亮的刀锋却异常碜人,然而她仍旧努力直直地坐在马背上,时不时用手轻轻摩挲身下坐骑的颈子。

值得庆幸的是。

当时的情形还允许她带走自己的初晴,而有了这么一匹训练有素的坐骑,她至少仍旧保留了一丝希望。

这一路上她始终在心里想着那个李三郎,她实在不明白那个狡猾地家伙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李重俊分明是已经造反了,这还需要多此一举地撩拨?再说了,也不知道李隆基究竟和李重俊嘀咕了什么,她和裴愿两个人被一起裹挟了来。

那个人却还好端端地呆在她的家里----当然,那里还有三十名全副武装的羽林军千骑卫士看守着。

李隆基究竟想要干什么!还有,云娘究竟跑到哪里去了?马队顺利地通过了兴安门和右银台门,她只看到到处都是明晃晃地刀锋和鲜亮的甲胄,甚至没费心叫唤什么----看这个架势,纵使是傻瓜也应该知道李重俊已经完全控制了各大宫门要道。

兵变的成功可能性少说也有七八成。

她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光凭藉嘴皮子就让这些羽林军和金吾卫的将士偃旗息鼓,还不如省省力气的好。

不知不觉间,她颇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报----一个响亮的声音将她从浑浑噩噩地状态中拉了出来,循声望去,她就看到了一个全身甲胄的将领从马上矫健地一跃而下,疾步走近单膝跪下道:羽林中郎将野呼利拜见太子殿下!陛下皇后和上官婕妤等已经登上玄武门楼,臣命人详加探查过。

四周拱卫的不过只有飞骑上百人。

只要以千骑冲击,则对方必定溃败无疑!只有百多人?这怎么可能?李重俊皱起了眉头,旋即对身旁刚刚加入的李多祚道,李大将军对此怎么看?兵不厌诈,小心为上。

就在两年前的正月,李多祚亲自率领羽林军从洛阳宫玄武门将当时还是太子的李显送入宫城,得到了武将中地拥立第一功。

甚至还在张柬之等人之前被封为了郡王。

然而。

这份人臣极致的荣耀却在之后逐渐黯淡。

眼看张柬之等人落马,武三思一党如同彗星一般闪亮崛起。

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于是才会义无反顾地跟着李重俊再次行兵谏逼宫之事。

可越是到万事顺遂这种节骨眼上,他越是觉得心下不安应该小心谨慎。

于是,再做出了谨慎进兵的决定后,他又看了李重俊身后的凌波一眼。

殿下,在羽林军千骑之中夹带一个女人,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殿下不是一向讨厌武家人吗?这个丫头姓武,而且向来和阿韦上官婉儿安乐公主交往密切,不若杀了她祭旗,也好振奋这一路上凌波面对着一道道饱含杀意的目光,早就不在乎李多祚这样一句杀气腾腾的话了。

然而,她不在乎却不代表她身后的裴愿不在乎,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按捺住了心头惊怒和杀气,低垂着眼睑仿佛不动声色一般----李隆基对他悄悄分说的那几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今天确实是万中无一地危局,他要做的不但是保护好他的小凌,还有另外一件同样至关重要的事。

可是,他躁动的心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比起他由来已久的愿望,他更不希望身前的少女受到任何闪失。

李重俊回过头来看了看凌波,见其照旧用平静地目光直视着自己,登时想起了自己家那个木头人似地太子妃,还有那些妖娆多姿五颜六色,唯独缺少了几分生气的妃妾。

再说,他费尽心思先跑了平康坊那么一趟,何必这时候杀了她?李大将军,如今之际只要攻下玄武门楼便万事大吉,其他地事情都可以往后放放!见李多祚还要再劝,李重俊便拉着缰绳挪过去一步,低声说道,我知道李大将军昔日曾经说过父皇后宫美女众多,父皇却不知道享用。

事成之后,我封你亲王,那些美人任你挑选,我这点子小事你就不要再计较了。

李多祚从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君子,闻言之后登时眉飞色舞,也就不再转头去瞧那个碍眼的女人,而是意气风发地朝身后的众属下一挥手,一马当先地朝玄武门方向驰去。

李重俊拉了一把缰绳正预备跟上,猛地又回头朝凌波阴恻恻地一笑。

十七娘,大势已定,你就认命吧!被人裹挟着不由自主地纵马前行,凌波心头大恨,却没注意斜里有一个黑衣卫士正在瞧他。

而落在最后头的几个军士则是一面急行一面相互打手势,最后齐刷刷地点了点头。

至于裴愿则是目不斜视,一门心思只注视着前面人影,左手举重若轻地拉着缰绳,垂下的右手则是死死扣着两枚黄铜弹丸,等待着某个一闪即逝的机会。

也不知道又拐过了多少重楼别殿,凌波终于望见了那座玄武门楼----太极宫有玄武门,洛阳宫有玄武门,大明宫同样也有玄武门----太极宫的玄武门事变中,太宗皇帝诛杀了建文太子和齐王李元吉;洛阳宫的玄武门事变中,张柬之等人成功将一代女皇拉下了马,拥李显登基,李唐复国;而今天这最后一关赫然又是玄武门!她看见了玄武门楼上的那几个人。

事实上,只要从那些人的穿着上她就能认一个差不离。

一身明黄袍服的人必定是皇帝李显,旁边那个高髻华服的必然是韦后,再旁边两个大约就是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

至于周围簇拥的其他人,她也没心思一个个猜明白。

望着玄武门楼下的那些卫士,再对比这边人多势众的情况,她的心更是渐渐沉了下去。

就算裴愿能够擒贼擒王,能压下局势的可能性也只有一半。

那个该死的李隆基,这样事关重大的当口,他居然留在她家里优哉游哉!当初是谁说不能袖手旁观,眼下却根本连人影都看不到!玄武门楼上的众人居高临下看着那多出几倍的羽林军,同样是个个脸色不好看。

上官婉儿竭力分辨着李重俊身边的人,忽然面色大变。

就在这时候,安乐公主忽然惊呼了一声:那不是十七娘吗!这下子李显和韦后也注意到了那个和羽林军的黑衣完全不同的人影。

李显此时恨极了李重俊,当下便又骂了一声逆子。

韦后情知凌波多半是为李重俊裹挟,想到之前听到的某些传闻,心中更是大怒。

然而,此时她自身难保,也无暇在一个昔日宠爱过的丫头多费心思,遂瞪了安乐公主一眼,这才轻轻拉了拉李显的袖子。

陛下,贼势太大,不若先入城楼躲避,否则若是有人搭弓射箭误伤了陛下,那臣妾就万死莫赎了。

朕不走!从来对韦后言听计从的李显这一次却犯了执拗,瞪着楼下趾高气昂的李重俊等人,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子豪情壮志,不过就是逆子作乱而已,朕既然是天子,怎么能在那些忠心将士拚死作战的时候避到城楼之中?来人,取剑来,朕要和朕的将士们共存亡!第一百六十三章 风云突变楼上虽然有动静,但是在底下的人远远看来,不过是上头的皇帝等人见兵势浩大惊慌失措而已,因此李重俊勒马观望了一会,就带着众千骑缓缓前行,及至玄武门楼下百步远处方才停住了。

遥望着城楼上的李显,他只觉得心头郁气一下子全都发泄了出来,深重的恨意和复仇的畅快交织在一起,他竟是险些拔出腰中宝剑。

旁边的李多祚冷不丁插了一句话,他这才如梦初醒。

太子殿下,如今虽胜券在握,但切不可造次。

若是对陛下刀兵相向,难保麾下不生变数。

不如由我带人先到玄武门楼下请求谒见,若是能迫陛下杀了韦皇后上官婕妤安乐公主以谢天下,则大事可成!虽然李重俊早已连李显这个父亲一起恨上了,但李多祚的这个意见他仍然痛快地采纳了,当下便分了一半人过去,自己则是带着剩下的百多人大摇大摆地站在玄武门楼前头的广场上。

虽人人刀不出鞘枪不见锋,但却带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杀气腾腾。

李重俊冷眼望着那边的交涉,尤有闲暇转过马头看着后头的凌波,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戏谑。

好好的太子妃你不肯做,今夜之后,我便是天下之主,到时候你就死心塌地一辈子当我的人吧!看到那张张狂可恶的脸,凌波恨不得暴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脸上。

虽然身上的匕首等物早就被李重俊使人搜检了去,但她那只带钩仍在,况且裴愿就在她身后,要挟持李重俊少说也有六分的把握。

可是。

这一切都得见机行事才行。

于是,她强自忍下心头的愤怒和憋在嘴边地反唇相讥,只是低头不语。

李重俊见凌波不说话,误以为她已经服软认输,不禁愈发得意。

此时,他完全忘记凌波身后还有一个李隆基塞进来的人。

徐徐转过身去傲然注视着那边的玄武门楼,眼神中露出一种赤裸裸的狂热。

第一次太极宫玄武门事变,太宗李世民杀了建成太子和李元吉,逼迫高祖李渊退位;第二次洛阳宫玄武门事变。

张柬之等人拥立他的父亲李显进宫,将那位权握天下的女皇拉下马来;如今这是第三次,他同样掌握了绝对优势,这难道不是代表着他也将会把自己那个昏庸地父皇推下皇帝的御座,然后君临天下?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你已经老了糊涂了。

这个天下早就该换主人了!这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因此不但周遭的千骑将士听得一清二楚,凌波和裴愿也同样听见了。

凌波不敢轻易回头,遂用眼角余光四下里瞥看了一眼,见不少将士露出了错愕慌张地表情,心头登时一喜。

刚刚这一路上。

她听见李多祚等羽林军将领始终对麾下说这是奉天子令诛除奸佞,现如今李重俊按捺不住暴露了野心,自然有那么一丝空隙可趁。

恰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竟是从玄武门楼那边倏地传来。

凌波再也顾不上什么暂时隐忍,慌忙抬起头来凝神看去,却见那边楼下已经骚乱了起来,甚至能遥遥听到一个惊天动地的怒吼。

太子李重俊与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谋逆犯上,某先斩此獠。

再为陛下诛除叛贼!听到这一声暴喝,李重俊登时大怒,再也顾不上什么原地观望,大骂一声可恶便拍马上前。

众千骑将士你眼望我眼了一阵,慢了数拍方才先后跟上。

而凌波瞧见大多数人那迟疑的模样,不觉看到了一丝曙光。

趁着此时没那么多人注意她,她有意双腿一夹马腹放慢了速度。

看到和裴愿相差只有一个马头。

她正想递上一句话去,旁边的几个黑衣军士忽然驰近了来。

将她牢牢裹在了当中。

凌波陡然心中一凛,以为他们看出了什么破绽,谁知其中一个骑着棕黑马的卫士又靠近了她些许,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晰无误地在她地耳畔响起:这些都是平日受过李三郎恩惠的千骑卫士,等一下会全力助你逃走。

待会瞅准时机,我会设法拿下李重俊,只要你的心上人能保住你就成了!这居然是云娘的声音!正想瞧个仔细,凌波却不防那黑衣卫士突然往侧里一带缰绳,倏忽间就离了自己有好几步远。

而隔着那一层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黑盔黑甲,她怎么也无法从那一身装束中认出那个自己熟悉的人,只得暂时把疑问搁在了心里,盘算起了待会地脱身之计。

到了玄武门楼下,她终于看到了那染血的一幕。

只见一个黑袍将领的无头死尸横躺在阶梯前不远处,一边是某个提刀大汉和十几个羽林飞骑,另一边则是满面惊骇的李多祚和众多目瞪口呆的羽林千骑,至于刚刚赶到的李重俊则是面色铁青高声喝骂,那骂声却没什么章法,而且全然没有注意到麾下众将士的沮丧表情。

那是李大将军的女婿,羽林中郎将野呼利,平素也颇为悍勇,怎么会忽然就死了……我们明明是帮助太子诛除奸佞,怎么这似乎是逼宫兵谏?造反是要杀头诛九族地!人群中不断传来窃窃私语,不少人的脸上都流露出后悔和忧心忡忡的神色。

而凌波注意到刚刚把自己围在当中的那几个卫士恰恰是叹气最起劲,抱怨最多的人,登时心有所悟。

情知此时乃是扭转时机的天赐良机,她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那高高的玄武门楼,很想大声嚷嚷一句,让那位垂拱九宸地天子能够站出来说些策反地话。

可就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预备发声的时候,忽然只觉得颈项上一凉,浑身不觉颤抖了一下。

顺着那一汪明亮地剑锋,她看见了自己周围那几人都已经被人排开,云娘更是不知去向,此时,一个黑衣卫士正站在侧前方。

细细辨认之下,她更是大吃一惊,因为那赫然是原先始终随侍在李重俊身边的护卫之一。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剑尖稳稳地指向她的咽喉,那只持剑的右手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而那双寒光四射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太子有命,若是县主稍有异动,休怪某剑下无情!这时候,凌波方才发现李重俊已经调转马头,那脸上赫然挂着阴恻恻的笑容,心中本能地一紧。

由于先前的几次交锋,李重俊都给他一种冲动无谋的感觉,她更不曾看见什么厉害人物,因此除了李多祚和李千里之外,她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其他可能性。

而如今这个拿剑指着她咽喉的人,她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听陈珞提起过。

霍九是我身边最得力的护卫,十七娘你当然不会见过,就是我那些东宫的属官也都没有见过。

李重俊此时笑得愈发得意,那笑容既有暴戾也有阴森,显得格外可怖,我当然知道有武家人挡在前头,我收罗不到什么有用的人才,所以那些东宫官我根本就不在乎,权当养着一些小狗小猫了!所以,我真正的杀手锏便是我身边的这十二卫士,单单靠他们,我便能够立于不败之地!这样的人竟然有十二个!直到这时候,凌波方才感觉到一种深重的危机,同时亦生出了一丝悔意。

若是早知道李重俊有这样的心机,她必然不会如此托大,必然还会早做其它安排----她早就察觉到李重俊和羽林军金吾卫两大主将交往甚密,怎么就没有想到提醒韦后注意这种趋势?正当她后悔的时候,那原本寂静毫无声息的玄武门楼忽然传来了一阵万岁的呼声。

这声音让所有人都忘了底下刚刚发生的血腥一幕以及这边的诡异情景,就连凌波也忘了脖子上还有一把剑指着,也抬起头向上望去。

看到戴着高冠的皇帝李显探出头来,她只觉心中咯噔一下,心中生出了无穷希冀。

尔等都是朕的宿卫勇士,朕向来以真心待之,为何要从李多祚谋逆犯上?若是尔等能斩杀主谋反叛者,朕非但不究今日之责,从上至下一律官升三等拜爵一级,何愁不富贵!此话一出,楼下顿时一片哗然。

倘若说直到刚刚众人还能用清君侧之类的借口来糊弄一下自己,那么这时候天子亲口道出谋逆犯上这四个字,这无疑就揭示了他们的反叛事实。

想想自己听从上司之命聚集起来的时候,分明听到的是奉天子诏诛除奸佞,人群中更是群情激奋,仿佛只要一个火星就能完全炸开来。

李重俊见势不妙,慌忙聚心腹亲卫自保,即便是在这时候,他仍然不忘让霍九用剑挟持凌波,与此同时更声嘶力竭地拼命压制人心。

当发现那些羽林军将士的声音比自己更响时,他登时有些惊慌失措。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就能够成功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暴起一声呼喝:我们受了这帮家伙的蒙骗,我们才不是反贼,杀了他们向陛下赎罪!第一百六十四章 真正的暴乱凌波一直都认为李显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

哪怕和他的父亲高宗皇帝李治比起来,他在某些地方都相差甚远,就更不要提那位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了。

他在众望所归的情况下登基,结果却任由张柬之等五人被贬被杀,任由武三思一党做大,任由韦后干预朝政,任由上官婉儿随心所欲拟旨,任由妹妹和女儿在政事上指手划脚……可即便是这样种种昏庸的迹象,他仍然是百姓和臣下心目中的真命天子。

所以,比起先头两次成功的玄武门政变,李重俊具有天然的劣势。

太宗杀建成元吉并迫父退位能够成功,那是因为他昔日南征北战深得人心,而且还手握军权;李显能够受张柬之等人拥立登基,那是因为女皇晚年倦政只信男宠不信大臣,再加上牝鸡司晨这样的观念深入人心,逮着大好机会拥立名正言顺的太子,用脚趾头想那也是众望所归;而李重俊这太子当了一年还不到,虽然因为李多祚和李千里的关系获取了足以逼宫的兵权,但这样一支原本忠于皇帝的军队哪里是那么容易掌握的?于是,当有人嚷嚷出赎罪两个字的时候,李多祚等人登时面色大变。

他们周围原本都簇拥着自己的亲近部属,可这些平日俯首帖耳恭谨听命的军士们,此时此刻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了无穷凶光和戾气。

还不等李多祚做出任何反应,右侧忽然闪出了三道闪亮的刀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了一位仓皇四顾的将领。

一瞬间,那将领发出了一声惨呼,一个倒栽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一头扎在地上没了声息。

那赫然是左羽林将军李承况!凌波清清楚楚看到了这血腥一幕,尽管五内翻腾得厉害,但心头却奋起了一丝希望。

恰在这时候,她只听到铮地一声。

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利剑忽然向旁边荡开了少许,紧接着又是噗地一声闷响。

正疑惑的时候,她竟是看到那剑从黑衣卫士霍九手中掉下,看到那个始终没有表情的汉子一把捂住手腕,面上露出了挣扎痛苦的表情。

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只听另一头李重俊仿佛惨叫怒骂了一声,而耳边忽然传来了呼呼风响,本能的抬头时却只见一个黑影忽然当头而至。

他劈手撒出了一把寒光,矫健地落在了她的身后,一把抢过了她地缰绳。

你……凌波一个愣神后方才醒悟到那是裴愿。

慌忙用力一夹马腹。

刹那间。

身下的初晴猛地前纵身一跳,竟是跃出去几丈远。

尽管耳边尚能听到李重俊的怒声喝骂,尽管能听到那边传来了惊呼声,但她却一下子把什么危险危局全都抛在了脑后。

因为,此时此刻她正被一双坚实的臂膀紧紧地拥在怀里。

这种坚实可靠的安全感只是让她茫然了片刻,一看见前方乱成一团的杀场,她陡地心中一紧。

在如今千骑倒戈一击的境地下。

最安全的便是靠近玄武门楼,但料想那些忠心耿耿拱卫天子的军士未必肯因为她被李重俊挟持就轻信而放她登楼,身份不明的裴愿就更不用说了。

而那些开始屠杀自己上司地千骑已经杀红了眼睛,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倒落马下,看到她十有八九会提着刀气急败坏地杀上来。

李多祚不但是统管羽林军多年地大将军。

还是辽阳郡王。

她刚刚都看到这家伙被一群人乱刀砍翻在地,她这个县主算什么?情急之下,她无暇多想,用力一拽缰绳便掉转了方向,向斜里三清殿方向的九仙门冲去。

尽管那边肯定也有羽林军或是金吾卫驻守,但这边既然也已经乱了,那边绝对也有机会。

她这么想着,身下的初晴也撒欢似的迈开了四蹄飞奔。

就在九仙门遥遥在望的时候。

她忽然只觉得背上传来了一股大力,遂不由自主地伏在了马背上。

刹那间。

她只觉耳边传来了嗖嗖风声,眼角余光竟是瞥见几支长箭从头顶身侧飞过。

发现那长箭竟是从后头飞来的,她立时醒悟到后头尚有追兵,背后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小凌,抓紧了!她听到这么一个浑厚的声音,便本能地抱住了初晴地脖子。

这时候,她已经能看到越来越近的九仙门,还有那边乱成一团的数十军士。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猛然又响起了一声犹如炸雷般的暴喝。

陛下有命,太子聚羽林众将谋逆犯上,斩杀主谋者一律有功,否则以反贼论处!羽林千骑这些精锐都被李重俊李多祚调走了,负责戍守九仙门的只不过是左羽林军地寻常军士。

刚刚玄武门地喊杀声叱喝声已经让他们六神无主方寸大乱,此时听到有功和反贼,大多数人都更加慌乱了起来。

看到那越来越近的一骑双人,有几个执迷不悟的本能地举起了手中佩刀想要阻截,却不料旁里更多的人朝他们举起了兵器,一时间那情势乱得无以复加。

是永年县主!就快要到九仙门的时候,凌波陡然听到那边一团混乱的羽林军卫士当中传来一声惊呼。

百忙之中,她抽空往那边瞥了一眼,一看到是自己熟识的老彭等人,她登时大喜过望。

此时,她顾不上身后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连忙高呼道:李重俊谋逆,千骑已经倒戈为陛下前驱,尔等若是截下李重俊,陛下重重有赏!倘若说原本还有人在犹豫,那么千骑倒戈这个事实足以熄灭所有人蠢蠢欲动地野心。

凌波看见老彭举刀不知道呼喝了一些什么,就只见黑压压地几十个人齐齐举刀向这边冲来。

当两边厢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紧张得浑身发抖,手心里更捏了一把冷汗,直到毫发无伤地通过九仙门,她方才有余暇长长舒了一口气,更回头瞥了一眼,见那边厮杀成一团,她抱着马颈地手也微微一松。

他们挡不住多久的,别放松。

我们要尽快出宫。

听到身后裴愿瓮声瓮气的声音,凌波不禁心中一跳,慌忙问道:你刚刚也看见千骑已经倒戈,李重俊的部下分明士气已夺,这九仙门的羽林军所部也有好几十,怎么会挡不住?正是因为要夺路而逃,所以才会迸发出最大的杀意和实力。

裴愿一边操控着缰绳,一边询问凌波沿路宫门的配置情况,一边调整着马速。

由于后头暂时还没人能追上来,他便抽空解释说。

草原上最可怕地是狼。

而且是成群饿慌的狼。

像李重俊那样自忖必死的人都会拼死逃出皇宫,也就和恶狼差不多,所以说绝对不止他身边这么几十个人。

再加上那些九仙门守卫都是步卒,仓促之下决计无法阻拦住骑兵。

他们确实已经败了,可那只是九仙门,其他各门的守将兵卒还不知道陛下的旨令。

话说到这个份上,凌波心里透亮。

自然无需裴愿再解释下去。

出了九仙门就是广阔的禁苑,这是皇家的狩猎场和游乐场,并不像宫城那样巍峨壮丽殿阁成群,此时空荡荡根本没人,视野一片开阔。

考虑到此时还是夜晚。

长安城中必定是坊门紧闭大街小巷都看不见人。

两人一骑跑出去太过醒目,而且十有八九会撞见金吾卫----李多祚多半是死定了,可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是死是活还未必可知---因此凌波丝毫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先在禁苑里头躲一躲,实在不行伺机就躲到芳林园里头去!裴愿素来对凌波言听计从,遂开始寻找躲避的地方。

很快,两人便到了宣武厩。

看到空无一人的马厩,看到那几十匹各色骏马,对视一眼。

凌波和裴愿异口同声地说:李重俊他们必定会来这里换马!尽管考虑到了这么一个可能性。

但凌波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要说在马地草料中下毒什么已经是来不及了,而且这是御马。

万一玩得太过火也会惹来大麻烦。

她正在那边愣神地时候,却见裴愿弯下腰来逐一拍打着各匹马的腿,时不时还掀起马蹄来看看,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看到这种诡异的光景,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初这小子说要为她医治马的话题,忍不住噗嗤一笑,竟是忘了这会儿还远远没有到安全的地步。

裴愿却没有注意到那边偷笑的凌波,用最快的速度查看了马厩中地二三十匹马之后,他便立刻回转了来,示意凌波上马之后便朝另一边某个林木茂密的地方驰去。

等到离开老远找到了躲藏的地方,藏好了初晴拉着凌波一同躲了,他才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李重俊若是不来换马便罢,若是来换马,到时候必定有的是苦头吃。

我用特制地工具弄松了那些马蹄上地铁掌,他们跑不了多远。

说到这里,他忽然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我跟你一起过来的时候,李三哥悄悄说让我设法建下奇功,到时候陛下说不定能淡忘当年的事,让裴家重新登上朝堂。

只不过,事到临头我还是觉得你最重要,说起来还真是对不起李三哥一片苦一提到某李三郎,凌波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直到现在,她仍然不明白李隆基为什么要当着那么些羽林军说那样的话。

这次李重俊大败亏输,事后若是朝廷穷究罪责,李隆基那些话的文章就大了。

可是,她只是往那方面稍稍一想,目光便转到了裴愿那张满头大汗的脸上----虽然他不够聪明不够狠辣,但对她来说却是最好地,不是么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有那么一位名义上地未婚夫。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李三郎的牵挂大明宫中上演惊天大逆转的时候,平康坊永年县主第的骚乱却已经顺利平息了。

李重俊留下了三十名羽林军千骑军士,再加上原本环卫这座宅第的六十名卫士,总共九十个人,论理足以把这家里上上下下看得严严实实。

然而,他考虑到的却是这近百名士卒都不会质疑上司命令的情况,压根没想到自己有失败的可能,于是更不觉得单单一个李隆基会翻出什么风浪来。

只不过他此时此刻人不在这里,看不到此间井井有条的景象。

凌波的大书房已经被征用了,外头守着十几个满脸警惕之色的卫士。

书房之中也挤了不少人,周边的架子上点着十几盏油灯,摇曳的灯火中,每个人的影子似乎也在地上微微跳动着。

一幅上头画着横七竖八线条的白绢摊开在桌子上,好几个队正一类的低级军官正头碰头地围在桌子旁边,居中的李隆基则是用炭条指着上头的某些位置,低声解说着什么。

忽然,有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郡王,您这些布置都是防着太子谋逆失败之后逃窜,可大明宫那边情势不明,是否要派人打探一下再做决定?李隆基丢下手中炭条,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了一个遍。

看到其他人也纷纷点头附和,他便晒然笑道:各位中间,有昔日就信得过我李三郎的,也有今日才结识我的,但各位却不约而同信了我的说辞,这是何故?这朝中有奸佞人尽皆知,太子愤而清君侧,这才能够一呼百应,可是,武三思等人分明已死,还要率兵逼宫又是何缘故?各位对大唐,对陛下忠心耿耿。

所以才会做出正确的选择,那么随行太子的其他军士又如何?我可以断言,太子兵谏的成功可能最多只有两分,有八分的可能失败。

只要陛下能免除众人之罪,号令诛杀贼首,各位以为羽林金吾会怎么做?他们必定会倒戈一击。

说这话的时候,果毅陈玄礼的脸上颇有些凝重。

他是此时众人当中官阶最高地军官,一想到自己差一点就在纵兵围宫的羽林军中,他就感到后背汗津津的。

就算皇帝李显真的会赦免众人的罪行,可一旦事后算起总帐来。

谁能担保他们这些叛军能有好下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李隆基躬身行礼道:今日郡王算是救了我等一次,总之郡王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那好,按照先前的布置,你们立刻前往长安各门,尽力散布太子谋逆失败的消息。

同时在各门都留几个人,务必打听到李重俊逃窜的方向,然后设法追击。

你们虽然不在逼宫的人当中。

可毕竟曾经追随太子,这污点就只能用同样的功勋来弥补。

不过,你们务必知会今日到过这里地所有军士,不得泄露我曾经在此地。

这又是什么道理?一个队正心直口快地问道,郡王今次也算是功劳不小。

为何偏偏不欲人知?李隆基好容易拉拢了这么一批人。

此时自然希望他们能够在今后更贴近自己,遂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各位都是羽林大好健儿,因为盲从而获罪实在可惜,这才大费周章帮各位一把,至于功劳和其他并非我所求。

再者,皇后深忌我父王,若是知道今日之事,我未必有功。

却必定有过。

倘若因此牵连父王。

那便得不偿失了。

相王仁厚人尽皆知,却偏偏被人投闲散置。

重用地偏偏是武三思那一帮家伙,实在令人恼火!唉,太子这么一折腾,只怕我羽林今后再不得信任,日子更要难过了。

郡王放心,今天之事我等必定会吩咐众人禁口,可太子身边那些人若是畏罪而把郡王说出来,那又怎么办?陈玄礼伸手打断了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这才解释道:太子进来的时候除了他身边的十几名护卫,其余人几乎都在这里,所以这件事只要我们这边的人不多说什么,只要太子的那些护卫都死绝了,也就不用担心有泄露的可能。

说到这里,他沉静地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冷笑,太子为什么会把我们留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他在我们面前射杀了一个莽撞人,料想我们噤若寒蝉不敢有异心!大家想想,他在需要用我们千骑的时候就敢杀人立威,若真的成了天子又会如何?一想到那惊鸿般的一箭,众军官纷纷阴了脸。

这兔死狐悲的心情谁都有,别说他们都认识那个被射死地军士,就算不认识,好端端一个人就因为那么一点小事丧了命,谁心里没有疙瘩?这下子,原本还对倒戈一击有些顾虑地人纷纷下定了决心,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李隆基这位救他们出了火坑的恩人,少不得豁出去了!不多时,书房大门就被人推开,一个个面色阴冷的军官从里头鱼贯而出。

那靴子踏在地上的闷响让几个探头探脑的仆人都吓了一跳,全都躲了回去。

陈玄礼放慢脚步和几个亲信走在最后,等到其他人都看不到了,他方才转身向李隆基再次深深一躬。

若是我等能平安度过今日之厄,将来必定报答郡王恩德。

玄礼言重了。

李隆基连忙伸手将他扶起,爽朗地笑道,你既然不曾出现在大明宫,这灾厄就谈不上了。

只要你能够带人截住太子以及其他叛逆,这便是一大功劳。

不过……他顿了一顿,又低声提醒道,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下杀手。

陛下如今盛怒之下动了杀心,但这于臣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勾当……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陈玄礼原本就是胆大心细的角色,当下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当即便带着几个下属走了。

他很清楚,这个晚上对于羽林军和金吾卫来说都绝不是机会,而是一场诺大的风暴。

能否从风暴中安然脱身,便得看他之后地表现了。

等到院子中重新恢复了那种空荡荡地景象,李隆基方才有余暇痛痛快快伸了一个懒腰。

望着头上的明月群星,想想今天这异常紧张地一夜,再盘算一下所有的举动,他很是无奈地发现了好几个破绽。

万幸他没有犯关键错误,这就已经够了。

毕竟,在这么一丁点时间里要做出一个接一个的选择,即便对于他也是一个莫大的考验。

别看他在那帮军官面前侃侃而谈,其实他此时极其想知道大明宫中究竟怎么样了。

要是那些人按照他的吩咐前往长安各门煽动游说,到头来李重俊却真的兵谏逼宫成功,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算了算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真是那样他也没办法……郡王。

听到这声轻轻的呼唤,李隆基这才回过神,见是陈莞,他便点点头道:已经没事了,你让大家都不用担惊受怕,说不定一觉醒来明天早上就还是那个朗朗乾坤。

陈莞见李隆基神情间那自信满满的模样,不由心生敬慕,但旋即便想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赶紧压下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郡王,我家小姐被李重俊裹挟,这如今生死未卜,我实在放心不下。

若是太子兵谏失败到头来……你放心,裴兄弟勇冠三军,必定不会让她有半点损伤。

李隆基一口打断了陈莞的话,用那种仿佛是安慰她,又仿佛是安慰自己的语气说,再说,云娘也已经跟过去了,我也已经嘱咐了几个熟识的卫士随时保护。

十七娘又是最最聪慧的人,必定能抓住每一个机会……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竟是莫名心慌了起来。

就算羽林千骑倒戈一击,可如果那些人连同凌波一起当作叛党呢?如果裴愿想要拼死保护却有心无力呢?如果云娘寡不敌众呢?如果那些羽林卫士事到临头退缩了呢……无数的可能性一下子源源不断地冒了上来,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最后竟是不由自主地捏着拳头,那拳头甚至发出了咔嚓作响的声音。

陈莞担心的人除了凌波,还有自己的兄长陈珞,但随着那些军士的离开,朱颜和楚南已经让武宇和武宙去设法把陈珞弄回来。

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虽然有些困难但还有可能做到。

然而,身在大明宫的凌波就不一样了。

瞧见李隆基的面色越来越不对,她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深重,甚至忍不住合掌默默祈祷了起来。

许久,李隆基方才从那些杂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看到陈莞闭目合掌的动作,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匆匆往外走。

这时候虽然已经有些迟了,但应该还能够想出什么办法补救一下----不,是一定要想出什么办法尽力补救!第一百六十六章 峰回路转长安禁苑东有灞,北有渭水,西为皂河,内中还有汉长安未央宫尚存的十几座宫殿。

虽则这些宫殿早已倾颓朽败,但依稀尚能看出昔日壮观巍峨之象。

夜晚的月光照在这片广阔的禁苑之中,颇有一种清冷寥落的感觉。

然而,是夜这幽静的气氛却被大明宫太极宫两边不断传来的喊杀声和喧嚣声给冲得一干二净,最后,一阵急驰的马蹄声更是踏乱了这一片长安最后的静地。

为首的李重俊身上的大氅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脸上还有几处血污,身上的甲胄也显得零乱而狼狈。

他左右四顾,见身边已经剩下了不足百人,气急败坏地冷哼了一声,旋即又露出了惨然的笑容。

这样难得的好局,他明明只差最后一步,居然会这么莫名其妙地败了。

他一向看不起自己那位懦弱的父皇,一个皇帝居然被一群妇人蒙蔽,是非不分忠奸不辨,这样的人如何坐得皇位?可是,他今天却只败在那轻飘飘的一句话里。

李显就只是指斥他为叛逆,那些羽林军居然会倒戈一击!若不是他见机得快,只怕会和李多祚等人一样横死当场。

这时候,那个手腕受伤的霍九见众人士气不振,便低声劝道:太子殿下,由禁苑就可离开长安城,之后只要寻着地方安顿下来,便可图东山再起……什么东山再起!李重俊倏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霍九。

眼神中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凶暴,要不是你丢了十七娘,我好歹也有个筹码在手上,怎会如此狼狈!我平日如何待地你们。

事到临头你们又怎么报效的我?此话一出,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不少人都低下了头。

倘若李重俊有心细看,便会发现他们脸上的表情绝非愧疚,而是愤怒和痛心----刚刚为了通过九仙门。

两百多号人已经只剩下了这么一点,这才拼死护了李重俊逃到了已经没有羽林军驻扎的禁苑。

他们还不够拼死报效,还不够忠心耿耿?李重俊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大多数人地心底都生出了那么一丝不值的念头。

将身家性命卖给这么一位丝毫不知轻重。

丝毫不懂得体恤人的太子,究竟是否值得?李重俊说完这话便转过头凝视着前方,依稀看到那边似乎是马厩,顿时眼前一亮,遂忘了自己刚刚还训斥过人,用马鞭指着众人厉声喝道:前头应该是宣武厩,既然要出长安城,自然要有脚力补充,我们把里头的马全都拉走。

事涉逃命。

众人自然绝无异议。

当下便一阵风似的向前驰去。

发现还有二三十匹马,李重俊登时大喜,遂命人将马一一牵出,甚至来不及查看便呼啸而去。

这么一群人离开才一小会儿,凌波和裴愿就露出了身形。

都这种时候居然还要摆太子地威风,难道不知道这时候恰恰是人心思变,就不怕出了长安城人家丢下他这个已经成了叛逆的太子?凌波晒然一笑,将两根手指放在嘴边打了个唿哨。

见裴愿一脸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

不觉奇怪地问道,喂。

你在想什么?玄武门楼下我护着你逃走的时候,似乎看见有几个军士暴起发难想要对李重俊动手,看如今的情形大约是失败了。

他这么摆威风,那些人在出城之后倒未必会丢下他,只怕会杀了他向陛下赎罪。

凌波微微蹙起了眉头,旋即苦笑道:想不到你这个时候忽然变聪明了。

确实有那种可能,只不过已经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等等,云姑姑到哪里去了?她这么一问,裴愿不觉挠了挠头,也想到了最初混乱之中耳边传来地提示。

要不是那一句,他也不会暴起突袭,把凌波从最危险的境地下救了出来。

半晌,他才嗫嚅道:刚刚我躲在树丛中,似乎看到那位云姑姑就跟在李重俊身后……该死,你怎么不早说!凌波狠狠一跺脚,见初晴已经一溜小跑地奔了回来,慌忙上前抓住了那缰绳,原打算翻身跳上去,可一只脚踏上马镫,她又忽然停止了动作。

李重俊已经是丧家之犬,云娘跟下去指不定有自己的打算,她那么慌张干什么?而且,既然人都已经跑了,无疑预示着这一晚上的暴乱已经接近了尾声。

话说回来,裴愿在玄武门楼下飞身救她的场景,上头那些大唐顶尖的贵人们会不会看到了?天哪,这暴乱固然是结束了,可是她还有一桩未了结的婚事,再过三个月她就要出嫁了!想到这个,凌波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双腿本能地一软。

就在她几乎站不住的时候,身后却忽然多了一个坚实的倚靠,稳稳地将揽住了她地肩膀。

她心下一松,勉力看了一眼那张焦急惊慌地脸,露出了一丝挣扎的笑容便一头晕了过去。

小凌,小凌!裴愿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叫了两声发现没反应,他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掐人中,最后踌躇了一会儿却又缩回了手。

沉吟片刻,他便咬咬牙将凌波抱上了马背,扶着她躺好,便牵起了缰绳。

然而,这时候他方才发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这里可是皇宫禁苑,他虽然能分得清东西南北,但对内中的一应情况都不熟悉,根本不知道哪里通往城外,难道要原路返回?凌波还可以说是被李重俊挟持的县主,他又怎么解释自己这个相王府典签会出现在这里?要是让人知道他是,岂不是会连累李旦李隆基父子?正在此时,寂静的夜空中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心乱如麻的裴愿登时大凛,沉吟片刻便决定稍稍冒一下险----毕竟,他现在穿地是正牌羽林军地装束,要想蒙骗一时应该并不困难。

于是,他便牵着马稍稍往旁边避了一避,凝神往马蹄声响的方向瞧去。

不多时,一支百多号人地骑兵出现在他的面前。

见这些人从上到下都是玄衣玄甲,在火炬的照耀下,甚至还能看到衣服上马上的斑斑血迹,他自然知道这是刚刚从大明宫中拼杀过一场的羽林军。

为首的将领一看到路边有人便掣马停住,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会,很快就把目光转向了马背上的人影。

咦?这是……永年县主?是你救的永年县主?裴愿镇定了一下心神,控背躬身道:某不忿太子殿下叛逆之举,伺机救了永年县主,正准备将她送回宫去。

某和县主刚刚藏身此地,太子一行便是从这边过去的。

好,好!真是老天庇佑!刘景仁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场气势汹汹的兵变居然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因此得到纵兵追击的任务,他更是喜出望外,知道这是帝后对他今夜殊死保护的一种酬谢。

而临行前,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又一起召见了他,郑重其事地嘱咐他务必救回永年县主。

他最初觉得这有些强人所难,等到上官婉儿说起曾看见李重俊一行人自相残杀,有一个人劫了永年县主逃走,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这才到半道上,他就遇见了正主,而且还得到了李重俊的行踪。

端详着那个羽林卫士模样的年轻人,他想起自己最重要的任务还是追击李重俊,既然找到了人也不必耽误时间,遂解下腰牌扔了过去:我乃左羽林大将军刘景仁,本当亲自护送县主回宫,无奈身负追击叛党的要务无暇分身。

我予十个人给你,你拿着腰牌便可在禁宫中通行无阻。

撂下这么一番话后,他便朝身后分派了几句,随即带着部属纵马扬长而去。

不消一会儿,原地就只余下了十个黑衣骑士。

这些人今晚都立了大功,原本还想着追击叛党再建功勋,结果却被留了下来,人人脸上就都有些不忿。

再加上这救护永年县主的功劳都是眼前这小子的,他们不过是随行护送,一丁点功劳都捞不到,更不会给裴愿什么好脸色看。

在洛阳长安转了一圈,裴愿虽然不至于八面玲珑,但也不再是原先那个愣头青。

奈何这桩功劳就是他有心想分也无从分起,只能装作没看见那些赤裸裸的嫉妒目光,没事人般地牵着马缓行。

大约走了一刻钟工夫,前路上忽然又来了百十个人,为首的将领问明了这边的光景,便蛮横不讲理地对那十个黑衣卫士道:这永年县主由我等送去大明宫,你们既然是刘大将军属下,赶紧去追击叛党来得正经!那十个黑衣卫士见为首的军官似乎是位阶级较高的军官,虽憋着一肚子气,却也没胆子反驳,只能怏怏策马离去。

等到他们一走,那将领忽然跳下马背,走上前来在裴愿的脸上瞅了一会,这才低声问道:敢问可是裴公子?见裴愿面上一惊,他又加了一句话:裴公子莫慌,我受临淄郡王所托寻找县主和裴公子的下落。

如今既然二位都安然无恙,我也就可以向郡王交待了。

郡王还说……他微微顿了一顿,声音又低了几许,郡王还让我转告县主和裴公子,据报县主的那位未婚夫今夜受了惊吓,已经去世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清晨旭日东升的时候,长安城一夜的骚乱终于接近了尾声。

尽管昨夜里马蹄声阵阵喊杀声不断,但对于不少劳累一天倒头就睡的人来说,直到现在,他们才愕然发现这仿佛是又换了青天。

至于那些战战兢兢根本不曾合眼的权贵们,面对满街面容肃重咬牙切齿的军士,全都从心底生出了一丝寒意。

尤其是住在休祥坊的官员们,看着武三思那赫赫豪宅被烧得只剩下残垣断壁,那是连头皮都发麻了。

谁都能猜到那大约是太子李重俊所为,但是,这兵谏到最后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他们却都是心里没底。

大唐自从立国以来,这京城里头的兵变是一次又一次,成功失败都有,要是这当口一句话说错,那可是要掉脑袋的!正当满城的人们满腹狐疑举棋不定的时候,一骑快马却从朱雀大街上飞也似地驰过,口中高声叫道:太子伙同李多祚李千里谋逆,陛下天威赫赫,已平息叛乱!在人们或惊喜或叹息或愤怒的表情中,那一骑人从朱雀大街转到春明大街,继而又是景耀大街延兴大街。

总而言之,当那嘹亮的呼喝传遍了长安城中每一条大街小巷的时候,大多数人的心都终于落回了原位。

一宿不曾合眼的太平公主丢下了手中玉梳,怔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冷笑了一声;晚上被惊醒的相王李旦在听到仆人地报说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喃喃自语了一句可惜了;老魏元忠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消息,却丢下一屋子慌张失措的下人,独自回到房中老泪纵横;崔郑等人在乍闻恩主故去的惶恐后,却都看到了另一种希望……而一夜劳心劳力回到家里的李隆基。

却再没有精神面对妻子征询地目光,径直回到寝室中一头扎倒在床上。

凌波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一抬头看见那红绡帐和玉带钩,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所有睡意全斗烟消云散。

支撑着坐起身来。

她这才发觉浑身又酸又痛,胳膊腿连动弹一下仿佛都是折磨,顿时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这时候,她旁边的帐子忽然被人挑了开来。

她顺着那纤纤素手往上一瞧,赫然是一张又心痛又关切的脸。

丫头,你可总算是醒了!上官婉儿在床头坐下,见凌波满面茫然,到了口边的嗔怒责怪立时化作了一声轻叹,还好你福大命大,关键时刻居然有人肯挺身救你。

若不是这样,只怕李重俊受挫之后恼羞成怒会对你不利。

唉,千算万算。

我就是没有算到李重俊会这么快这么狠。

若不是陛下天威,昨晚如何收场还难说得很……上官婉儿唠唠叨叨说了老半天,凌波却始终没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只能咬咬牙打断了她地话:姑姑,昨晚……昨晚那个救了我的人呢?你倒是惦记着报恩。

上官婉儿唏嘘了一阵,想到如今云开雾散雨过天晴,心情不觉大好,莞尔笑道。

不就是羽林军的一个小小队正么?皇后和安乐公主都见过了他。

早就有了恩赏颁下去,官升果毅郎将。

拜骁骑尉,赏钱五百贯。

昨夜我们几个在楼上看得惊心动魄,真难为他能在那种危急时刻飞身救人,而且还知道带着你从九仙门杀出去躲在禁苑里头。

对了,丫头你大约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长安韦君节,和皇后同姓又有一个好名字,故而皇后很是另眼看待。

听到这里,凌波明白裴愿不知道借什么名头遁走,虽是安心,但却仍有一丝莫名怅惘和埋怨----她昨夜晕过去不过是因为连惊吓带心力劳损过度,裴愿把她弄醒就完了。

两人若是商量商量,说不定能让裴愿能够更光明正大地获得一些赏赐。

如今让另一个人领去了功勋,这想头算是白白落空了!而且,她还有一桩婚事……昨夜李重俊在休祥坊纵兵行凶,你伯父武三思和堂兄武崇训都在乱中被杀,连带你伯母还有其它几个正在那边赴宴地武家人也没逃过这一劫。

说这话的时候,上官婉儿的面上露出了一丝感伤,但这些微感情很快便无影无踪,武家经此一事元气大伤,而且也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再不可能恢复之前的风光了。

这个天下……姑姑的意思是,这个天下将是皇后的天下?凌波接上话头,见上官婉儿微微颔首,她不由得心中冷笑,但面上却露出了轻松之色,反正我没那么多雄心壮志,只要依旧能够安享富贵就好,武家兴盛也罢颓败也罢,只要我能够讨得皇后和安乐公主的欢心,只要姑姑还能护得了我不就成了?狡猾的丫头!上官婉儿屈指在凌波额头上轻轻一弹,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眉间蹙起了深纹,还有一个坏消息我不得不和你说一声,昨夜李重俊虽然只是烧了休祥坊武三思地家,但同时还派兵在皇后地同宗亲戚家门前戍卫,据说很是恐吓了一阵。

你的未婚夫韦运……他本就体弱,禁不起这威吓,结果病故了。

听了这消息,凌波几乎一个倒栽葱掉下床去,眼睛瞪得老大。

她一直对这桩婚事心有不满,而且也没少诅咒那个病秧子早死,可此时货真价实地惊闻那死讯,她感到的却不是惊喜,而是一种荒谬。

她这会儿居然成了望门寡……这下可好,她先是父母双亡,然后未婚夫也没了,以后什么命硬克夫的帽子往头上一戴,看还有谁敢把她娶回去!丫头,丫头!上官婉儿瞧见凌波那面色变幻不定,时悲时喜的,误以为她受了刺激,连忙在她背上拍打了好几下,好容易等到她回魂方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怀着勉强,想不到你这么在意。

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和皇后商量过了,决不会让你守望门寡,只不过韦家没了适婚年龄的子弟,短时间内也就不提这事了。

你昨夜受了那么大惊吓,好好调养一段日子再说。

谢天谢地!凌波巴不得以后再没人理会自己的婚事,连忙装作可怜巴巴的模样答应了。

待得知这里是上官婉儿地寝殿,她地脑袋又是一阵阵发胀,喝了一碗红枣莲子羹倒头又睡。

期间迷迷糊糊似乎有好些人来探望过,她也都不曾理会。

等到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晚间掌灯时分了。

在几个侍女地张罗下梳头更衣,她一出去就看到了陈莞和朱颜,顿时又惊又喜,还来不及打一声招呼,却只见一个人影一头窜进她的怀中欢喜地嚷嚷了起来。

把人拎开发觉是眼泪汪汪的紫陌,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这小丫头如今也已经十五了,却仿佛总是长不大的孩子,这样下去可怎么许配人?像哄小猫似的哄完了紫陌,她少不得又隐晦地问了问朱颜和陈莞家里的情形,得到一个万事平安的答复,这才真正如释重负。

虽然兵谏已经失败,李多祚李千里父子都已经被杀,但由于主谋李重俊仍然在逃,所以上官婉儿彼时正在韦后的含凉殿商量正事。

留在长安殿的珠儿等几个心腹宫人看到凌波主仆那亲密无间的模样,都有些羡慕。

上官婉儿固然不是个苛刻的主子,但在宫中浸淫三十年,要想像这位主儿这般亲切宽厚地待人,却是不可能的。

凌波一想到自己如今终于又恢复了自由身,便无视珠儿等人那种又羡慕又惊讶的表情,心情大好地捏了捏紫陌胖嘟嘟的脸蛋,又拉着朱颜和陈莞的手很是嘘寒问暖了一通。

还不等她表示出更进一步的关怀,门外便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我还以为十七娘你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怎么也得在床上躺个几天,谁知道你还是这么大大咧咧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凌波一愣之下立刻恍然醒悟来者何人,慌忙迎了上去。

果然,下一刻就只见太平公主含笑跨进了门槛。

从这位金枝玉叶的脸上,凌波看不见任何有关昨夜动乱的影子,那衫子上熠熠生辉的金鹧鸪衬托着那犹如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容,让人心底里生不出半点防备。

只不过,凌波对这一位的忌惮更甚韦后,决不敢小觑了去,连忙上前行礼。

虽说你一向打熬得好筋骨,但也不能逞强,这就算是换了我被人劫持了这么一遭,也不会像你现在这样活蹦乱跳。

戏谑了几句之后,太平公主便拉着凌波的手坐下,仿佛主人一般挥退了长安殿众宫人内侍,旋即语重心长地说:十七娘,还记得我先前对你说的话么?武三思自取死路,这如今已经验证了。

她摆摆手示意凌波不要打断自己的话,这才面色阴沉地说,李重俊昨天谋逆,今天就有人暗示八哥和李重俊谋逆的事情有关。

我别的不多说了,此事还需得你多多转圜。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人生自古谁无死凌波只在上官婉儿的长安殿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大清早就不得不落荒而逃。

虽然这长安殿里的宫人都侍奉周到极有分寸,虽然上官婉儿关怀备至妙语连珠,虽然她自己的三个侍女也都赶到了这里……但是,面对那一拨拨前来探望的人们,她着实是吃不消了。

自打太平公主来过之后,紧接着就是安乐公主、韦后身边的柴淑贤和贺娄闰娘、定安公主等等,再加上宫中那些稍稍有些脸面的妃嫔还有郑家母女,总而言之她是一时一刻都不得消停,对这大明宫中的人口自然是叹为观止。

这两天之中,她只去了一次含凉殿,如今经韦后特许坐了肩舆出宫,这才发现四处都还留着两天前的夜里那场兵谏的痕迹。

有的是尚未来得及除去的血迹,有的是被烟火熏燎得漆黑一片的墙壁,甚至还有一两处被完全烧毁的偏殿,令人一望而触目惊心。

回想到那一天夜里的惊险,她竟是有一种不那么真实的感觉,而心中竟是找不出多少恨意。

出了建福门,瞧见一边等候着的一辆马车,凌波不由看了朱颜一眼。

果然,不等她开口说什么,朱颜就笑着劝道:我知道小姐不爱坐这气闷的马车,可如今长安城谁都知道小姐被李重俊劫持,受了好一场惊吓,若是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实在不太合适。

再说……她略一迟疑,还是把话接了下去,虽说太子兵败,长安城这几天也盘查严密,但已经有好几位官员上朝的时候受惊了。

雍州廨和长安万年两县的大牢里头,如今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朱颜既这么说,再看到家里一共出动了十几个护卫跟车。

凌波也寻不出什么反驳之辞,没奈何只得登上了马车。

等到马车驶离了建福门,她便吩咐不忙着回家,先在长安城里头转一圈。

朱颜苦劝无果,也只得探出头去吩咐外头一众护卫警醒一些。

挑开车帘端详着外头启夏大街上的行人和各坊门的景象,凌波忽然想起一件事。

遂转头对陈莞问道:你大哥可是顺利脱身了?一提到这事,陈莞便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亏得武宇和武宙去得及时,亏得小姐还另外派了一个人保护,否则大哥这次怎么也不得脱身。

他其实一早就知道了李重俊要谋反,但因为他司职机要文书,李重俊始终把他禁在密室之内,这次事到临头更是如此。

那天乱起来之后。

李重俊把所有能用的家丁等等全数调走,却把一群东宫官全都关了起来。

武宇他们把大哥弄出来之后,还顺手牵羊拿走了不少机密文书,如今都藏在大书房之内等小姐审阅。

就是没有这些文书,李重俊也是死定了。

凌波晒然一笑,可转念一想。

这怎么也是陈珞在李重俊身边地大收获,指不定能发现其他什么端倪,遂点了点头,你大哥的事情我会和安乐公主说道一声,有她担下来,这件事也就能撸平了。

陈莞放下了这一桩心事,顿时轻松了许多。

这一路闲坐闷得慌,她便说起了那天李隆基留下之后的情形。

由于中间掺杂着她的一丝少女情怀,少不得添油加醋形容了一下某人的英明神武。

竟是没有注意到凌波越来越黑的脸色。

听到李隆基三下五除二就策反了那近百名羽林军。

听到李隆基把一群人拉到她地大书房密谋,听到李隆基如臂使指地把那些军士派出去执行秘密使命……总之,得知某人处变不惊地把所有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凌波只觉得咬牙切齿。

她就知道这家伙留下来是有阴谋的,把她和裴愿丢在那种险地,自己却在这边蹦得欢快----裴愿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结拜大哥,她怎么会相信这么一个狡猾的家伙!滔滔不绝说了老半天,陈莞终于发现凌波脸色不对。

她原本就是聪明绝顶的人。

稍一讶异就明白了事情原委。

为了补救。

她连忙又解释道:临淄郡王把那些事情安排妥当之后,想起小姐和裴公子尚在险地。

结果冒险偷偷带人出去了一次,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回来,说是已经安排了果毅校尉葛福顺前去接应。

他整整一宿都不曾合眼,直到天快亮了,得知李重俊已经仓皇逃窜,这才……凌波听着听着,心里好歹怨气少了些----至少某人虽说狡猾,但好歹还是采取了那么些行动----此时此刻,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还让某人和裴愿一块离开,不要留在这里陪她受过。

可越是往下听,她就越感到一丝不对劲。

这陈莞说话的时候面露红霞眉飞色舞,眼睛熠熠发亮,说的话更是变着法子为李隆基开脱,这算是怎么一回事?莫非就是打了那么几次交道,李隆基就陷落了她这个心腹侍女的芳心?这一丝讶异来得快也去得快,因为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到了马车外传来了一阵哭喊声。

她往外一望,只见那赫然是一座面向延兴门大街而开地宅第,鲜亮的门楣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中书令魏元忠第。

再看看那送到大门口的一具棺材,她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她和老魏元忠统共只打过两次正面的交道,却已经隐隐感觉这位三朝元老的心灰意冷时日无多,如今这么一副光景摆出来,莫非是老人再也无法经受那么一场惊天动地的兵变,人已经死了?停车!凌波不由自主地厉声叱喝了一声,停下马车把身子探出来一瞧,却见到刚刚以为已经去世地魏元忠在两个家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棺材跟前,用手敲了几下棺材板,忽然痛哭失声。

这时候,旁边便传来了几个路人的窃窃私语声。

老相公老来丧子,可怜啊!太子谋逆的时候,居然裹挟着老相公的爱子相随,结果兵败却连累得那位魏大人被乱兵所杀,真是造孽!白发人送黑发人……乱兵所杀!凌波猛地感到脑际炸响一颗惊雷,省起那时候千骑倒戈乱成一团的时候,她和裴愿不敢留在原地,从九仙门仓皇而逃。

倘若不是那时候她还算聪明,只怕如今也已经化作枯骨了。

遥望着那白发苍苍的老魏元忠,她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又坐回了马车里头,许久才淡淡地吩咐道:走吧,直接回平康坊。

经过这么一闹,她也没心思再继续在长安城内再转圈子,更不想去休祥坊那边凑热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一会。

然而,事实证明,树欲静而风不止,当她回家之后推开门进入自己的大书房时,却看见云娘正笑吟吟地等候在里面。

李重俊死了。

闻听此言,凌波原本想要追问云娘这两天的行踪,此时那满腔疑问全都烟消云散。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字一句地问道:莫非是姑姑杀了他?我还没有愚蠢到杀一个太子,尽管是谋逆地太子。

说这话地时候,云娘的脸上淡然不惊,仿佛死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李重俊空有野心却无与之匹配的才干,纵使真的能够登基为帝,凭他那刚愎的个性也未必当得好皇帝。

这一路上众人忠心耿耿地护他逃走,他却迁怒于别人,甚至还鞭笞士卒发泄怨气,我不过撩拨了几句,那些既担了谋逆之罪,又落得如此下场的家伙立刻就哗变了。

只有当初挟持你地那个家伙还算忠心,挡在李重俊前头杀了好几个人,最后却被他昔日地同伴从背后一剑刺死。

李重俊这样的人,就是有国士也不能用。

尽管凌波并不会同情那个拿剑指着地人,但是想到刺死那霍九的一剑恰恰来自他的背后,她还是一种莫名的沉重。

她甚至无心追问云娘更多的细节,只想尽快把这段绝对谈不上愉快的经历赶出脑海。

然而,她的这点希望却还是落空了。

算算时辰,那些哗变的家伙应当已经把李重俊的尸首带回来了。

为了争抢这份用来赎罪的功劳,百多人只剩下了十七个。

当然,事先悄然遁走的我不算。

轻描淡写地提了提内讧,云娘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凌波面前,伸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按,那位太子生前做着春秋大梦,死后却被人断了首级,只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有那一日。

他固然对你是仇人,但从深处来说,也不过是个……云姑姑想说他是个可怜人?凌波仰起头,脸上露出了讥诮和嘲讽,陛下看不起他,皇后不喜欢他,安乐公主讨厌他……作为皇子他确实很可怜,可是我呢,难道我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就不可怜?一个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我如果走错了路,自然也要付出代价。

见凌波头也不回气咻咻地出了大书房,云娘不禁莞尔----虽说聪敏却毕竟还年轻,只怕是这丫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什么气吧?话说回来,那天晚上裴愿英雄救美,还真是威风帅气,她一把年纪了也看得目弛神摇,就别提死到临头还在痛心疾首咬牙切齿的李重俊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双赢的好局对于长安城的官员百姓来说,七月十六无疑是恐怖的一天。

当太子李重俊死不瞑目的头颅被献祭太庙,被祭奠武三思父子,被高悬在大明宫丹凤门前的木柱上时,原本已经从记忆中渐渐淡去的那场血腥杀戮又在人们面前血淋淋地重现。

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阴风从脑门上刮过,甚至有兔死狐悲的官员干脆告病在家。

就算是当初太宗皇帝袭杀建成太子和李元吉,但怎么也不曾辱及尸首。

再说了,李重俊毕竟曾是大唐太子,哪有用储君首级去祭奠一个臣子的?接下来的吵吵嚷嚷则更荒谬了。

安乐公主为了丈夫武崇训的枉死在朝堂上大吵大闹,继而干脆提出,要仿效永泰公主成例将武崇训墓造成陵的规制。

然而,朝中大臣虽说平日装聋作哑的多,在这种事情上却毫不含糊,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反对,到后头好容易把安乐公主这份心思给压下去,谁知道这位最是骄纵跋扈的金枝玉叶竟是上书自请立为皇太女。

这下子,朝堂上更是闹得不可开交。

朝堂上吵吵闹闹的同时,韦后又授意心腹穷究李重俊谋反一案,作为主谋的李多祚李千里等人虽然已经死了,但同样遭到了枭首示众的下场,同时株连三族。

除此之外,东宫属官以及往日和李重俊亲善的官员一个个落马,长安城中天天都有豪宅被查封,天天都有昔日权贵零落尘埃。

天天都上演着妻离子散哀号阵阵的悲剧。

可怜这些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纵使求到昔日故旧地头上,别人也是不理不睬。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在这人人自危的节骨眼上。

这一条格言被贯彻得淋漓尽致。

虽然于公于私都不能拒绝太平公主的要求,但是凌波自有自己的行事准则。

要是她敢大摇大摆地去和韦后上官婉儿分说相王李旦决不可能参与李重俊地谋逆,那么她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若是没有韦后的授意,谁吃饱了撑着敢陷害当今天子硕果仅存的弟弟?她能做的顶多也就是旁敲侧击探听些虚实,同时帮着李隆基那个家伙把上次的某些痕迹扫干净。

大书房中。

凌波一面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陈珞从李重俊地家里顺手牵羊带出来的机密要件,一面听武宇和武宙汇报着扫尾工作的进展,不时点点头。

一来当初那家伙和裴愿是夜里熟门熟路从后门溜进来的,没惊动大多数仆人;二来那一夜李重俊直奔她那书房。

动静虽然不小,但知道某人在她这里地人只在极少数。

确认这一工作已经顺利完成,她便示意武宇和武宙暂时退下。

然而,当她再次把目光投到手中的一封信笺,匆匆浏览了其中内容时,却忽然脸色大变地站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重俊有野心,也有一定的手段,可是。

他居然曾经备下这样的后手。

他竟然曾经私通了这样一个了不得的女人!尽管一场兵谏在中宫含凉殿内外都留下了诸多丑陋的痕迹,但韦后根基稳固大权在握,只是一声令下,不消十几天的工夫,这含凉殿内外就焕然一新,照旧是富丽堂皇。

这里虽则是内宫,如今进进出出的却是官员多于妃嫔,其中一多半都是昔日武三思地党羽。

这风波一过。

便思量着要拜倒在韦后那石榴裙下。

由于这个缘故,侍奉韦后地两位尚宫柴淑贤和贺娄闰娘自然是炙手可热。

凌波赶到含凉殿的时候。

恰逢贺娄闰娘送宗楚客出来。

她眼睛尖,看到宗楚客下台阶的时候微微躬身,趁着贺娄闰娘伸手搀扶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某样东西塞在了那位尚宫手中,当下心中便冷笑了一声。

见宗楚客下来,她本想侧身让路,谁知那位相貌堂堂的宗尚书大人竟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笑容可掬地含笑点头。

那一夜动乱,我在太极殿遥遥望见你被李重俊那厮挟持,也为之担心了好一阵子,所幸十七娘你福大命大。

梁王虽说去世了,但将来你若是有事尽可来找我,毕竟,我也算是你的表叔。

人家连表叔这一层关系也搬出来了,凌波惟有道谢了一声。

等到宗楚客施施然从身旁走过,她便转头望了望那背影,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

要说宗楚客还确实是她的表叔,人家是则天大圣皇后堂姐的儿子,这一层亲戚关系货真价实摆在那里。

可这家伙堂堂正正出入含凉殿,其中总有隐情。

他可比武三思长得白净英伟,莫非是填补了某人死后地空白?带着这一抹恍然大悟,她拾级而上,看到仍然伫立在那里地贺娄闰娘,便笑吟吟打了声招呼,临进含凉殿前却转过头又笑了笑:前时安乐公主早就看出李重俊怀有叛逆之心,所以让我找了个人安插在李重俊身边,这回也拿到不少东宫机密文书。

皇后这些天忙着大事,未必有空看这个,改日我送来给贺娄姑姑先瞧瞧。

和出身豪族的柴淑贤相比,贺娄闰娘地姓氏并不显赫,在柴淑贤面前便往往矮上一截,可对外却趾高气昂,最是两面三刀媚上傲下。

当初她看凌波不曾显达的时候也是爱理不理,及至安乐公主和她交好,这才多了几分虚伪的客气。

此时此刻,听到机密文书四个字,她只觉得心中一紧,瞧见凌波已经迈进了含凉殿大门,咬咬牙便追了上去。

县主留步!当身后传来这么一句叫唤时,凌波便完全确认了那份信函的真实性,遂打点了一下脸上表情,带着那么一丝讶异转过身。

见贺娄闰娘满脸堆笑,就连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殷勤地上来搀扶她的胳膊,她也就听之任之,淡然等着对方开腔。

县主最是聪颖,皇后和安乐公主往日就称赞不断,现如今我看看果然是如此。

贺娄闰娘一面说一面朝四下里打了个凶狠的眼色,见宫人内侍纷纷退避,这才安心了些,遂拐弯抹角地试探道,县主若是早安插了人,怎么会不曾及时递出消息来?别提了,李重俊事到临头倒是有急智,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他,东宫那些文官全都给他以喝酒的名义扣在家里了。

凌波故作忿忿然,见贺娄闰娘也是露出了一幅咬牙切齿的表情,不由得暗叹姜还是老的辣,除了刚刚的急躁之外一点马脚都不露。

于是,略一沉吟,她便打消了原先的打算,一路上顾左右而言他,再不提这话茬。

然而,眼看要到韦后内殿的时候,贺娄闰娘忽然说有要紧事和凌波分说,愣是把她拖到了另一间房里。

一进门把门一关,她心下稍安,把凌波按着坐下便咬牙切齿地说: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和县主说了,那郑家母女不过是罪余之人,皇后仁厚赦免了她们的罪行,她们却不知好歹欺上瞒下,背地里也不知道做了多少龌龊事,甚至还在皇后面前几次三番地诋毁县主,我早就看不过去了。

不但如此,我还瞧见那郑盈盈打扮得狐媚惑人,和李重俊说过好些话,或许有暗中传递信息过去也不一定。

尽管对郑家母女并不怎么待见,但郑盈盈上次好歹给她递过消息,第五英儿的清心符咒也确实还算管用,昔日那一点芥蒂凌波早就扔到九霄云外了。

然而,贺娄闰娘既然旧事重提,她也就顺势皱起眉头露出了鄙薄之色,却没有出言附和。

末了,她才轻叹一声道:贺娄姑姑就是说这个?横竖有贺娄姑姑和柴姑姑镇场子,谅她们也不敢胡作非为。

她们都是皇后身边的人,我就算不喜欢也不好多说什么。

至于她们是否勾连李重俊,这没凭没证的怎么能作准?碰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贺娄闰娘顿时有些讪讪的。

她平素看凌波年轻,虽说在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面前得宠,但感觉就是善于奉承嘴皮子伶俐罢了,谁知道真正打起交道来竟是那么难对付。

想到自己的命根子很可能就在对方手心里攥着,她不禁愈发惊惧慌张,可这事情万一只是人家诈她一诈,她倘若求恳岂不是不打自招?一向自负的她头一次感到彷徨无措,正懊悔着居然会错估了形势听了李重俊的蛊惑,耳边骤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贺娄姑姑一向都是皇后的心腹,难免有忌恨的人,难免有人假借你的名义笔迹干些什么,可这些就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皇后更不会相信。

如今李重俊人都死了,有些事情该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好了,倒是我有事情要求贺娄姑姑帮忙。

这话说得婉转妥贴,即便贺娄闰娘心中本扎了根刺,这时候也觉得那伤口不怎么疼了。

而凌波先出口说帮忙,无疑更让她觉得这丫头讨人喜欢,盘算片刻便满口应承了下来:县主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帮的,决不推三阻四。

一刻钟之后,两个笑意盈盈的人便从房间里头转了出来。

一个了却了一桩任务,一个则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恰恰是双赢的好局。

第一百七十章 风云再起人在危境下的潜力是无穷无尽的,因此,从朝堂到民间,都在津津乐道于皇帝李显在玄武门楼上冲羽林军千骑吼出的那段话。

虽也有人背地里嘀咕那是否出于上官婉儿抑或是其他女人的授意,但朝臣们更愿意相信那是皇帝的英明神武。

于是,当这一场由东宫太子掀起的叛乱真正结束之后,大唐至高无上的皇帝和皇后陛下又得到了新的尊号。

应天神龙皇帝,顺天翊圣皇后。

除此之外,那座被当成最后堡垒的玄武门楼也受到了深厚的优待。

玄武门被改名为神武门,以彰显皇帝李显的英明神武;玄武门楼被改名为制胜楼,以纪念李显一声吼,千骑齐倒戈的壮丽景象。

在百官的称颂声中,得意洋洋的李显完全忘记了之前被儿子逼得山穷水尽的窘境,完全忘记了儿子的首级仍然在丹凤门前高悬,完全忘记了那大明宫血流成河的惨剧。

那一刻,他感到了比登上帝位更华美的风光----作为皇帝,还有什么比被人当作圣明天子更值得自豪的?然而,在李显的意气风发之下,旷日持久的株连仍在继续,倒是原本作为叛乱主力军的羽林军千骑风平浪静。

一来是李显金口玉言地说过只要倒戈就不算叛逆;二来是羽林军那些郎将中郎将将军之类的高级军官都被杀得差不多了,谁也没心思和小卒子过不去。

至于陈玄礼葛福顺等等侥幸不曾完全卷入叛乱的军官则是早早上书请罪,再加上又有将功补过的功劳,所以这事情也就轻轻揭过了。

抄家灭门的风潮在长安盛行一时,兴庆坊却是少有得以幸免的几座里坊之一,因为这里除了住着相王李旦五个有职无权的儿子,并没有其他权贵,在这场风波中竟是毫发无伤。

然而。

水面上古井无波,水面下却是暗流汹涌。

位于兴庆坊右町的临淄郡王第大门紧闭,侧门和后门常有人进出。

这一天书房中地坐垫上,便是盘膝坐着好些人。

郡王,武三思已死。

宗楚客一心想着取武三思权位而代之,冉祖庸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构陷相王,要是再这么下去,陛下非得动心不可!不错,武三思死了又冒出一个宗楚客,早知如此,不若我等借着太子谋反的机会,把武氏余党杀光了还来得痛快!羽林军左右大将军如今都已经空了下来。

刘景仁又不是个管事的材料。

万一来了苛刻的上司,我等千骑本就背负了叛逆之名,到时候岂不是任人鱼肉?听到四周传来了七嘴八舌的声音,看着那一张张愤慨地脸,李隆基不由叹了一口气。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原本希望李重俊能看清形势先把那些党附武三思的家伙都杀了,谁知道这位太子舍本逐末,居然会跑到凌波的平康坊去。

实在是竖子不足与谋。

如今朝局重新稳固,再谈这些已经是没用了。

所幸那些构陷他父亲李旦的人不知道他那一夜也在风口浪尖上飘荡。

否则事情就更糟糕了。

父王为人宽厚恭谨,除了那些奸徒之外,百官对此事都不会撒手不管,料想应该是有惊无险。

口中说着有惊无险,他的心中却极其难安。

想到那天告知了李重俊的死以及头颅高悬丹凤门前旗杆,李旦那种震惊铁青的脸色,他不由得有些后悔。

早知道如此,他兴许不应该瞒着父亲之前的事。

要是父亲知道李重俊曾经对凌波意图不轨。

只怕此时也会好受一些。

如今李旦犯了心悸地老毛病卧病在床。

若是知道还有人用那种子虚乌有地罪名构陷,只怕是更加不好受。

郡王容我说一句。

前太子李重俊造反固然是叛逆,但也可以说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这才会出此下策。

陛下今日可以枭亲生儿子的首级祭奠武家父子,明日安知不会杀亲弟以取悦皇后……够了!李隆基勃然色变,站起身来面沉如水地瞪着口无遮拦的葛福顺,陛下岂可容你如此指摘?其他几个人不似葛福顺这么莽撞,当下连忙欠身称是。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书房中的人都吓了一跳,而李隆基更是皱起了眉头。

他亲自来到门前,沉声问道:什么事?郡王,凌公子来了。

李隆基这才舒展了眉头,本想吩咐把人先带到另一边的书房等一等,但转念一想,陈玄礼和葛福顺都曾经见过她,便改口吩咐道:直接把人请进来,以后不管他什么时候来都照此办理。

转过身,见室内众人神情各异,裴愿赫然是喜不自胜,他不由得莞尔一笑,轻描淡写地解释道:除了李果毅,其他人都见过这一位,算来是老熟人,我也就不避忌大家了。

你李三郎一个谋划我就得担惊受怕,这一回差点磨破了嘴皮子跑断了腿,这岂是一句老熟人就能搪塞过去的?凌波推门而入,冷冷丢下了一句话。

发现这书房中除了裴愿还有好几个其他人,她这才醒悟到自己的抱怨太急了些,遂朝李隆基投去了嗔怒地一睹----这家伙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脚踏两只船还是怎么的,这会儿这里可是坐着羽林军千骑硕果仅存地三个果毅!虽则来人一身男装打扮,但李仙凫细细这么一瞧,还是认出那是现如今最炙手可热的永年县主,不由暗叹这临淄郡王李隆基果然是神通广大。

而陈玄礼和葛福顺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证实了心中的判断----李隆基那一夜出现在平康坊永年县主第,后来又没来由地让葛福顺帮忙找人,果然表示两人之间关系密切----当然,这种密切究竟是政治上的联盟还是别的,那就不好说了。

凌波对陈玄礼三人微微颔首,便毫无顾忌地在裴愿身侧的一个坐垫上坐下,开门见山地道:相王的事情各位暂且不必操心了,虽则宗楚客命人反复构陷,但一来陛下惦记着相王的让国之功和兄弟友爱之义,二来朝中又有大臣千方百计地上书劝阻,总之这件事是按下去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除了裴愿全都是人精----别看陈玄礼等人都是武人,但能在羽林军中官居果毅,自然不会是蠢笨地人----谁都知道韦后等人把相王李旦视作为眼中钉肉中刺,决不会轻易放过这大好时机。

一句轻飘飘地按下去了,也不知道背后花费了多少苦功。

当下,李隆基这个为人子的便冲着凌波深深一躬身。

大恩不言谢,我在此谢过十七娘地费心了。

凌波盘算了半晌,还是决定隐瞒这也是太平公主的托付。

要是让这帮兵油子知道明白她同时还勾搭着太平公主,还不知道人家怎么看她。

她站起身漫不经心地还了一礼,旋即笑道:我还想三哥那个总管对我遮遮掩掩说话不尽不实的,原来是有要紧客人在。

趁着各位都在,我也有一件事要预先知会一声。

羽林千骑此次救驾有功,陛下预备增千骑为万骑,只是仓促之间难以从各地折冲都尉府调人,所以会先从左右羽林中挑选骁勇之士补入其中。

各位这果毅都尉很快就要名副其实了。

果毅在军中也算是五品高官,而千骑果毅随侍天子左右,原本更是炙手可热,只不过因为当今天子并不喜游猎,千骑之中总共千人,果毅却有好些,要说实权其实还不如各折冲都尉府的果毅都尉。

所以,听说千骑将增为万骑,葛福顺固然惊呼一声喜形于色,就连陈玄礼李仙凫这两个稳重的也是露出了笑容。

这时候,倒是始终一声不吭的裴愿开口问了一声:这若是千骑增为万骑,那空缺的大将军将军等职是否也已经定了递补的人选?一语惊醒梦中人,刚刚还在盘算自己有多少兵权的葛福顺三人顿时恍然大悟,喜悦的脸色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李隆基早料到事情不会那么顺遂,看了裴愿一眼,这才沉声问道:十七娘,究竟是怎么个章程你就直说吧。

我在紫宸殿恰好看到了已经拟好的诏旨。

以皇后侄儿韦播为长安令,以韦为卫尉卿,以韦灌为左千牛中郎将,至于羽林则是暂时仍归刘景仁统属,毕竟他先头立了大功,总不能把立功的人撤换下来。

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李隆基,随即语气一肃,虽然陛下不信相王参与谋逆,但因为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蛊惑,所以三哥你们几兄弟大约不能在长安城多呆了。

早则今年年底,迟则明年年初,只怕是要出长安任职。

这样一个消息对在场的每个人来说都无疑是当头一棒,裴愿原本想开口说什么,但腰上软肉被凌波狠狠掐了一下,不明所以的他只得把话头吞了下去。

凌波悄悄收回了手,环视众人一眼,又道出了一句语破天惊的话。

魏老相公的儿子尸骨未寒,可他今天又被人弹劾了。

他自从陛下复位为相以来,已经一再收敛了锋芒,却还是招人忌恨。

所以说,如今这风口浪尖上,留在长安城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书房中顿时鸦雀无声,不同于那几个武将的若有所思,李隆基却是眼睛大亮,心中更是又冒出了一个主意。

第一百七十一章 围炉赏雪上元节,却逢帝后奇袭来老而丧子原本就是人生大痛,然而,魏元忠在儿子的棺材运回家的时候,却只是扶柩痛哭了一小会。

回朝任相之后从来就是哼哼哈哈随大流的他破天荒在人前再现当年强谏风采,竟是直言不讳地说但惜太子陨落。

于是乎,那些时时刻刻想着抓这位老相公把柄的人不由得喜出望外,弹劾条陈上了一个又一个,赫然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势头。

八月,魏元忠辞去右仆射,以特进、齐国公致仕。

九月,魏元忠贬渠州司马。

十月,魏元忠再贬务川尉,行至涪陵郁郁而卒。

凌波和老魏元忠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而且站在她的立场,魏元忠离京的时候她也不可能虚伪假惺惺地前去相送,于是只命人在城外候着,匿名送去了一驾坚实的马车。

如今听闻魏元忠的死讯,她免不了有所嗟叹,但更多的却是想到此事背后皇帝李显表明的态度。

可以说,倘若不是李显那种不遗余力也要保下魏元忠的立场,只怕这位老相公不但要挨上一刀,就是三族也难以幸免。

望着窗外花园中秋风扫落叶的萧瑟景象,望着那灰蒙蒙的天空,她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寒意。

曾经不可一世权倾天下的武三思死了,历经三朝的传奇人物魏元忠也已经死了,从此之后,曾经兴盛一时的武周便永远成了陨落的星辰,再也不会犹如夕阳那般仍可东山再起。

腥风血雨的景龙元年很快走到了终结,大唐天下又迎来了景龙二年。

正月初一大朝会一过。

满长安城便为了即将到来地上元节张灯结彩了起来。

平日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但这一年一度的大好节日将近,谁都不愿意摆出愁眉苦脸来。

然而,上元节那一日,平康坊永年县主第的下人们放了不少出去看花灯,而朱颜陈莞等几个心腹的却全都在忙忙碌碌张罗着远行要准备的东西。

因为一直以来从不曾离过洛阳长安这两座城池的凌波要去原州休养!然而,那位据太医诊断郁结过甚需要休养的永年县主,此时却怀抱温暖的手炉,穿着厚厚的裘皮大衣。

正坐在临花园地小阁中赏灯赏雪,那红光满面眉飞色舞的模样,哪里像是精神不振?而她的兴致高昂也带动了旁边的几个男子,裴愿素来是凌波高兴他就高兴的,此时将温热的酒斟了一盅递给凌波,又在李隆基和陈珞面前的酒盏中满满斟了,这才凝神端详着那一抹柔和的侧影。

李隆基拿起酒盏啜饮了一口,见凌波犹在憧憬那塞外风光,再想想自己要去潞州当一个小小的别驾,这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

他当然知道父亲李旦招人忌恨。

他们这几个已经长成的儿子惟有远远离开这个是非圈子,这才有机会解开困局,而且还能够让人家放松警惕。

可即便这样,事实上他就是被流放,被投闲散置了。

十七娘,我在潞州大约会时时刻刻有人关注,这一次就都得靠你了。

凌波正在兴头上,陡然听到这大煞风景地一句,心情哪里好得起来,于是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某人一眼。

瞥见陈珞神色萎靡地坐在那里。

她不由心中一动,遂开口说道:陈珞,李重俊的下场固然太过严酷,但那不关你的事,你原本就不是真心投靠他的东宫部属,而且也不曾出卖他。

这次你跟着临淄郡王去潞州。

别忘了记下他的一言一行。

事无巨细都报给我,省得我为他拼死拼活地卖命,他却在笙歌曼舞地过着逍遥日子!见李隆基流露出哭笑不得的尴尬模样,裴愿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在长安一直都住在李隆基家里,对这位结拜兄长的作风自然是深有了解----除却王妃王宁之外,其余的莺莺燕燕多得他根本记不过来,这好色风流四个字绝对是半点不冤枉。

而陈珞听了这话连忙欠身称是,抬起头来见李隆基也朝自己微微点头。

他心下稍安。

然而。

那一次在丹凤门前瞧见李重俊死不瞑目的首级时,那种从心底冒出来的凉意和冲击。

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比起他昔日地遭遇来,在这帝阙之下,生与死,荣与辱,全都是瞬息万变,这是何等的惊心动魄?窗外的彩灯照耀着白茫茫的雪地,花园中那些松柏的枝头上也都压了厚厚一层雪,几乎看不出那绿意来。

小阁的屋檐下头也结了一根根地冰棱柱,在灯光地照耀下泛出五彩的颜色,光芒流转煞是动人。

喧哗不断的人声和欢笑声从高墙外头一阵阵地传了进来,为这个清冷的夜晚带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暖。

难得上元节解除宵禁三日,民间倒是乐陶陶的。

李隆基冷不丁想起自己和凌波裴愿结缘便是在三年前的上元节,心里登时生出了一种惘然,情不自禁地在凌波的脸上又打量了几眼。

大唐地富贵千金多半是及笄便嫁人,十八岁地年纪早就侍奉公婆当家管事,或是干脆已经有了孩子。

可是她却依旧巧笑嫣然,依旧独身一人,依旧我行我素,那种爽利和安乐公主那些女人的骄纵跋扈不一样,和自幼教导得温恭俭让地世家千金也不一样……小姐!一声突如其来的嚷嚷完全打断了李隆基的思绪,也完全打断了裴愿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出人意料的是,这气急败坏的嚷嚷居然不是平素毛手毛脚的紫陌,而是素来最稳重的朱颜。

这个已经差不多挑起了总管担子的心腹侍女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来不及喘气就紧赶慢赶地说道:陛下……陛下和皇后来了!李显和韦后?凌波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待到想明白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心里立刻就是咯噔一下。

这上元节李显韦后要出巡,必定不可能是大张旗鼓,可就算是微服,少说也带着不少羽林军随行,这会儿她这宅子肯定是被围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苍蝇都跑不出去!这回和成王李千里上次纵兵堵门不一样,那虚张声势的一套怎么也行不通,于是,她一面急急忙忙准备往外赶,一面吩咐朱颜把裴愿和李隆基带下去躲藏。

老天保佑,这两位至尊千万别大发游兴在她家里乱逛!帝后已经临门,凌波自然不可能有工夫再去整理什么仪容,匆忙往前院去了。

这原本温热的身子被寒气一激,到了地头是手脚冰凉脸色苍白。

毕恭毕敬地拜见之后,她就被韦后亲自搀扶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这病是太医夸大,想不到你这脸色竟是白得这个样子,人也瘦了。

韦后如今忙着抓大权,平日也顾不上好好端详凌波,抓着那冰冷的手不由生出了几分怜惜,运儿没福份配不上你,你就到原州好好将养。

陛下已经令原州刺史好生保护你的安全,你这家里头自有人照顾,你尽可放此时此刻,凌波方才醒悟到自己还是个病人,暗自庆幸这一路跑来吹了些寒风,否则就要全部露馅了。

垂首谢过韦后关心之后,她一抬头却看见李显正在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直看,于是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朕看十七娘面善,这前头的磕磕碰碰过去之后,将来必定是一路坦途,阿韦你就不必担心了。

陛下什么时候竟学会了看相?看到韦后白了李显一眼,竟罕有地露出了几分小儿女娇态,凌波不由看得怔住了。

只不过这一丝娇嗔刹那间就从韦后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种居高临下的雍容华贵。

让她更加吃不消的是,韦后竟是当着李显的面说是要召见瑞昌,她虽然倍感狼狈,却还只得硬着头皮把人给叫了过来,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什么叫做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什么叫做玩火自焚……她眼下这情形就是了!好在瑞昌一如既往地温顺恭谨,韦后端详了人之后也只是吩咐他要恭谨侍奉之类的闲话,而李显更是仿佛不知道这是男宠似的,充分展示了皇帝的阔气,一下子赏了十匹蜀锦和云锦。

然而接见完了瑞昌,这两位至尊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愣是兴致勃勃地游园赏雪赏灯,足足逗留了一个时辰方才离去----离去前又有旨意留下,永年县主第上下各赏钱绢若干。

送走这两尊大神,尽管是数九寒冬,凌波还是一头汗。

刚刚引着李显和韦后满宅子乱逛的时候,她就怕他们指着一个仆人说那怎么是临淄郡王,那时候就是糟糕透顶了。

接过手巾擦了擦额头,她这才对朱颜低声问道:那两个人躲到哪里去了?郡王和裴公子都在马厩呢,谅陛下和皇后不会往那边去。

还好,算你聪明。

凌波舒了一口气,见瑞昌犹站在那里,想起今日那惊险一幕,她便决定此次去庭州把他一起带上----即便是裴愿不高兴她也顾不得了。

因为不管他表现得如何优良,丢在长安城她实在是不放心。

这样一个可用却又得提防的人,还是拴在身边来得安心。

第一百七十二章 她就是我娘要求以武崇训墓为陵没有成功,自请为皇太女又遭到重重阻力,要说安乐公主现如今惟一的乐趣,大约就是和美少年调调情,同时和武延秀三天两头地私通。

当然,由于韦后地位日渐稳固,她也就把朝臣那点子反对抛到了九霄云外,外出游玩时只要看到自己喜爱的人,无论男女都会强掠为奴。

而由于武三思武崇训父子都死在休祥坊那座豪宅之内,她认为此宅不吉,索性又在金城坊大兴土木,安乐佛庐也最终完工----至于她会不会在这宝象庄严的地方干什么别的,这就只有天知道了。

由于日子实在太舒心太惬意,她两次来探望凌波的时候,都闹得有些不痛快。

什么仗义疏财,什么结交士子,什么笼络人心……她可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那些人自当伏拜在她脚下恳求她垂怜,为什么要她自降身份?想当初那个不满她自求皇太女而上书劝谏的官员,太平公主还想要笼络,结果人家却干脆辞官逃了,闹了好一个没脸。

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员看不上她,她还看不上他们,何必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眼看眼中钉肉中刺一个个拔去,纵使一向低调做人的上官婉儿也渐渐得意了起来。

一改往日只充当一个内相的角色,她甚至还陪着李显和韦后在紫宸殿召见官员,甚至亲临麟德殿饮宴,为帝后代笔赋诗。

原先只在宫内盛行的才女之名渐渐在长安城流传了开来,无数风流才子传抄其诗赋,更有人盛赞此乃上官体重现。

正在风头上的她自也听不进凌波的提醒,反而嗔怪对方年纪轻轻思虑太多,连及时行乐的道理都不懂。

连碰了两个钉子,满肚子好心的凌波也就懒得费嘴皮子了,打点行装便在一片笙歌曼舞的盛世气象中离开了长安城。

那排场与她在长安煊赫的名声完全不符,整个马队上下加在一起不过百人。

前来送别的也都是各家贵人的使者,倒是送来地各色用品价值不菲。

高力士最后一个离开,除了低低道了一声保重之外。

踌躇片刻又加了一句话。

倘若有可能,你还不如在原州别回来了。

登上马车缓缓西行,凌波在心里头回味着这句话,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

当初是希望日子过得精彩一些,这才跟着上官婉儿鞍前马后,攀附着这一层关系在韦后面前站住了脚跟。

如今想想这如履薄冰的日子还真没意思。

可是,过惯了那种被人捧到了云间的日子,倘若再让她去当那个无权无势没人理会的虚名县主,只怕她又要不习惯了。

这做人还真是得陇望蜀永无满足之日!在路上的第二天,她便不耐烦再坐马车,索性换了男装骑马。

由于随行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地可靠人,就连五十个羽林军扈从也都是她亲口指定,由陈玄礼等人暗中设法调来的熟人,因此她自是毫不避忌地和裴愿并马而行,谈笑风生无拘无束。

偶尔还会在大道上风驰电掣来一场赛马。

而在她远远抛在身后的马车中。

瑞昌掀开车帘望着前头那一抹明快的身影,那双桃花眼中亦露出了熠熠神采。

头儿,看县主那高兴的模样,那个憨头憨脑的家伙难道是她的相好?这也忒古怪了!县主的模样在长安那些千金中间也是顶尖的,怎么会寻着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家安乐公主可是左一个右一个都挑地是美男子,如今的入幕之宾武延秀那也是相貌堂堂。

听到四周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老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伸出马鞭遥指众人的鼻尖呵斥道:好容易有这样优厚的差事,你们居然就知道多嘴。

这县主挑上什么样的人关你们什么事?前次大家全都升了一级,又得到了丰厚的赏钱,这可都是托了别人地福。

要不是我们倒戈得快。

只怕这时候就和其他各门的卫士一样到岭南去数星星了。

一想到某些同僚地悲惨下场,众人顿时心有戚戚然,也就没了谈笑的心情。

虽说原州肯定没有长安城那么繁华,可只要能避开是非圈子,总归应该是好事。

再说了,他们护送的这位金枝玉叶素来就是福星----李重俊裹挟了那么多人,偏偏只有凌波能逃出生天,这是什么样地好运气!他们跟着这样的福星。

不也能沾染一点运气?等到了原州在一处早就安排好的豪宅住了下来。

凌波却抛下所有羽林军卫士,把满心不情愿的朱颜留在了那里当替身。

自己则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和裴愿带着云娘武宇武宙以及罗琦瑞昌等人连夜就走了,甚至连原州刺史的拜见都不曾理会。

这样才像是一个休养也没忘了摆架子的骄纵千金!一行人都有货真价实的通行文书,路过凉州时,少不得又在这座扼守河西走廊的重镇逗留了一番。

拿出李隆基不知从哪里弄来地关文,裴愿亲自往凉州大都督府拜见,调兵五十随行护卫。

凌波原本觉得这安排有些多余,可裴愿执意如此,又把李三郎搬了出来,她也只能默认了这么一件事。

等到夜晚没有闲杂人在周围,她才露出了彪悍本色,耳提面命地教训裴愿不要凡事都听人家地。

其实这不是三哥的主意,是我执意让他弄到了这样一份东西。

说到这里,裴愿不禁心虚地看了凌波一眼,西域如今不太平,西突厥各部、葛逻禄、吐蕃等等大小国家不仅有内战,而且还常常骚扰大唐各州镇,尤其是扼守西域和中原地河西走廊更是常有骚乱发生。

庭州固然有一望无际的牧场,有数不尽的牛羊,但大小战事也是从来没断过。

凌波闻言不禁没好气地白了这个愣小子一眼----她早就知道天下不会有那样的世外桃源,可裴愿就不能让她多一点幻想?得知裴愿的继母如今还在庭州经营着裴家的产业和牧场,凭着这一层关系,裴家的商队在河西走廊几乎从不会遇袭,带上这五十兵卒的护卫主要是为了威慑四方和以防万一,她又嗤笑了一声。

有你这个裴少爷在西域的赫赫威名,还不能保住我这个小女子的安全?爹爹说过,什么事情都要万无一失才好,不能随意逞匹夫之勇。

再说……裴愿的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竟是忽然伸手把凌波揽进了怀中,在长安我没有办法,但是在西域,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受到半点损伤。

一句戏谑却得到了这样的温存,被拥在那坚实的臂弯中,凌波不禁愣了一愣,到了嘴边的另一句话不由得吞了下去----裴先她已经见过了,彼此之间也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庭州的那位虽然只是裴愿的继母,可要是成了婆婆……她都在胡思乱想什么,这一切还八字没一撇呢!过了玉门关和沙州,天和地便换了另一幅景象。

不再有高墙环绕的城池,不再有衣着鲜亮的富人,只有驼铃阵阵的商队,只有逐水草而居的牧民牛羊,只有用于买卖物品的小集市,只有大声谈笑佩着腰刀的牧族勇士。

而在看到这一行全副武装的中原人时,大多数人选择了漠视和无视,只有牧民中的孩子们好奇地一路围观,最后也被远远抛在了后头。

一路上足足走了将近两个半月,浩浩荡荡的马队方才抵达了庭州。

一路上看惯了没有城墙的小镇,以及数百帐篷的部落,乍一看到这高墙铁壁,凌波竟是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中原。

入城的时候盘查极其严格,即使她这样有最高等级的通行公文,那些军士们又都认识裴愿,仍少不了一通仔细的盘问。

倘若再把庭州周围开垦出的无数良田结合在一起来看,这地方就更加不像是西域了。

而远行护送到此的凉州军则是告辞而去,临行前裴愿又出手阔绰,他们虽说一路辛苦,倒也心满意足。

见凌波入城之后仿佛对什么都是好奇的,裴愿便充作了主人,一路耐心地解释道:庭州东连伊州、沙州,南接西州,西通弓月城、碎叶镇,统辖西突厥十姓部落的好几个羁縻府州,一向就是大唐在西边的要镇。

这里既有佛寺道观,也有商铺集市,有很多西域商人来这里做生意。

爹爹当初没用几年就盖过了本地的巨商,成为了庭州第一。

就连云姑姑也说你爹爹是英雄豪杰,你就不用帮他吹嘘了!倒是你裴公子够风光,这庭州城似乎谁都认得你!看到这一路上碰见的人里头,甭管男女老少都热络地和裴愿打着招呼,凌波头一次发觉自己眼中的愣小子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故而酸溜溜地丢出了一句话。

可话音刚落,大街另一头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抬眼一看,入目的赫然是一匹毛色鲜亮的大红马,马上的女子一身火红,那种美艳眩目的风情竟是迎面而来。

愿儿,你可是回来了,我都想死你了!随着一声喜悦的呼唤,那女子勒着马头在众人面前五步远处堪堪停住,一个纵身跃下马就疾步冲了过来,竟是不管不顾地抱住了裴愿,亲昵地在他的头上揉了揉。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凌波不由得瞠目结舌。

裴愿手忙脚乱地挣脱了那女人的怀抱,尴尬地对凌波一笑:小凌……她就是我娘。

第一百七十三章 雷厉风行的准婆婆这位就是裴愿的继母!凌波瞧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

那种火辣奔放的性格确实像是一位牧族公主,可是,她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年轻得很,倘若裴愿不说那是他的娘亲,连同刚刚那亲昵的动作,她还差点把人家当成是裴愿的情人。

就在这时候,她的耳边又传来了裴愿的声音。

娘,她就是小凌。

哟,这就是愿儿你一直念叨的心上人?那美艳女子登时露出了惊喜交加的表情,丢下裴愿便兴冲冲地走到凌波面前。

她比凌波高出了大半个头,这居高临下打量了一会,竟是忽然出手在凌波的面颊上轻轻掐了一记:怪不得愿儿看不上尼娅,这庭州方圆几百里,大约没人能比得上你的心上人。

我还怕你这憨厚脾气在中原吃亏,想不到你居然拐骗了这么一个大美人回来!她的汉语极其流利,爽利地说了这么一大通话,便笑吟吟地从腰中解下一把镶金嵌玉的弯刀,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凌波手中:这把刀算是我阿史那伊娜给你的见面礼。

愿儿虽然不是我生的,可我一直都把他当作亲生儿子看待,以后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拿着那把沉甸甸的弯刀,再听到这么一句再明白不过的话,凌波只觉得浑身燥热,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

此时,四周围拢来的人唯恐天下不乱,纷纷发出了震天的叫好声,更有熟人围到裴愿身边连声恭喜,七嘴八舌喧哗声不断。

终于,阿史那伊娜看到四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便可能演变成骚乱。

遂高高举手拍了几下巴掌:都散了散了!改日我家愿儿娶妻的时候,自然会请大家来痛饮,现在别惊跑了我阿史那伊娜的媳妇!有了这么一句话,人群很快一哄而散,街道上渐渐恢复了早先的畅通。

平白无故经历了这么一场围观事件,凌波只觉得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恼怒又是焦躁,竟是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

等骑上马随阿史那伊娜回家,那一阵阵风迎面扑来地时候,她方才觉得渐渐安定了下来。

比起心思深重的裴先,裴愿这位继母性情直爽,倒是很好打交道的人。

庭州和中原长安洛阳这种里坊森严的大城不同,店铺和民居散在城中。

并没有高大的坊墙隔开。

城中的房子各式各样风格不一,来往的行人也是打扮各异,四处都充斥着一股浓浓地异域之风。

踏进裴家大门之后,凌波看到的仆役中十个里头至少有九个是异族人。

就连吃饭时那些菜肴也多半是牛羊肉一类。

她起初还不惯那肉的腥膻,但品出了其中鲜美,再加上一路上嚼干粮着实是厌了,也就渐渐放开了胃口。

阿史那伊娜作为女主人,一面兴高采烈地招待这位不一般的客人,一面也在打量着对方。

虽说她从来没有踏足过中原,但丈夫是地地道道的世家子弟,因此丈夫都说这一位县主尊贵得很,那想必是没错的。

她是西突厥摄舍提暾部地公主。

可她的父亲不过是西突厥十部之一的首领,旗下号称万帐,其实能骑射能打仗的也就不过几千人。

怎么能和富有天下地大唐相提并论?齐大非偶之类的话她听丈夫念叨过好几次,隐约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是既然裴愿喜欢,别人拦着又有什么用?此时,她看着那个巧笑嫣然的少女,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当年看上裴先的情形,嘴角的笑容不由加深了。

小凌,这葡萄酒不是宫中酿造的那种,后劲大。

你一路奔波得少喝一点。

对了。

你好好歇息一晚上,明天我带你去天山脚下看雪山骑马!还有。

你不是喜欢羌笛吗?这里有一个老牧民吹的羌笛很好听,到时候……凌波还是第一次发觉裴愿居然是这么罗嗦的一个人,眼见阿史那伊娜饶有兴致满脸笑容地端详着她,她不好像平常那样耳提面命让这愣小子闭嘴,于是便不顾裴愿地劝阻,赌气喝了三大碗冰冰凉凉的葡萄酒。

起初她还觉得消解了心中燥热,不料想没过多久,那股热力一下子在五脏六腑散发了开来,脑袋也变得有些昏昏沉沉,最后不由自主地一头栽倒了下去。

阿史那伊娜这才站起身来,看见凌波满脸红扑扑地枕在了裴愿的大腿上,她忍不住在继子地肩膀上拍打了两下:愿儿你真是好福气!她不但漂亮,而且性情也好,我在庭州看到过那么多中原女子,没有人比得上她一根小指头!甭管你爹是否同意,到时候我一定帮你!对了,今晚就让她住在你那里?不不不!裴愿这时候才慌了手脚,见继母露出了戏谑的表情,他更是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和小凌还没有……还没有……总之不是娘你想的那样!对于这种拙劣的辩白,阿史那伊娜冷不丁笑出了声。

当年她之所以嫁给裴先,一多半是因为丈夫能文能武相貌堂堂,还有一小半却是因为这个只有八岁就敢徒手搏狼的孩子。

如今裴愿长那么大了,本事见长,脾气性格却还是老模样,真真让人好笑。

行了行了,不过是逗你一句,看你那副紧张的样子!看裴愿那张窘迫的脸,她又扑嗤笑了一声,没好气地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真不知道她看上了你什么,一点都不机灵,和你爹当年差远了!裴愿闻言却也不恼,亲自把凌波打横抱起,送到房间里安置好了,这才回转到了厅堂。

瞧见继母不见踪影,他心中奇怪,便随手招来一个侍女询问了一句。

阿史那夫人出城去了。

那侍女瞧见裴愿满头大汗的模样,本能地想笑,好容易才硬生生止住了,阿史那夫人说,要趁着少爷回庭州这段时日把您地婚事给办了,所以回摄舍提暾部求见可汗了。

她还罗列了一张单子让人去采买东西,还为那位凌姑娘备了好些衣裳……那侍女还要再说,裴愿却是无心再听下去,一转身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等他来到门口,却只见阿史那伊娜已经上了那匹大红马,一挥马鞭飞驰出去老远,根本不理会他地叫声。

他有心想骑马追上去,但想到继母素来说风就是雨的性情,不得不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地主意,只能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这要是真的把他那位外公给惊动了过来,整个庭州必定要闹腾一番,就是北庭都护府也会被惊动。

到了那时候若是有人得知了凌波的身份,那可如何是好?他这次回庭州虽说有私心,但可是有公务的!这一夜,凌波在异域他乡睡得极其安稳,甚至连从来不曾入梦的父母也破天荒在她的梦中露了面。

母亲一如既往地对她温婉地笑着,父亲也还是那副唠唠叨叨的德行,说着什么老老实实做人安安分分嫁人。

尽管明知道那是梦境,她却依旧沉浸其中,直到最终一股莫名的大力将她推出了那个美好的梦境,她方才睁开了眼睛。

你可是醒了!瞧见阿史那伊娜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凌波慌忙一骨碌坐起身来,讪讪地叫了一声阿史那夫人。

都是一家人了,还叫什么阿史那夫人?虽然你和愿儿还没有成亲,但你要是愿意,叫我一声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见凌波的脸刷地一下红了,阿史那伊娜这才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不然,就按照你们大唐的习惯,叫我一声伯母也行。

凌波素来只是取笑别人,今儿个轮到自己头上,这尴尬劲就别提了,好半天方才憋出来一声伯母。

然而就是这么一声,她就只见阿史那伊娜露出了满脸阳光灿烂的笑容,随即拍了拍巴掌。

不消一会儿,外头就进来了两个侍女。

一个捧着脸盆手巾,一个则是捧着一套衣服。

仅仅瞅了一眼,她也能看出那不是中原服饰。

到了庭州就别穿男装了,换上这一套衣服,别人决计认不出你来。

阿史那伊娜不由分说地把衣服往凌波面前一推,又自顾自地说道,愿儿不是说要带你去天山脚下骑马看雪山么?那里就是我们摄舍提暾部的牧场,你一身中原打扮也不方便。

上次愿儿回庭州,我就已经照着他所说你的身材准备了好几套,想不到终于给用上了。

面对这么一个雷厉风行的准婆婆,凌波压根找不到拒绝的余地,只能任由两个侍女折腾着给换了衣服,其间阿史那伊娜那种火辣辣的目光颇让她吃不消。

当她穿着天蓝色大襟袍子,蹬着绣花靴,戴着小花帽走出房门时,看见的就是裴愿那张目瞪口呆的脸。

小凌,你这是……凌波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却没法说这都是你娘给折腾的。

满身别扭地跟着裴愿去前边填肚子,她自然不曾注意跟在后头满脸笑意的阿史那伊娜,还有那些张头探脑的侍女们。

阿史那夫人,少爷真是好眼光!阿史那伊娜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耸耸肩笑了一声:尼娅号称天山第一美人,如今这称号要换人了!第一百七十四章 花前月下的表白凌波自小长在洛阳,之后迁居长安,这生平头一次出远门就偷偷摸摸出了玉门关,她心底里总免不了有些不自在。

然而,此时此刻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马飞奔纵声大笑,耳听骏马嘶鸣羌笛呜咽,远望绿草如茵牛羊成群,她实在是爱煞了那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她不用谨小慎微字斟句酌,不用满腹算计满心警惕,不用在人家和她攀谈的时候怀疑人家的居心。

那颗在京城利益圈子中变得越来越狭窄多疑的心,如今也渐渐开阔了起来。

她终于明白,只有这样一个天大地大的地方,才会养成了裴愿这种性子,才会让他丝毫都不像一个世家子弟。

小凌,你看,那就是野马群!裴愿兴奋地用马鞭指着远处那几十匹桀骜不驯的野马,脸上神采飞扬:每年,草原上最彪悍的牧民都会费尽千辛万苦去捉这些野马,将其中最出色的骏马献给他们的首领。

这些马多半不是为了骑乘,而是为了配种。

西域之所以多出骏马,就是因为这里有数不尽的野马群,有最出色的牧民。

你在这等着,我带人去捉一匹来!凌波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野马群,裴愿一面说,她便在一面打量,颇有些心不在焉。

待到裴愿扬鞭带着罗琦和另一个壮实的汉子疾驰了上去,她这才反应过来,可这时候就是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于是,她只得看向了今天非得要跟出来的阿史那伊娜。

放心,愿儿身手矫健,他曾经在比武的时候一个人掀翻了我阿达麾下八个勇士,每年摄舍提暾部捕捉野马他都会参加,那往往是几百匹的野马群,这个不算什么!说到这里。

阿史那伊娜又笑了起来,小凌,西域是勇士的天下,只要有刀和弓箭,勇士就永远不会惧怕任何危险。

你放心,愿儿一定会为你捉到最矫健的骏马。

尽管有阿史那伊娜这样信誓旦旦的承诺,但看到罗琦两人纵马将那野马群分散赶开。

居中地裴愿则是瞅准了目标径直往一匹棕黑色野马追去,忽然掷出了套索,她还是捏了一把冷汗。

尤其是看到那匹狂暴的野马开始撒开蹄子飞奔,带着那套索绷得笔直时,她更是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而面对此情此景,她身下的初晴也在不安分的刨着蹄子。

发出了低低的嘶鸣声。

也不知道过了许久,满头大汗的三人方才带着猎物回来,脸上俱是焕发着兴奋的神采。

而那匹野马尽管被套索紧紧勒住,却仍是极其不安份。

时不时挪动脖子发出阵阵嘶鸣。

面对献宝似地裴愿,凌波恨不得劈头盖脸训斥这家伙一顿,可是,四周却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和喝彩,她只好决定回去之后再找他算账。

这时候,阿史那伊娜笑道:我正愁没有东西送给阿达,愿儿捕获的这匹野马倒是正好!他今天正好就在前头的牧场,原本就打算来庭州看看愿儿你的心上人。

小凌,和我一起去见见如何?裴愿素来了解继母说一不二的性格。

见凌波一下子僵住了,连忙拍马来到她身边,低声解释道:外公一向对我极好。

每年都会送来许多牛羊马匹,甚至还帮着都护大人打退过来犯庭州地他部酋头。

他是很好的人,你……你就见一见他好么?阿史那伊娜这种完全把自己当媳妇的举动,凌波无奈之外自然也有些欣喜。

裴愿这么软语一说,她只能恶狠狠地提脚在他的腿上蹬了一记,这才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然而,和她设想地排场绝然不同,那牧场周围根本没有重重护卫把守。

一行人长驱直入。

连个拦路问话的都没有。

当阿史那伊娜飘然下马,拉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说了好一会话。

然后转过身对她说那就是摄舍提暾啜的时候,她竟是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这个……这个头发乱糟糟胡子乱蓬蓬,一身衣服看上去都是胡乱拼凑的糟老头子----请原谅她这样的形容词,因为事实上他看上去比糟老头还要糟老头----就是摄舍提暾部的首领?和他周围那四个身着皮袍的高大汉子比起来,他倒是更像一个牧马人。

阿塔!裴愿先跳下马,上去拥抱之后叫了一声,这时候凌波方才跃下马来,上前很有些不自然地行了一礼。

然而,让她深感意外的是,这位摄舍提暾啜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子不像是一部首领?人家直截了当问出了这个,凌波原本想顺坡找个借口,可一对上那双仿佛是阅尽沧桑洞悉世情的眼睛,她不由点了点头,颇有些惭愧地说:我刚刚还以为您是这个牧场地牧马人,想不到您就是摄舍提暾啜。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说的是实话。

我阿史那敦就是一个牧马人,只不过我放牧地是摄舍提暾部的数千勇士!说到这里,阿史那敦的脸上露出了熠熠神采,总算是有了些首领的气质,但紧跟着的一句话就故态复萌了,伊娜昨天对我说,你比号称天山第一美人的尼娅更漂亮,我原本还不相信,但现在一看却信了。

愿儿真是好眼光,要是我年轻三十岁,一定会抢走你做妻子!这话……这话是一个长辈该说的么?凌波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见阿史那伊娜笑得花枝乱颤,裴愿则是满脸无奈,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好在某个糟老头并没有一直打趣下去,但硬是指着自己地鼻子让她叫阿塔。

她无可奈何叫了一声,结果老头儿更是高兴得什么似地。

外头看着那牧场没什么防备,但陪着阿史那敦逛了一整圈,凌波方才发现那些放牧的牧民个个都是挎着腰刀和弓箭,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投去警惕地目光,赫然是全民皆兵的阵仗。

此时此刻,她不由想起了那时候李隆基说的话。

大唐在西域的影响已经远远不如当初太宗皇帝那时候,祖母在执政上头固然有手腕,但在军事上却不通,西域不稳,河西则岌岌可危,进而会影响关中中原。

西突厥十姓虽然是服膺我大唐旗下,但若是大唐有朝一日无法震慑他们,他们便会复叛。

要真正的羁縻这些桀骜不驯的部族,便需要有一支最强大的军队,便需要有一群最出色的将领。

她心中陡地一凛,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倘若长安真有不稳,眼前这个好似邻家长辈似的白胡子老头,是否会摇身变成最凶残的恶狼?这一晚在阿史那敦的强力挽留下,凌波便住在了这个牧场中,但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于是索性披了衣服到外头看星星。

路过马厩的时候,她却意外地看到裴愿正在和坐骑说话,顿时轻手轻脚地掩了过去,谁想到才走了两步,愣小子便转头看了过来。

原来小凌你也睡不着。

裴愿拍了拍爱马的头,转身朝凌波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直到被牵着走了好几步,凌波方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着,可心里却生不出要挣脱的念头,只得任凭裴愿将他拉到了一个隆起的土丘上并肩坐了。

深沉的天幕上群星璀璨,弯弯的月牙若隐若现,那洁白的光华并不清冷,反而流露出一种额外的暖意来。

虽然没有花前,但好歹是月下,可裴愿一张嘴却吐出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这一次我们到庭州来除了那个目的,还想要招募一些勇士。

我原本打算向外公借一些人,可细想一想却觉得不妥。

摄舍提暾部虽然已经附了大唐,可毕竟只是羁縻,又不曾内迁。

小凌,庭州如今还有数百流人,其中多有昔日曾经从过军的,是否能设法从中弄出一些人来?凌波起初还有些恼火,但听着听着便赞同地点了点头。

自从知道裴家在庭州根基牢固,某个李三郎就没少打过主意,就连她也曾经起心从这里带一些人回去。

然而,带上几个外族人回去固然不要紧,人多了却绝不是什么好事。

突厥原本便是崇拜狼的强大异族,尽管太宗皇帝曾经把东西突厥打残了打怕了,但这些年来,突厥重新势大,一个不好就是引狼入室。

想到这里,她便言简意赅地说道:我想想办法。

一阵微风拂来,对坐的两人却都没有说话。

忽然,裴愿脱下身上的皮袍,二话不说地盖在了凌波的肩头,旋即站起身来认认真真地说:爹爹曾经说过,男子汉大丈夫最要紧的是功业,我想过了,只要这一次帮了李三哥和相王,我还想回庭州。

长安不需要千人敌的勇士,但这里需要,西域也需要。

小凌,到时候如果有可能,你愿意和我一起呆在这里吗?这里没有长安繁华,没有长安热闹,兴许还会有刀兵相交的危险,但是,我一定会尽力保护你。

庭州还是长安?面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一向果决的凌波却忽然犹豫了。

她确实很喜欢这里,她也确实很喜欢直爽的裴愿,可是,她是否愿意将剩下的日子都挥洒在这个广阔的天地?第一百七十五章 男宠的作用对于庭州这样的边地重镇来说,除了本地居民、西域和中原商人以及驻扎在这里的近万瀚海军,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那就是流人。

这些流人中,既有因为犯罪而长流西域的百姓,也有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而举家流放的官员,甚至还有不少军官。

但是,不管昔日是怎样穿绫罗戴金银呼风唤雨的权贵,如今都成了零落尘埃的天涯同路人。

而且,女皇期间还有过一次大规模的诛除流人,使得如今庭州流人中很少有昔日贵家子弟。

能够在这样严苛的地方生存下来的,几乎都是身负武力吃苦耐劳的汉子。

北庭都护府统领瀚海军近万,也算是西域要职。

然而,自从武后执政之后重文轻武,对武将的提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诸如黑齿常之程务挺这样战功赫赫的将领一个个被逼杀,镇守边关就算功劳再大也往往不敢求升迁。

如今的北庭都护府虽则是武后所设,但担任都护一职的文官也是频频调换,如今这一位乃是武后执政末年派来,却是安安稳稳当到了现在。

看过雪山风光草原胜景,跑过马吹过笛,很是逍遥了十几日,这一天早上起来之后,凌波便开始收心准备正事了。

由于裴家已经不再是流人身份,在庭州根基牢固手面通天,她少不得使人去打听了如今那位北庭都护刘宛志的情况。

得知他这个文官虽然手握军权,也曾经在突骑施等部进犯时立过一些战功,却一直谋求回朝未果,她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她虽然只是一个县主,但因为时常要进出宫阙,所以身上的各种信物倒是备了一大堆。

有韦后赐予的内宫出入玉符,安乐公主私刻的公主府长史信符。

上官婉儿给的盖有玉玺的空白手敕……如果是在外头,林林总总这么些东西能够发挥的用场无疑是异常可观。

而通过裴家遍布庭州、河西直至中原地情报网,她对帝都的种种变化也是了然如心。

上官婉儿从婕妤擢升昭容,其母郑氏也从荥阳县君拜沛国夫人,母女二人终于以最高的姿态站在万人之上,堂堂正正地摆脱了昔日阴影。

而原本只是私下里的卖官鬻爵如今已经风行整个长安城,主持卖官的不但有诸公主。

还有韦后的妹妹成国夫人、上官婉儿、沛国夫人郑氏、柴淑贤贺娄闰娘以及第五英儿等等。

只要钱三十万便可用斜封墨敕送到中书授官,一时间长安洛阳两地竟是多出了杂官近万人。

对于这种情况,凌波心下免不了犯嘀咕----倘若她还留在那个群魔乱舞的长安城,只怕少不得也会有人捧着钱上门买官,斜封官地名头里肯定也会有她一份。

虽则少了许多银钱进项,但也免了一桩大麻烦。

如此相比却还是合算的。

抛开了这些,她眼下最重要的问题却是如何去会会那位北庭都护。

她自己亲自出面自然不行,由于进城那天闹出了太大动静,成日里又和裴愿一起进进出出。

庭州上下如今认识她的人绝不在少数。

裴愿就更不行,只要是稍稍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当今天子李显会轻易赦免裴炎后代。

思来想去,她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也没什么好主意,最后随口问了武宇武宙这两个木头人一句,谁知两人竟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人选。

小姐不是带来了瑞昌么?他进城地时候戴了斗笠,住在裴家之后小姐又没让他露过面,让他去见北庭都护应该不会露出破绽吧?一语惊醒梦中人,差点忘了自己还带着个男宠的凌波不禁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心里咕哝自己几乎就忘了这么一个人。

于是,她立刻让武宇把人找了来。

当看到他那一如既往的低眉顺眼,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她一向看人很准。

可这个家伙却从来都没有看透过,她真地可以完全信任他?思前想后,她还是打消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随手递了一枚印章过去,嘱咐他以安乐公主府长史的名义去见北庭都护。

她原本以为听到的不是答应或是拒绝,结果瑞昌将那枚印章捏在手中,忽然露出了一个妖媚的笑容。

县主要的那四个人乃是昔日羽林果毅,都是武三思用各种理由黜落下来的。

县主就不怕他们脱出生天后忌恨当年之事对您不利?请恕小的说一句大不敬的话。

那位临淄郡王确实英果,可他如此对羽林新旧将领施恩。

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自保?小地斗胆提醒县主一句,县主若是不多多提防这位郡王,只怕日后会被他骗了心去。

住口!凌波还是第一次见到瑞昌在自己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说话,忍不住拍案而起。

然而,看着这个如同桃花一般妖艳的男子恭谨地伏跪了下来,她陡地生出了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

他不过和李隆基见过一回,怎么就有那样地聪明联想到这许多方方面面?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原本的姓氏是什么?然而,她却失望地看到,地上那个人纹丝不动,仿佛她这句话根本就不是质问:小的出身低贱,姓氏什么早就忘光了。

小的只知道如今自己是安乐公主赠给县主的男宠,自当谨守本分,尽心竭力为县主办事。

这话要是从别的仆役口中吐出来,那是极其自然的表示忠心,可这会儿凌波怎么听怎么别扭。

盯着那后脑勺和后背看了一会,她也懒得再警告或是多说什么,直接吩咐他去换一套衣服,等人走了立刻把裴愿找了来。

找一个人跟着他,要身手好又足够机警的,万一他有什么异动就见机行事。

裴愿原本还对这么一个有着男宠身份地人很有些别扭,但这么些天从不曾看到凌波和这个瑞昌说话,就连见面也是少之又少,他那点子不得劲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此时乍听得她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这个,他愣了一愣便追问道:难道他有什么不妥?少说废话,让你去你就去,总之出了问题唯你是问!凌波不由分说地把裴愿赶出房去,随即便盘膝坐下来发呆,不知不觉想到了初次见到瑞昌地情形。

那一天的诡异情形直到现在他还是难以忘怀,尽管不曾真地春宵一度,可他居然从容不迫就那么趁势投靠了过来,之后几次三番都表现出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冷静,这绝对不是一个奴婢贱民具备的素质,绝对不是他所说的什么出身低贱。

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当一个男宠!武后执政期间,多少豪门贵族破门灭族,甚至是被连根拔起,瑞昌难道也是名门之后?她从这个又想到了那个行事狠辣果决的李三郎,脑袋渐渐隐隐作痛了起来。

她从来就知道这年头聪明人太多傻瓜太少,而在那么多聪明人之中,就属太平公主和李隆基最让人头痛。

太平公主的野心好歹还能让人看得清楚,但李三郎的谋划究竟是所图为何?让相王登上皇位?皇帝李显还有两个儿子,怎么也轮不到老好人相王李旦。

就算李隆基真的煽动羽林军造反夺位,他身为人子也不可能越过相王登上帝位。

毕竟,论起嫡庶来,寿春郡王李成器才是相王嫡长子,李隆基连继承相王王位都得靠后,他这么处心积虑不遗余力地谋划,仿佛只有自保才能说得通---某人可是一直表现得像是一个大孝子。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凌波竟是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推开了门,看见她趴在桌案上睡得香甜,那人不由得摇了摇头,拿起手中的一件狐皮披肩轻轻搭在了她的身上,含笑又端详了片刻,这才悄悄退了出去。

娘,我回来了!才一出门就听到这声嚷嚷,阿史那伊娜吓了一跳,看清那个冒冒失失跑来的莽撞小子,她立刻眼睛一瞪道:嚷嚷什么,小心吵醒了你未来的嫂子!来人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极其敦实,吃那一瞪立刻后退了两步,好一会儿才讪讪地笑道:我只是一进城就听说未来的嫂子比尼娅还漂亮,说是天山第一美人的称号要易主了,所以才来看看。

娘,这还没过门呢,你就把人家当媳妇了,这也太早了吧?你大哥那么老实的性子,我当然得替他好好看着。

就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裴范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见母亲作势欲打,连忙抱头鼠窜,逃出老远方才转头做了个鬼脸,这次让大哥抢在了前头,以后我一定带更漂亮的媳妇回来给你瞧瞧!他说完正想溜之大吉,谁知却和迎面而来的裴愿撞了个正着。

他哪里敌得住兄长的怪力,这一撞登时噌噌噌连退三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容易稳住了身子,看裴愿满脸兴奋,他连忙涎着脸凑了上去:大哥,什么好事这么高兴?二郎你从弓月城回来了!裴愿这才看清楚自己撞出去的人是裴范,立时喜上眉梢地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两下,我先去见小凌,待会再和你说话!说完这话,裴愿只和阿史那伊娜点了点头就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房里。

看见他这风风火火的样子,留在外头的母子俩不由得面面相觑,但很快就同时叹了一口气。

一个是感慨儿大不中留,另一个则是惋惜自己那个勇武的大哥终于被人套住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终究是要回去的北庭都护刘宛志第一眼看到那个锦衣华服的美男子就感到了几许异样,瞧见那颗安乐公主府长史的印章时,他更是认定了这自称徐瑞昌的男子的身份。

北庭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原本互为犄角,但随着吐蕃势大,西突厥余部常常闹反叛,他原本就是焦头烂额,一心想谋求回朝,或是换一个更太平的官。

于是,明知安乐公主府并不置长史,明知此次前来的那个美男子颇有些可疑,他还是爽快应承了下来。

不就是几个无足轻重的流人么?庭州每年上报亡故的流人多了去了,朝廷如今有谁管这事?再说了,人是武三思弄下来的,武三思如今人都死了,安乐公主又曾经是武三思的儿媳妇,这点子事情还怕会捅娄子?而裴愿告知瑞昌已经办成此事的时候,凌波却没有露出多少喜色,而是觉得瑞昌身上那层迷雾仿佛更浓重了。

只不过,她很快就无暇考虑这个,因为有一个更麻烦的人犹如牛皮糖一般粘了上来,让她大呼吃不消。

凌波还是头一次知道裴愿居然有个弟弟。

嫂子,你怎么和我大哥认识的?嫂子,你可别看我大哥长成这样,打架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那时突骑施举兵来犯,他一个人就打翻了好几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嫂子你这么漂亮,你家里的妹妹一定也是美若天仙,不若这次带我一起回长安怎么样?当耳边充斥着仿佛永无止境的唠叨,凌波终于受不了落荒而逃。

自然。

这笔帐少不得算在裴愿头上----这么个老实憨厚的家伙居然会有裴范这么个喋喋不休地弟弟,老天爷是不是太不公平了?要是裴愿有他那个弟弟的一半机灵,她也能少费些心思操心----还有,那个该死的小子居然口口声声叫她大嫂,摆明了是占她便宜来着!不但如此,阿史那伊娜那种过分的热情也让她着实消受不起。

她哪里知道,上回自己收下了人家的一把弯刀,居然就算是收下了订婚的信物。

于是。

当这位准婆婆又提出带她在庭州四处逛逛,看看风土人情的时候,她再也不敢松口答应,唯恐这一位像展示什么似的到处展示她这个准媳妇。

她见惯了淡漠地亲情。

见惯了彼此算计的人际关系,见惯了亲戚间的虚假客套,因此,对于这种真正的关切,她竟是在舒心惬意之余生出了几许惶恐---这要是再这么下去,她回到长安之后就没法过日子了。

午后,在射猎回来地路上,凌波和裴愿并肩而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们过两天就回长安吧。

裴愿心里正想着今天丰厚的收获,起初本能地点了点头。

待到明白此话是什么含意。

他立刻吓了一跳,连忙勒住了马挡在凌波前头,紧张地问道:你是住在这里不习惯?还是那些人笨手笨脚不会照顾你?还是我娘和二弟他们对你不好?我还有好些地方没带你去过,比如说弓月城。

还有碎叶镇……傻瓜!凌波没好气地斜睨了裴愿一眼,见他的脸上流露着难以掩饰的关心,只得叹了一口气,你弟弟虽然罗嗦,但我还不至于为了躲他就要回长安,你娘更是对我很好。

这里虽然时不时会打仗,但几乎都是直来直去的刀枪拼杀,就和你一样。

喜欢就是喜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每个人都是直爽的性情。

但是。

我终究是要回去的。

她顿了一顿,竭力不去看裴愿失望的表情:我喜欢这里的雪山草原,喜欢你娘这样的爽利人,喜欢那悠扬地羌笛……但你要知道,如果长安那里惊风密雨,这里也不能独善其身,那里地风暴迟早会刮到这里。

倘若你想要你娘和你弟弟,以及这庭州依旧能像如今这般其乐融融地过日子,就必得回到长安那个漩涡中去。

否则,你爹爹又何必这样前后奔走不遗余力?只有短短两个月……裴愿低声念叨了两句,脸上很快又绽放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回去就告诉娘,让人打点好行装。

虽然我不喜欢长安,但只要是为了你,我就一定会竭尽全力。

等到他日一切安定下来,我们再回这里一起观雪山看瀚海,一起去极西之地看异域风光。

他望着凌波那张若有所思的脸,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羌笛,放在口边吹了起来。

那高亢明亮的声音宛转流出,在空旷地原野上飘来荡去,竟是别有一番悲凉。

一旁的凌波静静地坐在马上,任由秋日暖洋洋的阳光撒在身上,任由清新的微风拂过面庞,甚至没有注意到不远的地方有一群野山羊欢快地跑过。

尽管裴愿的羌笛吹得并不算十分出色,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能够听出其中蕴藏的深意,那就够了。

既然起意要走,凌波和裴愿回去之后便立刻打点一切事宜。

阿史那伊娜执意挽留未果,只得一面嘀咕着婚事还没办,一面亲自去准备路上的干粮和衣物。

裴范则是死磨硬泡要跟着去长安,几次被拒绝都不甘心,甚至在众人起行地当日追了上来。

结果,他这个当弟弟地还是没拗得过裴愿的发火,不情不愿地返回了庭州。

来地时候浩浩荡荡,尚有凉州军士护卫,回去的队伍竟也是异常庞大。

凌波这边加上武宇武宙瑞昌一共是四个人,而裴愿除了罗琦之外,又在家中精选了武艺高强的精壮护卫四十人,再加上用手段从北庭都护刘宛志那里弄来的三个原羽林军旧将以及他们的家人,整个队伍也是有超过六十人。

上路之后,当从凉州进入中原地界,不用再担心什么吐蕃或是突厥小队骑兵骚扰,凌波就在一天夜里宿营时,找了个机会对那三个羽林旧将表明了身份。

果然,一听到她自陈乃是武氏县主,她就看到那三个满脸风霜的汉子就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恨意,一个冲动的甚至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拳头。

最后,还是一个面相最是沉着稳重的拱了拱手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原本就没有以怨报德的道理。

我们三个当初是因为得罪了梁王方才落得流放庭州的下场,县主此次却救了我们,某心里实在不明,其中缘由还请县主明示。

想到那个只知道差遣人办事,自己却在潞州逍遥的李隆基,凌波甚至想对着三个人说自己就是大发善心救了他们。

可一想想武三思的名声和她的名声,她不由意兴阑珊,没了捉弄这些人的兴致。

可她还没开口说话,另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忽然说了一句话。

事到如今两位还不明白么?如今和我们同行的是裴大公子,这位县主既然能和庭州裴家的人同行,纵使姓武那也是可信之人。

我们三个虽然受武三思诬陷丢官去职,甚至被远远发落到庭州,但没必要因此恨上所有武家人。

能够听到这种晓事的话,凌波着实心中一惊。

见另外两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本那种警惕的脸色都有所缓解,不由更是好好打量了一下那个替自己解了围的人。

只见那人比其他两个稍稍瘦削一些,额头上带着几条刀刻一般的皱纹,仿佛一个寻常的平民。

此时此刻,她在心里很是嘀咕了几句人不可貌相,这才笑道:我这次悄悄来到庭州,一来是因为我和庭州裴家有些交情,二来确实是因为有人把你们三个的事情托付给了我。

不论是凌波坦然承认和庭州裴家有交情,还是说此事乃是受人之托,这两个理由都不在三人意料之中。

于是,刚刚说话的那人沉吟片刻,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三人去职已有一年多,与朝中权贵并无交情。

就算昔日同僚想要营救我们,应该也不至于能求到县主门下。

不知道那位好心人究竟是谁?好心人……这个称呼让凌波忍不住暗自叹息。

她正打算说出某人的名字,裴愿却忽然在这时候闯了进来。

小凌,突骑施酋长娑葛自立为可汗,杀我大唐使者御史中丞冯嘉宾,已经叛了!凌波愣了老半天,方才想到这突骑施乃是西突厥十姓部落之一,旋即就联想到了庭州。

就在这时候,刚刚那个还在询问她究竟是受谁所托的汉子忽然冷笑了一声:西域早就不太平了,别说突骑施,其他部族什么时候又消停过?若是朝廷还是像现在这样只知道笙歌曼舞不顾边疆,太宗高宗两代皇帝辛苦经营的西域,迟早拱手送给吐蕃!裴愿看了那人一眼,转身认认真真地说:正是因为如此,李三哥才会认为,羽林军中需要的不是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军官,而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这一次羽林军将增千骑为万骑,小凌会设法为三位脱罪安排进去。

他这番话凌波自然是听得清清爽爽,但那三人在惊喜之余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李三哥是谁?于是,凌波少不得轻描淡写解释道:临淄郡王答应了三位的旧日同僚陈玄礼,所以我才会借着原州休养的机会远赴庭州救了你们三个。

各位可以信不过我,也可以信不过临淄郡王,但想必能信得过相王。

相王虽仁厚,在长安城却是危若累卵……她这话还没说完,那边三个人竟然是异口同声地应承道:甘为相王效命!老好人相王究竟有多大的人望,凌波这回终于体会到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西边打仗东边歌自从御驾回銮,长安城渐渐又恢复了往昔的帝都气象,朱雀大街和春明大街这两条横贯长安城东西的大街上,处处可见遍体绫罗绸缎的富贵子弟,处处可见金银装饰的马车,处处可见跨腰刀乘骏马的游侠儿。

百姓的生活虽然比昔日女皇在世的时候并无改善,但既然迎回了天子,他们的脸上也就多了几分欢笑。

而富商们则是大量涌进了长安东西两市,香料珠宝绸缎等等的价格都抬了好几成。

所以,乍听得西边打仗的消息,人们都没有多大在意,想着无非就是跳梁小丑寇边,大唐兵将无数,还会怕一个小小部落不成?于是,歌照唱舞照跳酒照喝,华丽的太平盛世之辞依旧在坊间流传,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

这一天,长安金光门便迎来了一拨浩浩荡荡的队伍。

瞧见那辆华贵的白铜饰犊车,再看看那些赫然羽林军装饰的护卫,那军官陡然醒悟到那是何许人也,慌忙上去鞍前马后地忙碌。

等他办完入城手续把这一行人送上春明大街,谁知道那车帘紧闭的马车忽然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张动人的脸庞来。

我听说西边突骑施酋长自立为可汗,长安这边可有什么动静么?那军官不过是一个看守金光门的队正,万万没想到这金枝玉叶会询问自己这个,愣了老半天方才傻呆呆地挠了挠头道:某只是听说宗尚书和几个其他官员吵得厉害,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不过,西边还有那么多军队,就算要打也不会打到长安来。

凌波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放下车帘便示意起程,不觉唉声叹气。

要说她对于军事一窍不通,要不是因为裴家从庭州直至中原的消息传递极快,要不是因为庭州距离西域四镇没多远。

她也不会重视这西边的动静。

就这么短短两三个月,娑葛大军已经攻陷了焉耆、疏勒、拨换、安西,西域四镇之间通路全被阻截,连庭州乃至河西都大受震动。

小姐,别叹气了。

尽管在原州当了大半年地替身,但担惊受怕的日子既然已经结束,朱颜也就丢下了起先那些懊恼,朝廷那么大。

难道这种事情还要小姐一个女子操心不成?再说了,裴公子也说过庭州距离安西四镇还远,况且阿史那夫人既然是摄舍提暾部可汗的女儿,那位可汗总会护着裴家。

凌波此时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没去庭州之前,她也是和大多数中原人一样,以为西边满地都是可汗。

在那边转了一圈她才知道,西突厥十姓之间冲突重重,那十个部族的酋长谁都想做可汗,但真正地可汗就这么一个。

就比如裴愿那位外公。

论手底下的实力,在西突厥所有部族中可以排得进前五。

但比起那个娑葛就要差远了,看风头不对直接投奔了人家都有可能。

唉!想起了赶在自己之前先行进城的裴愿,她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如果留在庭州。

面对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明刀明枪的战争;而到了长安,面对的就是杀人不见血地暗箭。

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幸福,果真是一点都不错!她正这么想着,谁知道马车忽然一个疾停,她一个收势不及,一个趔趄险些从座位上摔了下来。

气急败坏的她不由得冲外头喝问道:怎么回事?那车夫尚来不及回答,另一个清亮的声音便穿透车帘传了进来:十七娘,你可是回来了!凌波微微一怔。

旋即慌忙掀开了车帘。

果然。

那骏马上紫衫金冠作男装打扮的可不是安乐公主?此次她借着休养的名义离开长安城长达八九个月,如今再见到这位天之娇女。

她赫然发现,丧夫的安乐公主不但不曾消瘦,眉梢眼角反而荡漾着幸福的红光,那种成熟的风韵扑面而来,人竟是更丰腴了。

我才刚进城就撞见了公主,这还真是有缘!见凌波要下车,安乐公主却摆了摆手,随即喜气洋洋地说:十七娘你回来得正好,恰恰赶上了我地大婚。

十天之后就是大婚之日,父皇已经召来了太子宾客武攸绪,那是你的叔父,若有闲你也可去见见。

今晚我置宴替你接风,这会儿还要去参禅,先走了!眼看安乐公主回头一摆手就带着大批扈从呼啸而去,凌波便缩回了马车中,思量片刻便冷笑了一声。

倘若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在九泉之下知道安乐公主这么快就要再嫁,当初会不会收敛一二?人贵有自知之明,武三思若是稍稍收敛些锋芒,不要那么急功近利,只怕也不会这么快丢了性命。

尽管阔别将近一年,但平康坊那座豪宅还是一如从前,楚南忙碌着安顿跟随凌波前去原州地一应随从,又将赏钱发放给随行的所有羽林军卫士,忙得不可开交。

陈莞却跟着凌波进了书房,开始事无巨细地汇报这几个月的种种情况。

从长安城诸达官显贵的一举一动,到宫中地各种迹象,再到尚在潞州当别驾的李隆基,这一说就是大半个时辰。

难为你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清清楚楚。

凌波支着下巴端详着陈莞那张日渐娇艳的脸,笑吟吟地打趣道,你如今出落得和芙蓉似的,这家里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难道就没有人对你动什么歪心思?历练这么多年,陈莞自是不在乎这种程度的调笑,但面上仍是微微一红。

不等凌波追问下去,她便急急忙忙地改口道:我刚刚还忘了一件大事,上官昭容如今已经搬出了大明宫长安殿,移居到了群贤坊居住,据说……据说崔家兄弟常常进出。

一听到崔这个名字。

凌波的脸色立刻黑得和焦炭似的,颇有一种想杀人地冲动。

之前上官昭容造群贤坊那座宅第地时候,就说是方便陛下游玩。

所以,第成之后。

陛下和皇后曾经召集百官多次游幸,诗会也开了好几次。

崔家兄弟都是文采华丽的才子,几次诗会胜出,上官昭容自然就注意到了他们。

因为梁王过世,崔原本已经不若往日得意,但由于上官昭容庇护,因此不但不曾贬官,反而更进一级。

如今已经是中书侍郎了,进进出出俨然以昭容门人自居。

居然又是崔!她实在就想不明白了,崔虽然是一个相貌堂堂地美男子,而且也确实是一肚子阴谋诡计,可上官婉儿什么好男人没见过,怎么会偏偏看上这么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想到当初被人头一次逼婚地事,凌波只觉得人愈发烦躁,干脆示意陈莞不必再说下去。

入房间沐浴之后,她换上了时下长安城贵妇中最流行的百鸟长裙和石榴红罗衫。

随意选了几件头面首饰,又在外头裹上了厚厚的裘衣。

陈莞见着主子这么一幅要出门的打扮。

略一思忖便猜到了她的目的地,连忙让人备好了马车。

果然,她一跟上马车,就听凌波说去群贤坊。

心中不由暗叹外头传闻丝毫不假----说来上官婉儿她也见过几次,笑得温婉,实质却万分高傲,不过因为爱屋及乌方才多瞧了她几眼。

按理说凌波受教于上官婉儿,也应该是一个脾气,可偏偏是形似神不似,平时和她说话时从来就是没大没小的。

亏得如此,否则她这奴婢生涯怎能比昔日大家千金的时候更自由更惬意?群贤坊上官昭容第是大唐第一座妃嫔营建地外宅。

比之大明宫长安殿的朴素来。

这里完全是另一幅光景。

内中穿池为沼,叠石为岩。

穷极雕饰,竟是比那些王公贵族的宅第更加富丽堂皇。

凌波刚刚下了马车,便有两个遍身绫罗绸缎的仆役迎了上来,左边的那人张口就想问名,却被右边那个一把拽住。

昭容刚得到消息原打算去平康坊,县主倒是来得快!凌波盯着两人那锦衣华服,再想想上官婉儿最初的低调,好容易才压下了叹气的冲动。

随手打赏了两个门子,她便径直进了大门,穿廊走院足足行了一刻钟,她方才看到了花园中搀扶着沛国夫人郑氏的上官婉儿,连忙加紧步子上得前去。

十七娘真是来得快!上官婉儿打量着凌波那张脸,笑意盈盈地打趣道,刚刚安乐公主使人来报信说你已经到了长安,我正打算去看你,谁知道你的脚却是快!娘也正念叨着你呢,说是你亲手做地玉带羹好吃,你一走就没人做了。

见满头银发的郑氏和含笑看着自己,凌波连忙上前行礼,陪着郑氏说了几句闲话,少不得说了些外边地风光。

不久,见郑氏有些倦了,她便和上官婉儿将郑氏送进房安歇,等掩上门出来,她不由得问道:看老夫人的情形,似乎……太医说,娘的身体早年亏损太多,如今就算竭力调养也是过一年少一年。

上官婉儿的脸上露出了几许黯然,但很快便换上了一幅欣慰地表情,你可算是回来了,要不是你常常有信送回来,只怕别人就要把你给忘了!这次安乐公主大婚,连同你叔父武攸绪在内,武家人已经会齐了。

武家如今也有好几位千金都已经长成,出落得亭亭玉立,比起你当年也不逊多让。

凌波对于武家人向来兴趣不大,连忙岔开了这话题。

然而,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崔字,便被上官婉儿堵住了话头。

崔家博陵望族,崔又是才华横溢的才子,我不过赏识他的才学,你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

口中这么说,上官婉儿的双颊却是露出了几许娇艳的红色。

然而,在熟识她的凌波看来,这话语却是明显的言不由衷。

想当初上官婉儿私通武三思的事情从不避忌她,现如今却这般光景,岂不是更显其中有私?第一百七十八章 无忧无虑的日子比起昔日嫁给武崇训,安乐公主再嫁武延秀的排场何止平添一倍。

下降当日,韦后借出了皇后仪仗,皇帝李显高兴之余派出了羽林军上千随行护卫,然后帝后两人亲临安福门观瞻,以雍州长史窦怀贞为礼会使,弘文馆学士为傧。

而安国相王李旦尽管刚刚从一场旷日持久的风寒中解脱出来,仍是义无反顾地为这位侄女障车。

宫中颁赐的金帛以及百官送的贺礼数以亿万计,沿途观看这一胜景的百姓望见那华丽的景象,全都想起了昔日那一场华丽的婚景。

想当初太平公主出嫁的时候,以万年县为婚馆,那大门太过狭窄不能容翟车,天后一道旨令,官府竟然毁了城墙让太平公主的车驾通过。

可惜,就是那样的门第那样盛大的婚事,最后驸马薛绍还不是被活活饿死在狱中?站在凌波的身后,云娘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心中颇有些怅惘。

那个女皇天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可如今却有更多的人不满于后宫凤位,全都将目光瞄准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御座。

倘若她侍奉的那位仍然在世,不知道是会觉得好笑,还是会欣喜于自己开创了一个时代?芳若此时见到那奢华壮丽的扈从队伍,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当今皇后和那位女皇可不同。

女皇再宠爱太平公主,尚不许公主插手政事;当今皇后却是偏宠安乐公主,恨不得把天下都一起给了她。

当初太平公主下嫁的时候,天后可不曾出借皇后仪仗。

听到这一左一右文武二弼的感慨。

凌波却只是微微一笑。

安乐公主固然是骄奢淫逸,可不但不亏欠她分毫。

反而多次助她。

她并不是什么道德高尚地圣人。

即便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不喜欢安乐公主,可她却没资格说人家的不是。

看看四周那些满面有与荣焉地武家人,她不由得想到了那位仿佛和长安这个富贵乡格格不入地武攸绪。

武攸绪久居嵩山,此次被征召回朝的时候。

李显原本拟定用尊礼,谁知这一位在两仪殿上表现得和寻常臣子无异,让礼仪官慌了手脚。

而她随其他武家人去拜谒的时候,武攸绪却都是只叙亲情不论其他,她原本不耐烦想先走,后来想到某个李三郎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鬼使神差地落在了最后,悄悄问了那一句盛极而衰。

然而,武攸绪却只是用平静得令人心悸地目光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又伫立了片刻。

凌波忽然懒洋洋地说:回去吧,要看热闹也是明天。

安乐公主今夜大喜,怎么也没空敷衍这么多人的。

云娘和芳若看惯了大场面,对于公主下降并没有多大兴趣,今天还是硬被凌波拉出来的。

正主儿起意要走,她们自然千肯万肯,二话不说就跟着凌波走了。

她们三人这么一走,代表武攸暨和安乐公主前来的武崇敏略一思忖。

也悄悄离开了。

此后。

剩下的武家人却不敢随便散去,等到了月上树梢也不见那一对新人。

方才悻悻而去。

这一日大婚的奢华豪阔暂且不提,翌日,兴头上地李显甚至不顾大臣劝阻大赦天下,超拜武延秀为太常卿兼右卫将军。

又过了一日,这位天子大宴群臣于两仪殿,命安乐公主出拜公卿。

然而,如今朝中直臣大多已去,又有谁敢受安乐公主这一拜?于是,面对那个打扮得犹如神妃仙子般的金枝玉叶,众人无不是伏地稽首而已。

大婚之后的安乐公主自是心满意足,再加上凌波已经回来,她那公主府的大小事务索性都交了出去,自己只和武延秀以及一众美少年在金城坊宅第中饮酒作乐,正是闭门家中坐钱财天上来,好不惬意逍遥。

醴泉坊地安乐公主府和金城坊的安乐公主第隔开一条大街,却是成日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原因很简单,这里便是安乐公主敕封斜封官的地方。

以往他们交上钱去十天半个月都未必有回复,如今却是一手给钱一手封墨敕,于是皆大欢喜。

唯一可惜的是,那位代安乐公主盖印管事的永年县主放话出来,一个月只封三十人。

这一日正是十二月二十九,凌波照旧坐镇安乐公主府。

亲自在最后一张墨敕上盖了公主金印,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担心安乐公主放官太滥太多,她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话说回来,那位只会挥霍不管产业的公主也不知道让底下人中饱私囊了多少,要不是她发话说不管那些,只怕暗恨她的人更多了。

安乐公主连公主金印都交给你了,这撒手掌柜当得还真是轻松愉快!云娘瞥了一眼桌案上堆得老高地墨敕,再想想长安城中对太平公主地好评如潮,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见凌波仿佛没听见,她干脆又在那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十七娘,不是我罗嗦,你那个未婚夫韦运死了,你不能就此丢开了婚姻大事。

既然陛下能赦裴氏一门回乡,你不若再通过安乐公主动动脑筋,只要裴愿有出身有官爵……陛下能赦裴氏,那是因为相王用了老大的心力,姑姑没看见之后陛下两三个月都没给相王好脸色么?凌波打断了云娘地话,站起身很没有姿态地伸了个懒腰,你别看安乐公主什么都不管,可事关利害,她还不至于不明白。

云姑姑你就不用操心了,如今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命硬克死了父母,又克死了未婚夫,除非那些人家为求富贵不顾性命,否则没人会再打我的主意。

云娘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人已经出了书房,不禁晒然一笑。

她一向性子清冷。

什么时候这么管闲事了?公主金印在手,凌波还不至于大公无私只为人家办事。

于是。

她从庭州悄无声息带回来的那三个羽林军旧将。

又回到了新整编地羽林万骑之中。

恰逢西边仗打得如火如荼,她某天借着安乐公主的名义在宗楚客面前随口那么一提,北庭都护刘宛志便轻轻巧巧挪了个地方。

然而,从宗楚客那里得到地另一个消息。

却让她暂时放心了西域那边地情况。

虽说大唐起初用兵不利,但后来好歹是扭转了战局,那位起兵的突骑施酋长娑葛似乎也没有一直把仗打到底的意思,上奏的书信中都有些松动。

而这档子事是由于宗楚客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引起地,如今看情势不妙,索性准备册封那娑葛为西突厥十姓可汗。

如此一来。

打仗一直打到庭州的可能性也就不大了。

十二月三十是各家各户守岁的日子,然而,兴致大发的李显在朝会时忽然发了一道敕令,召中书、门下与学士、诸王、驸马入阁守岁。

这种场合原本没有凌波的份。

可黄昏时分韦后便派了车来接她,她只好带着朱颜和云娘前去。

结果,无巧不成书的是,她在大明宫延福门正好撞见了太平公主。

十七娘,你倒还舍得回来!太平公主一看见凌波就爽朗地笑了起来,径直走上前来,声音却低沉了一些,一去就是将近一年。

而且还跑得那么远。

要不是八哥提起。

我都不知道你胆子居然那么大!塞外天高地阔风沙又大,你这个丫头还真是痴心。

这相王李旦怎么嘴那么快!凌波在心里头埋怨了一番某个疼爱妹妹地哥哥。

暗自庆幸相王只以为她和裴愿偷偷溜到庭州去玩,别的全然不知。

含糊其辞地敷衍了太平公主的话,她这才看见太平公主身后还有几个少男少女,其中并没有曾经和她谈婚论嫁的薛崇简。

她还正庆幸避免了一场尴尬,耳朵里却又钻进了一句话。

崇简那个小子简直是个混球,文不成,武不就,竟是没一样能配得上你。

太平公主地面上满是不悦,随即竟是绝口不提这个儿子,指着其他几人说道,你这几个表弟表妹都是没出息的,你以后得空了多提点一下他们。

情知这不过是说说而已,凌波立刻笑着答应了。

虽说有太平公主这么一位厉害的母亲,这些当儿女的一个个看上去都畏缩得和什么似的,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一家子出来的,仿佛根本没有遗传到那位一代女皇的半点强悍血脉。

这一夜奉诏入阁守岁的林林总总有好几十人,歌舞之外少不了赋诗等等娱乐活动。

而在这种场合,帝后和安乐公主地份素来都是上官婉儿捉刀代替,而这位才女素来文思敏捷,几首词藻华丽地诗赋一出,顿时引来了满堂喝彩。

看见那个顾盼自得神采飞扬的上官婉儿,凌波不觉也心情大好,一口气喝了好几杯秋清蜜酒。

酒酣之际,李显忽然取笑起了御史大夫窦从一,说是知道窦从一丧妻已久,要亲自说给他一门好亲事。

面对这突如其来地一幕,满座文武都愣了。

凌波悄悄询问安乐公主,得到的竟也是摇头,不由更加好奇。

然而,当内侍引烛笼、步障、金缕罗扇,引了一个礼衣花钗的女子上来,然而,行至众人跟前,那扇却不曾除去。

李显硬是让窦从一吟诵了好几首却扇诗,这才让人除却了那金缕罗扇,赫然是一丑陋的老妇。

天哪,那……那是母后的乳娘!安乐公主一愣之下,竟是笑得乐不可支,手中满满当当一杯酒全都翻在了凌波的裙子上。

而凌波硬是没忍住,嘴里含着的一口酒喷出去老远。

至于高踞御座上的李显韦后也都是哈哈大笑,席间众大臣人人失态,竟是没顾得上神情尴尬的窦从一。

长安城中常太平,这一刻,所有人都好似无忧无虑。

第一百七十九章 理所当然的托付这是笙歌曼舞纵情享乐的年代。

这是朝不保夕政令百变的年代。

今朝高朋满座一呼百诺,明朝零落尘埃无有他顾。

一年四季,长安城中的丝竹管乐声始终不断,那门庭若市的几座豪宅永远吸引着无数人趋之若鹜,那些或正牌或冒牌的金枝玉叶的脚下永远都拜倒着无数的人。

比起中书门下的宰相来,这里才是真正的政事堂,这些女人们才真正把持着天下。

兴道坊的太平公主门下出了两位宰相,群贤坊的上官昭容门下同样也是两位,而安乐长宁诸公主卖出去的官爵数以千计,宫中女官也乐意用卖官来为自己积攒脂粉钱。

崔和郑主持铨选大肆收受贿赂,尽管被御史弹劾,上官婉儿不过是悄悄和安乐公主武延秀说了一句话,两人便轻轻巧巧谋了个起复,照旧在地方上当着高官。

唐休为儿子娶贺娄闰娘养女为媳,不日即以八十高龄再拜宰相。

突骑施的娑葛也不再乐意打仗了,上书卑词请降,朝廷乐得轻松,于是封其为钦化可汗,赐名守忠。

已经及笄的金城公主则是在李显亲送下远嫁吐蕃,从此便得长居雪域冰原,再也望不见中原河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一日日地过去,转眼间又到了一年隆冬。

达官显贵们锦衣玉食挥霍无度的时候,关中却是饥荒四起,米价之前好容易才跌到斗米三十文,如今又高涨到了斗米百钱。

为了将山东、江、淮的谷米输入京城,运谷的牛马十死八九,朝臣们多劝天子再幸东都,韦后却执意不肯。

于是,长安城下至黎民百姓,上至俸禄较低的官员,无数人只能勒紧裤带过日子。

没有人注意到再次扩编的羽林军万骑。

从千人陡增到万人,左羽林大将军刘景仁又不是雷厉风行地管事材料,这下头的几个果毅渐渐掌握了真正的实权。

再加上有人暗地照应,万骑的马匹兵刃从来都是第一等,数次操练兵马雄壮,更是让天子龙颜大悦赏赐不断。

两年前的兵变阴影早就烟消云散,所有人都对这样一支精锐的天子禁军交口称赞。

没有人看到那刀枪之后的玄机。

凌波的俸禄加上封邑原本并不高,而且安乐公主驸马武延秀看中了卖官鬻爵的美好前景,从她手中把公主金印收了回去,她竟是闲了下来。

不过她不缺钱,人家在抢奴婢搜刮封地上百姓的时候,她在长安东西市和洛阳南市买下了不少产业,选出了精干地人前去经营,甚至直接把楚南派去了洛阳总管所有一切。

然而,面对外头的无数饥民。

她能做的却也只有偶尔小小赈济一下,饶是如此,她的名声也挽回了不少,安乐公主为此却嘲笑了好几次。

十七娘,那些蝼蚁似的人你那么操心干什么。

难不成你也想当宰相?宰相固然是没希望,但另一颗金印却送上了门。

面对太平公主开玩笑似的递上金印,说什么公主府长史虚位以待,凌波哪里肯接。

就她那么一丁点小伎俩,糊弄安乐公主还马马虎虎,若是和这位最是精明的姑姑打交道肯定大败亏输。

于是乎,她东拉西扯了老半天,总算是把这好意给推辞了。

也幸好她躲得快。

没过几日,就在百姓们苦于饥荒的时候,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姑侄俩竟是各拥党羽在朝堂上谮毁不休,闹得整个大明宫乌烟瘴气。

就在长安城一片混乱的景象中。

平康坊地永年县主第又来了一拨客人。

当为首的那个人踏进书房,拨开油衣的毡帽,露出了那张脸时,凌波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你你你……你不是在潞州抱美人抱得畅快吗,怎么一声不响就回长安了!哦,敢情别人对我在潞州的一举一动还真是关注得很!李隆基干笑了两声在凌波对面坐了下来,陈珞和另一个壮汉则是一左一右守在了门口。

看到这一幕,凌波忍不住朝他投去了一个白眼。

这才懒洋洋地说:谁让你这位临淄郡王名声太好名气太大。

盯着你的人多了去了。

你在潞州馆驿看上了一个歌女,随后就抱得美人归。

这风流阵仗早就传得人尽皆知,我上次见舅舅地时候,他还摇头说了一句荒唐。

看来我这风流还是值得的,至少安了不少人的心。

对了,陈珞是你的人,我就不用介绍了,旁边那个是王毛仲,我人在潞州的时候,他一直都留在长安负责联络万骑。

听到这样的话,凌波不由得吃了一惊。

她也顾不上那什么王毛仲,紧盯了李隆基一会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究竟要羽林军万骑帮你干什么?难道要学李重俊再来一次玄武门政变?不过是自保而已。

李隆基晒然一笑,见凌波满脸不信,他摩挲着微须的下颌,语带谨慎地说,据我所知,当初李重俊事败身死之后,那些人竭力构陷父王入罪,其中多有宗楚客授意。

宗楚客此人比武三思更狂妄更野心勃勃,趋奉皇后不过是为了取得更大的权力,兴许有朝一日会图谋不轨。

我不在长安,若是连这点准备都没有,将来必定为人鱼肉。

十七娘,你也要小心此人。

宗楚客?凌波眉头一皱,登时想起此人出入韦后含凉殿地次数比昔日武三思更加频繁,兼且相貌堂堂,自然比武三思更具吸引力。

而且,不知不觉之间,宗楚客已经成了中书令,权力之大更胜武三思当日。

但要说此人图谋造反……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隆基适时又加了一句,随即又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在潞州频频流连烟花之地,几乎很少交接官员,两年之中,那些跟踪我的人就一个个都撤了,所以我才会这么出入自由。

可是单单这么做还不够,武家旁系之女不少,庶出之女也不少,我还预备再纳一人为侧妃,如此一来……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面前风声一起,赶紧一偏头,恰恰躲过了凌波劈头掷来的毛笔。

然而,躲得过笔却躲不过那飞溅地墨汁,他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几滴,顿时有些狼狈。

你们这些皇族子弟,就只会拿婚事当筹码!凌波恼火地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下了逐客令:好了,你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我也不留你这个大忙人了,郡王请回吧!李隆基没料到一句玩笑话引来她这么大的反应,本还打算解释一下,可看到她那张嗔怒的脸,只能无可奈何地起身离开。

临出门前,他也没忘了回头再关照一句:陈珞才学颇高,我会留在身边赞襄谋划,以后若有信我会让王毛仲带给你。

十七娘,我今天见过所有要见的人就会离开长安,父王那里不便过去。

所以,父王还有一切大事就拜托你了。

直到人走了,凌波方才气咻咻地拍了一下桌案。

她最恨的就是这家伙那理所当然的架势,他家里分明有一个贤内助地王妃,非得让她奔前走后忙忙碌碌。

要不是看在相王李旦地面子上,要不是考虑到自己的立身之计,她恨不得和这李三郎立马划清界限!小姐!陈莞一进来就看到凌波咬牙切齿地光景,心中忍不住好笑。

刚刚在外头为李隆基递上毛巾,看见那位一向淡然若定的郡王满脸尴尬,她心里头对自家主子实在是佩服极了,郡王临走的时候还说,既然小姐那么生气,武家的女儿……他就不娶了。

我管他娶谁!凌波恶狠狠地迸出了一句话,随即对着陈莞郑重其事地警告道,你以后可得把眼睛擦亮一些,甭管嫁谁,也千万别嫁给这种风流倜傥的家伙,否则有的是苦头吃!陈莞不曾想话头一下子转到了自己身上,登时满脸通红,讪讪地说:小姐说笑了,小姐没出嫁,我又怎么会嫁人?说完这话,她竟是旋风似的转身夺门而出。

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对了,她上次的样子似乎是说有心上人了!凌波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掰着手指头一算,猛地发现了一个骇人的事实。

陈莞似乎马上就要满十九岁了,而过了年之后,她就要二十了!不知不觉之间,女皇天下的时代已经落幕了整整五年,而她长袖善舞周旋在洛阳长安的名利场中也已经整整五年。

这五年的岁月虽然还不至于在她脸上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但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

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过多久?难道真的要再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巨变?这天夜晚,当长安城中的八百下闭门鼓再次敲响的时候,裴愿急匆匆地踏进了永年县主第的侧门,熟门熟路地冲进了凌波的书房。

还来不及站稳,他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相王……相王忽然病了!第一百八十章 阴差阳错安国相王李旦。

对于如今的大唐天下来说,这个名字仿佛很近,仿佛又很遥远。

尽管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尽管那是当今天子硕果仅存的嫡亲兄弟,但是,除非必要,李旦从不会针对任何政事发表自己的意见。

在大小朝会中,相较镇国太平公主的激扬高调,他仿佛永远都只是一抹影子。

凌波气急败坏地赶过来,恰逢太医为相王李旦扎过针离开,这位尊贵无匹的皇弟刚刚苏醒。

瞧见他面色尚好,她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当成王李千里父子落马之后,大唐的嫡支宗室便只剩下了相王李旦和雍王李守礼。

后者原本就是比李旦还闲散的性子,而李旦若是这当口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向那个李三郎交待?此时,李旦卧在榻上,含笑端详着站在身前的两个人,忽而感慨道:十七娘,你和裴郎站在一块,还真是一对佳儿佳妇。

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凌波登时愣了,奈何面前这位乃是长辈,她是嗔也不是恼也不是,呆立半晌之后方才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都这个时候,舅舅你还惦记着这些!你要是真惦记我们这对佳儿佳妇,就赶紧好好养着。

你这一病吓得我三魂六魄飞了一半,若是舅舅你有什么不好了,以后谁给我和小裴做主?李旦此时笑得愈发松乏,连连点头,很是满意凌波这爽利。

他费劲地扭头看了一眼裴愿。

瞧见那脸上流露出货真价实地关切之色,心中不由得更觉暖意融融。

虽说他是亲王,可五个儿子如今都在各地出任官职。

身边竟是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倘若不是他那位皇帝兄长还记着他的让国之功,只怕他也会被打发到相州封地上。

如今这时节,侍奉在病榻前地竟是只有裴愿这个异性子侄。

转眼之间,十七娘你就已经快二十了。

只可惜你的婚事我说不上什么话,而且说了也未必对你有利,这才一天天拖到了现在。

倘使有那么一天……李旦忽然住了口,旋即轻轻摇了摇头,看我说的。

今非昔比,总有一天你们俩能心愿得偿。

裴愿连忙在榻前屈膝跪了下来,满脸诚恳地说:会有那一天的,您安心养病,到时候一定会看到我和小凌……听到愣小子呆头呆脑还要再往下说,凌波赶紧在他的脊背上狠狠捏了一把。

把那话头掐断了半截,她这才笑道:他说得对,这点小病根本不算什么,舅舅你如今还正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好好养息也就好了。

若是不想见的客人就回绝不见。

也免得人来人往打扰了你养病。

舅舅素来人望极好,那些诋毁的事情自有人会鼎力相助。

就算别人撑不住,我也一定会尽力地。

好,好!李旦忽地脸上倦色尽去,露出一种别样的神采飞扬来,我有不少女儿,却一个都及不上十七娘你的兰心蕙质。

我一向就当你和裴郎是自己的儿子女儿,外头的事情我就放心交给你们俩了。

直到李旦睡着了,凌波便拉着裴愿退了出去。

到了外间,她方才把憋在肚子里许久的气吁了出来。

先头韦后不放心相王李旦和他的那五个儿子。

于是把人一直都留在长安洛阳不曾外遣,但自从李重俊谋逆逼宫之后,这位皇后又怕了,于是把人全部打发了出去。

弄得李旦的病榻之前竟没有一个儿子可以侍奉,就连那些女儿也一个个都随着夫婿在外地。

小凌,你是否能想想办法让三哥他们几个都回来?瞥了一眼裴愿,凌波微微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就是再难,她也得想个办法才行!正月里的天气异常寒冷,再加上连着下了好几场雪,室外更是滴水成冰银装素裹。

凌波从延福门进入大明宫。

立刻就有殷勤的内侍带了肩舆上来。

这样大冷天地。

凌波也不再拘泥于什么规矩不规矩,直截了当坐了上去。

到了含凉殿门前下来又厚厚打赏了一番。

得殿内,她便感到一股暖洋洋的热气扑面而来,和外头的冰天雪地比起来,这竟仿佛是两个天地。

她随手脱了外头的裘衣丢给一个宫女,旋即抱着手炉缓缓朝里头走,半道上正好遇见了贺娄闰娘。

哟,原来是县主来了!贺娄闰娘一看见凌波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挥退了众宫人内侍,她这才低声道,我记得县主上次照应相王的事,所以赶紧得报一声。

皇后听说相王病了,正在说预备找人去看看,还在那里嘀咕是真病还是装病。

凌波不动声色地将一个装满了金珠的小锦囊塞进了贺娄闰娘掌中,这才笑道:多谢贺娄姑姑提醒了。

我不是说过么,以后不用县主长县主短的,叫我一声十七娘就罢了。

说起来要不是相王那位长子孝顺,使钱使到了我跟前,我也不会管这档子事。

以后若是有这份进项,少不得分姑姑你一半。

李重俊已死,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被捂下了,而且攥着她把柄的人从来不以此为凭恃,再加上养女又得配宰相公子,贺娄闰娘近来可以说是春风得意。

此时见凌波说得明白,又如此知情识趣,她心中登时大喜,立刻引了凌波去见韦后。

这么说,相王是真的病了。

韦后听说凌波去看了相王李旦,并没有露出太过惊讶地表情。

她素来知道凌波长袖善舞,别说相王李旦,就是太平公主那里也走动得相当频繁。

不过,让她满意的是,这个她很中意的小辈在这些事情上都毫不隐瞒。

就比如这一回,凌波就一五一十明说了寿春郡王李成器曾经送给了她一对羊脂玉佩、一对翡翠手镯外加越窑瓷瓶四个的重礼,托其婉转求情。

寿春郡王李成器……韦后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那确实是一个闷葫芦似地老实人,但能够撞木钟撞到你头上,也算是有些聪明。

不过,他毕竟是相王长子,为了照顾父亲或是侍疾而留在长安城不妥当。

不若……唔,李三郎在潞州寻花问柳天天忙着抱美人,就解了他潞州别驾的职,让他回来照顾父亲好了。

凌波怎么也没想到韦后一开口竟是让李隆基回来,那脸上顿时写满了货真价实的惊愕。

但下一刻,她便恍然大悟了其中道理----要知道,昔日相王李旦在母亲武后的强力支持下登基为帝,立的便是李成器为太子。

这样的人纵使再老实,韦后仍然是不放心的。

那我可就代相王谢过皇后了!谢什么!韦后赞赏地看了凌波一眼,想起她从不曾僭越,更不曾和其他人那样卖官鬻爵,更觉得有些亏待了她,你一回长安就不得闲地四处奔走,也是劳苦功高,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一定答应你。

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忽然从天而降,凌波激动之下险些张口谈及自己地婚事。

好在到最后还是冷静占据了上风,她一面把到了嘴边地话吞了回去,一面盘算着能用这个要求换取什么最大利益。

这个时候既不能太贪心也不能太谨慎,得符合她一向的表现才行。

可是,她如今地房产遍布长安洛阳,田地也有不少,钱财更是这辈子都用不完。

而且,她还不至于头昏脑热到想在爵位上更进一步。

这么看来,似乎就只有官职了。

问题是她手中压根就没有人,唯一能用的男人陈珞派到李隆基身边去当细作了,就算韦后答应,她把官职送给谁?皇后,宗相公来了。

凌波正苦恼的时候,猛地听见这么一句话,一个激灵之下连忙说道:皇后的一个承诺可是金贵得很,容我回去慢慢想,到时候皇后可别说我太过贪婪就好。

韦后一听到宗楚客来,哪里还顾得上凌波,傲然一笑便允准了凌波告退。

等到宗楚客进来,贺娄闰娘把众宫人一起带了出去,她方才慵懒地瞥了那个相貌伟岸的人一眼,心想自己当初竟是瞎了眼,放着这种美男子不要,偏偏吃武三思迷了心窍。

宗楚客比武三思年轻,更比其保养得宜。

此时脱去外袍,看上去仿佛只有三十许人。

他娴熟地在韦后身侧坐下,轻轻在她的双肩上揉捏了两下,低声问道:我刚刚看见十七娘从你这里出去,这满长安城的武家千金中,没一个人比得上她会钻营。

会钻营的人好啊!韦后嗤笑一声,在宗楚客的脸上反手轻拍了一记,如果你要是闷葫芦,也不会上这儿来不是?再说了,她知道在别的地方耍聪明,知道在我面前要老实,这就足够了。

你也安分些,陛下可是压下了弹劾你的好些奏折,和事天子的名声都已经传开了。

宗楚客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殷勤,竟是将头轻轻搁在了韦后胸前:陛下这个和事天子,怎比得上管事皇后?韦后心中大悦,媚眼流波地斜睨了宗楚客一眼,竟是索性懒洋洋闭上眼睛任其施为。

攥紧了皇帝便是攥紧了天下,这个道理她是从昔日那位婆婆身上学到的。

武后能够做到的,她也一定能做到,而且会做得更好!第一百八十一章 悍妻训夫也别有情趣望着长安春明门城楼上那龙飞凤舞的大字,望着那络绎不绝等着进城的人,望着更远处那依稀露出峥嵘巍峨顶端的大明宫,李隆基长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半个月前,他才刚刚往这里来了一次,那时候曾经筹划过该怎样重回长安以谋大事。

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前脚回到潞州,后脚就传来了父亲染病的消息。

还不等焦急万分的他设法运作,朝廷的圣旨就追了过来。

那圣旨别无他意,竟是解除了他潞州别驾的职务,召他回长安侍奉父亲。

早知道如此,他那一趟长安城根本就是白跑,现在他人都回来了,有什么事情不能亲自处置?十七娘,这回我可是又欠了你一个大人情!低声感慨了一句,他轻轻一夹马腹,飞也似地朝城门疾驰而去,后头几个护卫慌忙打马跟上。

落在最后的陈珞望着前头那个人影,心中百感交集。

外头皆传李隆基风流倜傥拥美无数,但他跟着这位临淄郡王已经一年多了,看到更多的却是他和一众心腹商量大事,所议内容从朝堂到民间到军事无所不包。

即便是他昔日在李重俊身边时,也不曾看到那个太子想得如此深远。

不知不觉间,他竟是生出了一种念头。

若这位李三郎是大唐太子……甚至是大唐天子,这大唐天下必定不是如此光景!再一次踏入相王第。

李隆基不期然地回头,却看见门口巷子中那些奉命护卫地羽林军将士中很有几个生面孔,眉头顿时一皱。

二月的天依旧寒冷。

相王第中庭的那棵大槐树上光秃秃地全无半点绿色,再加上那些仆役地身上都穿着褐色的衣袍,于是更显出一种沉郁的格调来。

踏入父亲的寝室前,他仰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轻轻推开了门。

是三郎回来了?才进门槛就听到了这个略显疲倦的声音,他连忙反手关上了门,疾步来到床榻前。

拉开帷帐。

他就看到李旦正半坐在那里,目光中流露着一种藏不住的欣慰,慌忙后退一步倒身下拜,语带哽咽地说:父王,儿不孝,直到现在才赶回来……好了好了,三郎你什么时候也学起这小儿女一套!李旦轻轻拍了拍床板,语气平静地说,你能回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说我这又不是什么大病!你看看你。

不过是一年多不见,你就瘦了一圈,这做戏也不能像你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算什么!李隆基闻言大惊,猛地抬起头便撞上了李旦责怪地目光,登时讷讷难言。

正在他心中七上八下的时候,却只听父亲又叹息了一声。

我当初被母后逼上了皇位,却苦了你们几个。

你一直都是个有志气的,却为了我这个父亲只能韬光养晦流连花丛,左一个美人右一个美人往家里带。

只能夜夜纵情日日笙歌……唉,三郎,已经够了,只要我不管世事。

别人未必一定要除我而后快,你也不必作出那幅样子来。

你那个媳妇是晓事能干的,你也别让她面子上太难看了。

听到最后,李隆基方才舒了一口气。

原来,父亲只是知道他那些风流行径是做给别人看的,并不知道他在纵情声色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谋划。

这样就最好了,他并不愿意让性子恬淡的父亲知道那些背后的阴暗勾当,并不愿意让父亲知道某些事情为他担心。

更不愿意因为父亲的谨慎懦弱而毁了他苦心的计划。

他宁可让父亲最终坐享其成!父王教诲。

我记下了。

他轻轻握住了李旦地手,重重点了点头。

家和万事兴,我回去之后自然会对王宁说清楚。

那就好!李旦这才释然,他一向喜爱这个能干早慧的儿子,但既然生在帝王家,他希望的不是李隆基能成才,而是希望其太太平平过完这一辈子,待会裴郎会送药过来,你服侍我喝完药就先回去吧!对了,这些天多亏了裴郎在内照应,十七娘在外奔走,我这才能够安然在家养病,你得好好谢谢他们才是!话音刚落,就只听大门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李隆基回头一看,那赫然是端着木盘药碗的裴愿,旁边则是凌波。

前者在这里他自是毫不意外,而对于凌波的动作迅捷,他却觉得叹为观止。

我这才刚刚回来,十七娘你可真是耳目灵通。

你从潞州出发,从晋州蒲州一直到长安城,一举一动人家都有记录,你一进春明门我就得到消息了。

凌波戏谑地反讽了一句,见相王李旦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她方才发觉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竟是忘记了这里还有个不能忽视的人物。

此时,她也顾不上和李隆基多说什么,用眼神暗示裴愿上去奉药,谁知裴愿刚刚上前,李旦却摇了摇手。

这几天已经让裴郎忙坏了,三郎既然回来,这些事情自然该由他这个儿子做。

十七娘,如今我这个相王只能在这个大宅子里头做主,外头的事情就只有拜托你了。

我也没什么谢礼,指不定你还要受人责难……舅舅这是说哪里话呢!凌波赶紧在床头坐下,软言安慰道,舅舅当初为了裴家出了那么大的力,裴愿把你当父亲看待侍奉汤药也是应当地。

至于我早就收了成器表哥的大笔谢礼,在别人看来我是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哪里会受什么责难!成器?李旦顿时更糊涂了。

见凌波越说纰漏越多,李隆基只好上前打圆场,三两下编圆了一通谎话,又接过裴愿手中的药碗,一匙一匙地喂李旦喝药。

没事情干的裴愿只能袖手旁观,看见凌波和李隆基趁李旦不注意时不时彼此一瞪眼一挑眉,仿佛是眉来眼去,但更像是吵架,他不禁心里很有些纳闷。

等到李旦合眼睡下,用眼神吵架吵得不亦乐乎地两人双双站起身来,这时才看见裴愿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凌波想到刚刚那些举动,面上顿时微微一红,李隆基就更尴尬了。

好在两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把裴愿拖出去后便双双拿乱七八糟的话题岔开----李隆基一面叙兄弟别情,感谢裴愿代他照顾父亲;凌波则是拉着裴愿的手说之前送的那匹野马终于产下了小崽子。

总而言之,不消一会儿功夫,裴愿就忘记了刚才心中的疑惑。

紧跟着,他想起前头尚有太医留下的医案,遂忙着说要去取,匆匆走了。

他这一走,凌波顿时恢复了那横眉冷对地表情:当初你离开长安地时候只不过带了两个侍妾十几个护卫,这回来的时候居然美貌女子装满了五辆马车!你这么一走,潞州刺史地弹劾就到了!你可别和我说什么这是做给别人看的,我可不信。

如今你回了长安收敛些,我和小裴带回来的那三个人已经进了万骑,正在忠心耿耿地替你收拢人心,到时候你这好色名声一传开,谁还信你一心为国?这年头皇族子弟姬妾成群美女环绕原本就是最平常的事,就是驸马都尉也免不了寻花问柳,怎么到了她口中就成了了不得的罪过?什么时候,这风流成了恶名而不是善名?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对于这样的诘难,李隆基哪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惟有苦笑以对。

凌波话一出口就感到自己多事,见李隆基不辩白,她赶紧站起身道:我是奉了皇后之命来打探消息的,消息既然到手不便多留。

据说宗楚客已经把手插进了羽林军飞骑,你让你那些人小心些,别让人抓到了把柄。

裴愿拿着医案匆匆回来,正好看到凌波起身要走,连忙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小凌,李三哥刚刚回来,你不是说还有好些事情要大家一起商量,怎么这么快就走?你……不等这愣小子把话说完,凌波便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医案扔给了李隆基,旋即拉着裴愿便往外头走,口中还不忘提高了声音教训道:人家刚刚到长安,不回家去会会自己的娇妻美妾,反而和我们两个耗费时间?要商量事情什么时候不好商量,非得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以后说话的时候学会看眼色,别那么冒冒失失的。

你啊,究竟要我说多久你才会明白……听着外头传来的那些声音,李隆基哪里还有心思看医案,脸上的苦笑就更重了。

他喜欢的应该是那些柔情似水百依百顺的女人,应该是贤惠持家任劳任怨的女人,应该是那些婉转承欢妩媚天成的女人……可是,那隔墙传来的悍妻训夫似乎也别有一番情趣。

而此时此刻,兴庆坊临淄郡王第,面对丈夫从潞州带回来的十几个莺莺燕燕,纵使王宁从来以贤内助自居,也不禁露出了一抹难以掩饰的恼色----三郎究竟想干什么,不论什么出身的女人都不分青红皂白往家里带!第一百八十二章 难以做出的选择韦后、宗楚客将为逆乱。

这样一个流言忽然如瘟疫一般在长安城蔓延了开来。

第一个说这话的人被李显下令乱棍杖杀。

然而,这天下自有悍不畏死的人,仅仅是半个月后,许州司兵参军燕钦融就再次上书,洋洋洒洒一大篇,矛头直指韦后安乐公主武延秀和宗楚客。

李显一怒之下把人召来当面盘诘,谁知却被人反驳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宗楚客却不是那种能藏下心中气性的善茬,在奉命将人带下关押的时候,他干脆矫诏命羽林军飞骑将燕钦融扑杀,这才得意洋洋地回报天子。

然而,素来对韦后维护备至的李显闻听此事,却露出了极其不悦的表情,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宗楚客目无天子,竟是第二个武三思!西市永嘉楼上,谈起这件事,高力士便是满脸冷笑:陛下虽说对皇后言行举止不闻不问,可那是惦记昔日情份,那是感激皇后的坚忍让他得以安然继承皇位,所以才能容得下那许多事情。

陛下昔日既号英王,李重俊暴乱的那一日能够在城楼上临机应变说出那样的话,自然还没有昏庸到那种地步。

如今既然拂袖而去,对宗楚客之流只怕是有些警觉了。

凌波默然不语,心中却想起了昨日入宫时,韦后在含凉殿中大发脾气的情景,就连柴淑贤和贺娄闰娘都丝毫不敢劝。

她就更不用说了。

后来安乐公主匆匆而来,母女俩在内殿嘀嘀咕咕了小半个时辰,韦后出来地时候心情才好了些。

而她离开含凉殿的时候。

恰逢又有两个官员前来谒见,均是相貌堂堂三十出头的男子,出入此地地目的不言而喻。

高力士最近在宫中也不甚得意,由于他是昔日武后身边旧人,难免遭新人嫉妒诋毁,因此这宫闱丞虽说堪堪保住,却不像以前那样在韦后上官婉儿面前说得上话。

这事情原本可由凌波从中设法,但她瞧着如今的光景似乎越来越不对。

也不愿意求一时富贵而把自己好端端的性命搭了进去。

小凌,要我我实话实说,皇后实在是太心急了,不及昔日则天大圣皇后远矣。

他一面说一面在两人的酒盏中斟满了酒,毫不避讳地继续往下说,昔日高宗皇帝在时,则天大圣皇后虽一手遮天,但还顾忌着高宗,至少那时候从无入幕之宾。

因此,尽管则天大圣皇后杀了魏国夫人。

幽闭了章怀太子,甚至连孝敬皇帝的死都与其有关,但高宗皇帝临死时,终究没有废黜则天大圣皇后。

则天大圣皇后虽说是为了夺权揽权,但在用人之上却深有手腕,可如今皇后用的都是什么人?别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凌波没好气地丢过去一个白眼,举杯一饮而尽,随即就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高力士: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你那么聪明,我也没什么好说地。

高力士晒然一笑。

想起面前这个也是和自己一样脚踏几只船的人,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我只是白嘱咐一声……我总觉得含凉殿那边进进出出的人太多,总有些不那么好的苗头。

苗头?凌波心中一紧。

正想追问两句,紧闭的包厢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她顿时吃了一惊。

瞧见那闯进来的人是李隆基,她这才如释重负,但转瞬间就懊悔了起来----自从得到她可以随意使用这地方的允诺,她但凡有什么不方便在家干的机密事就都选择在这里商谈,结果倒好,今儿个撞见了正主。

掌柜说是十七娘你带了个陌生男子来。

我想想不是外人。

就索性过来看看。

李隆基笑着和凌波打了个招呼,又熟络地向高力士点了点头:力士你虽说司职宫闱丞。

可以随意出入宫闱,但如今非比寻常,还得小心些。

听说皇后借口政务繁忙,已经把上官昭容从群贤坊的宅第召入了长安殿,你是皇祖母身边的旧人,务必小心谨慎。

看到高力士恭谨地起身答应,凌波顿时心中了然----上次她对高力士提过李隆基雄才大略,看来这两位已经完全搭上线了。

怪不得人说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两个家伙虽说身份地位天差地别,但野心勃勃这一点倒是一样地。

看到李隆基坐下,高力士在他身后站了,她虽然心中觉得别扭,但也不好说别的。

正寻思李隆基的来意,对方却主动开口了。

羽林军飞骑多半为宗楚客所笼络,他们虽不曾将手伸到万骑,但那也是迟早的事。

而且……他略略顿了一顿,这才面露迟疑地开口说道,陛下昨日带人去探望了父王,屏退随从在房间中很是说了一番话,我事后尽力打探,父王却不肯透露毫分。

倘若和之前宗楚客矫诏杀人的事情联系起来,陛下此来多半乃是为了诉心中不满。

听了这话,凌波再想起昨日韦后的气急败坏,这一切的缘由自然是一清二楚。

韦后不满的不但是李显居然会相信燕钦融一个妄人,更是因为李显居然会巴巴地跑去探望相王李旦。

十七娘,如今宫内时局瞬息万变,力士毕竟不便常常出宫,有些事情就得靠你了。

揣着这么一个重任离开永嘉楼,再加上另外一个让她震撼的消息,凌波回到家里的时候浑身无力,那种疲倦欲死地感觉就仿佛是打了一场大仗似的。

那托付也就算了,反正这种刺探消息的事她干得多了,但问题是……裴愿这小子居然隐姓埋名跑到了万骑中担任了一个校尉!而且,那个李三郎信誓旦旦地说这并非是他的撺掇,而是裴愿自己地主意,但她还是感到心中一阵阵不舒服。

先头她从庭州带回来的那三个羽林旧将都得过裴家不少照应,裴愿进了万骑,那三个人必定会以裴愿为主,听候李隆基的调遣。

毕竟,陈玄礼等人固然可信,但关键时刻总得提防一二。

然而,既然已经使出了这一招,难道又一场政变为期不远?这天下难道就不能消停一下?然而,才拐进自家门前那条巷子,她便看到了一驾熟悉的厌翟车。

想到那个肆意张扬毫无顾忌的金枝玉叶,她很没有敷衍的兴致,但踏进大门的一刹那却不得不打叠出一张巧笑嫣然的面孔。

穿过前庭和一段长廊,她就远远看见了那个站在厅堂前头地人影。

安乐公主依旧是那样光彩夺目,周身上下依旧是锦绣华缎,眉目之间依旧流露出傲然地神采,那光芒仿佛永远都不会黯淡下去。

十七娘!你可算是回来了!见到凌波上前要行礼,安乐公主一把就把人拉了起来,拽着她的手回身走进了厅堂。

用眼神示意闲杂人等统统退避,她便看着凌波,用一种极其兴奋地语气说:十七娘,母后答应让我当皇太女了!凌波本有些心不在焉,此时原想随意附和些什么,但下一瞬间,她就明白了安乐公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骇得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使劲定了定神,她才装作满面惊讶地问道:公主,皇后对此事不是并没有异议么?皇后答应了,那陛下……别提我父皇!安乐公主的面上一下子布满了阴霾,随即咬牙切齿地说,说什么最喜爱我这个女儿,都是假的!他居然宁可册立李重俊那样的贱奴,也不肯册立我为皇太女!母后对他那么好,他居然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迁怒于母后!他也不想想,是谁在危难关头保住了他的性命,是谁让他得以坐这大唐江山!他若是不肯把这江山留给我和母后,我……我就不认他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听到这样荒谬绝伦的话,凌波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不说韦后,这安乐公主这些年闯了多少祸事,挥霍了多少钱财,要不是李显这个父亲一直护着,就算是公主也抵不住朝臣的唾沫星子,如今一眨眼倒是李显成了无情无义的父亲?十七娘,若是母后临朝必定不会亏待你。

你和相王太平公主等素来亲善,这些天多注意一些,防着他们暗中耍什么花招。

安乐公主见凌波面色茫然,索性把话点透了,母后已经令宗楚客调来府兵五万拱卫长安,上回李重俊的事情决不会再次重演。

只要你尽心竭力,翌日若是事成,我一定会奏请母后封你为公主,这天下还不是任你为所欲为?五万府兵!凌波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其后安乐公主的承诺她甚至压根没有留意。

长安城的金吾卫加上羽林军绝不超过四万,若是五万府兵进驻长安,那么,纵使控制了万骑,只怕也抵挡不住。

而且,听安乐公主的口气,似乎是马上就要发动……这对母女俩究竟想对李显怎么样?然而,这当口她却不可能说出什么打退堂鼓之类的话,连忙满口答应了下来。

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安乐公主竟是派了两个随身内侍给她,说是两人武艺高强俱可随身护卫,以后最好形影不离地带着他们。

情知这既是保护又是监视,她自然不敢推辞,直到将安乐公主送走,她的脑海中方才转着一个难以遏制的念头。

面对又一个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官婉儿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第一百八十三章 变生肘腋我还有选择么?从古至今,身为妃嫔却能够干预诏命的少之又少,身为妃嫔能够草拟诏命的则更是还未有过。

一手将已经覆灭的上官家重新撑起,一手执笔指点天下河山,到了如今这地步,上官婉儿自然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人生顶点。

那一次李重俊索她性命,时过境迁她仍记忆犹新,但倘若不是母亲临死前的那番话,她或许仍会沉浸在这千古难求的荣耀中,继续醉生梦死。

婉儿,你表兄曾经说过武氏日暮西山,那时候你不听,结果武三思果然死了。

如今你我母女二人卖出去的官数以百计,上官家固然是富丽堂皇重现昔日景象,但你想想有多少人真心向着你?我这个要死的人如今已经明白了,他们不过是因为你手掌大权,不过是因为你乃皇后亲信,不过是因为你是陛下的昭容,这才对你毕恭毕敬,要是有一天巨变再临,你的依靠又在哪里?我的依靠……站在长安殿外,上官婉儿喃喃自语了一句,面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一步步异常艰难地走到现在,她看似依靠了无数人,但何尝不是经历无数艰难险阻,何尝不是自己挣扎求存的结果?她看似笼络了一大批官员,但若是真的有事,又有谁会真的不遗余力帮她?昭容,永年县主来了!听到这一句。

上官婉儿不由转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见果然是凌波,她立刻换上一幅笑脸拾级而下。

待人到近前便出言嗔怪道:你如今这心越来越野了,成天就在长安城四处晃悠,也不知道多来看看我!见凌波身后赫然是两个面生地内侍,她登时眉头一皱,以目示意道,我怎么不曾见过你们两个?那是安乐公主送给我的,道是武艺高强,正好充作随身护卫。

凌波笑意盈盈地抢在了前头。

随即一把挽住了上官婉儿的胳膊,丝毫不理会背后二人,径直往里头走,姑姑还说我不来看你,你不住在群贤坊,这人都跑到我家里去了,我不厌其烦成天只能躲在外头,还不曾找你算账呢!那两个内侍跟在后头,见凌波和上官婉儿两人入了大书房,便也想跟进去。

谁知在门口却被珠儿拦住了:你们两个懂不懂规矩,我家昭容和永年县主情同母女,要说两句体己话,你们跟进去干什么?就算是安乐公主到这里来,也没有把随从带进书房地道理。

来人,带他们去偏殿休息!想到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素来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两个内侍对视一眼,只好跟着那四个围上来的宫人怏怏退下。

直到他们俩走了,珠儿唤来四个内侍守门,这才推门入内。

裣衽施礼道:昭容,县主,那两个人已经打发了!上官婉儿点了点头,示意珠儿退下。

见凌波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不禁沉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凌波苦着脸把数日前安乐公主说的话复述了一遍,随即便认认真真地看着上官婉儿的脸。

出乎她的意料,这一位竟是眉头紧蹙,一副受了莫大惊吓的模样,仿佛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而等到上官婉儿开口之后,她这个猜测竟是成了事实。

五万府兵……我怎么不知道!上官婉儿又惊又怒,想到最近韦后暴躁易怒。

常常借题发作;想到最近皇帝李显很少在妃嫔那里留宿。

常常都是独居神龙殿,甚至连国事都懒得搭理;想到安乐公主常常说话不阴不阳。

仿佛在暗示什么……她只觉得心底一下子敞亮了起来,但那种敞亮却让人感到头皮发麻双腿发软。

这要是没有其他目的,忽然把五万府兵召入长安干什么!这消息你可曾告诉过别人?凌波摇了摇头,心想自己这两天被两个内侍从头盯到脚,从早盯到晚,就连睡觉都在她地外边,害得她根本找不到报信的空档,甚至向家里人暗示都很难。

更可惜的是,云娘前几天被李隆基借走了,她倒是曾经向陈莞芳若做过暗示,就不知道那几个人是否有这么聪明,趁着她进宫的空档出去报信。

只不过,五万府兵这个消息却是怎么都传不出去的。

大变在即……果然是大变在即!事到临头,上官婉儿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绞紧了双手,紧盯着凌波的眼睛问道:若是陛下有事,那继位之君必定在两位皇子之中。

谯王重福素来为皇后厌弃,温王重茂毕竟还年轻,皇后也能把持得住他,多半这天子之位就归他了。

皇后若是成了皇太后,总揽一切朝政,怕是比当日则天大圣皇后临朝的手段更加狠辣!姑姑可别忘了,皇后并不像则天大圣皇后那样代高宗皇帝处置朝政十几年,没有那样深厚的人望,所以短时间反倒不会动手!凌波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韦后最大的软肋,见上官婉儿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这才接着说道,只有根基稳固之后,皇后才会剪除相王太平公主,到了那时……姑姑,恕我直言,天下文采出众者比比皆是,皇后未必会一直容得下你。

上官婉儿跟随武后多年,这一点自然是心知肚明。

然而,她是李显的昭容,一直以来都跟着韦后亦步亦趋地行事,怎么可能这时候撇清?想到调府兵这样地大事韦后尚且假手于宗楚客,而不是征询自己的意见,她更是觉得自己这个智囊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不由得握紧拳头,仿佛只有那种指甲深陷肉中的刺痛感才能让她暂时忘却眼前的危局。

丫头,你说吧,该怎么办?此时此刻,凌波自己何尝不头痛,而且,倘若真的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算上官婉儿肯配合又有什么用?上官婉儿只是草诏的那一支笔,没有韦后的首肯,就算拟好的诏书也决计发不出去!斟酌了老半天,她这才勉强说道:希望只是我杞人忧天,倘若真的要写……姑姑最好加上请相王参知政事。

话音刚落,那书房大门忽然砰地一声被人推开,竟是珠儿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道:昭容,县主,皇后……皇后急召!说是有大事要商议,请两位即刻……即刻去含凉殿议事!外头……外头等着羽林……羽林飞骑好几十人!上官婉儿和凌波对视了一眼,脸上双双写满了惊骇。

两人商议这事情也就是为了未雨绸缪,多半还存着几分侥幸。

此时韦后召人议事,居然还派来了羽林飞骑,若不是发生了大事,怎么会有这种阵仗?这时候,突然又有人迈进了书房大门,一个是面沉如水的柴淑贤,一个是皮笑肉不笑的贺娄闰娘。

两人双双行过礼后,柴淑贤就重复了一遍珠儿刚刚说的话,旋即又加重了语气道:兹事体大,还请上官昭容和永年县主不要耽误了功夫。

话都说到这个功夫,无论是凌波还是上官婉儿都觉得心中一紧,只得跟着柴淑贤和贺娄闰娘出了长安殿。

殿外除了羽林飞骑之外,已经有两架肩舆在那里等候,临上去之前,趁着柴淑贤地注意力都在上官婉儿身上,凌波便悄悄拉了拉贺娄闰娘的袖子。

陛下驾崩了!听到这么一个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凌波一下子瘫坐在了肩舆上,连那些人什么时候把自己抬起来,什么时候到了含凉殿都是糊里糊涂。

好容易在贺娄闰娘的搀扶下踏上了实地,她方才陡然之间惊觉了过来,换上了一张茫然的脸孔。

既然已经变天了,她能做的就只有临机应变,仅此而已。

来到内殿,凌波一眼便看到了韦后和安乐公主,此外尚有宗楚客和两个她曾经见过几次的男子。

而韦后甚至没等她和上官婉儿行礼,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今日午间驾崩于神龙殿,如今我已经暂时封锁了消息。

原本屈膝行礼的上官婉儿一瞬间跌倒在地,而凌波虽已知道了一点风头,此时也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趔趄站立不稳。

恰在这时,上头便传来了安乐公主地声音:父皇已故,母后自然就是皇太后了,只是父皇不曾册立皇太子,所以这传位地事宜最最棘手。

上官昭容,你司职草诏,这遗诏的事宜便交给你了。

十七娘,相王叔抱病在床,姑母最近身子也不爽快,你替母后和我上门探望一次,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病。

安乐公主一面说一面用刀子似地目光看着凌波,一字一句地说:父皇驾崩的消息暂时不可外泄,十七娘,这分寸你可千万把握好。

宗相公会调遣羽林飞骑与你同行,护持相王和太平公主周全。

等到安乐公主说完这话,韦后方才接口道:变生肘腋,大家各司其职,翌日朝局大定之后,我一定不会忘了大家的功劳。

第一百八十四章 调兵遣将,严防死守在含凉殿听命的短短两个时辰,凌波只觉得背上的衣衫全都被汗浸湿了,一颗心简直要蹦出了心腔去。

她早先还在和上官婉儿议论那五万府兵的事,谁知道说话间韦后竟是道出那五万人已经进了长安城,已经在大明宫北门以及长安各门附近屯驻。

而负责统管这五万府兵的正是驸马都尉韦捷、韦灌、卫尉卿兼左千牛中郎将韦。

而韦后也没有忘记作为禁卫军中坚力量的羽林,长安令韦播和郎将高嵩已经率心腹亲兵二百余人坐镇羽林,严防再有先前李重俊矫诏事。

于是,当凌波在重重禁卫的簇拥下踏入了太平公主在兴道坊的那座豪宅时,脸色就很有些不自然。

尽管大多数禁卫都留在了外头,但随身的除了安乐公主给她的那两个内侍之外,还多了韦后附赠的高手若干。

总而言之,此时她就算是使眼色也无法随行所欲,更不用说做别的了。

太平公主这几天倒真的是因为时气不好而身上不爽快,听闻凌波来见,原本还觉得心情一振,待看到这么前呼后拥一大堆,她的面色就渐渐变了。

尽管凌波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只从人家藏在袖子中的双手,只从那略有些僵硬的脸色,她便觉察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息。

等到凌波开口说是探病,拐弯抹角却全都是在试探她这些天的行踪,她更是心头透亮。

这丫头平素最是聪明。

就算真地要试探,又怎么可能寻这些不着边际的借口?分明是此时有事却不好说,被人看住了而已!我这不过是一时的小病。

十七娘你能来探望就够了,何必还送什么东西,你我又不是外人!太平公主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抓住了凌波地手,亲昵和蔼地说,我一直想要你这么一个儿媳妇,奈何没缘份。

对了,前头正好有人给我送来了珍珠膏。

据说是养颜滋补的好东西,回头你带些回去,顺便送一点给婉儿,省得她成天劳心劳力却没个补益。

情知太平公主最是精明不过的人,因此趁着手被人拉住,凌波便不动声色地用大袖将两人的手遮住,趁机在太平公主的手掌心划了几个字,旋即才道谢了一番,又转达了韦后派兵保护的意思。

离开这座豪宅上马车的时候,见新来的近百羽林军沿着高墙把这里围了个严严实实。

她只觉得颇有些透不过气来。

当此之时,就算太平公主知道情势不妙,怕是也很难做出相应地准备了。

当下凌波在相王第也是如法炮制,然而却没有对相王做出任何暗示。

直到李隆基这个儿子送她一行人出门的时候,她才抽冷子丢了个眼色过去,却也顾不上对方是否能领会,匆匆离开了这座宅第。

自然,护送她前来的羽林军飞骑有一半都留在了这里,充作所谓的护卫。

办完了这些事情,她便回转大明宫含凉殿复命。

然而。

她这一头固然是顺利,那一头的草诏事宜却是陷入了僵局。

由于李显骤然驾崩,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上官婉儿推说神志已乱。

要等心定之后才能慢慢草拟,心急的安乐公主不免抢白了几句。

最后还是韦后看见上官婉儿面色苍白,确实是真的六神无主,这才命人将其送回了长安殿,却留下了凌波不遣。

明日我要召诸宰相禁中议事,内宫事宜全由淑贤和闰娘接手,裹儿坐镇含凉殿总揽全局。

十七娘你明日陪侍我去紫宸殿,听我号令行事。

韦后见凌波满脸惊骇。

以为她受宠若惊故而失态。

脸色又缓和了下来,自古以来。

世人都以为女子就该关在漠漠深宫中,但自从则天大圣皇后君临天下以后,想必不会再有人看不起女子。

十七娘你聪明能干,又年轻,有些东西不妨好好学学,以后也能像婉儿帮我这样,多多帮帮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凌波慌忙答应,脸上更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欢容。

坐在那里听着韦后和安乐公主商量权力分配的种种问题,听到安乐公主用斩钉截铁慷慨激昂的语气说韦后应该效法武后,取李唐而代之,她只觉得异常荒谬。

可她却不得不承认,就目下地局势而言,韦后虽比不上武后当日,却也有七八分把握。

直到月上树梢,在含凉殿食不知味地吃了些点心填肚子,凌波方才回到了长安殿。

尽管内里还是那么些人,但只看外头禁军林立的森严气象,一种肃杀的氛围便扑面而来。

待到她推门进入上官婉儿的大书房,看到满地都是揉成一团的废纸和毛笔,看到这位一代才女憔悴苦恼的样子,她更是吓了一跳。

姑姑,你这是……这遗制……这遗制是怎么写怎么错!上官婉儿平素出口成章下笔有神,可这一次心神不宁,竟是落笔就出错,此时已是心烦意乱,以温王为皇太子,以皇后总揽政事,以相王参谋政事……若是加上这一条,皇后又怎么会答应!加与不加在于你,同意不同意在于皇后。

得知上官婉儿在烦恼这个,凌波便上前拾起地上那几支笔,站起身来将它们丢回笔筒,这才低声道,皇后深忌太平公主和相王,但这样的遗诏在群臣看来应该更符合陛下的心意,只要劝上两句,皇后便会暂时作罢。

不管将来如何,只凭着这一点,姑姑便能暂时立于不败之地。

上官婉儿心下稍安,沉吟片刻便坐了回去,重新拿起一张白纸奋笔疾书了起来,不消一会儿,她便拿起那张墨迹淋漓的纸站了起来,轻轻往上头吹了吹,面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

好一会儿,她方才放下那张已经完成地诏书,凝神看着凌波。

丫头,皇后谋求以韦代李,你以为成功的可能有几分?此时此刻,凌波着实找不出什么合适的回答,沉吟良久便苦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一夜,大明宫中灯火煌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一夜未眠。

而次日一清早,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的凌波在迷迷糊糊中被人摇醒,这才得知韦后派来接她地人已经在外头。

急急忙忙梳洗过后,她随便抓了两块糕点填了填肚子就冲了出去。

等到了含凉殿韦后会合,同乘皇后銮驾前往紫宸殿,她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紧张得连身子都僵硬了。

紫宸殿素来便是内朝会见重臣之地,这一天前来的就多半是三四品高官。

她站在端坐御座上的韦后身后,见那些大臣全都装作没看见她似的,那点紧张也就渐渐丢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大殿中那种肃静的气氛却被韦后简简单单一句话击得粉碎。

陛下昨日驾崩了。

除了宗楚客以及寥寥几个韦家人,所有重臣都被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懵了。

要知道,李显虽然身体不太好,但哪里至于就这么驾崩了?还有,倘若是昨日驾崩,为何韦后今日方才召他们议事?一时之间,整个大殿中乱成一团,甚至有年迈体弱的大臣咕咚一声栽倒在地,竟是当场昏厥了过去。

见此情景,凌波也顾不得那许多,慌忙示意内侍上前将昏厥的人抬下去,又命小黄门高宣肃静,这才总算把乱糟糟地局势压了下来。

她这一忙完,就看到韦后侧头投来了一个赞许地眼神,这当口只能在心中哀叹。

为什么今天跟出来的是她而不是上官婉儿?陛下驾崩,我和诸位一样都是心中哀恸。

不过,与其有心大放哀声,不若把心思放在如何辅佐新君上。

韦后面无表情扫视着庭下重臣,一字一句地说,来人,宣示陛下遗诏。

所谓遗诏自然是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但其中心主旨只有一个,那就是以温王李重茂为太子,韦后总理一切政事,相王参谋政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人事任命:命中书舍人韦元徼巡六街;命左监门大将军兼内侍薛思简等将兵五百人驰驿戍均州,以备谯王重福;以刑部尚书裴谈、工部尚书张锡并同中书门下三品,仍充东都留守;吏部尚书张嘉福、中书侍郎岑羲、吏部侍郎崔并同平章事。

而先前调府兵五万人屯守长安城地处置一并作了宣示。

尽管这样的遗命有很多让人疑惑之处,但这些重臣进来的时候都看到了紫宸殿外密布的羽林军飞骑,再加上以相王参谋政事更是众望所归,于是也只得勉强按捺下心中怀疑,伏地下拜垂首遵命。

然而,还不等上头的凌波因为遗诏的过关而松一口气,宗楚客却公然站了出来,偕同韦温等几个宰相义正词严地反对相王主政,理由却也是冠冕堂皇。

相王和皇后乃叔嫂,皇叔辅政,于理非宜;听朝之际,何以为礼?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理由,附和的人却在大半,凌波冷眼看去,不外乎都是崔之流,唯一一个敢站出来据理力争说遗诏不可改的苏瑰最终也被宗楚客和韦温吓退。

想到昨日晚上将遗诏送到含凉殿时韦后虽不悦却没有表示异议,她只觉得心底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如今事不成功,莫非这就是天意?第一百八十五章 没有天意,只有人意连着忙碌了三天,眼看着朝臣都接受了天子驾崩这个事实,凌波原以为自己会清闲下来,结果还没坐下来喘一口气,就不得不再次前呼后拥地来到这个地方。

瞅着那座不大不小的宫殿上头龙飞凤舞的含冰殿三个大字,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刚刚她一路行来,就只见太液池以北往日的繁华气象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寂静肃杀的气息。

如今她带着人在这大门口一站,就只看见里头一堆内侍宫人全都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好像她成了追命阎王似的。

更夸张的是那个在她面前深深弯腰的那个内侍,说话结结巴巴不说,而且还一个劲地擦汗,使劲分辩说这含冰殿的主人这几天不曾踏出大门一步。

无奈之下,她只得撇下那个内侍迈进了大门。

才走了几步,她就感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正疑惑的时候,就只见一个比她还年轻几岁的少女捧着一个条盘低头匆匆行来。

她正要开口询问,那少女忽然抬起了头,一看见她就好像受惊的小鹿似的往后头一跳。

这一蹦不打紧,那条盘中的药碗一下子翻了出来,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滚烫的药汁飞溅了出来,溅得她衣襟上裙子上四处都是。

见此情景,奉命随侍在凌波身后的珠儿眉头一挑,怒声喝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我……那少女显然是吓着了。

支支吾吾老半天竟是憋不出一个字来。

好半晌,还是几个宫人匆匆忙忙奔过来收拾,其中一个看到凌波那一片狼藉地裙子。

吓得打了个哆嗦,呆了一呆方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县主息怒,王妃只是一时失手,并非故意……看着那个满脸畏缩的少女,凌波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温王李重茂地王妃,大唐未来的皇后?面对这样一个地位尊贵偏偏又让人敬畏不起来的人物,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得吩咐宫人去找一套干净的衣裙来。

这时候。

那少女方才从极度的紧张惊骇中回过了神,上前微微屈膝一礼,低声问道:温王如今正病着,不知皇后有什么吩咐?此时内宫遍地都是禁军,天子驾崩的消息仍然没有传开,但那种如临大敌的架势自然是吓倒了不少人,也包括这位温王妃。

凌波瞧着她双颊苍白肩头抖动,本能地伸过手去搀了一把,谁知对方竟是猛地把手往后一缩,她竟是抓了个空。

面对这位一惊一乍的主儿。

她心中无奈得紧,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沉声道:奉皇后谕,请温王移宫。

移宫!乍听得这么一个具有震撼力地字眼,好容易镇定下来的温王妃陆氏再次大惊失色。

要知道,温王李重茂并非韦后嫡子,早早就在外开府建宅另外居住,在前头废太子李重俊死后方才被韦后用某些理由移至大明宫含冰殿居住。

前头两个哥哥一个被流放在外看管,一个被杀,李重茂小小年纪饱受惊吓,身体一直不好。

她这个王妃也不是什么高门头,这几天更是被外头的动静吓破了胆。

她好容易才克制惊悸迸出了几个字:移……移到哪里去?此时此刻,凌波能充分感受到这位温王妃和周遭内侍宫人的惊悸,因此也无意卖关子。

当下就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驾崩,遗诏立温王为皇太子。

大行皇帝梓宫不日便要迁移太极殿,皇太子自然不能再蜗居在含冰殿,所以得移居蓬莱殿。

王妃……如今该称呼您太子妃了……还请太子妃带我去见太子殿下,尽快移宫。

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无疑比移宫两个字更加具有震撼力,陆氏甚至不知道该惊喜还是该恐慌,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把人带到李重茂面前的。

而等到凌波见到李重茂时,这一位显然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骤闻异讯之后竟是上下牙齿打架。

根本不知道是悲是喜。

看到这一对即将成为大唐至尊的年轻夫妇如此光景,凌波只得把事情交给了随行而来的宫人内侍。

自己却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

韦后安乐公主野心勃勃,这册立新君不过是一个幌子,翌日李重茂必遭废黜,试问这样的皇位又有谁会愿意坐上去?再过两天就是正式发丧了,到了那时大局已定,便是李隆基再有本事只怕也回天乏术。

天意如此,人意何为?这一晚,长安城兴庆坊一座宅院地书房中灯火通明。

主位上的李隆基看了一眼裴愿王毛仲陈珞以及其他几个安插在羽林万骑之中的心腹,忽然一字一句地说:诸位应该都知道了天子驾崩的事,陛下前些日子还身体健朗,如今却骤然驾崩,这其中必有蹊跷!陛下盛年即位垂拱九宸,天下素来服膺,若是真有什么谋逆之事,吾等臣子若是不究,着实对不起陛下泉下之灵。

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话,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却是薛崇简第一个站出来表态道:郡王说得不错,若是陛下乃是因病驾崩,何须调府兵五万入长安城,韦播等人又怎么会盯上了万骑?这几天,陈葛等人的部属因为小过失就被鞭笞加罪,诸果毅也频频受到呵斥?这天下哪里还是李唐的天下,分明是离改姓韦氏已经不远了!他说得激昂,其他人虽然不曾立刻附和,但也是颇觉心有戚戚然。

那鞭子今天是抽在士卒身上,但焉知明日就不会抽打在自己身上?士可杀不可辱,那些趾高气昂的家伙除了具有高贵的身份,会作威作福,他们还会做什么?正在这时,外头响起了一个低低的叩门声:郡王,永年县主家里地陈姑娘求见。

快让她进来!满面焦急的陈莞推门入内,看到座上至少有三人是她认识的,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也顾不得某些质疑询问的目光,径直来到李隆基面前,咬咬牙就屈膝跪了下去:郡王,我家小姐自从七天前入宫之后就没了消息,朱颜姐姐平日进宫畅通无阻,这次也进不去!今日晚间,宫闱丞高大人悄悄送了信过来,说是小姐这些天一直都在含凉殿……郡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皇后发现小姐有什么不妥,故而软禁了她?听得这话,裴愿面色剧变。

他初入羽林,不好随便外出,此时也只知道天子忽然驾崩,并不知道凌波已经多日没有出宫。

此时此刻,他强自按捺心中担忧,拿眼睛向李隆基看去。

发现这位结义大哥同样是眉头紧锁,他顿时心中更不踏实了。

据说永年县主这些天随侍皇后,左右极受信赖。

王毛仲忽然插了一句话,见众人都在看他,他连忙解释说,羽林飞骑中也有人心向相王,故而我才打听到,永年县主这几天奉皇后命在宫中奔走,今天白天还奉命请温王移宫。

以县主地脾性,既然没有消息传来,便是周围闲杂人等太多,无法传出讯息来,绝不可能是软禁。

县主既受信赖,对于郡王的谋划也不无好处,只是联络确实是问题。

得知凌波不是被软禁,裴愿心下稍安,李隆基却是恼怒地瞥了一眼王毛仲:这等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温王即位不可逆转,相王又只得太子太师虚衔,若是皇后稳住了局势,怕就要立刻对相王动手。

郡王,如今既是最危险的时候,也是最大的机会。

错过这段时间,以后拘于大义名分,举义兵就再难找到最好的口实。

陈珞这赤裸裸的一番话引起了座上一片哗然,陈莞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以她的聪明又怎么会听不出大哥地言下之意,可是,这说得好听是举义兵,说得不好听就是兵变作乱,大哥不要命了么?然而,更出乎她意料地是,首先站起身的不是别人,却是她一向认为仁厚亲切地李隆基本人。

事已至此,我若是再退一步,只怕父王求一富家翁尚不可得,就是我的妻儿也要遭受连累。

李隆基冷笑一声,便朝裴愿走了过去,待到近前,他忽然将手重重地按在了对方的肩头,一字一句地说,如今唯一可用的便是羽林万骑,你那边的三个人加上陈玄礼葛福顺,几乎能调动大半万骑。

裴兄弟,这几天你不能再离开万骑营地,若有事我会派王毛仲前去联络。

至于十七娘……你放心,别说她眼下深得皇后信赖,就算有什么万一,我也一定会让人接应她!李隆基做出了这样的承诺,裴愿自不会有任何怀疑,心情激荡之下,他二话不说就重重点头道:三哥放心,我必不会有失!李隆基又转过身对其他人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肃然说道:诸位为我尽忠尽力,我必不会辜负各位!如是一番,众幕僚感主君高义,自是齐齐说效死不提。

等到众幕僚散去,裴愿带人匆匆回营,陈珞送陈莞离开,李隆基却没有立刻离开书房。

看着墙上那幅青云直上图,他渐渐露出了一丝自信的微笑。

这个世界上,没有天意,只有人意!第一百八十六章 谣言和计算洛阳城的百姓见证了女皇天下时代的结束,而长安城的百姓在听闻新君的登基消息时,心中也无不犯起了嘀咕。

李唐宗室在先头武后的大清洗下原本就没剩下多少,可在当今天子在位期间又死了好几个。

如今登基的那位少年天子怎么看怎么像是傀儡,难道说短短几十年间,他们又将再次见证这李唐天下再次易主姓韦?即便是韦后为了顺应民意,进相王李旦为太尉,雍王李守礼为幽王,寿春王李成器为宋王,却依旧无法解除人们心中的这抹忧虑。

尽管宰相个个都仰韦氏鼻息,尽管朝堂上已经万马齐喑,尽管大多数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可压在心底的那块沉甸甸大石头都在。

人们都在观望着长乐坊的相王李旦,都在观望着兴道坊的太平公主,然而,这两位硕果仅存的高宗嫡系血脉却都保持了沉默。

由于韦后要名正言顺,因此登基大典异常仓促,满心惊惶的温王李重茂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摆弄了一整天,第二天就忽然病倒了。

然而,大明宫上下有的忙着贺韦后荣升太后,有的忙着给大行皇帝梓宫守灵,有的忙着给那些升迁为太妃的妃嫔们移宫,竟是几乎没有人想到蓬莱殿中的新君。

刚刚入主中宫的陆皇后素来是个没主张的,急得团团转了一阵,最后终于挺不住了,亲自带着宫人去了含凉殿。

却连大门都没进去。

无奈之下,病急乱投医地她只好赶到长安殿向上官婉儿求助,谁知正主儿应召去了含凉殿。

她恰恰撞上了闲着没事的凌波。

眼看着母仪天下的陆皇后眼泪汪汪都要给自己跪下了,本不想管闲事地凌波只能跟着陆皇后往蓬莱殿走了一趟,发现李重茂真的高烧不退,她急忙命人去太医署请了太医,又亲自审了方子,安慰了一通哭得梨花带雨的皇后陛下,这才得以脱身。

回去的路上,她却懒得再坐肩舆。

打发了随行内侍宫人都先回去,又吩咐那两个甩不掉的内侍远远跟着,她索性安步当车绕着太液池慢慢踱回去。

尽管五月的天气颇有些闷热,但此时天色已晚,太液池边清风吹来,别有一番凉爽。

凌波这些日子疲于应付各种场面,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光,自是感到心怀舒畅,一时促狭劲头上来,便在沿岸的柳树林中东拐西绕。

待看到那两个内侍忙中出错误以为跟丢了她跑到了前头,她这才慢悠悠地缀在了后头。

很快,前头两个内侍便跑得不见了影子,天上只有新月,路上又渐渐没了灯笼,伸手不见五指。

饶是她平日胆子极大,这时候也忍不住心里发毛。

虽说没听说过这大明宫中有什么神神怪怪地传说,可既然是皇宫,又怎么可能没有冤魂?于是,当几只飞鸟扑腾着掠过太液池上的时候。

她差点给吓了一大跳,暗自后悔不该一个人走夜路。

就在这时,她听到夜风中传来了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驾崩……有鬼…………杨均……炊饼……有毒…………皇太后安乐公主大逆不道……上官……武十七娘助纣为虐……尽管只是依稀几个字眼,凌波却是吓得汗毛根都竖了起来。

硬生生连打了几个寒颤。

她也曾隐隐觉得李显的忽然驾崩有些古怪,可毕竟李显和韦后夫妻曾经同甘共苦感情和睦,李显和安乐公主也是父女情深,所以她也就相信了所谓的暴病而亡这一条。

然而,此时听那窃窃私语把矛头直指安乐公主下毒,而且还把她牵扯了进去,她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

她僵立在原地许久,甚至连挪动步子都不敢。

生怕被那说话的人发现。

直到夜风中的声音越来越远,四周围再也没有什么异常动静。

她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

一声声虫鸣在寂静的夜色显得格外刺耳,然而比这个更让人心悸的则是她自己的脚步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甚至连方向都有些分不清了,只好随便找了块大青石坐了下来。

识时务……这是韦后私底下对她地评价,贺娄闰娘和郑盈盈都是这么说的,她自己也深以为然。

她最初只是不想在父母双亡之后沦为别人的棋子,不想把终身随便托付给一个男人,这才会一脚踏进这个混乱的圈子,以求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

她确实是做到了,但上官婉儿或许是真的对她有情,可其他人呢?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乍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凌波吓得一下子蹦了起来,后退了两步才看清了夜色中那张熟悉的脸。

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她便没好气地问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么晚了!你这个宫闱丞不好好在内外宫门巡查,跑到太液池边上来干什么?这几天大明宫中乱成一团,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我这个宫闱丞自然不能只守着那几扇宫门。

高力士耸肩一笑,这才换了一幅正脸,撞见你实在是不容易,我也不和你说废话。

我这个宫闱丞只是名义上的,其实管不了那几扇宫门,还得看杨思勖地。

他虽说因为平李重俊乱擢升银青光禄大夫,可原本宫闱令之职却不曾解去,这内宫诸门都是他说了算。

他品阶虽高,可毕竟不是皇后……皇太后嫡系,这些天颇有些不得意。

你最好设法笼络他,让他在关键时刻帮咱们一把。

杨思勖何许人也?凌波当初曾经亲眼见到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被其所杀,对于这个蛮力无穷的内侍至今印象深刻。

这也就罢了,高力士如此说,显然是表明他已经完全选择了站队,更表明了某人之后可能采取的行动。

尽管早在当初上那条船地时候有心理准备,她还是感到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若是杨思勖不答应又如何?他会答应的。

高力士微微一笑,忽然伸手把凌波肩头那片落叶拂落了下来,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因为他和你我一样,有一个相同的优点,那就是识时务。

小凌,大行皇帝死得蹊跷,如今内外都在狐疑是皇太后和安乐公主投毒,这消息传得有板有眼,你兴许也听说过了。

这时候,只要有人举起旗帜,则大事指日可成。

看看蓬莱殿中的那位,就那份气度还想当皇帝么?凌波刚刚从蓬莱殿中探望了李重茂,不得不承认这位小皇帝确实谈不上气度两个字。

沉默半晌,她忽然开口问道:他这么做,相王可知道?他说了,相王只需坐享其成即可,无需让他为此事担惊受怕。

高力士说完这句,脸上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赞赏,若是相王知道他的谋划,多半会阻止此事,就算答应也会日日担惊受怕,为人子自然该为君父分忧。

我跟着则天大圣皇后那么多年,之后又在这大明宫混迹了好几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皇族。

小凌你果然没有说错,他果然是雄才大略雄心壮志。

对了,太平公主这两天似乎也接见了不少外官,若是见到她,你切勿流露出半点风声。

这自然不消你说,我还不至于这点分寸都没有。

两人一来一回又紧急商量了几句,凌波便听到一头来路上传来了阵阵叫嚷声。

情知是找寻自己的人来了,她连忙打发走了高力士,等人走之后,她便有意一脚踏空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感到脚踝一阵剧痛,她不觉呻吟了出来,心里暗自苦笑不已。

事到如今,她连自己往日最不屑于使用地苦肉计也不得不搬出来了。

找寻地人很快就赶了过来,让她大大诧异的是,为首地竟然是柴淑贤。

好在对方看到她捂着脚踝坐在地上便知道是怎么么回事,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少不得埋怨了几句。

很快,她就被柴淑贤派人送回长安殿,不多时更有太医前来诊治,却不过是扭伤,擦了药酒敷了些药也就完事了。

至于她今晚撇开内侍自己在太液池边上瞎逛这档子小事,也就小事化了,再没有人追究。

上官婉儿却一直到半夜方才回来,到了内殿发现凌波犹如一只小猫似的蜷缩在她的床上睡得香甜,满心没好气的她在床头坐下,用力在那背上拍了一拍:快起来,再睡下去就要出大事了!凌波揉了揉眼睛翻过身,含含糊糊地嘟囔道:都大半夜了,会出什么大事?晚上我从含凉殿出来,路上正好撞见太液池边上有两个胡说八道的内侍,一气之下便把人杖杀了!上官婉儿见凌波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又沉下脸说,那两个家伙说陛下乃是被人鸩杀,还说是你我二人恃宠而骄所为。

我倒是没想到为人殚精竭虑这么好几年,到头来却遭了这么一个下场!闻听此言,凌波的满腔睡意顿时都被吓跑了。

鸩杀天子?她有几个胆子敢干这种万劫不复的勾当!等听到上官婉儿又补充了那么一句,她这才恍然醒悟。

想到刚刚听到别人窃窃私语时的惊吓,眼前这种传言也不过是混淆视听。

想必在韦后的计算之中,她不过是一只得宠的小猫,若是有事便可以毫不犹豫地扔出去顶罪。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事到临头痛下决心由于膝下没有儿女,因此新君登基之后,上官婉儿自然不可能得到某国太妃之类的尊贵封号,随儿子到封地颐养天年。

再加上韦后如今又需要上官婉儿草诏赞襄,她便依旧以先帝妃嫔的身份占据着长安殿。

相较那些即将被送往尼寺出家的妃嫔,她算是整个后宫得天独厚头一份。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自己和那些凄凄惨惨戚戚的女人没什么不同。

不过都是棋子,仅此而已!凌波看着上官婉儿,沉默半晌便说道:先帝驾崩得突然,想必前朝和民间也早有了议论。

事到如今要自辩只怕不那么容易,即便能拿到罪证,难道姑姑还能指斥皇后鸩杀先帝?上官婉儿闻言哑然。

事实上,她此时想到的完全是母亲临终前那番话。

她侍奉武后的时候一直都不曾脱离奴婢的身份,在李显登基之后方才真正登上了前台称量天下,这一切都在她身上烙上了深深的韦氏烙印。

就算她曾经在诏书上加了一条以相王李旦辅政,但那一条最终却仍不免作废。

如今人家又来了这么一手,她又能怎么样?这时候,门外忽然想起了一个声音:昭容,那个徐柏已经来了!让他进来!上官婉儿沉声吩咐了一句,旋即转头对凌波道,先帝驾崩之后,神龙殿内侍宫人全部都被处死。

我多番打听才知道这个徐柏在事发之前正好去过神龙殿。

便暗自命人将他地痕迹抹掉,这才留了他一条性命。

凌波这才知道上官婉儿已经做了相应的准备,便微微点了点头。

及至看到那个年纪顶多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内侍进来伏地行礼,那种又惊又怕脸色发白地模样,她忽然连问话的兴趣都没了。

果然,这徐柏声称当日安乐公主亲自送了一盘炊饼到神龙殿,事后不多时李显便一命呜呼。

他原本是去找一个相熟的宫人,正好人没找到却看到这一幕,慌得立刻就逃走了。

他离开没多久就发现羽林军包围了神龙殿,之后听说那里头的人全部被杀。

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等上官婉儿打发走了那个徐柏,凌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她确实没想到韦后和安乐公主会这么心狠手辣,毕竟,李显作为一个皇帝固然不合格,可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他对妻女可谓是关怀备至宠到了天上,就这样还会招来杀身之祸,这个世道实在是太疯狂了!而就算有了人证,或者说又找到了物证,最终她们又能做什么?现如今只有一个人能帮我!上官婉儿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一句话。

一瞬间下定了决心,我和太平公主相交多年,她一向对皇后执政多有不满,我那时候无依无靠,也不曾理会这些。

如今看来,我果然是有眼无珠。

凌波没料到上官婉儿居然首先想到的是太平公主,可转念一想,相王李旦给人的印象素来是与世无争的老好人,上官婉儿与其并无深交,自然是求不到他头上去。

而太平公主有足够的人望和人脉。

倘若多上一个上官婉儿恰是如虎添翼,应该不会拒绝这样地投靠。

然而,看到上官婉儿站起身匆匆往外走,她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

姑姑。

太平公主虽和你相交多年,但……你不如去找相话没说完,上官婉儿就回过头来:丫头,相王太过仁厚慈善,他纵使想帮我也没有相应的手段。

此事我自有道理,你不用管。

一句你不用管把凌波到了嘴边的下半截话全都堵了回去。

眼看着上官婉儿消失在门口,她只觉心中翻滚着种种情绪,最后。

睡意全无的她索性把珠儿叫了进来。

得知上官婉儿去了书房,她便吩咐其天亮之后去含凉殿请示一趟。

就说她扭伤了脚,想要宣召家里的芳若和云娘入宫服侍。

由于韦后自忖完全控制了朝野局势,再想想云娘和芳若不过是两个年过四十的无用妇人,不足为惧,因此她爽快地答应了这个要求。

于是,这一日午间,阔别大明宫已经两年之久的云娘和芳若再次回到了长安殿。

前者看到几个熟识的旧友玩笑似的唏嘘不已,后者却还是一如往常的沉默冷然,直到看见凌波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她方才露出了关切地表情。

这点小伤不碍事。

凌波见芳若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脚,便无所谓地道了这么一句。

见珠儿带上房门退了出去,此间再无外人,她便站起身来对两人郑重其事地裣衽行礼,沉声道,大变在即,我困在大明宫无人可用无计可施,所以惟有请两位入宫相助。

我也拿不出什么事成之后如何相报的承诺,只请你们看在曾经共事一场的份上,尽力帮我这一回。

芳若还来不及说话,云娘便笑道:要是让别人看见你这个金尊玉贵的县主给我们这两个奴婢行这样的礼,只怕会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我当初若是不想帮你,出了宫我就是自由人,谁拦得住我?再加上你那个心上人也对我的脾胃,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好了,其他的我说不好,给你跑跑腿传传口信打打下手却还是举手之劳。

不过,要说人脉,却还得靠芳若。

她手上出去的人不计其数,就连皇后……咳,皇太后那边也有不少人受过她的情份。

情份这东西在宫里不算什么。

芳若忽然截断了云娘地话,认认真真地说,在这宫里头最不实际的就是情份,所以若是以这一点要挟或请求别人去做什么,那就是愚者所为。

我不能像县主你保证什么。

只能说若是真地发生大变,那么,区区一丁点情份就能变成扭转大势的关键。

至于县主说什么帮忙。

有一句话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县主就只管说好了。

得到这样地回答,凌波可以说是喜出望外,甚至连右脚地肿痛都忘了。

她先是坦然告知了李显为韦后安乐公主所鸩杀的事情,接下来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可认识杨思勖?云娘忽然笑了起来:就是那个一刀砍了野呼利,声名大噪的杨思勖?这小子当初入宫的时候就长得敦实,人家都在宫教局学认字练文章。

偏偏就是他舞刀弄枪没个停歇。

要说宫中宦官那么多,他大概算是第一高手了。

这小子我不熟,芳若倒是曾经在他地位低贱的时候在则天大圣皇后面前举荐了一回,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荐主……怎么,你要替那位李三郎笼络他?此人武艺高强是一点,最重要的是心存忠义,倒确实可用。

芳若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次在玄武门楼下杨思勖能挺身佑护先帝,之后又获迁高官。

对先帝自然是有感恩之心。

若是让他知道陛下被人鸩杀,让他倒戈倒并不难。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县主一定要考虑清楚。

临淄郡王若起事,自然是拥立相王,必定先要除去皇太后和安乐公主,而且要向天下宣示其劣迹。

县主素来是重情义地人,可考虑了这样地后果?后果……后果便是鱼死网破不成功就成仁,若是没有眼前这沸沸扬扬的流言也就罢了,既然有了,她还奢望能有第二种选择?就算被人骂成忘恩负义也好见利忘义也罢。

总比被人倒手卖了身首异处来得好吧?后果我当然知道。

她露出了一丝苦笑,无所谓地一摊手道,她们想要荣华富贵,我也想要。

她们不想死。

我也不想。

都要下地狱,不过是早晚地问题,到时候大家在地狱碰头再算账好了。

这种匪夷所思的大实话让云娘和芳若双双一愣,很快云娘便大笑了起来,连芳若也不禁莞尔。

既然凌波主意已定,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云娘二话不说取了信物飘然出去,芳若则是解说起了家中的情形。

当她提起陈莞这几天心中焦急三天两头往李隆基那儿跑,凌波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古怪。

上回她戏谑地取笑了一回。

过后也就忘了。

这妮子不会是真的看上李隆基了吧?想想李隆基一表人才,在潞州的时候更是招蜂引蝶无数。

陷落了颗颗芳心也不奇怪,可问题是陈莞那丫头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再加上李隆基家里头妻妾如云,难道她就忘了这辈子不做人小妾地誓言么?思来想去想不通,凌波只得把这个问题搁在了心里,决心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后好好问一问。

云娘这一趟出去便是整整一下午,凌波等到花也谢了,等回来的却是上官婉儿。

这位一大清早就不见的先帝昭容一进门便长长嘘了一口气,面上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恼恨之色。

一口气喝干了凌波放在几案上的一杯残茶,她忽地在上头重重拍了一巴掌。

太平公主今天正好进宫,结果在含凉殿和皇太后吵得天翻地覆。

皇太后说公主如今已经是大长公主,应该出居封地。

太平公主则是讽刺皇太后包藏祸心颠覆社稷,最后两边闹得不欢而散。

结果,我挤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太平公主临走前还对我冷嘲热讽了几句。

说到这里,上官婉儿愈发觉得心烦意乱,竟是恨恨地脱口而出道,她和崔在一起的事情,难道以为我真的不知道?若是真的无计可施,我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昨天晚上上官婉儿还信誓旦旦地说太平公主必定会帮忙,这会儿就闹成这副模样,而且中间还牵扯到一个男人,凌波只觉得心里要多腻味有多腻味。

然而,她旁敲侧击才劝了两句,就被上官婉儿二话不说地打了回来,不由有些灰心。

看到那双以往流露出智慧和决断的眼睛如今赤裸裸的尽是愤恨和不甘,她惟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别人她已经顾不上了,只希望事成之后,能够保得上官婉儿下半辈子平安就好。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双杀自从李显驾崩之后,韦后几乎整日里都在忙碌,从早到晚地泡在紫宸殿发号施令,那种和以往作为皇后截然不同的威权亦是让她格外满意。

唯一不满意的是两个中书舍人拟旨常常不如人意,她不得不打消了心中的某种盘算,赶走了那两个不中用的家伙,却把上官婉儿从长安殿召唤到了身边。

韦后终究还是离不开上官婉儿,于是安乐公主也想起了凌波,她如今也是成日里在含凉殿召见外臣谋划将来,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皇太女。

此时,见到凌波一身素服走进来,她便挥手斥退了周边的内侍宫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对方。

这是大变之后,凌波第一次单独见到安乐公主。

所以,趁着人家审视她的时候,她不免也端详着安乐公主。

按理说大行皇帝梓宫移到了太极殿,皇子皇女都要前往守灵哭灵,然而,安乐公主虽换了一身衣服,却是只到太极殿点个卯,比她这个无关人士去得还少,此时脸上非但不见半点悲戚之色,反而容光焕发,双颊更是流露出一种妩媚的艳红。

十七娘,这些天我和母后忙着办事,也没顾得上见你。

安乐公主半支着下巴,面上挂着笑容,心里却想起了韦后之前的告诫,于是便直截了当地说,你以前奉了母后的旨令也常常来往于公卿之家,虽说长袖善舞,但来往得多了难免会存下一点情分。

若是往日。

这也不算什么,但如今大事在即,你既然是我地人,以后就得把这些都抛在一边。

明白么?凌波还是第一次听安乐公主说这样的正经话,可此时此刻。

她更希望安乐公主还是如以前一样,尽说些男女之间的情事,或是对什么衣衫饰品高谈阔论,抑或是津津乐道于什么生财之道。

见凌波仿佛有些茫然,安乐公主露出了几许不悦。

遂加重了语气警告道:你能交接公卿,你能在相王和太平公主面前讨得好,那是因为十七娘你是我的人,任凭是谁都会给你三分薄面,否则,你一个武氏孤女怎能那么风光?已故梁王有好几个嫁出去地女儿,如今你那几个堂姐在夫家的日子可是不好过!识时务者为俊杰。

只要你尽心竭力,将来你这一辈子便会有享不尽地荣华富贵。

反之……安乐公主停住了话头,语气忽然变得轻松了起来:如今不是有人在怀疑父皇驾崩得蹊跷么?内内外外的谣言已经够多了,昨儿个上官昭容杖杀了两个人,保不准这几天还会再冒出几个。

这谣言多一条不多,少一条不少,十七娘你可得多多留这还是往日那位一味骄纵人性的安乐公主?这还是往日那位醉心于搜罗美男任事不管的安乐公主?从那张依旧娇美妩媚的脸上,凌波看到地完全是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简直没法相信自己曾经苦劝安乐公主搜罗人才。

对方却完全置之不理。

定了定神,她不用假装也是满脸苦笑:我能有今天自然都是皇太后和公主的提携,公主有话但请吩咐。

我就知道十七娘你最聪明了!安乐公主抚掌大笑,竟是站起身来,一如往日般亲昵地在凌波身边坐下,这才低声道,无论相王还是太平公主,都是我登上大位的障碍。

这大明宫太极宫固然是掌握在我和母后手里。

长安城中有五万府兵镇守。

却也和铁桶金汤似的。

只不过,相王和太平公主都有相当的人望。

总不能随便找个罪名动手。

明天晚上母后会在含凉殿设宴款待那两位,以求国事稳当,但这不过是托辞。

他们俩一向喜你聪慧,你到时候亲手进一道羹给他们品尝,你可明白我的意思?面对安乐公主那炯炯目光,凌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安乐公主竟是准备如法炮制除去相王和安乐公主,还授意她亲自动手?这事成之后若是百官哗然,她定然是被抛出来顶罪的替罪羊,到了那时就连李显地驾崩也能顺便栽赃在她的头上。

若是事情不成,韦后和安乐公主也必定会迁怒于她。

当安乐公主甚至能够作出弑父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勾当,她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又怎比得上那唾手可得的至尊宝座?沉默了片刻,她就将双手拢入袖中,侧身低头应道:谨遵公主吩咐。

安乐公主对凌波这样的态度自然是深感满意,又勉励了一番便放了她回去。

等到柴淑贤进来,说了今日紫宸殿议事的种种进展,她更是觉得神清气爽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碍眼的人已经没剩下几个了,到时候一网打尽,这个天底下就再也没人敢与她作对了。

但使长立君王侧,俯瞰河山几重天?呸,凭什么就要女人服侍男人,凭什么就不是那些男人跪在地上舔她的脚趾?祖母能够做到地事,她这个生来就该是金枝玉叶的天之骄女同样能够做到!凌波一踏进长安殿就看到云娘和芳若迎了上来,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却不好当着珠儿等上官婉儿的心腹问些什么。

直到周遭外人都退了下去,她这才急忙询问云娘此行收获。

这还用说么?杨思勖一听说我是替你办事,差点当场翻脸,直到我拿出了芳若的信物还有另一样东西,他才半信半疑,不过还是提出要见一见那位李三郎。

云娘见凌波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便将那另一样东西取了出来,这是那位李三郎送给陈莞的,那时因为宫中来人催得紧急,派人通知那边也来不及了,她情急之下就塞了这东西给我。

总之,这样东西派上用场之后,我就和他约好了一个时间。

杨思勖既然是兼任宫闱令,出入宫禁都是方便的,到时候和李三郎一见自然就能搭上了。

既然这样,此事也就无需我再费什么劲,顺其自然也就罢了。

凌波点点头吐出一句话,陡然想起刚刚安乐公主的吩咐,少不得把这件异常棘手地事又对云娘和芳若说了。

她这话刚说完,云娘便冷笑连连道:想不到安乐公主平日只会吃喝玩乐,事到临头倒是心狠手辣。

我起先还不信这鸩杀先帝地事情是她干的,如今看来倒是八九不离十。

不过,凭她先前对你地情份,论理不会把你当作这样的死棋使用,我看今天这件事绝对不是她的主意。

不错,安乐公主先前对县主虽说有几分笼络,但确实存了真心。

今天这勾当多半是宗楚客赵履温那几个人的主意。

芳若紧皱眉头,紧跟着更是一语石破天惊,宗楚客此人野心比武三思更大,而且一步步犹如弈棋一般极其精准。

他劝皇太后自立为天子,以韦代唐;他劝安乐公主谋取皇太女之位,鸩杀先帝;仿佛是为了替那两位着想,其实未必不是为自己铺路。

只要李唐宗室全都死尽了,到头来他若是悍然兵谏,打着替先帝报仇的名义,这江山就又要换主人了。

芳若这一席话不但让凌波陷入了呆滞状态,就连云娘也是听得一愣一愣。

只不过,她毕竟和芳若相处的日子长久些,不多时便使劲拍了拍额头: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还真是看得远,只怕上官也不曾看到这些。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宗楚客大约也没料到有人比他动作还快。

这样,十七娘你写上一封信,让杨思勖出宫的时候带上,也好知会那李三郎一声。

凌波此时刚刚从芳若那番话中回过了神,听云娘这么说,她却轻轻摆了摆手:这信还是让高力士带出去,云姑姑你让他盯着一点杨思勖。

虽然他多半是可靠的,但如今这种节骨眼上出不得半点岔子。

三人正在说话安排的时候,外间忽然传来了阵阵喧哗。

凌波心知不对,连忙上前打开了门。

她才刚刚探出头去,珠儿便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甚至连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听说今日紫宸殿议事的时候,皇太后被几位大臣顶撞了,悲痛交加之下晕了过去。

如今宗相公已经把那些人全都下了狱,又调集了羽林军飞骑大约两千人入宫拱卫太极殿梓宫。

韦后那么强悍的人居然说晕就晕?凌波心头涌起一股荒谬的情绪,遂紧跟着又追问了几句。

得知上官婉儿随侍韦后去了含凉殿,其他的一应情形都还不清楚,她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看这节骨眼上宗楚客动用的仍是飞骑而非万骑,便可知那些人仍然对万骑心有忌惮不敢随意调用。

话说回来,某人单单掌握了万骑就准备发动,是不是太冒险了?她越想越觉得头大,正打算抛开这些事情再作打算,却不料门口响起了阵阵惊呼,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全身甲胄的将领带着两个士卒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那人径直走到她面前,忽然挤了挤眼睛,这才肃然行礼道:某奉宗相公令调防护持长安殿,特来请见县主。

凌波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中年男子,瞠目结舌的同时竟是连说话的功能也消失了。

老天爷,是她见鬼了么?第一百八十九章 发动的前夕这一年的仲夏仿佛格外炎热,尽管毗邻太液池,但含凉殿中依旧热得发慌。

对于这时候等在水榭里头的众人来说,此时最令人感觉燥热的却不是天气,而是韦后犹如寒霜一般的表情。

她用刀子似的目光看着座上的众人,忽然一把掀翻了面前堆满了美酒佳肴的桌子,旋即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她这么一走,安乐公主也跟着站起身来,冷哼一声便匆匆追上了韦后。

敬酒不吃吃罚酒!宗楚客满心火气,恶狠狠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随即对韦温和叶静能赵履温道,既然那两位主儿拿大不来,我们再去想想办法!瞧见宗楚客四人旁若无人地离开,崔日用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便站起身对上官婉儿作了一揖:相王太平公主都抱病未愈,想必并非是有意拂皇太后的面子。

上官昭容还请多多劝劝皇太后,事情过后不妨算了……上官婉儿斜睨了崔日用一眼,忽然笑道:崔大人真是好生八面玲珑,既要趋奉皇太后,还想周全相王和太平公主?刚刚的情形你也该看到了,皇太后大发雷霆,宗相公他们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我不过是先帝的昭容,这当口怎么敢劝,怎么能劝?她说着便不理会崔日用,朝身边的凌波打了个招呼,你陪这位好心的崔大人说说话,我乏了,先回去歇息了!让我陪崔日用说话?凌波瞪大了眼睛看着上官婉儿离去。

好半晌才回过头。

发现崔日用面色尴尬,她连忙满脸堆笑地解释道:姑姑这几天忙里忙外心情不好,并非是有意针对崔大人。

崔大人一片好意,若是有机会我必定会转致皇太后。

那就多谢县主了。

有了这么一个台阶下。

崔日用地脸色方才好看了些。

尽管席间尽是珍馐佳酿,但别人都走了。

他却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做停留,索性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他这么一走,凌波方才真正出了一口大气。

相王和太平公主都没来,也就是说她那封信总算还是起了作用,安乐公主就算再怎么恼火也不会怪到她的头上。

她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

以后大约就没她什么事了。

只希望老天爷保佑尚在羽林军万骑之中的裴愿能够平安无事,保佑昨儿个那位像幽灵一般出现在她眼前地……长辈能够逢凶化吉----她手中没有一兵一卒,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只有祈祷而已。

宫里地凌波准备听天由命,宫外的陈莞却还准备竭尽所能再做一些什么。

这一天黄昏,她换上一身男装正准备叫上武宇武宙四个一起出门,谁知一出账房门口却被人拦了个正着。

打量着眼前那个面如桃花的男子,她只觉一股厌恶从心底油然而生。

遂冷冷问道:小姐虽然不在,一应供给我却没有少过你的份,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瑞昌却仿佛根本没看到陈莞那逼人的目光,竟是直截了当地问道:陈姑娘是否要去找临淄郡王?你大胆!陈莞见这个以色侍人地家伙竟然敢这样问自己,顿时愈发恼怒,这种事情也是你该问的?县主平素谈论大事也并不避忌于我,我有什么问不得?瑞昌放肆地盯着陈莞那张娇美的脸,露出了一个极其动人的笑容,再说。

陈姑娘去找临淄郡王,应该并不单纯是担心县主的安危吧?啪----话音刚落,他就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整个人也忍不住往后头退了一步。

然而,站稳之后,他却仍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管陈姑娘你是想帮县主,还是想帮衬那位临淄郡王,最好都把我带上。

你应当知道。

县主用人不拘一格。

若是我只会吃闲饭,她也不会这么好吃好喝地一直供着我。

再说。

有那四大家将随侍,你还怕我会做出什么不利举动?恼羞成怒的陈莞甩出那个巴掌就有些后悔了。

毕竟,不管她怎么看不起面前这个人,她地身份也并不比对方高贵。

可听了此时这番话,她只觉得这家伙令人厌憎得紧,可心里却有些犹豫了。

想到凌波至今被困在宫中,虽有芳若和云娘入宫帮衬,但境况如何仍很难说,她如今的倚靠更是只有临淄郡王李隆基。

死马当做活马医,就带上这家伙走一趟吧!想到这里,她便冷冷甩下了一句话:我就姑且信你一次,若是你动什么歪脑筋,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叫来武宇等四个护卫,她便带着瑞昌从后门悄悄入了夹道,七拐八绕便出了平康坊。

由于此时接近宵禁,再加上天子驾崩天下举哀,路上并没有几个行人,再加上几个人都是身着便服,路上巡行的金吾卫也没有多加注意。

一行人顺顺当当来到了兴庆坊的临淄郡王第,熟门熟路地敲开后门闪了进去。

闻讯而来的陈珞发现今天还多了一个人,不禁露出了一丝异色。

莞儿,他是……一个自吹自擂的妄人,放在家里我不放心,还不如交给郡王审一审。

陈莞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见陈珞还要再问,便不耐烦地岔开话题道,小姐这几天可有消息?你这回倒是来得正好,小姐昨天刚刚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

陈珞见妹妹又惊又喜,也就不再卖关子,一面把人往里头带,他一面低声说道,皇太后和安乐公主似乎准备在今晚设宴时对相王和太平公主不利,所以小姐瞅准了空子让那位高内丞捎了信回来,郡王便竭力劝说相王称病推辞了。

除此之外,小姐还说动了内常侍兼宫闱令杨思勖来归,郡王为之大悦,今儿个下午还笑着说,当初费尽唇舌说动了小姐,果然是得了一个莫大臂助。

陈莞闻言自是眉飞色舞,连忙追问其中细节,末了更是忍不住羡慕地感慨道:若是我有小姐的身份和本事就好了,如此不但能够在宫中打探消息,还能够为郡王多多分忧……哈哈哈,若是十七娘听到陈姑娘如此说,必定会哭笑不得。

恍然惊觉的陈莞慌忙抬头,见身前不远处赫然站着李隆基,顿时感到耳朵根热得发烧,借着裣衽行礼方才遮掩去了这尴尬劲。

而她旁边的陈珞虽也跟着躬身行礼,心中却冒出了一股挥之不去地感觉----这些天妹妹几次三番地跑到这里来,莫非并不完全是为了打探凌波的安危,还带有那方面的目的?若真是那样就糟糕了,这临淄郡王李隆基固然是雄才大略,在男女情事上却素来随便。

陈莞身在贱籍,到头来岂不是错寄了一颗芳心?李隆基含笑对陈莞点点头,却没有把到了嘴边的后半截话说出来。

凌波虽说为他做了这许多事情,但那与其说是自觉自愿,还不如说是被逼无奈。

那丫头聪慧灵巧固然不假,但那性子却素来就是惫懒的。

这念头只是在脑海中转了一转,他便注意到了夹在武宇四人当中的瑞昌,心中登时一动。

那一次成王李千里借故搜府时,此人曾经露了一手精妙的口技。

那绝技平日作用有限,但关键时刻,若是精心谋划却可收奇兵之效!看到李隆基地目光往自己脸上瞟,瑞昌便上前两步倒身下拜道:小人料想郡王大事在即,有用得着小人地地方,所以央陈姑娘将小人带到了此地,请郡王恕小人莽撞。

陈莞原想从旁插话,见李隆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便住口不言。

果然,不多久,她就只见李隆基朝自己点点头道:陈姑娘,我确有用得着他地地方,可否将他留在此地?将来若是十七娘问起,我自会向她解释。

李隆基把话说得这么分明,陈莞哪敢拒绝,几乎想都不曾想就答应了下来,心里却很是疑惑瑞昌能有什么作用。

忽然,她想起那一次李千里带人搜府,凌波也是命她叫来了这家伙,两相印证,她一下子醒悟了过来。

若非这家伙别有用处,李隆基或是凌波又怎么会看得起这样的人?她果然是有眼无珠,那一巴掌打得实在是莽撞了些!当夜,临淄郡王第的姬妾们又是个个独守空房,王妃王宁亲自带人往大书房送了两次宵夜,虽然疲累,心中却是倍感振奋。

那些花枝招展妩媚妖艳的姬妾们比她年轻貌美,比她灵巧善媚,但那又怎么样?遇上了如此大事,三郎会找来商量的女人只有她一个。

此次若是事成,那么她就不单单是宗室王妃,还能带挈王家再上一步;若是事败,她也会陪着她的三郎下地狱。

转过角门,她忽然看见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正痴痴地望着那大书房的方向。

认出那是丈夫从潞州带回来的侍妾赵绯儿,她不禁晒然一笑。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遇上了李隆基这样以大事为重的男人,纵使色未衰,也未必能长久。

第一百九十章 快刀斩乱麻由于正在天子丧期,大明宫中自然是一片缟素,丝竹弦乐皆无。

而对于凌波来说,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倒不是这个,而是自己被困在这深宫之中已经足足有小半个月了。

以往她就是住在洛阳宫临波阁的时候,也是三天两头溜出去耍玩,就连在上阳宫陪伴则天大圣皇后的时候,也少不得有人说说话。

现如今上官婉儿成天忙得连影子都看不见,她自己心中有事,又不想继续在韦后和安乐公主面前讨好卖乖,竟是只有云娘和芳若可以说说话。

这一日夜晚,在长安殿后头临近太液池的长廊中,凌波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只觉得后背心的汗已经濡湿了衣衫,脑门上也是湿漉漉的。

回头看了看云淡风轻的芳若,还有懒洋洋仿佛没事人一般的云娘,她只觉心头冒出了一股极其无力的感觉。

都说她聪慧灵巧,但是和这两位久经风雨的比起来,她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这会儿她已经是急躁得团团转,人家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十七娘,这大热天的别走来走去了,好好坐下吹吹风不就成了?云娘一面说一面把手帕中的杏脯扔了一块在嘴中,笑吟吟地说,那一回废太子李重俊作乱,你是百般无奈被裹挟,这一次内外都有人照应,你怕什么?大明宫这么大,倘若有事,就算外头那些羽林军派不上用场,我也可以随便带着你往哪个犄角旮旯里一藏。

等风头一过再出来。

你就什么闲心都不用操,这岂不是最好?凌波听了一愣,细细一想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要说她在这是非圈子里头真是陷得太深了,根本没想到她除了祈祷之外。

还可以什么都不管地睡大觉。

事情都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她能做地已经都做了。

只需坐等结果就好。

倘若一切顺利,那么她便可太太平平地当一个小县主,坐享荣华富贵一辈子;若是事情失败……咳,那时候便是一死而已。

咦,有不少人的脚步声。

似乎是朝这边来了!就在她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云娘的一个声音。

心中警觉地她慌忙抬起头瞧看,却是没看到任何人影,再侧耳倾听了一会,这才分辨出一种零乱的脚步声。

稍稍等了一会儿,就只见一个将领带着十几个兵卒疾步朝这边奔来,那将领赫然眼熟得紧。

正是几天前自陈刚刚调防长安殿地羽林军飞骑果毅。

那人行至跟前,甚至来不及朝云娘和芳若多打量一眼便急急忙忙地说:羽林将士已经斩了韦、韦播、高嵩,迎临淄郡王入营。

左右万骑正在狂攻玄德门白兽门,有杨思勖这个内应,不多时必定夺门而入。

这一次将士们矢志诛除诸韦,长安殿已经不安全,所以郡王事先传来消息,让县主带人入我军中暂避。

居然这么快!凌波一时间只觉得心跳加速头皮发麻,想要再问几句什么。

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最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点了点头道:好,一切就拜托裴伯父了!此话一出,云娘登时色变。

盯着那将领的脸直勾勾地看了老半晌,她终于认出了对方。

想到那时他在女皇面前盛气以对,想到那时他坦然解衣受杖,想到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

她不由得吁了一口气。

岁月如白驹过隙。

他竟是恍然间如此苍老了!见裴先根本不曾注意到她,只是急匆匆地和凌波说话。

又对身后军士嘱咐着什么,她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百杖之威便是成年人也消受不起,更不用说裴先当初不过区区十七的年纪。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对他心存爱慕的女子悄悄地对行刑军士假传圣旨;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那时奉女皇之命到岭南公干,正好碰到那边刺史府追捕流人,又是她暗中使了钱和手段命人手下留情;等到他后来流放庭州地时候,她再也没办法打听到他的情况,只在朝廷诛杀流人之后得知他不曾死,那时候便欣慰了很久表功?凌波不经意间回头一瞥,见云娘神色有异,不禁心中奇怪。

不过此时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更不好在此地多做停留,于是她立刻在一众军士的簇拥下来到了值房,旋即就有人送上了三套早就准备好的甲胄。

裴先屏退了众属下,直截了当地说:兵士们不知道你和临淄郡王早有默契,到时候诛除诸韦的时候,少不得会有人翻你地旧账。

你素日跟着皇太后和安乐公主太过招摇,若是这一次不出头做个样子,翌日论功行赏的时候便不好说话。

情知人家为自己想得颇为周到,凌波虽说心中颇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点了点头。

见裴先转身要出去,她忽地想到一件事,连忙出声唤道:裴伯父,上官姑姑一向待我亲厚,先帝驾崩草诏的时候,她也曾经拟定由相王辅政……上官昭容昔日对相王父子也算是颇有恩义,到时候临淄郡王应该会设法。

见凌波松了一口大气,裴先又解释道,我已经传下令去,不得擅动长安殿中任何东西,你尽可放心。

不过,只希望上官昭容不要和皇太后等人呆在一块,今夜动乱极大,到时候若是兵士们杀红了眼睛殃及池鱼,却是难说得很。

凌波僵硬地点了点头,人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一旁的芳若和云娘却交换了一个眼色,前者微微叹了一口气,后者却是讥诮地撇了撇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换上那套甲胄,解开头上繁复的云鬓,结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随手插上一支玉簪,戴上皮戎,在腰间束上一把佩剑----踏出值房的时候,凌波赫然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

她回头看了一眼同样装束的云娘和芳若,发现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杀气腾腾,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然而,当耳畔传来了震天地喊杀声时,她那笑容立刻僵在了嘴角边上,脸色渐渐白了。

短短五年功夫,一连三次兵谏……人说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果然是一点不假。

听到云娘这一声感慨,凌波也是深有感触。

别说这短短五年,大唐立国以来,这兵谏政变还有叛乱什么时候曾经少过?每一次都会有无数人头落地,每一次都会有无数曾经光鲜的门楣随之败落,但这依旧不能阻止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掀起一场场狂澜。

可笑的是她还认为天意如此人意何为,看如今的光景,这天下有几个人信奉什么天意?忽然,三声震天鼓响从远处传来。

就在这时,裴先带着几个兵士匆匆赶来,直截了当地说:临淄郡王勒兵玄武门外,三鼓之后已经全部进发,玄德门白兽门已陷。

我奉命带兵前往含凉殿请见皇太后,事不宜迟,县主既然已经收拾停当,还请和我同行。

事已至此,凌波来不及更没有必要询问自己跟着去做什么。

她对含凉殿自然是极其熟悉的,甚至可以说闭着眼睛也能说出所有东西都摆放在什么地方。

尽管含凉殿顶多只能算得上是皇后中宫,但自从李显驾崩的那一日起,韦后便将玉玺贴身保管,此刻东西必定还在含凉殿。

至于她如何面对韦后的问题,别人是无暇考虑,她是不能考虑。

大明宫中再一次火光冲天,那火并不是焚烧殿宇的火,而是无数人手中高掣地火炬将黑夜变成了白昼。

一路上凌波撞见了好几拨飞骑,尽管这都是当初宗楚客调进宫来充作护卫地兵马,但此时此刻他们的手臂上却绑着鲜红地布条,清清楚楚地昭示了他们的身份。

对于这样的局面,凌波惟有在心中嗟叹不已---就算是将身卖给帝王家的禁卫兵士,万不得已之下也会自己选择主人!流芳千载!光耀万世!但凡相交而过的两拨军队,彼此之间必定会对上这么一句暗号。

如是疾驰了大约一刻钟,凌波就远远看见了含凉殿。

那座素来庄严肃穆的大殿如今已经乱成了一团,不时有鬓环散乱的宫人从里头跌跌撞撞冲出来,内中更是哭声喊声喧哗声不断。

而原本应该是负责此地戍卫的羽林军左飞骑营,则是刀剑出鞘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须臾,只听得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太后不在宫内!听到这个消息,凌波竟是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下一刻,右前方响起了一阵震天欢呼。

那欢呼声由远及近,不多时就传到了他们这一边。

裴先听到那短短几个字的时候,竟是不由自主地蠕动嘴唇重复了一遍。

阿韦已死,天下太平!第一百九十一章 她也该死!韦后死了?凌波仍觉得不可思议的时候,却已经有人用枪尖高挑了一颗头颅出来。

她几乎是本能地勒马退后一步转过了头,竭力抑制那种要呕吐的冲动。

她只觉得一阵阵犹如痉挛似的惊悸,即便是当初被李重俊劫持的时候,她也是愤怒多于惊惧,但此时此刻,她终于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没错,她怕了。

不可一世的韦皇后,居然会落得如此下场。

云娘冷笑着叹息了一声,遂朝凌波靠近了些,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她的腿,事已至此,你也不用想那么多,成王败寇,古今都是如此。

就算没有你,李三郎也一定会动手。

先头张柬之等人拥太子兵谏洛阳宫的时候,那是有大义名分,所以不用如此酷烈手段。

可李三郎今次便如同昔日太宗皇帝,难道你还奢望韦皇后她们能活命?听到云娘这及时的提醒,凌波陡然一凛,强自把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都赶出了脑海。

就在这时,斜里又传来了裴先的声音:县主,玉玺并不在……那人身边,应该还在含凉殿中。

卫尉卿薛崇简已经赶来,带来了郡王之命,说是请县主带人进去取出玉玺,然后去迎郡王入宫。

凌波这才看到含凉殿的大门口已经站着一个身穿甲胄的年轻人,赫然是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

见裴先已经下马。

喝令前方将士让开了一条道,她便咬咬牙跃下了马,带着云娘和芳若大步走上前去,竭力不去看四周投来地那些目光。

踏着溅满了血污的台阶来到殿前,她这才发觉薛崇简的甲胄上布满了斑驳血迹。

心中不由一悸。

此番能够如此顺利,多亏了十七娘说动了杨思勖!薛崇简抱拳行了一个军礼,这才沉声道,若不是他和宫闱丞高力士事先打开了各道宫门,这一路拼杀怎么也得折损无数勇士。

三郎说了,天亮之前便要迎相王安定大局,还请你尽快找出玉玺。

面对这个曾经险些成为自己未婚夫的男人,凌波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当先跨进了门槛。

大殿中充斥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鲜红地地毯上能够看到无数污黑的脚印,地上墙上飞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四处的地上还倒伏着生死不知的宫人内侍。

她越往里头走,越是觉得脚下沉重,幸好身后跟着的并不止是一个薛崇简。

还有芳若和云娘,她这才多了几许倚靠。

经过正殿和内寝,穿过一条狭窄的长廊,凌波便站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跟前。

轻轻推开那扇门,她还来不及跨过门槛,眼前便忽然闪过一道寒光,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候,她只觉得肩头传来一股大力。

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被拨到了后头。

紧跟着,只听一声惨呼,她就看见一个人影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而她只来得及看到那个傲然挡在她面前的人影。

自然,那除了云娘不会有别人。

陡然遭到这样地突袭,薛崇简不禁大怒,更让他恼火的是自己差点让别人得了手。

见跌落在地的赫然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依稀还有些眼熟,他便拔出腰刀挺身上前。

端详了片刻便冷笑道:想不到这含凉殿中里里外外搜了一圈,却还叫你逃得了性命!柴淑贤,你身为勋贵之后却甘心为虎作伥,到现在还执迷不悟,那就让我送你去和你那主子作伴吧!闻听柴淑贤这三个字,凌波这才意识到刚刚的突袭来自何方。

望着地上那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女人,看着那个咬牙切齿双目圆瞪的女人,哪里还像是往日那个雍容华贵的女官?尽管知道此人乃是韦后最信任的心腹。

绝对不能留下。

然而,当看到薛崇简提着腰刀朝柴淑贤当头劈下的时候。

她却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薛二哥,刀下留人!薛崇简一刀砍下的时候听到这声音,原本指向柴淑贤颈项的刀锋不禁一偏,恰恰砍在了她的右肩上。

然而,他随即毫不犹豫地举起腰刀再次恶狠狠地斜劈了下去,愣是将柴淑贤的惨叫声和喝骂声全都掐断在了半道上。

发觉有不少热血溅上脸,他便旁若无人地用袖子擦了两下,这才转过身举重若轻地道:十七娘,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心软?柴氏全家如今肯定是希望她一死了之,绝不想看到她活着祸害了满门。

斩草不除根,恨你入骨地她若是编造一些乱七八糟的,到时候就是你倒霉了。

凌波何尝不知道这些,然而,此时一个活生生的故人就死在面前,她还是感到脑袋一片空白。

好一阵子,她方才恍过神,再也不敢去看地上那身首异处的尸体,匆匆来到了一旁的柜子跟前,娴熟地移动了几本书和一个花瓶。

不多时,那柜子中间就弹出了一个暗格,她从中抱出了一个锦匣,打开盖子查看了一下,又回转身来。

这便是玉玺了。

薛崇简没注意到凌波话语中的艰涩,铿地一声回刀入鞘,面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有了这个便可名正言顺地迎相王入宫,那只会仰韦氏鼻息的小皇帝也就该下台了。

事不宜迟,十七娘,你我一同去迎三郎。

他带着大队人马押后入宫,此时大约先到凌烟阁等候了!见薛崇简丝毫没有接过那个锦盒的意思,无奈之下凌波只得亲自抱着出了书房,踏出门地前夕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地上那具尸体。

此时此刻,她完全无法用什么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的话来安慰自己,甚至也说不出什么各为其主的话。

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借口,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自私和野心,仅此而已。

十七娘,把玉玺举起来,让将士们看清楚。

和薛崇简并肩走出含凉殿的一刹那,她陡然间听到了这样一个声音。

无奈之下,她只得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锦匣,而旁边适时响起了一声大喝:今日多亏诸位勇士健儿奋力拼杀,如今阿韦已死,大唐社稷再无倾覆之危!当此之际,该当迎相王入宫,重定社稷,以安天下!相王万岁!闻听此言,底下顿时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和呐喊声。

望着那熊熊燃烧地火炬,望着人们脸上兴奋地红光,望着那些不断挥舞的手臂和兵器,凌波只觉得目弛神摇。

此时此刻倘若是相王李旦本人在此,面对这样地高呼,只怕也会感到不知所措。

而且,那声音中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杂音,既没有人提到临淄郡王李隆基,也没有人提到太平公主,人们为之欢呼呐喊的人始终只有一个。

就在这欢呼达到最高潮的时候,忽然有几个军士从一旁瑟瑟发抖的宫人内侍中揪出了一个女人,把人拖上前摔在了台阶下头。

为首的那个军士单膝跪下行了个军礼,旋即怒气冲冲地喝道:这女人我认得,是尚宫贺娄闰娘!起初变乱刚起的时候,贺娄闰娘就警觉得快,匆匆换上了一套宫人的衣裳,果然,不多时便有大批军士冲进了含凉殿,见到衣着华丽的高阶女官就杀,不少年轻貌美的宫人也没能幸免于难,郑氏母女更是第一拨就被人给杀了。

她侥幸逃过一劫,却没想到竟还被人认了出来,此时已是吓得魂不附体。

瞅见凌波一身甲胄英姿飒爽地站在薛崇简身侧,她又羡又妒,当下便犹如抓着救命稻草似的嚷嚷了起来。

县主,县主救命!当初皇太后要借李重俊之事诬陷相王的时候,我也曾从中帮忙效力!我……我知道安乐公主如今正在哪里……奴婢可以戴罪立功!听到贺娄闰娘情急之下竟是自称奴婢,凌波不禁皱了皱眉。

想到那一次的事情虽说是她用计胁迫,但贺娄闰娘确实有从中出力,她便朝身侧的薛崇简看了一眼。

然而,薛崇简却是冷冷一笑,径直走下台阶去,旋即居高临下地问道:安乐公主在贺娄闰娘闻言大喜,连忙答道:安乐公主在紫兰殿……话音刚落,她就看到一道雪亮的刀光当头而至,旋即便感到胸前一阵剧痛。

不可思议地看着那穿胸而过的钢刀,她蠕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头一歪便气绝倒地。

薛崇简漫不经心地拔出了腰刀,环视了一眼周遭鸦雀无声的众羽林军将士,随即对站在左侧的一个羽林飞骑低声吩咐了几句。

看到众羽林飞骑齐声领命而去,凌波只觉得自己的两脚都在打颤。

她虽然见过薛崇简数次,但从未想到他竟是如此心狠手辣。

就在这时,底下依旧聚集的数百羽林军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永年县主素来党附阿韦,她也该死!此话一出,凌波顿觉心中一惊,眼看众羽林中响起了不少附和的声音。

她这时方才感到,自己刚刚那点怜悯之心实在可笑得很。

在这种兵谏逼宫政变的节骨眼上,她本人都是危若累卵,还奢望什么其他?第一百九十三章 无可挽回这又是长安城的一个不眠之夜。

太极宫和大明宫的震天喊杀声惊醒了无数权贵,也吵醒了无数百姓。

遥想上一次长安流血夜,人们不禁愈加惶惑,能做的却只有紧闭大门在心中默默祈祷。

到了清晨,方才有几个胆大的人打开门张望了一下,却见满大街都是凶神恶煞的兵卒,不由吓得缩回了脑袋。

然而,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的当口,兴道坊一座富丽堂皇的豪宅门口却摆开了车驾,那赫然是一驾厌翟车。

婉儿死了……太平公主喃喃自语了一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黯然,旋即便面色如常地弯腰登上了马车,再也没有和薛崇简说一句话。

她确实比别人早知道兵谏逼宫的消息,但仅限于早一步。

韦后虽然册立了新天子,虽然自立为皇后,但她可是高宗武后的嫡亲女儿,这几年来一面聚财一面散财,朝堂上文武百官当中,至少有一小半都是站在她这一边。

所以,她忌惮的仅仅是韦后手中尚有军权,仅此而已。

可是,想不到李三郎竟然不动声色地做了那么多准备,竟然在李重俊已经失败过一次的情况下还能有这样的魄力。

两日前薛崇简说崔日用派人前来提醒,他和李隆基准备发动的时候,她还暗地里调集了所有家丁奴仆,而且准备好了众多信使,万一事情有变就打算联络文武大臣走第二步,昨夜她甚至是抱着武后钦赐的宝剑入睡。

然而,到头来李隆基却是一举成功。

韦后死了,安乐公主死了,上官婉儿死了,柴淑贤贺娄闰娘死了,郑氏母女也死了。

曾经赫一时的女人们都已经成了夜空中陨落的流星。

她虽然仍傲然挺立在众人之上,可这仅仅因为她是相王李旦的嫡亲妹妹。

上一次张柬之等人的宫变,她劝武后拟定了传位诏书;这一次李隆基扮演了定国安邦的角色。

她能做地,仿佛也只有让那个侄儿退位让贤了。

突然,她地心里浮现出了一个名字,旋即拉开车帘冲着马车旁的薛崇简叫道:二郎过来!等薛崇简策马靠过来。

太平公主便低声问道:十七娘眼下如何?十七娘?薛崇简诧异地挑了挑眉,然后就笑道,十七娘和我在含凉殿中找到了玉玺,然后在凌烟阁和三郎会合。

要不是她替三郎说动了杨思勖。

还有那个高力士相助,这一次也不会这么顺利。

她既然立下了那样的大功,当然和韦氏余孽不同……听儿子里唆说了这么一堆,太平公主不禁有些不耐烦,遂打断了问道:谁问你这些!十七娘和上官情谊深厚,三郎杀了上官,她难道就没有一点举动?说起这个……三郎和十七娘在凌烟阁里头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地话,后来三郎面色很不好看地出来,打发我回来接母亲入宫。

薛崇简这才记起某些可疑的细节,心里便犯起了嘀咕。

虽说他和凌波的婚事不成。

但是他早从李隆基那里得知凌波有了心上人,倒没什么遗憾或是心结,更何况对裴愿也观感不错。

此时想起来,李三郎那时候的脸色何止是很不好看,简直是发青。

那个彪悍地丫头不会是在李隆基脸上打了一巴掌吧?他的心里一下子浮现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倒有些后悔当时不曾看清楚。

至于上官婉儿的死他倒是无所谓,他不是还在凌波的面前杀了柴淑贤和贺娄闰娘吗?这种清算旧账地时候,可容不得有半点心软!看到薛崇简在那边发愣。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便放下了车帘。

此时。

车轱辘的响声,不时传来的马蹄声。

军士们的吆喝声,这一切都如潮水般从她的耳边退散而去。

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她是那个丫头,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是事情,到头来却换不到至亲的性命,那根本不是挫败,而是深深的绝望。

这世上会钻牛角尖的都是聪明人,她似乎有必要去看看那个丫头。

李三郎,论起杀伐果决来,你果然才是深得则天大圣皇后真传的那个人!比起早有准备的太平公主来,当相王李旦一大清早看到风风火火地裴愿奔进来,听说奸佞已除时,他先是感到一种货真价实的茫然,旋即又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如释重负。

被人拥上象路车之后,他在沿途看到无数甲士满大街地飞奔,看到他们在马上朝自己毕恭毕敬地行礼。

当抵达宫门,再看到李隆基率领一大群文官武官等候在那里,他一瞬间竟是觉得悲从心来。

于是,面对伏地请罪的儿子,他只是拍了拍那宽阔的肩背,却没有说任何话。

想当初他上头有三个兄长,他从未想过什么继承皇位,唯一的愿望就是读万卷书,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亲王。

然而,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他被立为天子,被废为皇嗣,被封为相王,兜兜转转,他最后却又站在了这太极宫前。

他的父亲是皇帝,他地母亲是皇帝,他地哥哥和侄儿也是皇帝……现如今,无论自愿与否,他都不可能后退了。

眼下的局面比昔日他那位母后末年倦政地时候何止要乱上一倍,李重茂又怎么可能收拾得了那残局?他就算是老好人,被人几乎算计到死路,自然不会再同情某些人的死,他也没有资格去同情某些人的死。

望着那龙飞凤舞的承天门三个大字,李旦忍不住泪水涟涟。

周遭众人见他如此光景,不由得面面相觑,李隆基更是心里咯噔一下。

若是从好处说,他这一夜自然是诛除逆乱力挽狂澜,救大唐社稷于水火之中。

可是,这一切毕竟还要父亲李旦的认可。

看父亲如今这架势,他纵使昨夜策划了那么大的事端,此时也不禁心有惴惴然。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想着宫内情势未定而让裴愿回去接父亲,而是应该自己亲自走一趟的!就在李隆基着实有些吃不准意向的时候。

仰头盯着承天门久久不曾挪动步子的李旦倏地转过身来。

对着身后的儿子沉声说道:社稷宗庙不坠于地,皆汝之力也!这一句斩钉截铁,周边文武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心中都是一振,李隆基原本尚担心事到临头李旦却又谦逊让国,此时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比相王李旦先一步赶到地太平公主见此情景,嘴角也流露出了一丝欣慰地微笑。

于是。

众人簇拥着相王李旦先往太极殿拜谒了先帝李显的梓宫,又前往蓬莱殿谒见了战战兢兢的少帝李重茂,得其亲口许相王辅政大权,一切也就名正言顺了。

这一夜。

宫中显得异常安静。

原本歌舞升平热热闹闹地太液池,如今也变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尤其是作为中宫的含凉殿在月光下更是凄苦悲凉毫无生气。

甚至连往日喜欢在太液池边悄悄许愿的宫人们,如今也不敢往那池边靠近漫步。

就在昨天夜里,这碧波荡漾的池水曾经埋葬过好些人命,那些惨叫声仿佛现在仍然听得到。

距离太液池较远地朱镜殿原本住着李显的两位美人和一位才人,但李显驾崩之后,韦后便命三人迁出,这座还算富丽堂皇的宫殿便空了下来。

然而这一晚,冷清了很久的朱镜殿却是又流露出几分人气。

但住在这里地主人却是面色苍白眼中无神。

从今儿个早先开始,长安城九门就都关闭了,太极宫大明宫和皇城的宫门也全部关闭搜寻逆党,宫里此时大概已经告一段落了,但外头还在抓人。

据说宗尚书和他的弟弟想要趁乱出城,结果却在通化门被人认出,当场格杀;皇太后……韦庶人的堂兄韦温被斩于东市;相王奉陛下御安福门,慰谕百姓。

斩赵履温以谢天下;韦巨源相公执意出门入宫。

为乱兵所杀;对了,说起来有两个人是最无耻的。

秘书监汴王邕和雍州牧窦从一都亲手杀了自己的夫人,一个是韦庶人的妹妹崇国夫人,一个是韦庶人的乳母,结果还是被双双降职打发出了长安……别说了!凌波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打断了陈莞的话。

陈莞为什么说这些她当然明白,不过是告诉她,这兵谏逼宫难免死人,这么多王公大臣死于非命,上官婉儿的死也在情理之中----比起某些遭了池鱼之殃地人来说,上官婉儿无疑坐实了某些罪名。

可是,明白并不代表她就能够接受,这么多年的情分,这么多年的教导,这么多年的照应,又岂是一句在所难免可以打发的?陈莞没料到这位素来最好伺候的主儿如今就是转不过弯,心里这无奈就别提了。

站起身看到那根本不曾动过的红豆粥和枣泥糕,她不禁叹了一口气,正要转头叫朱颜一起帮忙相劝,却看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慌忙下拜行礼。

拜见太平公主。

陡然听到这个声音,凌波这才抬起头来,见太平公主款款走到面前,她连忙掀开腿上盖地羊毛毯子便想下地。

然而,她地手一动就被人按住了,紧跟着对方竟是贴着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十七娘,逝者已矣无可挽回,就算婉儿再不甘心,你这个活着地人也不可能从九幽黄泉把她拉回来。

婉儿还有不少诗赋流传在外,你若是真的想她,不若找点事情做,把这些搜集之后刊印出来。

太平公主如是一说,见凌波脸色稍缓,她便顺势岔开了话题,今天要不是八哥提起,我还不知道你和裴愿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

昔日裴相国本就是冤死的,八哥自然会为其平反。

话说回来,万年韦氏关中大族,这一次死伤无数元气大伤,武家受到株连的人也是不知凡几。

可以说,武氏如今都在看着你。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人贵自知要是往日太平公主提到这桩婚事,凌波必然会神采飞扬,可如今心灰意冷之际就没那个兴头了。

再一听太平公主提到武氏宗族,她更是不由得眉头一皱:看着我?虽说伯父去世之后,武家便不复往日风光,可终究还过得去。

如今被临淄郡王这么高举屠刀一番宰杀,上上下下的人都吓破了胆,只怕恨不得把我吞下去才对吧?他们不骂我引狼入室就罢了,还能指望我?这些人纵使要求人保平安,也应该求公主才对吧?武攸暨虽是武家人,却是出了名不管事的,再说他是尚公主,又不是娶我这个公主,我凭什么替武家人出头?太平公主挑眉一笑,随即意味深长地在凌波肩头轻轻拍了拍,十七娘,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此次兵谏之后,现如今那位小皇帝的皇位是坐不长了。

八哥素来喜你有情有义,一定会厚待于你。

八哥一旦成了天子,必定要立东宫,不论是为你还是为裴氏百年计,你都得好好谋划。

这几天外头乱,你就在宫中先休养着,八哥忙完了,必定也会来看你。

太平公主既这么说,凌波只能微微欠了欠身,让陈莞代为送客。

人一走,她歪着头靠在枕头上,渐渐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容。

这大局才刚定,新的一轮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又开始了么?李三郎啊李三郎,你刚刚立下定国之功,这会儿就有人算计起东宫储君宝座了!若是你费尽苦心却为他人作嫁衣裳,不知作何感想?这个念头犹如火星一般,在她的脑海一闪现就变成了燎原大火。

然而,就在那熊熊大火烧得她有些动摇的时候,她骤然间清醒了过来,毫不犹豫地用冰雪覆盖了这一切。

已经够了,武后一辈子强势,到头来在上阳宫孤苦伶仃地走完了最后的日子;韦后安乐公主野心勃勃,到头来身首异处死于非命;上官婉儿玩弄权术玩弄了一辈子。

却终究败在一个后辈手里;至于柴淑贤之流就更不用说了,崛起得快坠落得也快……人贵有自知之明,她自己若不想成为划过天际的流星,还是尽早抽身而退的好!李三郎来了,你见不见?陷入沉思当中的她陡然间听见这句话,不禁惊得一抬头,见是云娘仿佛幽灵一般站在床前,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沉吟片刻,她便意兴阑珊地问道:陈莞刚刚送了太平公主出去。

他们姑侄俩没在门口碰上?当然碰上了。

云娘顺势在床头坐下,笑吟吟地说,而且还热络得很,太平公主还很是夸赞了一番李三郎的功劳,当然,李三郎也少不得托辞说这是姑母庇佑等等。

如今太平公主已经走了,李三郎正在前头和陈莞说话……不是我多心。

那丫头脸上的红晕遮都遮不住,应该是早就陷进去了。

女大不中留。

要真是如此,你不妨成全了她。

说到这里,云娘顿了一顿,这才语重心长地劝道:上官死了,我和芳若都嗟叹不已,毕竟当初她对我们也有恩情。

十七娘,我算是看出来了。

李三郎为人坚忍多智,事到临头又异常果断。

与其说他像昔日则天大圣皇后,不如说……不如说他像是太宗皇帝对不对?凌波接上了云娘的话头,然后又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不甘心,我痛恨自己没有早些看出他地本性,但我不会用一个错误去弥补第二个错误。

你出去告诉李三郎,我不想见他,请他回去。

朱镜殿的外殿中。

李隆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莞说着话,眼睛却一直注视着那通往里间的小门。

他有意避开裴愿来到这里,却不想刚刚在外头撞见了姑母太平公主。

尽管她笑吟吟地暗示说李重茂必定会退位,但他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该说的已经都说清楚了,其实没必要再和凌波纠缠不清,可他却还是来了这里,因为有些事情似乎不是快刀斩乱麻就可以解决的。

郡王,县主说暂时不想见你。

你还是请回吧。

就在他等得心烦意乱的时候。

终于有人从那扇门出来,带来的是一个他能够预料到的消息。

看着满脸无奈的云娘。

他微微点头便转头离去。

而他这么一走,陈莞不禁有几分焦虑,疾步来到云娘身边低声问道:云姑姑,这是不是太生硬了?若是相王代……郡王必定会入主东宫……云娘却是意味深长地在陈莞地面颊上拍了拍,这才举重若轻地说:丫头,我已经和十七娘说过你的事,若是你真的喜欢那位郡王,这事情十七娘也能成全。

不过你要想清楚,他还是郡王就已经有这么多妻妾,将来若是更进一步又会如何?闻听此言,陈莞一下子怔住了,直到云娘离开也久久没有反应过来,竟不知道心中是欢喜还是怅惘,抑或是忧虑。

第二天大清早,随着大赦令的颁布,席卷长安一天两夜的风暴终于算是过去了。

然而,长安城上空的血色阴云却依旧没有散开。

比起昔日李重俊谋逆之后的株连杀戮,这一次地杀戮有过之而无不及。

韦氏乃是关中大姓,在这一次的清洗后几乎十不存一,只要和韦后血缘近地家族都被连根拔起,甚至连襁褓幼儿都不曾放过。

不管是驸马都尉,不管你昔日有什么样的功绩,不管你是否无辜,只要你姓韦,在杀红了眼睛的羽林军金吾卫眼中全都是官爵功劳。

除此之外,哪怕是仓皇逃出京城的纪处讷等人也纷纷落网被杀。

而武氏宗族中素日里党附韦后的也被诛戮殆尽,余下的流放的流放贬官地贬官,那一番森杀气象,血腥二字根本不能形容此中万一。

若不是大赦令下达,长安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大赦之后自然是论功行赏。

临淄郡王李隆基以功最高进封平王,押左右厢万骑;参与此次兵谏的薛崇简钟绍京刘幽求等等各有加官进爵。

此外,行事周到的李旦也没忘了派出使节宣抚各道,又命人去宣慰先帝李显尚在均州的儿子谯王李重福。

仅仅是两天后,太平公主便代传小皇帝李重茂的诏书,请让位于相王。

于是,为了这么一件事,朝堂上乱哄哄一片。

也就是无谓的推辞不受,然后百官固请,如此循环往复而已。

那位即将要受禅让的老好人相王李旦,此时却和凌波一同站在朱镜殿的后花园中,哪里有半分皇帝的架子和尊贵。

看着那繁花似锦的景象,他忽然转过头端祥着凌波,见她脸色苍白,不禁怜惜地摇头叹道:我知道你心结未解,不过,一味地闷在里头也不是办法。

三郎把之前种种事情都对我说了,我才刚知道,这些年来他和你之间还有这许多联系。

人在世上身不由己,尽管这一日两夜地杀戮绝不能用这四个字来解释,但亦是因果循环……咳,不说那么多了,我还等着喝你和裴郎的喜酒呢!看到李旦一瞬间露出的那种和蔼表情,凌波不禁一呆,转而便微微笑道:舅舅,明天你就该自称朕了。

称孤道寡……比起已经故去的七哥,我只有一点是胜过他的,那便是我膝下的儿女都还算争气。

李旦笑着点点头,忽地生出了一个念头,要说论功行赏,你的功劳却还不曾封赏过。

如今武氏宗族几乎凋零殆尽,武攸绪山野闲人,更不适合为你主婚。

我当初病倒的时候,都是你和裴郎侍奉榻前,我看着你和他也就是像是自己地儿女,不若我认了你作义女,封你为公主如何?舅舅又开玩笑了!凌波却只是微微一怔便摇头拒绝了这个看起来很诱人地提议,不管舅舅说我有功劳也好,有苦劳也罢,别人看到的都是我昔日深得韦……那两位宠信,这当口要是多出一个公主来,天下人又会怎么看舅舅?说一句大不敬地话,他们会不会认为又出了一个先帝?就算是婚事,我想也不必在长安招摇,或者是去裴氏故地,或者是去庭州,总之不必闹得天下皆知。

一番好意被人拒绝,换作别的即将登上天子尊位的人就算不是恼羞成怒,至少也会感到心中不悦,而李旦却只是叹了一口气。

他是极重旧情极痛恨杀戮的人,即便是几天前还深恨韦后安乐公主,此时再回想当初,那恨意也就淡了,更不用说其它人。

你既然一意如此,那便罢了。

朕也没有什么其它的礼物可以送给你,明日之后便颁诏赦裴氏一门。

这个天下乱了那么久,是是非非也该分清楚了。

眼见李旦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凌波自是感到心情轻松愉快。

钱财她如今已经很不少了,也不需要什么尊贵的头衔来吓唬人。

想当初裴愿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庭州的时候,她还曾经犹豫过,眼下看来却是没什么好犹豫的。

那里顶多只有明刀明枪的厮杀,但那里更多的却是热血勇士,她已经厌倦了洛阳厌倦了长安,还不如远远遁走的好。

第一百九十五章 高歌曾经权倾天下的韦后和安乐公主生前绝对不会想到,她们这样尊贵的人居然会死在乱兵刀下。

而当她们在之前肆意凌辱李重俊尸体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若非李旦在受禅让登基为帝之后下旨礼葬,她们在死后只怕是连一个安葬的地方都没有。

尽管李旦尚存了几分仁慈之心,但却仍是从群臣之意,贬韦后为庶人,贬安乐公主为悖逆庶人,各以一品礼和二品礼下葬。

相比韦后和安乐公主尚留有少许体面的入葬,上官婉儿的下葬则显得无声无息。

昔日上官家赫赫门庭,却因上官仪触怒武后株连全家而败落;而上官婉儿以一己之力为上官仪讨回了公道,封父荫母,重饰上官氏门楣,最终却仍是蹈了祖父的覆辙。

下葬这一天,除了凌波和裴愿,再没有上官家的其他亲戚到场----因为上官家已经没有直系后人,姻亲之类的亲戚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冒着得罪新帝的危险前来----尽管上官婉儿并没有被追贬为庶人,李旦甚至默许保留了其昭容的封号。

若是我恳求陛下,姑姑其实是可以再等两年陪葬定陵的,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把她葬入上官家的祖坟?听到凌波这么一问,裴愿不禁攒眉苦思了起来,末了却轻轻揽住了凌波的肩头:爹爹说过,上官家败落之后,上官昭容便随母亲没入了掖庭。

原本是宰相家的金枝玉叶,最后却成了奴婢,只怕她这一生最耿耿于怀的就是自己的出身了。

想当初她追封祖父为楚国公中书令,追封父亲为天水郡公黄门侍郎,也正是为了弥补出身的缺憾。

你能明白上官姑姑一直以来的夙愿就好。

凌波苦涩地笑了笑,朝裴愿怀中又靠紧了些,随后又低低地说,难怪南朝刘宋最后一位皇帝死前曾经悲鸣,愿生生世世。

不生帝王家……她虽不是出身帝王家,却是一直生活在帝王家。

什么锦衣玉食一呼百诺,到头来却还不是两捧黄土?则天大圣皇后爱她的才,却不惜其人;先帝爱她的文思敏捷,却未必真正爱她的人;至于那两位也多半差不多。

我比姑姑幸运地是,我还有你。

裴愿还是第一次听到凌波这样赤裸裸的坦明心迹,而不是往日亦笑亦嗔的话语和眼神。

他只觉得一股难以名状的幸福感一瞬间充满了全身,只觉得这些天缠绕心头久久不去的烦恼全都一扫而空。

于是,他反握住了凌波的手。

诚恳地说道:相王……呃,陛下已经答应追赠伯祖太尉和益州大都督,父亲也很快便要入朝为官,成日里都有不少人上门。

那些我当初拿着钱都见不到的人也纷纷前来结交。

我越看越觉得厌烦。

小凌,中原虽然好,但这里的人心实在太难以捉摸了。

口口声声说什么中原,难道你不是中原人,还是西域那些外族人不成?你爹爹是洗马裴氏。

你娘是范阳卢氏,都是高门大姓,相比之下,武家才是真正的暴发户低门头。

我问你,如今上你家提亲地人,是不是把你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凌波说着便虎视眈眈地瞪着裴愿,见其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不禁气不打一处来,遂在他腰上的软肉处狠狠掐了一记。

提亲的人不少。

别说我觉得烦,就连爹爹也不耐烦,索性放出风声去,说是我地婚事陛下早就定了。

这时候,裴愿素来憨厚的脸上破天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甚至还挤了挤眼睛,亏得那些人还不死心,居然有人拐弯抹角去问陛下,结果碰了个软钉子。

陛下昨日召见我的时候说了你的意思,我也想回庭州去热热闹闹办婚事。

不过,陛下一国之君不能远行,我们总得先让陛下喝一杯喜酒吧?再加上还有其他地裴氏族人和卢氏族人,长安这里少不得也要操办一回……初秋的天气原本就还炎热,裴愿这么唠唠叨叨几句话一说,凌波只觉得脸上发烧,暗自在心里把多嘴多舌的李旦埋怨了一通。

这婚事的八字还没一撇,李旦和裴愿罗嗦那许多干什么?但转念一想。

她又是心中一动。

旋即便蹲下身子摩挲着墓碑上那几个字,抖手把早就预备好的几本诗集丢在火盆里烧了。

又端端正正地在墓碑前跪下,重重叩了三个头。

挺起腰的时候,她却看到旁边多了一个人影。

见裴愿拜了三拜之后,又瓮声瓮气地咕哝了些什么,她不觉异常奇怪。

你在说什么呢?裴愿站起身把凌波扶了起来,这才嘿嘿一笑:小凌,我和上官昭容说,若是以后我们有了孩子,等他们懂事了,就带他们一起来这里拜祭她。

到时候,我一定让我们的孩子叫她一声祖母。

凌波愕然回头,却见裴愿脸上赫然是淳朴真诚的笑容,她顿觉心中流过了一丝暖意,竟忘了给他一个白眼。

回程的路上,她不想骑马,索性让一群护卫牵着两匹坐骑远远跟着,自己则是和裴愿并肩缓缓而行。

此时已经是收割地季节,在尤带着几分燥热的秋风中,官道两边的农田中四处可以正在收割的农人,时不时能听到吆喝声和欢笑声。

尽管也有人朝她这一行锦衣华服的人投来艳羡的目光,但更多的人都在面朝黄土,算计着今年的收成。

于是,凌波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句话:你说,如果我们俩原本是男耕女织,那会是什么样子?裴愿哪里想得到凌波陡然之间会提到这个,不禁愣了一愣,皱着眉仔仔细细想了一想,他就笑了起来:我肯定是勤勤恳恳地干活,成天手忙脚乱浇水施肥,结果却把地里翻得乱七八糟,一年到头都得靠乡亲接济度日;你肯定是三天两头弄坏织绢的机子,然后让我去镇上找人来修,织出来的布却卖不出去……说到这里,他忽然夸张地大笑了起来,继而用手拂落了凌波头上地一片落叶:好在我们去庭州不用种地织布,到时候我去放马。

你去牧羊,闲了就吹吹羌笛唱唱歌。

我的羌笛就是跟上次那个老牧民学的,对了,我还没听过小凌你唱歌呢!居然敢说我不会织布,织出来的布卖不出去!凌波一瞬间额头青筋暴起,恼怒地瞪着两眼都是憧憬的裴愿。

直到裴愿说起放马牧羊吹笛唱歌的时候,她地脸色方才渐渐缓和了下来。

乃至于听到裴愿最后的那个要求时,她也只是丢了个白眼,却想到了母亲仍在时唱地几首民谣---她以为早已忘记。

却掩藏在记忆深处地民谣。

七月晴皎皎,磨镰割好稻。

稻香千里闻,却盼郎来到。

郎立清溪头,妾坐青山坳。

相对长依依。

不知岁月老。

凌波起初还只是低声哼唱,但循环往复唱了几遍之后,渐渐就放开了声音。

第一次听到她唱歌的裴愿愣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至于跟在后头地武宇等护卫看到这诡异的一幕,则是个个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听着听着。

裴愿终于记住了那歌词,竟是也跟着一起高声唱了起来。

一时间,两边收割的农人也忍不住抬头朝这边望来,那原本艳羡的眼光渐渐变得柔和了,几个一把年纪地老汉甚至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唱歌的行列,那破锣似的声音原本应该是极其难听的,此时夹在歌声中却流露出一种不同寻常地韵味来。

在这一行人后头更远的地方,李隆基听着那风中飘荡来的歌声,不禁轻轻在嘴里念着那歌词。

就在昨天。

他刚刚被册立为太子,终于得以入主东宫,他原本该是极其欢喜的,但却在这本该会集东宫群臣商讨今后策略的时候,只带着少许随从悄悄跟着凌波一行悄悄来到了这里。

忽然,他转头瞥了一眼身旁地两个美男子,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们跟着十七娘都很有些年头了,你们说她可会真的远去庭州不复回?在凌波的默许下,陈珞已脱了贱籍辗转谋了良家出身,如今已是东宫左春坊录事。

此时听李隆基问这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沉默良久,他才字斟句酌地说:县主在长安洛阳的是非圈子里浸淫了那么多年,塞外天高地阔,或许她真的不会回来。

那却未必!尽管是和以前相同的锦衣,但如今的瑞昌穿在身上,却显出一种往日绝对不会外露的英气来。

望着那个让他脱离了苦海得以走上关键一步的人影,他地桃花眼中流露出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也不去看陈珞。

就在马背上对李隆基微微欠身道:塞外虽然状似天高地阔。

偶尔游览一番固然是心旷神怡,但对于县主这样的人来说。

住上不多久便会感到厌烦。

臣可以打保票,即便裴公子河县主伉俪和谐,不出一年半载,他们也必然会回归长安。

是吗?李隆基淡淡地笑了笑,忍不住又在瑞昌的脸上多看了几眼。

那一天虽然有内应外援,但在进入禁苑的时候,若不是瑞昌以口技喝止了几个发现端倪的卫士,钟绍京未必能在其妻的劝告下前来迎候,后头的事情也不会如此顺遂。

而这样一个曾经屈身下贱的男宠,居然乃是徐敬业后嗣,则更是让人无法想象。

该走的始终会走,该回来地终究会回来。

他的眼里最重要的是功业,而裴愿眼中最重要的却是她,这便是最大的差别。

而已经躺在冰冷棺木中的上官婉儿,则是永远不可逾越的天堑。

锦瑟尤空响,华年谁与度。

第二卷《长安乱》完第三卷 华年舞第一百九十六章 家事便是天敕勒川,天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碧如洗的蓝天下是辽阔的草原,无数骏马正在撒欢似的奔跑,成群结队的牛羊们则是在四下里啃食嫩草。

腰挎弯刀的牧人们骑在高头大马上高声谈笑,说起去年那个严寒的冬天全都是唏嘘不已。

好在春天已经来了,河流上的冰层已经融化,冬天一片枯黄的草根也已经重新焕发出了青翠,熬过了一个冬天的牛羊们正在长膘,不时还能捕捉到几匹落单的野马。

在前两年突骑施那位自立为可汗,连番打仗打得西域不得安宁之后;在东突厥趁势入侵,在庭州附近掀起连场战事之后;在中原连番兵谏,皇位更迭之后;在去年连月大旱,水源严重紧缺之后;人们终于盼来了一个美好的春天,一个复苏的春天,一个太平的春天。

而除了感慨天神终于眷顾赐福之外,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则是庭州城的那场盛大婚礼。

尽管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但新娘的美貌和陪嫁,新郎的家世,乃至于庭州裴氏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

而人们议论的那一对年轻夫妻,此时却策马并肩而行,笑吟吟地看着蓝天白云草地,还有那数不清的牛羊骏马。

裴愿的手中挽着一根长长的鞭子,但他却并不用鞭子驱赶身边的牛羊,而是用嘴发出声音各异的唿哨,如臂使指地把上百只羊管理得服服帖帖。

而自从凌波第一次牧羊却把一群羊赶得乱七八糟之后,她只好早早放弃了这种高难度的活计。

凌波穿着一件寻寻常常的对襟窄袖衫子,和寻常牧民女子不同的是,她的衣襟上绣了不少精致的穿枝花,袖口和衣衫下摆上也有一圈漂亮的锦绣滚边。

至于牧羊的时候还远远跟着一群护卫地牧羊女,则更是显得稀罕。

不过她和裴愿这些天隔三差五就要这样来上一回,那些牧民们最初还会好奇地聚在不远处围观,久而久之也就渐渐习惯了。

只会在闲暇地时候瞅上一眼议论几句。

相形之下。

身量愈发敦实的裴愿看上去自然更像一个普通牧民。

当今天子即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为裴炎平反追赠官职,而裴炎的直系亲属后代也一一得到了赦免。

裴先授太子詹事丞。

赫然已经是正四品上地高官。

不愿留在长安地裴愿也受封骑都尉,授北庭都护府录事参军事。

就连年纪轻轻的裴范也因为父兄地功劳受封飞骑尉。

娘前几天也到长安去了。

裴愿说着便转头朝凌波笑了笑。

当初我们成婚地时候,娘还说什么习惯了这天高地阔的大草原,不愿意到长安城那种憋闷的地方去,可到后头还是耐不住性子,眼巴巴地带着人追了过去!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果然是一点不假。

说起阿史那伊娜这个婆婆,凌波不禁心有余悸。

相较中原世家的礼节门规森严,婆媳之间那些繁复的礼数。

阿史那伊娜无疑是极其好伺候的。

想当初她过门之后只叫了一声娘。

这位出手阔绰的异族公主就恨不得把所有积攒下来的各色首饰给她添妆裹,同时也没少和她交流某些问题。

为此甚至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些栩栩如生的春宫画---言下之意只有一个,年纪都不小了,该好好生儿育女,也好让某个作婆婆地人可以抱上孙儿孙女。

见凌波兀自瞪着自己不说话,裴愿登时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岔开话题道:爹爹先是回乡祭祖,如今也应该回长安了。

他忽然沉下了脸,恨恨地骂道,那些裴氏族人还真是可恶,想当初伯祖被杀,爹爹被流放地时候,就没见一个人站出来说情。

如今爹爹显贵,他们就一个个都巴结了上来,甚至还以娘出身异族为由,让爹爹休妻另娶!全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幸好陛下在敕封了你地亲生母亲之后,又封了娘诰命郡君,否则……想想阿史那伊娜的骠悍个性,凌波丝毫不怀疑她会带着人打上裴氏宗堂,到了那时候,事情就真的是不可收拾了。

当然,她那位公公也还算是有良心的,总算是咬紧牙关不松口,最后是太子李隆基亲自出面,才算是压下了这档子事。

毕竟认真论起来,裴先在流放庭州之后和阿史那伊娜成婚,既没有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也难怪某些人耿耿于怀。

别说爹娘了,你这个北庭都护府官成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就不怕人家弹劾你?弹劾什么?如今陛下登基天下太平,就连突厥默啜都已经上书请和,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

我之前带你去弓月城的时候,你没看见各族的人都在议论大唐天朝?小凌,中原太平,西边也就有太平,太平盛世终于来了。

是啊,太平盛世终于来了……不用成天战战兢兢地担心打仗。

看看庭州城墙上那些血污痕迹,若真的是打仗,这里还真的不是什么安居乐业的好地方!裴范风风火火地纵马飞奔而来时,看见的就是兄嫂并肩而立卿卿我我的模样,不禁悄悄吐了吐舌头。

见两人谁都没有看见自己,他眼珠子一转,跳下马轻手轻脚地从背后掩了上去,离着还有两三步的地方方才大声嚷嚷道:大哥,大嫂!然而,正说话的两个人固然是双双回过头,但脸上全都带着了然的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他的突袭。

他见状不禁有些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便陪笑道:大哥,大嫂,长安城有信来了。

一封是爹命人送来的,另一封是指名给大嫂的,上头的印章似乎标着东宫。

我都没敢耽误时间,也没敢拆,所以就直接送来给大哥大嫂看看。

裴愿和凌波对视一眼,便深有默契地从裴范手中各自接过了一封信。

凌波却不忙着拆开那来自东宫的信函,只是侧头看着裴愿看信。

那赫然是裴先字迹挺拔的亲笔信,上头除了说了些甚好勿念之类的俗话之外,就是叙述长安城如今的情形,寥寥几句便道尽了其中凶险,看得裴愿眉头大皱,凌波的满肚子好心情也一下子烟消云散。

这难道就没个消停了么!凌波愤愤然嘟囔了一句,这才径直拆开了自己那封信。

果然,那信笺上字迹娟秀,显然是陈莞所写,不过是诉说些离愁别绪而已。

从那字里行间,她隐约能感觉到那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温馨,于是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口气。

人各有志,当初在确定陈莞真的对李隆基有意之后,她只好勉为其难地去和某人做了交涉,最终让陈莞顶着武氏女的名义嫁入了东宫----反正在武氏人丁寥落之后,只要李旦李隆基父子能够默许,其他的事情异常简单。

说得好听那是正五品东宫承徽,说得不好听,那还不是太子庞大姬妾队伍中的一人?昔日曾经说过不愿为人姬妾的陈莞,最终却仍是走上了这条路。

看到凌波面上流露出了几许掩不住的阴霾,裴愿不由得抱住了她的肩头,低声说:小凌,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这时候,裴范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只好重重咳嗽了一声:大哥大嫂,你们俩别在我面前这么甜甜蜜蜜行不行?爹爹的信上究竟说什么?裴愿这才醒悟到旁边还有个人,于是不情愿地松开了手,把父亲信上所说的事情一一嘱咐了一遍。

末了,他端详了一番裴范,忽然笑道:二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快十七了,爹和娘都在长安,你若是有看中的心上人就对我说,若是没有,我和你大嫂也好帮你留意留意。

对于裴愿这种说话的口气,凌波想笑却又得强忍着给他留面子,于是只能板着脸作大嫂状。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裴范根本就是打蛇随棍上的性子,不但不恼,反而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大哥,你可是说真的?不管我看上了谁,你都会从中帮忙对不对?听了这话,凌波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对劲,而裴愿就没那么敏锐了,皱了皱眉就点点头道:如果是两情相悦,我和小凌当然会帮你。

不过,若是你恃强凌弱或是动什么歪脑筋,爹和娘虽然不在,但我可是要动家法的!你赶紧说,究竟看中了哪家闺秀?我看中的是……裴范一句话还没说完,凌波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就只见一骑飞奔而来,马上的骑手在离着这边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飘然落地,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指着裴范便嚷嚷道:二公子,你把小姐送我的那匹大将军藏到哪里去了?眼看紫陌那小脸涨得通红,裴范笑嘻嘻地顾左右而言他,凌波不禁生出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念头。

她这个成天咋咋呼呼不安分的小叔子,不会是看中了紫陌这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吧?第一百九十七章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成婚不就是一匹马么?改天我抓一匹最好的野马给你就是了。

那怎么一样,那匹大将军是小姐送给我的,名字还是姑爷给起的!除了大哥大嫂那两匹,最好的就是你那匹大将军了。

咳,我说小紫陌,我就是暂时借一借明天去赛马而已,过后就还,到时候有什么彩头分你一半,你别那么小气嘛!谁是你的小紫陌!瞅见这一男一女在那里斗嘴斗得不可开交,裴愿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而凌波更是看得叹为观止。

这都是她宠坏了紫陌,否则要是在中原,哪家奴婢敢这么和主人挺腰子说话?也幸好裴范长在庭州无视规矩,眼下也没有公公婆婆在,否则她这个新媳妇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想到这里,她连忙上前拉开了气鼓鼓的紫陌,没好气地在小丫头的头上狠狠敲了一记。

而这个时候,终于回过神的裴愿也上前把裴范拉到了一边。

紫陌是你大嫂的人,你怎么不声不响就带走了她的马?你大嫂待她们几个一向都和自己的姐妹似的,你不要看着她们是奴婢就随意轻贱。

你可不要忘了,爹爹带着我刚刚被流放到庭州的时候,我们也不过如此……裴范被裴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简直是摸不着头脑,好容易听明白了兄长的意思,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偷看了一下凌波那边的情形,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大嫂显而易见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

可是他这个大哥……竟是到现在都没看出来。

话说大哥这木讷的性子,当初怎么会让大嫂那么一个玲珑剔透地人倾心下嫁?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话头,他这才赶紧说道:大哥。

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很喜欢紫陌的脾气。

她似乎对我也有那么一点意思,所以……这所以后头的话他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若是还是那个已经扎根在庭州地裴家,那么紫陌虽然曾经是婢女,设法脱籍换一个出身。

他可以轻轻松松把人娶回来。

可现在自家这一支在洗马裴氏重新又站住了脚跟,父兄都是前途无量,他若是犯了良贱不得通婚这一条,那麻烦也就大了。

于是。

他只得眼巴巴瞧着自己的大哥。

期望裴愿能拿出大哥地担当来。

你看上的就是紫陌?裴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他脸上顿时露出了某种奇怪的表情,忍不住朝凌波那边瞧了一眼。

凌波手底下地那几个心腹侍女都不是省油的灯,朱颜和陈莞都是绝顶能干的,陈莞嫁给了他那位义兄,年纪稍大的朱颜原本不愿意出嫁,在陈珞数次求亲之后终于还是嫁了过去,想不到连紫陌也被人给盯上了。

而且还是他地嫡亲弟弟。

你真地不在乎她的出身?大哥。

我又不是那些成天记挂着尊卑上下的中原世家子弟!裴范不满地撇了撇嘴,这才涎着脸道。

娘一向喜欢紫陌,再说娘心里也没那么多规矩,必定不会拦着;可是爹爹如今官越当越大,而且有宗族压着,必然不会轻易松口。

大哥,你和大嫂的事当初还不是人人都说不可能,还不是一样挺过来了,这事情你就帮帮忙吧!我不想飞黄腾达,也不想当什么大官,不想娶一个泥雕木偶一般的世家千金放在家里供着,就喜欢那种灵动的。

再说,昔日大嫂身边的那位,还不是入了太子东宫……好了好了,我只问一句,你居然罗罗嗦嗦这么一大堆!裴愿自小随着父亲颠沛流离,一直到庭州方才安顿了下来,吃过苦流过汗,因此也从不计较什么身份地位。

狠狠瞪了裴范一眼,他便撇下弟弟走到凌波身边,见紫陌满面红晕揉搓着衣角,顿时明白这件事只怕并不是弟弟一厢情愿,头不禁更痛了。

轻轻把凌波拉开到了一旁,他便低声问道:小凌,这事情该怎么办?你问我,我去问谁?凌波此时也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当初陈莞嫁得顺利,那是因为中间还有一大堆官宦千金,再加上得到了天子李旦的默认,事情自然是好办。

至于陈珞娶朱颜则是更简单了,两人一个入过贱籍一个入过宫籍,彼此之间都不会太在乎对方的身份,根本是一拍即合。

可现在这档子事……几乎就和她与裴愿当初地事情一样难办,一样棘手。

没好气地回答了裴愿一句之后,她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却正好瞥见裴范笑嘻嘻地站在紫陌身边搭讪,而某个满面红霞地丫头则是不自然地往旁边躲,但那眼光却每每往这边瞟。

想到紫陌当初跟自己入宫吃过的那些苦头,历经磨折之后却仍保留着那种娇憨纯净地性子,就仿佛是她的嫡亲妹子一样,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既然是两情相悦,那我只好想想法子了。

我就知道你会有主意的。

裴愿心中欣喜,当下竟是忘记了那边还有一对人,忘情地将凌波抱了起来打了个圈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凌波直到落下地方才反应过来,不禁又羞又恼地在他脚上狠狠踩了一下子,面上却流露出几许柔情蜜意。

再一看那边裴范促狭地在紫陌耳边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两人竟是悄悄地拉了拉手,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和裴愿当初的时候。

幸亏这里是庭州,幸亏这里是西域,幸亏这里的天高地阔养就了人宽大的胸怀,毫不在意的性子,否则若是被那些最重礼节的人看到这样的情形,只怕要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就在这时候,远处的天边忽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原本四处悠闲吃草的牛羊们慌慌张张四处乱跑,牧民们一面大声吆喝着,一面往四处躲避,并在马背上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

作为庭州附近最强大的万帐部落,作为裴氏的姻亲,摄舍提暾啜阿史那献忠在这里的威望并不逊色于北庭大都护。

阿塔!裴愿裴范兄弟在吃了一惊之后,双双迎了上去。

而凌波滞后几步,却发现阿史那献忠的身后还有一个高大健壮的陌生中年汉子。

那汉子虽说和寻常护卫一样的衣裳,可眼神很有些奇怪,她看上去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当看到阿史那献忠笑呵呵地跳下马走过来时,她方才不再胡思乱想,上前也叫了一声阿塔。

然而,阿史那献忠走上前,竟是从背后变戏法似的递过来一顶精致的金冠,笑呵呵地说:你们成婚的时候我只是送了牛羊马匹,来不及送什么其他重礼,所以我事后琢磨了好一阵子。

这顶金冠是我找草原上手艺最精湛的匠人制作的,虽然未必比得上中原的手艺,但却是我的一片心意。

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贺礼,凌波着实意外。

诚然,那金冠确实精致,上头还点缀了好些五颜六色的宝石,但比这更贵重的东西她都见过,所以对表面那价值并不怎么在意。

在西域呆的时间长了,她深知此时若是推辞反而惹人不快,便双手接了过来,笑吟吟地赞美了几句。

果然,阿史那献忠的老脸上笑开了花,就连旁边那个中年汉子也露出了几许笑容。

而阿史那献忠在出手送了一份大礼之后,便笑呵呵地重重拍了拍裴范的肩膀:你大哥勇武盖世,又娶了一个漂亮出众的妻子,你也得好好争一口气!裴范敢对兄嫂坦白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在一向疼爱自己的外公面前自然更不会例外。

于是,趁着阿史那献忠提到这事,他赶紧上前拉着外公的手嘀嘀咕咕了一通。

一旁的紫陌瞧见阿史那献忠一面和裴范说话,一面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起初还心里有些忐忑,最后干脆抬头挺胸回瞪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凌波登时忘记了刚刚的某些疑问,噗哧一声笑开了。

然而,听到阿史那献忠接下来的一句话,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草原上没有中原那么多规矩,你既然已经看上了人家,那么就干脆把婚事办了!仿佛还觉得这话说得不够透彻,阿史那献忠又挥了挥手,斩钉截铁地道,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做择日不如撞日吗?今天正是好日子,我这里又正好有一位贵客,就定在今天吧!裴愿这下子登时傻了眼,惊得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今……今天?凌波是见惯了阿史那伊娜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此时愣了一下就回过神来,更注意的倒是另一句话。

见裴范和紫陌两个人俱是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她便干咳了一声问道:敢问阿塔说的贵客是哪一位?阿史那献忠笑吟吟地朝旁边一让,这才指着身后那个壮年汉子说:这位便是两年前受了朝廷册封的钦化可汗,他远道而来看我,正好遇着我的外孙要大婚,岂不是现成的主宾?钦化可汗?先前出兵叛唐的西突厥突骑施部首领娑葛!当反应到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时,凌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满是惊骇。

第一百九十八章 这世上没有世外桃源庭州是世外桃源。

凌波前后在这里一共住了大半年,虽说年初的时候还遭遇了一个最严寒的冬天,但日子一直都是太平逍遥,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个错觉。

然而,当得知面前这个健壮的中年汉子就是曾经一手掀起西域惊风密雨的钦化可汗娑葛,她终于明白自己想岔了。

这里是北庭都护府的辖地,这里是西域重镇庭州。

既然是边陲重镇,便是为了防范随时可能来袭的异族以及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争。

她虽然没有遇到过什么血腥厮杀,但却不能改变这里随时可能变成战场的事实。

于是,看着前头言笑晏然的阿史那献忠和娑葛,她不禁在心里急速盘算了起来。

奈何她对于西域的格局素来便是一知半解,思来想去不得要领。

就在这时,却有人策马靠近了过来,丢过了一句不无沉重的话:只怕又要打仗了。

凌波心中一凛,转头见是满面凝肃的裴愿,不禁心里发慌。

勉强定了定神,她便张口问道:这是怎么说?昔日东西突厥在太宗皇帝的东征西讨下都已经式微,但自从高宗皇帝末年开始,东突厥便重新整合抬头,频频南下和西扩骚扰。

庭州与其说是防范西突厥羁縻各部,还不如说是防范东突厥的西进。

说这话的时候,裴愿的目光中神采奕奕,全然没有往日的木讷。

他自幼在庭州长大,对权贵之间的勾心斗角固然是一窍不通,但对于西域的种种情况却是廖若指掌,小凌,外公和娑葛之间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交情,此次忽然跑来,必定是有共同的利益或是外敌,若是外敌则必然是东突厥那位默啜。

这么说。

庭州夹在当中,极有可能……见凌波没有把话说下去,裴愿便苦笑着接过了话头:极有可能打仗。

不过,东突厥如今未必愿意惹上大唐,极有可能直接向突骑施所辖的弓月城等地进兵。

这位钦化可汗既然来了。

多半是想和外公商谈合力事宜。

毕竟,西突厥号称十姓部族,钦化哪怕是朝廷册封的可汗,各部之间却未必遵奉他地号令。

哪怕是面对当初长安城中错综复杂的局势。

凌波也不曾觉得如现在这般头大。

然而,她很快发现,与其去想那还没影的战事纷争,还不如想想眼下该怎么办----她万万没有想到,阿史那献忠刚才说选在今天解决裴范地婚事。

这竟然不是托辞!她更没有想到的是。

所谓贵客所指的并不是钦化可汗娑葛一人。

那座天山脚下属于摄舍提暾部地牧场中,这一天竟是多了不少全副武装的牧族勇士以及衣着华丽的重要人物。

当阿史那献忠带着她和裴愿转了一圈一一介绍之后,一向镇定自若的她脸上也是一阵阵发白。

西突厥左右两厢地十位首领,到场的赫然有六人!作为裴先的次子,裴范虽说年轻,但由于油滑得紧,因此一直往来于西域各镇之间,认识的人竟是比兄长更齐全,游走于一众手握重兵的大酋中间。

他不但不怯场。

反而显得绰绰有余。

而在众人地哄笑声中,裴愿自知今天这婚事无论如何都推不过去。

索性也就任由阿史那献忠亲自操办。

当夜晚地篝火燃起,当丰盛的大宴摆开,当漂亮的牧族少女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欢唱高歌,当位高权重的酋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当裴范和紫陌受到众多人的祝福,收进了数之不尽的珍贵礼物的时候,作为兄嫂的裴愿和凌波却坐在那里笑得有些勉强。

一个是亲弟弟娶媳妇,一个是嫁了形同嫡亲妹子的侍女,但问题是……今天这个场面实在有一种极其不真实地感觉。

果然,当犹在懵懂中地新娘被新郎拉进了一个大帐,当那些寻常牧民男女渐渐散去,阿史那献忠终于笑嘻嘻地招了招手示意裴愿和凌波过去。

看到这一对小夫妻在自己身旁坐下,他便用炫耀的口气对周边地其它首领说:大家应该都听说过了,我把伊娜嫁给了当初那位裴相国的侄儿!现在大唐又换了一位皇帝,我的女婿已经成了大唐太子身边的高官,而我的这个外孙年纪轻轻,也已经进入了大唐的北庭都护府,以后一定会成为在西域呼风唤雨的人物!而我外孙的小妻子更是大唐尊贵的县主!尽管在座的其他人都曾经听说过这些,但此时那传言中的主人公就坐在面前,大家不禁都多看了几眼,更有两个和阿史那献忠交情好的人附和着称赞了几句,但更多的人则是在琢磨阿史那献忠说这些话究竟有什么意思----这其中就包括浑身不得劲的裴愿和凌波。

今天能聚在一起的都是往日走得近,共同利益一致的各部首领。

当日裴愿和凌波大婚的时候,他们都曾经派人送上了贺礼。

于是,用生硬的汉语赞叹过之后,钦化可汗娑葛终于挑明了主题:我们当然都愿意臣服于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但是,现在东突厥的兵马频频出动骚扰我们的土地,杀害我们的牧民,掠夺我们的牛羊,而且还即将掀起一场更大的战争。

我们西突厥各部都是大唐的臣民,而东突厥却是大唐最凶恶的敌人,如果东突厥侵占我们的土地,那么就是侵占大唐的土地,希望大唐的军队能够出兵帮助我们。

这一番话娑葛说得流利无比,和他先前生硬的话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凌波自然明白对方显然为此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然而,别说她只是一个县主,就是公主也干涉不了这么大的事情。

沉默了好半晌,她只得扭头看了看裴愿----不管这么说,她的丈夫好歹是北庭都护府的官员,在这上头比她更有发言权。

她倍感欣慰的是,在这种大事上,裴愿的回答显然深得官方辞令的奥妙。

钦化可汗,我只是北庭都护府的一个小官,对于这样大的事情,我没有办法给你一个答复。

可汗既然受到我大唐朝廷的册封和赐名,那么就有上书言事的权力,还是直接奏明朝廷的好。

然而,娑葛显然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眉头一挑便冷笑道:就在去年,大唐曾经以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张仁愿作为统帅,以我作为金山道前军大使征伐东突厥,现在换了一个皇帝,就想弃我西突厥各部不管吗?小裴大人,我所求的很简单,只是在默啜西侵的时候让唐军助我们一臂之力,如果堂堂大唐天朝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我们对于大唐的臣服还有什么意义?说到这里,他又目光炯炯地瞧着凌波,意味深长地说:我听说尊贵的县主是因为厌倦了中原的倾轧才来到了庭州定居,那么必定不会希望这一片美好的地方出现战争和死亡。

东突厥是最残暴的恶狼,如果他们占据了这美丽的天山,县主就再也看不到这平静的冰山草原和流淌的河流了。

用中原的成语来说,那时,这美丽的天山脚下将会尸横遍野。

对于这一番不是威胁却胜似威胁的话语,凌波本能地皱起了眉头。

这几个月来,她几乎没有一天是安安分分呆在庭州城内,整日里便是在城外闲逛,最喜爱的就是这平静的草原风光。

然而,娑葛的话却不是什么大煞风景,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东突厥当初在武后执政的时候就敢扣押武延秀数年,如今趁着大唐政权更迭的时候,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她轻轻咬住了嘴唇,忽然感到手被人紧紧握住,情知那是裴愿为了让她安心,她便向娑葛微微笑了笑:钦化可汗说的话我都明白了,但是,我只是一个女人,没有权力也没有办法管这样的征战大事。

但是,我可以保证会将此事通报大唐朝廷,由英明的皇帝陛下做出决策和判断。

尽管只得了这么一句话,但娑葛和各部首领却都是喜上眉梢,阿史那献忠也是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随即盛情挽留外孙和外孙女婿在牧场中住下。

当欢宴最终散场,裴愿和凌波弯腰钻进了那个专门腾出来给他们的帐篷之后,阿史那献忠却忽然跟了进来。

今天他们所说的事情并不是虚词恐吓,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够真正履行自己的承诺。

也许我们对于大唐并不如我们说的那样忠诚,但是,我们至少保证了商旅能够通过西边的这条商路,也并没有想要进军中原,但是东突厥却是恶狼!我们已经得到了确切消息,东突厥默啜已经动员了大军十万,随时可以西进,如果那时候安西大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见死不救,那么,以后西域就不再是大唐的西域了。

而庭州乃至于伊州等等地方,都不会再有太平。

看到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阿史那献忠,凌波的心中生出了一丝无奈。

果然,这天底下没有世外桃源。

第一百九十九章 好好搏一搏从长安到庭州有数千里之遥,但若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快马来回大约也就是十几二十天而已。

因此,半个月后,裴愿送往长安太子东宫的亲笔信就有了回文。

因为怕遇到阿史那献忠这个外公再被念叨,这些天裴愿和凌波这对小夫妻都躲在庭州城不敢出去,好容易盼来了这么一封可以代表官方回复的信,两人自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睹为快。

不看不打紧,一看之后,两人的心全都是一凉。

无论凌波还是裴愿都相当了解李隆基这个人的性子,深知他对于功业这两个字的追求绝不逊于当初那位太宗皇帝。

想当初还只是区区临淄郡王的时候,李隆基便对大唐在西域的影响日趋微弱而心有不满,如今身为太子,自然应当更加关心这里的局势。

然而,在这封信上头,李隆基尽管表示会尽量设法,但却委婉地表示也许会无能为力。

裴愿如今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小伙子,看那字里行间的微妙语气,眉头不禁一皱:长安城的局势有那么险恶么?谁知道!凌波随手将信笺还给了裴愿,气恼地盘膝坐了下来。

自从上官婉儿横死之后,她就尽量避免和李隆基见面,每每想到某人的时候也是尽量咬牙切齿想他的坏处,可即便是那样,恨意竟也渐渐淡了。

五年之内三次政变,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众望所归的李旦能够将天下治理得太平安乐,然而如今看来。

有人地地方就少不了争斗,她那点子思量还真是痴心妄想。

见妻子不说话,裴愿不禁也沉默了,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步,他忽然停下转过身,咬咬牙迸出了一句话:小凌……要不你回长安一趟,看看能不能从中设法?他这个东宫太子都没有办法。

我回去有什么用?凌波怒瞪了裴愿一眼,赌气似的冷哼道,如今长安城谁不知道我首鼠两端见风使舵?再说陛下如今是天子,哪可能像以前还是相王的时候好说话……总之,我就是回去也是白搭!陛下是念旧情识大体的人。

若是知道西域局势不稳,总不会放任不管才是……裴愿起初还说得斩钉截铁,但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又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导的那些话。

天子居于深宫垂拱九宸,不能偏听偏信,所以要打动天子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而且,当初是他提出离开长安那个是非圈子,如今再让凌波纵身跳进去。

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脱身?而且,如果真的如前一次父亲地信上所说,太平公主和李隆基明争暗斗不可开交,那可是比昔日韦后当权更复杂的局面。

因为那处于对峙中的两人,全都是非同一般的角色。

不多久,朝廷的明发诏令终于传来,命北庭都护府坚守庭州,瀚海军不得随意出兵。

来来往往地商队经过庭州时。

更是带来了种种不那么好的消息。

到了快年底的时候,东突厥的侦骑竟是频频出现,庭州附近的屯田军无不是加强了戒备,就连牧民们在放牧时也无心谈笑,一个个全都是满心提防。

要打仗了!这样一个念头萦绕在所有人的心头,那依旧明净的天空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

外头战云密布,庭州城内自然也是戒备森严,往日地游商锐减一半,连带着凌波也只能天天闷坐在家里。

然而。

当罗琦风尘仆仆地从长安城赶来。

带来了裴先的又一封信以及某个口信之后,原本还勉强算平静的日子终于彻底被打破了。

这一次。

裴先在信上不再像往日那样含糊其辞,而是清清楚楚地指出,如今太平公主步步紧逼,甚至已经明明白白地向某些高官提出了废太子的要求,而天子李旦已经有些意动。

这怎么可能!裴愿又惊又怒,差点没把手指头指到罗琦的鼻子上:陛下和太子父慈子孝,当初又是太子费尽苦心,陛下方才能得天下。

如今好容易天下太平,陛下又怎么会做出这样……卸磨杀驴的事!罗琦被裴愿这怒气勃发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不禁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凌波,期望这位更强悍地主妇能够出面解释一下。

然而,等了老半天不见凌波开腔,他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大少爷,以往陛下和太子一为亲王,一为郡王,自然是父慈子孝,可如今毕竟情势不同。

陛下和太子虽是父子,可君臣大义尚在,太子太过英果明睿,陛下又是耳根子软地,听多了别人的谗言,这父子之间自然便有了芥蒂。

这……裴愿只觉得满心无奈,最后只得恨恨地拍了拍脑袋,忍不住迸出来一句很是大逆不道的话,陛下以前是那样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为什么登上皇位之后反倒父子相疑了!若是这样,那和先帝那会儿的状况有什么不同……你别说了!凌波终于站起身来,满心气恼地打断了裴愿的话。

直直地盯着罗琦看了半晌,她便沉下脸逼问道,爹爹让你这么个得力干将大老远地跑来,绝不至于就是信上所说的那些,或许还有某人带了什么话。

你不要藏着掖着,一股脑儿全都说出来,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可怕!罗琦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忽然觉得室内太热浑身冒汗,抬手抹了抹额头方才赔笑道:大人就是说,他如今是东宫属官,便代表裴氏一门便是太子一边的人。

若是太子无道或是昏庸,那么坐看局势恶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太子不但仁孝,而且英果,所以他不能放任这种情势发展下去,少不得千方百计保住太子。

而且,长安局势不稳,庭州虽远在西部边陲,也一样会受到波及。

陛下数次向大人询问县主和少爷地情形,思念之情溢于言表,这次知道我来庭州,还特意命我送来蜀锦云锦等各色衣料以及亲笔书画一件。

说到这里,他又扫了一眼凌波,见这位主儿地脸色愈发阴沉,索性豁出去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大人的意思就是,县主如今留在庭州也未必能过安生日子,不如回长安城好好搏一搏。

搏一搏?凌波眉头一挑,面上顿时露出了讥诮之色。

都说人走茶凉,李旦固然是重情分地人,但她昔日那点帮衬与其说是重情重义,还不如说是脚踏几只船的政治投机,当初这太平公主不是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语出暗示么?可她手底下的人不是嫁给了李隆基,就是进了李隆基的东宫帮衬,她的公公还是东宫詹事府的第三把手,她已经这么鲜明地表示了立场,如今太平公主和李三郎斗法斗得如火如荼,她一回去还不得成为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好不容易抽身而退,现如今又要一脚踏进去?尽管裴愿当初也曾经想过让凌波回长安一趟,但那纯粹是为了庭州这边的局势,如今父亲捎来了这样的口信,他不免有些急了。

他也顾不得有罗琦在场,上前一步抓住凌波的手,随即低声道:小凌,爹爹也不过是一句话,一个建议而已。

李三哥麾下人才济济,你纵使回去了又有什么用?而且,那里是你的伤心地,你还是别回去了,不如我向都护大人去告假一声,回长安看看究竟,顺便设法向陛下进言。

你回去?凌波死死盯着裴愿,最终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切都不同于从前了,你若是回去,我在庭州只怕要日日坐立不安。

再说了,难道你能看着公公在长安独立打拼?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在庭州呆了一年多,也该回去看看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睁睁看着凌波出门,裴愿只觉心里翻腾得厉害,最后竟是迁怒到了罗琦的身上。

用恶狠狠的目光瞪了某人许久,他方才气咻咻地甩门出去,心里却纠结得很。

一面是敬爱的父亲,一面是挚爱的妻子,他究竟该怎么办?人都走了,呆在原地的罗琦忍不住又抬手抹了一把汗,然后又摸了摸袖中的某样物事。

那是行前东宫那位武承徽让他捎带来的一块玉佩,还有另一封信-在陈莞这个冒牌的武氏千金成为太子承徽之后,前不久又有一位武氏旁系女子被纳入了东宫封作昭训。

据说,东宫那位太子妃对此颇有微词。

可怜那位太子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后院似乎也算不上怎样太平,还真是麻烦得紧。

他沉吟片刻便蹑手蹑脚地闪出了门,忽然想起了他来之前还接到了另一个任务。

话说阿史那伊娜在长安城很是吃得开,甚至曾经和太平公主一块打马球,和其他几位公主一起畅谈塞外风光,赫然是长安城中风头最劲的贵妇之一。

这一位夫人还让他捎带一句话----庭州这一对小夫妻什么时候能让她抱上孙子?第两百章 巧遇凉州武威郡扼守东西交通要道,自古以来便是边塞重镇。

大唐在名义上虽拥有西域广袤之地,甚至为此置陇右道,但由于部族太多,只要一点火星就可能造成燎原大火,因此这凉州周边驻军足有四五万人。

进出城的商户固然极多,盘查却并不十分严密。

毕竟,有远近好些州府互为犄角,金城公主和亲吐蕃西边一片太平,东西突厥就算要打仗,一时半会也烧不到这里,所以士卒们都有些懒洋洋的。

既然是东西要道,城中客栈酒肆自是不少。

遇到旺季,来往的商旅转遍全城都未必能找到一个投宿的地方;遇到淡季,满大街拉客的伙计比投宿的客人还多。

现如今算不上兴旺的季节,但也算不上萧条的季节,酒楼饭庄中便都是七八分满的样子,可内中的商旅却是人人佩剑带刀,而且大多是满面风霜带着几分彪悍气息的壮年男子。

敢在陇右道当商旅的,无不都有脑袋别在裤腰上的觉悟。

虽说各部贵族首领谁都不乐意和商旅过不去,但这些年因为战乱而横死的商队并不少。

吐蕃、突骑施、坚昆……总而言之崛起的部落换了一茬又一茬,不变的是他们都需要人做生意,不变的是河西走廊这条黄金商路永远都会为各个部落带来应有的价值。

于是,这会儿几个把大半辈子都砸在西域的壮汉便在那里吹嘘着自己的成就,试图引起酒肆中几个侍酒胡姬的注意力,但事与愿违,那几个水灵灵的西域女子却都在偷偷瞥看角落里某个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

要说凉州不缺商旅不缺游侠,甚至不缺漂亮的女人----因为周围的各部落有的是女人---但唯独少见的就是小白脸。

在窥视许久之后,酒肆中某个最最讨客人喜欢地艳姬曼雪终于忍不住往那边挪了过去,笑意盈盈地将一壶酒摆上了桌,正想借机斟酒套话,却被旁边一个面无表情的护卫给拦下了。

别人都是胡姬。

曼雪却是半胡半汉的血统,肌肤胜雪,容貌却是犹如中原女子一般精致。

她在这酒肆侍酒两三年,积攒下的银钱是别人的好几倍,谁不是好脸色相待?此时眼见那护卫如此生硬,她更是心生不忿,起身便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阿宇退下。

曼雪转怒为喜,毫不犹豫地转身坐下。

妖娆妩媚地拜手为礼,这才笑吟吟地问道:这位公子大约是初来凉州吧?无论是西域哪条商道的情形,小女子都廖若指掌。

这沿着天山的各大部族,我也能如数家珍。

听这艳姬连着说了两个成语,凌波倒是心中诧异。

为了避免惊动了别人。

她这一路上特意换上了男装,而且还在伪装上做足了功夫,料想也能鱼目混珠。

然而,到了凉州,原本闭塞的消息渠道一下子完全打开,数之不尽的真假消息齐齐汇聚到了一起,她倒是有些举棋不定,不知是该继续往长安去,还是该打道回府回庭州继续过自己地安生日子。

西域?她摩挲了一会下颌上故意贴上去的假胡须,眉头一挑笑了一声。

我就是从西域来的。

那里什么情形我不知道?此话一出,那些商旅汉子不由大哗。

原以为那是一个世家公子。

却原来是打西边来的?尽管看那穿着举止却不像是某些异族贵族,但几个商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子,还是把端起了满脸笑容----他们跑西域的可以不把世家子弟看在眼里,但若真是西边地重要人物,那可不能流露出一丝半点轻蔑之色。

可就在那时候,曼雪却惊咦了一声。

公子居然是从西域来的?她歪着头端详了一阵,继而亲手斟满了一碗酒递了过去,笑得更欢了,竟是凑到凌波耳边低声说道。

那公子对中原的消息必定更感兴趣。

我倒是劝公子不要往前走。

如今长安城中乱得厉害,太平公主和太子掐得死去活来。

眼见是部分胜负不会罢手。

不管公子是想要内附,还是想要干其他的事情,最好都等到尘埃落定再说……凌波起初只是随口一说,没抱希望能够从区区一个侍酒艳姬的身上套出什么重要话,等到曼雪滔滔不绝倒出一大堆,她渐渐生出了兴趣。

她可以听出来那并不是对方自己总结,而是单纯炫耀消息路子广而已,然而她需要的恰恰是这个。

当听到曼雪用艳羡的口气说当今太子性好渔色,后宫美女如云的时候,她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李三郎,你果然是好名声!那曼雪说到兴头上,竟是伸出手去拉凌波的袖子,不动声色地将柔荑塞进了对方的手中,入手觉得又滑又腻,她不觉一奇,却没继续往深处想,而是自顾自地说:要说太平公主还不愧是那位女皇陛下地女儿,门下笼络了好些人才,宰相几乎都是出自她地门下。

先头被贬的崔和窦怀贞……也就是窦从一都被她召回来重用,太子愣是不敢说一个不字。

咳,要说狡兔死走狗烹,那位太子费尽心思把当今陛下推上皇位,那时候真是父子情深,现如今却免不了还得父子相疑。

凌波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地手,向一旁的武宇丢了个眼色。

武宇巴不得这个浑身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女人离自家主人远些,便从袖子中掏出一个钱囊扔在了曼雪面前。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曼雪不禁面色一变,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

我可不稀罕那点子钱!看到曼雪气鼓鼓地走过来给自己这边几桌斟酒,一群商旅汉子顿时眉开眼笑,都在心里暗叹那来自西域的年轻人不解风情。

而凌波却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浅尝辄止填饱了肚子便打算回房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之后再继续赶路。

才站起身,她便看到门口走进来几个人。

前头的大约是一对母女,身上衣裳还算华丽,但母亲的眉宇间纠结着一种浓浓的忧色。

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光景,生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一进来就眼睛骨碌碌地四处瞧看,不多时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眼神一下子大亮。

瞧见那少女不管不顾地噔噔噔跑过来,然后竟是一下子扑进了自己地怀里,凌波不禁吃了一惊,本能地把人推开了一些,她这才认出了这小丫头是谁。

想当初还不过是一个尚未长成地黄毛丫头,这一年多不见非但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别显妩媚妖娆。

十九娘……十七哥!那少女却是叫得异常干脆,旋即便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和娘亲正打算去找你呢,可可儿竟在这里撞上了!说话间,那面色忧虑地中年妇人已是急急忙忙走了过来,见凌波起立相迎,她脸上的笑容便有几分尴尬:十七……郎,十九娘嚷嚷着长安城呆腻了,所以我只能带着她出来转转。

其他的地方不好去,也只有想着你……婶子你就不用说了,都是一家人,犯不着那么见外。

凌波微微颔首,见少女微微撅嘴满脸不快,便拉着她在身旁坐下。

她当然知道什么呆腻了肯定是假话,如今武家宗族中,老一辈的只剩下武攸绪和武攸暨两人,年轻一辈的也一样凤毛麟角,恨不得抱成一团好度过严冬。

除非是局势险恶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否则是这一对没了当家人的母女怎会在这个当口离开长安城?随着这一对母女进入酒肆,紧跟着就有二三十个护卫拥了进来。

瞧见这光景,刚刚还在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的商旅汉子们知道不对劲,一个个脚底抹油会了账便溜之大吉,就连几个侍酒的胡姬也蹑手蹑脚一一退了。

曼雪冷眼瞧着腻在年轻公子怀中的那个少女,忍不住低哼了一声,这才不甘心地甩手退去了后头。

直到护卫把守住了各处,杨氏方才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忧心忡忡,竟是朝凌波裣衽深深行了一礼,被托了一把之后方才抹起了眼泪:十七娘,不是我老脸厚,实在是在长安城被人挤兑得没了办法。

十九娘的爹爹早就去世了,我们母女俩素来便是没人注意的,可不久前不知道是谁传出了乱七八糟的话,说是太子看中了十九娘,要纳为良媛……我这又惊又怕,索性找了个借口带她出来,希望你能收留我们一阵子。

十七姐,你就收留了我好不好?武明秀扬着头抱着凌波的胳膊,娇声说道,十七姐,我听说庭州那里漂亮得很,你带我去那里好好看看好不好?我也要看雪山,听羌笛……十九娘!杨氏眉头大皱,一口截断了武明秀的话,这才对凌波歉然道,十七娘,看你这行色应当是回长安。

我和十九娘也不敢耽误你的行程,只希望你能派个人搭把手,让我们在庭州安然避过这一段时间。

第二百零一章 人走茶凉的破败的破败由于自幼没了爹娘养在深宫,因此凌波对于宗族素来没有多大归属感。

都是姓武的人,彼此之间却还得分着贵贱闻达,来往之时都是阿谀之词横飞,前倨后恭更是常有的事,看着怎的不叫人厌弃?因此,即便她和武明秀是嫡亲的堂姐妹,杨氏更是她的嫡亲婶娘,但她往日也就是节庆时见面点个头,送礼不缺礼数不缺而已。

然而,如今别人可怜巴巴地为着这事情求上了门,她却有些不好推托。

想想这母女二人长途跋涉来到了凉州,甚至还打算继续西行到庭州那地方去,她的心渐渐软了。

见武明秀拽着自己的手不肯放,两眼水盈盈的仿佛要哭出来,她不由得想到了当初在宫中那个受人冷落的可怜小女孩----从这一点来说,她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武明秀还有母亲和两个弟弟,她却一无凭恃。

庭州也不是世外桃源。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解释道,我此次之所以会离开庭州往长安去,就是因为那边要打仗了。

据可靠消息,东突厥默啜大约会起兵攻突骑施,到了那时候,庭州附近必定是烽烟处处不得消停。

你们孤儿寡母万一走到半路就遇到战事,那还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且,这西域一路上多有马贼盗匪等等,你们带的这二三十人很难保得了安全杨氏听得面容惨变,而武明秀也不禁耷拉了脑袋低声嘟囔了起来:可十七姐你从西域过来,分明也没带几个人,还不是到了凉州……十九娘。

不要胡说八道。

你十七姐是好意!杨氏猛地从震惊中回过了神,立刻狠狠瞪了武明秀一眼。

然而。

原以为必定走得通的路一下子被完全堵住,她脸上便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失望,若是这样,那我和十九娘只能回并州老家祖宅了。

见杨氏神情黯然。

武明秀却是气鼓鼓的,凌波不由晒然一笑,旋即问道:婶娘,十九娘如今尚未及笄。

按理婚配之事也还早,那些混帐话是什么时候传出来地?还不是上次人家去曲江池游玩地时候。

正好撞见了太子微服出游,就说了几句话而已!武明秀嗔怒地一跺脚,竟是反身来到了凌波的背后,讨好似地抱住了她的双肩,十七姐,我不想回并州那个没趣的地方。

既然庭州去不成,你又要回长安,索性带着我和娘亲一道上路吧!我和娘亲走得急,昕忠和信忠都还在长安。

我也不放心!再说了。

十七姐你那么大的本事,只要你回去之后帮我们一把。

一定不会有人再敢胡说八道地!小妮子,我哪里有那么大本事!凌波苦笑着拍了拍肩头的那只手,见杨氏用乞求的目光望着自己,也就懒得再隐瞒什么,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想回去的。

婶娘和十九娘若是想过太平日子,那便回并州。

若是想留在长安……那便搬来和我同住吧。

只不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于你们来说未必是好事。

话音刚落,武明秀便兴高采烈地嚷嚷了起来:十七姐,你真是太好了!你那么聪明,跟着你肯定没错!瞧见杨氏一瞬间轻松下来地表情,凌波心里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荒谬感----长安城是一等一吃人不吐骨头地地方,她拥有的不过是当年长袖善舞积攒下来的人脉和家财。

当初那么谨慎选择,几乎没有太大的错招,到头来却葬送了上官婉儿的性命,如今这对母女为何又心甘情愿地把一门荣辱交到了她的手中?听到杨氏说已经包下了城西一整座客栈,凌波便索性从眼下住的地方搬了过去。

两边并在一起,护卫便有将近四十个人,还有一辆坚实便于行路的马车。

闻听不必继续西行,护送杨氏和武明秀的一群护卫都松了一口大气。

不少人都是生平头一次走这么远地路,身手是一回事,前途未明又是另一回事,谁也不愿意离开繁华地中原,一头扎进西域那个遥远的地方。

于是,在丝毫没有惊动凉州都督府地情况下,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起行出发折回长安。

这一路上,兴致高昂的武明秀执意不肯坐在马车中受那颠簸之苦,而是换上男子的衣衫和凌波并行,兴致勃勃地询问着塞外风光,憧憬之色溢于言表。

然而,走了大半个月即将进入雍州地界的时候,她却忽然迸出了一句话。

十七姐,那次我撞见太子的时候,曾经见到他身旁还有一个很是漂亮的美男子,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徐瑞昌!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凌波的面色一瞬间阴沉了下来,而是兴高采烈地说,那人似乎认识十七姐,还笑着对我说,我和当初的十七姐很像。

他还感慨了一句,说是十七姐决不会一直呆在庭州那样一成不变的地方,一定会回长安来。

这下可真是让他说中了!徐瑞昌……这个已经刻意淡忘的名字一瞬间浮上心头,带来的却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凌波一直看不透这个人,哪怕这个人曾经用极其卑微的神气试图爬上她的床,哪怕这个人曾经毕恭毕敬地俯首叩拜,哪怕这个人曾经毫不犹豫地听从她的任何一个指派……然而只是倏忽间的不在意,他就忽然飞上了更高的枝头,摇身一变恢复了本性,而且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过往的痕迹。

如果说从陈珞身上还能看出贵公子沦落为奴的挣扎,继而又赤裸裸地表现出了向上爬的意愿,那么瑞昌就是一团迷雾,一团根本看不清的迷雾。

她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人在李隆基身边究竟想做什么,究竟能做什么。

通过长安金光门,重新踏上了那条长安第一街,凌波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放眼看去还是那种仿佛亘古不变的森严帝都气象,似乎和以往每次归来的时候都没有任何不同,可曾经主宰这里的人却已经换了一拨,掐得死去活来的人也已经换了一拨,甚至是街头上行走的人们也换了一拨。

一朝天子一朝臣,时隔一年多再次回来,她又要为自己的命运挣扎了。

由于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因此她和杨氏母女径直来到平康坊那座依旧光鲜的永年县主第的时候,敲了好一会儿门方才有人答应。

那门只打开了一条缝,探出脑袋的人脸上赫然是睡眼惺忪,打量了好一阵方才不耐烦地说道:我家主人已经去庭州了,请回吧!尽管凌波料到自己不在家,家中人必定会懈怠,但看到这幅模样,她依旧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随口吩咐了一声,后头的武宇和武宙两人便大步上前,将大门完全推开,这才一左一右退到了门前立定。

此时此刻,那应门的下人方才觉得不对劲,细细一瞧登时大惊失色,退后两步便转身撒丫子跑了回去。

来人哪,快来人哪,县主回来了!主人的归来让这座沉寂了很久的大宅子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由于年迈的楚南已经回了洛阳田庄养老,陈珞陈莞兄妹和朱颜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紫陌又被凌波带去了庭州,这留守的总管楚山乃是楚南的儿子,原本就不善于事务,哪怕加上曾经在凌波身边学了好几年的喜儿以及熙娘舒娘也是没法照顾齐全,最后索性把大多数仆从遣散,只留下少许十几个人。

可以说,这座昔日光鲜亮丽的大宅门,现如今比当初洛阳修行坊那座老宅还要显得破落黯淡。

武明秀以前只跟杨氏来过这里一次,那时候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到处都是衣紫着绯的高官,到处都是遍体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贵妇,谁知道一转眼间这里便是如是光景。

她虽则年纪还小,但自幼没了父亲,懂事比寻常人都早,眼珠子骨碌一转便醒悟到了此中关键,面色就有些不自然。

凌波昔日何等风光,离开了长安城之后尚不免如此光景,她不过是个更微不足道的武氏千金,甚至连个县主都不是,将来嫁人之后岂不是更惨?四十余人进了平康坊永年县主第,消息灵通的各家权贵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有些人轻蔑地撇撇嘴不放在心上,有的人若有所思眉头轻皱,有的怒气咻咻迁怒于人,有的却是晒然一笑心有所动……然而,相比这些心思太重的人,当李旦得知凌波连事先通知都没有就回到长安,气恼之余却是笑了起来。

十七娘那个丫头,嫁了人还是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朕看她多半是和裴郎闹了别扭,私底下悄悄跑了出来找朕做主!若是朕见到她,非得好好教训她一番不可!这不用侍奉公婆立规矩,除了那些公主,天下还有哪个媳妇比她更自在?对于李旦的这种解释,太平公主却只是微微一笑,便拈着棋子轻轻拍在了棋盘上----裴愿那个傻小子得了这样一个媳妇捧在手心里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闹别扭闹到把人逼出了庭州?第二百零二章 地位的变化武后大修大明宫,登基称帝之后又长年留在洛阳;之后中宗李显即位,回长安之后喜爱大明宫奢华,多半时间也都住在大明宫,因此太极宫除了太极殿之外,其他宫宇尽管年年修缮,却都是常常空置。

直到如今众望所归的李旦即位,以为大明宫太过奢糜,一力住回了太极宫立政殿,这太极宫方才重新热闹了起来。

而入主东宫的李隆基居明德殿,父子之间只隔着数道宫墙,但有了那君臣之别,彼此之间的距离却好似比以往隔着好几条街更远。

回到长安的第二天,凌波便驱车前往太极宫谒见。

然而,俗话说物事仍在人事已非,这把守宫门的羽林军早已是换了一拨,硬是将她拦了下来,道是如今宫禁整肃,亲王县主非召唤不得随意入宫。

面对这种情形,凌波昂首看着那安上门上头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面上露出了几许讥诮。

她还真是无知,还以为这是以前出入宫禁畅通无阻的时候么?转过身正打算吩咐打道回府,她便看到武宇等几个护卫的面上全都是充斥着不忿之色,不禁眉头一挑。

就在这时,面前宽敞的春明大街上忽然传来了滚滚车轱辘的声音,很快就有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停在面前。

看见那熟悉的厌翟车,她的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某个艳光逼人不可一世的人影----曾几何时,这厌翟车已经淡出视线很久了。

从厌翟车上当先下来地是一个道装女子。

只见她头戴玉叶金冠,紫褐色的道袍下系着一条绛红裙,肩头披着一袭九色离罗帔,唇不点朱,面不涂粉,那庄重的装束却遮不住天生丽质。

犹显妩媚风情。

凌波正觉得这一位有些眼熟,仿佛见过,却不想对方看到她更是眼前一亮,竟是撇下其他人又惊又喜地赶了过来。

十七姐,你竟是从庭州回来了!那道装女子一把拉着凌波的手,欢喜地在那脸上瞅了许久。

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不认得我了不成?我是阿九,当初的崇昌县主。

凌波这才恍然大悟,能够做厌翟车的自然都是公主之尊,昔日那位不起眼地崇昌县主,如今却已经是玉真公主了。

只是想不到玉真公主比她还小大半岁。

年华正好的时候居然肯出家当女道士,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想的。

想到这一位是公主,她原想抽出手来补一下礼数,却不料玉真公主执意不肯,硬是一口一个十七姐的叫着,末了还嗔怒地对那些卫士喝了一句。

永年县主可是父皇和太子的恩人。

别说出入宫禁,就是父皇看到她也是当女儿相待的。

尔等居然敢如此无礼!喝斥之后,她便不管不顾地拉着凌波进了安上门,过桥穿过长乐门,她这才止住了步子,笑吟吟地说,这一年多不见,十七姐你竟是黑了好些,不过人倒是丰腴了不少,想不到就连性子也更像贤妻良母了。

要说那些卫士们虽说司职守卫宫阙。

却都是一样狗眼看人低地性子。

想当初我还是县主的时候,一样都得看他们的脸色。

可是……她略微顿了一顿。

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可是对于父皇来说,十七姐你是不同的。

雪中送炭永远好过锦上添花,父皇这一年多老是念叨着你,就是我们几个嫡亲女儿也觉得羡慕。

你这回既然都回了长安,索性把裴郎君一起调回来吧!西边有什么好,听说如今又开始打仗了,在长安城大伙儿团聚在一起不好么?有你在,三哥也能够多个排遣的地方,你不知道,他现如今连个说话人也没有,心里有多苦……见玉真公主的声调越来越低,最后脸上更是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黯然,凌波不禁心中一跳,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别说我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横竖嫁了人,还不是他说怎样就怎样?倒是公主你怎么会想着出家当女道士?叫什么公主,多见外,十七姐你叫我阿九就成了!再说,女道士有什么不好?玉真公主晒然一笑,轻松写意地眨了眨眼睛,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高门大族之中规矩多,未必喜欢迎一个公主回家供着。

再说,如今是公主,天知道异日算得了什么?昔日长宁安乐两位公主何等风光,可现在一个凄凄惨惨戚戚地离开长安,跟随夫婿去某个鸟不拉屎地地方当她的刺史夫人;另一个干脆是死无全尸。

我早就看开了,任事不管逍遥度日,管他春夏与秋冬!你倒是豁达。

玉真公主提到昔日旧人,凌波脸色不禁微微一变,心中也赞赏玉真公主想得透彻。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最后她拗不过玉真公主的执意,只好唤她作阿九,及至来到立政殿前头时,玉真公主竟是不让人通报,带着她大大咧咧地闯了进去。

父皇,父皇!李旦手拈棋子正思索下头一步该如何走,乍然听到这声音,手中棋子忽然掉了下来,恰是乱了棋局。

情知这盘棋是下不成了,他只得对面前的太平公主摇头一笑,气恼地说道:阿九就是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每次都是不让人通报直闯而入,朕说了她无数次她就是不听!以后朕一定得严令外头那些人,不能随便放这丫头进来捣乱!太平公主闻言莞尔,正欲答话,眼尖的她却瞥见玉真公主拽着一个人进来,于是便改口笑道:这一回八哥可是错怪阿九了,她可是带了一个故人来看你呢!这时候,李旦也看见了凌波,立时眉开眼笑,刚刚那一丁点抱怨顿时扔到了九霄云外。

不等凌波下拜行礼便连连摆手道:十七娘,你许久不回来,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规矩!你这一走就是一年多,而且还去地那么远,除了写信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快过来,让朕看看你是黑了还是瘦了!八哥,你这话要是给裴郎听到了,必定会气急败坏。

好容易娶到这么一个聪慧的妻子,他必定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十七娘怎么可能黑了瘦了?太平公主笑着站起身来,上前拉着凌波来到李旦跟前,又添了一句促狭地话,你该问问十七娘,这一路奔波回来对身体有什么干碍,毕竟她都年纪不小了。

被这么两位一取笑,凌波满心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又羞又恼。

和玉真公主一道坐下,她少不得打叠精神应付问题层出不穷的李旦,间中还得提防太平公主时不时窜出来的古怪问题。

等到人家都关怀起了她为何到现在还不曾有一男半女的时候,她更是无言以对。

这生孩子的事情得看机缘,她有什么办法?四个人其乐融融说了一会话,恰有人来报说是东宫太子听说永年县主来了,正离了东宫朝这边过来。

闻听此语,太平公主便站起身来,借故说是家里还有几件没办的事情,施施然起身离去。

她这么一走,李旦的面色便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就笑道:三郎倒是好快地耳报神,十七娘你才坐下没多久他就知道了。

你们俩也好久没见了,待会你也去东宫坐坐,顺便见见你三嫂和武承徽。

凌波答应了一声,却觉得李旦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见玉真公主亦是笑得勉强,她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这对父子之间已经有了一道不小地隔阂。

果然,不多时李隆基就到了,相比从前父子之间的无话不说,现如今却总好似少了什么,就连她这个外人坐在当中也觉得很有些不自在。

等到李旦露出倦色,她便与李隆基和玉真公主一同告辞离开。

穿过归仁门进入东宫地界,一直沉默不语地李隆基忽然开口说道:父皇已经下旨追复上官昭容,谥号定了惠文。

我知道你必定不肯让上官昭容迁葬定陵,所以只是命人修缮了上官家的祖坟。

凌波斜睨了李隆基一眼,没有接话茬。

见这两个人中间气氛僵得很,玉真公主屡次想从旁插话转圜,却被李隆基用目光止住。

于是,满心郁闷的她来到东宫门口时,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去,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气咻咻地打道回了道观。

阿九一向便是敢爱敢恨的脾气,十七娘你以后多多包涵她一些。

进了东宫,撂下这么一句话之后,李隆基便借事忙回了明德殿,只命宫人带凌波去宜春宫见王宁和陈莞。

当凌波再次见到如今已经是太子妃的王宁时,却发现往日丰腴的王宁消瘦了许多,眼神中更是流露出了深深的倦意。

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才说了几句话,王宁就命人去唤陈莞,自己却借口身体不适避开了去。

而陈莞一进来便急匆匆地奔到了她的面前,双膝一软跪在了她的跟前。

小姐,太子如今岌岌可危,你一定要救救他!第二百零三章 翻脸你这是干什么!凌波一下子恼了,当下便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旁边的几子上:你曾经说过不想嫁人为妾,我答应了你!你说喜欢太子,我虽然不乐意,但还是让你改姓了武氏,把你送入了东宫!如今你已经是东宫正五品承徽,见到旧主就星星念念只记得他不成?陈莞,你以前的聪慧灵巧到哪里去了?你以前的泼辣大胆到哪里去了?你以前的坚韧不拔到哪里去了?陈莞原打算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求得凌波允诺帮忙,却不料旧日主人陡然翻脸。

呆呆地跪在那里愣了一会,她便挣扎着站起身来,却不敢直视凌波的眼睛。

当初认定了那个人的时候,她总是认为自己是不同的。

然而,自打进入了东宫,自打看到了那些或美艳或妩媚或妖娆或贤惠的莺莺燕燕,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方向。

若不是凌波送她的那个武姓,只怕她就连那个潞州的舞姬都不如。

即便他流连在她身上的时候极其有限,但她已经陷落了一颗芳心,再也难以自拔。

小姐……我知道我错了,可就像是小姐说的,我已经是东宫承徽,他便是我一辈子的良人。

在他这个位子上,只能进不能退。

自古以来,还从未有废太子能得善终的。

小姐可知道,他如今连说话都得小心翼翼,整个东宫中不知道有镇国太平公主多少眼线……小姐,昔日立有大功的那几个人虽然受到重用,但却不及太平公主提拔上来的人,太子凡事都得战战兢兢。

若是再这样下去,小姐你昔日的功夫岂不是白费?小姐,哪怕就算是为了裴大人和裴公子,你也不能袖手不管啊!昔日的功夫?我昔日本就是看错了人,那得怪我自己。

凌波冷笑一声。

但一想到自己那个一门心思做官的公公,脑袋又隐隐作痛了起来,但口中却依旧不肯承认,至于裴氏一门素来是陛下所重,就算出事也未必会受到牵连。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陈莞猛地下定了决心。

口气又冷峻了下来,陛下只要在一天,裴氏自然会风光一天,但小姐难道就没有想到过异日?小姐当初在那样伤心的时候,也不曾阻过三郎他入主东宫,不就是认为他有足够的才干匹配储君之位么?当初大灾之年小姐尚知道送钱舍粥,眼下看到天下可能再起变乱,难道就真地无动于衷……别说了!凌波一把将手中那个刑窑白瓷茶盏砸在了地上。

怒气冲冲地打断了陈莞的话。

然而。

看着那张抿着嘴异常倔强的脸,她的后半截话却咽了回去。

她当然不是那种大义凛然体察民生疾苦的人,也不是什么能够既往不咎一笑泯恩仇的人,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地女人,一个记挂恩情憎恨背叛的女人,一个喜欢一家人能够太太平平过日子的女人,一个希望能够不被强权左右的女人……然而,事实上,面对那迎面而来的汹涌大潮,随波逐流仿佛只是妄想。

他眼下真有那么狼狈么?听到这一句话。

陈莞又惊又喜,连忙打迭起精神答道:太子自从入主东宫之后。

在大事小事上和镇国太平公主常有争执,公主毕竟是大长公主,是长辈,所以太子自然处于劣势。

前些日子姚相公和宋相公好容易说动陛下,让她居洛阳封地,谁知道公主不过是病了一场来信哭诉一番,那两位背了离间皇亲的罪名,险些连性命都葬送了。

如今政事堂七位相公,四位出自公主门下。

太子要不是有人望。

还有薛大人素来心向于太子,只怕这储君之位早就动摇不保了。

尽管对太平公主素来忌惮。

尽管知道这位女皇之女深藏内敛手段莫测,但凌波却不认为李隆基会真的在太平公主面前全无还手之力。

尤其是陈莞说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简和李隆基依旧保持着密切往来,就更证明了李隆基尽管被人监视,但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够监视别人。

她倒是认为,因为李隆基前一次兵谏逼宫太过猝不及防,在某些人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地阴影,所以如今为了消除这种影响,某人更像是在蓄意扮可怜。

于是,再又问了几句之后,她便打发走了陈莞。

尽管昔日主仆情深,但如今面前赫然是一个一心只为了丈夫着想地痴心女子,而不是想要和她叙旧情的心腹婢女,所以她着实是意兴阑珊。

闷坐了片刻,她起身欲走,却不料刚刚病遁的王宁又折返了来。

不管武承徽说了什么,十七娘你都不必放在心上。

此时的王宁虽然脸色苍白,却有一种不容轻亵的气度,作为太子的女人,要做的就只是侍奉好丈夫,而不是白操心。

当初那样艰险的情形三郎都能够挺下来,如今就更不用说了。

十七娘,恕我说一句难听话,除了你之外,武家人的名声并不好听,东宫已经有两位武姓女,若是再有,别人会怎么看待太子?凌波以前戏称过王宁是贤内助,而且也知道其对李隆基的一群姬妾一视同仁,所以此时听到这种打着光明正大地旗号,却大违贤妻之道的警告,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里很是纳闷。

就算是陈莞,那也是李旦允准李隆基自个喜欢,她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至于另一个姓武地女人就和她更没有关系了。

这王宁不阴不阳说这种话,究竟在暗示什么?然而,她很快就得到了一个让她愕然的答案。

先头有谣言说三郎看中了已故恒安王的独女,后来又说什么那个丫头为了躲避太子远远地离开了长安,可现如今她又住到了你的家里。

太子广纳后宫开枝散叶是好事,但我不希望有人耍弄这样的手段。

十七娘,三郎昔日功成是你鼎力相助,这情分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不过,你如今已经嫁人,便应该相夫教子太太平平过日子,别像以往那样冒险。

女人终究是女人,先头那么多赫一时的女人,如今还不是都成了一颗颗陨落的流星?若不是王宁说完这话转身就走,凌波先头又已经砸了手头的邢窑白瓷盏,一时半会找不到什么趁手的东西,她恨不得寻一样什么东西冲着那背影狠狠砸过去。

这算是什么意思?就是当初她也不曾对李三郎生出一丁点遐思,更别提现在了!武家确实已经不可避免地式微,但就算那样,和她这个已经嫁人地小小县主何干?和那对早就失去了顶梁柱,差点仓皇逃到庭州去地母女何干?于是,东宫的属官和内侍宫人就看到了全都看到某个铁青着脸气咻咻地少妇从宜春宫中走出来,二话不说就出了嘉德门。

而太极宫外围的官员和卫士也看到了这样一幕情景,不免相互打听了一下。

当年轻资历浅的从年长资历深的人那里得知了那个少妇的名字,并体会到那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心里全都多了几许惊骇。

原本只有权贵方才知道的消息如同旋风一般传遍了全城---那个永远站在优势者一方的墙头草又回来了!当然,对于太子妃王宁和永年县主武凌波究竟在宜春宫中争吵了什么,谁都不清楚。

但是,某个被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的可怜邢窑白瓷盏可以说明很多问题,而两个当事者的脸色也很可以说明问题。

至于也曾经见过凌波的那位武承徽……由于身份过于低微,所以几乎所有的传言中都把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给忽略了。

在那座兴道坊再次扩建了一倍的豪宅中,太平公主便似笑非笑地对崔说道:十七娘是个怪人。

当初她会因为看不惯你这个人而拒绝崔家的婚事,后来又会在那么多人里头单单挑中裴愿那个傻小子,足可见认死理这三个字。

她和上官婉儿情分非常,三郎心怀愧疚不敢见她,王宁居然还和她吵成了这幅样子,那贤内助也不知道是怎么当的!崔先后跟了武三思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算是第三任主人,如今赫然又坐稳了宰相之位。

此时,听太平公主如此直言不讳,他的心里颇有些气恼,但还是摆出了宰相风度:陛下对公主言听计从,太子凭什么也越不过公主这个姑母去,就算有永年县主也是一样。

不过,当初上官昭容横死,永年县主也不曾干预立太子的事,这是否真的闹翻还未必可知。

她那时候不出面是聪明之举,那是识时务。

太平公主斜睨了崔一眼,随手放下了手中那卷书,澄澜,你若想稳稳当当做你的宰相,就收起那些小家子气,不用故作聪明地和我点明这些,我还不至于如此轻信。

见崔慌忙起身谢罪,她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三郎当初固然是有大功,但他太年轻太激进。

他也不想想,放着一个能发动兵谏逼宫的太子,就是圣明天子也容忍不得!第二百零四章 媳妇见公婆作为媳妇,回长安见的第一拨人不是公婆,这对于一般人来说自然是有违孝道。

然而,裴先并非那种斤斤计较礼数的人,自然不会对媳妇的姗姗来迟有什么怨言;至于阿史那伊娜就更不用说了,她虽有一个继子一个亲生儿子,却没有女儿,一直都拿媳妇当作女儿看待,这久别重逢少不得拉着手嘘寒问暖了好一阵子,然后才用某种期待的目光扫了一眼凌波依旧平坦的小腹。

这都一年多了,怎得还不见动静?对于妻子这种毫不掩饰的目光,裴先不禁咳嗽了一声,暗示阿史那伊娜先退下。

直到妻子不情不愿地掩上门出去,他这才说道:二郎的婚事虽说仓促,但既然是广邀宾客,又有岳丈亲自出面,还有钦化可汗和各部首领列席,也不怕族里那些食古不化的老人多嘴多舌。

说到那些宗族长老,裴先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轻蔑。

想当初伯父裴炎当宰相的时候那些人阿谀奉承,伯父被杀他被流放的时候这些人却又翻脸无情,如今裴家一门重新起复之后居然还敢对他指手画脚,以为他还是当初那个愣头青小伙子么?他娶了一个出身西突厥的妻子又怎么样,他的次子娶了一个并非良籍出身的妻子又怎么样?他早就看清了,真正遇到大变的时候,世家子弟的尊荣什么都算不上!听了公公的这番言语,凌波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但公公和婆婆尚在,就算那次是阿史那献忠不按常理出牌,但她和裴愿也逃不了责任。

可还不等她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开口劝说公公抽身而退,却不料裴先又是洋洋洒洒一大篇砸了下来。

十七娘,我听人说,昨日你在东宫和太子妃发生过争执。

你们吵了些什么我不想问,我只想说。

太子是太子,太子妃是太子妃。

太子并不是每件事情都做得对,但是对于眼下的大唐来说,任何其他人坐在这储君之位上,决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当初我在长安城遇险的时候,是你千方百计将我安排到了他那里,从那时候开始,我看清了他的气度,也看清了当今陛下的气度。

陛下是仁厚天子,但陛下实在是太过仁厚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

裴先拿起旁边的茶盏随意呷了一口,欲要放下的时候却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这么把茶盏捧在了眼前:就如同这盏茶,虽然需要茶叶,但同样需要泉水。

还需要各式各样地果子蜜饯,但是,各种东西的分量作用却各有不同。

陛下执意一碗水端平,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永远无法一碗水端平。

为那些冤死的人平反自然是好事。

可陛下连李重俊这样犯上作乱的人都可以谥曰节愍,追赠太子。

那么天底下还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凌波此时也觉得坐不住,索性也站了起来。

虽说面前的是长辈是公公,但她仍是觉得不吐不快。

竟是也一样拿起了自己的茶盏,却是轻轻把盖子掀开放在了一边。

公公刚刚说的话确实没错。

但是,公公是否想过,太子原本犹如合上盖子的茶盏,内中是什么别人都看不清楚,陛下只觉得人体贴孝顺很有才能。

可如今他却像是这掀开了盖子的茶盏,内中有什么东西都已经让人看清楚了。

陛下如今不是相王而是天子,太子如今不是郡王而是太子,彼此之间地关系不仅仅是父子而是君臣。

又岂能只怪陛下忘了昔日的旧事?裴先接下来本有一大堆话要说。

此时却觉得口中一噎,长篇大论竟是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

见凌波的炯炯目光直视过来。

他只好深深叹了口气,放下茶盏便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忽然立定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说:十七娘,我不想以公公的身份强压你做出决定,但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认准的事情决不会改变,而我认准地人也决不会改变。

你不要忘了,即便在当初那样混乱的情形下,太子也不曾狡兔死走狗烹把你抛出去平息众怒,相反则是宣扬你的赫赫功勋,这就表明太子并非没有容人之量。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几许疲惫之色,轻轻摆了摆手: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就是了,朝夕请安就免了,我和伊娜都不是计较这一套的人。

彼此地话都已经说透到了这个份上,凌波便只得裣衽行礼告退。

心事重重的她出门下台阶时险些被绊了一下,好在身旁有人搀扶了一把这才站住了。

直到这时候,她方才发现阿史那伊娜竟是一直都没走,就站在书房这边地廊下。

婆婆……阿史那伊娜笑吟吟地挤了挤眼睛,把一件厚厚的裘皮帔子盖在了凌波的肩头,继而又轻轻拍了两下:他说地话我不懂,又怕你们两个吵起来,所以就在外头听着。

放心,你公公一向知道我有这个习惯,他耳朵灵着呢!这长安城里头乱七八糟的名堂多,我也不懂,没法给你们出什么主意。

我只说一句,你只要按照本心去做就好,别勉强自己!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大不了我捆了他跑回庭州继续放我们的牛羊,这个官我们不当了!凌波紧紧揪着那帔子的下角,忍不住轻轻咬住了嘴唇。

不知不觉,她想到了去世多年的母亲,想到了死得不明不白的上官婉儿,登时再也克制不住心头激荡的情绪,一下子伸出双手抱住了阿史那伊娜的脖子,眼泪夺眶而出。

呃……丫头你哭什么!阿史那伊娜猝不及防之下遇到这么一遭,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但很快便放松了心情,轻轻地在凌波地背上拍了两下,口气变得柔和无比,好啦好啦,我阿娜以前说过,遇到什么事别憋在心里,大哭一场就是了。

你这孩子就是什么事都自己藏着,也不知道找人分担分担,好歹我也是你婆婆呢!说这话地时候阿史那伊娜脸上尽是喜悦的笑容。

她从来就想要一个女儿,奈何天不从人愿,十月怀胎生下来地竟是个儿子。

于是,女儿的那些撒娇体贴就都和她绝了缘,直到继子带回来这样一个漂亮媳妇,她方才得到了机会----这没办法打扮女儿她就打扮媳妇,没法子娇宠女儿她就娇宠媳妇,迟早得把当初那些缺憾弥补过来。

于是,好容易等凌波松开了双臂,她便掏出帕子在那张脸上擦了擦,这才嗔怪道:看看,哭得和一只大花狸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公公和我欺负了你。

这发髻也乱得不成样子,来来来,跟我回房去好好梳妆打扮一下……尽管知道自己这个婆婆在某些事情上极其可怕,但今天自己送上门去给人折腾了整整一个时辰,凌波却没了往日那种畏之如虎的感觉。

放眼整个天下,这当婆婆的给媳妇梳妆自然是稀罕事,甘之如饴则是更稀罕的事。

到最后结好了发髻,戴好了所有的簪环首饰,铜镜中的阿史那伊娜竟是眉开眼笑,赫然是比她本人还欢喜。

用冷水敷了眼睛,又重新洗过脸匀过粉梳过妆,这告辞出门的时候凌波竟是比进门的时候更加容光焕发。

上了马车,想起今天在公公和婆婆两边的不同遭遇,她只觉得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只好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除了公主下降,做媳妇的都得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可现在却是她住平康坊,裴先和阿史那伊娜夫妇住布政坊,别说外人看着古怪,就是她自己也觉得心里不舒坦。

可今天这么一闹,似乎短时间之内搬到布政坊去也不那么现实,而她进进出出也不方便。

回到平康坊自家门前,随车的侍女便上前搀扶凌波下了马车。

这时候,总管楚山一溜小跑迎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张金花请柬。

等到主人下车站定,他便躬身双手呈上了那张请柬。

县主,您早上一出去便有人送来了这个。

来人说三月二十五乃是崔家老太君的生日,县主若是得空,请赏光前去坐一坐。

楚山一味低着头,没注意主人的脸色,稍稍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据说太平公主会亲自前往贺寿……不等楚山把话说完,凌波就冷冷地打断道:我知道了。

你带人到库房里头翻一翻,看有什么合适的东西,列成单子呈给我看。

撇下楚山径直进门,直到进了书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凌波方才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怒色。

上一次崔家那位老夫人过生日,她就是和太平公主一起登门贺寿,结果遭遇崔咄咄逼人的逼婚,那家伙这次居然还给她送请柬!崔当初不过是小小一个中书舍人,靠山先后倒台了两个,他却又攀上了一个,如今甚至贵为宰相,竟是可以比拟吕布那个三姓家奴!她劈手将那请柬摔在了地上,怒气冲冲地踩了两脚,这才总算是平复了心情。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第二百零五章 寿筵背后的警告博陵崔氏。

执政宰相。

当两个因素齐集于一人之身的时候,那便如同在其人的头上笼罩了两个耀人的光环,足以让无数人为之倾倒。

有人会鄙夷这种墙头草的行径,有人会轻蔑于其人的毫无风骨,但更多的人却只会羡慕崔能历经磨折屹立不倒。

当然,如今长安城中能够逃过先头大劫而后摇身一变又扶摇直上的,并不止崔这么一个,还有窦怀贞崔日用等好几人。

与这些朝廷高官相比,某个冠着武姓的好运女子也是有心人谈论的对象。

三月二十五恰好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大好日子,从一大早开始,崔家门口的那条巷子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衣着光鲜的管事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迎候客人,写礼单的人几乎没有停歇的功夫,收礼的下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往日那些难得一见的高官贵妇,此时全都蜂拥而至,个个都是笑容可掬地向那位寿星老夫人拜寿贺喜。

毕竟,这世上能像崔老夫人这般福禄寿齐全的着实是不多。

在这般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场景中,一辆簇新的白铜饰犊车停在崔家大门口。

凌波在侍女搀扶下从车上下来,见周遭都是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不禁嗤笑了一声。

她今天只穿了一件藕合纱衫,着了一条水墨画的藕色绫裙,什么珠玉晶耀的首饰全都不戴,也就是手指上那个翡翠指环算是最值钱地物事。

和那些花团锦簇珠光宝气的女人比起来。

她自是显得无比寒酸,就连接待的人也有些漫不经心地。

接礼单的管事瞅了一眼凌波素淡的服饰,原本心中有些轻蔑。

可打开礼单一看上头那一长列东西,他登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换上了一幅恭敬的笑脸,客客气气地亲自把人引到了贵宾云集的福寿堂。

等到眼看人迈进门,他方才回转来,却仍是忍不住再次打开那礼单浏览了一遍,仍是忍不住咂舌不已。

旁边两个帮着收礼单的下人觉得奇怪,左右凑过来也偷瞧了一番,这一看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白玉观音一尊,越窑青瓷瓷瓶一对。

翡翠手镯一对,赤金点凤缀珠步摇一对,越州轻容十段,兖州镜花绫十段,恒州孔雀罗十段,荆州交梭子十段……仅仅是丝织物便有十几种,差不多是各道入贡的珍品都齐全了。

就是宫中赏赐也未必有这样慷慨。

其中一个下人便掐着手心嘀咕道:究竟是哪家家眷如此大方?那管事没好气地在礼单末尾的署名处指了指:你瞎了眼么?这么大的字也看不见!那上头不是分明写了永年县主?对于别人的议论,凌波并不在意。

礼单是楚山一手备办地,横竖库房里头积压着不少当初的东西,她便毫不吝啬地全都拿了出来。

此时。

见福寿堂中十几位贵妇三三两两地谈笑风生,却没几个是她认识的,她便自顾自地选了一个地方跪坐了下来。

懒洋洋地呷着侍女送上来的茶,丝毫不理会四周那些打量猜度的目光。

太平公主驾到!随着这个声音,福寿堂中一众贵妇慌忙迎了出去,落在最后的凌波随便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站了。

举目一瞧,她便看到身为主人地崔引着太平公主朝这边走来。

隔着老远的距离就能看见太平公主发髻上那熠熠生辉的八凤衔珠钗和颈项上的牡丹式样镶红宝石项圈,端地是富贵豪奢之气扑面而来,即使是那纱衫绫裙也决不逊色于昔日安乐公主的百鸟羽裙。

尽管凌波把自己藏在人群之中,但太平公主何等眼力,进门之前只在左右略微扫了一眼便在众多的贵妇当中找到了凌波。

于是便停步笑道:十七娘只顾着躲在后头干什么。

还不赶紧过来!崔刚刚忙着接待一群宰相高官,此时听这么一说。

又看到凌波从后头闪了出来,便换上了一幅亲切地笑容。

他如今已经三十有八,但却保养得宜,依旧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与太平公主这么一前一后地站着,竟是犹如一对珠联璧合的璧人。

等到凌波上来,他识趣地侧身往旁边退了一步。

宰相也不过正三品,凌波又不是普通的从二品县主,他可没有资格受她的拜礼。

他和那丫头之间的恩怨错综复杂,但既然他如今的恩主太平公主仍然对那丫头有兴趣,他就最好装得大方一些。

作为大唐帝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甚至高过太子的人物,太平公主走到哪里都少不得有人趋奉。

这一日虽是崔老夫人的寿筵,但拜寿过后,主角却变成了太平公主。

觥筹交错之间,就连寿星翁本人都是亲自举杯为公主寿,就更不用说其它贵妇了。

而坐在太平公主身侧地凌波自始至终都是维持着微微地笑容,却几乎一句话都没说。

酒酣耳热之际,凌波借故退席到院子里透了透气,才站定却发现那边高官云集的魁星堂中也有人偷偷逃席。

等到那人近前,她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动了两下,再也维持不住那种云淡风轻地表情。

那竟然是瑞昌----徐瑞昌!想不到县主也从中逃席了。

瑞昌的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和往日那种卑微的笑毫不相同,就连那桃花眼仿佛也变得锐利了起来,太子昨夜偶感风寒,所以便派了我前来为崔老夫人贺寿。

内中阿谀之词横飞,我听着心有戚戚然,于是便出来了。

凌波眉头一挑,随手折下了旁边的一根柳条,轻轻敲打着左手,冷笑一声道:阿谀之词固然让人听着不耐烦,但似乎还不至于让你徐大人心有戚戚然吧?旧日武三思李重俊韦庶人等等听过的阿谀之词比今日这些只怕要动听得多,一朝败亡却还是挫骨扬灰,如今崔相公听着这些却甘之如饴,我怎能不感到心有戚戚然?瑞昌说着便往前进了几步,把自己和凌波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了不足一尺,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每一次呼吸。

他微微顿了一顿,又意味深长地道,昔日托庇于县主门下,我受恩深重,所以今天有一件要事提醒。

见凌波面露警惕之色,他便退后一步,行了一个极其郑重地大揖,直起腰后方才平静地解释道:陛下即位不久,郑便煽动谯王李重福谋反,事败之后被诛九族。

郑和崔都是县主当初推荐给武三思的人,武三思死后两人双双投靠已故上官昭容,可到最后崔平步青云,郑却举家灭族。

这事情原本已经过去,但我却听说郑有一子外逃,以郑的聪明来看,说不定会指示其子来寻县主庇护,还请多加提防。

凌波陡然色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崔都是她推荐给武三思的人,她也曾经暗示过郑和崔相斗。

可如今日月换新天,韦后安乐公主横死,武三思父子的坟墓都已经被掘了,郑甚至被诛了九族,这若是那个漏网之鱼真的来找她,还确实不是小麻烦。

满心烦闷的她重回席间,恰逢太平公主举杯向一众夫人致意,她便顺势捧起了酒盏。

将那一盏春暴御酒一饮而尽,她一抬起头却看到太平公主离座而起朝这边走来,就在她的座前伸出了手。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好拒绝那邀约,只得站起身来。

见那只莹白如玉的手依旧没有缩回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把手递了过去。

这时候,太平公主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又转身对其他人笑道:诸位请尽兴,我和十七娘出去走走。

外头的院子中不见一个仆婢,但只见绿意盎然百花竞妍,即便是春日的午后,却让人精神一振倦意全消。

然而,此时此刻被太平公主拉着手,凌波只觉得满身不得劲,等来到自己刚刚和瑞昌说话的那棵柳树下时,她方才恢复了平静。

然而,太平公主樱唇轻吐的第一句话,却又让她惊得无以复加。

十七娘,你想学婉儿,还是学我?这是什么意思?凌波只觉得头皮发麻,见太平公主目光直视过来,她索性把心一横道:公主,我此次回来只是因为东突厥默啜谋攻突骑施,或将危及庭州,并不想干涉这些朝堂大事。

不干涉?十七娘,不管你是否承认,你都已经干涉过很多回了。

对于凌波这样的回答,太平公主只是晒然一笑,继而更伸手弹去了掉落在凌波左肩上的一片树叶,你一向是个聪明的丫头,应该知道内不宁则外不靖,倘若这朝中都不太平,朝廷哪有闲心管什么西域?这世上没有世外桃源,你只有在长安做出正确的选择,你的裴郎才能够在庭州平安喜乐。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告诉你,默啜不是谋攻突骑施,而是已经攻了,初战便击溃突骑施和各部联军三万人。

若是照这样的架势,北庭都护府想要独善其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第二百零六章 故人长安城中权贵踏青赏玩春景的时候,西域却是烽火连天铁蹄阵阵,河西商路甚至一度断绝,就是军报也往往要在路上耗费将近一个月,更不用说家书了。

纵使凌波往日再能克制情绪,面对这种消息断绝的情况亦是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几乎乱了方寸。

而天子李旦在第一时间召集群臣商讨,可到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默认了群臣按兵不动的提议。

大臣们的看法很简单,东突厥默啜如今已经势大,固然是大唐的心腹大患,但突骑施同样不是什么好货色,就在两年前还连场大战打得西域不得消停。

这样狗咬狗的勾当大唐不妨坐收渔翁之利,等到两败俱伤之际再作处置就好。

小姐,有信来了,庭州有信来了!凌波一连数天都是枯坐家中根本没心思出门,此时一听到这声音,立刻精神大振站起身来,三步并两步冲到门口打开了门。

不等喜儿说话,她便一把抢过那信函,情急之下费了老大的劲方才打开封套,掏出了里头的信笺便在门口看了起来。

裴愿往日写得一手好行书,但如今信笺上的字迹却很有些潦草,间中甚至有墨水滴落的痕迹。

当然,作为世家子弟的裴愿虽然会咬文嚼字,但在写给她这个妻子一个人看的家书上,却是不曾费心加上任何矫饰。

小凌,东突厥铁骑四万从庭州瀚海直插突骑施领地,劫掠弓月城,碎叶、恒罗斯、俱兰各城岌岌可危。

北庭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都得到指令按兵不动,只能坐看西域遭劫苍生受难。

我以前欺骗了你,庭州不是世外桃源,天下也没有世外桃源。

我很庆幸你不在庭州。

不必看这些血肉横飞的场面。

庭州城内已经涌入了不少流离失所的难民,但大都护已经下令紧闭城门不再收纳难民,可以想见这样下去死的人会更多。

我宁可领兵在外与敌厮杀,也不愿意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些。

如果说先前大唐在西域的基础已经岌岌可危,那么这一次面对默啜西侵却不采取任何行动,更是让大唐失却了大义名分和民心。

重回长安城,你又要孤身一个人面对一切了。

我虽然很想回来。

但庭州有裴家的根基。

还有娘地亲人,我不能一味坐看着。

我打算悄悄去外公那里看看能做什么,所以已经令包括张二哥和骆五哥在内的五十家将护送二郎和紫陌前来长安。

二郎机智聪明,在待人处事上胜我百倍,必定能够帮助你。

你放心。

我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看到最后几句,凌波神色大变,竟是恨得猛然间将信笺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可下一刻她就后悔了。

三步并两步出房门下了台阶,将那纸团捡了回来,这才转身回到书房。

就着案桌将它一点一点完全抚平了。

她早该知道那个愣小子就是这样冲动的性格。

他确实不够聪明不机智,但他素来有一颗坚定的心,那就是她最喜欢他的特质。

她希望的只是他平平安安,为什么那个该死的家伙就是不明白?北庭都护府既然采取了放任不管地态度,那么默啜必然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引兵攻庭州,既然这样,他老老实实呆在里头就行了,为什么偏偏要去冒险!这个笨蛋,大傻瓜……这时候。

喜儿也蹑手蹑脚跟了进来。

见凌波坐在那里喃喃自语,她便低声问道:小姐。

刚刚姑爷地信送来之后,门外又来了一个人,说是小姐的故人之子,有要紧事相告,门上要留他却没留住,他只说了一句西市永嘉楼就匆匆走了。

故人之子?凌波本能地猜到了来人的大约身份,立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以后此人若是再来,你让武宇他们随便哪一个跟上去,务必探明了他落脚的地方!还有,吩咐门上不要收了人家地好处就胡乱通报,家贼难防,让你父亲驭下时严厉一些。

还有你,如今你朱颜姐姐她们几个都嫁人了,这家里头的事情你也得多多上心。

见喜儿点头之后便出了书房,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当初只想着这辈子就索性在庭州不回来,因此答应了芳若的请辞,也任由云娘离了身边四海游历,又将朱颜陈莞紫陌先后许配了人,结果如今再临长安,身边竟是无人可用。

若不是武宇四人一如既往地忠心耿耿,她如今这捉襟见肘地窘境只怕会更严重。

尽管不想去永嘉楼见那个神秘人士,但许久不曾出门着实闷得慌,用过午饭之后,凌波还是决定出门散散心。

换上一身轻便的胡装,又从马厩中选出了一匹骏马,她便带着武宇四人出了门。

宽敞的大街上四处可见衣色鲜亮地仕女,四处可见打马疾驰的年少公子,几乎看不到什么寻常百姓----纵使有,那些人也都是贴着路边坊墙的边上走,唯恐触犯了贵人们。

路过玉真观的时候,凌波只瞧见那里头重重殿阁座座楼宇,竟是数不尽的奢华道不尽的华贵,进进出出的几乎都是锦衣华服的年轻人,还有不少道装女冠。

情知玉真公主出家志在自由,此时必定是在行文会之类的盛事,她便懒得凑热闹,一拉缰绳正预备离开,却看见一个熟悉地人影从道观里头出来,而且偏偏看到了她。

薛崇简几次到平康坊都不曾见到凌波,今日正巧遇上当然不会放过,疾步上前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一把抓住了那缰绳:想当初跃马长街谈笑无忌地十七娘,如今却变成了深居简出,可是难见得很!既然撞上了就是有缘,今天正好是十五,一起去永嘉楼说说话喝杯酒可成?看到薛崇简露出了一个微笑,却是丝毫不避忌,凌波不禁心中一动。

薛崇简是太平公主的次子,但同时也和李隆基相交莫逆,这种比她当初难度更大地脚踏两只船行为,实在是令人称奇。

于是,她莞尔一笑就答应了下来。

永嘉楼原本是凌波和李隆基私下里见面的地方,如今重临故地,她却不由生出了一个念头---不知道某人如今贵为太子,原先那个包厢她如今是否还能进去坐坐?可看见满座济济一堂的酒客,看到那显然换了一拨的伙计,她不禁晒然一笑----物是人非,阔别这里少说也有一年半了,还会有谁记得她?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却是掌柜亲自迎了上来。

大约薛崇简常来常往的缘故,他很是客气殷勤地打了招呼,正要往楼上引的时候,他却瞧见了凌波,登时愣了一愣。

使劲眨巴了一下眼睛,他立刻露出了喜出望外的笑容,竟是撇下薛崇简,上前很是恭谨地行了一礼:小人眼拙,竟是险些没认出凌公子。

想当初凌公子和太……那一位公子来永嘉楼商量大事的时候,小人还常常送酒食上去的。

不等凌波开口,他又是自说自话地一拍额头道:当初那一位就吩咐过,说是那个包厢凌公子可以随便使用,如今空着也已经有好久了,今日凌公子既然来了,可不是正好?还请各位随我来!那掌柜急匆匆地上了楼,薛崇简却是回身走到凌波面前,轻声笑道:十七娘,敢情这上头就是你和三郎幽会的地方?啧啧,真是闹中取静的好所在,俗话说中隐隐于市,大约就是如此了。

凌波懒得理会薛崇简的调笑,径直蹬蹬蹬上了楼梯。

这时候,薛崇简方才耸肩一笑,紧跟在后头上了楼。

落在后面的武宇等四个人却是警惕得很,四下里扫了一眼,确认并无可疑人物,方才一个接一个地跟了上去。

入座之后,那掌柜搓着双手还要说亲自服侍,凌波却着实受不了这个自来熟的家伙,三言两语打发他走了。

没了外人,薛崇简说话就更没了顾忌,直截了当地卷起了袖管,却见那粗壮的手臂上赫然有一条青紫的鞭痕,看上去异常可怖。

看到没有?这就是我和三哥走得近,规劝了母亲几句被她打的。

昔日则天大圣皇后可以诛子杀孙,如今母亲也可以为了权力鞭笞我这个亲儿子。

但凡野心勃勃的人都是心狠手辣,三郎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说着便放下了袖子,没事人一般地晒然一笑,与其畏首畏尾,还不如放开手脚一搏。

凌波被薛崇简这通话说得一噎,正预备答话,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叩门声,紧跟着那大门便被轻轻移开,却是一个手捧条盘酒菜的伙计。

那伙计低眉顺眼地对外头守着的武宇等人道了几句什么,随即弯腰走了进来,一样样地把酒菜摆放整齐。

就在他伸手去放最后一盘鱼的时候,旁边却斜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子,紧跟着又是一道寒光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专诸刺王僚就是用的鱼腹藏剑,你隔了一千年却还是用这一招,是不是太老套了?第二百零七章 死薛崇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凌波吓了一大跳。

直到这时候,她才陡然想起今天有人以故人之子的身份找上门,还说出了西市永嘉楼这五个字。

她刚刚遇到薛崇简的时候就把这一遭抛在了脑后,就连踏入永嘉楼之后也没有想起来。

于是,她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把武宇四人叫进来,但却被薛崇简的一个眼神止住了。

然而,那伙计虽利刃加颈面色苍白,话语却仍镇静得很:薛大人如何知道这鱼腹藏剑?这鳜鱼我吃得多了,却从未看见用这样累赘的盘子封装。

薛崇简手上丝毫不曾放松,继而冷笑了一声,你虽然装得很像,却不知道这上菜也一样有上菜的规矩,前后次序根本马虎不得。

你既然不是伙计,这鳜鱼中又有猫腻,我若是还猜不出鱼腹藏剑,那就该一头撞死了!果然不愧是镇国太平公主之子,小人佩服。

那伙计仿佛忘却了脖子上还架着寒光凛然的宝剑,放下条盘便拢手下拜道:小人郑裕,家父乃是郑。

今日原本想单独见见永年县主,想不到还能幸会薛大人,实在是不胜荣幸。

郑?薛崇简心中一惊,持剑的右手不禁微微一抖。

就是这么一小个疏忽,那郑裕便身形一晃摆脱了挟制,连退数步之后方才跪坐了下来。

见此情景,凌波抄起桌上的割肉小刀便往那盘鳜鱼中一插,深入之后只听叮地一声金属碰撞声响,她登时勃然色变。

要不是薛崇简机警,到时这伙计猝不及防行挟持之举,她还确实未必能躲过去。

然而。

在摆脱了利刃加颈的险境之后,郑裕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他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里,神情自然地说道:小人在鱼腹中藏剑不过是为了自保,并没有什么恶意。

再说此时外头那四位都已经惊觉了过来,若是有变,小人无论如何都没法逃出生天,县主和薛大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小人只想说,家父身犯大逆之罪,株连九族原是罪有应得,可同犯大逆之罪的也是大有人在。

凭什么那人却能贵为宰相?当初要不是他暗中命人蛊惑了家父,家父怎会犯下如此愚蠢地罪行!凌波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名字,遂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说的人是崔澄澜?正是崔!郑裕面露狰狞之色。

忿恨不平地说,他和家父一样同附武三思,再附韦庶人上官昭容。

一样都是逆党余孽!可惜家父不曾像崔澄澜那样生了一张好脸孔,巴结不上太平公主!眼见崔有人庇护可在任所继续风光,父亲忌恨交加,就在这时便有人向父亲建议,谯王李重福乃是先帝长子。

凭借迎立之功便可东山再起,还说博陵崔氏早有此意。

可笑家父竟然深信不疑!后来事败,父亲方才恍然大悟,遣旧部告知我那些和崔往来书信藏匿之处,我起出那些之后便立刻隐匿踪迹,这才逃过一劫。

说到这里,他额上已是青筋毕露,随手甩出一叠书信之后,他的袖中竟是再次滑出了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笔直地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死死瞪着面前的一男一女。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家父当年冒称荥阳郑氏。

可死到临头诛九族的时候,连累的却都是昔日贫贱时的亲戚。

他们活着地时候不曾享到多少福分。

却一个个都受了牵累,所以我并不求其它,因为我一门确是罪有应得。

县主对家父的举荐之恩,我全家向来铭记在心,今日便只能用这些物证来报答。

薛大人,崔前后已经换过三位主人,武三思韦庶人上官昭容皆不得好死,若是你真心为太平公主着想,就请早日清除这个祸害!此话说完,他竟是径直将匕首往胸口一送,脸上痉挛了一阵便无声无息地栽倒在地,至死也不曾发出任何呼喊声。

凌波昔日救下郑,不过是因为人家径直找到了家门口;把人推荐给武三思,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至于后来蛊惑郑对抗崔,更完全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此时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活人死在跟前,她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崇简原以为郑裕既然费尽心思逃脱朝廷诛戮,今天又跑来见他和凌波,必定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所以眼见郑裕拿出匕首地时候,他还并不十分在意,根本没有料到对方话一说完便引刀自尽。

看着那伏倒在血迹中的人,他只觉得脑袋里一片乱糟糟的,许久方才怒气冲冲地重重捶了捶桌案。

这郑裕死在这里,岂不是惹了个最大地麻烦!而且,他原本是有不少要紧的事情和凌波说,这下更是全都泡汤了!崔,崔!他对于继父武攸暨虽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对于这个老实本分的继父也没有多大恶感,所以对于母亲身边常常出现的某些俊美少年,某些年轻英俊地官员,乃至于崔这样年近不惑却依旧风度翩翩的高官,他一向是深恶痛绝。

一想到今天这一大堆事情都和那个讨厌地崔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他更是恨得心中火烧火燎。

十七娘,今天看来是说不成话了。

你带着你那四个护卫先走吧,我会让人知会雍州廨,反正这对于他们来说好歹也是一个功劳!这些信函我会转交三郎,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也不知道母亲究竟看中了崔的什么好处,竟是鬼迷心窍一般重用于他,甚至为了让他拜相还在陛下面前涕泣求恳!这郑裕还真是白死了,就算我说上三天三夜,母亲也不会丢开那个崔!凌波几乎是被薛崇简硬拉着出了包厢。

看见外头四个护卫那紧张中带着关切的脸孔,她微微点了点头,转头往回看的时候,却见那包厢的门已经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想到郑裕临死前的激愤,想到薛崇简明言无法达成那人的愿望,她很想深深叹一口气,但所有的气息却憋在喉咙口根本透不出去。

对于长安城地高官显达来说,郑裕地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尽管郑曾经贵为宰相,但之后偕同谯王李重福犯下谋逆大罪被诛九族,一个曾经赫一时地名字也早已成了过去。

尤其是当薛崇简对雍州廨的官属暗示功劳全归他们之后,这人死在永嘉楼的事情便顺顺当当被捂了下来。

少有人知道,有两个显赫贵人曾经亲眼见证了郑裕的死。

尽管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但凌波回到家里之后,却总觉得心里难受,很是呕吐了一阵,甚至连晚饭都不曾吃就躺下了。

可头一沾枕头她便老是做噩梦,也不知道出了几身大汗,整个人异常难受。

结果,晚间阿史那伊娜前来探望的时候,看见凌波双颊绯红眼中无神,顿时吓了一跳,赶紧命人去请大夫。

直到那大夫开好了药方,再三保证没事,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凌,要是你担心的是愿儿,那我不妨和你说一句,他福大命大,绝对不会出事的。

她坐在床头紧紧握着凌波的手,脸上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欢喜和骄傲,当初他小的时候,西域一位有名的先知就曾经给他看过相,说他是天山上的苍鹰,能够逢凶化吉无往不利,将来更会成为西域第一勇士。

既然是苍鹰,自然应当搏击长空,窝在一个小小的庭州怎么行?我还等着你们俩给我生十个八个孙子孙女,所以你眼下要养好身体,千万别自己糟蹋了自己。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拍双手道:算了,反正你公公如今也是忙得顾不上家,索性我就搬过来住,省得你没事情就胡思乱想!看你睡得满头大汗,定是做了噩梦,今晚我索性陪你一起睡,也好说些悄悄话!凌波早领教了阿史那伊娜的雷厉风行,此时见她主意已定,她唯有颔首答应。

半支着身体坐了起来喝了半碗粥,勉强咽下了两块松软的红豆糕,又服下了煎好的药汤,她便看见阿史那伊娜掀开锦被坐了上来,连忙往旁边让了让,又用眼神示意几个侍女退下。

这一夜她睡得极其安稳,既没有半途惊醒,也没有做什么噩梦,等一觉醒来却已经是大天亮了。

瞧见身旁没有人,她不禁奇怪了起来,连忙叫唤了几声。

很快,门帘一掀,却是喜儿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小姐,阿史那夫人对您真好。

一大早她便蹑手蹑脚地起来,然后开了一张长长的单子让厨房出去采买,说是要做什么药膳。

如今家里的人都在说,天底下恶婆婆不少,但像这样好心的婆婆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阿史那夫人对小姐就和亲生女儿似的,所以大家都说小姐好福气呢!见这个往日闷葫芦似的丫头如今这样伶牙俐齿,凌波不由白了她一眼,心里却是欣喜得紧。

然而,等到阿史那伊娜喜滋滋地送来一碗黑乎乎的药膳时,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东西真的能吃么?第二百零八章 往事不可追一夕之间,曾经门庭冷落了一年多的平康坊永年县主第陡然之间又成了车水马龙的所在。

先是天子李旦微服往这里走了一遭,接着便是太平公主、玉真公主、太子李隆基,这些顶级的人物之后,无数次一级的高官家眷便粉墨登场,端的是将这座诺大的豪宅大门挤得水泄不通,上上下下的人根本就忙不过来。

归根结底,却只是阿史那伊娜在某日入宫和王贤妃闲聊的时候说起了自己媳妇病了,结果一向善良的王贤妃连忙禀告了天子,最是老好人的李旦自然忘不了昔日情份,大动干戈前来探望了一遭,压根没考虑到这所谓的病连风寒都算不上。

既然皇帝都已经亲自出马,这其他人怎好落于人后,于是一拨拨一批批地都来探病,那些人参燕窝之类的东西堆成了小山,甚至还有人借机送来了绸缎首饰等等其他的慰问品,着实让凌波哭笑不得。

娘,你这轻轻巧巧一句话,可是把我给害惨了!对于凌波这半真半假的抱怨,阿史那伊娜却是不以为意,反而高兴得很:你公公和我说过,你当初在长安城是个大大的贵人,这里一直都是拜客不断,前些日子却是冷冷清清的,这像什么话,难道你嫁到裴家就不尊贵了?如今陛下都来探你的病,太子公主也是扎堆地跑了来,看以后还有谁敢小觑你!虽说阿史那伊娜这种考虑问题的方式太过直截了当,但凌波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其一味低调,还不如就此摆出高调的架势。

于是,当宫中王贤妃传召她前去赏牡丹的时候,她便简简单单带上了几样庭州的土产去了淑景殿。

而这样熟不拘礼的架势让王贤妃很是高兴,拉着她的手问了好一阵子,这才移步南海池边上的牡丹园。

李旦后宫地妃嫔很少。

即位之后也没有大行册封,而只是追封了好几位早逝的妃嫔。

所以,如今尚在宫中的高位妃嫔就只有豆卢贵妃和王贤妃。

两人能够平安度过武后执政年间,自然都是谨小慎微的人。

王贤妃此时便是绝口不谈国事,时而指点那些牡丹的品种,时而问问凌波在庭州的种种趣事,倒也其乐融融。

聊到兴头上。

三十出头的王贤妃忽然感慨道:十七娘,你能有阿史那夫人那样地婆婆,实在是幸运之至。

前些日子她进宫的时候,我曾经偶尔问起,你如今尚未有子,裴詹事和宗族那边是否有意让裴郎纳妾。

结果,她异常爽快地说裴郎是一心一意的人。

再说你如今年轻,哪需要考虑这些问题。

自古以来都只有母亲护着女儿,倒是少有她这样护媳妇的婆婆!凌波深知阿史那伊娜便是这样作派的人,因此听着只是笑,直到看见王贤妃的眼角额头都有几丝细纹,她才领会到王贤妃说这话的意思。

韶华已老,只要是女人,谁不希望和良人太太平平过一辈子?纵使再贤良淑德地女子。

看着丈夫身边群美环伺,恐怕也是不会高兴的。

而且。

王贤妃的那位婆婆便是曾经君临天下的女皇,面对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任何一个媳妇只怕都活得胆战心惊。

就在两人各自感慨的时候,旁边忽有宫人禀告说太子妃来了。

自从上一次争吵之后,凌波对于太子妃王宁有一种说不出的腻味,此时忍不住瞧了瞧王贤妃,很是怀疑是否这一位准备从中做和事佬。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王贤妃竟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旋即笑道:阿宁还真是好快地耳报神,竟是不请自来了。

也罢。

她既然来了。

也正好陪着说说话,就请她进来吧!有了这话。

那宫人方才出去请了王宁进来。

趁着她行礼的时候,凌波稍稍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位太子妃今日明显经过了一番盛装修饰。

只见她头上缀着嵌珠四凤宝钗,斜里还插了一支翡翠簪子,身上穿着天青色镜花绫衫子,底下赫然是一条独窠文绫裙子,那华丽地锦纹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足可晃花人地眼睛。

对比之下,王贤妃身上的装束便显得异常简朴,甚至到了有些寒酸的地步。

凌波登时有些糊涂了----王宁穿这么奢华的一身跑过来,莫不是为了向她示威?可示威也得考虑一下情况,这里可是人家王贤妃的地头啊!而且,即便是这么盛装打扮,如今的王宁站在王贤妃身前,反倒显得比王贤妃更苍老几分。

彼此厮见说了几句闲话,王贤妃盯着王宁的锦裙看了一会,终究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阿宁,你是我的本家侄女,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三郎这个太子尚且如履薄冰,你如今是太子妃,衣着过于招摇,到时候难免落人口实。

贤妃娘娘说的是,不过,这一整套都是父皇昨儿个赐给东宫诸妃地,我若是不穿怕拂了父皇一片好意。

王宁不温不火地解释了一句,见凌波身上地一套行头赫然也是内造,眼神不禁微微一凝,旋即竟是对着凌波盈盈拜下,上一回在东宫,是我这个嫂子心火太重不分青红皂白,十七娘你大人有大量,请恕了我的失言。

王宁若是上门来负荆请罪地,为什么偏偏选在她应王贤妃之邀到淑景殿赏花的时候出现?凌波心里结了一个大疙瘩,但仍是忙不迭地出手将王宁扶起。

见旁边的王贤妃神情疑惑,她正要解释,谁知王宁又抢在了前头。

贤妃娘娘有所不知,昔日十七娘帮过我家三郎不少忙,可我前些日子听了小人挑唆对她起了误会,那一次见面更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抢白了一番,事后每每回想便懊悔不已。

待会赏完了花,我想请十七娘去东宫坐坐,还请贤妃娘娘允准。

王贤妃这才面色筲箕,笑意盈盈地说:怪不得前些天宫里老是流传那些闲话。

你这个太子妃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以后不可如此莽撞。

她一面说一面抓着凌波的手拍了一拍,又软言劝慰道,十七娘,若是阿宁说错了什么话,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了她。

唉,三郎什么都好,就是过于风流自赏,阿宁平日亦是心苦……赏了大半个时辰的花,见王贤妃倦了,凌波方才和王宁一同告辞。

看到王宁出了淑景殿就命一群宫人内侍远远跟着,凌波哪里不知道这一位有事情要说,心里便回味了一番王贤妃刚刚说的话。

嫁了李三郎那样一个强势却又风流的男人,恐怕是女人就会觉得心苦吧?十七娘,我今日的赔礼并不是在贤妃面前装装样子,而是真心实意的。

我成了太子妃,却忽然变愚蠢了,就忙着安定后院,以为前院平安无事。

我自以为是太子妃就觉得高人一等,就瞧不起东宫的其他嫔妃,却忘了三郎如今已经很少在我那里宿夜。

以色势人者不能长久,我竟然会认为三郎需要的只是一个相夫教子的太子妃……我真是愚昧得无可救药!尽管王宁说得情真意切,但凌波早就不是那个看人可怜就会施舍同情的人,此时便不过是晒然一笑。

王宁即便不是她那位太子表哥派来的,也多半是听到了些什么风声,所以方才急急忙忙摆出了这样的低姿态。

果然,在自责了一番之后,王宁便吐出了一句至关紧要的话:十七娘,昨日父皇召唤三郎在便殿赐酒饮宴,结果酒酣之际说是要禅位于三郎。

三郎虽说执意拒绝,回来之后却是一夜未眠……即便有些心理准备,但听了这话,凌波仍是大吃一惊,连忙打断道:这事情是三哥告诉你的,还是嫂子你自己打听到的?这……王宁登时犹豫了。

尽管很想说是丈夫亲自告诉自己的,但想到昨夜李隆基枯坐一夜不曾见任何一个女人,连她也是拒之于门外,她只得咬咬牙道,是我悄悄向高力士打听的。

高力士?凌波这才想到,她自从回归之后就不曾见过某人。

想到昔日兵谏高力士也曾经建有大功,如今必定是飞黄腾达,就这当口还向王宁泄露消息,明显是已经准备一条道走到黑了。

想想这家伙应该不会信口开河,再设想一下老好人李旦说这番话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她只觉得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感油然而生。

纵然是昔日那样亲密无间的父子,一旦份属君臣,竟然还会有这样的猜忌。

就算李旦说的是真心话,李隆基必然不会相信也不敢相信;而哪怕李隆基力辞不受,李旦也不会相信儿子绝无问鼎御座之三哥眼下在哪里?在东宫西池……王宁忽然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心中虽有些微酸,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他如今只要是余暇时刻便会在西池垂钓,此时也不会例外。

那好,就劳烦嫂子带我去那边找他吧。

说这一句的时候,凌波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往事不可追,她若是再看着过去,自己也要成为过去了。

第二百零九章 高贵和低贱太极宫东宫。

这是一个大唐皇族殷羡向往不已的地方,这也是识时务的皇族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尽管大唐历代皇帝多半是从这里走向了至高无上的御座,但曾经居住在这里,最后却不得好死的废太子也是比比皆是。

只要随便掐指一算,凌波就能吐出好些个名字----李建成、李承乾、李忠、李弘、李贤……一个个太子在这里接受储君的教导,最后还不曾君临天下就被打落尘埃。

遥望见西池边上坐着一个看似孤单寥落的人影,她不禁脚下缓了缓,回头看时,却不知何时王宁已经避开了去,其他的内侍宫人也都不见了。

情知王宁乃是故意留出的这空隙,她微微笑了笑,便慢悠悠地走上前去。

她的脚步算不上很轻,然而直至来到李隆基背后三步远处也不见他回过头来,而细细一瞧,她更是发现他手中用来垂钓的钩子离着池面足足有一尺远,而且与其说上头用的是鱼钩,还不如说是一根直直的钢针。

都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三哥这预备钓的是什么鱼?李隆基这才缓缓转过头来,见果然是凌波,忍不住苦笑道:我现在还能钓什么鱼?良相被贬忠臣遭劫,我不但无力保护,还要用某些见不得人的法子才能保他们性命。

姑母在我身边遍布耳目,我却不能将这些人尽数逐出,否则就是心怀不轨。

父皇对我说要禅位,我却只能诚惶诚恐请父皇收回成命……十七娘,如果换成你是我,面对如今的困局,当初是否还会悍然举兵?我可不是你。

凌波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紧跟着便冷笑道,我也不可能变成你。

我只知道,当初的李三郎虽然只是一个不得志的郡王。

却始终心心念念关注时局,时时刻刻准备抓住每一个机会。

可你现在成了太子,居然如此畏首畏尾!若你当初引兵入宫的时候也是这样,那么上官姑姑也未必会死,当然,你也未必会成功。

尊贵的太子殿下,你不觉得在我面前装孤苦无助,实在是太过可笑了么?李隆基早就领教了凌波的直言不讳,此时听到这么一番毫不客气的话。

他便站起身来,随手把渔竿一扔,旋即摇头失笑道: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丝毫不留情面。

你说得没错。

我当然不是那么无助,对于天下万民来说,我是救社稷于水火之中的太子;对于朝臣来说,我是秉持孝道地太子。

我拥有人望,就犹如当初的父皇那样。

就是因为如此,我和父皇当初的处境也几乎一模一样。

凌波没想到李隆基会用这个打比方,起初还有些愕然。

可细细一想情况确实如此。

见池边有一块青石,她便走上前去,用手拂去了上头的浮灰和落叶,旋即便坐了下来。

见李隆基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长空,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想,你如今怅惘从前,舅舅未必就不是如此。

他的性子绵软仁厚。

一直以来想做的便是顾全所有,这一点从他追封李重俊,又以礼下葬了那几位便能看出来。

太平公主是他如今唯一的妹妹。

你又是他心爱的儿子,这一碗水怎端得平?况且……她稍稍留了个长音,考虑了半晌还是决定开门见山,自古以来君王和太子既是父子,又是不共戴天地仇敌,原本就是这个道理。

哪怕是姚元之宋乃至于张说说出这种话,李隆基都会立马当头痛斥回去,但此时他很难指斥凌波胡说八道。

想到当初他们在永嘉楼上交换消息,在自己的临淄郡王第筹划将来。

却在大功告成的时候最终决裂。

他见过她酒醉地时候。

见过她无助的时候,见过她悲伤的时候。

也见过她喜悦的时候,更见过她绝望的时候。

那并不是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但也似乎不是心照不宣的交情。

良久,他才吐出了言简意赅地一句话:你说得没错。

知道我说得没错,你就别老是摆出这么一副死样子。

凌波擦了擦额头上的燥汗,没好气地撇撇嘴说,要不是担心你这个顶梁柱,你那位贤妻也不会巴巴跑到我面前求助,要知道她上次还对我撂下了不少狠话。

我可是最记仇的人,某些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怀。

不过,我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

她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李隆基跟前,一字一句地说:不是所有人当上了皇帝都会变的。

我能看得出来,舅舅还是从前的舅舅,他并不会无端端用什么帝王心术来试探你。

你是太子,但同时也是儿子,闲的时候也可以多多去陪陪他。

他一辈子担惊受怕,当了天子又要思虑更多,你以为可怜的就只是一个你么?离开东宫地时候,凌波很自然地板着一张脸。

尽管刚刚两个人的谈话算不上什么闹僵了,可是当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心里憋得慌。

通过嘉德门地时候,她的眼角余光甚至能瞥见那些卫士偷偷在打量她,于是心中便有一种更异样的感觉。

哪怕是昔日在韦后安乐公主面前承欢,她也不曾感到这种时时刻刻被人窥视的感觉。

县主!过皇城护城河的时候,陡然听见这样一个叫唤的声音,凌波不禁停步转身。

见是一个玄衣玄甲将军模样的汉子,后头还有好几个次一等装束的军官,她不禁一怔。

等到对方走近前来,她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终于把人认了出来,当下便问道:看你这一身打扮我都险些认不出来了!怎么,这是又升迁了?老彭笑嘻嘻地上前行礼,然后便指了指身后的众人:要说羽林军升迁向来就得靠机缘,我们几个却是好运连连。

我今儿个刚刚升了郎将,他们几个也个个都擢升了旅帅队正之类地军官,勋官这几年也升了好几级,正准备找个地方喝酒庆祝。

其实,要不是怕贸贸然登门坏了县主名声,我们听说县主回来,早就上门道好去了!这是什么话!想想和那些高位人物打交道,说一句话都得考虑老半天,再想想以前出入宫禁给这些憨实地汉子分酒肉,凌波忍不住就露出了笑容,我还记得有一回要留你们吃酒,结果正好遇上了定安公主前来,这事情竟是没成。

我前些年常常有靠你们帮忙的时候,今日既然你们要去喝酒庆祝,干脆我做东请你们畅饮一番如何?一群军官闻言大喜,老彭却是朝他们瞪了一眼,四下里瞅了一番方才低声问道:县主如今已经嫁了人,若是让人看到您这么尊贵地一位和我们这些当兵的厮混在一起,只怕是不太好。

谁说我就这么一身和你们去?你们先去找一家酒肆等着,我回家换了一身就过去。

那敢情好!老彭这才高兴了起来,转身回去和那帮人嘀咕了一阵,然后便上来挤挤眼睛道,虽说县主请喝酒,但西市永嘉楼那一头人太多扎眼,倒是东市有一家吉祥酒肆卖的酒不错,而且不会有什么达官贵人。

就是往来的多半是我们这些当兵的,所以……说那么多废话干吗,就是那儿了,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眼见凌波带着几个随从扬长而去,老彭不禁用手使劲拍了拍额头,一回头见一群部属个个乐呵呵的,他便虎着脸喝道:还呆在这里干吗,赶紧去那儿准备准备!嘿,这么多升官的人里头,谁有我们风光?回到家里,凌波匆匆换上一身男装,正准备出门,却不料一个少年忽然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恰恰和她撞了个满怀。

气急败坏的她心头大恼,正想喝骂,可仔细一瞧那少年,她满肚子火气顿时化作乌有。

虽说穿了男装,但看那远比寻常男子秀美的容貌,还有耳垂上的耳洞,任谁都能看出那是女子。

武明秀退后两步揉了揉鼻子,一看见凌波这一身打扮,登时眼睛大亮:十七姐,你莫非是也要出去?她说着便一把抓起了凌波的手,满面娇嗔地摇了两下,我闷在家里都好久了,娘去大慈恩寺上香了,十七姐你带我出去见见世面好不好?我一定乖乖的不给你捣乱……凌波吃她缠不住,再想想武明秀原本是跳脱的性子,也该出去走走,犹豫片刻便答应了。

当然,她少不得把人拉到镜子跟前补了一些粉,又在武明秀的黛眉上好好修饰了一番,换上了一顶男子式样的绣花锦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丑话可是说在前头,今天我是请了一群军官喝酒,要是你摆千金大小姐的架子,到时候我一定打发人把你先送回来!武明秀慌忙点头,出了门这一路上跟着凌波后头打马飞奔,她心里头好奇极了。

以前只听说过这位堂姐交接的都是大人物,什么时候连那些军官也有资格和她喝酒?等到了地头看到那嘈杂的环境,她起初皱了皱眉,但旋即便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新鲜感。

尤其是当看到凌波来者不拒地喝了人家敬来的三大碗酒,她更是咂舌不已。

就在这当口,却有人把满满一碗酒递到了她的面前。

第二百一十章 一切随心真的要喝酒?武明秀可不是凌波。

虽说她也是自小没了爹爹,在宫中很是待了一段时间,但由于她年纪太小,女皇死后便回到了母亲杨氏身边。

尽管杨氏并没有刻意将她培养成那种世家大族的标准千金,尽管她也是跳脱的性子,但上下尊卑有别,她从来不曾和身份比自己低商一大截的人这样无拘无束坐在一起,更何况这些人中不少还是目不识丁的小军官。

看看那碗递到面前的酒,再看看那个笑得憨厚的汉子,她不知怎的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接过了碗,闭着眼睛一口气全都喝干了。

虽说她年纪小,往日在家宴或是宫宴上也喝过酒,但顶多不过是浅尝辄止。

于是这一碗酒下肚,她打了一个嗝,只觉得五脏六腑暖洋洋的,却没有什么其他异样的感觉。

这下子她可是安了心,见凌波亦是开怀痛饮,她干脆就敞开了喝酒。

除了有一点点烧灼感之外,这酒就如同蜜水似的,真是好喝!老彭没想到今天凌波还会带了别人过来,因此一直都在瞧着那边的少年郎。

此时见人家来者不拒连喝了好些,脸上渐渐有些红扑扑的,煞是娇艳,他不禁心中一跳,赶紧拉了个同僚过来,低声提醒道:告诉那几个小子收敛些!县主虽然说那是她的十九弟,但看那模样似乎也是位千金,大约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

今儿个的酒虽说都是我特意挑地酪醴,但喝多了照样得醉!他这话刚说完。

就看见凌波那里招手示意他过去,赶紧推了一把那个惊骇的同僚,笑嘻嘻走上前去敬酒。

把喝空的酒碗在面前轻轻一放,他却忽然颇有感慨地说:这十几年真是大唐最乱的十几年,就是眼力再好的人也不知道今儿个投靠的主人明天会不会败落。

那些尊贵人我们这些军汉甚至不敢仰视,他们尚且败落得那么快,就不用说我们这些蝼蚁了。

所以,与其说我们帮过县主的忙,还如说我们这些个一直都是跟着县主亦步亦趋,这不但性命保住了。

前程也是节节高。

老彭说着便使劲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羽林军中出生平民的郎将,也就是我这么一个了!这酒肆中老彭包下了一大半,但还是有三三两两的零星酒客,因此这一声拍桌子着实让好些人吓了一跳。

到这里来喝酒的多半是些军士。

气性自然极大,当下就有人站了起来。

然而,一听到老彭报出了郎将两个字,那些被酒冲昏了头脑地人立刻一个个坐了下来。

一个能升到郎将的军官自然是进入了大唐军队中的最高序列,不是寻常人能够抗衡的。

可他们更搞不明白地是,这样的高级军官怎么会跑到这么一家小酒肆喝酒?凌波也被老彭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

然而,听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她便笑了起来:都是多年的老交情了。

我也不说那许多客套话。

最初的时候结交你们不过是因为进出宫禁方便,不是有一句话叫作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么?到后来大家彼此之间熟络了,我也就拿大家当成朋友相待,那是因为在你们面前我不用装什么聪慧灵巧识时务,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

当初守宫门的人不止你们这一拨,你能带着大伙儿一块节节高。

那也是你自己的本事!原本就是酒酣之际,再加上这么一通毫无矫饰地夸赞,老彭那张脸便如同煮熟的虾子似的通红一片。

高高兴兴地倒满了酒碗又痛喝了一气,见周遭的同僚部属也个个喝得高兴。

他便往前坐了坐,这回却把声音压得极低。

县主,今天我不妨把实话撂下。

我们和那些只会改换门头的文官不一样,我们这些军汉的心思都直得很。

这忠于大唐忠于朝廷固然是一句话,但是,谁对我们好,我们就跟着谁!如今左右羽林军和左右万骑号称北门四军,左右万骑都是太子殿下地人,陛下亦不曾轻动。

但左右羽林从大将军以下。

几乎都是太平公主的私人。

我今儿个刚刚升了郎将,就有上官说这是公主恩赏。

这若是往后……眼下说什么往后都还早。

凌波斟满了自己面前的那碗酒。

却只喝了一半,论才干,太平公主和太子不相上下;论人望,公主却要稍逊有定国之功的太子。

而且,太平公主乃是女流,这便是天生地劣势。

当初韦皇后上官昭容安乐公主再加上一众女官把持朝政,号称女人天下,那崛起得快,垮得还不是同样快?没有学会则天大圣皇后的坚忍,却只想要那大权独揽的风光,天下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

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要想问鼎,仅仅靠门下出了多少宰相,出了多少大将军,那是远远不够的。

这么说,县主并不看好太平公主?对于这个问题,凌波却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觉得,她并没有完全看透当今陛下。

这一顿酒一直喝到日暮时分方才终结。

老彭本打算亲自带人护送凌波回去,却遭到了婉言谢绝,遂带着一大群同僚部属兴高采烈地往驻地去了。

而凌波看着脸色酡红语无伦次的武明秀,忍不住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轻轻拍打了两下。

养在深闺,然后相夫教子,这种生活不是她想要的,看来武明秀这个小丫头也似乎并不喜欢那种日子。

否则换成了别地大家千金,看到这种乱哄哄地场面早就拂袖而去,更不用提喝酒了。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到武明秀断断续续嘟囔了一句话。

十七姐……羡慕……我也要像你……滴酒未沾的武宇看到武明秀醉成了这个样子,再看看那几匹牵出来地坐骑,便上前建议道:小姐,要带人回去骑马恐怕不方便,不如让属下去车马行雇一辆车来。

凌波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此时见武明秀醉得憨态可掬的模样,不觉生出了一股怜意,当先便点了点头。

如是又耽误了不少功夫,等到一行人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甚至还能听到长安各门的闭门鼓声。

得知杨氏回家去照顾两个儿子了,凌波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毕竟,要是让那位婶娘看到她把堂妹带出去喝酒,还喝得这般醉醺醺,总归不是什么很有脸的事。

亲自将武明秀送回了房,吩咐侍女烧水预备沐浴,她正转身要走,却不料床榻上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呻吟声。

十七姐,你不要走!回头一瞧,凌波方才发现武明秀已经是醒了。

虽说她面上仍是一片绯红,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一种货真价实的哀求之色。

看到这种状况,她便转身过去在床头坐下,没好气地在那小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不会喝酒就不要逞强,喝得这么醉醺醺又来撒娇,要是让你娘看到了像什么样子!反正娘又不在!武明秀娇嗔着抱住了凌波的胳膊,笑得露出了两个小酒窝,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喝酒,那种感觉实在是畅快极了,仿佛人都飘了起来,所有烦恼的事情都不记得。

十七姐,你知道么?其实当初娘很想让我嫁入东宫,因为自从爹爹死了之后,我们家就已经败落了。

可是娘很坚强,她一直都在冷眼旁观那些争斗,最后她看到了你。

她说我虽然有不逊于你的美貌,却要学习你的聪慧和谨慎,所以才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良机带着我远赴庭州。

她看着凌波陡然一僵的脸,忽然把整个人都靠了上去:我今天第一次见识平凡人的日子,却觉得好快活,好自在。

十七姐,虽然我只远远见过姐夫一面,但我真的很羡慕你,很羡慕你……尽管曾经猜到杨氏远行庭州的目的也许并不单纯,但此时此刻听武明秀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凌波却是另一种感觉。

见这个丫头反反复复嘟囔着羡慕两个字,却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她不禁轻轻摇了摇头,捋开了武明秀脸庞上乱七八糟的头发。

人生在世机遇繁多,她做的只是竭力抓牢每一次机遇,别人也是,她又有什么好埋怨别人的?可是,眼前这个丫头真的给了她一种极其相似的感觉,那或许是七年前跃马长街时的她,或许是言笑盈盈向众羽林卫士分酒肉的她,或许是和裴愿初识,拉着他在大街上狂奔的她,或许是……时光飞逝,如今她已经为人妻,已经有了最牵挂的人,却是和武明秀不一样了。

安顿好了武明秀,她回房沐浴更衣之后,却是一点睡意也无。

窗外明月当空繁星点点,要不是今天刚刚喝过酒,她甚至想召来武宇等人一起陪着看星星赏月亮。

朦胧之间,她仿佛觉得那个朝思暮想的人从月亮上飘然而下,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她的眼前,随即凑过来在她的耳畔呢喃了四个字。

一切随心。

第二百一十一章 慧出西方娑葛率军与东突厥默啜交战,遭伏被杀。

原幽州大都督薛讷因谗言被罢,新任大都督孙及左骁卫将军李楷洛左威卫将军周以悌,统军两万八千与奚人首领李大战于冷陉,结果大败。

孙周以悌欲以所有军资换取安然撤退,可李大收取绢帛财物之后,却在唐军撤退之时大肆掩杀,俘获了孙周以悌献给东突厥默啜,孙周以悌两人皆被默啜所杀,唐军全军覆没,只有李楷洛幸免于难。

如果说西边只是东西突厥狗咬狗一嘴毛,和大唐并不相干,那么东边唐军两万步卒八千骑兵遭遇的这场大败,无疑便是给所谓盛世的重重一击。

然而,在一层又一层的瞒报之下,这样的大败并未在朝堂上引起多少波澜,长安城的大多数百姓甚至连有这么一件事都不知道。

达官显贵之家歌舞依旧,朝堂上照旧称颂着盛世太平,因为无论是西域还是东边都实在太过遥远。

裴范和紫陌这一对新婚小夫妻抵达长安的时候,却是风尘仆仆。

紫陌一下马车便扑进了凌波怀中纵声大哭,裴范原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讪讪地站在了原地。

按理他是该先去见父亲和母亲,但之前派人去送信的时候,父亲裴先竟是吩咐他直接住在平康坊的嫂嫂家,因此他便直奔这里。

好容易觑着个空子,他便上前弯腰行了礼。

凌波使劲拍了拍仍在抽抽嗒嗒地紫陌。

这才对自己的小叔子问道:路上走得可还太平?过了玉门关之后还算好,之前……裴范瞥了一眼紫陌。

面上露出了几许黯然,我们出了庭州就正好遇上东突厥游骑,虽然全力将他们击杀,但还是死了十几个人,上次阿塔送给紫陌地两个侍女也都被杀了。

西突厥各部原本就是一团散沙,人人都想做可汗,娑葛之前只不过是抓着空子起兵迅速。

这才得到了朝廷册封,如今他这一死,西域就更乱了。

娑葛的死凌波已经知道了,但此时从裴范口中得知这些更深一层的情况,她不禁愈发感到心头沉重,愈发担心起了某人的安危。

而看到她那张阴霾沉重的脸,紫陌不禁狠狠掐了裴范一记。

这才上前抓住了凌波的胳膊。

小……大嫂,大哥他带走了裴家最精壮的一百名骑手,而且还有阿塔地部族在,他一定会没事的。

尽管明知道这不过是毫无作用的安慰,但凌波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百多号人一来,原本显得空空荡荡的大宅子登时热闹了起来,裴范是大嗓门。

紫陌又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整个家里时常能听见嚷嚷的声音,一时间多了无数生机和活力。

连带着下人们做事情也有了精神。

到了晚间裴先和阿史那伊娜夫妇一起过来,一家人团聚之时更是又哭又笑。

然而,看着自己身边空空落落的模样,凌波却打心眼里冒出了一种难以名状地孤寂寥落。

她的丈夫仍在不知名的地方拼杀,仍在那危机四伏的草原上寻觅机会,仍在用他自己的法子做着他自己认为对的事……这明月当空的时候,他究竟过得好还是不好?阿史那伊娜向来敏锐,看到凌波面色怅惘似乎在想些什么,本想过去劝说两句。

忽然心中一动。

便推了一把身边地丈夫:你这只老狐狸成天就知道算计自家媳妇,连范儿回来都安置在小凌这里。

眼下可好。

她触景生情肯定是思念愿儿了,你这个当公公的还不赶紧过去劝两句?快去,否则晚上我和你没完!摊上这么一个妻子,裴先着实是无话可说。

然而,他让次子住在凌波这里,确实是有自己的考量。

沉吟片刻,他便招手叫来一个侍女吩咐了几句,自己便悄然退席。

在庭院中站了不多久,他便等到了凌波。

十七娘,你可是在担心愿儿?见凌波毫不掩饰地点点头,他地脸上便浮现出了一丝笑意,随即便负手仰望天空,我当初和愿儿的娘亲相识的时候,她不过十六岁。

我们都是流人,而且是哪怕遇到朝廷大赦都不会被放还的长流人。

在岭南,世家子弟的身份什么都不是,我们不但要受人拘管,而且要自己用双手谋生。

所以,在她怀着愿儿的时候,我拼命劳作,只希望能一个人干下两个人的活,只希望生产的时候能够母子平安。

只可惜,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并不是人力能挽回的。

凌波素来认为裴先和阿史那伊娜感情很好,然而,此时见他追忆亡妻,眼眶中尽是水光,心中不禁生出了一股明悟。

一日夫妻百日恩,尽管当初那一对贫贱夫妻相依相守地时光并不算很长,但却是一段难以忘怀地记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所以,你如今人在长安,愿儿却远在西域,你们之间地夫妻离别之苦,我也能体会一二。

说什么吉人自有天相,说什么勇冠三军无人匹敌,其实对你来说都不过是浮于表面的安慰。

你只需保持一样东西,那就是对他的信心,信任他能够平安回来。

我和愿儿分别至今已经有两年三个月零八天了,每一天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番话,凌波终于悚然动容。

她原以为裴先功名心太重,眼下却终于明白,世间没有不爱儿子的父亲,区别的只是他们表达这份爱意的形式而已。

想到这里,她便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裣衽下拜道:多谢公公指点。

待到起身,四目对视,她只觉心中忧虑一扫而空,连带着那夜幕中的几丝乌云也仿佛散开了去。

就在她和裴先相视而笑的时候,她却瞥见夜空中的一抹夜景,登时失声惊呼了起来。

慧星!裴先闻言大凛,立刻回头望去。

当他瞧见夜空中那一道长长的星痕划过时,忍不住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好容易轻松下来的心情亦是一扫而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比凝重的表情。

眼看这些天李旦李隆基父子之间的关系日益缓和,突然又是彗星惊现,难道大唐天下就这样难以太平么?这天兆究竟预示着什么,别人又会把这天兆预示为什么?慧出西方的一刹那,并不是每个高官显达都会恰好站在院子中看到。

然而,每家总有仆人会正好看到这令人惊奇的一幕,上下通报之后少不得会惊动主人。

于是,无论是东宫还是太平公主第,抑或是天子李旦本人,甚至是那些在朝堂之中占据高位的官员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站在了夜空之下,用某种敬畏的眼神看着那奇景,心中却各自都有盘算。

是日,太史令呈报:彗星出西方,经轩辕入太微,至于大角。

而同样是这一天下午,凌波再次应邀前往宫中陪同豆卢贵妃和王贤妃一同赏花。

这赏花才赏到一半,却是天子李旦不请自来,慌得三人很是忙乱了一阵。

然而,才安顿好了天子,太平公主竟也是做了不速之客。

于是,原本的两位主人豆卢贵妃和王贤妃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陪着说了一会话,一个就借口说天气太热似乎有些中暑,另一个则前去相陪,把地方腾了出来。

尽管心叹这宫中人人狡猾,凌波自己也想抽身而退,奈何李旦一直在那里和她唠唠叨叨说话,太平公主也在说着家里儿子媳妇的几件趣事,她竟是避无可避。

李旦兴许是真的想来和她聊聊天,但太平公主似乎不会这么有空闲吧?当闲聊了好一阵之后,太平公主摇了摇手中的团扇,终于道出了一句话:八哥,昨天晚上的彗星实在是出现得莫名其妙,如今太史局里都是些人云亦云的人,说出来的话不着三不着四,不如找一个真正术法精深的人卜算卜算,也免得朝臣中议论纷纷。

李旦对此的回应却是淡淡的:也好,僧道之流你熟悉得多,此事便交给你了。

得到了这样的回复,太平公主虽没有立刻喜上眉梢,脸色却显得阳光灿烂。

于是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她便起身去了。

此时,如坐针毡的凌波方才觉得心头一松,见李旦面露疲惫之色,她略一思忖,便起身来到李旦背后,轻轻在他的双肩和背上揉捏了起来。

不一会儿,她就听到李旦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

这彗星来得好啊!凌波心觉莫名其妙,便随口问道:舅舅,彗星主灾厄,有什么好的?有人借题发挥,有人诚惶诚恐,这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有什么不好?李旦忽然反手在凌波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旋即笑着岔开了话题,你这手艺不逊于贵妃和贤妃,想不到朕这个老头子也能和裴郎有一样的享受。

十七娘,你放心,母后已经对不起裴家了,朕却决不会对不起裴家。

既然人人都想利用这样的天赐良机,朕当然也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如此以后,朕便可以安心享福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不能忘了过去天上的扫把星挂了有好一阵子了。

唉,好容易过了一年半载的太平日子,难道又要乱了?嘘,据说这彗星示警是说天子失德,应该让位给东宫太子。

真的假的?要真是这样,大唐天下就有救了!风言风语尽管只是在街头巷尾的角落中传播,但是达官显贵们见面的眼神交流和暗示却渐渐多了起来。

于是,当一位在长安城赫赫有名的术士走进了立政殿的时候,大臣们仿佛看到了中宗年间僧道术士充斥宫廷干预朝政的往事,忧心忡忡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尤其是当太平公主频频出入宫禁,东宫太子李隆基受召见的次数反倒愈发减少,这更坐实了人们的猜测。

莫非这天又要变了么?自从这彗星出现,李隆基几乎就没有在妻妾那里度过夜,成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不是忙着处理政务,就是和一群幕僚商议各种事情。

姚元之宋的贬官去职对于他来说不但是一次重大的失败,而且还让他失去了两条可靠的臂膀。

他可以通过兵谏和武将将自己的父亲推上皇位,又把自己送入了东宫储君之位,但是立在朝堂上只有武力远远不够。

这一天,他召集了一群东宫臣属处理完政务,便独独留下了裴先。

裴家曾经在危难时刻为他提供了巨大金钱助力,甚至父子二人都在最危险的时候亲自出马,裴愿更是他义结金兰的兄弟,因此裴先尽管在东宫属官序列中并不居前。

但受到的信任却独一无二。

此时,李隆基丢开了那一层在臣属面前淡然若定地面孔,颇为烦躁地问道:裴叔,姑母使人四处散布流言,说是这彗星主天子失德。

该当太子即位。

我如今欲要自明心迹都不可能,我究竟该怎么办?太子殿下,太平公主放出这风声,自然是想要让陛下对您生出疑忌之心,想的仍然只是废东宫而已。

只不过,陛下不同于寻常天子。

昔日数十年父子情份必定不会轻易忘记,眼下情势未必一定不利。

而且,太平公主已经把棋下到了棋盘上,落子无悔,眼见她威逼您到了如此程度,陛下做出的决定至少有七成于您有利。

裴先如此信誓旦旦,大大出乎李隆基的意料。

他对父亲李旦原本是极有信心的,可坐上太子之位一年多以来。

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把握,进退越来越难,竟是似乎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死路。

就如同眼下这般流言,若是他认可,则无疑表明自己确实有取而代之地心思;若是他反驳,那么天子没有失德,失德的必然另有其人,除了他这个太子,还有谁能承担那两个沉甸甸的字?裴叔你有如此信心。

倒是让我安心不少。

李隆基终于选择了相信这番话,事到如今,他也惟有相信李旦对自己仍然有爱护之心。

他和裴先又商量了几句别的事,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不禁眉头一挑。

正在议事的时候,谁那么没规矩?三郎,是我。

辨出是太子妃王宁地声音,李隆基这才面色稍霁,扬声示意人进来。

很快,一身天青色衣裙的王宁便推门而入。

她先是朝裴先微微点头,然后便对李隆基说道:刚刚十七娘派人请了武承徽,说是应王贤妃和豆卢贵妃之邀去芙蓉园赏花游湖,我已经允了。

另外还有一件喜事要呈报殿下。

太医署的太医为赵昭训诊过脉。

赵昭训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把一件看似无关紧要却极其要紧的事情放在前面,把一件看似大喜实则无关紧要的事情放在后头。

裴先不禁赞叹起了这位太子妃炉火纯青的察言观色功夫。

果然,对于爱妾的怀孕,李隆基只是少许表示了一番关心,却是一再追问了凌波派人来请陈莞地种种细节,最后方才满意地笑了笑。

如今正是芙蓉池上芙蓉花开的好时节,我看莞儿这些天郁郁寡欢,正好到外头走走。

至于绯儿有孕在身,阿宁你就让人小心照料一些,我这些天只怕没功夫去探望她。

对了,莞儿若是回来,你先让她来见我。

见妻子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没有多留便离开了书房,李隆基只觉得心中一阵轻松。

王宁并不是那种一味会吃醋的女人,那一次的争吵过后她总算是弥补得很完美----而归根结底,那一次争吵非但无害于他和凌波之间的关系,反倒蒙蔽了外人。

他瞥了一眼裴先,若有所思地用食指轻轻敲了敲案桌,仿佛问话又仿佛喃喃自语地说:十七娘似乎很得豆卢贵妃和王贤妃喜爱,她这次把莞儿带出去,究竟是有什么要紧事?芙蓉园虽是皇家禁苑,但自从武后移驾洛阳之后,这个地方便渐渐荒芜了下来。

中宗即位固然很是修缮了一番,但还未整修完毕他便被鸩杀归西,如今这里却已经是重新焕发出了御苑气象。

七月仲夏时节原本该是烈日炎炎燥热难当,此地满园树木,再加上烟波浩淼的芙蓉池,自是将暑热之气隔绝在外,营造了一片很是荫凉的天地来。

然而,倘若那些大臣们看到了此时在这里兴致盎然游园的人,必定会瞠目结舌。

号称因为彗出西方而避膳静修的李旦,竟是一身便服兴致勃勃地走在最前面!他忽然在一棵大槐树面前停下,上前用手摩挲着那粗糙地树皮,深深叹了一口气:想当初朕第一次来芙蓉园时,曾经和三位哥哥在这里大肆玩闹,吵得父皇母后不得安生,如今想来仍然历历在目!那时候太平还小,却是男孩子脾气,硬是在宫人没看住的时候爬上了树,结果母后一气之下板子打得震天响……李旦这么滔滔不绝地使劲回忆过往,豆卢贵妃和王贤妃不禁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而凌波却在心里苦笑。

李旦除了广为人称道的老好人性格之外,另一大特色就是尤其爱唠叨,她和裴愿已经领教过好几次了。

此时,她便走上前去,瞅了个空子打断了他的话:舅舅,这芙蓉园中地树好些都是神龙年间补栽的,如今都亭亭如盖了,您提到的那些树只怕都要有几十岁高龄了。

您下次把太平公主爬过的那棵树找出来,然后挂上一个牌子,上头写上公主树三个字,岂不是芙蓉园中一大景观?李旦原本有些伤感,此时却觉得心情一松,遂笑骂一声道:你就是鬼主意多!还有,朕记得太平曾经说过让你直呼她姑母,你怎的还是公主长公主短的?对于这样一个问题,凌波登时愣住了。

想想太平公主确实很早之前说过这么一句话,但是她叫姑母的次数似乎屈指可数。

于是,面对李旦戏谑的目光,她只得讪讪答道:大约是公主煞气重,我看着总有些害怕,还是觉得叫公主更自在……说起来,太平从小都是男孩子脾气,确实是煞气重。

李旦哑然失笑,慢悠悠地朝前走了几步。

忽然,他停下了步子,转头若有所思地瞧了瞧陈莞,仿佛刚刚才注意到这个跟在身后的东宫承徽。

他没见过她几次,在东宫妃妾中,她并不是引人注目地一个,但若是说功劳,她却是极其突出地一个。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便温和了下来,旋即伸手召唤陈莞上前。

以往你跟着十七娘自由自在,如今憋在东宫大约是不习惯吧?若是闷了,便去和阿宁说,朕允你随时出宫去看十七娘。

陈莞这一路上时而想想丈夫,时而想想天上那颗灾星,时而想想今日被凌波带到这里地目的,原本就极其心神不宁,乍听得这样的好消息,她竟是被震懵了。

她和那些世家千金原本就是不一样的,所以说不上什么话;而她和赵绯儿皇甫芮这样出身不高的女子又不一样,所以在东宫竟是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良久,她才慌忙拜伏谢恩:臣妾……臣妾拜谢父皇!闲来无事,你也不妨到贵妃和贤妃那里坐坐,聊聊天说说闲话,打发日子就容易多了。

李旦含笑点点头,掐着手指头算了一算,又忽然加上了一句,回头朕和宗正卿吩咐一声,晋你正三品良媛。

朕和三郎父子都曾经受过你的恩惠,不能忘了过去。

不能忘了过去!凌波对于其他的话都没怎么留心,但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心中一跳。

结合那天和李旦说过的话,她隐隐约约产生了一个念头,一个让她不敢相信的念头。

然而,李旦接下来冒出的一句话却把她的这些心思驱赶得干干净净。

十七娘,朕听裴郎说,你曾经给他唱过一首歌。

朕还从未听你唱过歌,也唱一遍给朕听听如何?面对李旦笑吟吟的目光和豆卢贵妃王贤妃期待的眼神,再看看陈莞那张惊讶莫名的脸,凌波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下去。

该死的裴愿,这种事情居然也让李旦知道了,等这愣小子回来她非得好好教训一下他不可!第二百一十三章 有情有义直到黄昏,陈莞方才回到东宫。

出去的时候六神无主忐忑不安,回来的时候她却兴奋得满面红光,仿佛浑身都是力气。

奉命等在嘉德门的陈珞看到她如此形状,不禁有些奇怪,但他们这一对兄妹如今已经分属不同的姓氏,在有外人在身边的时候却不好多做交谈。

直到他陪着一起进了明德殿,没了闲杂人等之后,他才悄悄问了一句,得到的答案却让他大吃一惊,于是退下之后立刻便去寻裴先和徐瑞昌一同商议。

今日父皇居然也在芙蓉园,而且还亲口允你可以随时出入宫禁?李隆基听了陈莞一番话,不由又惊又喜,这几日的烦忧全都扔在了脑后。

他霍地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身上前按住了陈莞的双肩,仔仔细细凝视了她一会,这才将她抱入了怀中,口中喃喃自语着某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面对这难得的温存,陈莞甚至觉得整个人都飘上了云间,几乎不假思索地反手死死抱住了李隆基的肩背。

她并不是那些成天花枝招展博取宠幸的女人,正是因为如此,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她看上的良人虽然风流倜傥,但骨子里最爱的却是另一样东西。

哪怕此时他怀中紧紧拥着她,那份欣喜十有八九也只是因为她带回来的好消息。

可是,她仍然无可救药地深深爱着他,一如从前。

良久。

李隆基方才松开双臂,轻轻拨弄了一下陈莞额上地一缕秀发:莞儿,你今天辛苦了。

你以前是十七娘的得力帮手,到了我这东宫只和那些妃妾一样。

自然是委屈了你。

朝臣如今对女子乱政颇为警觉,有些事情你不能插手。

不过,父皇既然亲口封了你良媛,那么你便有了足可和外间打交道的名分。

除了十七娘那里,其它人家你也不妨多多走动……包括姑母。

最后这四个字李隆基说得极慢,更额外加重了语气,而陈莞本就是玲珑剔透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连忙点了点头。

既然丈夫地心从来就不在自己身上,那么。

做他身边某个比较重要的人。

总比望门苦等或是独守空房来得好。

当夜,东宫明德殿灯火通明。

几个最受信任的属官在李隆基的书房中秉烛夜谈,一夜未眠。

然而,一切的计划一切的谋算,却都在第二日早朝的时候化作了乌有。

君临天下的天子李旦,竟然在所有臣子的面前表示天变表示除旧布新。

所以他要禅位给太子。

一时之间,别说站在左下手的李隆基震惊得无以复加,太平公主同样也给吓了一跳。

在精心挑选地那位术士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李旦之后,她这几天也是在家里紧急召见己派地所有官员,已经布置好了接下来的所有步骤,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旦竟然真地提出要退位!难道她的八哥不知道,天家原本就没有什么父子,有李隆基这样一个强势的太子。

他的皇帝宝座岌岌可危么?难道她的八哥不知道。

一旦退位,他便名正言顺地将所有一切拱手让人?难道她地八哥不知道。

她做的一切虽然确实有利己的因素,但大半都是为了他么?当初他们嫡亲兄妹虽然有五人,但李弘李贤李显比她年长太多,她和年纪相仿的李旦自然感情最深厚,而且李旦为人温厚,她性子跳脱,小时候她闯的祸几乎都是李旦担下来的。

到了李旦由亲王而皇帝,又由皇帝而皇嗣的时候,她也在明里暗里照顾了很多。

她绝不会像廷下那些臣子一般认为这只是李旦的试探。

她很清楚自己这位八哥的性格,若是试探绝不会在这样地场合。

他就这样铁了心,竟然根本没有想到和她商量一下,这才是让她最寒心地。

大殿上赫然乱成一团,无论是真心赞成的人还是矢志反对地人,此时全都在劝李旦收回成命,而清醒过来的李隆基也是如此。

于是,在乱糟糟的人群中,脸色怔忡的太平公主便显得鹤立鸡群,然而此时此刻,哪怕是窦怀贞崔等人,也丝毫没有注意到她。

所有的人都被禅位两个字给吓住了,镇国太平公主的表情自然显得微不足道。

和那些事先一无所知的人相比,凌波却早在几天前便隐约猜到了李旦的打算,却没有透露给任何一个人。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武后的四子一女,脾气性格便是截然不同,就好比老好人李旦本身便有一种温润的读书人气质。

别人兴许会觉得李旦过于懦弱过于宽厚太会和稀泥,但她却认为李旦也一样有爱有憎,只是他更希望的是把分属不同阵营的人捏在一起,而不是希望针锋相对。

所以说,舅舅真的不适合当皇帝。

喃喃自语了一句,她便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这才发现此时已经下起了雨。

那雨先是淅淅绵绵,渐渐却下得大了起来,在天地间形成了一道白幕。

即使极尽目力,也不过能看到几丈远的地方。

她可以听见仆役们的惊呼和咒骂,也能听到侍女们的娇笑声,但所有的声音都盖不住哗啦啦的雨声,直到寰宇间仿佛只剩下一个声音。

人家千金小姐喜欢的都是细雨霏霏,这大风大雨有什么好瞧的,偏生你就是古怪的性子。

这一句似曾相识的话把凌波从恍惚中拉了回来,她僵硬地转过脑袋回头一看,却见是久未谋面的云娘。

她万万没想到云娘还会回来,于是便使劲揉了揉眼睛,待到确认自己绝对没看错,她方才纳闷了起来:云姑姑不是说去游览名山大川了么?起初兴致勃勃,去了泰山嵩山华山之后,我就没兴致了!云娘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缓步走到凌波身旁看着窗外的大雨,这才耸了耸肩道,以往只以为有一身武艺,囊中又有钱,天下哪里不能去。

结果出去一趟才知道,这世道已经是不像样子了。

民间盗匪横行,官道上有人敢劫道,那些名山大川上就更不用说了,走一条小路肯定能遇着剪径的。

那些大官还说什么太平盛世,我呸,要这是盛世,我也不会在这一个月内碰到好几拨不长眼睛的人!凌波被云娘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然而她却实在难以相信这看似承平天下竟然会这样乱糟糟的,少不得多问了几句。

于是,云娘便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把分别将近两年的种种情形一一道来,到最后火气上来的时候,竟是一巴掌把那木窗劈飞了半个。

总之,若是遇到什么独行大盗也就算了,偏偏都是小蟊贼前赴后继,气死我了!好容易忍住了发笑的冲动,凌波便轻咳了一声问道:那云姑姑如今打算怎么办?芳若回乡陪着侄儿侄女种地去了,我孑然一身没地方好去,也只能顾不上什么好马不吃回头草,眼巴巴回来重新投奔你这个主人。

云娘搭上了凌波的肩膀揉捏了几记,这才笑嘻嘻地问道,十七娘你是好人,总不会不收留我吧?我敢么?凌波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心想云娘若是去投靠李隆基,某人说不定会倒履相迎,可这一位居然又跑回了自己这里。

不过,她还确实是和云娘极为投契,也乐得有这样一个能干的人物在身边陪着说说话解解乏,顺带充当一个最出色的打手和探子。

行了行了,云姑姑你要住一辈子都行,就算你老了走不动了,我也养着你,这总行了吧?啧啧,果然是有情有义的丫头。

云娘眉开眼笑,旋即便神秘兮兮地挤了挤眼睛,我昨儿个就到长安了,顺带去看了一眼小高。

他如今可是神气得很,再进一步就能穿紫袍了。

他让我对你说一声,他如今是有主子的人,不好和你多来往。

他还说,你如今和先前不一样,只有两边不偏不倚才能站得稳当。

这小子果然是稳重了,说出话来一套一套,倒是很有些道理。

他当然有道理,可就是避嫌,也不用连个人影都不见吧!凌波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声,这才正色把这些天常常陪着李旦散心的情形说了,末了便提到了李旦应该有了禅位的打算。

我刚刚打宫里头来,就是为了这么一件事,太极殿上已经闹翻天了。

云娘见凌波面露诧异,便把手中把玩的一枚小令牌塞到了凌波手中,笑吟吟地说,进宫别人自然是不容易的,对我来说却易如反掌,毕竟我在里头也住过好一阵子。

不过,十七娘你可别以为这样便万事大定,陛下就算有心,这权也是一步步交的。

李三郎虽说有了最终的名分,但一着不慎还是可能满盘皆输。

这棋局离终局还远着呢!说到这里,云娘微微一顿,旋即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面上便没了那种懒散戏谑的笑容:我和小高见面之后,曾经瞥见了那个瑞昌。

那容貌气质仿佛都像变了个人似的,若不是背影相同,几乎很难认出人来。

而且,我分明是一身禁卫服饰,他却好似发觉了我似的。

这家伙太不寻常,我总觉得他似乎还隐藏着什么东西。

第二百一十四章 新君和新妃李旦的禅位对于朝臣们来说固然是一件始料不及的事,却在民间获得了一致的赞扬。

毕竟,仁厚的亲王并不相当于仁厚的皇帝,如今李旦年不过五旬,身体也还算不错,能够在这种时候把皇位让给太子,自然而然地昭显了其宽厚风范。

只可怜了礼部官员措手不及,为了在一个月内筹备好传位大典,礼部上下的官员几乎个个跑断了腿,饶是如此还是捅出无数纰漏。

虽说大伙儿都赞誉我们这位陛下虚怀若谷,丝毫不恋栈权位,但也有背地里说笑话的。

说是陛下往日听群臣奏事,必得问两句话,一则是与太平公主商议否,二则是与三郎商议否。

若是那臣子答皆是,则陛下不问何事必定允准。

所以大伙儿都说陛下是货真价实的撒手掌柜,这一回退位反倒能够更加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不亦乐乎?见武明秀兴高采烈唾沫星子乱飞,凌波不由没好气地用团扇在她头顶上轻轻敲了一下:十九娘,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陛下的闲话你也敢乱说!可人家都是这么说的嘛!武明秀夸张地抱着脑袋,眼睛亮闪闪的,十七姐你和陛下一向亲善,难道不这么认为?虽说知道武明秀这是在套自己的话,但凌波并不以为忤。

轻轻摇了摇团扇,她便指着角落中的一个越窑青瓷瓶道:你看那瓷瓶尽管只是个摆设,但这大厅之内缺了它就会觉得少了些什么,陛下其实也是如此。

陛下固然未必喜欢坐上皇帝那个位子君临天下,但既然做了,他便总想用自己的法子把天下治理好,希望能善待每一个臣子。

所以,陛下信任太平公主和太子,舍得放权,做不做皇帝自然都一样。

可我就是觉得陛下太宽厚了!武明秀笑嘻嘻吐出了一句话。

旋即便站起身走到凌波身边,亲昵地从后头搂住了她的肩膀,这才神采飞扬地说。

十七姐,你在遇见姐夫之前有没有想过你会嫁给什么人?你是不是曾经幻想过将来的夫婿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大英雄,只对你一个人好。

眼中只有你一个人,一辈子星星念念地记着你爱着你?我那时候哪有考虑那么多。

凌波听得哭笑不得,像捉小鸡似的把武明秀从自己背后拎过来。

这才没好气地说,那时候我不过是在宫里厮混日子。

就只想着拍好上头那些人的马屁,哪里会考虑嫁给什么英雄豪杰!再说了……那时候上官姑姑也曾经劝说过我,嫁人的时候不妨挑一个平凡一些的人,只要他对我好,宁可太太平平过一辈子……嘿嘿。

怪不得十七姐会看上姐夫。

武明秀笑得脸上红扑扑地,紧跟着却憧憬起了自己的未来,姐夫固然是很好,但我更希望能嫁给更有气概有抱负的男人,我才不要平平凡凡过一辈子。

看着武明秀,凌波不觉想起了当初同样不甘平凡庸碌地自己。

只不过在经历了那么多波折之后,她的那点小心思早就烟消云散了。

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当初颇有心志的陈莞走地便是这条路。

但哪怕得偿所愿。

她看上去也未必有多快乐。

此时见武明秀这小儿女之态,她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

半是告诫半是提醒地说:在那些有气概有抱负的男人心里,女人永远都是第二位地,他们的野心抱负才是第一位。

而且这样地人周围永远不会缺美女,你年轻的时候也就罢了,若是你人老珠黄,那么又有更年轻更漂亮的人出现在他身边,到时候你又怎么办?唔……武明秀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隔了许久方才噘着嘴发狠道,我一定会死死攥着他,除非我死了,否则他永远都是我的!同一时刻,太极殿地传位大典正在庄严肃穆地进行着。

准确地说,李旦是大唐第三个禅位的皇帝。

然而,之前的高祖李渊与其说是主动将皇位传给太宗李世民,不若说是慑于儿子的心狠手辣而心灰意冷;至于少帝李重茂就更不用说了,上位禅位皆是有如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只怕将来就连死也是死得悄无声息。

相形之下,主动逊位的李旦脸上却挂着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交出玉玺的时候,仿佛只是交出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毫无半点不舍和留恋。

接下来自然是群臣山呼万岁,拜谒新君,新君拜贺太上皇……八月中秋原本是凉爽地季节,但林林总总地礼仪足足持续了一整个上午,到最后礼成的时候,休说礼仪官已经是满身大汗,就是官员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成为新一任大唐天子地李隆基,看着那廷下黑压压的人头,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尽管三品以上除授和军国大事仍需请示太上皇,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终于不必如以往那样战战兢兢了。

监国皇太子和皇帝,终究是不同的。

太平公主斜睨着高台上的嫡亲哥哥和侄儿,嘴角虽流露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手掌心。

尽管李旦尚未完全放权,但走到这一步,两边就都没有回头路了。

她当然可以在新君登基之后自解权柄,然后余生半辈子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做一个逍遥公主,可是,她当年没有权柄的时候,即使天子是她的嫡亲母亲,她尚且要战战兢兢过日子。

而眼下换了她的侄儿,她曾经与之作对的侄儿做了皇帝,她没有权柄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人活一辈子,始终是要争一口气的!有了皇帝当然要有皇后,在继位大典之后第四天,太上皇李旦便册封了太子妃王宁为皇后。

诏书上自然是些花团锦簇的华丽文字,什么冠荩盛门,幽闲令德,艺兼图史,训备公宫,什么克扬功烈,聿兴昌运。

总之在繁复的册立仪式之后,自韦后被杀之后虚位已久的大唐中宫,终于迎来了又一位新主人---尽管不知道这位主人究竟能在这里呆多久。

大唐的太子固然是横死的居多,大唐皇后同样不是什么好差事。

远的有高宗皇帝那位王皇后,近的则有太上皇的刘皇后和窦德妃,中宫的血腥就几乎比得上东宫了。

如今那位王皇后看似贤良淑德,骨子里却也是一个狠得下心的人。

随同前去拜谒皇后的时候,云娘便悄悄地在凌波耳边嘀咕了这么一句。

尽管深以为然,但凌波更关心的反而是东宫其他妃妾的安置问题。

此时此刻,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一群诰命贵妇们谈天说地,很快就等来了又一道册封的圣旨。

《关雎》之化,始於国风;贯鱼之序,著於《大易》。

用能辅助王道,叶宣阴教。

皇帝良娣董氏、良娣杨氏、良媛武氏等,门袭钟鼎,训彰礼则,器识柔顺,质性幽闲。

美誉光於六寝,令范成於四教。

宜升徽号,穆兹朝典。

董氏可贵妃,杨氏可淑妃。

武氏可贤妃。

册封了妃之后,自然还有九嫔婕妤美人才人诸如此类的诸多封号,虽不至于人人皆大欢喜,但终究是尊卑位分一一确定,接下来群妃便如同群臣拜谒皇帝一样拜谒了皇后,诰命贵妇们齐齐称颂,那场面端的是热闹无匹。

玉真公主却耐不得这样的热闹,拉着凌波的手在旁边说了好一阵悄悄话,最后才笑吟吟地说:都说是爱屋及乌,真真一点不假。

若不是父皇惦记着十七姐,也不会封武氏为贤妃。

对了,今儿个这样的场合,姑母却称病不曾来。

不过就算她来了,皇后嫂子少不得还要参拜,她可是得了父皇允准,连皇帝三哥都可以不参的。

凌波笑着拍了拍玉真公主的手:如今事情都大定了,以后你也不必再担心你三哥了。

十七姐你莫要哄我了,除了父皇,谁会这么天真?玉真公主轻轻一挑眉,脸上的喜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忧心忡忡的表情,姑母向来强势,三哥也不是省油的灯,接下来少不了还有一番争斗。

我就想不明白,当初他们为了扫除韦氏一党可以同心协力,如今为什么偏生不能和平相处?姑母都已经是大长公主了,三哥都已经是皇帝了,为什么不能各退一步?大人物的心思,我们这些小人物哪里能明白。

凌波意兴阑珊地答了一句,这才用手扶了扶玉真公主头上略有些歪的金冠,倒是你自己,成天都在里头召集了一群才子谈天说地,好不逍遥。

玉真公主眨了眨眼睛:没错,这可比嫁人舒心多了!好容易等到一场女人的盛会最终散场,陈莞便瞅了个空子过来,先是和玉真公主打了招呼,然后便二话不说抓住了凌波的手。

刚刚在册封的时候,她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其他人嫉妒的目光,就是她自己,心里也明白这贤妃的名号是因何而来。

此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小姐,你的恩情,我一定会永生铭记在玉真公主瞥了瞥凌波,又斜睨了一眼陈莞,忽然笑嘻嘻地闪开了去。

而凌波没料到陈莞居然在这大庭广众下说这种话,不由没好气地嗔道:你呀,还真是不让人省心!都是贤妃娘娘了,以后得记着要时时刻刻保持气度。

旁的话就别说了,只记着以后多往娘家走走就是。

第二百一十五章 生日长安城中新君登基的时候,西域草原上正在进行着最后一场大战。

东突厥默啜西侵,杀突骑施钦化可汗娑葛,大掠弓月城,西域四镇为之震动。

起初按兵不战的西突厥各部面对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不得不齐心协力联起手来,在阿拉山口附近的平原上与东突厥大军血战连场,数战下来各有胜负。

东突厥西进大军固然是生生折损了三成,但西突厥各部联军也是损失不小。

已经打了那么多仗,阿史那环为什么还不退兵!我们的损失太大了。

我带出来八千大好勇士,现在只剩下了五千不到!我们年年向大唐称臣纳贡,到了打仗的时候他们却龟缩在城里一个人也不见!什么金山道行军大总管,什么大都护府,原来全都是骗我们的!要是再这样下去,索性大家和阿史那环联了手,一齐把中原打下来!面对一张张义愤填膺的面孔,摄舍提暾啜阿史那献忠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他随手拿起一袋子酒大喝了一口,便对身旁的裴愿冷笑道:愿儿,看到没有,这些草原上的雄鹰都已经学会了中原人的奸诈。

当然,这一次大唐确实是无情无义,但平常我们也并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臣民,所以你们大唐对这次的事情不闻不问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明天的大战你真的打算加入?你虽然是难得地勇士,但不要忘了。

你的小妻子还在长安盼望着你的归去。

阿塔,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

连番厮杀让裴愿显得有些消瘦,脸上也多出了几道细碎的伤疤,至于身上的疤痕就更多了。

他接过阿史那献忠递过来的酒袋痛喝了一气,然后又笑道,都已经打过那么多次了,阿塔麾下杀敌最多的难道不是我那个百人队?我并不是为了西突厥打这场仗,而是为了我大唐。

西域是我大唐的陇右道,想当初东突厥则是我大唐的关内道。

相王……不,陛下还曾经兼任过单于大都护府地大都护。

我要看看。

大唐曾经的臣民如今究竟有多么尖利地獠牙!你这个小子!阿史那献忠没好气地在裴愿大腿上重重一拍,我们的獠牙与生俱来。

如果你有那么大地雄心壮志,就让你们的大唐更加强大,那样的话,你说不定还能看到天可汗的荣光!接下来,七部首领的战前大会在一片争吵中落下了帷幕。

虽然都痛心于自己地损失。

但谁都知道若是不在这一次挡住默啜的攻势,以后绝对会频频受到骚扰,于是都发了狠。

所以,对于摄舍提暾啜阿史那献忠主动要求以本部人马断默啜大军后路设伏,其他六部首领不由大为振奋。

哥舒阙俟斤甚至将自己的弯刀送给了裴愿,并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他们看来,此时此刻的裴愿与其说是唐人,还不如说是他们西突厥摄舍提暾部地勇士。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瀚海,要设下完全不让敌方察觉的伏兵原本就是不可能的,靠的便是骑兵来去如风的奇袭。

站在蓝天下草原中,裴愿并没有去看身后的两千骑兵,而是仔仔细细一遍遍地擦着手中的长刀。

这是成婚的时候凌波送给他地礼物,据说名叫大马士革刀。

最是马战利器。

而一千两百贯地价钱也绝不是寻常将领用得起的。

然而就是这把锋利地长刀,连番大战下来也颇有磨损。

只怕今天这场阻击过后,它就会变成一把废铁了。

他收起了那块软布,轻轻地将那把大马士革刀贴在了脸上,喃喃自语道:小凌,我已经让人带去了给你的礼物。

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去!凌波陡地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擦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她望了望旁边仍在摇曳的烛光,这才吁了一口气。

虽然梦中裴愿满头满脸的血污,看上去异常可怖,但此时想来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也绝不会因为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噩梦而失了方寸。

只是,那个愣小子,那个拼杀在前却心思极少的愣小子,那个虽则憨笑,却总是有自己信念的愣小子,如今究竟好是不好?小姐。

面对掌灯前来询问的喜儿,凌波摇摇头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却忍不住从枕头底下掏出了那个带钩。

当初裴愿送给她的这个小玩意她几乎没怎么用到过,但佩戴在身边却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心感。

想想那时候他把它送给她的时候,曾经约定同去庭州游玩的往事,她的唇角渐渐流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的丈夫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却是真正的勇士,一定会平安归来!手心里轻轻握着那个带钩,接下来的一觉凌波睡得极其安稳,直到天大亮方才醒转来。

梳洗更衣吃过早点,她原本预备去探望自己的那位婆婆,却不料先是总管楚山抱着一堆账本前来汇报这一年多来的诸多进项,紧跟着武明秀又来痴缠一番,接下来竟是又有几拨前来送礼的,而礼单上那些个名字让她吓了一大跳。

良久,她才用某种极其不确定的语气问道:三天之后,是我的生日?凌波这么一问,楚山和喜儿父女登时面面相觑。

喜儿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讷讷问道:小姐,这些天家里忙上忙下不可开交,就是为了预备您的生日。

难道您都不知道?听到身后传来云娘按捺不住的笑声,凌波只觉得一阵尴尬,继而又是一阵恼怒。

她平素就没怎么大办过生日,二十岁整寿还是在庭州和裴愿一块过的,倒是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如今这孤单单一个人,再说二十二岁又不是什么大生日,用得着大操大办么?然而,这太上皇皇帝皇后太平公主,再加上宫中妃嫔的礼物都已经送来了,似乎就是不操办都不可能。

好吧,这事情我不管,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面对凌波这种撒手掌柜的态度,楚山和喜儿早就习以为常,答应一声就乐陶陶地下去继续准备操办。

而等凌波回过神来的时候,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溜之大吉不见人影。

然而,她很快就知道某人去干了什么----因为不过是一会儿,阿史那伊娜就气急败坏赶了来,说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通告一声,然后竟是二话不说大权独揽,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训了一番话。

小小一个生日,用得着吗?然而,当三天后生日那天,凌波方才觉得自己有一个能干的婆婆是多么幸运。

虽说顶级的权贵都已经事先送了礼,但还是抵不住广大官员的热情,门口那条巷子的堵塞程度竟是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厉害,更不用说那两个手都快抄断的可怜下人了。

她先前还惊叹过崔家老太君做寿的场面,结果她这年纪轻轻难得过一次生日,不但场面更夸大,而且来的客人更是五花八门。

原本一个县主过生日,道贺的应该多半是女眷,可今天来的却偏偏大多是男人。

中书门下的官员算一拨,各司各寺各监的官员算一拨,左右万骑的将领算一拨,左右羽林的将领算一拨,再加上皇亲国戚以及先头她结识的各种小军官,反正把诺大的一个宅子塞得满满当当。

而女人当中,太平公主和玉真公主姑侄的先后到场引起了一阵骚动,而某位贤妃却是走的后门,将一个锦匣送到了凌波手中就悄悄走了。

毕竟,宫中嫔妃就是回家省亲也是难上加难,特意登门向人祝寿道贺更显得古怪。

一整天的折腾下来,当还剩下最后一些不太重要的客人时,凌波只觉得脸上的肉都快僵死了,那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于是索性借机退场。

别人看这是盛大的殊荣,但她实在吃不消这个。

最后还是阿史那伊娜忙不迭地指挥人送来热水替她卸下了脸上的妆,匀匀地敷上了一层朝露,又命人扒了鞋袜替她捏脚,这才让她稍稍缓过一口气。

娘,今天多亏你了!你是我媳妇,说这种话干什么!尽管一向打熬得好筋骨好精神,但到了长安城之后要应付的人太多,今天更是超负荷运转,阿史那伊娜也颇有些疲累。

此时将双脚泡在滚烫的热水中,由着两个侍女揉搓,她便随口说道:今天那几位夫人都在说,我们娘儿俩运气好,嫁的都是一心一意的男人,不用像她们那样应付家里一日一比一日多的姬妾。

啧啧,要说我可没阻拦你公公纳妾,只不过他自己看开了不乐意而已!凌波听得抿嘴一笑,裴先虽说不是惧内的,但阿史那伊娜若是真的拿出大妇作派来,哪个女人能吃得消?倒是自己家那个愣小子不知道这一年多在外头女人缘如何,回来之后她一定要好好搜检搜检!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

大嫂,大嫂!大哥派人给你捎带礼物来了!第二百一十六章 礼物和牺牲品裴愿送礼物来?凌波只觉得浑身一僵,紧跟着更是大恼。

她荣华富贵一样不缺,缺的唯独就是那个死心眼的愣小子。

气急败坏之下,她不禁狠狠在旁边的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没好气地抱怨道:那个死家伙怎么不知道自己滚回来当礼物!她这一句话声音极大,休说屋子里的阿史那伊娜和几个侍女听的清清楚楚,就是外头的裴范也给吓得停住了步子。

反应最快的阿史那伊娜只是略略一怔便大喜过望,连忙冲着愣在那里的裴范喝道:还呆在那里干什么,赶紧滚进来!你大哥派的人是谁,可捎带了信,信上都说了些什么?这大嫂和母亲的一连两个滚字差点让裴范一口气噎着了,讪讪站了好半晌,他方才笑嘻嘻地跨进门槛。

随便找了个坐席盘腿坐下,他又神秘兮兮地朝外头叫道:紫陌,别在外头躲躲藏藏了,赶紧把大哥的礼物带进来,大嫂都快等不及了!凌波狠狠瞪了裴范一眼,却立刻翘首向外望去,见紫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样东西进来,她不觉有些纳闷。

看那东西的形状与其说是什么珍宝,不如说更像一个襁褓……难道裴愿那家伙和外头某个不知名的女人生了个孩子给她当礼物?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差点没把她惊得飞起,她竟是一下子忘了此时此刻还在烫脚,霍地站了起来。

她这一站不打紧,那铜盆却是小底,一下子就给全都掀翻了,旁边两个侍女面对那个打翻的铜盆和满地乱流的水都是措手不及。

而与此同时,阿史那伊娜的反应同样也是急促而激烈,她直接把湿漉漉的脚踩在了地上,疾步走上前从紫陌手中抢过了那个襁褓。

下一刻。

她那铁青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

谢天谢地,愿儿这孩子还算是有心!小凌,看看他给你带来了什么宝贝!看到婆婆不顾赤脚喜滋滋地把襁褓抱过来递到自己的跟前,凌波不禁有些狐疑。

等她看清楚那里头的东西,原本地满肚子恼火立刻化作一股青烟全都散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欣慰和惊喜。

那襁褓中的自然不是什么她想象中的孩子,而是蜷缩着两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

那小狐狸大约只比她地巴掌稍稍大一点,眼睛却异常灵动,看上去煞是可爱。

对于这样一份礼物,凌波自然是打心眼里喜爱。

于是,换过一盆水重新洗了脚穿好鞋子。

她便喜上眉梢地将两只雪白的小狐狸抱了出来。

和阿史那伊娜一起把玩了一番。

而紫陌和裴范这一对小夫妻看着她们如此模样。

不由相对吐了吐舌头---不消说,他们那位大哥自然也派人给他们捎带了礼物,虽然不及这对银狐那般费心思,但一样是好东西。

看到自己的母亲和大嫂喜不自胜的模样,压根就忘了自己的存在,裴范只好重重咳嗽了一声。

结果却领受到了母亲的一个白眼。

满心叫冤地他赶紧一摊手解释道:娘,别看这两个小东西可爱,它们娇贵得很,大哥还特意弄了一个懂得饲养地人来,否则这一路奔波早就死了。

大哥说了,娘和大嫂你们一人一只养着玩,他以后若是再捉了就带回来配种,到时候家里少不得养上一窝狐狸。

两只就够了,要养上一窝。

家里不就变成狐狸窝了?阿史那伊娜气恼地瞪了裴范一眼。

见紫陌和裴范并肩坐着,竟是有一种说不出地和谐。

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母性的温柔,但这股爱意很快就被一种铺天盖地的恼火给盖过了----都是阿达那个死老头,非要急急忙忙操办了裴范的婚事,害得她这个母亲连儿子的婚事都没有赶上!要是以后回到庭州,她非得给那老头一点教训不可!有了裴愿这突如其来的献礼,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地气氛。

等到裴先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屋子的笑脸,听到的是乐呵呵的笑声,他那满腹心思顿时就搁下了。

含笑向起身见礼的儿子和媳妇点了点头,他便在阿史那伊娜旁边的位子欣然落座,得知这一对银狐是裴愿专程从西域送来的礼物,他不觉微微笑了笑。

愿儿还真是有心。

阿史那伊娜敏锐地感觉到丈夫似乎有什么要紧话想说,虽然有些不高兴,但她还是让人把两只银狐先抱了下去,又遣走了周围地侍女。

然而,她却没有让裴范和紫陌退避,自己也没有如往常那般退走,而是直截了当地对裴先说:这里不是你地儿子就是你的媳妇,就算你有什么要紧地话也不妨直说。

范儿也大了,以后难免也要为官,有些事情也该让他知道。

裴先瞅了一眼凌波,见她毫无异议,只得默认了眼下这个事实。

然而,话到嘴边,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踌躇了许久方才吐出了一句话:其实今天陛下原本准备亲自来的,结果忽然出了点事情。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扫了一眼其他四人的反应,见凌波眉头大皱,阿史那伊娜则是正在冷笑,裴范和紫陌的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他的心里不禁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更是想念起了此时不在这里的长子。

定了定神,他便解释道:陛下虽然登基,太上皇又不是不肯放权的人,奈何有太平公主在,陛下难免会觉得芒刺在背,所以刘幽求几个人一直在暗地里串连,希望能够像先前的兵谏一样一举铲除太平公主。

日子原本就是定在今天晚上,结果风声却泄露了。

凌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更心悸的是那一对姑侄水火不容即将火拼的事实。

她对李三郎的怨恨并没有全部消散,对太平公主的忌惮犹在心中,这样两个人要是拼起来,只怕又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惨剧。

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人代替她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会风声泄露?发问的人并不是阿史那伊娜或是裴愿,而是紫陌。

她虽然不比陈莞机智,不比朱颜稳重,可毕竟也曾经跟着凌波许多年,一语就道破了其中关键。

裴先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言简意赅地说:风声会泄露,自然是因为有人告密。

告密!凌波脸色微变,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当初干的勾当,于是对那告密者便生不出多少憎恶。

虽然都打着大义的旗号,但实质上不过是各为其主各有私心,仅此而已。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郑而重之地问道:那此次的事情究竟牵涉到谁?是刘幽求刘相公的主意。

一听到这话,凌波忍不住想到了和李隆基走得很近的薛崇简,然后才想到了这个刘幽求。

她在事后听说刘幽求曾经为上官婉儿求过情。

即便有这么几分情分,她对刘幽求的好感却远逊于薛崇简或是那些万骑将领----因为刘幽求是一个颇为反复的人,他会下死力为崔说情,也会因为别人的游说而把幽州大都督薛讷免职,这一番谋诛太平公主,她甚至很难肯定这究竟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听了别人的蛊惑这么做,反而又中了别人的圈套。

陛下先前还是太子的时候便能如壮士断腕一般割舍了姚元之和宋,如今既然刘幽求事败,那么如先前一样先舍弃了他,这件事不就安安稳稳先过去了?裴先没料到这种场合裴范竟是如此胆大,不禁投去了怒气冲冲的一睹,随即方才冷哼了一声:陛下昔日是太子,这离间皇亲的罪责太重,为了安抚人心方才出此下策。

如今陛下已经是一国天子,况且太平公主以女流干政罪证确凿,若是就因为有人告密而丢掉这绝佳的机会……新近登基便对付自己的姑母,别人会怎么想,太上皇会怎么想?太上皇退位不过一个多月,名义上虽然不问大事,但此事既然已经败露,若是太平公主向太上皇哭诉,或是悍然以她掌握的左右羽林抗左右万骑,长安城中又会如何?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刘幽求行事不密,比之先前姚元之宋更为不智,陛下若不能先下手为强处置了他,到时候反而更会害了他。

说到这里,凌波方才淡然补充了一句话:太上皇是念旧情的人,所以当初不曾重处姚元之宋。

所以,这一次只要陛下雷霆大怒要重处刘幽求,反而能保下他一命。

这一次的事情已经不可为了,若是强自走下去,对谁都不利。

裴先原本就属于帝党中的稳健派,此时凌波如是一说,他更是找到了反驳别人的理由,重重点了点头。

他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和妻子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去。

而裴范看了一眼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的紫陌,不觉握紧了那只手。

长安城中到了现在还是这样危机四伏,当初他大哥和大嫂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至于凌波则是已经没力气叹气了----天知道她那都是什么馊主意!她见惯了快刀斩乱麻的血腥,如今却是不想看见那一幕了。

然而为了这个,却不得不有一人充当牺牲品----她这个生日,还真是过得无趣。

第二百一十七章 通风报信八月癸亥,流刘幽求于封州。

此时,距离李隆基登基为帝,只有短短十二天。

堂堂天子竟是保不住忠心为自己谋划的臣子,这对于李隆基来说无疑是又一次莫大的打击。

毕竟,先前姚元之宋虽然也是因为离间天家骨肉的同样罪名被贬,但那时候他只是太子而不是皇帝,于情于理勉强还能安慰自己。

于是,他尽管在人前强打精神处理国事,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却再也没了笑脸,面色整天都是阴沉沉的,一连数日都不曾召幸妃嫔。

天子不高兴,高兴的却大有人在。

太平公主固然因为大大赢了一局而神采飞扬,另一个人也正因为这次莫大的胜利而喜上眉梢。

这一日应太平公主之邀同车而行时,刚刚擢升中书令的崔便笑道:刘幽求为人莽撞无谋,不过略施小计他便信以为真,终于断了陛下的一条臂膀。

再加上姚元之宋已经贬官,只要再除去张说,则陛下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公主所谋之事必定成功!这次多亏了你谋划的好计。

太平公主随手拈了果盘中的一块杏脯放入口中,闭着眼睛品评起了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忽然睁开眼睛端详着崔,澄澜,你当初当襄州刺史的时候,差点因为和谯王李重福同谋而遭难,那时候还是刘幽求和张说替你说的情。

你如今飞黄腾达,不报答他们两个,反倒左一计右一计把他们置之于死地。

这就是你的报答之道么?若是别人,听了这话必定会遽然变色,但崔是何许人也?他只是微微一愣,便露出了一如既往地笑容: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幽求张说虽说对臣有恩,但他们不识大体坏了公主的大事,臣怎敢为了私恩而坏了公事?再者,他们对臣固然有援手之恩,却不及公主再造之情,这孰重孰轻。

臣自然还分得清楚。

不错,不错!太平公主眯缝着眼睛打量着那张俊逸的脸,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再次闭上了眼睛。

她需要的只是人才。

至于品性之类的东西都可以抛开。

崔有心计会谋划,哪怕他品性再低劣,只要时下能为她所用就好。

至于功成之日……昔日她那位惊才绝艳的母亲在一脚把她那可怜的七哥踹到房州之后,很快就杀了裴炎,而后更杀了程务挺黑齿常之那些她曾经亲手提拔的武将。

用人之道便在于一个狠字,该用的时候提拔。

该杀的时候就该狠心。

只要她能效仿母亲,何愁大事不成?不多时,厌翟车便到了崔家大宅地门口,崔下车之后,目送那豪华奢丽的马车远去,这才轻轻甩了甩袖子。

背着手进了门。

悠悠然踱步到了书房,他便看见几个心腹正在那里等他,当下便自信满满地笑道:公主那里已经都说通了,我给各位七天时间。

不管各位用什么办法,七天之内,必须把张说赶出长安城,死活不论!见众人连连点头,他便对坐在末位的一个中年文士道:你写信给广州都督周利贞,让他给我杀了刘幽求。

只要他为我办成了这件事。

我保他异日备位执政。

一辈子都能荣华富贵!以怨报德?这世上什么都是有价码的,只要他自己能站得稳固。

其他地又何足道哉?傍晚,一骑快马从崔家匆匆行出,经由长安城明德门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而几乎同一时间,崔那封密信的摹本就放在了凌波的桌案上。

不消说了,始作俑者自然是懒洋洋坐在一边的云娘。

此时此刻,在摇曳的灯火下,她随手用玉簪将散乱的头发绾好,面上便露出了讥诮地表情。

十七娘,我原先还以为你是本末倒置,不看着太平公主反倒盯着那家伙,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这些年来朝中风波不断,也不知道倒下了多少人,这崔还真真是个不倒翁。

先是跟着武三思,继而是阿韦和上官昭容,现如今又是太平公主,兜兜转转竟然坐稳了宰相地位子,这份心计着实是不可等闲视之。

他对眼下这位主子倒是尽心,流放了刘幽求还不够,竟是要取了他性命,那张说估计也保不住了。

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她忽然止住了话头,奇怪地问道:对了,你如今稳稳当当地当着你的县主,无论是李三郎还是太平公主都不会和你过不去,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凌波随手放下了手中的那张信笺,却没有回答云娘的问题,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没了姚元之宋,倘若再没了刘幽求张说,三哥手中的文官实力几乎就全都消磨殆尽了,剩下的就只有左右万骑那些军官,那是他最后地班底。

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只怕公公的外调也就在旬日之内。

云娘这会儿方才货真价实吓了一大跳:不会吧?太上皇对裴家一向存着旧情,中间还有你,太平公主怎么也会顾忌一二才对!公公当然不比姚元之宋,也不比刘幽求张说,多半是外放封疆大吏,也算得上是升迁。

太上皇如今不理政事,实质上却是对大局洞若观火,必定会认为这是保全裴氏的最好办法。

至于陛下也不好挡着裴家人升官的路子,是也不是?十七娘,你如今越来越像上官了。

云娘心悦诚服地吐出一句话,见凌波面露黯然,她却是晒然一笑,旋即又加上了一句,你也无需时时刻刻为了上官的死而耿耿于怀。

她一辈子都为了脱离那个悲惨的身份而竭尽全力,最后终于办到了。

你和她不同,你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一定会比她过得自在。

说吧,接下来是不是要让我去见见那小子?年方二十三的高力士如今确实算得上内侍省地第一大红人。

从阶官上来说,他是从五品下地朝散大夫;从职官上来说,他是判内侍省事的正五品下内常侍,此外还兼任三宫使。

在一群白发苍苍地老宦官中,他自然是显得鹤立鸡群。

纵使嫉妒的人,也不得不折服于他的眼光独到,能早早地跟对主子。

然而,某人近些天受到天子李隆基的感染,成天死板着一张脸,再也没了往日面对下属时的好声气。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自幼受教于翰林内教坊的他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况且他并不是朝三暮四的人,早就预备这么一条道走到黑,更不可能因为太平公主派人送来的那份厚礼而背主别投。

从这一点来说,他对于某个三姓家奴很是不齿。

可是,他在内侍省是说一不二的角色,放在朝中则什么都不是。

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异常棘手的问题。

要是当初能够保下上官昭容一命就好了,至少小凌的鬼点子比我多!裴愿那个该死的愣小子,居然丢下她一个人,自己在西域不知道干些什么!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小凌嫁给那个傻呆呆的家伙!喃喃自语了一句,高力士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懊恼。

几个小宦官瞧见他如此光景,纷纷远远避开了去,唯恐触了他的霉头---自然,谁也不会想到,这位天子驾前的红人是因为这样一个缘故而恼火。

于是,高力士一路走一路咬牙切齿,终于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千步廊之后的某个僻静地方,对着那条引自南海池的小溪发愣。

你小子怎么那么喜欢发呆?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高力士差点以为自己得了幻听,及至一转头看见人方才定下心来。

想到凌波曾经提起云娘去游览名山大川去了,他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但旋即便紧赶着凑上前几步,笑嘻嘻地问道:云姑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早说一声,我也好摆一桌宴席好生为您接风。

若是你想为你那位主子招揽我,那就免了。

我跟着则天大圣皇后担惊受怕大半辈子,可不想再跟一位强横的主儿。

云娘见高力士面色讪讪的,便没好气地丢了个白眼,我早回来了,都在十七娘那里住了好一阵子了。

今次来是给你带个口讯,崔澄澜打算赶尽杀绝,赶紧让你家主子找个法子保一保那个刘幽求,别让他丢了性命。

还有,张说多半在长安城也呆不住了,指不定会被打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

还有……还有?高力士一下子哭丧了脸,露出了一幅可怜巴巴的面孔,我说姑姑,你怎么带来的全都是坏消息?要有好消息我来找你小子干嘛!情知高力士此时这幅面孔是装出来的,云娘自然不会受他蒙骗,遂板着脸说,还有就是裴大人,只要有人在太上皇那边吹吹风,多半他也要外放一任封疆大吏。

高力士这才悚然动容,但只是略一沉吟,他便想到了某个关键,眼睛登时一亮:姑姑,可是小凌让你来的?不是那个丫头还会是谁?云娘轻轻叹了一口气,随手折下了身边的一截柳枝,端详了一会又丢在了面前的小溪中:与其说如今的天下是太平盛世,还不如说是一个烂摊子,要收拾这些,还是只能指望你背后那位主子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人平安人人安阿拉山口一战,东突厥默啜在西突厥各部全力阻击下,不得不稍稍退却。

然而东突厥此次西进虽然未竟全功,却依旧大掠牛羊数万,金银无数,与此相比,将近上万人的死伤尽管是不小的损失,但也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而对于西突厥十姓各部而言,这一次勉强维持了不胜不败的格局,除了突骑施之外,其他各部的损失都算不上最大,因此在大战之后,各部首领也无心假惺惺地聚拢来庆贺一番,纷纷回头收拾残局。

只可怜犹如彗星一般崛起的突骑施钦化可汗娑葛,也如同流星一般陨落了。

当然,突骑施的首领之位不会没有人继承,只是那个人绝不可能成为西突厥的十姓可汗。

当收拾军队回到庭州附近的时候,阿史那献忠的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隐隐之中还有那么一种兴奋。

阻击东突厥后路是一件异常艰难和危险的任务,好在裴愿带着那两千人死死抗住了,最后虽然伤亡大半,但同时也从东突厥那里截下了不少战利品。

而且,凭着这样一场实打实的大战,他麾下的儿郎都得到了长足的磨练,而且还博得了各部首领的敬畏。

吁,总算是打完了!阿史那献忠长长吐了一口气,见马背上的裴愿裹着胳膊,肩膀上还能看出殷殷血迹,面色便有几分不自然。

这裴愿虽说一直都叫他阿塔,但并不是他的亲外孙,更何况他堂堂一个大唐官员居然跟着自己打了这一仗,身上还带了这么多伤,到时候他可怎么向他那位女婿交待?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应该一时昏头,贪图有这么一个勇士压阵。

他们摄舍提暾部名义上属于北庭都护府管辖,这要是那位大都护兴师问罪起来,他的麻烦就更大了!裴愿却没有注意阿史那献忠面上的表情。

他虽然从小在庭州长大,也见识了各式各样的大小战事,但和东突厥大军正面硬抗却还是第一次。

昔日被太宗皇帝打怕了打残了的东突厥,如今已经成了北面的霸主,据说幽州辽东地契丹、室韦和奚人都已经成了突厥的附庸。

相形之下,龟缩在西域一带的西突厥各部几乎已经没有和东突厥抗衡的实力。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心中浮现出了妻子那张亦笑亦嗔的脸。

同时却想到了某个大煞风景的问题----朝廷中那些人,目光仍然只在那片狭小的天地,看不到外间的变化么?愿儿,我看你先在牧场中养好伤,然后再回庭州吧。

阿塔。

我离开庭州地时候虽然请示过大都护,但毕竟时间太长了,这次既然事毕,我也得回去向大都护奏报此次战役的一切情形。

裴愿见阿史那献忠满脸尴尬地盯着自己直瞧,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的伤势,遂笑呵呵地说,都是些皮肉伤,庭州有的是医治外伤的大夫,阿塔你就放心吧!转头望着那些和自己并肩战斗过地牧族勇士,他的面色渐渐黯然了下来。

一场大仗下来。

不知道有多少人埋骨沙场。

能够活下来的人不但是因为弓强马壮刀剑锋利,也不止是因为英勇。

哪怕是在战场上,也是需要那么一丁点运气的。

长安是没有厮杀声的战场,而这里则是真刀真枪鲜血四溅的杀场。

和阿史那献忠分别后,裴愿便带着自己的六十名护卫赶到了庭州城。

当初一个整整齐齐的百人队,连番大战之后。

如今剩下的就只有这么六十个人。

然而,和最初的时候相比,如今这批人虽然个个带伤,却流露出了一种悍勇地杀气。

乃至于北庭大都护在亲自接见裴愿地时候,面对这么一帮杀气腾腾的家伙也是吓了一跳。

当然。

某人实在是被朝廷左一道公文右一道旨意给憋得够呛。

着实不敢招惹这样一个身份过于复杂地下属。

于是在表示了亲切慰问之后。

立刻直截了当道出了正题。

那语气虽说让人如沐春风客气婉转。

但言下之意只有一个。

庙小容不得大菩萨。

您裴公子不要老是干这种危险的勾当。

赶紧回长安和您地县主夫人会合。

否则我这个大都护就要被太上皇和皇帝两位至尊给责难死了。

面对比自己高了足足七级有余地大都护。

面对人家这样放低身段道出地实在话。

裴愿自然无话可说,将此次战事原原本本解释了一遍,便顺竿接下了回长安奏事的重任。

而等他疲惫地回到自己家中之后。

他地这满身伤势又引起了一阵鸡飞狗跳。

要不是他坚持三日之后便要动身上路。

阿史那伊娜留下地那个总管恨不得把这位大少爷捆在床上养一个月伤。

而裴愿回到庭州地当日。

北庭大都护便连夜派出了八百里加急地信使。

十万火急火烧火燎地往长安城送去了奏报。

太上皇父子对裴家地恩宠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他就搞不懂了。

庭州又不是什么世外桃源。

这裴家大少爷干吗非得在这里呆着不挪窝。

而且还跟着去打了一场和大唐毫无关系地仗?但不管怎么说。

这一次。

他应该能够卸下肩膀上那个沉重地包袱了。

长安城正是东家欢喜西家愁地时节。

李隆基虽然派出了信使。

但是。

在如今地情势之下,他并没有多少把握能够保住刘幽求地性命。

毕竟岭南对于他这个新登基地天子来说也是一个鞭长莫及地地方。

而张说被派往东都洛阳地担任左司留守,裴先外迁秦州都督。

他在文官最高集团中地臂膀几乎被连根斩断。

这几乎将他逼上了绝路。

这样地皇帝当着还有什么意思?站在旁边的高力士听到李隆基这样的喃喃自语,险些惊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四周没有外人,他定了定神便婉言劝解道:陛下,那三位或流放或外迁,已经是不可阻止。

但陛下昔日有定国之功,哪怕在宰相之中并无优势,那些次一等的文臣却是心向陛下,百姓也是心向陛下。

既然太平公主步步紧逼,陛下不若韬光养晦,就如同先前一样。

这个先前指的是什么,李隆基自然是心知肚明。

遥想自己当初声名不显却一击中的克敌制胜,如今被人死死盯着步履维艰,他便微微点了点头。

忽然,他想起今天还叫了人来,便转头对高力士吩咐道:你去看看陈珞和徐瑞昌是否来了。

等到高力士应声而去,他便想到了那一日凌波托其带来的消息。

尽管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早知道有所准备总比晚知道手足无措的好。

自那一次东宫西池边上单独见过一次之后,他便再不曾单独见过她,可先后两次这样的事情,他必须承她的情。

而且,之前欠她的那些人情,似乎直到如今还没还清。

人情债还真是越欠越多。

李隆基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悠悠然背转身的时候,却见陈珞和徐瑞昌已经来了。

然而,他们俩都是步伐稳重地朝这边走来,偏生高力士不是在前头引路,而是连蹦带跳地窜了过来,喜上眉梢地递上了一封信。

而他的所有疑虑,都被高力士连珠炮的一句话给全部打消了。

北庭都护府送来八百里急件,说是东突厥默啜已经退兵,由北庭都护府录事参军事裴愿回长安奏告内中一切事宜。

裴愿平安回来了!李隆基在一愣之后,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要是那个愣小子出了什么事,他实在是难以想象某种可怕的后果。

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裴愿总算是安然无恙,到时候奏告了父亲,想必也能让父亲安安稳稳睡几个好觉。

于是,心情大好的他看到陈珞和徐瑞昌上前行礼,便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尽管他们都是他当初在东宫的心腹属官,但由于资历不够年龄不够,他自然不可能把他们提到某些重要的位置,再加上他这个皇帝并不能毫无顾忌地召见低品官员,所以这竟是他即位一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他们俩。

陈珞如今是殿中侍御史,徐瑞昌却推辞了众多实权官职,只当了一个小小的太乐令,因此丝毫不引人注意。

天子召见必有起居郎记档,然而今日李隆基无论如何也不想和两人的谈话存于起居注之中,因此刻意让高力士安排了这样一个地方,扫除了所有痕迹。

想到两人虽然来历不同,却同样是来自于凌波那里,他不禁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但随即便正色道:如今朕是天子,不好像以往那样和大臣往来,也不可能随便接见外臣。

你们官位不高,不会有人死死盯着,所以不妨多多结交一些大臣。

这是极其简单明了的吩咐,因此陈珞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下来。

而徐瑞昌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问道:陛下,臣听说薛大人缺席朝会数次,乃是因为身体不适。

陛下登基之后和薛大人来往少了,是否需要臣与陈大人去探视一番?第二百一十九章 李代桃僵立节王薛崇简的宅第位于光禄坊,原本是安乐公主的旧居。

安乐公主被杀之后,这座宅子便被赏赐给了薛崇简。

他是太平公主之子,又封了郡王,在别人看来自然是一等一的权贵,因此这搬迁之后曾经有数不尽的官员前来趋奉拜访。

只不过薛崇简是个古怪的脾气,除了投眼缘的,其他的一律挡驾。

再加上他从不为别人说项,久而久之这访客就少了。

这一日,一辆白铜饰犊车停在了这座门可罗雀的宅第前。

守门的一个门子看到有人从车上下来,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寻思来人是不是刚刚到长安城的人不知道自家门上的规矩。

及至看到那被侍女搀扶下来的是一个美貌少妇,他渐渐有些纳闷了。

和那些成天喜欢猎艳的皇亲国戚相比,自家主人对于美色的喜好不过寻常,而且自家王妃也不太结交其他贵妇,这来的是谁?于是,在对方报出永年县主这四个字的时候,他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决不能怪他孤陋寡闻,因为这一位从来不曾登过门----在反反复复思量了好一阵之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一位是何许人也,赶紧把人请进了门,自己则是一溜烟跑进了里头通报去了。

薛崇简匆匆迎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那棵柳树下头的凌波。

此时已经是十月,春夏郁郁葱葱的柳树上早就没了叶子,只有一根根枯黄的枝条。

然而站在那下头的凌波穿着一件鹅黄色掐丝衫子,系了一条葱绿色郁金长裙,披着一件大氅,竟是让这萧瑟的深秋多了几分春日的气息。

他站在那里打量了一会,这才笑吟吟地走上前去。

哈,我还以为那个门子胡说八道诓骗我呢。

想不到真是你!十七娘,你这个稀客一来,我这里还真是蓬荜生辉!面对这种程度的调笑,凌波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薛二哥你就请我在院子里说话么?咳,我哪里敢!薛崇简苦笑地摩挲了一会下巴,实在搞不明白今天凌波为什么会跑到他这里来。

话虽如此,贵客登门不可怠慢,他仍是亲自殷殷勤勤地把人带到了正房大堂,面对面坐下之后。

他便屏退了所有的侍女,这才好整以暇地问道:十七娘你回长安之后很少上各家走动,今儿个料想也不会那么空闲跑到我这里来喝茶聊天。

我这个立节王只是听着好听,母亲不会听我地,三郎那里我说话还不见得有你管用。

至于太上皇就更不用说了。

十七娘,你找我究竟什么事?听到薛崇简这么直截了当的问话,凌波只得回瞪着他,发现某人一味笑吟吟的,她只好收回了自己犀利的目光。

沉思了一会,她便没头没脑地问道:薛二哥,如今太平公主和陛下水火不容,看样子不到你死我活谁也不会罢手,你夹在当中难道就从来没有觉得为难?薛崇简没料到凌波居然问这个问题,愣了片刻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良久。

他才止住了笑声。

无所谓地拿起面前的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漫不经心地笑道:人人都说母亲酷肖圣帝天后,你知道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么?昔日天后为了皇位大权,先后杀二子废二子,即便是对母亲也并不是一味偏爱,因为她从来不让母亲干预朝政。

而母亲对于我们这些儿女也是一样。

她给了我们荣华富贵。

但若是我们阻了她求取权势的路子,那么她一样不会留情。

说到这里,他忽然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自从三郎继位登基之后,我劝过母亲收敛一些,和新君作对并没有好处,毕竟我们全家已经都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必紧攥住权势不放。

结果,你也该知道母亲是用什么法子回答我的劝谏。

他随手扯开了自己身上地锦袍。

毫无顾忌地指点着胸前几道淡红色地疤痕。

阴恻恻地冷笑道:这就是母亲地回答。

她说我妇人之仁。

不是她的儿子。

于是赏了我几顿鞭子。

让我记住什么是母子。

将来也好明白什么是君臣。

昔日圣帝天后在杀了章怀太子。

扑杀了自己地两个亲孙子,又将雍王守礼拘禁于宫中,每年数次派人鞭笞。

天后给每个子孙留下地都是恐惧。

而母亲他日若是事成。

大概也会做同样地事。

十七娘。

难道你还想过那种时时刻刻看不见一丝光明的日子吗?薛崇简这番话犹如一盆冰水一般浇在了凌波地头顶。

也许是因为她看过女皇垂暮众叛亲离地场面。

也许是因为偷窥过女皇由云娘推着在花园中漫步地孤独寂寥。

也许是因为亲眼目睹过女皇在大雪中辞世……总之。

女皇君临天下掌控一切地情景几乎被她忘记了。

她忘记了那时候自己初入宫时匍匐在御阙之下是如何诚惶诚恐。

忘了远远望见女皇时便想要逃开地冲动。

忘记了那武氏李氏所经历地一次次屠杀……太平公主继承了女皇地果敢决断。

但确确实实也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女皇地暴戾无情。

自然,天家都是无情地。

李三郎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定了定神,竭力用平淡地语调说:裴郎送了信回来,说是不日便要回长安奏报西域战事。

如今长安城都不太平。

无暇去管西域。

所以我想让他暂时留下。

我如今不好找其他人商量。

所以便想请教薛二哥。

究竟是让他和我公公一样外放,还是把他留在长安城?原来你也会关心则乱。

薛崇简露出了一抹了然地笑容。

旋即从容不迫地系好了袍子。

沉吟片刻。

他便若有所思地用右手食指敲了几下桌案,很是诚恳地说。

倘若换成别人。

那么我必定会说,如今长安城风云变幻。

不如借外放地机会去躲一躲,等到尘埃落定再回来。

那时候怎么也不会站错队。

但既然是十七娘你来问我。

那么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撇开崔那种墙头草不提。

能够在先头阿韦执政地时候炙手可热。

如今还一样站得稳当地人。

那便是崔日用等几个人了。

崔日用当初深得韦氏一门信任。

却在紧要关头倒戈朝向了三郎,不可谓没有眼光。

你看看如今母亲步步紧逼。

他可曾改换门庭么?不是我瞧不起自己地母亲。

而是她太自信了。

没有想明白她和太上皇地兄妹之情与天皇天后地夫妻情份完全不同。

天皇能够至死容忍天后擅权。

太上皇未必能一直容忍她。

而且。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孝敬皇帝章怀太子。

还有先帝和太上皇。

无论是谋略还是心计都及不上三郎。

而且,三郎够心狠手辣,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所以,十七娘,若是裴愿回来,你不妨把人继续安插在左右万骑或是羽林之中。

有了这样的态度,足可保你和裴家今后一世荣华富贵。

倘若不是先前薛崇简几次三番地表明了一种友好的态度,再加上觉得其人可信,凌波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登门。

然而,琢磨着薛崇简这样的长篇大论,她虽然觉得极有道理,但眉头不禁渐渐皱了起来。

隐隐约约地,她感到内中仿佛有一丝别的痕迹---如果她没有看错人,薛崇简并不是那种极其善于摆事实讲道理的人,莫非是背后仍有人指点?既然想不通,她也就索性把事情抛开在了一边,又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

她前脚刚刚离开不多久,薛崇简就抹了一把头上地大汗,使劲推开了面前地桌案,却是露出了底下的一个暗格。

三郎居然正好巴巴地派了你过来,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要不是我有些准备,刚刚脸上差点就挂不住了。

你小子还真行,谁能想到你竟然能如此惟妙惟肖地学我说话!徐瑞昌拍拍袍子地下摆站起身来,见薛崇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便恭谨地笑道:立节王过奖了,我只是觉得若是县主站在陛下这一边,翌日若是陛下真的和太平公主有所冲突,有县主在太上皇那边说情,很多事情便能迎刃而解。

再者,县主和左右羽林不少低级军官都有往来,若能得县主倾力相助,陛下的谋划就会顺利很多。

若不是假借立节王的名义,凭我又怎能说动县主?你很聪明。

薛崇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免警惕心大起。

如是本领用得好则是利器,若是一个不好则很可能反受其害。

看来,他很有必要去提醒一下三郎,否则若是出了事情就来不及了。

而凌波满腹心事地回到家里,却是连午饭也懒得吃,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

然而,她才没坐多久,消失了一上午的云娘就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带给了她一桩很是令人诧异的秘闻。

你是说,那番话是徐瑞昌说的,不是薛崇简说的?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凌波不觉咬牙切齿,但随即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无论是谁说的,那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第二百二十章 最高规格的迎接李旦是一个仁厚的君主。

无论是六宫粉黛还是儿女臣子,他都试图一碗水端平。

尽管在朝局上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至少在嫔妃和儿女方面,他还是成功做到了这一点。

当然,这种宠爱和当初李显毫无原则的妥协不同,在管束儿女方面,李旦还算是比较称职,登基以来唯一没有从谏如流的大概就只有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那两座豪华道观了。

然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终究不是昔日安乐长宁那样跋扈的金枝玉叶,百姓们虽然偶有议论,却也没什么恶评。

而除了李隆基之外,李旦的那些个儿子就更加低调了----除了少不得有些贪色风流的恶习,但长安权贵抢掠民女的多了去了,那几位朝廷亲王和往日的恶少们相比都显得极其可爱,更不会有御史吃饱了撑着在这种事情上大做文章。

于是,这一天微服简从骑马出游,看到长安城里一片安定祥和的气氛,李旦不禁极其满意。

尽管已经退位成了太上皇,尽管昔日当皇帝的事情也基本上都是大权下放,但毕竟这是他的江山,是他从侄儿手中得来的江山。

当听到路人们用平淡的语气说起他这个太上皇的时候,他更是露出了神采飞扬的表情,深感这一次出宫之行不虚。

他是高兴了,但凌波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太上皇李旦居然有这样的兴致,得知裴愿今天回京,硬是决定出宫走一趟散散心。

这要是出宫,至少也得带百八十个卫士吧?然而这一位倒好,只带了亲卫二十人。

也不知道出宫的时候用了什么借口怎么出来的。

这要是出了半点纰漏,她还要命不要?十七娘,愁眉苦脸做什么,裴郎不是要回来了么?李旦不经意地瞥了凌波一眼,见其眉头紧皱心神不宁,自以为明白了她的心事,便笑呵呵地劝道,你放心,我已经和三郎说好,裴郎此次回来就留在左右羽林中任职。

他这次冒险探东突厥虚实。

功劳不小,提升个两阶也是应当地。

到时候你们两个就能长相厮守,我还等着你的孩子叫我舅爷呢!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凌波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偏偏对着李旦那张和蔼慈祥的脸根本发不出脾气。

于是她只好暗自在心里哀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婆婆阿史那伊娜跟着公公裴先上任去了,要是这会儿再加上那一位在身边,她甭想能招架得住。

话说回来。

劳动大唐太上皇陛下亲自迎接,裴愿这愣小子还真是面子大!初冬的天气已经有些寒意,尽管一行人都是策马慢行,但出了长安金光门上了官道,人少了树木多了,风便渐渐大了起来。

凌波担心李旦吹多了寒风不好,好说歹说把人劝住了,于是在离城十里外一处行商歇脚的小酒肆停了下来。

那小酒肆原本就小,二三十个人往里头一拥。

立刻便显得拥挤了起来。

而李旦更是阻止了准备用钱驱走其他酒客的亲卫,兴致盎然地在左边的空座坐了下来。

这酒肆原本就是供路人行商休憩之用,因此众酒客最初看到这么一群衣着华贵的客人都有些拘束。

及至看到李旦只是和凌波谈笑风生,仿佛并不是什么桀骜的贵人,这才放心地各自谈话。

酒酣之际,少不得有人渐渐管不住自己地嘴。

慷慨激昂地谈论起了国家大事。

太上皇真真是仁厚之君,古往今来,要不是遇着难以应付的大事,有哪个皇帝甘心把皇位让给太子?要不是太上皇仁厚,当初平乱的时候,群臣也不会都支持太上皇登基!只可惜,太上皇就是太仁厚了!不错。

当初太上皇是相王。

仁厚慈爱固然是好。

可如今一味仁厚也不是办法。

这太平公主眼看都已经要骑到了当今陛下头上。

这太上皇居然还是一味偏帮太平公主。

听到这后一句话。

凌波立时觉得心头咯噔一下。

瞧见李旦虽没有发火。

眉宇间却有几分不悦。

她连忙出言劝慰道:舅舅。

他们不过是随口一说。

做不得准。

您别往心里头去。

百姓们自有百姓们地考量。

上位自有上位地思虑。

这原本就是不可能想到一块儿去地。

十七娘。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我真地有些偏心?凌波在心里把那几个挑起话头地酒客骂了个半死。

可这话不回答也不行。

绞尽脑汁想了想。

她索性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您只有这样一个妹妹。

再加上感情深厚。

自然想要给她最好地。

万事都由着她。

但是舅舅却有不少儿女。

您原本就是公平地人。

对于儿女自然是一视同仁。

这分到每个人头上地自然就少了。

不过。

恕我说一句实话。

即便舅舅是无心地偏心。

到头来未必是好事。

这话他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虽然是正理。

但我却做不到。

李旦举杯轻轻啜饮了一口。

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样地话臣子们劝谏过很多次。

他并不是完全听不进去。

却只是一味地想着当初那个娇娇弱弱却始终为自己着想地妹妹。

当初那个敢为了他去向母亲求情地妹妹。

当初那个为了他而硬是把李重茂拉下皇帝宝座地妹妹……纵使在别人眼中太平公主有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是。

却难以抵挡她始终想着他这个事实。

所以。

她地擅权干政。

她地收取贿赂。

她地大肆封官。

她地任用私人。

包括她对三郎暗地里地打压算计。

他都可以当作没看到。

他们嫡亲兄妹五人,如今他的三个哥哥先后死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唯一的妹妹了!李旦面色怔忡,凌波看在眼里,心里头也在叹息。

她并没有什么嫡亲地兄弟姐妹,自幼在感情上也淡薄得很,于是乎怎么也体会不到这种血浓于水的心情。

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一个亲卫便疾步冲了进来。

主人,裴公子一行已经到了!得知这消息,无论是李旦还是凌波都把刚刚那些思量抛在了脑后。

凌波忙不迭地上前搀扶起了李旦,越过几张桌子朝外走去。

到了外间,她便看见官道的一侧赫然是五六十人,个个都是灰头土脸风尘仆仆,就连那些坐骑也失去了鲜亮的毛色。

然而,即使那里有众多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她还是第一眼找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望着那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身影,她忽然觉得心头冒起了一股无名之火,扔下了李旦就快步奔上前去。

小凌,我回来了……听到这个一如继往的浑厚声音,凌波只觉得心中一阵翻腾。

只一年多时间,裴愿的脸颊就瘦了一圈,左脸上甚至还有一道淡淡地疤痕。

想到她不在地时候,他竟然不顾安危离开了庭州;想到她不在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照顾他地衣食起居;想到她不在的时候,他曾经策马奔驰在那刀剑纷飞的险恶天地……于是,当他把她拉入怀中的时候,她恶狠狠地在他的肩头咬了和战场上凌厉的刀剑比起来,凌波这一口无疑只是小意思,所以裴愿连眉头都不曾皱,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庭州的大唐官员们都羡慕他,因为他们认为她高贵的身份可以帮助他飞黄腾达;牧族的勇士们都羡慕他,因为他的妻子是名副其实的天山第一美人;百姓们羡慕他,因为他得到了一桩天作之合的姻缘……然而,他却知道,不论她有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地位什么样的容貌,打从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便已经陷进去了。

尽管那一对相拥在一起的男女完全忽视了别人,但李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高兴。

相反,看着这温馨的一幕,他还老怀大慰地拽着自己的胡子,真心诚意地感慨道:佳儿佳妇,莫过于如是!直到发现这一对小儿女有把所有人都忘记的趋势,李旦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于是恰到好处地分开了这一对人。

见裴愿这时候才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他不禁有些好笑,缓步上前轻轻拍了拍裴愿的肩膀。

回来就好,你这一回来十七娘就能安心了。

这两年多不见,你竟是瘦成了这个样子,一定得好好补补!太……裴愿嗫嚅了一下,竟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直到他感到胳膊上被人重重掐了一下,这才福至心灵地说道,舅舅,怎么也应该我回去之后去看您,您怎么亲自来了。

老了,再不趁这个机会出来走一走,以后就没机会了!李旦沉吟片刻,忽然解下了手中的一串佛珠递给了裴愿,当初大慈恩寺送来了这一串开光的佛珠,说是能庇佑百邪不侵,如今我都老了,也不需要这些,裴郎你便收着,以后若是再遇着危险,说不定还能有些效用,也省得十七娘天天为你担心。

裴愿捏着那一串佛珠,瞥了一眼脸露红晕的凌波,也没怎么推辞就接受了下来。

而旁边那几个亲卫却是个个面面相觑---大慈恩寺乃是李旦一向最喜欢的寺庙之一,这串佛珠也是李旦心爱之物,居然说送就送,而那个裴愿还居然说收就收了!第二百二十一章 温情旖旎父皇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贸贸然地出宫,就不怕朕问责左右羽林?当身居武德殿的李隆基听到高力士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番李旦出宫的情形时,他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要说父亲对裴愿的喜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头一回见到那个愣小子就带回了家里,之后更是没事就找来唠叨家常,竟是比他们这几个儿子还亲近些。

说起来裴愿和他那位嫡亲大哥的脾气有些相近,但宁王李宪终究是皇族,与裴愿那种毫无矫饰的作风也不能相提并论。

那么多世家子弟十七娘一个都瞧不上,偏偏看中了裴兄弟;父皇膝下子侄众多,偏偏也是喜欢他……力士,你和十七娘也是交情默契,是不是也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高力士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极其精彩的表情。

他就没看出那个愣小子有什么好的,性子憨厚朴实对于普通人来说固然是可取的品质,可是在长安城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种老实人得让小凌多花费多少心思?分明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说什么天作之合!愤愤然腹谤了一通,他这才勉强牵扯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回禀陛下,说实话,我从来不觉得他们两个很般配。

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李隆基不禁仔细端详了一阵高力士的脸,随即哑然失笑道:你这话要是让十七娘听到,少不得要和你翻脸,就是父皇也不答应。

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十七娘以一介孤女能够在宫中存身至今,早就厌恶了那种时时刻刻斗心计的日子。

所以她才会喜欢裴兄弟这样的人。

别看以他的品级应该是朕随意任命,父皇说不定会亲自插手安排。

谁让那小子命好呢!高力士愤愤不平地撇了撇嘴,但很快就想到了某个关键。

昔日李隆基还是郡王的时候,曾经和裴愿兄弟相称固然没什么问题,可如今还是一口一个裴兄弟,听着就有些古怪了。

不过,以他对某人地粗略了解,哪怕是知道天子和太平公主斗得如火如荼,那个愣小子也应该不会当缩头乌龟,这大概就是笨蛋和聪明人的区别了。

裴愿却不知道人家已经把他归到了笨蛋的范围。

回到家的他见过了弟弟和弟媳。

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就被凌波赶去了沐浴。

这一路上他忙着赶路,身上的浮灰几乎要结了几尺厚,但比起之前连番大战的时候,这一点脏乱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他素来不喜欢有人服侍洗浴。

因此进了浴池就把人都赶了出去,然而在脱到最后一件内衣的时候,他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由于路上颠簸,先前勉强愈合的伤口仿佛是撕裂了。

竟是紧紧贴在了衣服上。

没奈何之下,他只得横下一条心使劲一揭,这才剥下了衣服。

把那团犹如破烂流丢似的衣服卷起来扔在一边,他便进入了白玉池。

尽管身上的伤口碰到热水火辣辣地疼痛,他却浑然不在意----西域庭州虽然并不缺水,但毕竟比不得中原,纵使洗浴也不过在河里打一个滚,哪像在中原这样豪奢?然而,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

他却忽然使劲吸了一口气,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伤口都成了这个样子还敢下水,你真是不要命了!凌波只是一时起意方才悄悄掩进了这里,结果却看见了一个遍体鳞伤的丈夫,这心里甭提多难受了。

看见裴愿茫然地转过头看着她,她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恶狠狠地吩咐道:阿宇,阿宙,把他给我从水里弄出来!还有,让熙娘她们把之前留下的那些伤药都给我找出来!裴愿愕然看着面无表情地武宇和武宙大步走进来。

本想说不必那么麻烦。

谁知那两人根本不给他开口说话地机会。

竟是一人一边硬是将他从水里挟了出来。

平日他还可以挣扎一二。

这一回却是觉得手足无力。

想起刚刚吸进去地那股子甜香。

他顿时恍然大悟。

可明白归明白。

他还是连忙开口解释道:小凌。

你听我说。

这些伤我已经让阿塔部落里头地巫医和庭州地军医看过。

都是用地上好伤药……你给我闭嘴!凌波哪里听得进裴愿地解释。

盯着他前胸后背少说也有十几处地伤口。

她只觉得怒火乱窜。

受了伤就该好好将养几天再上路。

你知不知道这骑马一路颠簸不利于养伤?阿宇阿宙。

给他擦干了身子送到我房里头去!武宇和武宙交换了一个默契地眼神。

脸上露出了一个罕见地笑容。

同时点头应是。

两人收拾好了一切。

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裴愿送到了凌波那间宽敞地寝室。

待把人放下盖上那层锦被之后。

武宇方才撂下了一句意味深长地话:姑爷。

小姐可是等你很久了!盖着那层松软地被子。

浑身乏力地裴愿全然忘记了身上那些伤口地隐隐作痛。

确实很久了。

他和她已经分别了一年零一个月零九天。

每一天每一刻他都记得。

他不想踏进长安。

那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见她。

而是觉得自己回来会给她增添无穷无尽地麻烦。

而为她做地事情却少之又少。

他地性子不适合这里。

不适合这种阴森森地杀戮。

不适合这种时时刻刻需要一层面具地环境。

忽然。

他听到了一阵细碎地脚步声。

扭头一瞧方才发现是凌波拿着一个托盘走进来。

上头尽是形形色色地瓶瓶罐罐。

那种冷冽地眼神看得他头皮发麻。

然而这一次根本没有他拒绝或是反抗地权力----因为他地力量早就被人给全部剥夺----而他即便想要出口解释什么。

也在凌波地目光中败退了下来。

于是。

他只好任由她将一层层不知名地药膏涂沫在他地前胸后背肩上腿上。

任由那种温馨旖旎地气氛在房间中荡漾。

摩挲着裴愿肩膀上白天自己咬出来地浅浅地白印子。

凌波不觉惊叹于他地皮厚肉实。

待到确定他全身上下地伤口都已经抹上了药膏。

她方才直直地注视着那双眼睛。

一字一句地说:大伤小伤一共二十二处伤口。

你居然全都不当做一回事!你在信上对我说过会平平安安地回来。

可没说会带上这样一身地伤回来!你要打探消息。

只要事后派人追问不就行了。

为什么要亲自去。

为什么还要亲自去干最危险地勾当!我……裴愿张了张口,一只温暖的手却覆在了他的唇上。

望着那双既嗔且怒,然而又情意深沉的眼睛,他只觉得满腔的话都化作了一股柔情。

看着她宽衣解带,看着她掀开了那层锦被,看着她伸出双手抱住了自己的颈子,他只觉得心中积满了一股化不开的柔情。

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一瞬间,刚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力气陡然之间又充满了四肢百骸,这一变故让他陡然欢喜了起来。

捧起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他本能地重重吻了上去,忘情品尝着那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甘甜。

尽管这不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但有道是小别胜新婚,这离别之后的缠绵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尽管是初冬,但室内烧着温暖的炭火,那一层锦被早就被激情中的两人给踢到了床下。

直到两个人全都没了力气,他们方才头挨着头的躺在一起,四双眼睛全都盯着头顶的红绡帐发愣。

小凌……长安城的那些大事我不懂,这次回来总不能闲着吃干饭,我想还是去老地方,那里毕竟有不少我认识的人。

你是说羽林么?凌波毫不意外地侧过了头,见裴愿眼神炯炯,不禁微微一笑,我早知道了。

放心,这点小事,无论太上皇还是陛下都会答应的。

你尽管按照自己的意想放开手脚去做,有什么事情我给你顶着。

听了这话,裴愿更是觉得心头一宽,于是凑过去轻轻摩挲了一下凌波的脸颊,转而却朝天一躺,心满意足地常常吁了一口气:我这辈子有了你,已经没什么其他可求的了。

我只希望天下黎民能够有一位明君,只希望天下能少些战火,朝堂上能少些争斗……又做你的梦了!凌波没好气地在裴愿胳膊上掐了一记,这才正色道,我知道你决心想要帮着李三哥,但他现在是天子,而天子和寻常人是不同的。

兴许他现在是明君,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是明君,但却未必能担保他一辈子都是明君。

古往今来,全始全终的人少,全始全终的皇帝更少。

我只想说一句话,你做出的选择,将来就莫要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我……不后悔。

面对吐出不后悔这三个字的裴愿,凌波渐渐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和裴先一样,裴愿在某些事情上也是死性子。

既然已经不是女人天下的时代了,那么就让她为这个时代的彻底结束推上一把力吧。

也许九泉之下的上官婉儿不会原谅她的所作所为,但是她的丈夫做出了选择,她也没必要再躲躲闪闪回避什么立场。

第二百二十二章 绝对中立裴愿的归来对某些人来说无足轻重,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了不得的大事。

就比如朝廷中顶尖的那一批权贵,便都在心里猜测裴愿的官职归属。

尽管裴先是文官,但谁都知道,先头裴氏父子在当初兵变的时候一个万骑一个飞骑,都曾经立下了汗马功劳,裴先既然外放秦州都督,裴愿在北衙禁军中任职便是铁板钉钉的事。

问题是,以他之前六品的官阶,这一回究竟会授予多高的军职?答案在裴愿回来的第十日见了分晓。

和众人想的一样,尽管这并不是三品官以上的除授问题,但久已不管政事的太上皇李旦却是亲自出面,在五日一次的太极殿朝会之中决定了这桩不大不小的事情。

然而,当李旦金口玉言钦定裴愿为左羽林军左翊卫中郎将府中郎将的时候,上上下下顿时惊倒一片。

才二十五岁不到的人,这会儿就已经跨入了四品官的行列了?天知道裴愿的父亲裴先眼下也只不过是四品官,这会儿父子同列算是怎么回事?此时此刻,哪怕是心向裴氏的人也颇觉得这任命实在有些儿戏,出于保护年轻人的意识,几个老成持重的臣子便试图劝谏一二,谁知道一向还算是从谏如流的太上皇李旦竟是犯了执拗,言道是若中书敢不出旨,门下敢封驳,他就直接下中旨。

这算是哪门子事!面对这种罕有的情形,李隆基作为天子却是一言不发。

他脸上虽微微皱着眉头,心里却是着实高兴。

放眼看去,崔窦怀贞之流都是面色不豫,他那位姑母太平公主尽管露着矜持的笑容。

但从那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来看,大约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来也是,父皇对于裴愿那种与生俱来的喜爱,那种没来由地信任,别人是决计无法体会的。

闹哄哄一场朝会之后,这样一道任命总算是通过了下来。

毕竟武官不是文官,左右羽林军除了中郎将之外还有将军大将军压着,而且在大多数人看来,这裴愿年轻资浅,未必就能够压服众人。

而在那场兵变中冲杀在前的几个人却暗地里交换了一下眼色。

王毛仲面露冷笑,陈玄礼葛福顺神色暧昧,而薛崇简则是在心里感慨着裴愿的好运。

若不是那一场元宵灯会上的巧遇,只怕李旦登基之后就算赦免裴氏。

裴氏父子也不会有今天的境遇。

当然,裴愿也决计不会娶到那样一个妻子。

十七娘……这一切你都早就计算好了么?事实证明,薛崇简高看了凌波的本事。

当凌波和裴愿在家里接到这样的任命之后,裴愿固然是大吃一惊。

就连凌波也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

她本以为裴愿能够担当长史之类的事务官,或是万骑果毅就已经很了不得了,结果她那个舅舅实实在在送出了一份惊喜----或者应该说是惊吓。

不到二十五岁地羽林中郎将?这简直是把裴愿推出去当了靶子!送走了传达旨意的通事官员,裴愿忍不住使劲拍了拍额头。

一转身看见妻子仍是愣在那里,他不禁笑了起来。

尽管也觉得自己骤然升迁高位不合法度,但他却没有那许多心思,反而略略一想就想通了。

小凌,我想太上皇这任命除了看旧情之外,也是希望我能够约束左右羽林。

这短短几年里头。

羽林军掀起的变乱已经有好几次了。

其中李重俊那一次失败,李三哥……陛下的那一次得以成功。

不论这出发点是好是坏,但和太宗皇帝地玄武门之变一样,终究是开了极坏的例子。

太上皇已经老了,他希望的是陛下和太平公主能够和平共处下去,所以把我安在羽林军。

大约不外乎是出于这种打算。

裴愿一语道破关键,凌波顿时悚然动容。

她还在思量李旦这种程度的爱惜重用是不是有些过了分,裴愿竟是已经想到了这个方面,谁说他木讷憨厚?这分明是洞若观火!此时此刻,她几乎能够断定,倘若不是裴愿年轻资浅,只怕李旦会索性将他任命为大将军。

不过,中郎将虽然逊于大将军和将军,却是真正主导羽林军地实权军职。

若是裴愿能够真正将左羽林攥在手中。

高兴的绝对不止李旦一个人而已。

无论从哪一点看。

这都是有利于李隆基这个天子地。

你……今后要千万小尽管已经是夫妻。

但面对凌波这句告诫。

裴愿仍是露出了欣喜地笑容。

缓步走上前去将她拉入怀中。

他便一字一句地说:放心。

既然我回来了。

那么自然是我冲在前头。

小凌。

我地后背就全都交给你了!凌波起初还有些欢喜。

待到看见旁边地裴范拉着紫陌蹑手蹑脚地溜了。

她不由有些懊恼。

于是使劲在裴愿宽厚地肩背上掐了一记。

结果。

她无奈地发现他纹丝不动仿佛丝毫没有感觉。

反而是自己暗自手痛。

只得索性在那可靠地臂膀中多沉溺了一会。

反正从今天开始。

她就要成为某人坚实地后盾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

第二天一大早。

裴愿便装束一新去了大明宫左银台门之东地左羽林军营。

他不知道地是。

凌波早早地就命人给左羽林军中地几个老相识送去了口信。

这天等他一走又坐车去不少人家转了一圈。

她作为太上皇李旦两位宠妃地常客。

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一回忽然如此高调。

自是受到了长安城那些贵妇地欢迎。

一天走下来便把之后数日地行程全都安排了下来。

投壶、打双陆、赏水仙、打猎……总而言之。

这年头贵妇之间地活动不外如是。

却是比要日日上朝处理事务地男人也不逊多让。

在这种娱乐活动中,女人的话题并不仅仅局限于家长里短,就是朝廷上的大事也会被她们拉出来当作谈资,而那些在家中掌控了全部事务的大妇们,更是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掌控她们的丈夫----尽管那只是极小部分的人,但对于凌波来说也已经完全够了。

因为以她这个年轻县主的身份,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都不用避忌。

而如今已经变聪明地裴愿虽然和她表明了立场,但是在外头,那个愣小子自然会表现得不偏不倚,而那恰恰是李旦任命一个过分年轻地中郎将的本意。

天一天天冷了下来,权贵人士们渐渐换上了华丽地锦绣絮袍,操练的军士们也渐渐换上了冬装。

原本等着看裴愿笑话的人们无奈地发现,左羽林军营中犹如一潭死水古井无波,别说闹腾,就连什么争吵的征兆都没有。

从上到下的那些中郎、郎将、兵曹参军事,那些旅帅队正校尉,仿佛人人都像小狗一般服膺了某个新任中郎将。

至于大将军和将军,也没听说过对裴愿有什么指摘。

太平公主对于裴愿骤然升迁到这个要紧的位子并不是没有猜疑的。

然而,暗地里撒出去的探子发现裴愿去李旦的立政殿多,去李隆基的武德殿极少;而且裴愿和左右万骑的陈玄礼葛福顺等人似乎刻意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

当发现这些状况之后,一向敏锐的太平公主便有了自己的判断。

原来,这是她那位八哥安插的一颗绝对中立的棋子。

既然如此,她要做的,也就是把这颗棋子往自己这里再稍稍拉一点。

毕竟,李旦对裴愿凌波这对小夫妻实在是有些太宠溺了,她能够使人离间李旦李隆基父子,但这种法子却不能用在这里。

恰好入冬之后,也不知道是李旦心情太好还是其他的缘故,竟是下令全城大满城放灯,满长安的男女老少一入夜便都是出门赏灯,因此这一日太平公主听说凌波和她的儿媳方城县主武伊琳都在太极宫门楼上观灯,心中一动便也赶了过去。

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时,她眯着眼睛打量了那一对堂姐妹一眼,渐渐露出了一丝冷笑。

武伊琳是武三思的女儿,年少的时候享尽荣华富贵,但武三思死后也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待到韦后事败,李旦下令平武三思武崇训父子之墓,武伊琳更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如今那个站在凌波身侧的身影虽然衣着华丽珠翠满头,但任是谁看起来也会觉得那是至少长了凌波十岁的堂姐,谁能看出那是凌波的堂妹?当太平公主看到武伊琳转过头来瞥见她时那种惊惶的表情,她不由更多了几分轻蔑,于是走上前之后只淡淡地用寥寥几句话就打发走了这个儿媳,然后方才笑着打趣道:十七娘,你什么时候和这个傻丫头那般要好了?当初她过门的时候倒是趾高气昂,之后连遭大变就成了瘟鸡似的。

满长安城都是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看着让人心里就有气。

凌波自然不会听不出太平公主的言下之意,然而看到武伊琳那寥落的背影,她却说不出什么附和的话来,只能微微点头。

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话,她很明白,太平公主瞅着这时候来见她,绝对不是为了变相夸她懂分寸识时务而已。

第二百二十三章 爱屋及乌十七娘,你觉得因何可以成事?凌波本以为太平公主会晓以利害,却没料到人家的第一个问题如此古怪。

然而,她毕竟算得上是上官婉儿的学生,在权谋诡道之中浸淫颇深,沉吟片刻便领悟到了这句话的深意。

看着城楼下彩灯万盏人头攒动,她便若有所思地道:依我之见,因势可以成事,因人可以成事。

说得好。

太平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遂上前一步和凌波并肩站着,你从当初开始便选择了一条和婉儿不同的路子,一只脚踏在局中,一只脚却仍在局外,宁可不得全功也要全身而退,这固然是看破了势,看透了人,并没有什么错。

不过,你的这种手段却并非用在所有时候都有效。

八哥是重情义轻权势的人,所以他会惦记着你的好处,而从来不会想到你的犹疑。

我和三郎却不同。

三郎面上重情义,心中却阴狠果决,决不会有妇人之仁;我虽是一介妇人,但我却是圣帝天后唯一的女儿,绝非我夸口,便是我那四个兄长,有的不及我隐忍,有的不及我果决,比之三郎,我胜在势,而又输在势。

饶是凌波对于太平公主向来就有极高的评价,听到这样一番话仍不免心头震惊。

在外人看来,太平公主擅权,步步威逼已是天子的李隆基,固然是缺了君臣之道。

然而,太平公主用如此言语自剖心迹,无疑表明她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外人的看法,并不是没有意识到某种迫在眉睫的危机。

隐忍不发若不是为了最后的勃发,所谓的隐忍便完全是笑话而已。

情知太平公主心志极坚,凌波也不会大费唇舌劝说或是辩驳,默然立了半晌便直接问道:那么,公主觉得我眼下该怎么做?八哥任命你那郎君为中郎将,无非是不希望重新掀起什么变乱,可那是他的一厢情愿。

左右万骑如今牢牢掌控在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三人手中。

噢,还有一个王毛仲。

他们乃是三郎之前的老班底。

可时势变化,谁能担保他们还是一如当初?至于羽林……倘若不是我让某些人偃旗息鼓,你的小郎君也不会那么顺顺当当。

毕竟,底下的一呼百诺固然要紧,上头也不能有掣肘,你说是不是?十七娘,你要站得不偏不倚。

想要两面都不得罪,最后却有可能得罪了两边。

此时此刻,凌波的心中如明镜一般透亮,知道太平公主这是在提醒自己需要表明态度和立场。

尽管她早已经和裴愿做出了选择,但这时候却只能露出了极其为难地表情,低头看着脚尖一言不发。

十七娘,虽说有一句话叫做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但现如今两边却是势均力敌,三郎挟大义之势,我挟百官之势。

旁人只看到我咄咄逼人。

又有谁看到我那好侄儿背地里花费的功夫?姚元之宋张说先后被贬,刘幽求流放,这固然是因为他们得罪了我。

但若非是他们执意削我权柄,欲图置我于死地,他们自然还能够太太平平当他们地宰相!崔那样机谋百出却人品低劣的人我固然需要,但那样忠心为社稷的人才我也同样需要。

我那位母亲当初的驯马心得你应该听说过,你觉得那如何?对于这种**裸的威胁,凌波惟有苦笑。

那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皇所用的办法自然是极其具有威慑力地。

然而,那种高超的手腕又有几人能够仿效?太平公主虽然有野心,也有与野心几乎匹配的才能,然而,她却不认为对方能够成功。

时势不同了,武后当初崛起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并非世家出身的她能够一步步走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但太平公主却是众矢之的,那便注定了她的每一步每一招其实都在众目睽睽之下。

都要经受无数人掰碎了分析。

就好比如今。

又有谁不知道太平公主的心思?没有大义名分,终究是无根之萍。

但这话她不能说。

当初和薛崇简一番长谈。

尽管中间有徐瑞昌李代桃僵。

但不少话她相信确实是出自薛崇简自己。

亲生儿子尚且拉不回太平公主这驾马车。

她这个外人又算得上什么?于是。

她再一次沉默了良久之后。

终于退后几步深深一躬身道:公主恕罪。

如此大事。

我需得回去和我家郎君商量之后。

才能给一个答复。

这样地答复早在太平公主意料之中。

而且她要地原本就不是空口说白话。

当下便欣然点头。

瞧见武伊琳孤零零地站在城楼东侧。

她地嘴角不禁微微上翘了一个弧度。

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伊琳既是方城县主。

又是立节王妃。

身份地位算是女人之中拔尖地了。

可是那又如何?母家覆灭。

再无一人显赫;我家二郎又不是喜好女色地。

据说很少在她那里留宿。

不过是徒有尊荣而已。

十七娘。

你能有今天得来不易。

千万不要沦落到她那般境地。

见太平公主施施然朝顶楼而去。

凌波忍不住又打量了一眼那边地武伊琳。

然后方才别转了目光。

却是再也没有赏灯看百戏观伎乐歌舞地兴致。

悄悄地也从另一侧阶梯下了城楼。

此时李旦李隆基父子都仍在顶楼上观灯赏玩。

百官贵妇无不趋奉。

因此这阶梯上就只有她和身后地武宇而已。

然而。

当她拐了一个弯快要到底地时候。

旁边却猛地蹿出了一个人来。

武宇几乎是本能地抽刀出鞘闪到了凌波前头。

待到看清了来人方才收刀后退。

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恼火:高大人。

你这么冒冒失失冲出来。

要是我给你一刀算怎么回事?尽管知道当年那几个闷葫芦如今已经很会说话。

但高力士仍不免气结。

直到看见凌波忍俊不禁。

他方才不得不按下心头气恼。

四下里望了望。

见楼下值守地宦官都是自己地心腹。

周遭也没有什么外人。

他方才压低了声音说:我问你。

当年恒安王家那位千金是不是住在你家?你是说十九娘?凌波眉头一挑。

颇有些莫名其妙。

她们母女二人确实住在我那里。

那又如何?你怎么那么管闲事!高力士气急败坏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只觉得脑袋大了好几圈,最后方才长叹了一声,你知不知道,陛下自从那一次在曲江池遇见她之后,就颇有些留心,之后更让崔日用去暗示了几句。

没想到那杨氏忽然带着女儿跑了,不多时又跟着你回来……他娘的这算是怎么回事!想到某个李三郎还是郡王的时候便是姬妾如云,想到他成为太子之后更是把东宫塞得满满当当,想到他如今的后宫几乎是太上皇李旦的五倍还多……凌波只觉得心头火起,当下就沉声说道:他的女人已经够多了!当初他还可以说是用沉迷美色来蒙骗别人,如今他已经是天子,一味地好色算什么!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高力士必定会厉声呵斥回去,但此时却有些哑然。

望着凌波那张阴沉沉的脸孔,想到宫中那一位位千娇百媚的美人成日里都在翘首盼望君王临幸,想到如今那已经被册立为王地两位皇子,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尽管他并没有跟着李隆基很久,但自幼练就地察言观色本领仍是让他看出了某些东西,某些极其微妙的迹象。

然而某些东西他却万万不可宣之于口,于是只得拐弯抹角地说道:要我说,你那位婶娘并不是不愿意,不过是存着欲擒故纵奇货可居地意思。

毕竟,宫里已经有两位武氏女,再多上一位大臣们就要上疏劝谏了。

不过,有一件事我得说在前头,当今那位皇后并不是一味宽仁不妒的主儿,当初在那种关头能够力挺陛下冒险,足可见她的心机。

如今陛下对王氏一族颇有加恩,宫中其他人又无法与其抗衡,如果武明秀自己也愿意,你没必要阻着人家飞黄腾达的路子,这对你自己也有利,不是么?凌波勃然色变,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看到凌波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极其碜人,高力士不禁缩了缩脑袋,半晌才说道:太上皇王贤妃和豆卢贵妃因为你的缘故,爱屋及乌,因此杨氏入宫好几趟她们都见了,间中武明秀也进宫了一趟。

王贤妃和豆卢贵妃都很爱她的聪明灵巧,说是颇肖于你,据说还对太上皇提了。

昨日赏灯的时候,太上皇和陛下都曾经在楼上看见她,陛下的神色被太上皇瞧见,太上皇就提起了纳妃之事。

此时此刻,凌波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眼前又浮现出了武明秀明艳可人的笑容。

别人不知道深宫的可怕,但武明秀应该是见识过的,而杨氏也不应该不明白。

而李三郎的风流好色更是出了名的,难道她们全都不知道?见凌波僵硬地从身边走过,见武宇投来了愤怒的眼神,高力士只觉得好没来由。

他实在不明白,凌波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如今那位年轻俊朗风流的大唐天子陛下,也同样是爱屋及乌?第二百二十四章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尽管并非上元节,但连续数日解除宵禁,足以让长安城变成一个不夜之城。

纵马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而行,凌波只看见四处都是纵情欢笑的男女,随处可见鲜衣怒马的豪家子弟,在煌煌灯火下,女人们秀发上的首饰散发出无限珠光宝气,男人们身上的锦绣流露出无限豪奢华贵,那些兴奋的嚷嚷和笑声随风四处飘散,恰是一派举城同乐的气象。

然而,她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太平公主的那一番话只是稍稍拨动了一下她的心弦,充其量不过是一丝小波澜,但高力士的那些言语却让她的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想起那一次酒醉之后武明秀吐露的心思,再想想杨氏这一年多来的表现,她自然明白杨氏一直在借助自己的势。

那只是一个母亲的考虑,然而,那却不仅仅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考虑。

和她不同,武明秀还有两个弟弟,那是她那位婶娘日后的依靠。

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已经死了,而那一位也不像是会庇护武家人的人;她虽然姓武,但家中并无嫡亲兄弟,和武家其他人也没什么亲情,更谈不上什么帮助;所以,已经沦落为丧家之犬的武家人要重新站起来,自然得用非常之法。

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家门前,见大门洞开内中忙忙碌碌,凌波不禁眉头一挑。

下马进门之后,她便对迎出来的楚山问道:这前院闹腾成一片是怎么回事?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务,难道家里人都不要睡觉了么?小姐,这是姑爷和明秀小姐的主意!楚山脸上被院子里的火炬光芒照射得通红,流露出一种别样的兴奋来,姑爷今天早早就从羽林军营中回来了,一进家门正好遇着明秀小姐,吃那一位撺掇,姑爷就说全城大放灯,家里也不如热闹热闹,一宿不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起来虽然家里平日就是过年也没这么热闹。

我寻思今夜放纵一下也没什么事,所以就吩咐了下去。

把上元节的时候没用完的灯都挂了出去。

尽管心情不好,但听到是裴愿的主意,凌波那阴沉的脸色渐渐缓和了几分。

随口吩咐楚山照着裴愿地话去布置,等到人一走,她却没好气地嘀咕道:凡事都听人家的撺掇,这耳根子真软!后头耳聪目明地武宇四人听到这嘟囔,面面相觑了一会便不禁莞尔一笑----谁不知道那两人感情最好。

这抱怨怎能当真?等到从中庭进入内院,瞧见那院子中张灯结彩的模样,这刚刚从外头回来的五人便全都瞠目结舌了起来。

家里有一条消息直通外头的漕渠,此时此刻,那小溪中尽是一盏一盏的荷花灯,决计不是什么上元节时遗留的货色。

而某个呆头鹅正蹲在小溪边往里头放灯,那神情专心致志,浑然没理会一旁兴高采烈嚷嚷不断的武明秀。

对对对,就是这个样子!姐夫你真行,十七姐回来之后看到这些一定会高兴地!姐夫。

荷花灯放得越多,将来你和十七姐的日子便过得更红火,将来就会多子多孙。

嘻嘻。

到时候漕渠里头全都是咱家放出去的荷花灯,这才热闹呢!姐夫姐夫,小心,可别打翻了!凌波静静地站在后头。

看这两人一蹲一立。

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转头示意武宇武宙等人先去休息。

她便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

然而。

就在她离着那边还有十几步远地时候。

裴愿却忽然转过了头。

随即便放下手上地荷花灯站了起来。

他这么一站。

武明秀也转身瞧了过来。

一见是凌波。

她地双颊上立刻露出了两个可爱地小酒窝。

姐夫真厉害。

十七姐还离着那么远你就知道了!裴愿拍了拍双手上得前来。

见凌波拿眼睛瞪他。

他便憨笑道:你地脚步声我早就听习惯了。

再加上你又喜欢在衣服上熏自制地黑秦香。

我当然知道你回来了。

今儿个这么晚。

可是去城楼上赏灯了?一说到赏灯。

凌波就想起了先头地事。

瞧见武明秀蹑手蹑脚想溜。

她原本想张口叫住她。

话到嘴边却还是吞了回去。

不管怎么说。

她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堂姐。

人家有名正言顺地母亲。

不过是在她这里借住。

她凭什么管那些事?饶是如此。

望着武明秀地背影消失在西角门。

她地脸上仍然流露出一丝深深地惘然。

小凌。

你怎么了?裴愿敏锐地察觉到妻子脸上有些不对劲。

连忙伸手揽住了她地肩膀。

是不是今晚在城楼上听到了什么不好地话?面对裴愿这一猜一个准地神奇。

凌波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一五一十把今儿个遇到太平公主地事情说了。

我早就说了,我冲杀在前,你掩护在后,大主意你拿。

裴愿的回答异常干脆,随即又加了一句,既然太平公主这么说,足可见羽林军上下都布满了她地人,看来我得在下头好生安排一下。

她想在上头掣肘,却还得看下头的军将是否答应。

见裴愿说到军事的时候自信满满,凌波不由安心了下来。

然而,一想到高力士的话,她就觉得心里堵塞得厉害,索性把武明秀的事情也都一起吐露了出来。

当她说到杨氏将武明秀带到城楼观灯,太上皇李旦更是已经亲口提出了纳妃之事的时候,裴愿的脸色也渐渐有些难看。

武明秀聪明机敏,裴愿对这个妻妹也颇有些喜爱,此时忍不住有些恼怒:陛下的后宫已经有那么多女人了,明秀怎会那么傻!而且,陛下虽然喜好女色,却鲜少沉溺其中,她纵使得宠了,难道还能盖过皇后?两夫妻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最后同时叹了一口气----他们没有任何立场去干涉这件事,能做的也就只有提醒一声罢了。

这一夜,凌波和裴愿互相依偎着,在内院中看着那小溪中地荷花灯向漕渠缓缓移动,一起观赏着这院子四周挂地彩灯。

他们能够听到家里下人们的欢声笑语,甚至能够听到外头大街上传来地声音,即便是心中搁着一件让人不那么愉快的事情,尽管晚上的风很有些寒冷,但他们仍在在院子里伫立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少睡了两个时辰的裴愿仍是精神抖擞地出了门,而同样早早起来的凌波却把武明秀叫了来。

尽管她并没有资格管这个堂妹的事情,但是她仍想要问一个清楚,至少她需要知道武明秀自己究竟是什么打算。

纳妃?武明秀歪着脑袋,面上却丝毫没有诧异,反而满不在乎地笑道,十七姐,我眼下还有几个月方才及笄,就算这件事是真的,也得再等几个月再说,到了那时候,说不定朝中的两派就分出胜负了。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说这个!见凌波面露恼色,武明秀不禁吐了吐舌头,随后便收起了那嬉皮笑脸的表情,认认真真地说道:十七姐,我也想嫁一个只对我一个人好的丈夫,也希望能够一辈子平安喜乐,但我不是你,我也不可能遇到姐夫那样的好男人,因为武家已经不是从前的武家了。

裴家得到太上皇的眷顾,你也是一样,但我算什么?在别人眼中,我是大逆不道的武家后人,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倚靠的爹爹。

太上皇和王贤妃豆卢贵妃虽然都对我不错,但那都是看了你的面子,若是我嫁了一个普通人,将来又会如何?略微顿了一顿,武明秀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惘然:我错过了武家最好的时代,也错过了用自己的聪明翻身的时代,我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与其嫁一个寻常男人,将来看他寻欢纳妾,那我还不如成为陛下的妃嫔。

至少……凌波从来没有想到武明秀会考虑那么多。

此时此刻,端详着那明艳的容颜,她忍不住想到了当年刚刚及笄的自己。

从五王兵谏到李重俊夺宫失败,到李隆基扫除诸韦,再到如今的姑侄争权,她这一步步走过来,看上去极其顺当,其实又经历了多少磨折?如今武明秀所思所虑,竟是比她当初更加固执更加决绝。

于是,她没有问至少后头那半句话,只是微微笑了笑。

十九娘,你长大了。

如果走上了这条路,你今后只怕要付出无数代价,而且也没有其他人能帮你。

武明秀站起身走到凌波跟前,忽然屈下一条腿半跪了下来,轻轻抓住了凌波的一只手:十七姐,我一直知道你对我很好,你待我都是真心的。

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一定会站住脚跟。

我不是那位武贤妃,她眼里只有陛下,而我的眼里更多的是我自己。

面对这样直白的言语,凌波忍不住又想叹气。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她身边的人都要和李三郎扯上关系,难道这就是飞蛾扑火在所不惜?觑着凌波那疲惫的眼神,武明秀轻轻攥紧了藏在袖子中的拳头。

既然凌波没有询问,她也不会再说那隐去的半句话----只凭她是她的堂妹,她酷肖于她,她便一定能够拥有自己的位置,一定能够顺顺当当地走下去。

凌波选择了一条幸福的路,既然她不可能拥有,那么便只有选择一条权势的路。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一切为了未来先天二年三月己卯,上纳已故恒安王武攸止女为昭媛。

这一天,距离武明秀十五岁及笄,还有两个月零三天。

在入宫的那一刻,武明秀的心绪却飘到了极远的地方。

七十多年前,时年十四岁的武后也是从并州走向了长安,被册立为正五品才人,从此让籍籍无名的武家一跃升至氏族志的前列,一跃成为真正的世家大族。

如今,昔日的繁华鼎盛已经不在,一切便都要靠她自己了。

由于一应册礼迎礼都是在武明秀的家中进行,再加上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因此凌波并没有亲临。

思量武攸止死去多年,家境不过是殷实小康,她便打发人送去了一份厚礼----反正如今她最不缺的就是钱。

仅仅是绸缎,她便几乎搬空了家里的半个库房,什么豫州的鸡绫双丝绫、兖州的镜花绫、青州的仙文绫、恒州的孔雀罗、定州的两窠绫、荆州的交梭子、阆州的重莲绫,直到看着东西装满了两辆大车,她这才长叹一口气命人送走。

由于是太上皇李旦亲自下旨纳妃,群臣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也没有多做评论。

即便是太平公主,也不过晒然一笑,道了一句三郎好风流,便轻轻揭过了此事。

在人们心目中,自从女皇之后,武氏几乎就没有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才,足可见那山川灵秀便只钟于昔日那位一代女皇一人。

那位永年县主虽然炙手可热,但终究是一位嫁了人的县主,其余众人就更不足道了。

相形之下,两日之后的皇后亲蚕大典才是重中之重。

当一身黄罗鞠衣的王宁率内外命妇行亲蚕之礼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只有那位雍容华贵的皇后。

于是,对于夹杂在嫔妃之列中并不起眼的武明秀,人们都本能地忽略了过去。

心不在焉地凌波和立节王妃武伊琳并肩站在一起。

她本想称病不来,谁知道这一个由头太平公主抢先用了。

她只好穿上繁琐的翟衣,顶着沉甸甸的八翟八钗,还有其他乱七八糟地佩饰站在命妇的人群中。

她这个县主的位置正在前列。

恰好能看见皇后王宁,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她发白的脸色和额头上的汗珠。

她心中甚至不无恶意地想到,这一次亲蚕之礼后,王宁只怕是不会想来第二次了。

亲蚕之礼毕竟繁琐,这一日天气又好,日头竟是比寻常春日毒辣许多,凌波在庭州常常骑马打猎。

练就了一身好筋骨,几次下来只微微有些喘气,而其他贵妇就没那么好运了。

那些出身武将之家的女人平日常常纵马出游的还好,可那些家教森严地真正世家女,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会儿在经历了无数次跪拜之后,早就已经头昏眼花。

终于,在大典进行到一多半的时候,人群中便倒下了好几个,旁边的宫人慌忙上来把人架起拉走。

可这么一起头。

撑不下去的人就更多了。

瞧见武伊琳也有些摇摇欲坠的趋势,凌波瞅了个空子,赶紧朝一边的宫人打了个眼色。

很快。

就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宫人上来,一左一右地挟住了武伊琳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人架了下去。

然而她们才一转身,凌波就忽然感到整个人一阵晕眩,继而更是有一种呕吐的冲动。

面对这种奇怪的情形,她不由得诧异自己今天早上是不是吃坏了东西。

谁料那边地嫔妃之中,却忽然也有人一头栽倒,她只匆匆瞥了一眼,却发现那竟然是陈莞。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觉得那种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只得招来一个侍女将自己搀扶了下去。

避到一边那个阴凉的棚子时,她再回头一看,只见原本齐齐整整的命妇已经缺了将近四分之一地人,就是皇后王宁背后的妃嫔也是稀稀落落一片。

而这边的棚子中。

几个太医署的太医正脚不沾地忙得团团转。

有的在把脉,有的在吩咐杂役端上早就预备好地汤药。

有的在对着底下人厉声叫嚷什么,总而言之竟是一团乱。

她很快便在人群中找到了面色苍白的陈莞,发现那边围着好几个太医,便一步步挪了过去。

待到近前,她才看到了他们那极其难看的脸色,心中登时一紧。

怎么回事?一个太医回头一看。

慌忙站起身来要行礼。

见凌波摆手。

他先是回头朝陈莞瞥了一眼。

随后方才转过头来压低了声音报道:县主。

我等刚刚为武贤妃诊脉。

结果发现竟是已经有了三个月地身孕。

可是武贤妃这胎似乎是先天不足。

若是早发现。

好好保胎休养也就罢了。

可今天这一亲蚕……他嗫嚅了好半晌。

终于还是咬咬牙照实说。

只怕这一胎保不住了!凌波只觉脑际轰然巨响。

再朝陈莞看去。

见她双目紧闭竟仿佛是已经昏厥了过去。

她不禁心中大急。

竟是不顾礼仪一把揪住了那太医地领子。

一字一句地质问道:内宫妃嫔每月都有太医诊脉。

这么大地事情为何没有早些发现!武贤妃这孕像并不明显。

我们几个太医诊了许久方才确定这是喜脉。

先头兴许是错过了……凌波心头怒极。

正欲呵斥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竟是自己也不禁软倒了下来。

就在她几乎要重重跌倒在地地时候。

旁边却适时伸来了一双坚实地臂膀。

稳稳地将她扶了起来。

慌乱之中。

她只来得及扫了一眼。

见是高力士方才松了一口气。

却只来得及说出了寥寥几个字:让他们好好诊治武贤妃……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凌波方才再次睁开了眼睛。

然而。

还没看清如今自己身在何处。

她就听到了一个惊喜地嚷嚷。

紧跟着。

她就感到眼前一闪。

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

紧紧攥住了她地手。

她先是一慌。

待到手上传来某种熟悉地触感。

她方才安下了心。

满是疲惫地问道:这是在哪儿?小凌。

我们有孩子了!裴愿这个突兀地嚷嚷让凌波一下子陷入了呆滞。

她足足愣了一盏茶功夫,这才意识到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渐渐的,那种难以名状的狂喜一瞬间充斥了四肢百骸,一瞬间占满了她全部的脑海。

婚后数年没有动静,着急的并不单单是阿史那伊娜一个,她自己也时时刻刻盼望能够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一个属于她和裴愿的孩子。

她反手紧紧握住了裴愿的手,声音不知不觉有些颤抖:那……我的孩子……他现在……没事的,亏得你身体一向好,太医说只要静养两天就没事了。

裴愿的脸上洋溢着无穷无尽的欢喜,紧跟着又笑道,太上皇得知消息之后,一下子从宫中挑选了四个很有经验的宫人,说是以后服侍你的日常起居……他的声音猛地嘎然而止,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亲蚕大典之后,虽然太医尽力救治,但武贤妃腹中的胎儿还是没有保住。

她的身子虚弱得很,如今武昭媛请了旨,亲自在延嘉殿中照顾她。

原来如此。

凌波黯然笑了笑,刚刚那种喜悦一下子被冲淡了许多。

做女人的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更何况陈莞深深爱着李隆基,因此这一次的打击会更大。

爱上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又失去了和他的孩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伤心痛苦乃至于绝望的事情?沉默了良久,她方才从裴愿的掌中抽出了手,轻轻地摩挲着他那略显粗糙的脸庞,轻声说道:外头的事情我如今顾不上了,你既要冲杀在前,这后盾的事情也得靠你一个人。

看情势那双方的冲突很可能是一触即发,你要千万小心……记住,太平公主是极其敏锐的人,她也很了解你。

既然我不能出面,你就摆出一副固执的样子,表示自己仍然会绝对中立不偏不倚。

我明白。

裴愿重重点了点头,又伸手将锦被向上拉了拉,你放心,已经有过一次,我这次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就是装腔作势而已,我这个出了名的老实人装腔作势,谁能看得出来?狡猾的家伙!凌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中却颇感欣慰,同时却仍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从现在开始,她和他之间就有了第三个人。

为了这个即将降生的孩子,她就算不能随意出门,不能像以前一样做那么多事情,但她也一定会拼尽全力。

她绝不想自己的孩子和她一样,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母,只能把幼小的生命丢在暗无天日的深宫,跌跌撞撞一步步走到现在。

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幸福,为了这个目的,她不会再往后看,只会往前看。

而此时此刻,太极宫的某处,几个人也正头碰头挤在一张地图旁边密议。

那是一张异常详细的长安兵力布防图,上头一百零八坊以及各大军营的位置清晰可辨。

摇曳的灯火下,所有人的脸色都显得异常沉重。

为了光明的未来,他们也惟有一拼而已。

第二百二十六章 死地尽管是高力士亲自带人护送的凌波回家,但他实在不觉得凌波在这个当口怀孕这是什么好消息。

他这个内给事虽然算不上一等一的高官,但对于朝中动静看得比寻常官员还清楚些,自然知道李隆基固然是天子,却没法轻易挪动那位太平公主。

毕竟,太上皇犹在,皇帝若是对自己的嫡亲姑母下手,天下人必定会议论纷纷。

最最重要的是,太上皇李旦偏偏把裴愿放在北衙禁军之中,无疑就是防着姑侄生隙,防着天下再次大乱。

而以他对那个愣小子的了解,除了凌波还真没人能说得动他。

此时,他便不无谨慎地对李隆基道:陛下,您当初和小裴大人固然是义同兄弟,但如今毕竟是君臣,不可再以当日之义视之。

小裴大人是认死理的人,太上皇待之以亲厚,他必定会报之以真心,他控制了羽林军,从表面来看对陛下不无有利,但深究下来,对天下长治久安却并无好处。

此时武德殿中齐集的都是李隆基的心腹。

尽管并没有一个顶尖的文官,但这几乎都是昔日东宫班底,更是李隆基兵谏逼宫一扫诸韦的班底。

高力士如是一说,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唯有一旁的徐瑞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微笑。

陛下,高大人的意思很明白。

陛下倘若仍是太子,那么以一介臣子的身份自然不能奈何太平公主。

然而陛下如今是天子,若是太平公主有罪,只需檄文一道旨意一条,便可治其罪。

然而太平公主虽任用私人横行不法,却不足以置其于死地。

只有让她认为有十成把握,想要召集党羽用兵谋逆,这时候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治之,这时候方才能一网打尽。

所以说。

小裴大人若是真的掌握了羽林,无疑便是剪除了太平公主一条最有力的臂膀,倘若她再隐忍下去。

到时候万一在太上皇面前再进谗言,于陛下绝非有利。

徐瑞昌这一番话**裸毫无遮掩,在座重人无不色变,全都咂舌于其人胆大。

而身为天子的李隆基却只是微微露出了不悦之色,面沉如水地告诫了几句。

一干人又商议了一会,决定好了所有策应手段,这才悄悄散去。

高力士亲自派人分头送他们归家。

瞧见徐瑞昌落在最后,他沉吟了一会便追了上去。

徐大人,过犹不及,有些事情你即便知道,也不必说得那么仔细。

徐瑞昌讶然地扭头看着高力士,不一会儿便笑道:原来高大人特意追上来就是为了这么一句话。

高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和那些人不同。

你也该知道,那些人并非为了什么忠诚,而是都觉得陛下是英果之主。

跟着陛下能够有大好前程。

而我不求闻达不求富贵,不过是为了告慰平生。

纵使此时揭穿了让陛下忌惮于我,异日兔死狗烹。

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是什么话?高力士只觉得瞠目结舌,再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句让他更加惊讶的话。

我对观人之术稍有涉猎,刚刚在座那么多人,多数人即便能闻达一时,却不能长久。

唯有高大人能享几十年富贵。

我言尽于此,告辞了。

遥望那个人施施然消失于夜色当中,高力士只觉得心中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荒谬,但隐隐之中更有一种兴奋。

他身为宦官,虽然受天子信任,但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大多数人却仍然瞧他不起。

倘若他真的能长长久久全始全终,那么,王毛仲之流又算得了什么?伫立良久。

他便转过身。

恰好瞧见一个宫人端着茶盘进了武德殿,那体形妖娆多姿。

煞是惹人怜爱,明显经过了一番刻意修饰。

想起李隆基身边那些形形色色地美人,再想想刚刚失去了孩子的武贤妃,还有刚刚进宫酷似于凌波当年的武昭媛,他地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苦笑。

有道是天子富有四海。

仿佛是要什么有什么。

却不知道大殿里头那位九五之尊却有一样东西却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

刚刚调入武德殿地宫人元夙却无心理会外头站在风地里地高力士在想些什么。

踮着脚尖进入大殿之后。

看见御座上地天子正在翻阅奏章。

她便小心翼翼地端着茶盘走上前去。

将茶盏轻轻放在了桌案上。

恰到好处地将那一截皓腕露在了灯火之下。

然而。

让她异常失望地是。

李隆基依旧埋头看着公文。

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根本就不曾注意到她。

她使劲咬咬牙。

旋即低声说道:陛下。

天气渐渐热了。

这是特制地清心果茶。

还请陛下用一些润润嗓子解解乏。

然而。

她自以为这句话说得极其得体。

却依旧没有引来任何关注。

甚至连一句回答都没有。

又气又恼地她只得使劲咬了咬嘴唇。

转身就想沿原路退出。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

身边却传来了一个深沉地声音。

你叫元夙?元夙那股子郁闷一瞬间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地是一种莫名狂喜。

她才调入武德殿不到十天。

天子竟然能记住她地名讳!她连忙定了定神。

转身盈盈下拜道:奴婢元夙拜见陛下。

李隆基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

她看上去绝不超过十六岁,尽管是上白下红的寻常宫装,头上梳着普通的飞仙髻,但却容貌却极其秀丽,体态妩媚妖娆。

然而,最难得的是她眼角流露出的一种神韵,一种让人异常熟悉的神韵。

看来为了准备这样一个人,人家倒是费了老大的功夫。

你之前侍奉过太上皇?是,奴婢入宫之后侍奉太上皇已经有一年多了。

太上皇看奴婢还算得力,又担心陛下面前没有一个可靠人侍奉,所以才遣奴婢来武德殿。

哦?李隆基此时却是晒然一笑,右手食指轻轻在桌案上敲了两下,随即脸上笑容倏然一收,朕怎么听说是姑母将你送去太上皇身边,然后又让你主动请缨到朕身边来侍奉的?元夙满心以为这一回必然能博得圣心,乍然听到这样地质问不由花容失色,浑身都一下子觉得软了。

悄悄抬起头一看,她却正好对上了李隆基那阴鹜深沉的目光,吓得又是打了个寒噤。

此时别说邀宠,她满心只想着能全身而退,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慌忙连连叩首道:陛下明鉴,奴婢虽是公主举荐入宫,却一向本分守己,从来不曾做过什么逾越地事情,也从来没有打探或是递过什么消息……朕有说过你是姑母的探子么?李隆基一口打断了元夙的话,看到她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心中不禁更多了一丝把握,话语便柔和了许多,你如今还年少,还有大好年华,若是走错一步,日后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不过,朕信得过你,日后朕的茶水饮食就全都交给你了,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是,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元夙慌忙叩头,待要起身,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旋即咬咬牙又伏拜了下去,奴婢既然由太上皇转赐陛下,今后便是陛下的人,必定会一心一意,决不会听别人指使。

李隆基很满意这番话的效果,当下就打发了元夙出去。

想到之前薛崇简地提醒,他不禁冷冷一笑。

当初他是太子,太平公主明目张胆地往他那里安插人,他没有办法拒绝,但现在就不同了。

他毕竟是天子,天子和太子的区别便仿佛云和泥的区别,对于这些普普通通的宫人来说,他这个皇帝比太平公主实在是有太多的优势。

徐瑞昌有一句话算是说对了,一击置之于死地,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也是他唯一能接受的结果!他霍地站起身,瞧见高力士正好进殿,便淡淡地吩咐道:你和朕一同去延嘉殿,朕要去看看武贤妃和武昭媛。

入夜的太极宫异常安静。

穿过东横门和甘露门,李隆基很是遇到了几队巡行军士,面对他们的下拜参礼,他每次都会停下慰言几句,如是便耽误了不少功夫,可却换来了那些年轻军士激动兴奋得表情。

等到沿着千步廊漫步地时候,他方才对高力士问道:你看这次武贤妃小产,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所为?这话却着实不好说,高力士很是动了一番脑子,最后还是摇摇头道:这着实是说不好。

毕竟是亲蚕大典,太阳又大,武贤妃自己之前也没有发现,因此而小产也是有可能地。

那你就查一查安安武贤妃的心吧。

李隆基地心中生出了一丝内疚。

他当然是喜爱陈莞的,但那究竟是什么程度的喜爱,他自己也说不好,也许和喜爱其他妃妾一样,也许不一样,但终究只是喜爱。

他是天子,流连在女人身上的时光虽然多,但那更多的不过是为了分散神经,否则他的神经若是时时刻刻绷紧,总有一天会断了。

快到延嘉殿的时候,他远远看见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衫的人影站在门口,心中不禁一动。

那种明艳而爽利的笑容他曾经见过无数次,恍惚间,他仿佛感到自己看见了另一个人。

第二百二十七章 最后的大幕这是什么?凌波看着手中那一列长长的名单,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见云娘在旁边无可奈何地直叹气,她只得揉了揉微微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没好气地说:别说李三郎对这些事情本就是廖若指掌,就算他不知道,姑姑也大可把这个直接交给小高,我拿到这个有什么用?总不能我让裴郎直接带兵把这些人一网打尽吧?唉,果然是女人一有了牵挂负担,这脑袋就不好使了!云娘哀叹了一声,瞧见凌波气鼓鼓地瞪着她,她方才笑吟吟地在旁边坐下:李三郎如今是天子,哪里会像以前那样事事轻信?再说了,这太平公主家里聚会的人尽管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其中每个人的态度却各有不同。

就比如人人都知道崔是铁杆的公主党,可谁会知道,崔家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崔的弟弟崔涤似乎就对其兄的一意孤行不满。

另外,陆象先虽然是太平公主所荐,但并没有参与某些谋划。

再比如……好了好了,姑姑你真是天底下第一探子!对于云娘的能耐,凌波不得不举双手表示佩服。

攥着那一份薄薄的名单,她不禁沉吟了起来。

打发裴愿或者高力士交上去自然是最省事省心的法子,但对于别人的用处并不会很大---李旦是即便相信太平公主结党营私也不会追究,李隆基则是心知肚明却还得等机会。

而且,从内心深处来说,她对于太平公主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恶感。

毕竟,较之韦后之流,太平公主实在是强太多了。

只怕太平公主最骄傲的便是有一个曾经是女皇的母亲,最痛恨的也是自己身为女人吧。

你说对了。

想起自己侍奉了武后二十年,云娘的目光中便多了几许追忆和怅惘。

最后便轻笑道,若是当初任何一步失败,天后便会万劫不复。

其中甚至有不少机遇和运气的成分。

没有人会想到她会登基为帝,更没有人想到她能稳稳地在帝位上坐那么多年。

不是我看低太平公主,女皇之路她是走不通的,她比天后当日多了势,但这一层优势反倒成了劣势。

对于这种说法,凌波不无赞同。

当下她便将那份名单凑到灯台上烧了,旋即指了指自己地脑袋说:你放心。

我已经完完全全都记了下来。

不过我眼下既然是孕妇,便得乖乖呆在家里休养,此时出面反倒是不妥。

异日我打发喜儿入宫去看看陈莞和十九娘,让十九娘好好想想办法。

我当初看着陈莞聪明机敏,结果一进宫人却变傻了,倒是十九娘那个丫头不错。

一想到陈莞没了孩子,还不知会在延嘉殿中怎样以泪洗面,云娘忍不住大摇其头,她早就该知道李三郎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就该知道深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爱上天子乃是女子地大不幸。

爱上天子却不知道为自己着想则更是女子的大不幸。

十九娘还好歹在心里定下了一个深刻的念想,可她有什么?她最大的依仗便是当初在你身边学的那些灵活机变,抛开这些学那些只会以色侍君的女人。

硬生生落了下乘!对于这样的评判,凌波只是默然无语。

她甚至很难想象,武明秀和陈莞两个人面对面时会是怎样地情景。

只希望陈莞在看见武明秀之后能清醒一些,那样的话兴许才能在李三郎的庞大后宫中好好活下去。

此时此刻。

罗列在那张庞大名单上地人却在按照当夜地安排有条不紊地活动着。

宰相们继续小心翼翼地拉拢着有用地官员。

羽林军和金吾卫地几个将军则是尽量更严密地控制下属。

更多地人奔走前后谋划。

那两个深藏已久地字终于渐渐浮现了出来----废立。

然而。

对于这样咄咄逼人地情势。

太上皇李旦保持着沉默。

皇帝李隆基也保持着沉默。

于是。

长安城中渐渐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地安静之中。

甚至连大街上地行人都少了。

那种日月换新天地恐惧弥漫在帝都地上空。

有人感到兴奋。

有人感到惊恐。

有人感到惋惜。

还有人在自鸣得意……而在这些人之外。

还有一批人在暗自忙碌着。

城南太乐令徐瑞昌那座不起眼地小宅子里常常有人进进出出。

这一迹象却并没有引起人们地注意。

一个七品小官。

实在是不足以引起任何人地重视。

人逢喜事精神爽。

无论是上司还是同僚下属。

对于担任左羽林中郎将地裴愿几乎都是相同地观感。

这是很可以理解地。

当这一天裴愿受太上皇召见入宫地时候。

老彭等几个熟识地便悄悄碰了一下肘子。

互相打了个眼色。

全都是嘿嘿笑了起来。

这些天面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地新上司。

他们从最初地疑虑到最后地服膺不过是区区十几日地功夫。

也只有这样心地实诚而又武艺高强地世家子弟。

才配得上他们那位爽利慷慨地县主!这是裴愿十天之内第四次踏入立政殿。

尽管仍是一如既往地闲话家常。

他却发现李旦地脸上写满了疲惫。

便诚恳地劝解道:如今已经是入了夏。

午后最易犯困倦。

太上皇还是应该多多休息。

朕就是躺下了也未必睡得着。

李旦叹了一口气,见裴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不禁站起身来,如同长辈似地在裴愿肩头轻轻拍了拍,既然你来了,索性陪朕去北海池望云亭那边走走。

反正以你的脾气,一定是把事情都处理好了方才会应了朕地召见,不是么?裴愿憨厚地笑了笑,旋即便起身搀扶起了李旦的胳膊。

出了立政殿,李旦便吩咐随行的大批宦官和亲卫不许靠前,这才缓缓地朝前走。

穿过一扇又一扇宫门,路过一座又一座宫殿,他的目光逐渐迷离了下来,忽然想起了儿时在长安的那短短岁月,想起了兄弟几个的愉快时光。

那时候大家都还在。

而太平则是那样一个小小的女孩儿,也是他们兄弟四个最宠爱的妹妹。

裴郎,朕这些天听了太多地闲言碎语。

你告诉朕,太平和三郎之间就真的不能互相容忍克制一下么?倘若此时站在旁边的是凌波,一定会深思熟虑后给出一个含含糊糊地答案,然而此时陪伴在李旦身侧的却是裴愿。

面对这个他自己也想过无数次的问题,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开口答道:太上皇,即便太平公主乃是陛下的姑母,但他们不仅是姑侄。

也是君臣。

太平公主门下出来的官员太多了,哪怕公主没有其他的想法,单单是这样的抱团,陛下便无法容忍。

而公主认为陛下年少,无法容忍陛下独掌权柄却撇开她,自然会更加不愿意放下权力。

无论是陛下还是太平公主,都觉得眼下这情势不安全,所以……所以他们就要斗是吗?看到裴愿默然地表情,李旦忽然感到心中满满当当都是失望。

那时候他摆脱了韦后乱政的阴影,自以为他的登基就能够为天下万民带来太平安康。

自以为用仁厚治天下便能长治久安,结果他最终发现,他并不喜欢坐在御座上。

他并不像别人那样期冀那个座位,留恋那个座位,所以他才会二话不说地禅让了皇位。

然而,他如今却悲哀地发现,即使离开了那把椅子,有些事情仍旧犹如阴魂一般纠缠不放。

朕明白了。

他一字一句地吐出四个字。

随即便使劲挥了挥袖子,仿佛要把这些事情全都丢开在一边,竟是挣脱了裴愿的胳膊大步往前走去。

走出十几步远,他方才回过头端详着裴愿,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朕很是羡慕裴卿的好福气,即使历经磨折,他至少有你这么一个敦厚的儿子,还有十七娘那样一个聪慧的媳妇。

同一时间。

被李旦盛赞为好福气的裴先却并没有在惦记自己的长子长媳。

也没有惦记自己即将出身的孙辈,而是在纸上奋笔疾书。

满满当当写了三张信笺。

他通读了一遍之后却烦躁了起来,随手将其揉成一团扔进了字篓之中。

站起身踱了几步,她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回到案桌后坐下,提起笔在一张空白地纸上写下了一个斗大的速字。

紧跟着,他就命人叫来了罗琦,将已经封好的信郑而重之地交给了他。

让愿儿或是十七娘转交陛下,切不可耽误。

事关重大,罗琦自然不敢怠慢耽误,连忙双手接过。

他正要转身出门,背后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吩咐。

你告诉愿儿,升官固然是好事,但关键时刻当断则断,让他切勿犹疑。

陛下是英果之君,但陛下地手段从来狠辣,所以此时绝对中立,异日便会有不可测的危机。

纵使愿儿先前和陛下有兄弟之义,但眼下是君臣之分,让他不要错断了。

听罗琦只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裴先方才放下了心。

等到人一走,他却忽然又觉得心烦意乱。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凌波当年和李隆基的那场过节----那丫头从来就是审时度势识时务的,希望她这一次也能看清大势所趋,不要意气用事。

第二百二十八章 火星要我去宫中小住数日?对于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邀约,正在家中舒心惬意地过着孕妇生活的凌波很是诧异。

尽管她知道自己很讨太上皇李旦那两位妃嫔的欢喜,但这种时候,她这么一个大腹便便却有丈夫在身边的县主到宫中小住算是怎么回事?豆卢贵妃和王贤妃都是谨慎贤淑的妇人,并不管外头的事,这次莫非并不仅仅是她们俩的意思?裴愿也觉得奇怪,但见凌波皱紧了眉头在那里喃喃自语,他便笑道:大约是太上皇和两位娘娘觉得寂寞,所以让你去住两天。

前天我去谒见太上皇的时候,他还很是念叨了你一回。

太上皇老了,虽然膝下儿孙满堂,可住在宫里的就只有陛下和两位孙子。

反正我如今的职分可以随时入宫,每天都可以去看你。

那不是好似探监吗?凌波闻言不禁气结,恶狠狠瞪了裴愿一眼,发现他满脸莫名其妙,她方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就算裴愿不这么说,她也不可能拒绝人家的好意,否则还不知道要被人怎么编排。

虽说伴君如伴虎,可陪伴李旦这样一位心地仁厚犹如慈父一般的老人倒是不难过,也省得在家里成天要被人骚扰。

于是,她只得对裴愿千叮咛万嘱咐,耳提面命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才懒洋洋地吩咐喜儿去准备衣裳行李。

洛阳宫大明宫太极宫……她又不是妃嫔,偏偏三个地方都住了一个遍,是不是该感到庆幸?然而,在她上了自己那辆白铜饰犊车,却发现车上笑吟吟地坐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她犹如看怪物似的端详了好一阵子,这才满心纳闷地问道:难道姑姑你在宫中还没有住够,还打算去过那种坐监房似的日子?要不是我正好去见力士,哪里知道你会忽然被接到宫里去住。

有我跟着他也放心,你那裴小子也放心。

就算不自由我也只好认了,横竖顶多也就是个把月而已。

云娘说着便露出了讥诮的笑容,轻轻眨了眨眼睛,多少名门淑媛抢破了头都想进宫,也就是你会把进宫当成坐监房。

对了,我想我大概能猜到太上皇为何会在这个当口接你入宫。

凌波心中一紧,却没有立刻追问。

因为某个原因她也隐隐约约猜到了。

只是她仍然不敢相信那就是事实。

先头我去见力士的时候,他就对我说。

已经有人向陛下暗示要速战速决,那个被贬到东都的张说也派人送给了陛下一把腰刀,无非想让陛下速断。

除此之外,出了名的墙头草崔日用也进宫和陛下嘀咕了好一阵子。

照这样看来,只怕是最后的日子已经近了,所缺地不过是一点火星而已。

太上皇想必也有所觉察。

所以把你接入宫中,无非是担心到时候再有乱兵置你于危境。

太上皇真的觉察了?云娘却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太上皇毕竟历经四朝。

他又不是天生迟钝。

不过是不想争而已。

看破这些门道又有什么难地?太上皇除了派人接你。

还似乎往太平公主那里也派了信使。

要请那一位也到宫中住上几天……此时此刻。

凌波陡然之间紧张了起来。

连忙问道:那太平公主怎么说?她大约也已经定好了日子预备发动。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把自己送入人家控制地地方去?她借口时气不好感染了病疾。

此时若是进宫对太上皇有利无害。

婉言辞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大家都在悬崖边缘。

岂是太上皇想拉就能拉回来地?得到了这样意料之中地答案。

之后地一路上。

凌波着实连说话地兴致都没了。

由安上门进了重明门。

立刻便有小宦官带着肩舆迎了上来。

凌波也不推辞。

直接坐了上去。

六月地天气已经是酷热炎炎。

尽管头顶打着伞。

旁边又有人轻轻打扇。

自己更不用走路。

但这一路上她仍是出了通身大汗。

直到来到王贤妃地淑景殿。

换了一身衣服。

又由早就在这里等候地太医诊过脉。

她方才缓过神来。

淑景殿距离南海池不过一箭之地。

即便是炎夏。

池上仍有凉风阵阵吹来。

即便比不上太液池边上地天然阴凉。

却仍让人感到阵阵舒爽。

此时此刻。

她便舒舒服服地歪在殿后临水阁子地一具凉榻上。

望着那水面出神。

旁边地王贤妃则是早就知机地避开了去。

将这块最好地临水之地完完全全让给了凌波。

云娘则是倚靠着不远处地一根廊柱。

似笑非笑地看着那池中地一尾尾锦鲤。

一整个下午。

凌波便都在这样寂静地氛围中度过。

既没有人来求见。

也没有人打扰。

就连宫女送茶送点心也都是静悄悄地毫无声息。

头一次沉浸在这样地静谧中。

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好似飘荡在林间地清泉中。

简直忘了这是世界上最污浊最幽暗地地方。

就在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地时候。

耳畔忽然响起了一个低沉地声音十七娘,这个地方应该很合你的心意吧?瞥见那一缕明黄色的衣袍,凌波立刻支撑双臂想要坐起来,结果肩头却多了一只手。

面对那股并不大却很坚决的力量,她不敢直接抗拒,只好摇头苦笑道:舅舅,我这样是不是太不恭敬了?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这里又没什么外人,需要守什么规矩?看着那张微微胖了一圈的脸,李旦忍不住笑道,朕可不会输给裴郎,所以已经调了四个最善于烹制孕期饮食的厨子来,还有四个有经验地宫人,正好可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你且安心在这里住着,芳湄性子婉淑,和你一定合得来,也可以照应你一阵子。

凌波只觉心中咯噔一下。

云娘的话已经从李旦这里得到了证实,那么岂不是说不日之内必有大变?她强忍心中疑惧,欣然点了点头:贤妃娘娘一向待我极厚,我这一回住在这里,只怕要搅扰她了。

芳湄膝下并无子女,五郎和四娘六娘都是她抚养长大的,如今四娘六娘都已经嫁人,五郎也已经封王外居,有了你陪她说话,她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觉得搅扰?说到这里,李旦微微一顿,这才慨然长叹了一声,你冰雪聪明,朕的深意你必然能够领会一二。

事到如今,朕能做的只有这些,只盼他们也能够想到如今这一切的来之不易,莫要轻易毁弃了这好日子。

凌波进宫的这一天,罗琦也风尘仆仆地带着裴先的家书和口信赶到了长安城。

一进城他就直奔平康坊永年县主第,结果却得知了凌波入宫小住地消息。

没奈何之下,他只得转往左羽林军营,足足在外头等候了将近小半个时辰,这才见一身戎装地裴愿匆匆出来。

知道裴愿身有公务,他连忙将裴先嘱咐的话转达了一遍,这才递上了封了口地书信。

裴愿随手将书信贴身藏了,然后便点了点头:你转告爹爹,让他放心,信我一定会送到,其余一切我和小凌都已经安排好了。

大人吩咐过,我此来就不必回去了,就留在长安城听大少爷的指令。

对于父亲的这种安排,裴愿着实有些意外。

然而只是略一思忖,他便有了主意。

凌波的入宫让他少了一份后顾之忧,但是如今家里还住着他的弟弟和弟妹,若是不小心也会让人有机可趁。

想到家里还有从庭州带回来的几十个家将,他便吩咐道:那你回去整合一下我带回来的那些家将,然后秘密在长安城内找一处宅子,把二弟和紫陌一起转移出去。

记住,一定要做得小心。

尽管从裴先的态度中就能看出长安城局势险恶,但罗琦没想到居然要这样布置后路。

尽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但离开军营之后,他还是颇有些踌躇。

这要是把人留在长安城,万一遇到什么大规模的兵变还是躲不过去,他是不是该劝说裴范干脆躲到城外去?要知道,至今为止,无论哪一次兵变都只限于京城之内。

然而,他回到平康坊找到裴范和紫陌,本以为要大费唇舌地劝说,谁料这一对小夫妻却一口答应悄悄搬走。

尽管他觉得这其中颇有些蹊跷,但仓促之下顾不得那许多,便匆匆忙忙挑了几个家将出去布置了。

罗琦这一走,裴范连忙关照了紫陌几句,随后便悄悄从后门离开。

自打来到长安城之后,他就没有真真正正做过什么事情,他那些经商的天赋更是没法施展----毕竟,作为洗马裴氏这样的大世家子弟,他在庭州的时候负责西域商路不要紧,但在关中这样的地方亲自经营商家,无疑是自降身份。

这一年多下来,他竟是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累赘。

跳上一辆早就停在那里的马车,放下前头的车帘,他便对车中的人问道:你要我怎么做?车中人淡然一笑:很简单,二公子陪我去见一个人。

第二百二十九章 徐瑞昌的妙计长安城中豪宅处处,正对皇城的通化坊便是住着好几位高官。

这天傍晚,通化坊西南隅的一处大宅子却是闭门谢客,上下仆役皆得严令,书房所在的小院十丈之内不许有人。

那间宽敞的书房之中此时却只有三个人,两个不速之客跪坐在苇席上安之若素,而主人却是烦躁地在房间之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怎么也无法做出决断。

魏公向来有高义之名,兴许会觉得如此做法有违正道,但你需知道,这和构陷大有不同。

所谓构陷者,捏造事实予人罪名,而如今魏公要做的不过是趁其势未发而揭露,其中大有不同。

可是我并非公主一党,试问我怎么会知道她要谋逆的事!这很简单,崔窦怀贞等人慕魏公高义,想要代公主笼络于你,所以便告知了起事之日。

魏公忠心耿耿不忍社稷遭难,于是乎直陈于上,这岂不是最好的理由?魏知古闻言气结,不由恶狠狠地瞪着那个俊朗的年轻人,愈发觉得那桃花眼很是刺眼。

默立了片刻,他便眉头一挑讥诮道:你不过是小小的太乐令,居然却插手如此秘事,就不怕我向太上皇禀告,治你离间皇家骨肉之罪?魏公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徐瑞昌略略一欠身,面上毫不动容,魏公方直天下皆知,公主招揽数次皆不能动,倘若上这样一道奏疏,岂不是向天下宣布魏公乃公主一党?再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魏公抱负远大,难道就坐看政令紊乱天下遭劫?陛下昔日力挽狂澜,倘若如此明君尚被人废黜,魏公今后还能遇到一个可以让你尽展方直的明君么?你……魏知古顿时有些哑然。

回到主位坐下,他忽然瞥见了那个和徐瑞昌同来的年轻人。

这才想起自始至终此人一句话都没说过,自己更是忘记询问此人身份。

想到刚刚那一番对答,他顿时满身冷汗,几乎下意识地问道:徐大人,和你同来的这位少年才俊,你就不介绍一下他么?徐瑞昌侧头看了旁边的人一眼,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魏公恕罪。

我一时疏忽忘了禀明。

这是昔日裴相国侄孙,如今秦州裴都督家的二公子。

也是左羽林中郎将小裴大人的胞弟。

魏公应该知道永年县主已经被太上皇接入了宫中,单单是这么一件事,足可想见太上皇的态度。

魏公更应该知道太上皇对裴氏一族的信赖,所以,当此之时若不能当断则断,魏公无疑是失却了最好地机会。

魏知古神情大变。

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裴范。

他曾经和裴愿有过数面之缘,此时便看出眼前少年和裴愿很有几分相似,料想徐瑞昌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鱼目混珠。

沉思片刻,他便站起身缓步走到裴愿跟前,一字一句地问道:裴二公子。

令兄乃是太上皇亲授中郎将,他真的是心意已决?裴范一直仔仔细细地听着徐瑞昌和魏知古之间的对话,惟恐漏掉了任何一个字。

此时魏知古直截了当这么一问,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魏大人,家兄虽是中郎将,但其上还有左羽林将军常元楷,而且右羽林军也大半握于将军李慈之手。

再加上太平公主已经把手伸进了左金吾卫,如此一来。

局势已经是岌岌可危。

若是真的等到局势糜烂方才动手,家兄岂不是成了万劫不复的罪人?见魏知古仍有些犹豫。

他索性便祭出了最后地杀手锏:魏大人应该知道家兄早在数年前就和太上皇及陛下结缘。

而且深得太上皇信赖。

但魏大人大约不知道。

家兄和当初尚在潜邸地陛下相交莫逆。

更有兄弟之谊。

我记得。

永年县主和已故上官昭容交情深厚……大义在前。

私情为后。

裴范说得斩钉截铁。

心中却在那里暗自祈祷嫂子若是知道了不要责怪他。

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

他悄悄瞥了一眼徐瑞昌。

见对方依旧是面带微笑。

他不禁有些佩服这个看上去仿佛只是花瓶似地人物。

于是。

在魏知古追问之前。

他便一股脑儿把徐瑞昌在路上地那些话全都抛了出来。

陛下当初还是太子地时候。

曾有一度意气消沉。

当时皇后便请大嫂出面。

大嫂和陛下在东宫西池边闲话了很久。

陛下终究再度振作。

魏大人。

我那大嫂向来是自知自省地人。

否则若是她当初在上官昭容死后便选择发难。

兴许真地能够凭一己之力左右立储之事。

当此之际。

大嫂在太上皇身边。

若是有事更可居中转圜。

这岂不是最好地机会?魏知古虽然刚直。

但并不是不知变通地人。

细细琢磨着徐瑞昌和裴范两人地话。

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当下他便又追问了一应细节。

待到徐瑞昌将所有安排和盘托出。

他更觉心中悚然。

隐隐约约更有些庆幸。

看样子天子早有定计。

变乱不可避免。

若是此时此刻自己不识相。

只怕事后也必遭清算。

这短短几年是大唐有史以来最混乱地一段时日。

张柬之桓彦范等人都死了。

魏元忠也死了。

韦后一流更是死了……只要事成。

青史之上他也能留下美名。

何乐而不为?事情既然已经谈成,裴范便主动留在了魏宅之中,而徐瑞昌则是再走了一趟平康坊永年县主第,然后留下了一封书信。

待到罗琦安排好了一切回来,他却发现裴范不见了,追问紫陌无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不禁气急败坏。

直到这时候,门上方才送来了这样一封信。

盯着那封套上的落款,他的眼睛渐渐流露出了一丝杀气和火光。

徐瑞昌?那个曾经是凌波身边男宠,之后又攀上了高枝的桃花眼?莫非是这家伙干的好事?尽管很想直接撕开信封看看里头写了些什么,但思量再三,罗琦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攥着那封可恶地信,他直奔紫陌的院子,把这封信拿到了对方跟前。

出乎他的意料,一向咋呼呼的紫陌此时却是面色沉静,而且丝毫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

这是人家送给大哥大嫂的,我怎能越俎代庖私自拆开?可是二少爷失踪了!二郎只是去做需要他做的事情。

你若是真的着急,还是赶紧去找大哥或是大嫂吧。

罗琦闻言顿时气结。

他和紫陌原本就不对盘,只是如今身份不同,他竟是没法对她大叫大吼。

气急败坏地一跺脚,他转身就冲出了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马厩,拉出一匹马就急驰了出去。

匆匆赶到左羽林军营,他却愕然得知裴愿受太上皇召见如今不在。

此时此刻,原本就一肚子火气地他只觉得气血上脑,若不是记得这是军营,他恨不得一拳砸断那拴马柱。

于是,他便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宫城延禧门前乱转。

要不是他自陈是裴家的人,只怕早就被满心警惕的卫士给抓了起来。

饶是如此,无论他如何赔尽好话,愣是没有一个人肯让他进去,也没有一个人肯为他通报。

再足足转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等来了一个见过几面半生不熟的人,连忙脚下生风冲了上去,一把将人拦了下来。

高大人,我有要紧的事情要求见我家那两位,你可否为我通报,或是让大少爷或是县主出来一下?高力士好半天才认出这是裴家的人,脸上便露出了几分古怪:县主如今在淑景殿安胎,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能进后宫?这大太阳底下的叫她出来就更不可能了。

至于小裴大人……我倒是听说太上皇兴致勃勃地拉了他去景福台散心,谁敢打扰了太上皇?再说了,你家那两位如今都在宫里,会出什么大事?这……我家二少爷失踪了!百般无奈的罗琦见高力士不信,只得咬咬牙掏出了怀中地信交给了高力士----死马当做活马医,他记得凌波和高力士似乎交情不错,再加上裴先又是铁板钉钉地帝党,将这封信交给高力士料想也不会有错----然而,信交出去的一刹那,他仍是有些后悔。

不管怎么样,那上头毕竟是有落款地。

那么烦劳高大人将此信转交我家大少爷或是县主。

高力士只是瞥了一眼便将信揣进了怀里,满口答应了下来。

然而,回转身从延禧门入了皇城,七拐八绕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他立刻掏出那封信,毫不犹豫地拆开了封皮。

他实在很疑惑,徐瑞昌那个小白脸究竟想要干什么?然而,这不看还好,将那寥寥几句话看完,然后琢磨了再琢磨,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遍,他终于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这下子终于有些慌了。

一股脑儿把信笺塞进了封套中,他急急忙忙朝某个方向冲去。

那一对小夫妻晚些看到这个不打紧,但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天子李隆基有个准备。

那个该死的徐瑞昌居然事先没有任何通知就做出这样的安排,那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第二百三十章 最后的任务尽管信笺上那个称呼让李隆基很觉得诧异,但是,既然是高力士郑重其事亲自送过来的,他仍是仔仔细细展开来看了。

只是扫了第一眼,他就陡然间感到一阵心跳,待到看完之后,他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

随手将信笺折好重新放入封套中,他却烦躁了起来,站起身踱了好一阵步子,他方才对高力士问道:你确定没有其他人看过这个?陛下,之前我拿到的时候封泥尚未动过,是我看那个罗琦面色古怪方才拆开来看的,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看过。

见李隆基微微点头,高力士不禁想到了某个自作主张的家伙,肚子里顿时窜出了一股火气。

然而恼火归恼火,他乃是自幼在宫中长大的人,孰重孰轻还是清楚得很,而且他不得不承认,徐瑞昌这法子固然是阴毒,但从大局上来说,这却是最好的办法。

毕竟,真要是逼得太平公主不惜一切代价发动逼宫,到头来又会变成当年的那一幕。

十年之中先后三次逼宫,那血流成河的场景谁会忘记?徐瑞昌……徐瑞昌!李隆基忍不住念叨了两遍那个名字,心里不知道是恼怒,还是感慨。

尽管满朝文武人数众多,但大多数人都是走的阳谋大道,少有人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用这样的阴谋小道,然而,当日他一口拆穿那个宫人元氏的身份,还不是某种不足为人道的考量?尽管有十成把握,但若是到最后却落得一个兵戎相见两军对峙,却并不是他想见到的结果。

他要的是一个繁盛地大唐。

而不是一个满目疮痍的长安。

你设法去见见十七娘,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她。

说到这里,李隆基稍稍犹豫了一会,旋即又加上了一句重若千钧的话,你可以转告她,不论发生什么事,朕都不会负了裴氏,也不会负了她。

高力士连忙躬身答应,上前将那封信重新揣入了怀中。

他便由后门出了武德殿。

有道是天子金口玉言一诺千金,但这世上说话最不可信的同样是天子,即便是他相信李隆基此时此刻说这话时情真意切句句属实,但谁能保证十年后二十年后?归根结底。

谁让裴愿那小子偏偏有缘法,娶了一个好妻子,又能博得李旦李隆基父子的青睐?尽管是李隆基的差遣,但这么跑去淑景殿自然是显得很不合时宜,因此他特意往延嘉殿去转了一圈,假传圣旨探望了一番仍在休养中的武贤妃,以及住在那里负责照应的武昭媛。

看看脸色苍白眼神黯淡的陈莞。

再看看明艳不可方物地武明秀,他不由自主地在心中连连叹气。

陈莞看上去仿佛是勉强有些振作,但入宫以来还未得幸的武明秀却是依旧喜笑盈盈,两人的心态自不可同日而语。

心里这么想着,可他今天过来原本就是别有心思,于是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引到了犹在淑景殿安胎的凌波身上。

于是,等到他再次出门地时候,身后便多出了四名宫人和不少东西,他这一趟也就能走得名正言顺了。

凌波在宫中前前后后住过好几回。

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一般惬意地。

不用考虑那些生生死死地问题。

不用考虑什么阴谋鬼计权谋暗算。

更不用考虑外头地局势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朝廷上地大人物有什么样地举动……她如今算是受到太上皇李旦保护地人。

成天只需要吃了睡睡了吃。

闲暇地时候陪几个更闲地人聊聊天。

努力让自己肚子中地孩子能够有更好地享受。

仅此而已。

面对那百看不厌地南海池上夏日风光。

她便发出了这样地感慨:如此方才不负人生……十七娘!陡然听到背后这个声音。

凌波却没有坐起来。

这几天被王贤妃耳提面命。

道是礼数不用管胎儿最重要。

因此她已经养成了极其懒散地习惯。

直到王贤妃来到面前。

她方才欣然一笑。

叫了一声湄姨。

内给事高力士刚刚去了一趟延嘉殿。

武贤妃和武昭媛托他带了些东西。

还捎带了几句话。

我寻思他也不是生人。

和你也熟。

平日里进进出出也多。

不如让他进来陪你说说话可成?高力士?那个该死地家伙会特意跑到这淑景殿来陪她说话。

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尽管心里转着某些很不好地念头。

但凌波还是向王贤妃点了点头。

谢过了她地好意。

于是不一会儿。

一身绯袍地高力士便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并转达了武贤妃武昭媛地问候。

直到王贤妃主动避开。

他方才把腰直了起来。

凌波依旧是躺在那榻上,见此情景便出言讥讽道:你还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高力士怎会计较这种程度的讥诮,直截了当地取出那封信函递了过去,然后不等她展开来看,他就原原本本将这档子事娓娓道来,末了还不忘加了一句:我说小凌,你家里出来的人还真是顶尖的人才。

这样阴狠毒辣地计谋,恰恰把太平公主算计得死死的。

陛下表面上怪徐瑞昌自作主张,可是我却知道他心中着实满意得很。

有了这么一个借口,要办事情就容易多了。

我可没本事调教出这样的人才!凌波冷冷丢了一句话回去,只扫了扫那封信就恨恨地将其揉成了一团。

她自忖看人极准,却在徐瑞昌身上失了算,不但如此,这家伙的每一招每一步都是大大出人意料,让她竟是只能被动地接招。

她实在很难相信,李三郎那样一个自主欲极强的人居然能够容忍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忽然冷笑道:七月四日……他居然敢把这样重要的日子直截了当写在信上,而且把这样一封信直接丢在门房!倘若这封信不是到了你手头才拆的,而是被我家里任何一个人先拆开来看的,只怕那结果就糟糕得很了!陛下虽然没说,但心里必定也会有这样地疑虑,所以日后事成,这徐瑞昌只怕得不到什么好处。

想起那回自己好心提醒却得到了漫不经心地对待,高力士不禁皱了皱眉头,我曾经提醒过他,他却言道是不求荣华富贵。

这个人很古怪,非常古怪。

好了,不说他了。

许多天不曾动脑筋,今天骤然之间接受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信息,凌波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再也不想在徐瑞昌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地人身上多费心思。

低声和高力士交谈了一番,得知自己如今并不用多做什么,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关键时刻把李旦和王贤妃豆卢贵妃留在淑景殿,或是内苑任何一个安全的地方,她的嘴角不禁向上一挑。

都已经是第四回了,看来就属这一次要做的事情最简单!临走的时候,高力士却忽然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凌波垂落在软榻一边的右手,随即一字一句地说:裴愿那边陛下必定会派人去联络,他只怕也要忙得脚不沾地,纵使来看你也不会有多少功夫。

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一定要保重,万事都以安全为优先。

凌波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似笑非笑地说:难道你不知道,其实我是这个世上最贪生怕死的人?当高力士离开之后,水榭中又恢复了宁静幽深,然而,某人的心境却再也回复不到先前那种闲散中去。

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今是六月二十,距离七月四日不过只有半个月而已。

她甚至不无恶意地想道,若是太平公主真的决定来一场兵谏,而且真的打算定在那个日子,李隆基又会怎么招架?答案很快就有人带来了。

就在这一天下午,立节王妃,也就是方城县主武伊琳忽然来到了淑景殿,而且还带来了林林总总很不少东西,有的是太平公主所赠,有的是薛崇简所赠,全都是些精致却不怎么值钱的孩子玩意。

王贤妃忙着指挥宫人整理那些东西,凌波则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武伊琳闲聊,但心思全都在刚刚武伊琳塞过来的一个纸团上。

这究竟是太平公主送来的信,还是薛崇简送来的信?武伊琳并没有盘桓很久,不过坐了大半个时辰便起身告辞。

临走之际,她却附在凌波耳边,低声留下了一句话:十七娘,我如今算是明白了,皇家人一个都信不得,你切不可轻信误了自己。

琢磨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凌波望着武伊琳离去的消瘦背影,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及至周遭没人的时候,她展开纸团一看,却见是薛崇简刚劲挺拔的字迹,然而那上头寥寥数字所述的事实却让她吃了一惊。

我已被囚,母亲在宫中有内应,拟定近日发动。

凌波冷笑着解下腰中一枚金坠子,用那纸包裹成一团,然后站起身将它掷入了池水之中。

见那一团黑影渐渐沉入了水中,她的眼神中方才露出了一丝漠然。

看来,离最后的决战时日,真的是已经不远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事发这一年的天气格外炎热,即便是已经到了七月,天上的日头仍然是火辣辣的。

长安城冰铺中的冰早就被达官贵人一抢而空,而小民百姓们则是没有那么好运了。

在外头做活的固然是热得火烧火燎,管家事的主妇们也同样是热得吃不消,小孩子恨不得扒了皮泡在井水里图个凉快。

大太阳底下少有行人,纵使有也是拍马飞驰而过,于是大街小巷便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寥落来。

太极宫地势低,比大明宫更潮湿,这夏日酷暑炎炎自然也同样难耐。

往年的这种时候李旦往往会移驾九成宫避暑,然而这一年他却绝口不提此事,大臣们也仿佛全都忘了太上皇怕热这档子事,从上到下都保持着某种奇怪的默契。

明眼人都发现往日常常进宫见李旦的太平公主如今常常憋在家里,连上朝的时候都少之又少,私底下都在窃窃私语。

暴风雨似乎就要来了。

恰是月初,天上并没有月亮,乌云遮住了繁星,愈发让这个晚上显得昏沉暗淡。

尽管原该是宫城各门下钥的时候,但此时的武德殿却是人头济济。

尽管并没有太多的高官,但环坐四周的人却是个个大有名堂。

坐在最上首的是当今天子李隆基的嫡亲弟弟岐王和薛王,可是相比其他人的淡然若定,两人全都紧紧攥着拳头,心中颇有些不安。

他们当初解下左右羽林将军,担任了太子左右卫率,在别人看来就是李隆基的左膀右臂,可天知道他们根本没干什么。

而且也不能干什么。

此时此刻在这里参加密议,他们实在感觉不出什么兴奋来。

然而,当魏知古从容离席,道是太平公主本月四日,也就是后天准备发动羽林军逼宫行废立之事的时候,两人却没有感到吃惊,相反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谢天谢地,总算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把这件事解决。

他们日后也就能过安生日子了吧?煌煌灯火下,一个个身影有条不紊地躬身领命,到最后任务全部分派下去地时候,众人齐齐下拜叩首。

随后在高力士的安排下一个个出了后门。

此时,没有月亮的昏沉天色便给他们打了最好的掩护,而熟知宫中戍卫状况的高力士则是小心翼翼地领着他们避开了那些巡行的羽林军卫士。

也只有在这种晚上,天子的这次召见才不会被起居舍人一一记下,也无有泄密之虞。

送走了这些人,高力士回到武德殿的时候却又领来了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中的人。

这一次,他把人领进来就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带上大门。

然后自己亲自守在了外头。

尽管身后屋中地谈话一字字一句句全都落到了他的耳中,但他权当作没听见,两只眼睛警惕地注意着各处动静,同时也看到了这些天来那个极其得宠的宫女。

看见那个娇俏的身影躲在廊柱地阴影中,自以为聪明地朝这边打量,他顿时晒然一笑。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他方才听到身后的大门传来了些微动静,连忙侧身让开。

见那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跨过门槛出来,他便朝里头张望了一眼。

得到天子的一个眼色。

他立刻一言不发地在前头引路。

然而,此番他走的却不是刚刚带其他人走的路,而是正大光明走的正门,直到把人送到了千步廊,四周没了其他人影,他方才转过身来端详着那个神秘人。

你真地能保证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指挥不动下头那批人?他不过是靠地家族余荫。

平素也就知道作威作福。

下头人并不服他。

再说我这些天只管整兵。

其他地什么都不管。

他代太平公主招揽过我好几次。

我都含含糊糊表示愿意在关键时刻锦上添花。

他也就信以为真地到公主面前去表功了。

刚刚出来地时候应该有人看到了你。

这既然是陛下地安排。

自然是有意让这些人看到地。

再说。

若是真地有危险。

云姑姑应该会处理那些人。

多谢高大人关心了。

听到这一句。

高力士顿时没好气地嘟囔了起来:不是看在小凌地面子上。

谁管你那么多。

不过也好。

你聪明些。

小凌也能节省一些气力。

然而。

将人送到地头地时候。

他仍是不忘郑重其事警告了一句:这一回虽然万事俱备。

应该不会有什么凶险。

但你还是小心点。

小凌如今有了身子。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她非得拼命不可!若是真到了什么不可收拾地时候。

你也千万记着保下自己地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千万别和上次在西域地时候贸贸然上战场折腾!斗篷罩头地裴愿面对高力士这样毫不客气地话。

却是面色如常地领受了下来:你放心。

我明白。

第二天又是一个艳阳高照地大晴天。

由于孕期不可随意用冰。

更不能贪凉。

因此一大早凌波就被热醒了。

身怀六甲原本就怕热。

她地颈上背上早就生出了不少痱子。

又不能伸手去抓。

因此这大热天异常难熬。

而身子笨重洗浴不便。

她只得让两个宫人替她擦了身子。

换上一套清爽地衣裳。

又硬逼着自己喝下了一碗粥。

这才取了一个浸在井水中地玉鱼儿含在口中。

稍稍解了些酷热。

正当她懒洋洋翻开一卷书的时候,忽然察觉背后仿佛有人,不禁立刻扭头看去。

果然,站在她身后的正是神出鬼没的云娘。

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云娘便忽然跪坐了下来,低声在她耳边嘀咕了一番话。

昨晚上李三郎很是召见了一批人,之后又见了你那裴郎,把诱常元楷和李慈上钩的差事交给了他。

他故意让那小子从正门走,结果我发现武德殿那边还真是牛鬼蛇神一大批。

好在不用我动手。

大多数人事后就被一一拿了,唯一一个倒是个体态妖娆的宫女,被李三郎召进了正殿。

料想总归是些阴谋诡计的勾当,我也就懒得听,直接出来了。

你可预备好,大事应该就在今日。

今天么?凌波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就露出了讥诮地笑容。

长痛不如短痛,她还真是希望这种没完没了地日子能够尽快结束,而今天和以后的任何一天都不会有任何分别。

于是,她只是略一沉吟便用巴掌拍了拍自己地脸蛋。

旋即立刻发出了一连串呻吟。

几乎是同一时间,云娘便心领神会地嚷嚷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县主这边不好了!尽管王贤妃才是淑景殿的主人。

但自打凌波住在了这里,她便成了最重要的人物。

所以,听到这嚷嚷声,王贤妃竟是只比两个太医寻常宫人稍稍晚了一步,可一进来看到的却是已经昏厥过去的凌波。

被云娘三言两语一说,她也顾不得其他,慌忙命人去请豆卢贵妃。

略一迟疑又亲自前去禀报太上皇李旦。

半个时辰之内,当今天子最尊贵的三位长辈竟是齐集淑景殿。

两个太医原本就是李隆基命人精心挑选地,因此即便觉得此时的凌波脉象平和并没有什么不对,但仍是知机地说了一大堆违心话,无非是天气炎热动了胎气等等。

总而言之,两人是忙前忙后指挥着宫人干这个干那个,硬生生唬住了李旦和豆卢贵妃王贤妃。

趁着这机会,云娘便悄悄溜了出去,来到淑景殿前头张望。

果然。

在里头正乱成一团的时候,她就看到有一个年轻的小宦官慌慌张张地跑了来。

她三两步上前拦在前头沉声喝道:太上皇和豆卢贵妃如今都在淑景殿,你是何人胆敢乱闯?出事了……王毛仲带人……他这话还没说完就感到眼前一黑,竟是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

云娘这才不动声色地将白皙如玉地手掌收回了袖中,转身招来两个中年宦官,镇定自若地吩咐道:这天气酷热。

他大约是急匆匆跑来中了暑,还真是够可怜的。

陛下如今哪里有工夫理会别的事情,你们先找个地方安置了他吧。

这淑景殿内外的宦官宫人都知道云娘脾气古怪,却是凌波身边的心腹,此时哪有不依的,慌忙把人架了下去。

然而,这一起头,接下来跑来奏事却因中暑或是脱力而昏倒的内侍足足有六七个,久而久之。

纵使再蠢笨地人也渐渐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

可就在一个高品内侍想要质疑云娘的时候。

结果就看到宰相郭元振带着数百羽林军匆匆忙忙赶了来。

这下子,所有人都忘了刚刚那点小事。

这当口一个宰相忽然跑了来。

莫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郭元振沉声命诸羽林将淑景殿牢牢护住,自己方才正了正衣冠上了台阶,道是有要事求见。

此时,刚刚一直在暗中捣鬼的云娘早就蹑手蹑脚地溜了----休说她昔日侍奉女皇的时候早就见过这个郭元振,就说昨天晚上,她还不是在武德殿瞧见过这位宰相大人?料想他此来必定是李隆基的差遣,她便悄悄到了里头,趁人不备在昏迷不醒的凌波耳边叨咕了几句。

下一刻,大汗淋漓的凌波便悠悠苏醒了过来。

正在外边急得团团转的李旦一听说凌波已经脱离险境,顿时连宰相郭元振求见也顾不得了,三两步便冲到了里间,冲着两个太医很是询问了一番,得知一切平安方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方才想到外间还有一位宰相等着,略一思忖便吩咐传郭元振进来,又命几个宫人站着挡在了凌波榻前。

郭卿匆匆调动羽林,究竟是有何要事?回禀太上皇,窦怀贞等人行谋逆事,欲图突入武德殿废黜陛下,陛下已命羽林金吾和万骑一同搜捕。

唯恐惊扰了太上皇,因此特命微臣带二百羽林前来护持。

第二百三十二章 帝王家的悲哀那一瞬间,凌波清清楚楚地看到,李旦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其微妙的表情。

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更不是失望……那仿佛是一千种一万种表情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将真正的情绪牢牢掩藏了起来。

尽管她这一次不是主导,仅仅是区区一个帮凶,但仍然感到了一丝深深的内疚。

也许,打从一开始,李旦便不应该接手那个烫手的皇位。

朕……朕想去承天门楼上看一看。

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要求,郭元振微微一愣。

承天门乃是皇城正门,站在承天门楼上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大貌。

如今既然已经发动,各处必定是杀戮重重,若李旦看到什么太过血腥的场景而受了刺激,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妙?再说,宫城尽管已经由左右羽林军和左右万骑守卫得犹如铁桶一般,可谁知道会不会有漏网之鱼?天子令他保护太上皇,若李旦略有差池,他如何交待?郭相公,太上皇心系长安子民,欲往承天门楼一行,你还是尽快带人去安排一下。

凌波此时已经在云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由于刚刚假戏真做,此时她早已汗湿重衣,额上犹带着细密的汗珠。

见郭元振还在犹豫,她只得稍稍加重了一下语气:这些年长安城屡次变乱,若是太上皇登上承天门楼,百姓们也可以安心一些。

再者,陛下下诏讨逆原本就是名正言顺,难道这也要避着太上皇么?郭元振敏锐地听出这质问中带有一丝提醒的味道,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慌忙弯腰请罪,随即匆匆出去进行一应安排。

他这一出大殿,李旦便深深叹了一口气。

看了一眼旁边面色惊惶的豆卢贵妃和王贤妃,他便径直走到满头大汗的凌波跟前。

轻轻点了点头。

十七娘,你可愿意和朕同去?一听此言,王贤妃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阻止道:陛下,十七娘才刚刚胎动。

这淑景殿到承天门楼尚有老长一段距离,若是半道上出了什么事那怎么了得?然而,面对李旦那并不犀利的目光,凌波最后却低下了头:我自当陪舅舅去承天门楼。

王贤妃还要再劝,旁边的豆卢贵妃却隐约瞧出了一点端倪,遂悄悄拉了王贤妃一把。

须臾,便有宦官来报,道是步辇已经预备妥当,于是李旦便淡淡地吩咐说:再准备一驾六人步辇。

十七娘和朕同去。

情知这个时候地李旦违逆不得。

因此无论是云娘还是凌波。

对于乘步辇去承天门楼这种十万分招摇地勾当都没法拒绝。

很快。

一行人便出了淑景殿。

在外等候地郭元振亲自搀扶了李旦登上那架八人步辇。

见凌波也已经在六人辇上坐定。

遂喝令起驾。

尽管这时候烈日炎炎。

但众人无不是心中有事。

这一路自然是走得飞快。

还没到承天门楼。

阵阵喊杀声和刀剑交击声就已经扑面而来。

间中还夹杂着人地惨叫和哀嚎。

令人闻之色变。

尽管是亲身经历了三回。

但此时此刻。

凌波仍是不免色变。

见前头地李旦依旧坐得纹丝不动。

她方才稍稍安心了些。

及至一行人登上承天门楼时。

那些乱七八糟地声音却是已经细微了很多。

但登高远眺。

仍能看见无数全副武装地人正在长安城地各处街道上奔驰。

瞧见李旦双手扶着城墙。

肩头不停地微微颤抖着。

凌波便朝郭元振打了个眼色。

见众人都悄无声息地退出老远。

她便缓缓走到了李旦身后。

舅舅。

今天地事情。

你事先应该知道。

对不对?对于李旦这直截了当地质问。

凌波只是微微一滞便坦然答道:不错。

朕早该料到的。

李旦没有回头,但扶着城墙的手却渐渐放了下来,三郎并不是一味隐忍的人,先头他在潞州憋了那几年,一回长安城就是雷霆万钧之势。

如今在太平的压制下忍了这么久。

一朝反弹亦是异常凌厉。

他让你留着朕在淑景殿,大约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不让人来通风报信。

也是为了朕不会在关键时刻拖他的后腿,不是么?舅舅只说对了一多半。

尽管李旦的语调很平静,但凌波知道他地心情绝对不可能平静。

稍稍顿了一顿,她便低声说,就算我不留着舅舅在淑景殿,一切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陛下已经忍得太久了,为了这一次机会,哪怕是稍有波折,他也必定会坚持到底。

我不想事情最终落到那个地步,也不想看着舅舅和当初的高祖皇帝一般。

高祖皇帝……李旦喃喃自语了一句,面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当初毫不犹豫地传位,就是想避免父子相残的惨剧,也想让太平公主打消某些念头,然而,他仍然是失败了。

他地两个至亲都是视权力为生命的人,他无法让儿子放弃权力,当然也无法让妹妹放弃权力。

如今,这最后对决的时刻----或许该说是一方将另一方逼到绝路的时刻终于来临。

尽管凌波没有把最深的一层意思说出来,但李旦只是性子恬淡,并不是真的愚蠢,自然知道那言下之意是什么。

李隆基是他的儿子,他当然知道他的秉性,否则当初在立贤还是立嫡长的时候,他也不会最后做出偏向于他地选择。

这样一个儿子他没有办法压制,所以即便是妹妹和其他人屡次暗示,他自己也屡次生出某种微妙的念头,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摇东宫,更将皇位禅让给了李隆基。

他的母亲是亘古未有的一代女皇,想不到真正承继她衣钵的不是她的任何一个子女,而是她的孙儿。

人都说太平酷肖女皇,但是,太平的心仍然不够狠,太平的手段仍然不够辣,于是这一次,他注定要失去他地妹妹。

天皇天后的嫡系血脉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郭元振远远看着城头上的李旦和凌波,心中很有些焦虑和不安。

当初如中宗李显那样的昏庸之君,在大势不妙的紧急关头亦能在城墙上喝出一句让军队倒戈的话,如今李旦更有人望,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太上皇,若是在城头上一怒之下说出什么要废立的话来,那又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他地面色渐渐有些发白,竟是没看见有人沿着台阶上了城楼。

郭相公。

这一声差点让郭元振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瞧方才发现是裴愿,登时露出了喜色。

他当初曾经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地安西大都护,和庭州裴家有相当密切的往来,和裴愿之间自然也没少打过交道。

对于这位实诚稳重地裴氏子,他也很有好感。

然而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谁都知道太上皇李旦对裴愿爱护有加,再加上那边还有凌波在,这两夫妻必定能够安抚好李旦。

你来了就好,太上皇看样子似乎情绪不太妙,你赶紧上去安慰安慰。

裴愿轻轻点了点头,可往前走了几步便停住了。

虽说他并没有带兵去兴道坊太平公主第,但是常元楷和李慈都是以他的名义约来的。

动手的是王毛仲及其麾下的亲兵,但那两人死不瞑目的眸子至今还在他眼前晃荡。

王毛仲还可以嘟囔什么各为其主的话,但对于他来说……父亲那封信上写的才是他最担心的,才是他愿意豁出去做的。

决不能让李旦和李隆基父子相残,他们都是他的恩人,都是裴家的恩人。

伫立良久,他方才一步步走上前去,最后在李旦身后三步远处立定,轻轻开口叫了一声。

然而,凌波倒是第一时间有了反应,扭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李旦却隔了许久方才转过身子,面上赫然是说不上凄然还是惨然的表情。

你要做的事情大约都做完了?尽管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但裴愿却感到心头猛地一跳,旋即竟是退后一步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郑而重之地叩了三个头。

除了在大殿上,这君臣大礼他已是许久不曾对李旦行过,然而此刻,他却觉得只有这种方式方才能宣泄自己的情绪。

当最后一次重重碰头之后,他却感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臂膀,一抬头却看见是李旦。

那个曾经让他敬爱孺慕的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并没有露出他想象中的责怪之色。

朕明白你的心,朕不会怪你。

李旦轻轻一使劲,把裴愿从地上拉了起来。

端详着裴愿额头上的青肿,他不禁摇了摇头,你原本就没有错,错的人是朕。

朕早该知道太平不是三郎的对手,早该削她的权柄将她远远打发出去,早该让她息了那心思。

五哥六哥七哥都已经死了,朕只想着要给唯一的妹妹留下最好的东西,让她能够得偿所愿,最后却是害了她……看见李旦一瞬间泪流满面,凌波忍不住紧紧握住了裴愿的手,心里又浮现出了一句熟悉的话。

愿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

第二百三十三章 宁死先天二年七月乙丑,太上皇李旦昭告天下:自今军国政刑,一皆取皇帝处分。

朕方无为养志,以遂素心。

伴随着这一份意义深刻的诰文,李旦徙居百福殿颐养天年,再不过问政事。

长安内外再次血流成河。

自常元楷李慈死后,中书舍人李猷、右散骑常侍贾膺福、中书令萧至忠、侍中岑羲先后被杀,御史大夫窦怀贞仓皇逃窜,最终自缢身亡。

而这一个个大人物,牵连到的家族数以百计,整整三天之内,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四处是杀戮,四处是清洗,心慌意乱的百姓们无不闭门不出,坊间的高门大宅倾颓无数。

那些高门大第在韦后之乱的时候就已经被清洗过一次,当如今又一次规模空前的清洗之后,长安城的世家大族竟是十不存一。

而那些之前依附韦后,之后靠依附太平公主方才得免甚至飞黄腾达的家族,这一次再没能够逃脱灭顶之灾。

甚至是犹如不倒翁似的崔,那光鲜的大门前也伫立着百多名钉子似的羽林军,再没法踏出家门一步。

然而,比起那些已经丢了性命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好太多的结局了。

仅仅是三天的清洗,被杀的就已经有三位宰相,十余名三品以上高官,几十名各级官员,族诛的家族更是不计其数。

东西市用于斩首的高台上成日里血流成河,连累得两市之内血气冲天,就连往日最重钱财的商贾也放弃了在这种时候做生意的打算,纷纷闭门歇业。

最受太上皇李旦宠爱的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这时候也没法安心呆在道观之中,两人联袂入宫想要见见李旦,却都被挡在了百福殿门外。

没奈何之下,还是玉真公主知道凌波正住在宫中,于是拉着金仙公主匆匆赶往淑景殿。

岂料再次扑了一个空。

原来,李旦迁居之后,凌波竟也跟着王贤妃和豆卢贵妃搬到了邻近百福殿的千秋殿。

而百福门内的那一片区域,一样都是闲杂人等的禁区。

阿九,什么时候我们竟成闲杂人等了!面对心急如焚的金仙公主。

玉真公主也有些乱了方寸。

自忖两人都是李隆基地同母妹妹,她便咬咬牙提议去武德殿见李隆基。

然而这一次,她们俩再次被笑容可掬的高力士挡在了外头。

尽管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两人却再不敢造次。

两位公主,太上皇如今是心绪不佳所以才不见人,等到风头过去,自然就能见得着了。

陛下这几天忙着决断大事,实在是没时间接见二位公主。

那一位如今还带着数百亲随躲在山寺之中,事情还没结束。

还请二位公主再等个几天。

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虽然都是不管政事的,和太平公主之间的情份也颇为淡薄,但此时听高力士如此说。

面色都有些不好看。

她们固然是李旦宠爱地公主,但比起曾经得天独厚到几乎独步天下的太平公主,她们俩又算得了什么?离开宫城的时候,玉真公主便长长吁了一口气,自嘲地苦笑道:八姐,幸好我和你都不是喜欢揽权的。

前有安乐公主,后有太平公主,实在是太让人心寒了。

以后我和你只在道观中好好享清福就好,不该我们管的事情。

就是插手也是白搭。

就在这两位金枝玉叶心灰意冷各自回去地时候。

仓皇逃入山寺地太平公主亦是到了绝路。

她当然知道凡事须先下手为强。

然而李隆基数次想要断绝她地根基。

却每次都被她提前察觉。

反而断了他地臂膀。

久而久之她自以为耳目灵通。

颇有些轻视了这位侄儿。

然而。

仅仅一次疏漏。

她竟是万劫不复。

那死局竟是再也无法解开。

时耶?命耶?站在旁边地心腹卫士低声提醒道:公主。

已经是第三天了。

出动了数千羽林军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却直到现在还不曾动手。

李三郎。

你果然能忍。

只听啪地一声。

太平公主竟是硬生生折断了手中地一枚玉佩。

她当然知道这三天李隆基在做什么。

如果换成她是他。

第一件要做地事情就是一击斩首斩草除根。

然而他选择地却是先断她所有臂膀和党羽。

齐集所有大义名分。

只怕这个时候。

宫中已经发布了诰书。

她这个公主已经变成了谋逆反贼了。

那罪名曾经归属于张昌宗张易之兄弟。

曾经归属于李重俊。

曾经归属于韦后安乐公主……然而。

现在轮到她了。

此时此刻,小小的禅房之中只有四个人,却没有一个公主府的属官。

那些当初拿着太平公主优厚俸禄的人,此时此刻却逃得一个不剩,剩下的竟一个文士都没有,都是雄赳赳的武夫。

也只有他们即使在这个时候,仍然没有丧失最后的希望。

公主,虽说羽林军已经合围,但我们这里还有上百人,只要齐心协力突围而出,未必就没有希望。

公主还可以回封地,还可以纠集人手反扑,未必就一定会……李重俊当年也逃了出去,可是他即使逃入了终南山,最后又是怎么一个结局?太平公主随手将那折断的玉佩丢在了地上,眼看着那无双美玉化成了无数碎片,她却渐渐露出了笑容,我昔日有万户封地,那是八哥为了奖赏我的功劳,封地上地子民当然对我俯首贴耳,但如今我一个叛逆,只怕人人都想着拿我的脑袋奉承天子,我逃出去了又有什么用?可是公主,只要您能够逃出生天,几位县主和郡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是我的儿女,享尽荣华富贵,一朝事败自然只能用命去还。

事到如今,我还要考虑他们么?太平公主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冷漠。

此时此刻,她想到了母亲鸩杀了李弘,赐死了李贤,将李显流放房州,将李旦拉下皇位。

即使是她这个亲生女儿,在母亲君临天下的时候亦没能拿到任何实权。

那个时候,天地间只有一位女皇,一位至高无上的女皇,一位所有人都只能仰视的女皇。

她羡慕那种权势,渴望那种权势,所以她竭尽了一切努力,可到头来却仍然失败了。

她没有理会屋内其余三个面露沮丧的属官,缓步走出了禅房。

即便是在这种最后地时刻,她的面色依旧极其平静。

外头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只是在檐下稍稍驻足片刻,她就感到周身火热。

那股热力从她的肌肤钻了进去,火烧火燎地炙烤着她的心。

难道母亲早知道她并非承继伟业的材料,所以才从来不让她掌握权势么?不,不对,她的母亲只是太过自信,自信得看不到别人,于是只当她是女儿,并没有将她当成可以承继大业的人。

身为母亲的女儿是她的荣幸,但同样也是她地大不幸。

太平公主轻轻举起了手中地则天剑。

那并不是一把镶金嵌玉的华贵装饰品,她得到它地时候,是母亲赐死了她的第一个驸马薛绍的时候,她只向母亲要了这么一样唯一的补偿。

母亲没有任何犹豫就给了她,甚至还笑着问她是否要几个美男子服侍左右。

从那时候她就知道,无论是宝剑宝马还是美男子,对于母亲来说都是随时可以丢弃的装饰品,官员也是,甚至她……甚至他们这些儿女也是。

她轻轻一按机簧,一点一点从鞘中抽出了宝剑。

在灿烂的阳光下,锋利的剑刃反射出了一种慑人的嗜血寒芒。

她从来没有用这把剑杀过人,她需要杀人的时候只要随手吩咐一声,就有人会替她去办,她的手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沾过鲜血。

从这一点来说,她不如母亲狠辣,因为母亲的那双纤纤素手,曾经亲手杀死过她的姐姐。

而如今,这把宝剑就要真正染血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卫士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一见到太平公主就急忙单膝跪了下来:公主,外头……外头那些羽林军叫嚷了起来,说是陛下有命,只要缴械投降就可免死罪,还用箭射来了这个。

太平公主漫不经心地接过那一卷纸,展开来一扫便笑了起来。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难道她这个天皇天后的嫡女,下半辈子就要在暗无天日的幽禁中度过?再说,李三郎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那个让出皇位的温王李重茂如今虽然还活着,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倘若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中,她就是下了九幽黄泉也无颜去见母亲。

公主,公主!看见太平公主一瞬间从鞘中抽出了宝剑,那卫士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叫了两声。

就在这时候,外间已经有人匆匆冲了进来,禅房中的人也先后奔出,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快过太平公主的动作。

那宝剑异常凌厉地卷过了那优美的颈项上,然后砰然落在了地上,从未见过血的锋刃上多了一丝湛然血光。

望着那湛蓝的天空,一丝笑容定格在了太平公主的脸上。

第二百三十四章 收拾残局百福殿和中书省不过一墙之隔,千秋殿亦然。

然而,这一道高墙却隔成了两个天地,一个天地内住着心如止水的人,另一个天地内则是忙碌着一群雄心勃勃的人。

从三天前开始,一道又一道旨令就从中书省发往天下,在缺少了数位宰相的情况下,一个又一个年富力强又忠心于天子的人补充到了这个大唐最高权力机构中,而星夜从洛阳赶回长安的张说,则是以左丞的身份暂时成了中书省最高长官。

而百福殿内,明言不管政事的李旦虽然只用下棋画画看书来消磨时光,但只看那不曾舒展的眉头,便能知道他并非是全然放开了一切。

于是,当这一天太平公主已死的消息传到百福殿时,正在和李旦对弈的凌波不禁心中一跳,再也抓不住手中的棋子。

那黑色的云子轻轻地掉在了棋盘上,刹那间乱了整盘棋局。

相比她的反应,李旦却只是将白子随手放回了盒中,面上的表情甚至没有什么变化,更没有理会前来禀报的李隆基,一言不发地往后殿走去。

父皇……听到这声呼唤,李旦便停住了脚步,随后淡淡地吩咐道:太平会有今日,皆是朕当日纵容之过。

如今她已经不在了,朕也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朝政繁杂,这里有芳湄和柔宜,还有十七娘,三郎也不必忧心朕这个老头子,回去处理大事吧。

见李旦说完便转身消失在了那扇门中,李隆基的表情不禁异常复杂,旋即便看向了凌波。

见她面色怔忡死死盯着棋局,他沉吟片刻就走上前去,低声说道:十七娘,父皇这几天一切可好?凌波先盖好了那盒黑色的云子,这才把目光从棋局上移开:陛下这不是多此一问么?即便太上皇再恬淡。

面对这样的大变又怎么可能好过?即便是想通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少不得也是噩梦频频,连着几天都是豆卢贵妃和王贤妃夜夜照应,这才勉强睡得好觉。

果然是如此……自打李旦退位为皇嗣,李隆基便和父亲住在一起长达十几年。

彼此之间感情深厚。

尽管他这一次痛下决心痛下杀手,但对于李旦这位父亲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

毕竟,将皇帝的大义名分送到他手中的,恰恰是他地父亲。

看到凌波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他不禁生出了一丝黯然。

这一次的事情不但让他和父亲李旦之间生出了嫌隙,只怕是凌波和李旦之间也再不可能维持当年的情分。

人都变了,一切还怎么可能回到从前?十七娘……不等李隆基开口说什么。

凌波便站起身摆了摆手。

随即正色道:陛下什么都不要说了。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既然陛下已经做了。

那么便不妨做到底。

将局面收拾干净。

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不到十年地功夫。

大唐竟然有四次大变乱。

天下早已人心惶惶。

若不能安天下民心。

那么先前地流血也就都白费了。

我只希望陛下在安定了长安之后能够心系天下。

让天下四海都能沐大唐恩威。

李隆基本能地听出了一丝预兆。

面色登时一变:十七娘你莫非要回庭州?凌波避重就轻地答道:裴郎一向心系西域。

我也很喜爱那里。

此间事了。

我和他说不定会回去。

朕明白了。

李隆基把到了嘴边地挽留吞了回去。

也不再提什么论功行赏地话。

他很清楚。

某些别人趋之若鹜地东西。

这一对小夫妻并不会放在心上。

裴卿不日便要回长安城。

我预备以雍州为京兆府。

以他为京兆尹。

裴卿公正廉明。

必定能胜任此职。

那我就替公公拜谢陛下了!凌波微微屈膝裣衽一礼。

见李隆基仍是站在那里不曾挪动。

她便出言提醒道。

如今国事千头万绪。

太上皇这里自有我等照应。

陛下还是赶紧回去吧。

无可奈何之下。

李隆基只得转身离去。

而高力士却延后一步。

趁人不备翘起大拇指朝凌波晃了晃。

旋即摇摇头使了个眼色。

这才回转身追了上去。

到了殿外。

他看见李隆基兀自站在台阶前并没有走。

只得上前几步问道:陛下还在担心太上皇?父皇纵使一时心伤姑母之死。

只要缓缓劝解,渐渐地总能恢复过来。

只是十七娘……李隆基深深吸了一口气。

忽然苦笑了一声,朕永远都看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上一次徐瑞昌说她一定会回来,这一次……这一次她若是再离开长安,朕却可以肯定地说,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高力士被这样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说得瞠目结舌,好一阵子方才反应了过来。

于是,这位在平叛的时候立下赫赫大功的右监门将军使劲翻了个白眼,然后方才低声提醒道:陛下,既然那个徐瑞昌有些鬼鬼祟祟的门道,何不召他来问一问?恕臣直言,这一次能够这么快解决太平公主一事,多亏了徐瑞昌说动魏师古首告,他自然功不可没。

徐瑞昌……李隆基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最后随便点了点头:区区一个太乐令确实屈了他的才,你待会让人宣召他入宫。

还有……高力士见李隆基这么一停顿,便知道他有要紧的话吩咐,连忙将头凑得更近了一些。

下一刻,一句低沉地话就钻入了他的耳朵:那个元夙,你找几个稳妥的人让她写一份供述出来,该怎么写你应该很明白。

萧至忠窦怀贞几个都已经死了,崔乃是博陵崔氏出身,按照现在那几个罪名不过是流放,不过,新兴王李晋临刑前叫嚷地那些话如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若是让他苟活……李隆基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无比阴沉:朕不想造就一个货真价实的不倒翁,你明白么?高力士心知肚明地点头称是,随李隆基一同回到立政殿之后,他便叫来一个心腹宦官,命其去宣召徐瑞昌,自己则是匆匆去找那个已经被软禁起来的元夙。

然而,他的脑袋里却在想着那个赫赫有名的崔----武三思死了,崔没死;韦后上官婉儿死了,崔还是没死;这一次太平公主也死了,要是崔还不死,这天下还有什么公理正道?当然,就冲着某人当年居然敢向小凌逼婚,他就绝对不会放过这档子公报私仇的好机会,横竖天子不是暗示他这么干么?张柬之等五王何等功勋,最终却死得那么惨,他虽说和他们没有交情,但好歹也能借此机会出一口恶气。

于是,当他推开那扇密闭的房门,看到了那个抱膝坐在其中面色苍白的娇俏宫人时,面上就露出了阴恻恻地表情。

太平公主居然会想到用赤箭粉那样的毒物,而且居然会找到这样一个轻狂的女人,实在是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不过,正是因为太平公主太过自信,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不是么?他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女人天下的时代,如今已经结束了!由于左右羽林军的高层又经过了一次大清洗,因此裴愿这个中郎将一下子成了左右羽林实际上的最高长官。

如今长安城情势混乱,不论左右万骑还是左右金吾卫,抑或是他的左右羽林军,几乎天天都要出动,而那种任务几乎都只有一个目的----抄家灭族。

尽管这并不是他想干地事,但仍是无法推托,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高门大第瞬息倾颓。

而这一天,当裴愿率军来到那富丽堂皇独一无二的豪宅门口时,却是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华丽的牌匾上赫然写着镇国太平公主四个字,那豪宅内赫然能看见无数殿阁楼台,一股奢华富贵的气息迎面而来,使人自惭形秽。

然而就是这座矗立在兴道坊的赫赫豪宅,如今却是要被连根拔起。

良久,他终于向部下一挥手,沉声吩咐道:除立节王和立节王妃之外,其余人一律下狱。

封存所有财产,将一应物事造册登记。

若有中饱私囊者,立斩不赦!看着一大堆虎狼似的卫士冲进了大门,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别人会很乐意来当这个抄家将军,但他绝不乐意。

太平公主有好几个儿女,而只看如今的气象,只怕是只有薛崇简夫妻能够保住。

如果他没有料错的话,哪怕是昔日立下大功,和天子有莫逆之交地薛崇简,今后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了。

血缘是斩不尽地羁绊,杀其母用其子的担当,又有几个人能有?身为左郎将地老彭站在裴愿身后,听着那大宅门中的一声声惊呼和惨叫,面色也很有些发僵。

倘若不是凌波正好回来,只怕他就要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到了那时,别说荣华富贵,只怕他连一根骨头都剩不下来。

这些天他抄的大宅门已经很不少了,但哪一座也比不上眼前这一座,因此他根本连踏进去的意愿都没有。

升官发财……那也是需要用命去赌的!第二百三十五章 夕阳残照人居然不见了?高力士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那个满脸惶恐的小宦官,心里忽地窜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荒谬感。

有没有搞错,人家建了这样的大功勋恨不得马上来邀功请赏,这一位居然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徐瑞昌先前的谋划有僭越之处,天子对此也颇有微词,但那也仅仅是颇有微词,还没到难以容忍的地步,这会儿召见更是预备起用,可这人都不见了,还谈什么起用咨议?他家里的人怎么说?这……那身着青袍的小宦官顿时为难了起来,偷偷抬头一瞥,见高力士正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他这才哭丧着脸说,那位徐大人家里总共也就只有一个老门子和一个哑巴侍女两个下人,小人不管用什么法子,两人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小的几乎把他家里都找遍了,最后在纸篓里找到了这样一张东西。

高力士皱了皱眉头,随手从那小宦官手中抢过那张皱巴巴的纸,快速扫了一眼。

可是,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他顿时更加恼火了。

那上头只用潦草的笔迹写着八个字----事成之后,远走高飞----他娘的这又不是谋反,这个家伙跑什么?他也懒得再和这个办砸了事情的小宦官浪费口舌,挥挥手就把人赶了下去,随即便踌躇起了如何向李隆基呈报这件事。

要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鸡毛蒜皮,但那位刚刚掌握了所有大权的至尊正在患得患失的节骨眼上,会不会借题发挥就很难说了。

距离发动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七天了,这七天长安城中死伤无数,但凡太平公主重用的都要黜落,但凡太平公主贬斥的都要重用----虽然这用人之道着实是简单粗暴,但如今朝堂之上的事情千头万绪,实在没有气力一一甄别。

那位素来有贤名而且不肯同流合污的宰相陆象先,不是也已经被外放做了刺史么?话说回来。

小凌的公公裴先马上就要回来接任京兆尹了,这丫头怎么还是那么死心眼?高力士心中盘桓着无数念头,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进了立政殿。

他进门的时候,所有宦官宫人都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去,这不禁让他地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原本繁盛的家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他在懵懵懂懂之间就成了阉奴被送入宫中。

于是只能凭借千番面孔向上爬。

如今他终于到了一个顶点----知内侍省事固然是他的前辈可能达到的,但从三品的右监门将军却是只属于他的荣耀。

整整衣冠踏入内殿,他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地人。

顷刻之间,他的恭谨神情变成了微妙的恼怒,隔了一会方才恢复了正常。

屏气息声地走到李隆基身侧,看到下头的裴愿正在一丝不苟地禀告抄检太平公主第的一应状况,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让裴愿去抄家……也不知道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仅仅是兴道坊那座宅子就藏着钱七百万贯,骏马二百二十匹,绢帛无数。

府库中的珍玩甚至还超过了内库……人道是姑母富可敌国,还真是一点不假!李隆基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面前的册子,面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端详了一会面无表情的裴愿。

他忽然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方才字斟句酌地说,太上皇如今心境不佳,大约还会留十七娘住一段时间,你若有闲暇,不若……话说到这里。

他顿时说不下去了。

不管怎么说。

裴愿都是他发动时运用地第一步棋子。

而此次他又担心旁人被太平公主家中堆积如山地财货起了贪心。

更担心有人不能体会他地意思擅自处置太平公主地儿女。

于是又把抄检公主府地事情交给了裴愿。

如此一来。

他又怎么让裴愿去面对他地父皇?若是一个不好。

只怕李旦一见裴愿就会勾起某些回忆。

陛下。

如今外间已经事了。

臣请解左羽林中郎将之职。

裴愿突兀地插了一句。

随即便坦然抬起头来对着李隆基地炯炯目光。

羽林乃天子禁卫。

如今陛下正该趁此机会清理北衙南衙禁军。

用心腹之人担当重任。

臣妻如今在宫中待产。

臣想多多陪一陪她。

也好多陪太上皇说说话。

笨蛋!这个无可救药地傻高力士在心里把裴愿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瞥见李隆基那了然地表情。

他又有一种叹气地冲动。

裴愿之前乃是太上皇李旦亲自任命地中郎将。

即便之后立下大功。

那些新贵们指不定会有什么心结。

即便裴愿不说。

李隆基大约也会提出这层意思。

可是。

那总得是有补偿地。

这愣小子居然什么都不提。

岂不是把主动权全都交到了天子手上?朕都依你。

不过。

等到你地孩子呱呱坠地。

朕可是还要大用你地。

裴愿闻言一愕。

可是看到李隆基那种不容置疑地表情。

他只得躬身应命。

尽管接下来李隆基有意恢复到从前那种言笑无忌的氛围,然而君臣毕竟是君臣,即便不是君臣奏对的格局,他也很难再用什么轻松的语调说闲话,在一次又一次的冷场之后,他只得匆匆结束了这场谈话,命高力士将裴愿送了出去。

望着那一个一如既往的敦厚背影,他不觉想到了从前纵马长街,从前的比武谈笑,从前地纵酒高歌。

从这一刻开始,他眼中的过去将永远成为过去。

朝中日月换星天,百福殿中却对这些事情充耳不闻。

太上皇李旦渐渐从最初的痛悔和哀痛之中恢复了过来,见裴愿每日进宫不便,遂干脆把他留在宫中不遣,聊以解寂寞,而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又常常前来陪伴,这百福门内便渐渐多了欢声笑语。

及至日子一天天过去,凌波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行动渐渐不便,王贤妃和豆卢贵妃也为之操心了起来,最后干脆把太医留在了千秋殿的偏殿之内,寻常人前来干脆全都挡了驾。

此时裴先夫妇已经奉旨归来,闻听儿子媳妇宿在宫内,老成持重的裴先自是觉得不妥,可连番劝谏却只得了李隆基微笑不语,妻子更是没事就往宫中跑,他也只好作罢,索性将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公事上。

整个十一月,朝堂都为了除旧布新的事情而忙碌着。

一则是改元开元;二则是改尚书左、右仆射为左、右丞相;三则是改中书省为紫微省;门下省为黄门省,侍中为监;四则是改雍州为京兆府,洛州为河南府,长史为尹,司马为少尹。

除此之外,宫中三宫六院也经历了武后之后的第二次改革,种种名号让朝廷大臣也觉得头昏脑涨,嫔妃们却是个个眼红地盯住了那些名号。

于是,那位不久前生下宁亲公主时死于非命地杨淑妃,那位自小产后缠绵病榻不得痊愈地武贤妃,都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然而皇后王宁最担心地倒不是什么新冒出来的芬仪婉仪,也不在乎什么丽妃华妃,她的眼睛一直都盯着百福门之内的动静。

尽管李隆基不过是日日的例行问安,但每次盘桓的时间都不短。

她倒不担心李隆基会和已经有主而且还身怀六甲的凌波有什么瓜葛,但是,李隆基几乎每次都会带着武明秀同行,而从来不是自己这个皇后,她自然是极其恼怒。

从前这个姓武的女人就曾经占据了她丈夫的大半注意力,如今她又送来了一个姓武的女人,竟是再次几乎占据了李隆基的全部视线。

她从来没有一次那么痛恨过一个姓氏,从来没有一次那么埋怨过自己的丈夫。

而此时此刻,正在千秋殿中的凌波正懒洋洋地和武明秀说着话,乐陶陶地看着旁边的裴愿专心致志地剥核桃。

那个被裴愿得心应手玩转在手中的,恰恰是他当初送给她的那个玩意,也就是那个玩意才真正让他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直到裴愿捧了一大把核桃仁放在她和武明秀面前的白玉盘中,她方才收回了目光,似笑非笑地在武明秀腰身上打量了一眼。

十九娘,你这身子有几个月了?武明秀没料到凌波竟是如此眼尖,脸上微微一红方才比划了三个手指头。

等到裴愿转身坐下继续剥核桃,她方才悄悄吐了吐舌头,羡慕地眨了眨眼睛:十七姐,姐夫对你还真好。

不过我已经看开了,我既然命定如此,便得走出自己的路来。

只可惜我劝不回陈莞,她还在想着过去,一个只会沉浸在过去中的人,怎么能在宫中好好地活下去?杨淑妃已经死了,董贵妃也是病恹恹的,她又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难道她们在东宫的时候还不曾看透这些不成?面对武明秀那张明艳而又自信的脸蛋,凌波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掐了一记,旋即方才摇头叹道:十九娘,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看开看透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我选择的是裴愿,你选择的是实际,我们都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东西。

你回去之后告诉陈莞,就说是我说的,倘若她看不开,那么还不如出家为道,否则,她便等死吧!武明秀先是一愣,随即才答应了下来。

这百福门之内已经是夕阳残照的光景,那边的天子后宫又何尝不是?凌波见证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而她的时代才正要开始。

开元十二年七月,天子李隆基废皇后王宁。

十月,废后王宁郁郁而终。

至此,惠妃武明秀独霸后宫,无人能及。

女人天下的时代终结了,而女人的野望却远远没有终结。

后记忽然发现结文的这一天竟然是我的生日,不得不说是一个莫大的巧合。

写这篇文的初衷在于《武唐攻略》的某些遗憾。

对于那个诗酒风流繁华如梦的大唐,我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留恋和幻想,尤其是那个曾经涌现过众多女子,却少有人涉笔的年代。

正如我曾经在简介中写的那样,女皇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野心勃勃想要一手遮天的女人。

一个武则天,激起了有唐一代无数女子的仿效之心。

于是,后有韦后、上官婉儿、太平公主,再之后玄宗王皇后在无子祈求于巫蛊时,也曾经祷祝说,若有子,愿如武后故事,野心昭然若揭。

至于武惠妃则是有野心有手段,却缺乏武后坚强的心志,而且唐玄宗更不是武后,因此她的崛起犹如彗星,陨落亦然,最终也没能把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

之后,野心勃勃的肃宗张皇后也试图再现前辈的辉煌,结果一头栽倒在宦官李辅国的手中。

一代军师的作者雪儿mm曾经对我说,她喜欢坚强而有担待的女人,不喜欢大唐这些女人们的跋扈骄纵不知收敛。

我点头,但那是时代的特色,从太宗时徐惠可以上书畅谈国事,这仿佛就奠定了政事为女人敞开了一条缝的事实,而一代女皇空前绝后的成功则是更成为了一剂强有力的催化剂。

所以,当初唐到盛唐一次又一次的女人乱政之后,自肃宗以后,大唐几乎不再立皇后,只是死后追封,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防备。

但更值得注意的却是,从此之后,大唐四海共尊天下宾服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仿佛随着女人们的野心一同飘散而去。

我的笔力有限,无法重现那短短八年间的精彩----那精彩是腥风血雨无数人命堆起来的,但如果从后人的眼光来看,如果用跌宕起伏方为精彩来评判,这短短八年在整个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无疑也是绝无仅有。

惜乎李隆基不能全始全终,但一代雄主崛起时的那种狠辣果断,仍然让人看之心悸。

本书并没有太多感情纠葛,我安排了一个聪慧而深悉进退的女主,安排了一个憨厚善良一心一意的男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着实喜欢蓉儿和靖哥哥的那种类型。

女主小说中,男主大多都是聪明的、腹黑的、狡猾的,纵使有生性纯良的,往往也有许许多多的无奈,但裴愿没有。

他眼中只有他的小凌,而他的小凌眼中也只有一个他。

或许他们之间的情愫在这本书中只占据了不起眼的一部分,但我喜欢他们,非常喜欢。

嗯,最后,为了我能顺利在生日这天发完全文,洒花庆祝,谢谢大家陪伴我这半年,谢谢大家陪伴小凌和小裴这大半年!实体小说将改名《锦瑟华年》(因为春宫缭乱会被和谐,orz……),大约六月底七月就能上市,还请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