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渔负手而立,微仰着头,看着顾十八娘在面前站定。
骂得很痛快啊,他含笑说道,这该骂的人里也包括我吧?顾十八娘轻轻一笑,是你自已要这样想,我可没说。
二人四目相投,各自一笑转开视线。
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回来了?顾渔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对啊,你怎么回来了?顾渔却是挑眉一笑,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叫我回来了。
顾十八娘微微皱眉看他一眼,这小孩……顾渔一撩衣袍从游廊上跃下,风摇落腊梅花。
别这么冷血,好歹也是堂兄妹,怎么就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他笑道。
顾十八娘目光眨了下,依你顾渔的资质,这话我问了便是侮辱与你。
污泥之地,锦华之势,天上人间地狱,眼前这十几岁的少年皆已尝过,他都活下来,而且都能让自已活得很好。
不管那六亭县是如何复杂难教化之地,但想渔少爷定能下可宽厚抚民,中能精于算计奸贼,且交好同僚上峰,左右逢源之袖,七窍玲珑之心,必然如鱼得水……顾十八娘含笑说道。
顾渔哈哈笑了,伸手折下一枝梅,在顾十八娘头上轻轻敲了下。
我果然是看走眼了,原来知我顾渔的,是妹妹……顾渔嘴角弯弯,露出玩味的一笑,真想和妹妹坐下来畅谈一番,想必和妹妹这般女子相对而坐,斟茶饮酒,感觉定然不错,胜过那些胭脂俗粉,庸庸红颜。
不待顾十八娘答话,他将手里的腊梅枝一抛。
可惜,他淡笑说道,身形微微前倾,在顾十八娘耳边低语:你姓顾!说罢,擦身而过,口中轻哼不知名小曲悠悠然而去。
顾十八娘转头看他,眉头微皱。
我姓顾?她低声喃喃,别忘了你也姓顾!不过顾渔怎么回来的,顾十八娘还是很好奇,他能回来了,是不是代表皇帝已经息怒了,那顾海将来日子会好过一点吧。
很快她就有机会打听出来了。
渔兄弟真是很能干啊,果然不亏是状元之才!保定候三公子笑道,一面看了眼斟茶的灵宝。
这丫头明眸皓齿,小家碧玉般清秀可人,瞧着衣着打扮不像个奴婢。
三公子请用茶。
顾十八娘抬手示意。
叫姐夫,没的那么生分。
保定候三公子笑道,从灵宝身上收回视线,端起茶轻轻抿了口,点头称赞,嗯,好茶。
不敢,姐夫不嫌弃就好。
顾十八娘侍立说道。
尊卑有序,虽然三公子发话,但她并不敢真的坐下去。
保定候三公子润了润嗓子,冲面前的二位佳人露出好看的笑容,……六亭县政务荒废,县衙里加上做饭的厨子,总共只有十人,课税无收,俸禄不定,县民刁滑,乡绅横行……顾十八娘和灵宝都是没出过远门的人,这保定候三公子说话抑扬顿挫极为好听,二人先前的敷衍的客套的笑便渐渐消去了,露出几分专注。
……小渔到了之后,并没有立刻新官上任整顿吏治,而是微服私访,足足在六亭县转了半个月……保定候三公子得佳人凝听捧场,兴致更高,轻轻吃了口茶,然后一日升堂,你们可知此时县衙案上累积多少卷宗?顾十八娘与灵宝都摇摇头。
这么高!保定候三公子长手一伸比划一下,你们可知小渔用了多久审完?顾十八娘与灵宝再次摇摇头。
半日!保定候三公子扬眉笑道。
怎么可能啊!灵宝失声问道,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我见过县老爷审案子,一个案子不审个两三天是完不了的……有的还拖了一年呢……保定候三公子微微一笑,冲她摆摆手,那是因为他们不是顾渔!顾十八娘默然点点头。
谁对谁错,谁奸谁滑,小渔三言两句具断清楚,且有理有据让人信服无言,别的不说,单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一个案子……保定候三公子故作玄虚的一笑,话说两家对河而居的邻居,东家养猪为生,西家放牛为生,就在今年七月,雨多水涨,两家都按照县老爷顾渔要求暂时避开河边险地,待洪峰过后才归来,东西两家忙着搬家,东家人多物杂,第一天没搬完,余下三头猪,不料一夜水暴涨,东家人天明急匆匆赶回来发现丢了一头猪,且有人亲见西家人在河里打捞漂浮物,便去质问,西家人矢口否认,你们知道不,这一头猪对一个农家来说,那是一年的口粮呢……保定候三公子不忘给这二位女子解释一下柴米油盐贵。
灵宝掩嘴笑,查觉失礼,忙又低下头。
保定候三公子不以为意,接着说道,反正就是这样,东家人怎么想也不愿意白白丢了一年口粮,然后就四处查找,你们不知道吧,这灾事归灾事,但很多人还是趁着灾事大发横财……比如这河水泛滥,会冲走人也会冲走很多财物,这些财物很多时候就成了无主之财,所以便有人打捞,也有人收购,于是这东家人就找到了专门收购这些河中打捞物的人,巧不巧就发现自已家的一头大白猪。
这是天下的猪都长的一样,他们怎么就认定是自已的呢?灵宝忍不住问道。
说对了!保定候三公子笑道,这收购打捞物的人呢也是贼精的,就怕惹事上身,所以就让那些来卖打捞物的人都留下名字,巧不巧,这头猪留下的人名就是西家老汉的名字。
所以这就说是人家偷捞了东家的猪了?顾十八娘开口问道,眼中有些好奇,这可真是说不清了。
保定候三公子抚掌道,可不是,西家老汉一口咬定自已没卖,而东家老汉则一口咬定就是他捞了自已的猪,那吵的不可开交,最后两家打成一片,闹到顾渔跟前,你猜怎么着?怎么样?二女同时问道。
保定候三公子伸出一个手指头,一句话,小渔就用了一句话,了结了案子。
啊!二女惊讶的瞪大眼,一脸不解他说了什么?猪在河边树上!保定候三公子笑道。
为什么?灵宝依旧没明白,问道。
顾十八娘却是哦了一声,轻轻一拍手,可不是!可不正是这样!为什么啊?灵宝又看向顾十八娘问。
因为那天夜里大水过,河水涨过了树顶,那么如果猪没有漂在水里,那么就可能是被夹在树上了。
顾十八娘笑道,看向保定候三公子,是不是如此?保定候三公子冲她扬起赞叹的笑,的确如此,所有人都不信,呼啦啦的依言去找,果然在河边不远处的一株大柳树上,都已经烂透了,看来果然是兄妹啊,想的都一样!原来这样啊!灵宝掩嘴笑道,渔少爷怎么就一下子就能知道?小渔说了,其实很简单啊,不过人都不去想而已,人如遇事,总疑他人得利,自然便失了公允,失了明查。
保定候三公子笑道。
人有亡斧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斧也,颜色,窃斧也,言语,窃斧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斧也……顾十八娘低声说道。
灵宝不明白看向顾十八娘。
就是说一个人丢了东西,就怀疑是邻居偷的,然后怎么看邻居的说话动作都像小偷,等到真的找到丢失的东西,再看邻居又怎么都不像贼……顾十八娘给她解释道。
妹妹读书不少啊,保定候三公子笑赞道,没想到了个匠人除了医药书还读了《列子》顾十八娘笑着谦虚说声略知一二而已。
他机敏有才,实乃百姓之福。
她笑道,这样聪明的人,对百姓来说总比摊上一个糊涂官好。
保定候三公子点点头,何止呢,简直是上下拥戴,短短半年就扫平盗匪,换得治下清明……不是说那里衙吏涣散,他年纪轻轻,又是个外乡人,且状元之身被贬,只怕……顾十八娘皱眉说道。
这样想来,顾渔的境遇比顾海要糟糕的多,顾海面对的是环境恶劣,而顾渔则面对的是人心不古,嘲讽轻视不屑可是比真刀真枪还要厉害,对一个官吏来说,那绝对意味着要被孤立,要被束缚手脚,步步难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保定候三公子笑道,吃完最后一口茶,灵宝忙机灵的给他斟上,那些追贼剿匪所得,足以让一个衙乡勇衣食无忧……可是那些不是要上缴朝廷?顾十八娘一愣问道。
保定候三公子意味深长一笑,当然有人跳出来反对,说这是民脂民膏,不能由这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衙役们享用,但这世上断没有要马儿跑还不要马儿吃饱的道理,咳……这也是小渔说的……他压低声音,毕竟这些话只好关起门在家里说说,所以,小渔将上上下下的马儿都喂的饱饱的……那些小风小浪自然也就翻不起什么大事……更何况治下清明,百姓安居,同僚上级交口称赞,政绩明摆着,又不是虚夸出来的,有什么可说的。
顾十八娘默然。
所以,他这是被召回来了?她问道。
保定候三公子又是一笑,摇了摇头。
不够,这些政绩,又不是他一个官员能做到的,要是这样的话,大周朝的官员都提拔的如同流水了。
妹妹还没听说吧?他微微笑道。
什么?顾十八娘看他。
六亭县出了个祥瑞,一民在地中发现一五寸八分的玉壁,他是奉命进献来了。
保定候三公子含笑说道。
祥瑞?顾十八娘微微惊愕的看向他,旋即轻轻叹了口气。
英雄应时势而生,顾渔真是敏才。
他前途不可限量!保定候三公子整容说道,面上闪过一丝欣慰喜悦。
自已岳丈家出了这么个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的人,对他来说也是件大喜事啊。
看着保定候三公子面上毫不掩饰的喜色,顾十八娘却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一年之间大起大落后又依然如星辰冉冉升起的姓顾的少年,对于顾氏家族来说是喜事还是祸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