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暗道,若方氏时不时指使任婶上门来闹,够让人心烦的,不如真向杨氏诉一诉苦,就算她不愿替自己撑腰,帮忙讲两句话也是好的。
主意打定,遂命青苗锁门,主仆二人跟着流霞,到杨氏房里去。
杨氏坐在佛龛前,一手捻佛珠,一手敲木鱼,见她们进来,便叫田氏来接手,自去与林依讲话。
林依将方才之事讲了,道:我独自一人,身边只有个半大丫头,任婶这般来闹,真叫人害怕。
杨氏神情严肃,虚词一句未讲,便答应与她出头。
林依没料到她这般爽快,喜出望外,谢了又谢才辞去。
杨氏待她一走,就吩咐流霞:去请大老爷来。
流霞领命而去,寻到张仲微房里,将张栋唤了回来。
张栋有些不悦:何事火急火燎,我正教二郎写文章呢,莫要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叫我,耽误了二郎前程,如何是好。
杨氏道:她的前程,就快被他娘毁了,你教她写再多文章也无用。
张栋晓得杨氏不是轻打诳语的人,连忙问缘由。
杨氏便将任婶劝说林依去方家做通房一事讲了,又道:二房两口子太过糊涂,这样的馊主意也想得出来,二郎未过门的媳妇去方家做通房丫头,我们张家还要不要脸面了?方才?可是方睿家?张栋与方氏的哥哥方睿同在官场,打过交道,知晓他是个怎样的人,急道:此事若被方睿晓得,必要拿来做文章,若被他宣扬得人尽皆知,我还有脸再出仕?他气得胡子一阵乱抖,不消杨氏出主意,自去寻了张梁,好一通斥责。
张梁再三打包票,称方睿不知此事,才让他稍稍消火。
张栋道:你张口闭口儿子的前程,真牵扯到时,万事不管不顾,再这般下去,我看这科举也不必考了。
张梁不以为然,道:林三娘自毁婚约,愿去方家做通房,与仲微前程甚么相干?就算我们退了亲,别个也说不起。
张栋气道:你要退亲,就正正经经地退,为何要做这些个龌龊事?万一有人一口咬定你逼良为妾,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罢。
他一想到张梁差点毁了自己仕途,忙向张栋赔礼道歉,恶狠狠道:都是那无知妇人惹祸,看我骂她。
张栋瞧他这般,还真以为那是方氏主意,他不好去弟媳面前责骂,只得叮嘱张梁对方氏严加管束。
张梁连连点头,将他送到门口,转头便唤了方氏来,真把她痛骂一通,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贱妇,我是叫你去劝,不是叫你去与林三娘干架,这下可好,让她一状告到大哥大嫂那里,叫我被大哥好一顿骂。
方氏正准备为任婶头上的包,去找林依讨说法呢,还未出发,却听见这话,道:此事与大房甚么相干,他们管的也太多了些。
张梁将张栋讲的厉害关系,转述与她,道:不论是林三娘,还是你哥哥,只要咬定我们逼良为妾,大哥的仕途和儿子们的前程,就全让你给毁了。
方氏择轻避重,嘀咕道:我哥哥怎会是那样的人。
张梁没搭理她,闷坐吃茶,过了一时,道:你亲自带任婶,去与林三娘赔礼,就称方才之事,是下人不听话,擅自作主,与你无关。
嫁祸任婶,方氏不是头一回所为,无甚话讲,但叫她亲自去与林依赔礼道歉,她哪里愿意,道:家里事情一堆,我分不开身,让任婶自去领罪便得。
张梁突然觉得,与此人讲话,真真费力,还不如板凳好使。
果然,他将个凳儿一举,方氏就飞也似地出去,唤来任婶,叫她扮作哭丧脸,一齐朝林依房里去。
到得房门口一瞧,林依正在教青苗剪窗花,一张吉祥福字,一张年年有余,红艳艳着实可爱,她以此起了话头,扯着嘴角笑了一个,道:三娘子手真巧,与我家也剪几个?才指使下人来闹过事,转眼就来讨窗花,青苗不明白这是甚么逻辑,不招呼,不倒茶,只坐着不动。
林依仰头笑道:瞧我这丫头,被惯坏了,二夫人快请坐。
方氏狠瞪青苗一眼,强按着没发作,朝桌边坐了,将张梁所教一一讲述,又叫过任婶,让她向林依道歉。
任婶这才晓得为何要她扮个哭丧脸,大恨,又不得不开口,含含混混讲了几句毫无诚意的道歉话。
林依晓得她们是做样子,懒得深究,点一点头,此事就算揭过。
方氏见她没有不依不饶,想到在张梁那里得以交差,轻松起来,面露了笑容,和善讲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带着任婶离去。
青苗朝门边啐了一口,问林依道:三娘子,你瞧她们这样儿,哪里有一丝诚意,你为何不许我告诉二少爷,叫他与二夫人理论去。
林依严厉道:二少爷正苦读备考,怎能让他分神。
青苗不敢再提这茬,但嘴却撅了老高,忿忿道:那她这般欺负咱们,就这样算了?林依道:惹她作甚,能离多远离多远。
这话青苗赞同,点头道:她就似条疯狗,逮谁咬谁,的确还是绕着走才好。
林依笑着拍她一下儿,道:休要胡说,小心被人听去,我可救不了你。
青苗冲她扮了个鬼脸,又道:大夫人好本事,竟能让二夫人上门道歉,我先前可是想都不敢想。
林依重执了剪子剪窗花,暗道,这就是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虽说杨氏护她用意不明,但也顾不了那许多了,能挡一时是一时罢,再者,杨氏与她之间,既无矛盾,又无利益争夺,相必内里藏的,不是害人之心。
窗花铰完,青苗送了一份到杨氏房里,杨氏见后十分喜爱,忙命流霞去厨下熬糨糊,贴窗花。
青苗趁机也讨了一碗,端回来与林依两个也把窗花贴了。
送林依去方家的计划失败,方氏在家看了一圈,再挑不出合适人选,此时又近年关,只得先将这事儿按下,待过完年再作打算。
过了几日,除夕至,张家大房二房一商议,觉得虽已分家,但年还是得在一起过,杨氏提议两家分头做菜,再拼作一桌,方氏正不愿与大房共厨房,便点头应了,各自遣了下人去忙活。
大房厨下,流霞与田氏齐齐上阵,林依带了青苗也为帮忙,他们这边四人,隔壁却只有任婶与杨婶两人,声势高低立现。
任婶瞧了不爽快,故意提了条腊肉到门口显摆,装作惊讶状问流霞:你们怎连腊肉都没得?大房腊月二十八凑足钱买了块猪肉,来不及熏,自然没得腊肉,流霞气不过,还嘴道:你这肉倒是好肉,只不知有几多能进你嘴里。
青苗最爱与人吵嘴,忙走出来帮腔:咱们肉虽不多,下人却能分到一半哩。
自张家二房少了田,方氏确是变得小气,任婶说不起嘴,讪讪回了厨房,又是生气,又是抱怨,讲个没完。
流霞与青苗站在门口放声大笑,林依道:你们也消停些。
田氏也道:当心她去向二夫人告状。
流霞道:三少夫人胆子也太小,我们是大房的人,二夫人管得到我们头上?田氏觉得她语气不甚恭敬,欲斥责,又不敢得罪杨氏跟前的红人。
林依见她眼角开始泛红,忙打圆场道:大过年的,一团和气,一团和气。
田氏勉强笑了一笑,称去烧火,藏到了灶后去。
青苗心实,忙道:三少夫人,哪能叫你烧火,快放着我来。
林依猜到田氏是要躲着去抹眼泪,连忙拦了青苗,遣她去河边洗菜。
流霞撇了撇嘴,悄声与林依道:三媒六聘来的正室夫人,却胆小如鼠,不怪大夫人瞧不上。
林依不肯讲他们是非,没有接话,自走到砧板前把肉切了。
待青苗回来,她瞧见那些菜蔬水灵灵,又想到都是自己所种,一时手痒,抢过流霞手里的锅铲,炒了个黄瓜肉片,烧了个麻婆豆腐,又拿白菘打底,做了一大碗水煮肉片。
流霞与青苗瞧得直流口水,待她一做好,就忙忙端了上去。
林依极有成就感,除了围裙,也去堂屋吃饭。
不料因通房一事未成,方氏对她怀恨在心,指使任婶将她拦在了门口,道:你如今并不在我家寄养,只不过是个租客,怎好与房东一起团年。
杨氏不悦,但考虑到林依身份特殊,还未成亲就与夫家一起过年,确是不妥,便没作声。
张仲微急道:娘,何必计较这么多,也不是外人。
方氏道:怎么不是外人?张仲微欲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又怕当着众人的面,林依会害臊,急得直朝张伯临使眼色,央哥哥救场。
张伯临正欲出声,林依自己转身离去,青苗跟在她后头,边走边回头骂道:谁稀罕你们家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