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唬了一跳,忙一把抓住锦书手腕,道:锦书姐姐,锁坏了,小心伤手。
锦书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遂探头去瞧那锁,突然外面任婶来唤:两位姐姐,大少夫人害喜,才吃的鸡汤全吐了,你们还不赶紧过去伺候?青莲万分感谢任婶这一嗓子叫唤,赶忙挽了锦书的胳膊朝外走:哎呀,大少夫人怎么就吐了,锦书姐姐咱们赶紧去瞧瞧。
向李舒献殷勤的事,锦书自然不愿落在青莲后头,遂甩开她的手,先一步出了门。
青莲看着她同任婶拐过船头去,忙回身掀开衣箱,拍着胸口道:好险,大少爷赶紧走,可别忘了欠我的情。
方才任婶的话,张伯临也听见了,现在他担心李舒,对青莲便只随口应了一声,冲出门去。
他回到李舒所在的舱内,李舒已在床上躺着了,正由锦书服侍着漱口。
李舒脸色苍白,见他进来,勉强一笑,问道:教训过青莲了?张伯临极力掩饰面部表情,上前接过锦书的活儿,把漱口的杯子递到她嘴边,埋怨:你自己吐成这样,还操心丫头作甚么。
接着又关切问道:感觉好些了没,听说含青梅能止吐,我叫他们买去?李舒先漱口,将水吐到痰盂里,笑道:现在甚么时节,青梅得待到明年,再说咱们在江上呢,到何处买去。
张伯临附和傻笑,服侍她漱完口,又替她抚胸顺气。
锦书端了痰盂出来,暗自疑惑,张伯临既是去向青莲训话,为何方才不见他在房内?她正猜想着种种可能,青莲扭着腰走来,问道:锦书,大少夫人可好些了?方才还是锦书姐姐,眨眼就变作直呼姓名,锦书心下诧异,再朝青莲身上一瞧,见她短短时间,竟换了套衣裳,头发也是新梳过的模样,心里的那份疑惑,就不禁更盛。
青莲见她不答,也不理会,径直上前准备推门,忽地想起张伯临大概就在房里,自己可不能向先前那般莽撞,扰了他们夫妻相会,于是就将手缩了回来,扭着腰身又走了。
锦书看了看手里的痰盂,见她并无一丝要帮忙的意思,就恼火起来,几步追上去,将痰盂朝她怀里一塞,道:大少夫人指明要你伺候,你怎可躲懒,赶紧把这痰盂倒干刷净,再去厨下熬些清淡的白粥来。
青莲自然不服气,欲与之斗嘴,却想起张伯临的许诺,心道,不如先服个软,叫锦书气焰更高些,到时跌下来才更疼,于是就堆了满脸的笑,抱着痰盂去船尾,道:锦书姐姐放心,我对大少夫人忠心耿耿,自会把她侍候好。
她这话,锦书听了倒没觉着甚么,但穿进堂内张伯临耳里,却叫他心虚起来,生怕没满足青莲要求,她就要把方才的事告诉李舒,于是忙道:娘子,你叫青莲值夜,可她毛手毛脚,又没个眼色,我实在不放心,还是我亲自来侍候你更好。
李舒不知他心内小九九,还道他是舍不得离了自己,掩嘴笑道:少给我找借口,叫你去就去,锦书那妮子可是盼着呢。
张伯临见她没朝自己想好的道上走,心里那个急呀,欲直接讲出来,又怕她生疑,登时坐立难安起来。
李舒瞧他这副模样,琢磨一时,试探问道:可是你不喜锦书?张伯临连连点头,又急忙摇头。
李舒奇道:你到底是甚么意思,直接讲出来便是,还与我打哑谜?张伯临握着她的手道:娘子,我本想自己侍候你,可你不愿意,因此就想让青莲与锦书对换。
他一面讲,一面小心翼翼瞧李舒脸色,见她并无明显不悦,便接着道:你可别多心,我只不过是看着锦书心细,又是在你身边侍候惯了的,想必使唤起来比青莲更顺手。
李舒问道:你真是这样想的?张伯临见她是肯的意思,大喜,忙道:都是通房丫头,又没得高下之别,我自然只是为娘子考虑。
在外人看来,锦书与青莲都是李家人,确是无甚分别,且平日里并看不出张伯临更偏爱青莲,因此李舒就信了他是真心话,但她私心里不愿意青莲压过锦书一头,便道:青莲尽不尽心,一时也瞧不出来,不如叫她与锦书轮班换。
这正是张伯临想要的结果,忙点头道:还是娘子细心,若只一人值夜,久了难免倦怠,还是轮换的好。
李舒微微颔首,锦书青莲二人轮班之事至此商定。
张伯临急着去将这消息告诉青莲,便谎称入厕,溜了出去。
李舒正想闭眼眯一会儿,锦书进来,道:大少夫人,你方才是叫大少爷教训青莲去了?李舒嗯了一声,道:那妮子有些轻狂,因此我让大少爷去说她两句。
锦书道:青莲方才就在我那舱里,可大少爷并不在。
李舒没有在意,随口道:兴许你去时他已训完了,去了别处。
锦书摇头,上前两步,道:可是我先找的大少爷,遍寻不着,这才去找青莲。
李舒的眉头轻轻跳了一下儿,船只有这样大,张伯临既不在外面,又不在舱里,难不成能跳到江里去?锦书接着道:我回舱时,舱门已被从里面栓得死死的,敲了半晌,来开门的却只有青莲,大少爷仍不去处,真真是叫人纳闷……李舒不待她讲完,匆匆打断道:赶紧去瞧瞧大少爷现在何处,悄悄看一眼便得,莫要惊扰。
不知为何,锦书感觉有些兴奋,干干脆脆应了一声,急忙出门,也不去别处,径直朝她自己舱里去。
她的判断很准确,张伯临就在她舱里,刚把那好消息告诉了青莲,青莲心下感谢,就又把他缠住了,这回张伯临不敢再来,便将她从身上拉了下来,哄道:我一个月里有一半时间都是你的呢,猴急甚么。
青莲有些失望,只好道:那你今晚就来,还跟方才一样,把我抵到墙上。
张伯临笑道:好,好,好,只盼晚上锦书莫要又来搅局。
锦书正贴在门缝上偷看,支起耳朵偷年,听到这里,忍不住暗自冷笑一声,离了舱门,回去向李舒禀报,且没忘了添油加醋。
她也是个有心眼儿的,言语里帮张伯临撇得一干二净,只道:我瞧见大少爷连连朝外推她,她却非要朝跟前粘。
李舒看了锦书一眼,道:你不必替大少爷开脱,他若不是自愿,为何要让青莲与你轮班值夜?锦书还不知道轮班值夜一事,闻言更恨青莲,但嘴上却道:这事儿我却是愿意的,叫青莲服侍大少夫人,我还不放心呢。
李舒满心都是张伯临与青莲的事,懒得去揣摩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吩咐道:去把甄婶唤来。
锦书明白,这就是要对付青莲的意思了,大喜,忙应着去了。
不多时,甄婶匆匆推门进来,问道:可是大少夫人又吐了?李舒摇头,示意她将门关上,道:青莲那妮子要翻天了。
甄婶也不问到底怎么个翻天法,只问:是喂药,还是卖掉?李舒的长指甲在桌上慢慢划着,道:她到底是我李家人,再换一个,还不知怎样呢,且先放她一马。
甄婶应了,走去床前,自床底下拖出只大箱子,掀开来是一层杂物,她将杂物挪开,再不知按动了哪个机关,箱子底就朝两边分开来,原来这是个夹层箱,明一层,暗一层。
里面摆着一溜小匣子,个个精致无比,她顺着右手边数到第三个,取出来与李舒瞧,问道;就是这个罢,若她还是不听话,就换第二只。
李舒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甄婶见她还是不高兴,安慰她道:青莲不过是个通房丫头,胆子再大也翻不出天去,大少夫人若为这样的事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李舒叹了口气,道:我哪里是气她,我是气大少爷,若他意志坚定,青莲又怎会得逞。
甄婶人才成精,虽只听到片言只语,全已大概猜出了事情元末,笑道:大少夫人真会讲笑话,男人就是那贪嘴的猫儿,就是没人勾引,还时不时要去偷个腥呢,何况是自动自觉送上门来的。
李舒勉强笑道:若我是个善妒的,他这样也就罢了,可我都已主动叫他搬去那边舱里,还给他安排了人,他却放着光正道不走,非要偷偷摸摸,怎能叫我不生气。
他若真想要青莲,与我讲一声儿,难道我会不许?甄婶笑出声来,见李舒不满看她,忙凑过去小声讲了几句。
李舒听后,也笑了起来,拍她道:甄婶你个老不正经,难不成因为男人爱偷,我就……她羞到讲不下去,甄婶接过话来,道:大少夫人因此事伤心,我却要恭喜大少夫人。
第一百章 仲微生病李舒奇道:这话怎讲?甄婶笑道:青莲是过了明路的,大少爷做下此事,就算大少夫人知道又能怎样,但他却一心瞒着你,是为了甚么?李舒仔细思索,忽地明白过来,原本下拉的嘴角就朝上翘起了。
甄婶见她想转过来,便自那小匣儿里取出一纸包,攥在手里,悄然退了出去。
李舒晓得她办事妥当,便安心闭上眼睛,小睡片刻。
晚饭后甄婶来报:大少夫人,青莲已吃完饭了,我叫她来侍候?李舒听到这话,便晓得甄婶是把药下到饭菜里叫青莲吃了,事情既成,她乐得大方,遂道:今晚锦书侍候罢,叫青莲陪大少爷。
锦书晓得其中必有缘故,因此并无妒意,主动道:我去与青莲讲,不劳动甄婶。
张伯临想起白日里激情一幕,心内隐隐有些期盼,但面上神色如常,一副听凭李舒安排的模样。
掌灯时分,李舒便称要歇息,叫张伯临去青莲舱里,张伯临仍道:我还是不去了,就留下陪你。
李舒推他道:别装模作样了,赶紧过去罢。
恰逢林依来看李舒,听见他们的对话,捂嘴而笑,张伯临就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了声弟妹你坐,起身走了。
李舒本倚在窗边,见林依进来,便要起身,林依忙上前几步,按住她道:又不是外人,大嫂赶紧躺下,不然我走了。
李舒确是倦怠,也不虚礼,重新躺好,道:今儿吐了一回,已是折腾人,甄婶却道难过的还在后头,我这心里,到现在还吓得慌。
林依笑道:我听大夫人讲,害喜厉害,乃是因为怀的是儿子,调皮爱闹腾。
李舒听了这话很是欢喜,笑道:弟妹就是会说话。
林依指着门,奇怪问道:方才大哥要留下陪你,你怎反倒把他朝外赶?李舒赶他,一是为了保胎,二是为了彰显贤惠之名,但这些她都不愿讲出口,只道:我怀着身子,怕侍候不周,因此叫他去青莲舱里。
林依有些发愣,良久赞了句:大嫂真贤惠。
回舱后却与张仲微道:大嫂怀着孩子,又害喜,本就辛苦,好容易大哥算有良心要留下陪她,她却朝外推,换作我,可做不到。
张仲微正提笔写一篇文章,头也不抬,道:晓得你做不到,我也不敢想。
林依笑道:知道就好,若你变作大哥那样儿,就将你推下江去。
张仲微暗道,叫你不要提和离,你就换作推我下江,可真够狠的,于是搁了笔,上前惩罚于她,朝她胳肢窝下挠去,但林依不甚怕痒,只好又换腰。
林依推开他道:休胡闹,有这功夫,劝一劝大哥,叫他多陪陪大嫂,别平日里好得跟甚么似的,一旦不能服侍他,就抛到了脑后去。
张仲微笑道:你才说了,是大嫂把他朝外推,不是大哥不愿留,这叫人怎么劝?林依想了想,也笑了,道:真不知大嫂是怎么想的,贤惠的名声就那么要紧?换作我,哪个拼个悍妇称号,也不许官人有二心。
张仲微笑着将她的脸的捏了一把,道:你道人人都跟你似的?林依白了他一眼,自去展被子铺床,张仲微重回桌前,把文章收尾,二人宽衣歇下不提。
且说锦书,猜到李舒对青莲动了手脚,于是处处装大方,谦让非常,但张伯临与寻常人不同,他才不喜欢贤惠懂事的,反倒爱那时常拈酸吃醋的青莲多些,因他这个喜好,渐渐的轮班制度变了样儿,十天里倒有八、九天是青莲暖床,只有一、两天留与锦书。
锦书也到李舒跟前告过状,但一来李舒害喜,无心管她,二来有些嫌她笨,笼络不住男人,因此只称此事外人不好插手,叫她自个儿去争。
三艘船沿江而行,一路经过嘉、沪、渝、忠等州,眼看着就要出四川,张仲微却病了,虽然瞧上去不是甚么大病,只是稍微有些发热,但众人依旧紧张,经过商议,决定在燮州码头停靠,请郎中来瞧。
船停前,张仲微一直念叨:不是甚么大病,别为我耽误了行程。
林依起初还软语相劝,劝到最后失了耐心,只要他出声,便道:住嘴,我不想守寡。
若说张伯临爱吃醋的娘子,那张仲微更是爱发脾气的娘子,虽然被骂得只能干瞪眼,但心里仍旧甜丝丝的,觉着天底下,只有娘子最关心他。
这天傍晚,抵达燮州,林依央了李舒,请她派个家丁去请郎中,但张伯临不放心,亲自下船去,寻到城中最大的一家医馆,雇了个滑竿,将老郎中接到了船上来。
郎中与张仲微诊过脉,吊了大通书袋,众人都没听明白,只弄懂最后一句:须得服药,每日请郎中来问诊。
张伯临请了郎中到隔壁船舱开方子,张仲微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道:甚么每日来瞧,不过是想多赚几个问诊费罢了。
他满不在意自己病情,但屋里的人,上自张栋,下到林依,都是真关心他的人,哪容他辩解,林依上前将他重新按进被子里,回身道:不如就在燮州停留几日,只是耽误了大哥进京行程,实在过意不去。
方氏心疼张仲微是实打实,忙道:亲兄弟,哪个计较这个,且多留几日,待仲微的病好透了再出发。
从法律上来讲,张伯临与张仲微,如今只是堂兄弟,因此杨氏不满方氏说法,但此情此景,若是反驳,难免有故意挑事之嫌,因此她没提,只向方氏道:如此多谢弟妹了。
方氏心道,我关心自己亲儿,哪消你来道谢。
她比不得杨氏能忍耐,脸上立时就现了形,林依瞧着苗头不对,忙把张仲微掐了一把,张仲微吃痛,哎哟了一声,林依便装了焦急模样,上前问道: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又头疼了,赶紧躺下,我使人去厨房煎药。
方氏信以为真,忙道:我去,我去。
说着脚不沾地地出门,去向张伯临要药方。
杨氏心情复杂,竟不知作何态度,连关切的话也忘了讲,还是张栋出声道:既是二郎不舒服,那我们明日再来,若是缺人手,就叫流霞过来帮忙。
林依应了,代张仲微谢过,送他们出门。
张仲微待他们一走,就叫唤道:娘子我在病中,你还掐我。
林依没理他,自顾自感叹道:到底是亲娘,二夫人待你是真心实意,一点儿不掺假。
张仲微略显沉默,良久道:再好我也孝敬不到她了。
林依许久许久不曾感受到母亲温暖,见了别人这样,心里羡慕,且一样觉得感动,便道:怎么不能孝敬,侄儿孝敬婶娘,别个还能讲闲话不成?张仲微满脸的感激掩也掩不住,爬起来将她紧紧抱住,颤声道:还是你懂我。
过了半个时辰,方氏亲自来送药,不假旁人,耐心吹冷了,端与张仲微喝,教一旁的林依又感动了一把。
虽要在燮州停留几日,但为了节省开销,大伙儿只准备住在船上,不料李舒害喜愈发严重,波浪一来,船身一晃,她便要吐,张伯临无法,只得与众人商量,道:不如咱们搬到岸上去住几日?方氏头一个回答:住几日无妨,可咱们没钱。
张梁斜了她一眼,那意思是,既是儿媳要去住,难道会叫你出钱?他们到底夫妻多年,这眼神方氏看明白了,遂点头道:那咱们就勉为其难上岸住几日罢。
张伯临见她同意了,便又问张栋与杨氏。
他们在江上已漂泊了不少时日,张栋与杨氏都极乐意在岸上去住几日,但苦于手中无钱,便摇了摇头道:我们就在船上住罢,你们搬去旅店便得。
张伯临晓得他们是因为钱为难,便道:我那日去请郎中时,瞧见道边有处驿馆,不如我们去那里住?张栋与杨氏欢喜道:如此正好,咱们都搬去住几日。
既商定,各人回舱收拾简单行李,杨氏则遣了流霞去知会张仲微与林依,好容易能上一回岸,他们自然乐意,当即点头同意了。
不多时行李打点完毕,张伯临扶了李舒,林依扶了张仲微,两房人朝驿馆而去,不料到了那里一看,驿馆虽有,却是破败不堪,李舒坚决不肯住在这样的地方,于是张伯临只好再次与众人来商议,不好意思向张栋与杨氏道:伯父、伯母,这里看起来许久不曾有人住过,四处灰尘,窗户上还有蜘蛛网,咱们还是住旅店去罢?杨氏与张栋对视一眼,极为难地开口:你们自去住罢,咱们还回船上去。
林依知道他们只是没钱,其实还是想到旅馆住的,遂道:仲微要养病,咱们也要旅馆住几日,正巧我带了钱。
方氏也道:住到旅馆里,请郎中也方便些。
众人都同意,又有人愿意出钱,杨氏还能讲甚么,便朝林依感激看了一眼,随着大部队朝城里去。
第一百零一章 惊人药方张伯临称,码头附近,大多有旅店,于是一行人折返,在离码头不远处发现一家悦来楼客店,门外有楹联,上书:近悦远来,宾至如归。
张伯临先进去瞧,见里面干净整洁,问过小二,还有空房,便走出来问众人:就是这里,如何?大伙儿都点了头,一群人拥进店去,其中最感新奇的乃是林依,她自穿越到北宋,还是头一回进到客店里来,忍不住四处打量。
这店幢楼房,分上下两层,楼下摆了几张桌椅,供人吃饭喝酒,顺着堂内的楼梯上去,则是一排客房,以供客人留宿过夜。
小二听说他们这许多人都是要打尖,十分欢喜,点头哈腰将他们引到柜台前登记,不料细数客房,却发现少了两间,便为难起来。
张伯临回身问众人:这家客店的房间不够住,咱们换一家?那掌柜的舍不得这桩大生意跑掉,忙道:还有两间空房的,只是被一位官人先订了,各位客官且先等等,我叫小二去问问,若是他不要,就腾出来与你们住。
那小二将拿在手里的白巾子朝肩膀上一搭,道:掌柜的,洪大官人虽订了官,却没把定金,又作不得数,有甚好问的,我直接带这几位客官上楼便是。
掌柜的沉吟片刻,道:也罢,你且先带客人们上去,若是他寻来,我来与他讲。
小二便招呼众人随他上楼,张仲微怕惹事端,拉住张伯临道:哥哥,既是别个订了的,咱们还是换一家罢。
张伯临胆子大,道:怕甚么,咱们又不是不出钱,就算那人寻来,也是掌柜的招架,与我们甚么相干。
张仲微还要再劝,旁边的李舒又干呕起来,张伯临赶忙上前扶她,甄婶抚背,锦书递手帕,青莲去倒水,登时忙作一团。
林依过来拉张仲微袖子,悄声道:算了,就住这里罢,大婶这样,怕是再走不动了。
张仲微见了那边忙乱人等,也不好再讲甚么,只得点头,随众人上楼。
林依去李舒处帮会儿忙,待她平复下来才上去。
楼上空房有五间,两间上房,张栋夫妻与张梁夫妻已住了进去,剩下三间次一等,张伯临夫妻一间,张仲微夫妻一间,还有一间住张浚明与奶娘。
小二还在楼梯口候着,待李舒与林依上来,便道:二位夫人,咱们店后有排矮房,专供下人居住,每晚十文钱。
这价格十分便宜,李舒与林依都点头,吩咐两房丫头婆子都胡小二下去。
青莲住惯了头等船,就有些嫌矮房阴暗潮湿,便拉着锦书商量:锦书姐姐,你是大少夫人跟前的人,何不去与她说说,租个干爽的杂房与我们住,总好过那矮房潮湿。
锦书也是没吃过苦的人,受不得矮房湿气,但她瞧青莲十分不顺眼,就故意提高了声量,道:咱们不过是丫头,主人吩咐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怎能讨价还价。
]李舒听到这话,朝她们处望了一眼,冲林依苦笑道:我家丫头无法无天,叫弟妹看笑话了。
林依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她瞧着李舒是要教训青莲的样子,忙福了一福,寻到自己房间,推门进去。
张仲微身子不舒服,已宽衣躺下,林依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再摸了摸自己的,道:好像没昨天那样烫了,看来郎中开的汤药虽贵,还是有效的。
张仲微惭愧道:我钱还挣到一文,却把你嫁妆钱花了不少。
林依不悦道:既为夫妻,还分甚么彼此,此话休要再提。
隔壁突然传来哭声,张仲微没想到这客房的隔音效果如此之差,就吃了一惊,问道:是谁?林依连忙摆手,道:别管,大概是大嫂在教训丫头。
张仲微与青莲共处过不短的时间,过了一会儿,听出她的声音来,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林依没听懂,问道:你在说谁?张仲微道:青莲要早晓得大嫂不待见她,当初还会爬大哥的床么?林依丢去一个白眼,顺手把他的耳朵拎了,呵斥道:没想到你还挺关心青莲的,不如我去向大嫂要来,与你放在屋里,可好?张仲微莫名其妙道:你这是吃哪门子干醋,我若对她有意,当初怎会赶她出房门,只不过是感叹感叹罢了。
林依松了手,顺势挨着他坐下,道:别说青莲,就是大嫂,我看也是自讨苦吃,明明不愿大哥与通房亲近,还偏偏要把他朝别人怀里推。
隔壁传来张伯临训斥青莲的声音:大少夫人怀着身孕,你还惹她生气,好大的胆子。
青莲大概是挨了几下打,哭声愈发大起来,一时间呵斥声,哭声,交织在一起,好不吵人。
张仲微被扰得睡不着,又不好去隔壁说,便与林依并肩靠在床上,继续闲话,道:可惜要耽搁了。
林依奇道:耽搁甚么?张仲微摸了摸她肚子,道:我这一病好几日,把生儿子耽搁了。
林依拍掉他的手,道:你没瞧见大嫂的辛苦样么,我才不愿在路上怀。
张仲微奇道:这还能由着你?林依偷瞄桌上的一只包裹,里面藏着杨氏所赠的避子药方,不过她不打算将此事告诉张仲微,只道:你少缠着我,就行了。
张仲微嘻嘻笑着,凑到她脖子处香了一口,道:这可做不到。
此时隔壁已安静下来,林依推开他道:趁着没人哭闹,赶紧歇息,我明儿一早还得起来与你熬药呢。
张仲微道:不是有青苗。
林依把他按下,替他盖好被子,道:我不放心。
二人都无择床的毛病,相互拥着,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日清早,林依率先起床,将汤药煎好,端来张仲微服下,又道:我觉着这药贵了,不知是不是那老郎中坑人,不如我待会儿上街上多打听几家药铺,问问价格,你以为如何?张仲微若花的是自己的钱,必要道一声算了,但那些药材,乃是林依嫁妆钱所买,她自己嫌贵了,他哪能讲甚么,只好道:那我陪你去。
林依打听药钱,不过是个幌子,哪能叫他陪着去,忙道:我上街还不是为了你,若你这一去,病情加重,怎生是好?张仲微想了想,道:咱们初来燮州,不知街上情形如何,那你把青苗带上,再向大嫂借几名家丁跟着。
林依点头,叮嘱他好生歇着,再去隔壁向李舒借了两名家丁,加上青苗,一行四人朝街上去。
林依与青苗在前,两名家丁在后,行至一家大医馆前,有一家丁便上前来禀:二少夫人,与二少爷瞧病的郎中,就是这家的。
青苗问林依道:那咱们进去瞧瞧?林依笑道:二少爷现在吃的药,就是在他家抓的,药价咱们又不是不知道,还去瞧甚么?几人觉得有理,便继续朝前走,到了街尾处,瞧见另有一家小些的药铺,林依让那两名家丁与青苗都留在门口,独自走进去,问一位郎中道:我偶得一张避子药方,却不晓得对不对,能否请你瞧一瞧。
郎中伸手道:药方何在?且请拿来我先看看。
林依便将杨氏所赠的药方取出,递了过去,不料那郎中看后,脸上有惊诧之色,急问:这位夫人,我可曾照着药方服过药?林依不解其意,摇头道:不曾。
怎么,这不是避子药方?郎中医者父母心,见她摇头,先舒了一口气,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又解释道:这药方避子倒是避子,只不过全是虎狼之药,若有服用,这一避,可就是终身无子了。
林依暗自心惊,幸亏她留了个心眼,没有莽撞服用,不然就是终身遗憾,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定了定神,道:多谢郎中相告,不知有没有既能暂时避子,又对身体无甚妨碍的药。
郎中笑道:避子药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是药三分毒,但凡是药,吃多了都不好。
此话不假,林依又问:不知避子药是怎么个服法?郎中道:照药方煎药,于事后即时服下。
林依暗自琢磨,照这样服下,相当于千年后的紧急避孕药了,事后一副药,张仲微又热衷那事儿,服得频繁,大概还是较为伤身的,权衡之下,还掐着日子行事更好。
于是只福身谢过郎中,甚么药也没买,空手而归。
回到客店,张仲微问她道:别家药铺可有便宜?林依道:倒是少上几文钱,但我琢磨,若不在那家医馆抓药,恐怕那老郎中诊起脉来就不尽心,因此还不如亏上些钱,就当是他的辛苦费了。
张仲微正是这样想的,遂连连点头,笑道:正是,吃亏是福。
第一百零二章 水煮牛肉林依心思有些纷乱,没有接他的话,独自朝窗边坐了,想着脑子里的药方,揣测杨氏的目的。
她一直都以为这张药方上所载的,只是普通的避子药,甚至暗自雀跃了好几日,但没想到这几味药这般毒辣,竟是要害人断子绝孙,只不知杨氏这张药方,是要针对她,还只针对通房丫头与妾室。
她仔细回忆当日情景,杨氏将这药方交与她时,只讲了与青苗服用,并未提及其他,想来只是好心帮她,并无加害之意。
张仲微见她在窗边坐了许久,便走过去问道:娘子有何难题想不开?林依轻轻一笑,掩饰情绪,问道:听说爹未回乡时,曾有好些通房丫头与妾室,不知有无留庶子?张仲微奇道:你在这里坐了半天,就想这个?林依扯了个谎,道:我是听说爹除了三郎外,还有个儿子。
她不过随口一说,不料张仲微的回答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岂止一个儿子,好几个呢,不过都未养大。
他说完,狐疑看林依,问道:你怎会突然问起这个,莫非是哥哥与你讲了甚么?这与张伯临有甚么干系?林依才是起先的发问人,却被张仲微弄糊涂了,遂要求他讲清楚。
张仲微见她原来不知情,就不肯开口了,走到桌边,装模作样说要写文章。
林依心里有猫爪子挠,岂肯放过他,脚跟脚地过去捣乱,一会儿将墨抹到他鼻子上,一会儿将纸揉作一团。
张仲微心疼白纸,忙道:莫要闹了,怕你,附耳过来。
林依得逞,心满意足地把耳朵凑了过来,张仲微小声道:其实与哥哥并无干系,只不过是爹有一回与叔叔闲聊,被我和哥哥听见。
原来张三娘出生前,张栋的妾曾生过好几个儿子闺女,可自从杨氏产下张三郎,他先前的妾也好,再纳的妾也好,竟是再未生育过。
林依惊讶道:爹是在怀疑娘么?张仲微唬道:休要瞎说,无事闲话罢了。
林依想了想,又问:那妾生的儿子与闺女们呢,现在何处?张仲微将她脑袋拍了一下儿,道:若有庶子养大成人,岂会将我过继?林依吐笑,不再作声,心下却道,张栋膝下无子,多半不是天意,而是人为了。
只是杨氏将这样重要的一份药方交与她,不怕被她猜出些端倪来?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得按下,将药方仔细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中午吃饭,因张仲微病着,便叫青苗去与小二讲,把饭食端到房内。
一时小二托着食盘上来,一盘炒鸡蛋,两盘素菜,另将一大碗辣气四溢的肉片搁到桌子中间,道:这是洪官人送与二位的水煮牛肉。
水煮牛肉?林依来到北宋,极少吃到牛肉,不禁惊喜万分。
张仲微却皱了眉头,问那小二道:哪位洪官人?小二道:就是昨晚先订了房的洪官人,好像与客官家是旧识,正在楼下与您家两位长辈吃酒呢。
张仲微走出去,俯在栏杆上朝下一看,果真是旧识,你道是谁,却是谢师恩那日赠妾不成恼羞退席的洪员外。
张仲微见他与张栋张梁三人把酒甚欢,不禁暗暗称奇,随后走到隔壁敲门,向张伯临道:昨日订房时,掌柜的提起的洪官人,竟是洪员外,正在楼下与爹还有叔叔吃酒呢。
张伯临也到栏杆处瞧了一回,道:怪不得方才小二端了水煮牛肉来,说是姓洪的官人所赠,原来是他。
说完又疑惑:他怎地也在燮州?张仲微不以为然,道:咱们不也是此,他在这里又有甚么意外?张伯临奇道:那你特特唤我出来看,是甚么意思?张仲微担忧道:咱们占了他两间房,他为何不吵闹,反而赠菜与我们?张伯临记挂着屋里的李舒害喜吃不下饭,略想了想,得不出结果,便道:理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说完抬腿进屋,哄李舒去了。
张仲微只得也回屋,向林依道:你说这洪员外,向来有仇必报的,上回我与哥哥没给他面子,这回咱们家又占了他订的两间房,他不想着报复便罢了,怎还送上水煮牛肉来?林依刚夹起一块牛肉,闻言手一抖,肉落回碗内,筷子掉了一根到桌上,惊慌道:坏了,这肉里该不会是下了毒罢?张仲微朝桌上一看,那碗水煮牛肉已是被林依吃得七零八落,他从未见过林依这样馋嘴,不禁好笑,故意慌道:啊呀,没想到这一层,怎办,赶紧去请郎中来。
他太不会做戏,林依一眼就瞧出他是装的,将手中仅剩的一只筷子掷过去,没好气道:吓唬人有趣么?张仲微忙过去将另一双干净筷子塞到她手里,道:连小二都晓得这牛肉是洪员外送的,若咱们吃了有意外,岂不是他的责任?林依毫不客气接了筷子,又夹了一块牛肉吃了,笑道:没想到你还有几分聪明劲儿。
张仲微道:不是我聪明,是你太笨,这样简单道理,都想不过来。
林依眼一瞪:张仲微你真是越来越坏了,竟敢骂我笨?张仲微把脸一板:你叫我甚么?林依背过身去不理他,过了好一时,不见有动静,回头一看,原来张仲微已将那双脏筷子捡了起来,正加劲吃牛肉。
她惊呼一声扑上桌子,争抢起来,一面与他筷子打架,一面责问:这筷子才落到了地上,你洗过没有?张仲微嘴里含着牛肉,含混道:在身上擦了两下,干净了。
林依忙去瞧他身上,果然袖子处有两道油渍,混合着灰尘,她一时气恼,大吼一声:张仲微!张仲微以为林依是怪他偷吃了牛肉,忙道:我就吃了五块,都与你留着呢……话未完,后半截吞回了喉咙里,林依奇怪,回身一看,原来方氏托着一碗水煮牛肉,正站在门口,大概是听见了林依的那声大吼,目瞪口呆。
林依记得房门明明是关着的,方氏怎地进来了,正疑惑,青苗在门外嘀咕:二夫人你也太性急,等我通传一下不行?自己就推门进去了。
方氏已回过神来,咬牙切齿道:我进自己亲儿的屋里,还消你通传?她嘴里骂的是青苗,眼睛却瞪着林依。
林依自觉理亏,一声也不吭,乖乖垂手立到一旁。
方氏气她吼了张仲微,也吼她道:杵在那里作甚么,还不赶紧上来接把手。
林依连忙上前,将那碗水煮牛肉接了,赔笑道:我们这里有呢,婶娘怎么又端一碗过来,留着自己吃罢。
方氏看了看他们那碗已快见底儿的水煮牛肉,哼道:这样大一碗,只与我儿吃五块,幸亏我又端一碗过来,你还好意思说。
林依只恨自己没栓门,怨不得旁人,缩了缩脖子,退到一旁,故意向张仲微道:我不吃了,官人快吃罢。
张仲微怕她有后招,只敢动筷子,偏方氏又在一旁看着,一副你不吃完我就不走的架势,他真是左右为难,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杨氏听见这边吵闹,闻声而来,先在门口向青苗问了详情,不禁好笑,明明是小儿女闺中作戏,她去横插一杠作甚,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流霞道:侄儿与侄儿媳在房中吃饭,婶娘去作甚么?大夫人该进去管管。
杨氏沉吟片刻,真走了进去,此时房内仍是僵持局面,张仲微坐在桌前,手捏筷子却不伸手,只道:娘,我吃饱了,放着待会儿再吃。
方氏不依不饶:你不是才说只吃了五块,哪里能饱?杨氏笑道:弟妹又与他们端了一碗牛肉来?怎么不留着自己吃,莫要惯着他们。
方氏想也不想便答:自己亲儿,惯着点又何妨。
杨氏脸一沉,却不回嘴,只把流霞看了一眼,流霞便笑道:二夫人把牛肉与了二少爷,不怕大少爷怪你偏心?方氏没想到过这层,就愣了,流霞趁这空档,忙上去将她搀了,一面朝外走,一面笑道:方才大少爷还问起二夫人呢,说是怕你那碗牛肉不够吃,要把他的与你送去,我陪二夫人回去瞧瞧,看送来了不曾。
方氏虽偏疼小儿,但到底还是顾及大儿想法,生怕张伯临到她房里,发现她将牛肉与张仲微送了来,便连忙甩开流霞,一面暗自编造理由,一面飞奔回房去了。
杨氏看了看张仲微,有些莫名伤感,暗自叹气,良久方道:你们吃饭罢。
林依送她到门口,谢了又谢,道:我方才得罪了婶娘,正不知如何是好,幸亏娘前来解围。
杨氏轻笑道:你与二郎在自己房中闲话,与他人甚么相干,休要想多了,倒是青苗守门不力,该罚。
第一百零三章 寒梅上船青苗在旁本没在意,忽然听到杨氏提她名字,唬了一跳,忙跪下道:是我失职,请大夫与与二少夫人责罚。
青苗办事从未出过岔子,特别是针对方氏,今日这是怎地了,林依心下奇怪,便不想过早罚她,而是准备得闲后仔细问问她,但杨氏还在一旁,总要做做样子,便道:也是我管教不力,就罚她今天的月钱罢。
杨氏觉得罚轻了,但毕竟是林依的丫头,她不愿过管,便点了点头,带着流霞走了。
林依仍留青苗在门口,掩门回房,见张仲微还没敢动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忙走去夹了一大筷子牛肉放到他碗里,道:快些吃,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其实二人都觉得适才方氏闹得很尴尬,便全装作无事,重新吃饭。
直到吃完,张仲微摸了摸饱胀的肚子,才笑道:幸亏婶娘又送了一碗牛肉来,不然哪轮到我吃。
林依白了他一眼,道:你抢肉的动作可快得很。
说完托腮,担忧道:今个儿倒霉,好容易吼你一声,却叫婶娘听了去,人怕此时心里还在恼我。
张仲微笑道:我有人护着,看你今后还敢不敢欺负我。
话音未落,耳朵已被林依拎了起来,揪到脸盆边,逼着把手洗了。
林依打开包袱,取了套干净衣裳出来,丢与他换,道:我看你之所以得病,就是因为平日里不爱干净。
张仲微不以为意,但也未反驳,一面换衣裳,一面问道:娘子,这样爱吃牛肉?林依道:朝廷不让牛肉卖高价,哪有人来卖,拿着钱都吃不到的稀罕物事,自然就馋了些。
这洪员外真是好本事,竟弄来这么些牛肉,难不成是他家自养的。
张仲微摇头道:谁会宰杀耕牛,那是从盐井买来的。
原来四川多盐井,井上安辘轳,以牛力提取卤水,一头壮牛服役,多者半年,少者三月,就已筋疲力尽,既做不得活,便被宰来吃肉,据说这道水煮牛肉,就是盐工们自创的。
林依听后,若有所思,道:照你说,洪员外不是甚么好人,怎会特特上盐井买牛肉来与咱们吃,到底是何居心?甚么居心?很快便得知。
青苗进来收拾碗筷,交与小二,自己却不走,跪下道:方才是我走神,还没来得及通传,二少夫人尽管罚罢我。
林依问道:作甚么走神?青苗道:方才大老爷在楼下陪一位官人吃酒,吃着吃着,就领了一位小娘子上来,也不知是他买的妾,还是与二少爷买的,因此我多看了两眼,再回过头来时,二夫人已进去了。
林依还未出声,张仲微先问道:那小娘子可是那位官人领来的?青苗点头道:正是,那官人领她来与两位老爷行过礼,大老爷便带她上来的,如今正在大夫人房里呢。
张仲微有些吃惊,向林依道:不会是洪员外的庶女罢,难道他一赠不成,竟追到这里来?林依好笑道:你当自己是谁?张仲微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别个自然是瞧不上我的,但……他这话没讲完,林依已明白了,指不定洪员外是把庶女赠与了张栋,但这事儿未必也太巧了,任谁千里迢迢出门,只要不是搬家,都不会带着女儿在身边,这洪员外难不成能未卜先知,专程在这里候着张栋的?两口子正在这里琢磨,流霞来唤,称杨氏请林依过去说话。
林依心道,大概就是为那洪小娘子的事了。
她见青苗还在地上跪着,忙道:起来罢,今日的确是你失职,月钱照罚,下不为例。
青苗磕了个头,爬了起来,跟在她身后朝杨氏屋里去。
杨氏房中果然有名陌生小娘子在,生得并不貌美,却甚为端庄,端端正正坐在凳儿上,目不斜视。
杨氏见林依进来,先问她道:今儿的水煮牛肉可中吃?林依已知那位小娘子姓洪,便除了称赞牛肉,还加了一句:难为洪员外费心,竟能寻来这许多牛肉,咱们可是拿着钱都不知何处买去。
这话又中听又得体,杨氏觉得有面子,笑着将那小娘子一指道:这位便是那位洪员外的女儿。
说完又指林依道:这是我儿媳。
林依与洪小娘子相互见过礼,又闲话几句,互报姓名。
洪小娘子道:我姨娘生我时,恰逢有枝寒梅怒放,便与我取名寒梅。
林依赞道:这名字极雅。
又故意问:寒梅妹妹燮州人?杨氏笑道:她亦是眉州人,你竟是不知?林依亦笑:原来是乡亲,这可真是巧了,不知寒梅妹妹是来燮州走亲戚,还是与咱们一样路过?洪寒梅答道:我爹本欲亲自送我去京城,不料才走到燮州,家中就出了些事情,他想赶回去,又怕耽误了我行程,正左右为难,幸亏遇见了张大老爷与大夫人。
她话只讲了一半,林依正琢磨,杨氏补充完整道:洪员外托我们将洪小娘子带去京城,交与她长姊。
家中尚有父母,家世又能不错,却要去投奔姐姐,这是甚么道理?林依想了想,忽地明白过来,想必是洪寒梅长姐想挑一位妾室,又觉着外人不放心,因此召自家庶出妹妹前去。
她想通这关节,竟暗地里舒了口气,所谓妾室乃家宅不宁之根本,这位洪寒梅不是要进张家门,实乃大好事。
杨氏大概是一样想法,待洪寒梅极为客气,问她道:你们先前订的两间房,已被我们占了,那今晚你们住在何处?洪寒梅垂首道:爹爹要连夜赶回去,还不知他要将我安排在哪里。
正说着,洪员外来了,并不进门,只在外面拱手,与张栋道:张大老爷,我家寒梅孤身一人,再寻一家客店住,只怕不安全。
张家占了他们的房,张栋有些过意不去,便与杨氏道:不如我们先行回船,腾出房间来与洪小娘子住。
洪员外与洪寒梅齐声道:这怎么能行。
张栋与杨氏是长辈,他们让出房来,洪寒梅的确不好意思住,同样,张梁与方氏也不好让,但张仲微病着,李舒害喜,张浚明年幼,一个都不好先搬回船上。
几人商量好一时,还得不出结果,最后洪寒梅道:若是张大老爷与张大夫人同意,我去船上住,如何?张栋与杨氏都念及她是家人,不好委屈她,但想来想去,只有此法最好,不过头等船上已无空舱,张栋想着捎带洪寒梅一事,张梁也是同意了的,便让流霞去问李舒,能否将锦书的那间船舱让出来与客人住。
李舒当初之所以让两个通房搬上头等船,一来是为了帮林依,二来是为了显示贤惠名,如今有这样正当的理由将锦书与青莲赶下船去,何乐而不为,当即爽快同意,叫锦书与青莲跟去搬自家铺盖。
空舱有了,皆大欢喜,杨氏便命流霞带洪寒梅去船上。
林依见他们安排妥当,没自己甚么事,便告了个罪,起身回房。
张仲微见她这会子才回来,问道:真是爹纳了妾?林依笑道:若是妾,怎会特特叫我过去相见,我虽为小辈,好歹是位正室。
张仲微惊讶道:难道是与我买的妾?林依一记粉拳捣在他胸口:你想得美。
她将洪寒梅进京投奔长姊的事讲与他听,道:不过是顺路捎一程,与你没得相干,待得回到船上,谨记非礼勿视即可。
张仲微笑道:我看娘子就够了。
林依难得听他讲一句情话,不禁又惊又喜,不顾他尚在病中,主动投怀送抱,好一阵亲热。
第二日,张仲微早起服过药,觉得精神好了些,便下楼散步,恰巧张伯临也在闲逛,上前与他并肩走着,笑道:怪不得那日你坚辞洪员外庶女,原来生得没有颜色。
张仲微道:我并不曾见过她,哪晓得这些,倒是哥哥背着大嫂,偷瞧别家小娘子,可不大好。
张伯临慌忙道:莫要瞎说,我哪会偷瞧,不过是她路过我们房门口,碰巧看到而已。
此时李舒也下楼,由林依扶着,瞧见各自官人,俱点头微笑。
张伯临朝张仲微后背轻拍一掌,小声威胁:别乱讲话,当心我诽谤你逛过勾栏。
张仲微好笑道:哥哥你也晓得是诽谤?林依与李舒已至近前,笑道:哥俩讲甚么呢,有说有笑的。
张伯临抬头望了望天,道:我瞧今日天色不错,仲微的病也有了起色,正与他商量何时启程呢。
这几日张伯临把李舒照顾得无微不至,因此她不疑有他,笑道:二郎病还未好,别逛久了,走两圈就送出他回去罢。
张伯临要献殷勤,忙离了张仲微身旁,上前扶她胳膊,道:也出来好些时了,该回去了。
林依偷偷笑他两口子,李舒不好意思起来,拽了张伯临就走。
第一百零四章 重新起航林依微偏了脑袋,问张仲微道:聊启程能聊到眉开眼笑?张仲微恩恩啊啊了几句,到底招架不住林依的眼神攻势,小声道:不过是哥哥嫌那洪小娘子不够美貌罢了。
林依道:背后议论正经小娘子的样貌,该打。
张仲微笑道:哥哥已然心虚,饶过他罢。
林依想起适才张伯临在李舒面前的谦卑模样,忍不住笑了,叮嘱张仲微道:不许跟他学。
张仲微连连点头,道:娘子再陪我逛会子,好几日不曾见太阳了。
林依本是想劝他回房,见他讲得可怜,便将话收了回去,陪他到客店前走动。
待他们散完步回去时,全家人都聚在杨氏房中议事,流霞来请道:东京不使交子,也不使铁钱,因此大老爷与大夫人召齐大家议一议,看作如何打算。
林依正督促张仲微洗手,侧身回道:去告诉大老爷与大夫人,我们马上就到。
流霞应着退下。
张仲微在巾子上马马虎虎蹭了两下手,向林依道:差点忘了,我们先前进京时,是将铁钱换作了铜钱的。
幸亏爹娘想了起来,不然到了京里再换,可就麻烦了。
他们目前尚在四川境内,铁钱交子畅通无阻,林依并不知道大宋货币不统一,不禁暗自惊讶,问道:那铁钱和交子还能在哪里使用?张仲微想了想,道:北边好像也有一两处地方使铁钱,但大多还是用铜钱。
林依又问:那交子呢。
张仲微摇头道:据我所知,交子只在四川境内使用。
没有纸币,怎能方便,林依脑中浮现出用车拉着铜钱去买菜的情形,不禁笑出声来。
张仲微见她莫名其妙就笑了,摸了摸脑袋,道:别尽想着铜钱更值钱,兑换起来麻烦着呢,大嫂带的家当不少,我估摸着得租几辆车,才能把兑来的铜钱拉回船上去。
林依本就在想这件事,听他这一说,有些担忧起来,忙拉了他朝杨氏房中去。
杨氏房内,人到得很齐,左边坐着张梁与方氏,右边坐着张伯临与李舒,林依夫妻二人上前见礼,在右边空位上坐了,先致歉道:逛得久了些,回来迟了。
这里无人介意此事,只方氏瞪了林依一眼,埋怨道:仲微病未痊愈,你这做娘子的,怎能由着他到外面走动,万一吹了风,病情加重,怎办?林依还未答话,杨氏已开了口,道:老闷在屋里也不好,媳妇是该多陪二郎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眼看着两位长辈要因件小事斗起来,林依忙出声问李舒,将话题引开:大嫂,听说咱们要拖一船铜钱去东京?李舒自然晓得她用意,忙答道:正为此事操心呢,那许多铜钱,怎好携带,不如直接带交子进京,东京乃大宋都城,想必兑房比四川还多。
张栋见两名小辈倒比长辈懂事,不禁暗自摇头,又道:东京倒是有兑房,只是往往要压价,一贯的交子,只与你兑八百文省陌,而非一千文足陌。
方氏听说进京再兑要亏钱,自然不肯,忙道:媳妇,咱们就在燮州兑了再上路。
李舒为难道:铜钱虽比铁钱好些,但到底还是沉重,难不成咱们另雇一条船装钱?张栋道:雇船也得花不少钱,且单独拖一船铜钱,好不招摇。
李舒道:可不是,若真那样,还得另雇几名镖师跟着,花费的钱,倒比兑换的差价还多。
林依头一回出眉州,外面的世界,一概不懂,因此插不上话,只得旁听,她抚弄坠裙带的白玉环,突然想起昔日贫穷时,张八娘曾送过她的一小块银子,隐约听说大宋在某些特殊场合,还是会使用金银的,于是悄声问身旁的张仲微:东京使不使银子?张仲微答道:金银平日无人使用,只有缴纳租赋,发放官员俸禄,还有与他国买卖时,才使用金银。
林依听了有些失望,但杨氏却高兴起来,道:咱们携带金银进京,到了东京,于去金银铺卖掉,换作铜钱,如何?这样行事,十分方便,先拿交子去金银铺买金银,携带入京后,再去金银铺将金银卖掉,只不过一买一卖,携带不显眼,转手不会亏,众人听了,都道这主意妙得很。
李舒钱最多,笑得最灿烂,谢杨氏道:多亏大夫人想出如此妙招,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杨氏谦虚道:哪里是我的主意,乃是仲微媳妇想出来的。
李舒道:我看买金银一事不要着急,那样贵重的物事,先搬到船上去,谁都不放心,不如等咱们决定启程时,再去金银铺。
林依点头道:极是,不如这两天就麻烦大嫂派几名家丁,先暗中去打听打听,咱们选一家离码头近的,方便到时行事。
李舒同意,众人又商议了些小事,各自回房。
且说张仲微,又接着吃了两三日汤药,实在受不了,到了第四天,便悄悄把药倒了,不料第三世界五天,病就好了。
林依得知此事,大骂那老郎中黑心,要去砸了他家医馆,张仲微拦她道:这事讲不清楚的,谁晓得是不是因为吃了他这些天的药,我的病才好。
林依不信,仍派青苗去问,那老郎中果然称:就是吃了我的药到昨日才有好转,今日便就好了。
你能断定昨日那碗药若是吃了,今日就必定好不了?杨氏与方氏都认为此事蹊跷,很是气愤,特特请了另一家医馆的郎中来瞧药渣与方子,但三两家的郎中看过,都称没问题,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张仲微病好,李舒害喜症状也有所缓解,于是全家人商议,凌晨天未亮时去买金银,买后装船,即刻出发。
这样安排,主要是因为李舒,林依的那点子钱在乡下算富裕,到了城里就只能叫还过得去。
钱少反而操的心也少,两口子带着青苗,再借了李舒一名家丁,就将金银全买好了,两口包了铁皮的箱子搁进舱里,随身藏着。
他们换的是银子,李舒换的却是金子,因此后者虽然钱多,真搬上船来时,却还比他们少一箱,叫林依很是后悔了一阵子,直呼自己还是没经验,早晓得也换成金子,小小的一匣,带着多方便。
后悔完,又与张仲微感叹:我还道带着金银上路,十分招摇,恐怕会遭人惦记,没想到咱们全家人的家当加起来,也不过三只箱子,看来还是穷了。
张仲微听她这一说,发起愁来,道:东京的物事,价贵着呢,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去了可怎么生活?林依好笑道:你与爹,去了就能谋官,怕甚么。
张仲微是在为二房操心,张伯临一人当官,要养活一大家子,不知能不能应付过来。
林依安慰他道:大嫂还有些压箱底的钱呢,饿不着他们。
虽说用娘子的嫁妆钱不光彩,可要真到了饿肚子的地步,少不得要将脸面先丢到一旁,只不知张伯临自己乐意不乐意了。
张仲微为他人叹了口气,突发感慨道:家中人口,太多了也不好,难养活。
这觉悟可真够高的,林依惊奇看他一眼,正要夸奖两句,流霞在门口道:二少夫人,大夫人请你过去说话。
林依忙对镜瞧了瞧仪容,到杨氏舱中去,福身问道:娘寻我何事?杨氏正在数一串佛珠,闻言睁眼,道:那洪小娘子方才来寻我,说要把饭食钱,你看这钱,是收与不收?如今张栋与杨氏身无分文,一应开销都是林依垫付,因此杨氏有此一问,林依听后,有些为难,照说洪寒梅是客人,不该收这钱,但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若全程负担她的开销,林依承受不了。
她得不出好方法,只得回问杨氏:媳妇年轻,未遇见过这样的事,还望娘亲教我。
杨氏见她诚恳,真就教她道:洪员外与你爹并无甚么交情,倒是与二老爷熟络些,你不妨先去问问二老爷与二夫人的意见。
林依奇道:洪员外既是与叔叔更熟,为何没将女儿托付与他,反倒送到咱们这里来?杨氏面露不屑神色,道:想必是瞧着咱们家官多。
说完补充道:他家长女,嫁的是个京官。
林依明白了,点头道:那我这就去问叔叔与婶娘。
张梁与方氏所住的船舱就在隔壁,她退出杨氏房间,朝右走了两步便到。
张梁不在,舱中仅有方氏,林依道明来意,方氏毫不犹豫符号道:自然要收,又不是咱们家女儿,为何要白养活她。
就是她住的那间船舱,也是该收钱的。
林依道:那间船舱,本是大嫂的,我可做不了主。
方氏豪气道:你做不了主,我能做主,你现就去向那洪小娘子收钱。
第一百零五章 抵达京都林依可不敢相信方氏的话,还是先去问李舒。
她本以为李舒一贯大方,在对待洪寒梅上也不会例外,不料李舒思考过后却告诉她道:就照二夫人的意思行事。
她看出林依眼中有惊讶,主动解释道:咱们对她并不知根知底,还是刻薄些好,免得被她惦记上——滥好人可做不得。
林依受教,回去禀报杨氏,杨氏亦觉得有理,遂派遣流霞去向洪寒梅收取饭食钱与租船费用,前一份钱交与林依,后一份钱送到李舒那里。
那位洪小娘子交了钱,大概是觉得张家人太小气,不大好相与,因此在旅途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张家女人们都认为她如此守规矩,再好不过,若是个孟浪的,不知引来多少麻烦。
一大两小三艘船,过燮州,发瞿塘,入三峡,一路山水壮丽,自不必说,所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经巫山,过巴东、秭归等地,众人顺利出峡,留荆州品尝过美味黄鱼,再度起航,经淮水、汴水,于秋末冬初抵达大宋都城——东京。
他们的船到达码头时,已是入夜,杨氏遂与众人商议:天已黑了,不如还在船上住一宿,等到明日天亮,遣人去将房屋租赁好,咱们再下船。
张家众人中,大部分都到过东京,并无十分兴奋的感觉,因此都点头同意。
林依自来到大宋,就窝在眉州乡下,极想尽早瞧一瞧东京繁华,但无奈天色已晚,又不愿与他人起冲突,因此只好忍下,随张仲微回房。
但她很是兴奋,根本睡不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推醒张仲微道:咱们上岸去走走罢。
张仲微迷迷糊糊揉眼,好笑道:深更半夜,上哪里去逛,再说娘不是嘱咐过,让咱们先把宅子赁好再下船么,免得全家人走散了。
林依顿时泄了气,但还是睡不着,遂穿好衣裳,趴到窗边等天亮。
张仲微被吵醒,一时难以再入睡,又觉得她这番小儿举动,实在好笑又可爱,于是也穿衣起床,陪她坐着看星星。
睡不着的不仅仅有他们,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琴声,林依向张仲微笑道:这是哪位,同咱们一样睡不着。
张仲微在州学时,曾随一位教授学过琴,侧耳听了会儿,道:琴声哀伤,这位弹琴人,心情不大好呢。
林依偏头想了想,道:必是那位洪小娘子无疑。
张仲微道:何以见得?林依拍了他一掌,道:与你何相干,问这么多作甚。
张仲微见她莫名其妙就恼了,忙献殷勤道:我也会弹琴,我弹与娘子听。
林依想听,但却担心被别个误认为是琴声相和,便道:你想弹,我却没琴。
张仲微就搂了她的肩膀道:既是无琴,咱们赶紧睡罢,不养足精神,明日怎么逛街?逛街一事对林依有足够的吸引力,遂乖乖爬上了床,接着睡觉。
第二日天亮,吃过早饭,众人又聚到杨氏房中,商议由谁下船去租房。
张栋先提议道:咱们是来选官的,还指不定要去哪里赴任,不如两房人都住到一起,便宜行事。
他们在东京,的确只是暂住,于是纷纷点了头。
方氏本着省钱原则,道:都说东京物价贵,还是叫他们年轻人去,免得要租轿子租马。
她好容易讲一回有道理的话,人人都赞许,张栋主动道:那我就不去了,二郎也来过东京,叫他去便得。
张梁亦道:那咱们二房就由伯临去。
如此安排,两房人都没有意见,就准备散去。
林依急得直拽张仲微袖子,小声道:不带我去?张仲微昨日答应过她,今儿不大好反悔,只好向张栋与杨氏道:娘,我带娘子上岸逛逛。
杨氏很理解林依的心情,但还是驳道:城中不比乡下,若坐轿子还罢了,贸然上大街上走动,却是不大好。
林依心道,东京物价虽贵,但轿子应该还是坐得起的,于是忙道:那我就坐轿子。
杨氏看了看张伯临,他有个好娘子,想必也是坐得起轿子的,便点了点头,道:到街上买个盖头,下轿便戴上。
只要能逛街,林依甘愿麻烦些,于是愉快应下。
她愉快,方氏却不乐意了,唬着脸道:才讲好走着去,节省几个钱,怎么又要坐轿子。
杨氏耐心解释:二郎转眼就是个官,官宦人家须得有些规矩……方氏打断她道:规矩自然是要讲的,她不去便得,留在船上,再规矩不过。
林依气得直掐张仲微的胳膊,不过坐个轿子,有必要这般刁难么,再说她花的乃是自己的钱,又没花她方氏的。
张仲微胳膊吃痛,又不好躲开,好生为难。
其实他自己都觉得方氏是无理取闹,但他身为亲儿,能讲甚么好,惟有一言不发,任凭娘子出气。
屋中最生气的,不是林依,而是张栋与杨氏,方氏三番两次干涉大房事务,时不时提醒众人,她才是张仲微亲娘,这让张栋与杨氏都十分地不悦。
张梁见方氏发言后,舱中安静异常,心下十分奇怪,再一看大房众人,脸色都不好看,便拉方氏道:大哥大嫂家的事,何时轮到你来管,还不快跟我回去。
张栋与杨氏想讲又不敢讲的话,终于让张梁讲了出来,老两口立时感到心情舒畅。
杨氏和蔼道:都快回去收拾行李罢,待得大郎二郎回来,咱们就下船。
这话便是送客了,李舒因方氏又在众人面前丢脸,早就坐立不安,闻言第一个起身离去,张伯临紧随其后。
方氏还不大愿意走,被张梁压迫硬拽着出去了。
林依瞧出张栋与杨氏的心情,与她一样不大好,想了想,便道:哥哥与仲微,都只不过在东京小住了几个月,哪比得上爹娘熟悉情况,反正可以坐轿子,不如咱们一家人同去。
杨氏听了她的邀请,很是高兴,但还是摇头道:多雇两顶轿子,又要多花钱,还是算了。
林依笑道:若我们被坑了,多花的冤枉钱,不知能雇多少顶轿子。
张栋深以为然,向杨氏道:那你就陪孩子们走一遭。
杨氏不知想起了甚么,突然就笑了,点头道:那就麻烦媳妇我雇一顶轿子。
林依问道:爹不与我们同去?张栋摇头,上船头瞧风景去了。
杨氏笑道:你爹才来东京时,就差点被坑了,幸亏遇见了我,才把钱讨回来。
女人的想象力总是很丰富,林依由这句话扩展开去,暗自惊讶,真没想到张栋与杨氏还是自由恋爱呢。
待到他们带上钱下船时,发现码头上已有好几乘轿子候着了,原来东京人轿夫极会做生意,每见有大船靠岸,便蜂拥而至,客人方便,他们赚钱,两下便宜。
流霞与青苗挑了四顶轿子,正要请主人们上轿,方氏风风火火地从船上跑下来,喘着气问杨氏:大嫂怎么也去?杨氏带了些得意,道:儿媳请我坐轿子,为何不去。
这回轮到方氏气结,就拿眼看张伯临,道:我也要去。
李舒在船上瞧见,哪怕听不见方氏讲话,都晓得她是去丢脸的,赶忙遣锦书道:赶紧去瞧瞧,甚么要求都答应她。
锦书应了一声,飞跑下船,问道:二夫人这是作甚么?方氏见李舒的人来,哼道:别人家的儿媳,都晓得雇轿子与婆母坐,只有我家的不懂事。
锦书气道:哪里是大少夫人不愿意,明明是二夫人自己说还要省钱。
方氏噎住,气呼呼地朝回走,张伯临虽也觉得方氏无理,但怎容许一个通房丫头在众人面前与自家亲娘难堪,遂斥锦书道:好大胆的妮子,竟敢对二夫人出言不逊,自己去向大少夫人领罚。
说完快步上前,拉住方氏道:娘,莫与一个丫头置气,咱们坐轿进城去。
方氏觉得儿子替她挽回了面子,很是得意,提了裙儿,率先上了轿子。
林依暗自摇头,扶杨氏上了轿子,自己也准备上轿。
张仲微扶了她一把,道:我就不坐轿子了,随着轿走罢。
林依朝旁边看了看,张伯临已在弯腰上轿,便道:都上轿子了,你同下人一道走着,像甚么样子,赶紧上去。
张仲微轻声道:总花你的钱……能省就省罢。
林依笑道:一辈子这样长,还怕你赖账?张仲微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说法,愣了。
林依拍他道:方才掐疼了你胳膊,这会儿请你坐轿子,当是赔罪了。
张仲微还在琢磨那句话,其他几乘轿子已出发,张伯临路过他们旁边,自轿窗里探出头来,笑道:若是舍不得分开,坐同一顶轿子便是。
这话叫底下的二人都红了脸,连忙分开,各自登轿。
一溜五顶轿子朝城里去,东京的轿夫极尽职尽责,不但抬轿,还负责充当导游,行一路,介绍一路,这让头一回来东京的林依很是欢喜。
自码头出来,首先见到的是东京外城,方圆四十余里,由一城壕围绕,壕内外遍植杨柳,煞是好看。
听轿夫介绍,此城壕名曰护龙河,河畔粉墙朱户,都是禁人来往的。
东京城门众多,正门有四,为南薰门、新郑门、新宋门、封丘门。
林依一行未走正门,乃是自东南的陈州门入,门旁有一河,名曰惠民河,但因此河通蔡州,东京当地人便只以蔡河呼之。
因林依上轿前就给过了赏钱,因此那讲解的轿夫十分卖力,讲完这段还提醒她,在东京行走时,若提起此河,要称之为蔡河,莫要叫惠民河,免得被人认出是外乡人,在买卖上受欺负。
原来欺生在哪朝哪代都有,林依暗道。
说话间已进城,街上的人多起来,林依记得杨氏的叮嘱,便放下了轿帘。
不多时,流霞来传话,问林依道:前面有家卖盖头的,大夫人遣我来问问,二少夫人要不要就在这里买一顶?林依隔着轿帘,小声问她道:流霞,戴了盖头,能掀帘瞧风景么?流霞笑道:大夫人就是担心二少夫人瞧不见,这才叫你提早买呢。
林依感激道:替我谢谢娘亲。
又问流霞:一顶盖头,须得几多钱?流霞道:盖头店里,来往的都是娘子们,二少夫人不妨下轿去看?林依听了这话,独自坐在轿中就笑开了,欢喜道:那你去瞧瞧附近有无茶肆,请两位少爷稍歇,咱们去逛盖头店。
东京的茶肆与小酒馆极为发达,随处就能挑出一个来,但张伯临与张仲微听说女人们要买盖头,都道:何必去花那些钱,咱们不拘在哪里逛一逛便得。
林依下轿,冲他们感激福了一福,挽着杨氏,唤了方氏,一齐朝盖头店里去。
这家盖头店店面不大,仅有一个柜台,柜台后的架子上,摆放着十数顶盖头。
林依一一看去,这些盖头,大抵分为三种,一种既是成亲时,新娘子头上所盖的红盖头;一种形为风帽,乃一块方幅紫色纱罗,戴上后障蔽半身;还有一种则是女人家居时所戴,上覆于顶,下垂于肩。
林依很快挑好一块紫罗盖头,当即戴了起来,那紫罗虽还算透明,但到底有颜色,世界立时就变得朦胧,叫她好一阵不习惯。
方氏也试了一顶罗纱盖头,一样的不习惯,遂挑了一顶家居盖头,道:我平素在家里,也是戴这个,不如还买一样的。
杨氏不悦道:咱们如今是在外面,哪能同家里一样,弟妹还是挑一顶罗纱的。
方氏还言道:大嫂怎么只叫我们买,你自己却不动?杨氏淡淡道:我有一顶旧的,就在轿子上。
第一百零六章 东京房贵方氏没了话讲,只好也挑了一顶紫罗盖头,转身唤张伯临,叫他来付钱,偏偏张伯临逛得远了,没听见,她见流霞站在店门口,遂遣她道:去把大少爷唤来替我付钱。
林依瞧着费事,心道不过一顶盖头,不如大方些,便道:婶娘那顶的钱,我一并付了罢。
方氏见她肯付钱,大悦,立时将盖头戴上了头。
林依撇了四川口音,操着官话问店家:这两顶盖头,共需几个钱?店家看了看林依与方氏头上的盖头,答道:夫人这顶是六十文,那位夫人挑的稍贵,乃是六十五文,共计一百二十五文。
林依正想道一声便宜,突然想起这里是东京,使用的是铜钱,她在心里飞快换算,铜钱之于铁钱,乃是以一抵十,一百二十五文,即为铁钱一千二百五十文。
一千二百五十文!林依一阵肉疼。
杨氏瞧出她想法,走过去将她拉开些,悄声道:东京一匹纱,须得一贯八百文足陌,这两顶盖头的价钱,算是公道了。
林依闻言,只得暗自催眠,告诉自己要努力适应大都市的物价水平,努力克制计算铁、铜钱汇率。
他们在燮州买金银时,也兑换了一些铜钱,林依唤来青苗,叫她数出一百二十五枚,交与店主。
方氏白捡了一顶价值六十五文铜钱的盖头,再也不耍别扭,喜滋滋地上轿去了。
林依问杨氏道:娘,我们所带的铜钱不多,要不要先寻个金银铺,把银子卖掉几锭再去租房?杨氏摇头道:不急,咱们先去问价格,选定了地方再去卖,不然拎着大袋铜钱,又重又显眼。
林依点头称是,遣青苗去唤回张伯临与张仲微,几人重新登轿,继续朝城里去。
林依戴上盖头,没了顾忌,大大方方将轿帘掀开一角,一面观街景,一面听轿夫解说。
东京不愧为大宋都城,道路两旁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过了州桥,两边皆居民,桥头有家小茶摊,立一块牌子,摆两张桌子,供来往客人饮茶解渴。
轿行至此处,杨氏叫了声停,林依以为她要吃茶,忙遣青苗去问。
杨氏却道:这家婆婆看似卖茶,实则是个牙侩,以前大老爷在东京时,寻她赁过不少屋子,如今咱们还找她去。
流霞便走去与各人买了一碗茶,命那卖茶婆婆端来。
杨氏掀了轿帘儿问道:婆婆可还认得我?卖茶婆婆好记性,仔细端详一时,真认了出来,笑道:杨诰命回京了?杨氏含笑点头,道:这回我还想赁几间房,不知婆婆有无好主意?卖茶婆婆道:倒是有座极好的院子,只是大了些。
杨氏笑道:我们此行人多,就怕屋子不够,大些倒是不怕的。
卖茶婆婆笑道:如此便好,且随我来。
说着去各轿前收了空茶碗,又叮嘱她家老头与闺女好生看着摊子,再引着杨氏等几乘轿子朝桥那边去。
前行百步有余,果见一座独院,门前有名老管家看守。
卖茶婆婆上前与其交谈几句,回身道:各位少爷夫人,就是这里了。
于是众人下轿来瞧,此处周围都是家户人家,可谓闹中取静,这座院子与张家乡下的房子比,不算太大,坐北朝南,正房三间,东西偏房各三间,大门两侧还各有一间下人房。
进到屋内去看,各房间虽是空着,但却干干净净,家什器皿亦是一应俱全。
老管家自夸道:此院虽算不上精致,可该有的都有,屋前屋后有树,旁边还有河,住着清幽安静,过了轿就是御街,各样店铺俱全,居家再方便不过。
这话虽有夸耀成分在,但大体是实言,众人将院子又看了一遍,都十分满意,连方氏都讲不出话来。
林依问老管家道:不知每月赁钱几何?老管家回道:每月一百一十贯。
众人瞠目结舌,连在开封租过房子的杨氏亦讶然:这也太贵了些。
老管家道:这价格十分公道,夫人为何嫌贵?杨氏道:三年前我们在这里租了四间房,一月只需二十余贯。
老管家笑道:夫人,东京的房价,一年一个样儿,如今的价格,怎能同三年前的比,再说我这院子,可足有十一间房。
话是不假,但每月一百一十三贯,杨氏与林依都无法接受,便齐齐摇头,走到一旁去。
林依路过张伯临身边,低声道:大哥若是喜欢这院子,自租便得,不必理会我们。
李舒虽有钱,张伯临却生性节俭,道:这样贵的院子,租来作甚,咱们另看别家去。
众人皆点头,于是别过卖茶婆婆,出来院门,聚到道旁。
杨氏感叹道:没想到三年光阴,东京物价又涨了。
张仲微提议道:私家住宅,大概都贵,咱们不如往楼店务去看看。
几人都称主意好,各自欺欺人轿,林依顿觉自己又成了村人,忙拉住张仲微悄声问:仲微,楼店务是甚么所在?林依在张仲微眼中,向来是无所不能,好容易逮到她不懂的,赶忙趁机逗她:你叫我甚么?林依没明白,愣住。
张仲微好心提醒:你是我娘子,怎可对我直呼其名。
此时其他人已起轿,林依生怕掉了队,忙二郎、官人、二小子,胡乱叫了一气。
张仲微无可奈何摇头,扶她上轿,命两顶轿子并排走着,掀开轿帘儿,将何为楼店务讲解了一番。
这楼店务又名店宅务,乃朝廷所设,专门负责管理及维修国家房产,向百姓出租国有房屋并收取租金。
林依问道:朝廷出租的房屋,比私人的便宜些?张仲微答道:那是自然。
林依莞尔,那不就是大宋廉租房了?东京有两处楼店务,分别为左厢楼店务与右厢楼店务。
其中左厢楼店务负责东城,右厢楼店务负责西城。
林依向来东西不分,问道:那咱们现在是在东边,还是西边?张仲微大笑:咱们是从东南门进来的,你说是东边还是西边?林依不好意思起来,一把扯下了轿帘。
张仲微正与她聊得兴起,忽地不见了人,好一阵后悔讲错了话。
一行人来到左厢楼店务,林依扶着杨氏,跟在 张仲微后头,探头看了看,禁不住直咂舌,这楼店务里的公务员,还真是不少,粗略数了数,不下三十人。
杨氏到底是位诰命,见多识广,见林依惊奇,便主动与她介绍了一番。
这左厢楼店务设有一位勾当左厢店宅务公事,两位店宅务专知官,三位店宅务勾押官,还有五十名掠钱京事官,五百名左厢店宅修选指挥。
这些官职对于林依来讲,甚为陌生,除了听出人很多,其他一概没记住。
待杨氏耐心解释了一番,方才弄明白,勾当左厢店宅务公事为左厢楼店务最高官员,统管全务工作;店宅务专知官分管东城内公房的维修、租赁和收租;店宅务勾押官负责定期巡查东城内公房;掠钱亲事官负责挨家挨户收房租;左厢店宅修选指挥则负责维修公房。
仅一个楼店务就有大小官吏五百五十余人,且各有职责在身,这让林依大为惊讶,问杨氏道:东京出租房屋的生意,竟这样兴旺?杨氏叹道:都城地贵,除了本地人,若不是大富之家,谁能买得起房,只能租来片瓦遮身了。
林依突然想起,张栋在京为官好几年,都未能置下一间房,看来东京房价之贵,不亚于千年之后了。
她们婆媳在后面讲话,张伯临与张仲微在前面已将价钱打听好,店宅务专知官称,东城共有六百余间房,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房是套间,但仍按单间数目算钱,每间每月八贯;中等房全是单间,每间每月七贯二百文;下等房乃是一些破损房屋,每间每月五贯九十七文。
店宅务专知官讲完,又补充了一句:全部房价,均为足陌。
张仲微不管家,打听到价格,先来问林依:娘子,你看咱们租哪一等?林依不答,嗔怪看他一眼,侧头问杨氏:娘有甚么打算?杨氏无钱气短,便道:我看那下等房就不错。
林依微微皱眉,道:下等房便宜虽便宜,可都是些危房哩,万一出点儿事,可怎么办才好。
张仲微道:那就租中等房。
他们正商议,张伯临已与方氏讨论出了结果,走过来道:我们打算租中等房,你们不如就租在我们隔壁,离得近些,好有个照应。
林依早已受够方氏,能有机会离她远些,哪肯错失,忙与杨氏道:爹娘与官人,都不是头一回来东京,定有不少亲朋来访,若租单间,可是不方便,总不能来了客人,在卧室里接待,我看咱们还是租上等房的好。
第一百零七章 暂租套房只要林依乐意挣钱,杨氏当然愿意住上等房,而且她也不愿与方氏做近邻,于是爽快点了头,并向张伯临道:东京随处叫得到轿子,到时串门还是方便的。
对于大房一家人住在何处,张伯临并不大在意,便转头向方氏道:娘,那咱们去付定金。
方氏却不动,心道,林依还不如李舒有钱,都能大方出钱,让全家人都住上等房,那为何她却要去中等房住?她越想越气息不畅,拉住张伯临道:儿子,咱们也住上等房。
在场人等,都猜得出方氏心里想甚么,张伯临也不例外,耐心劝道:咱们初来乍到,不像伯父家有人拜访,租几间房,能歇脚便得。
方氏这回长了脑筋,不斥他不孝,却拿李舒作幌子,道:儿媳怀着身孕,自然要住舒适些,你不看她面子,也该看在孩子份上。
张伯临一想,李舒倒的确是个爱安逸的,不然也不会才嫁来张家,就盖了那样大一间屋,于是便同意了租上等房,向方氏道:那咱们去挑两间。
方氏满脸堆笑,得意洋洋向杨氏与林依道:咱们一同去瞧,两房人还做邻居。
杨氏与林依又是懊恼,又是觉得好笑,无奈对视一眼,上前问店宅务专知官要图纸。
几人看了一时,商量一时,准备在朱雀门东壁挑几间房。
店宅务专知官道:你们运气好,正巧有位掠钱亲事官要去那里收房租,你们就随他去看罢。
能马上去看房,运气的确不错,只是这位掠钱亲事官是骑马的,林依等人却是坐轿,速度压根儿跟不上,几人协商一番,决定让张伯临与张仲微二人弃轿,改作骑马,与掠钱亲事官先行。
眼见得兄弟俩随掠钱亲事官去得远了,林依才想起件事来,背着方氏,小声与杨氏道:他们兄弟一道去,定是将两家的房子租成隔壁。
果不其然,待得她们的轿子抵达,张伯临与张仲微已经将房子租好,定金都付了。
既然与方氏做邻居已成定局,林依也不好再发牢骚,转问张伯临与 张仲微道:咱们还未将金银卖掉,你们哪来的铜钱付定金?张伯临笑道:咱们嫌铜钱笨重,那掠钱京事官亦是一样,不但收了银子,还道以后交租,都不必使铜钱,直径拿金银出来便得。
杨氏道:既是租好了,咱们这就打扫起来,大郎与二郎还骑了这马,回码头报信去。
这安排不错,张伯临与张仲微应了一声,齐齐上马,朝东南门去了。
林依扶了杨氏,来瞧房子,大房共租了两套上等房,全是一明一暗,暗间作卧室,明间做客厅。
林依里外瞧过,这两套房子,都是临巷,光线明亮,购物方便,且墙壁是新刷过的,瞧着很不错。
但她疑惑道:流霞与青苗住哪里?杨氏指了指客厅,道:叫她们晚上就在这里打地铺,天亮了再收起来。
林依闻言,起了小心思,但并未作声,只等张仲微来后,与他商量。
杨氏将两套房子里里外外看过,感叹道:上等房好是好,只是四间房,每个月须得三十二贯钱,还是贵了些。
林依苦笑道:谁叫东京房价贵呢,这也是没办法,不过娘且放宽心,等咱们老爷少爷都谋了差事,手头就宽裕了。
杨氏点头,命流霞与 青苗去打听这附近哪里有河,且去担水来打扫屋子。
流霞道:才看见一辆卖水的车过去,我去叫他?杨氏不悦道:如今家里不宽裕,能省就省罢,若河离得实在太远,咱们再想办法。
流霞垂头受训,低低应了个是字。
青苗是做惯粗活的,倒不觉得担两桶水能值甚么,遂向林依讨了几个铜板,预备买水桶,再拉着流霞出门寻水去了。
丫头们干活儿去了,婆媳二人也没闲着,立在房中商量起该添些甚么家什。
这两间房,各有木床一张,八仙桌两张,圆凳八只,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杨氏道:咱们不知会不会在京中长住,还是暂不添家什,免得到时还要转卖,麻烦得很。
这想法林依很赞同,但想了想,还是道:添两只小澡盆罢,劳碌一天,不洗一洗,总是不舒服。
杨氏却摇头,道:已经入冬,不消天天洗澡,还是等你爹与二郎领到官职再说。
林依暗暗叫苦,她可是不管春夏秋冬,一天不洗澡就不自在的人,谁晓得张栋与张仲微哪日才能领到官,若是十天半个月领不到,那身上岂不是要馊了。
她虽不乐意,但杨氏也是为了替她省钱,乃是一片好心,因此不好再辩论,只得动起脑筋,看能不能使个先斩后奏的招数。
正琢磨着,方氏气呼呼地冲进门来,一手抓杨氏,一手抓林依,径直朝外拽,道:大嫂,仲微媳妇,你们随我来瞧,与我理论理论,伯临媳妇是不是太不孝。
杨氏与林依都是莫名其妙,被方氏强拖到隔壁房前。
方氏指了指左边的那套房,道:伯临说,这是租与我与二老爷住的。
接着又指了指右边的那套房,道:那是伯临两口子住的。
杨氏与林依还是莫名其妙,齐齐问道:这不是挺好,有甚么分别?方氏又是一手一个抓了,拽着她们的胳膊,进到左边那套房,道:瞧瞧,这是一明一暗两间的。
说完又把她们拉到隔壁那间,道:这间却是一明两暗,三间的。
父母住两间,儿女住三间,按照大宋的说法,确是算得上不孝了。
杨氏心道,此事若换作她自己,大概也是会不高兴的,于是就有几分理解方氏的心情,安慰她道:弟妹别急,咱们等伯临他们过来,问问再说。
方氏听出杨氏愿意帮自己,欢喜道:大嫂一定要替我讨个公道。
杨氏点头道:伯临太不像话,看我叫他伯父说他。
第一百零八章 寒梅逃跑方氏虽口口声声叫着不孝,心里却偏着儿子,于是道:伯临还是孝顺的,都是碍着他媳妇。
说着说着,口气就酸溜溜起来:谁叫别个有钱呢,想住几间就几间。
林依是小辈,偏方氏也不是,偏李舒也不是,只好紧闭了嘴,听杨氏劝慰。
此处离东南门并不远,没过多久,船上的人都到了,张栋寻到杨氏,道:夫人,你去向伯临媳妇借两名家丁,先将洪小娘子送到她长姊家去。
方氏正打算拉杨氏作陪,去寻李舒,闻言便将杨氏一挽,道:大嫂,咱们一道去。
二人到得隔壁套房,李舒路上劳累,正坐在里间床上歇息,见方氏与杨氏进来,虽身上倦怠,还是得站起身来,行礼让坐。
杨氏先将借家丁一事讲了,李舒道:小事一桩。
随口点了两名家丁,命个小丫头去叫。
杨氏忙道:不必麻烦。
遂让流霞跟那小丫头一起去,领了家丁,直接出发。
洪寒梅却讲究规矩,非寻来见过礼,道了谢,方才辞去。
方氏见大房的事办妥,心道终于轮到了她,为了增强气势,便站起身来,问李舒道:你自己租了三间房,只与公婆租两间房,就是这样做儿媳的?可怜李舒刚坐下,只得又扶腰起身,耐心解释道:我们这边多出的一间房,是给浚明住的。
方氏马上道:浚明一向是我带,跟你们住作甚?张浚明的确一直是方氏带的,但却经常被灌输些嫡母刻薄的观念,李舒出钱养庶子,却落得这样名声,自然不愿意,这才起了亲自教养的念头。
这样的事,她身为儿媳,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质问方氏,只得道:爹娘年纪大了,浚明晚上又爱哭闹,没得扰了二老歇息,因此还是住到我们这边好。
杨氏见方氏一副要吵架的样子,赶忙在她出声前就来打圆场,向李舒道:伯临媳妇 ,你待浚明如已出,咱们都看得见,只不过你怀着身子,本就劳累,哪还经得住小儿哭闹,不如还是先让你婆母带,待得你生产完,再将浚明抱回。
此话有理有据,恰讲到李舒心坎上,她不由自主摸了摸已出怀的肚子,就点了头。
方氏大喜,忙出门唤D与E,叫她们来搬房子。
李舒望着杨氏苦笑,杨氏安慰她道:你婆母就是这脾气,直性子,其实心肠不坏。
李舒轻叹一声,走出门去,将地儿腾给兴高采烈忙乱不止的方氏。
杨氏回到自己屋里,林依正领着青苗在帮她扫地擦窗子,见她回来,问道:没事了?杨氏朝外努了努嘴,道:将房屋换了,还能有甚么事。
林依与青苗都止不住地笑:还是二夫人厉害。
清洁做完,林依问杨氏道:娘跟爹还需要添些甚么物事?杨氏摇头道:有饭吃,有床睡,足矣。
林依便告退,使青苗去打扫另一间屋子,自己则去寻张仲微。
找到张仲微时,他正与张伯临在一起,瞧那路边的小摊,林依便先问张伯临道:大哥,你家丁人不少,可安排了住处?张伯临指了上等房后面的一排屋子,道:楼店务早就计算好了,大凡租得起上等房的,身边都有几名下人,因此咱们住的房子后头,就有一排下人房,专供下人居住,你若想租,叫仲微上楼店务去一趟便得。
说完猛一拍头:多亏弟妹提醒,你大嫂叫我去将下等房租几间呢,叫我混忘了。
他话音未落,撒腿就跑,张仲微在后大笑:哥哥慢些跑,租匹马骑着去,大嫂断不会因此等小事怪你。
林依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咱们也租一间下等房,与流霞与青苗住罢。
张仲微的回答与杨氏倒是如出一辙:她们晚上在厅里搭个地铺便得,何必去花冤枉钱。
林依扭捏道:我也不想多花钱,只是,只是……她凑到张仲微耳边小声嘀咕几句,张仲微的脸就泛起了红晕,道:你说的也是,那就再租一间罢,咱们在别处省着点便是了。
议定,夫妻二人到后面那排房子看过,见还有好几间空着,便准备由张仲微去楼店务租一间。
张仲微将林依送回去,转身就走,林依叫住他,递过一把铜钱,道:你租匹马骑过去。
张仲微摇头道:也没多远,我在家上学时,一去一来好几里路,还不是全仗一双脚,哪能进了城就娇气起来。
林依想了想,道:那我与你同去,顺路逛一逛。
张仲微朝隔壁指了指,道:你不怕娘说你?林依把新买的盖头又覆上,笑道:我有这个,不怕。
果然她到隔壁问杨氏,杨氏见她戴了盖头,便准了,于是夫妻二人高高兴兴出门,一咱走,一路东看西瞧,说说笑笑,倒不像去办事,却似冬日出游。
他们晃晃悠悠到得楼店务,却见张伯临还未走,站在那里与店宅务专知官讨价还价。
两人对视一笑:原来大哥也未骑马。
张伯临听见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他们俩,惊讶问道:你们来作甚,可是新租的房子有哪里不好?张仲微笑道:不是,我们同哥哥一样,也来再租一间下等房。
张伯临皱眉道:你们一共才两名丫头,不拘哪里搭个地铺便得,何必特特再租一间?张仲微凑到他耳旁,将林依与他讲过的话,原封原转述了一遍。
张伯临听后,不顾这是在楼店务,就将张仲微捣了一拳,压低了声儿笑道:老二,没想到你看着老实,花花肠子还真多。
张仲微不敢说这想法乃是林依的,默默替娘子背了回黑锅。
张伯临本是打算租两间下等房,男仆一间,女仆一间,两名通房丫头睡客厅,但听了张仲微的话后,就变了主意,向那店宅务专知官道:便宜十文,我再租一间下等房。
张仲微奇道:哥哥你又租一间作甚?张伯临笑呵呵拍了拍他的肩,故作神秘道:与你多租的那间房的用途差不多。
张仲微还在琢磨这话的意思,林依却是一听就晓得张伯临是误会了,但她一想,锦书与青莲都是正经通房,于是就懒得开口,任由张伯临误会去了。
张伯临虽误会了他们的意思,但还价却成功了,店宅务专知官收了他们每月五贯八十七文,将四间并排的下等房租与了他们。
三人结伴回家,进到东壁小巷,有许多卖吃食的小摊,林依嘴馋,便称饿了,张仲微摸出一文铜钱,买了七枚蒸枣,递与她吃。
张伯临瞧见他们夫妻恩爱,又是想要慢慢逛的样子,便道:你们慢行,我先走一步。
林依叫张仲微拉住他,另买了两包蒸枣,道:哥哥捎回去分与两家人吃。
张伯临直赞她细心,伸手接过,揣进怀里,独自先回去了。
张仲微笑话林依道:我说你怎么突然要吃蒸枣,原来是想支开哥哥。
林依笑道:我可没那意思,是他自己要走。
张仲微见她还剩了粒枣子未吃完,伸手拈了,丢进嘴里,问道:娘子不急着回家,还想做甚么?林依道:咱们去买三只澡盆,我们一只,爹娘一只,丫头们一只。
彼时蜀人都不太爱洗澡,张仲微也不例外,认为澡盆实在是可有可无之物,闻言便道:兴许在东京待不了多久,买那物事作甚?此时他们在巷中,林依不好拎他耳朵,只得瞪眼道:你敢不洗澡,小心我将你丢进蔡河去,让你好好洗一洗。
张仲微娶了这样一位霸道娘子,颇为无奈,只好携她朝前走,道:路边就有不少卖盆桶的,你挑几件罢。
前行几步,果见有一家木器店,各式盆桶木架子,一应俱全,林依见店门口摆有两只大木桶,类似后世浴缸,一见便很喜欢,因此问那店主道:这大木桶怎卖?店主笑着回道:夫人好眼力,此乃长木桶,全东京也没几家得卖,每只一千五百文。
张仲微咂舌道:不过一只木桶,这样的贵。
店主笑道:会箍长桶的匠人少,自然就贵了。
林依暗自盘算,一只长木桶就能卖一千五百文,那这做桶的人家,每月仅卖几只桶,便很能度日了。
张仲微见林依不语,还道她十分想买,便悄声道:娘子,且忍忍,待我选上官,领了俸禄与你买。
林依轻轻摇头,只把那小澡盆买了三只,道:这长木桶块头太大,买了也没处搁,我不过感叹这箍桶人好赚头罢了,看来都城物价虽贵,赚钱倒也容易。
张仲微道:兴许是比眉州容易些,不过箍长木桶,却是手艺活,轻易不外传,这份钱,不是人人都挣得来的。
林依轻轻点头,请店主将三只澡盆用草绳捆了,递与张仲微两只,剩下一只自拎,小两口并肩朝家走去。
两人到家,青苗接着,见了那三只崭崭新的澡盆,道:大夫人才唠叨,说东京的物价,比她那里更贵了,二少夫人这就买了澡盆回来,还一气三只,不怕她老人家生气?说着又把澡盆朝桌下藏,边塞边道:且先藏起来,别叫她瞧见。
林依好笑道:当省则省,不该省的,省它作甚。
若是因此不洗澡生出病来,请郎中、抓药,不知要花费几多呢。
青苗听见,又把盆拖了出来,道:说的是,二少夫人花的都是自己挣来的辛苦钱,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林依吩咐道:澡盆留一只在这里,另一只送去大夫人房里。
青苗问道:那还剩一只呢?林依笑着反问:你说呢?青苗明白过来,欢呼一声跳起来,笑道:二少夫人体恤下人,想得真周到。
张仲微在旁听了这话,都笑了,道:这妮子,方才还啰哩啰嗦,一听自己也有份,就没了言语,只剩下一个‘好’。
青苗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抱了一只盆,扭身就跑。
她到得杨氏房中,将新澡盆奉上,道:大夫人,冬日干燥,多用水洗洗更舒服,二少夫人怕你没盆使,忙买了个新的,叫我与你送来。
杨氏见了澡盆,先是不悦,后听了她这番话,又笑了,向张栋道:瞧这妮子的一张巧嘴,比流霞强多了,儿媳就是会调教人。
张栋虽也不怎么想要澡盆,但他大男人,哪会因个小物件就说三道四,只道:既是儿媳孝心,就收下罢。
青苗便将澡盆放到墙边立好,又问杨氏道:大夫人,流霞姐姐送洪小娘子还未回来?杨氏道:正担心此事呢,这去了大半天了,还不见回。
张栋安慰她道:太平盛世,又是大街上,怕甚么,再说还有两名家丁跟着呢。
杨氏稍稍安心,自去数佛珠。
青苗行过礼,告退出来,到林依房中回报,得意道:亏得我会讲话,大夫人才没生气。
林依笑道:你的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
说着朝屋后一指,再丢过去一把钥匙,道:看你办事得力,就把间屋子你住罢。
青苗还道她玩笑,待得用那把钥匙,真把后面那间屋子的门打开了,这才惊讶叫出声,跑回来道:二少夫人,你真与我租了间房?林依点头道:等流霞回来,你问问她,若是她也想住,你就同她两人睡,若是她不想住,那可就便宜你了,单独睡罢。
青苗欢快应了一声,转身去取桶,准备上河边提水做清洁。
不料她出门刚走了几步,便与脚步匆匆的流霞迎面撞上,两人都摔倒在地,木桶骨碌碌滚到了一边。
青苗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拍身上的土,先去查看木桶,见其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问流霞道:流霞姐姐慌甚么?流霞才从地上爬起来,没空答她的话,径直朝杨氏房里跑,青苗最是个好打听的,心下奇怪,就连水也不打了,先跑回去拉林依:二少夫人,流霞匆匆忙忙一回来,就朝大夫人房里去了,我瞧着是有事,你快去看看。
林依一看她这模样,就晓得她在想甚么,好笑点了点她额头,道:流霞有事,与你何干,赶紧打水去,晚了可不安全。
青苗吐了吐舌头,拎着木桶转身就跑了。
林依正与张仲微商量,要不要过去问问,就听见流霞在唤,于是二人一同到隔壁,只见张栋眉头紧锁,杨氏一脸焦急,忙问道:爹,娘,出了甚么事?张栋懊恼道:唉,洪小娘子走丢了。
杨氏却道:三个人跟着,能走丢?我看是她自己跑了。
张仲微诧异道:好端端的,她为何要跑?林依看了杨氏一眼,没有作声,洪寒梅为甚么要逃跑,这缘由,杨氏大概也猜了些出来,故有此判断。
张栋见他们都沉默,自己把原因讲了出来,道:洪员外与我提过几句,说他长女,是要接洪小娘子去她家作妾的……杨氏道:那就不错了,定是那洪小娘子不愿为妾,这才半道上跑了。
张仲微道:怪不得她在船上时就不大出来露面,大概那时就已想跑了,只是不好跳江。
林依着急道:咱们在这里再怎么猜测也无用,还是赶紧加派人手去找,不然洪员外长女来找咱们要人,可怎么办才好?张栋久经官场,思虑得更远,慢慢捋了胡子,向张仲微道:洪员外此举,不会是别有用意罢?张仲微一时没听明白,愣住了。
林依在旁听见,却有一丝了悟,张栋的意思大概是,洪员外故意将洪寒梅托付与他们,又指使她半路逃跑,这下一步,大概就是上门要人,或是上衙门递状纸,诬告他们拐骗良家女子了。
林依仔细思忖一番,问张栋道:爹,洪员外将洪小娘子托付与你时,旁边可有见证?张栋答道:除了你们叔叔,悦来楼客店的掌柜也曾来陪坐了会子。
他说着说着,突然一拍椅子扶手,叫道:坏了,洪员外定是故意陷害于我。
杨氏与张仲微还是不明白,只盯着张栋看,张栋解释道:若洪员外要诬陷我拐骗他家庶女,那掌柜的,就是个证人。
张仲微听后,明白了,不禁又急又气,道:我还奇怪洪员外怎么转性儿了,原来在这里有后招,他到底还是睚眦必报的人。
张栋听得睚眦必报一词,忙问:二郎与他有过节?张仲微将那日谢师宴上,洪员外赠妾被拒,恼羞成怒的事讲了。
张栋仔细听完,却摇了摇头,道:不过一桩小事,洪员外就是再小气,也不值得他设这样大一个局。
第一百零九章 官场阴谋众人齐声问道:既然不是为这事儿,那洪员外兴师动众,不惜将庶女都舍出来了,为的是哪般?张栋看了张仲微一眼,似是很难启齿,良久方道:若我未记错,洪员外的女婿,与二夫人的娘家哥哥,关系很不一般。
张仲微忽得记起在雅州,拒绝李简夫奏折一事,恍然道:党派之争,咱们竟是躲也躲不掉。
林依听了张栋这话,不免有几分抱怨,亏他还是长久为官的人,既晓得洪员外不是一派的,还溜充好人,替他捎带闺女作甚。
张栋自己也很后悔,捶胸顿足道:我只道洪员外不在朝,没得防碍,却是低估了李简夫,他竟连门下官员的岳丈,也要利用一二。
原来幕后之人乃是李简夫,怪不得洪员外明明与张梁交情更深,却不把庶女托付给他,偏要交与张栋。
林依悄然道:原来洪员外不是趋炎附势,而是别有所图。
杨氏苦笑道:朝堂上的事,我们女人家不懂,只是咱们既已中了圈套,眼下该如何行事?要不向伯临媳妇多借几名家丁,赶紧去找洪小娘子?张仲微将前因后果仔细想了一遍,有些开窍,道:此事既与李太守有关,还是别去麻烦哥哥的好。
他见张栋脸上有赞同之色,又忙补充道:这事儿哥哥定然不知情,不然必会知会于我。
张栋自然不会讲些离间他们兄弟关系的话,只道:得闲时,将此事讲与伯临知晓,略提一提便得,不必深究。
张仲微点头记下不提。
杨氏见他们岔开了话题,急道:你们一句来一句去,洪小娘子,倒是找还是不找?张栋安慰她道:李简夫的为人,我还是了解的,此事说大也不大,单凭这个想扳倒我,还是难的,因此他目的并不在此。
杨氏问道:不是为了这个,那是为甚么?张仲微接口道:必是为了让我上那份奏折。
张栋抚掌赞道:二郎有长进。
杨氏奇道:朝中官员何其多,为何偏偏找上二郎?张栋苦笑道:李简夫一直就把二郎当作他的人,二郎猛然不听他的话,就恼了,这是要通过我,逼他就范呢。
虽然张仲微一向认为自己还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但科考时李简夫曾帮过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因此他抓了抓脑袋,向张栋道:爹妈,所谓知恩图报,要不我就帮李太守将那份奏折呈上便是,不过举手之劳,也算不得甚么大事。
糊涂!张栋急得大骂,既然要讲仁义道德,就莫要踏进官场,一个不慎,就是性命攸关,岂由得你去报恩。
张仲微被骂,蔫蔫垂下了头。
杨氏忙安慰他道:你爹也是为了你好,你如今不是一个人,还有媳妇呢,万一有个不是,叫她怎办?张仲微听她提及林依,眼里方恢复了些神采。
张栋见了,摇头大叹:你这样的性子,怎么做官,不如趁早回去种田,只怕还好些。
这话讲得却是重了,杨氏念着张仲微毕竟是过继来的,比不得亲儿能无所顾忌,便连连与张栋打眼色。
张栋会过意来,有些后悔,忙补救道:有我帮衬着你,无甚大妨碍。
林依见场面尴尬起来,忙道:那咱们现在是去找洪小娘子,还是准备吃饭?几人这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他们才吃了一顿,一摸肚子,还真是饿了.张栋道:既是个局,还寻她作甚。
张仲微是天生的乐天派,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罢了,有哥哥与大嫂在那里,哄员外不能把咱们怎么着。
这话真是有道理,原来他还是有几分悟性的,张栋听了,愈发后悔方才不该讲那些伤感情的话。
提起吃饭这事,仿佛永远都是女人操心的话题,张栋与张仲微都朝桌边坐了,一副只等开饭的样子。
他们并没有厨房,如何开火,林依提议道:咱们上分茶酒店去罢。
杨氏摆手道:不必麻烦,巷子口有个曹婆婆肉饼铺,叫丫头们去买几个来,对付一顿便得。
林依依言,数出钱来,交与青苗,叫她同流霞去买肉饼。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黑了恐怕还得吃一顿,咱们又没得灶,怎办?杨氏笑道:东京不比眉州,晚上热闹着呢,甚么时候想吃,甚么时候去买,比自家开火还要便宜些。
林依不相信,若外头卖的吃食比自已做还便宜,那些买卖人赚甚么?再者她先前自巷子一路走来,家家户户门前都是砌的有灶的,说明自家开火做饭的人极多。
她不便反驳杨氏的话,想了想,建议道:娘,明儿咱们也买几块砖,寻个泥瓦匠将灶搭起来罢,花不了几个钱。
杨氏皱眉道:又没得厨房,在外搭灶,烟熏火燎的。
林依有些明白不了杨氏的想法,连个澡盆都舍不得买的人,怎舍得顿顿拿钱到外面吃,就因为耐不了油烟?说话间青苗与流霞已将肉饼买回来,听见她们的话,都道:大夫人若怕熏,那搭到我们门口去。
杨氏奇道:你们哪来的门口?青苗朝后面那排房子一指,道:我才与流霞姐姐说了,二少夫人特特为我们租了一间房呢。
澡盆与房子,林依都是先斩后奏,前者还罢了,乃是小物件,且杨氏也讨了好,但后者花费却不少,因此杨氏就不高兴起来,嘀咕道:下等房每个月的赁钱也不少。
张栋自认为才得罪了张仲微,不愿杨氏把儿媳也得罪了,忙道:不过一间房,值甚么。
说完悄声责备杨氏:咱们如今吃儿媳,喝儿媳的,讲那许多话作甚。
她租再多的屋,花的也是她的嫁妆钱,咱们说不起。
杨氏听了这话,气势就短了一截,不再提房子的事,转向流霞道:肉饼呢,再不端上来就冷了。
第一百一十章 同砌灶台流霞与青苗捧上肉饼,林依顺口问了一句:这肉饼几多钱一个?青苗回道:五文一个。
杨氏道:果然便宜。
杨氏听她也称便宜,便道:你看,我讲得对罢,买熟食来吃,比自己搭灶开火更合算。
林依没有反驳,只悄悄注意各人吃了几个,待得饭毕回房,问张仲微道:你可曾吃饱?张仲微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道:半饱而已,但我已吃了四个,不好意思再伸手。
林依笑着唤青苗,命她再去买几个肉饼来,免得把张仲微饿着。
接着来算这肉饼的帐。
一家上下六口人,共吃了十五个,每个五文,共计七十五文。
算完帐,正巧窗前有个婆婆路过,探头问了一句猪肉价格,答曰:五十文一斤。
这下连张仲微都直呼划不来,那十五个肉饼里掺的肉加起来,别说一斤,恐怕连八两都没得。
林依问他道:那我在屋后搭个灶?张仲微连连点头:使得。
林依又问:若娘因这个责怪我,怎办?张仲微想了想,道:说是我的主意罢,要骂就骂我。
林依抚掌坏笑:很好,就是这样。
转眼肉饼买来,青苗扭捏道:我方才只吃了两个,也未吃饱。
林依打开纸包一看,青苗一共买了四个,笑问:你一个,我一个,二少爷两个?青苗飞快地点点头,红脸垂下了脑袋。
林依笑道:平时瞧你风风火火,怎么吃个肉饼倒不好意思起来。
说着将肉饼递与她,道:吃饭乃是大事,吃饱了才好干活,咱们家再穷,只要我有一碗粥,也分你半碗。
林依觉着挺普通的一句话,却让青苗红了眼眶,爬下磕了个头,方才退出去。
林依有些惊讶,愣在原地,张仲微啃着肉饼,道:别个穷了,首先想的是将丫头卖掉,换几个钱度日,你倒好,不但不卖,还要分半碗粥与她。
林依瞪了他一眼,道:我并不是心善的人,只不过这几年孤身一人,唯有她作伴,这份感情,不是你体会得了的。
张仲微好脾气,挑了个最大的肉饼塞进她手里,道:是,是,有感情,往后我定会小心,千万别得罪了她。
林依嗅出一丝酸味,奇道: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醋。
咬了两口肉饼,幡然醒悟,忙过去贴着脸哄他道:以前是她陪我,往后要换作你了,你可不许嫌烦。
张仲微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立时咧着嘴笑开了,朝林依脸上香了一个,道: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嫌烦。
林依被他蹭了一脸的油,哭笑不得,赶忙掏出手帕去擦,却被张仲微嗔你嫌弃我,一时擦也不是,不擦也不能,想了想,还是先哄骗官人开心要紧,于是将帕子放下,顶着一脸油啃那油乎乎的肉饼。
直到肉饼吃完,林依要唤青苗进来吩咐事情,张仲微才开恩,亲自执帕帮她把脸擦干净,再擦过自己的嘴,顺势又香了一个。
青苗进来,问道:二少夫人唤我?可是要砌灶?林依点头道:去巷口寻一名泥瓦匠人,到我们屋后,或你们屋前,搭一个灶台,不必太大,够用就成。
青苗道:何必特特请匠人,二少夫人把些钱,我去买上几块砖与一桶白灰粘土浆,三两下便能砌好。
林依想起她们在乡下时,样样都是自己动手,就笑了,道:你说的极是,能省便省罢,我这才来城里,还没开始赚钱,倒染上些毛病了。
青苗笑道:二少夫人不过一时没想到罢了。
林依去翻钱袋子,却发现他们在燮州时兑的铜钱不见了,忙道:去二房问问,大少夫人的我一可兑换好了,若是没兑,咱们一起去兑。
眼看着天色已晚,再不兑换,可就只能等明天了,青苗一路小跑到李舒处,将林依的话问了。
李舒笑道:正准备去问二少夫人,你就来了,我与她倒是心有灵犀。
于是张伯临带上几名家丁,又借与张仲微一名,兄弟二人租了辆带篷的车,将盛金银的箱子装好,寻金银铺去了。
林依送他们到巷口,折身回来,命青苗取算盘,主仆二人推开账本,仔细回忆,将这一路行来的账目,好好算了一算。
自眉州上船,至东京下码头,因一直宿在船上,不过费了些饭食钱,花销并不大,加上租船的费用,共是二十一贯;燮州小住了几日,又与张仲微看病,花费多些,共三贯五百文;到东京后,雇轿子雇马、买盖头、租房、买肉饼,共花了将近三十七贯五百文。
青苗在船上无事时,也学会了算盘,虽不熟练,倒也像模像样,她拨了一时,向林依报数:共计六十二贯足,铜钱。
报完抬头望林依,问道:二少夫人,我算的可对?她拨算盘时,林依早在心里将结果默算了出来,遂点头道:算得不错,再练些时日,不说做个账房先生,管管家是错不了的。
青苗得了夸赞,高兴地笑了,又问道:二少夫人,你带来京城的钱,能供咱们一家人住多久?林依这些年挣的钱不算少,加上临行前变卖苜蓿地与猪圈等,手中足有八千贯铁钱,她本还沾沾自喜,以为有这许多钱,就是坐着吃喝,也能在东京过上两年,却没算计到,铁钱与铜钱的兑换比例是十比一,她在四川是八千贯,到了东京就只有八百贯,她本想着,数目虽少了,但只要铜钱更值钱,也是一样的,哪晓得东京物价之贵,完全像是在拿铜钱当铁钱使。
连青苗都在发愁:就算不吃不喝,一年下来,房租钱都是要四百多贯,这可怎么得了。
林依却道:咱们又不一定在东京长住,不过几个月的开销,还是承受得了。
青苗道:那若二少爷授了京官呢?林依道:会花才会挣,若真要在东京长住着,自然要想法子挣钱。
说着将青苗住的那间房一指,道:那屋你只晚上住,白日里空着,若咱们真要呆在东京,就将其改作间小铺子,白日里卖货,晚上将门一关,又是你与流霞的卧房。
青苗心内登时升起了希望,大赞:二少夫人哪里来的那么些主意,眼一眨就是个赚钱的点子。
正说着,张仲微由张伯临帮着,抬了只箱子进来。
林依奇道:这样快就换好了?张仲微抹了把汗,道:出了巷子一拐弯,街边就有一家金银铺,近得很。
张伯临脸上有莫名光彩,道:没想到朱雀门附近繁华如斯,怪不得租间房这样的贵。
林依见他表情奇怪,便待他走后问张仲微:朱雀门四周若不繁华,就不会有楼店务的上等房出租,这有甚么好奇怪的?张仲微支支吾吾,只道张伯临先前并不知这里热闹。
这话一听便是敷衍之语,但任凭林依怎样问,张仲微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
他一旦犯起倔脾气,林依也拿他没辙,只好罢了,转问其他:你将洪员外一事,与大哥讲了?张仲微答道:我不过顺口提了提,不想哥哥却极为上心,当即便称要写信去雅州问李太守。
林依道:官场上的事我不懂,你还是赶紧去问问爹,大哥这样行事到底妥不妥当。
张仲微觉着她讲得在理,忙将箱子挪了挪,应着去了。
林依关了门窗,开箱将铜钱数目清点了一番,留出两吊钱以供日常花销,再同青苗两个合力把箱子推进床下。
青苗笑道:幸亏大少夫人派了家丁日夜巡视,不然搁这许多钱在家里,还真是不放心。
林依亦道:确是该感谢大少夫人,等咱们的灶台搭起来,请她来吃饭。
说着数了几百钱,装进一只不显眼的袋子里,递与青苗道:你先去大少夫人那里问问,看她要不要搭灶台,若是也要搭,就一起去买砖,一次买得多了,兴许能便宜些。
青苗得令,便先去问李舒。
李舒有钱,本想日日吃酒店,因此犹豫,Z却道:大少夫人怀着身子,指不定甚么时候饿了,还是自己砌个灶更方便。
李舒便点了头,道:那就砌个罢,烧水也更便宜。
于是命Z取钱,叫来一名小丫头并一名力大的家丁,同青苗一起去买砖。
林依猜得没错,卖砖人见青苗他们一次买的数目多,便少了几文,最后算下来,每块砖十文,一桶白灰粘土浆二十文,总算是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贵。
李舒派去的家丁力气果然大,一人就将所有的砖担了,先与青苗送到她房前,青苗谢过他,即刻动手,开始砌灶台。
林依自后窗瞧见,忙挽起袖子,出来帮忙,嗔道:你这妮子,回来也不禀报一声,难不成是钱花多了,怕我骂你?第一百一十一章 遍地伎馆青苗撅嘴道:我就晓得二夫人要出来帮忙,才故意躲着你。
林依奇道:这是为何?青苗道:二少夫人今非昔比,只怕转眼就是个诰命,怎还能与从前一样,事事亲力亲为?林依大笑:若要我做个万事不理的穷诰命,我宁愿重回乡下,做个有钱农妇。
青苗说不过林依,只得任由她也抓了一块砖,动作利落地抹上粘口浆。
灶台砌到一半,张仲微回来,加入砌砖行列。
三人一同干活,速度快了许多,赶着在天黑前搭成了简陋灶台。
张仲微带着欣赏的目光,绕着新灶台走了两圈,拍拍手道:大功告成,娘子,咱们且去巷口买晚饭吃,明日便能自己开火。
林依见他回来后一直心情不错,奇道:洪员外那事儿,你一点都不担心?张仲微朝隔壁看了看,不答,直到回到房中才道:此事我做不了主,一切得听爹的,着急又有甚么用?林依一想也是,便问:那爹可有了主意?张仲微道:哥哥去写信与李太守了,爹叫我明日一早便去报官,免得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咱们拐骗人口,若是这样事情还不得解决,他就打算去寻昔日同僚帮帮忙。
林依道:既是爹有谋算,那我就放心了,照着做便是。
说着唤青苗端了盆水进来,与他两人把手洗了,一同走去隔壁,问张栋与杨氏晚上想吃甚么。
杨氏一瞧林依兴致勃勃的模样,就晓得她是想去逛,便道:你们去罢,吃饱回来时,不拘甚么捎一两样与我们便得。
杨氏虽客气,林依却不敢怠慢,忙叫青苗去巷口买来几个肉饼,让两位老人先垫垫肚子,待得他们回转时,再吃宵夜。
夫妻二人出了小巷,旁边有条与巷平行的大街,虽也入夜,却仍灯火通明,人群熙攘,好不热闹。
林依存心要瞧东京夜间景色,又见那条街离家里近,便想也不想,拉起张仲微就走。
张仲微不知为何,脸上有慌乱神色,连忙拉住她道:娘子,你不是肚饿么,那边又没有卖吃食的,去了作甚。
张仲微扯谎太没水平,林依朝他脸上一扫,就晓得他讲得是胡话,便故意道:谁说我饿了,偏要逛够了再说。
说完将来路一指,故作惊讶状:呀,那是个甚么物事?张仲微上当,回头去瞧,林依趁这空档,挣脱了他的手,疾走入街,然而还没走两步,就被张仲微追上,硬拖了出来。
林依甚为不解,道:我都还没将那几栋楼瞧清楚,你急个甚么,难不成那街上有吃人鬼?张仲微拽着她胳膊,死活不让她进,却又寻不出理由来,急得直挠头。
林依好奇心愈来愈盛,便拖着他朝回走,故意道:既然你不告诉我,那我回去问爹娘,他们在京住过这么多年,定然晓得。
张仲微大急,迫不得已,只得吐露实情。
原来这条街也没甚么特别,只不过全是伎馆而已。
林依一良家妇人进去,实在不好。
林依一时不能适应他的说法,心道,伎馆一条街都开到居民区隔壁来了,这还叫没甚么特别?张仲微听了她的疑问,与她解释一番,她才晓得,东京伎馆生意极为兴旺,除了这条街外,朱雀门街西过桥的曲院街往西、西通新街门瓦子以南的杀猪巷、南斜街、北斜街、牛行街、东鸡儿巷、西鸡儿巷……许多街巷,都有伎馆所居,除此之外,那些大酒店小酒楼,也多有官伎陪酒,一呼即来。
林依越听,眼瞪得越大,听到最后,已带上了怒气,反揪住张仲微胳膊,问道:你在东京才待过几个月,怎对大小伎馆街一清二楚?张仲微目光闪烁,支吾着不肯说。
林依见他这样,愈发气恼,又问:是不是你已去召过伎女了?张仲微的目光,仍旧四处飘移,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曾去过伎馆。
林依此时恨不得连饭也不吃,直接将他拖回家,拷问清楚再说。
张仲微小心翼翼地来拉她的手,道:娘子,咱们先去寻吃食。
林依不动,怒道:不讲清楚,咱们就在这里站一夜。
张仲微无法,又不敢硬拽,只好讲了实话,原来他之所以对东京伎馆了如指掌,全是因为张伯临爱打探这个,又爱与他讲,久而久之,他便都清楚了。
林依忽地记起张伯临去过金银铺后,回来时神采飞扬,忙问:你们是不是卖金银去时发现这条街上有伎馆的?张仲微点了点头,指了街道,道:那家已熄灯打烊的,就是金银铺,再除却靠前的几家酒楼,后面的大半条街,都是伎馆。
林依疑道:就算大哥发现有伎馆而窃喜,这也没甚么好替他瞒的,那为何先前我问你时,你却要支支吾吾,难不成你们约好了同去?张仲微连连摆手,道:我就是走在大街上看见了伎女,都不敢多瞧一眼的,哪里还敢去伎馆。
林依也不作声,只盯着他看。
张仲微被盯得久了,开始心虚,小声道:去年来东京赶考时,有位相识的考生相邀,便同哥哥去了回正店,哥哥说,如果我把伎馆街的事告诉你,他就要与你讲正店的事,因此我……他见林依的脸色越来越黑,连忙把街头一指,道:去的是正经酒楼,就是金银铺后的那几家一样。
林依站到街道入口处,踮脚朝里望了望,只见那所谓的正经酒楼上,酒桌边大抵都有浓妆艳抹的女子相陪,便指了张仲微道:那些都是甚么人?张仲微老实答道:陪酒的伎女。
林依气道:这还叫正经酒楼?那不正经的该是甚么样子?张仲微十分委屈,道:朝廷所设的正店,大多养有官妓相陪,我能有甚么法子。
既是国情使然,那他为何心虚不敢讲?林依不大相信他的话,紧问道:若只是陪酒,你遮遮掩掩作甚?张仲微不答,眼神只朝不远处的酒楼上飘,林依顺着望去,只见窗边有一酒客,酒客旁有一伎女,乍一看,两人都是端坐,并无甚过火之处,但多瞧一时便发现,那酒客自己是不动手的,饮酒由伎女执杯,吃菜由伎女伸筷子,全是亲亲热热送到嘴边。
林依问道:你那里也是这样?张仲微已不大敢看她,声细如蚊蚋:哥哥说,这是风尚,若我不从,便是土包子,丢脸。
娘子,我晓得你不喜,我再也不敢了……林依望着那酒楼,望着遍街灯火的东京城,想了许久许久,突然喃喃道:其实我能理解,任何时代有不同的道德标准,随大流也不一定就是不堪。
张仲微没大听清,也不大明白,问道:娘子你自言自语讲甚么?林依提高了声量,斩钉截铁道:你说对了,我就是不喜,只要别的女人靠你近些,我便受不了。
这话太过大胆直白,张仲微竟脸红了,赶忙朝四周看看,小声道:我晓得,我晓得。
说着上前拉她,道:娘子,我再也不去正店便是,你别恼了,咱们吃饭去罢,把你饿着了可不好。
林依的心情很复杂,叹气道:只要你踏进官场,哪有不去正店应酬的道理,就是不应酬,同僚间也得去宴饮几杯联络感情,除非你别做官。
张仲微道:我苦读这些年,好容易熬出头,怎能不做官了,大不了就算去酒楼,我也抵死不要伎女相陪。
竟将抵死一词都用上了,林依扑哧一笑:暂且信你这回,可别说一套做一套,若叫我瞧见——哼,我可没大嫂那般好性儿。
她不过是威胁张仲微,不料张仲微却连连点头,一面走,一面道:其实哥哥并非好女色的人,只是嫂嫂将人送到他面前,岂有不笑纳的道理。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但林依仔细想一想,还是谬论,驳他道:你就晓得一味向着大哥,他那两名通房丫头,也就锦书是大嫂送的,青莲可是他自己收的,伎馆的事,也不是大嫂教的罢?张仲微还真是兄弟情深,一心想要为张伯临扳回一局,将脑袋挠了又挠,道:大嫂肯定没告诉过大哥,伎馆去不得。
林依想了想,道:大概是没讲过,可这又如何?张仲微一拍巴掌,道:既是没讲过不能去,反意便是能去,既是能去,哥哥当然想去。
林依心内的小火苗又开始腾腾的烧,斜眼看他道:照你这样讲,若是东京出个新鲜玩意,我因不知情而忘了提醒你,那你便自动自觉去了?张仲微无奈道:你是甚么心思,我已明了,怎还会去做那等事惹你生气。
说完摊手,也发了通小脾气:你整天这样防着我,累是不累?第一百一十二章 初逛夜市林依觉得很委屈,若不是东京遍地都是伎馆,连酒楼也要那一群伎女陪酒,她才懒得操这个闲心呢;委屈同时,她又觉得十分矛盾,男人去酒楼有伎女陪着,乃是习俗使然,很多时候,与此举与风流、变心等字眼,根本扯不上关系。
凡事都是道理容易想明白,实际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林依只要想到有一天张仲微也许会坐在酒楼上,由美艳的伎女亲手喂酒喂菜、兴许还能时不时收到一两道秋波,她那心里,就登时醋海翻腾起来。
也许这是时代观念的矛盾与碰撞,林依想了许久,觉得自己,至少目前,还暂时迈不过这道坎去。
张仲微见林依久久沉默,还道自己那通脾气奏效,欢欢喜喜地拉了她朝前走,道:娘子,我带你去逛州桥夜市。
林依瞧他这副欢喜模样,不忍扫兴,心道,也许自己杞人忧天了,待得他真有那样的苗头时再说罢,不过既然东京的诱惑这样的多,往后可得把他看紧些,特别是不能让张伯临带坏了他。
张仲微带着她一直向前,径直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只见桥南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他们先到龙津桥,自南往北朝来路逛,当街水饭、鹿肉、干脯;王楼前獾儿、野狐、肉脯、鸡;梅家、鹿家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各样小吃,林依都是从未见过,甚至闻所未闻,大有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之感。
张仲微见她只看不买,忙问:娘子,是不是这些不合口味,咱们再朝前看看。
林依只是看花了眼而已,哪里肯走,便站到鹿家摊前挑起来,她领会过东京的高物价,心道鳝鱼之类的物事,在后世都是贵的,便只敢指了蒸笼,问道:包子多少钱一个?摊主忙得不可开交,抽空朝这边看了一眼,喊道:十五文一个。
林依嫌贵,拉起张仲微欲走,张仲微悄声道:娘子,这已算便宜了。
林依道:下午买的肉饼,才五文一个呢。
张仲微大概是吃过这家的包子,笑道:包子肉多,自然贵些,你若连这个都嫌贵,那整个夜市逛下来,必定还饿着肚子。
林依默念,就奢侈一回,明儿自家开了火,吃甚么都便宜了。
她数出三十文,递与摊主,换回两个包子,自己一个,递与张仲微一个,道:赶紧趁热吃。
那包子确是馅多皮薄,但一个只有林依的半个拳头大,张仲微两口就吞了下肚,不满道:娘子,虽说花的是你的钱,也该让我吃饱啊。
林依不好意思起来,又瞧那包子个儿小,大概百来文也填不饱二人的肚子,便拉了张仲微继续朝前走,将那细料馉饳儿一人买了一碗吃了。
张仲微喝完汤,仍嚷嚷着未饱,林依一面笑话他大肚汉,一面四处搜寻,终于发现有家卖姜辣萝卜的,三文钱一大碗,遂买了一碗,再到旁边摊子上拣来一大盘馒头,叫张仲微来吃。
馒头还是热腾腾的,张仲微掰开两半,夹进一层萝卜,递与林依,歉意道:为夫无能,叫娘子受苦了。
林依笑道:我正想说,娘子我赚的钱太少,叫你只能吃馒头啃萝卜呢。
说着把馒头推回去,道:你吃罢,我已饱了。
张仲微吃罢两个馒头,终于饱了,又道:味道还不错,与爹娘捎两个回去。
林依点头,掏钱另买了一个,又将姜辣萝卜装了一袋,与张仲微两人携手回家。
张栋与杨氏还在等他们,不过已是准备睡了,都道吃过了肉饼,现在还不饿。
林依只好将馒头拿回房,问青苗道:你饿不饿,这里有馒头,还有萝卜。
青苗笑道:我做活的人,比不得大老爷与大夫人经饿,正盼着吃食呢。
林依将馒头与萝卜递过,青苗站在厅里桌边就吃起来,边吃边道:这萝卜我也会做,味道只怕比这个还好些。
林依笑道:那你做一些,拿去夜市上卖,得几个茶水钱也是好的。
青苗真起了心思,向她拿第二日的菜钱时,多讨了几个,称明日就将这姜辣萝卜做起来。
青苗吃完馒头,将桌子收拾好,问过林依无甚吩咐,便回到后面房子去歇息。
张仲微等她出去,走去将门拴了,又仔细检查过窗子,道:城里不比乡下民风淳朴,咱们又是临巷住,虽有大嫂的家丁在外巡视,还是小心为上。
林依点头应了,铺床展被,又将青苗早就搁在墙边的一桶水拎过来,倒进澡盆里,唤张仲微来洗脚,道:灶才砌好,还烧不得水,先委屈你拿冷水泡。
其实张仲微用冷水洗澡已是习惯,但却不爱泡脚,便故意皱眉道:已是入冬,冷得紧,再来冷水一泡,冰凉冰凉,怎好入睡?林依一听便知是借口,揪了他耳朵,将他拖至床前,按下坐了,咬牙切齿笑道:脚冷了,娘子与你暖。
这话讲得俏皮,张仲微就乐了,连忙自动自觉将脚洗好,又主动服侍林依洗了,将盆朝桌下一挪,巾子一丢,搂了林依就朝被窝里滚,边扯她裙子边道:娘子快来与我暖脚。
在船上时,隔板确是不太隔音,两人行起事来,不免畏首畏脚,如今住的是厚墙的砖瓦房,便没了顾忌,翻来滚去好一通折腾。
事毕,二人皆是气喘吁吁,张仲微笑道:娘子英明至极,幸亏多租了间房叫青苗去别处住,不然门外就躺着个人,哪里放得开。
林依枕在他胳膊上,轻掐他一把,笑道:不亏是我调教的官人,没有理解错。
张仲微奇道:这般显而易见的道理,还能理解错了。
林依道:你可还记得在楼店务时,大哥听说咱们租了间下等房与丫头住,他便也多租了一间?张仲微想了想,点头道:是有此事,可咱们有丫头,他也有丫头,多租一间房与她们住,有甚么好奇怪?第一百一十三章 林依买菜林依道:大哥定是以为你将青苗收了,因此多租一间房,好上她屋里去睡。
张仲微睁着眼,张着口,想了一会儿,道:那哥哥也多租一间,是用来安顿通房丫头,好方便他去过夜的?林依斜了他一眼:你以为大哥跟你一样老实,滑头着呢。
张仲微先是不悦:你怎能这样讲大哥。
旋即又高兴起来,在被窝里抓了林依的手,道:原来我在你心里,还是老实的,那你总盘问我作甚。
林依笑道:时不时与你敲警钟而已。
二人面对面躺在被子里,额抵着额,手拉着手,说说笑笑,晚上由伎馆街引起的不快,总算是烟消云散。
第二日晴明,张仲微起床梳洗完毕,换了出门的衣裳,按照张栋前日的吩咐,去衙门报案。
林依心想横竖在家无事,便同青苗一同去买菜,顺便了解下柴米油盐的价格。
青苗要先去买米,林依道:一袋子米,重得很,难道要扛着逛菜市,不如等别的物事置办齐全,最后再买米。
青苗连连点头:还是二少夫人想得周全。
因林依寻思着晚上请李舒一家吃饭,便先去买肉,到肉案前问价。
那卖肉汉子见林依身上穿的虽不是甚么好料子,但也没得补丁,且还带着名丫头,想来兜里是有几个钱的,便向她推荐最好的后腿肉,道:夫人买这个尝尝,一百二十文一斤。
林依被唬了一跳,道:好个会宰价,昨儿刚打听过,肉价是五十文。
卖肉汉子脸上轻蔑之色立现,自案角扒拉出一堆边角废料,推到林依面前,道:拿去,五十文。
原来五十文只能买些猪下水与边边角角的肉,林依担心是卖肉人欺生,不敢在这里买,拉起已气呼呼的青苗,走到别处又打听了几家,不料京城猪肉,还真是这个价,稍好的百文一斤,最好的后腿肉,也确是一百二十文。
林依感叹道:咱们还算有些积蓄,却连肉都吃不起,那些更穷的,如何度日?青苗嘟囔道:还不如在乡下呢,虽没城里热闹,可想吃肉就吃肉,想吃鸡就吃鸡。
林依笑道:那也就咱们家而已,你看以前的邻居李三家与张六家,还不是一年到头见不到肉星子。
青苗听了这话,却高兴起来,道:二夫人说的是,不能干的人,在哪里都吃不到肉,像你这般有能耐的,在城里一样挣钱。
林依笑着拍了她一下,道:你倒挺会与我戴高帽子。
二人边说边走,眼看着一溜儿肉摊子即将逛完,青苗道:猪肉虽贵,但咱们是要请客吃饭,好歹还是买一块罢。
林依点头,在一家肉案前站定,叫摊主割下一块后腿肉,过秤,一斤二两,北宋十六两为一斤,共一百三十五文。
林依递钱,青苗将肉接了,拎在手里,两人继续朝前走。
菜市另一出口处,有许多近郊的村民,提着篮子兜卖自家菜蔬,林依停下脚步,挑拣起来。
菜蔬相对猪肉,便宜许多,她花了不到二十文,买下两个梢瓜,一颗白菘、两根牛蒡,四个大萝卜,外加一兜儿四季蕈,又将出八文钱,到豆腐摊前买了块豆腐干,预备炒肉片。
这下买的菜多了,眼瞅着再买就拿不下,好在东京人极会做生意,菜市亦有竹器卖,林依花十文钱买下一只竹篮,将菜蔬猪肉等装了,叫青苗拎着。
青苗瞧了瞧篮子里的菜,道:二少夫人,只得一个肉菜,怕是待不了客。
林依愁道:说的是,可猪肉就这样的贵,别的肉只怕更买不起。
果然二人到羊肉摊子前一问,一斤稍好的羊肉,竟要两百文。
那摊主还嗤笑道:羊肉本就不是穷人吃的物事,夫人不该来问。
青苗又气了一回,当即便要回嘴,被林依强行拖走,道:哪里都有这样的小人,你气是气不过来的,有这功夫,不如琢磨琢磨如何赚钱,好吃得起肉。
青苗被激起了斗志,攥着拳头道:二少夫人,咱们去买佐料,回去我就将姜辣萝卜做起来,晚上去夜市卖。
林依心道,光靠卖姜辣萝卜,怕是赚不回肉钱,不过她不忍打消青苗热情,便只闭口不言。
二人寻着专卖佐料的小摊,花去两文钱,买了些大蒜、花椒、小葱、生姜等物。
林依见那货架上有食盐、酱油、醋等出售,便问过价格,数出七十五文,称了一斤盐、一罐酱油并一罐陈醋。
林依寻思着,只一盘肉菜,实在拿不出手,便带着青苗左寻右寻,终于找到一家卖长江小鱼干的,花上四十文,称了半斤。
青苗看了看菜篮子,道:二少夫人,差不多齐全了,再买一袋子米,打一罐儿油,咱们便可回家。
林依点头,先带着她去打油,北宋食用油的种类很丰富,猪油、羊油、牛油,乃至狗油都有;还有前朝所没有的植物油,河东大麻油,陕西杏仁、红蓝花子、蔓菁子油、山东苍耳子油,还有旁昆子油、乌柏子油,据说沿海还食用鱼油。
能买得起油的,都是手里有两个钱的,因此卖油翁很大方,一一开了坛子,拿勺子舀给林依看,又道:夫人,最好的油乃是这胡麻油,开坛香喷喷,夫人打一罐儿回去尝尝?林依问道:甚么价钱?卖油翁指了指柜台上摆的罐子,道:大罐三十五文,小罐二十五文。
他大概觉得这价格很便宜,口吻十分自得,但林依将那罐子拿在手里掂了掂,除去瓶罐子自身重量,恐怕连大罐里的油,都不足一斤。
贵是贵,但油不能不吃,北宋穷人可以忍受没有油的饭食,来自千年后的林依却受不了,于是咬咬牙,将那相比之下更合算些的大罐油,买了一罐子。
二人又去买米,据米店店主称,今年年成算不错,米价不高,上等粳米每斗六十文,中等粳米每斗四十五文,下等粳米每斗三十文。
林依到敞了袋子的样品前,依次抓起一把,仔细瞧了瞧,最后决定买上三斗中等粳米。
她想着杨氏是东京人,好容易回到家乡,大概是想吃面食的,便又问白面的价钱。
店主道:麦子三十文一斗,白面贵些,须得四十文。
林依没有石磨,只能买白面。
便又数出四十文,买了一斗。
她将一百七十文钱铜钱递与店主,央道:我们已经买了好些菜,加上这三斗米,可是搬不动,能否请店里伙计帮着送送?店主问过她们住处,道:倒是不远,给两文路费,与你送去。
青苗直吐舌,城里果然不比乡下,帮个小忙都要钱。
林依倒觉得与两文辛苦费很合理,便又数子两文出来,递与那小伙计,不料却被店主横插一手,夺去了。
林依在前,小伙计扛着米在中间,青苗殿后,一行三人朝回走,到了巷子口,林依停下,顺路买了锅碗瓢盆等物,那摊主人好,见她拿不下,主动叫自家儿子送,且没要送货钱。
物事送到家,林依想再把赏钱,却无奈她如今自身难保,只得叫青苗取瓢舀水,请那两名伙计喝了。
青苗打发走伙计,再将买的菜蔬与鱼肉搬到她屋里去收拾,林依则回房,取账本记账。
今日一共花去五百三十七文,其中今日菜钱二百四十二文,余下二百九十五文置办的柴米油盐等,还很能用上些日子。
她算完帐,到杨氏房里去侍候,道:我才去菜市买了菜,将菜价问了个清楚,咱们若不时常吃肉,仅买菜蔬的话,度日倒也不难。
杨氏手里握着佛珠,道:咱们都不是嗜肉的人,吃菜蔬就很好。
她是吃斋念佛的人,自然不怕吃素,张栋却是爱吃肉,闻言就有些不高兴,但他绝不会因饭食问题向儿媳开口,于是道了声二郎怎地还不回来,佛袖朝外去了。
杨氏向林依道:别理你爹,城里不比乡下,想吃肉喂猪,想吃蛋养鸡,这里可是一根针都要花钱哩。
这话窝心,林依感动,道:我买了一斗白面,叫青苗中午擀面条,娘可别嫌手艺不好。
杨氏许久不曾吃过面条子,闻言十分高兴,忙道:叫流霞去帮忙,她会擀一手好面。
流霞不待她唤,自己听见,就去了。
杨氏笑道:这妮子也是东京人,大概也想面条吃了。
林依请示道:娘,咱们能在这里安心住着,不用担心贼惦记,全靠夜里有大少夫人派的家丁巡逻,因此我想晚上请二房一家吃饭,你看如何?张栋并未走远,听见这话,忙进来道:媳妇这主意很好,我也正有此意。
林依应了,正要去隔壁二房相请,张仲微回来了。
他与张仲微耳语了几句,张栋就赶忙哈哈吩咐林依:媳妇,才刚不是说要请二房吃饭,别等晚上了,就中午罢,你现在便去收拾。
林依不知出了何事,猜想大概是张仲微报案之行不太顺利,便匆匆到隔壁请了二房一家,再去后面的临时厨房与青苗流霞帮忙。
青苗奇道:就算他们中午来,咱们先把菜择好便得,这时候做饭,是不是早了点?林依猜想张栋是有事情要与张伯临讲,这才匆忙要摆酒,但这话她不便对青苗讲,便扯谎道:兴许是他们早上未吃点心,饿着了,你到对面小店里去打上一斤老酒,再买一碟子花生米。
青苗心思单纯,便信了,忙应着去了,流霞则到隔壁邻居家借了盆,开始和面。
东京的米与乡下没有不同,仍是需要舂的,林依心道,他们也许在东京待不了多久,便不愿去买,而是走回上等房那边,去敲邻居家的门。
门很快便开了,一名十五六岁、丫鬟打扮的女孩儿问林依:夫人打谁?林依笑道:我是你们邻居,姓林,不知你主人家如何称呼?丫头笑着回道:巧了,我们家夫人与你是本家,也姓林,我们老爷姓贾。
里间有人听到外面动静,高声问道:春妮,谁人敲门?被唤作春妮的丫头回答道:夫人,是隔壁邻居林夫人。
那位林夫人大概没想到邻居家也有位林夫人,顿了顿才问:何事?春妮便看林依,林依忙道:我来问林夫人借用舂米的家伙。
林夫人还是未露面,大概是在与人商量,过了一时,将春妮唤了进去。
春妮再出来时,脸上就带了歉意,道:林夫人,我们夫人说碓舀太贵,只能借你碓杵,你若是要,我就去拿。
林依苦笑不得,这两样物事配合着用才行,只借一样怎么使。
她只好道:不必了,替我谢谢你们家夫人。
她没借到物事,不甘心,又去敲了两家的门,不料屋中却没人,最好只好失望而归,吩咐青苗道:四处借不到碓舀与碓杵,你去巷子口买一套回来。
流霞道:且慢,我到借盆的人家问问看。
林依便叫她去了,那户人家倒是肯借,借他们家贫,乃是许多家共用一套,他一人做不了主,须得去一一问过。
流霞嫌麻烦,回来与林依道:十来户人家,挨家挨户问下来,只怕都到饭点了。
林依便带了青苗回房取钱,遣她速速去买。
青苗跑着去跑着回,不一会儿就回来,两手却是空空,道:碓舀三贯足,碓杵四百文足。
林依讶然,怪不得那位林夫人舍不得借碓舀,原来是真的很贵。
她为难起来,买罢,万一用不了两天就要离开东京,岂不是浪费,不买罢,总不能将米连壳儿煮。
流霞道:二少夫人何不去问问大少夫人,他们也砌了灶要开火,又有钱,肯定是买了碓舀与碓杵的。
林依将额头一拍:瞧我这糊涂的。
因物品贵重,她亲自去李舒处借。
李舒官宦家出身,虽在乡间住了几年,但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听了碓舀与碓件,根本不知那是做甚么的。
甄婶在旁与她解释:是舂米用的。
李舒惊讶道:米还用舂?林依无奈看她,甄婶笑道:大少夫人哪里晓得这些,咱们早上才买了崭新的碓舀与碓杵,我与二少夫人取去。
林依随甄婶到后面取了物事,又依足礼节,回李舒处道过谢,这才回自家厨房。
青苗将碓舀与碓杵接了,开始舂米。
林依动手切肉切菜。
他们买的菜并不多,不一时便准备停当,林依是吃过苦的人,晓得如何做菜最有看头,她将肉分作两份,一份配上豆腐干,一份配上牛蒡丝,这便是两盘肉菜了。
小鱼干也分作两份,一份搁了点酒,加进生姜、大蒜一起煮了,再撒上些许盐;另一份她本想炸,但又嫌太费油,便将小鱼干泡了泡,和眉州带来的豆豉一起上锅蒸,做了道豆豉蒸鱼。
青苗见她做菜,一时技痒,在旁嚷嚷,林依笑道:抢着要做活的,大概也只有你了。
青苗吐了吐舌头,抢过锅铲,先将梢瓜炖了,林依皱眉道:怎么不炒来吃?青苗道:这样省油。
林依就笑了:你比我更省,不过今日待客,好歹还是用些油。
青苗听了,便将剩下的四季蕈同白菘都用油炒了。
林依见菜齐了,便叫流霞端上去,自己则到二房去请他们来入座。
青苗还想显手艺,又将那几个大萝卜削了,切作长条,加进姜蒜,她正忙活,林依请完客回来,问道:你这是在做姜辣萝卜?青苗点头道:与桌上添道菜。
林依指了指锅,道:你拿油稍稍炒一炒,准保比夜市卖的好吃。
青苗是想拿到夜市去卖钱的,犹豫道::二少夫人昨日不是讲,那样一大碗姜辣萝卜,夜市才卖三文钱,我这要是加了油,成本可就高了,只怕三文钱卖不起。
她讲话时,林依已朝锅里加了薄薄一层油,道:三文卖不起就卖四文,再不济五文,我看东京穷人虽多,有钱人亦不少,只要你做的好吃,不怕没人买。
青苗得了鼓励,便接过锅铲,将萝卜条先下锅煎了煎,再加蒜、姜翻炒,接着舀了一碗水,倒进锅去煮。
林依在旁瞧着,道:要是有高汤,味道就更好了。
青苗问道:甚么是高汤?林依道:就是将些肉骨头鸡骨头丢到锅里去煮汤,再将油撇了,剩下的清汤便就是高汤了,炒菜煮汤使用着,比加清水可鲜多了。
青苗咂舌道:那本钱须得多少,不鲜才怪。
林依笑道:不错,还未变作买卖人,已先晓得处处计算成本,我看你将来必要发财。
青苗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忙借口灶前油烟大,将她推了开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开堂在即林依瞧见二房的人已在朝这边走,便不再与青苗说笑,忙去待客。
杨氏欲摆两桌,男女分开坐,无奈房屋狭小,只好她那厅里摆一桌,供男人们吃酒,另一桌则摆到林依厅中去。
各样菜只做了一盘,却要分为两桌,林依只得另取盘碗来,一分为二,与流霞两个朝女座那边端。
过了一时,青苗姜辣萝卜做完,也来帮忙,杨氏便道:媳妇也来坐下,叫丫头们去忙。
林依应了,放下卷起的袖子,到杨氏身旁就坐。
方氏与杨氏道:大嫂好脾性,哪家婆母吃饭时,儿媳不是在旁边侍候,长辈吃完了,才轮到她们吃,你可别把她惯坏了。
杨氏笑道:大户人家的规矩,弟妹倒是学了不少。
方氏当是夸她,得意洋洋,不料杨氏话锋一转,道:咱们还租房住呢,怎么也只能算是小门小户,那些个规矩,能免就免了罢。
方氏吃瘪,脸色很不好看,不过她一向吃硬不吃软,见杨氏不让着她,就安静下来。
李舒适才生怕方氏一时兴起,让她站起来侍候,她这挺着肚子,坐着都嫌累,站上一顿饭,怕是腿都折了,此时见杨氏压住了方氏,又是高兴,又是感激,便举了酒杯敬她。
林依待她们将这杯吃完,方道:大嫂怀着身子,酒吃多了怕是不好,我叫青苗去买一杯开心暖胃的门冬饮来,可好?李舒体谅她手头紧,忙道:不必,四川带来的茶叶若有剩的,煮一盏来便得。
方氏心里还有气,心道,林依的钱留着,也是便宜了杨氏,不如大伙儿帮她花花,便出言道:门冬饮甚好,仲微媳妇想得周到。
她既这样讲了,林依便遣青苗去买,还不好只买一杯,多把了十数个钱,与两桌人每人买了一杯。
杨氏对方氏此举十分不满,但她是客,讨杯饮子喝算不得过份,只好将火气压了,笑脸尽主人之职。
林依这边吃着酒,却记挂着隔壁,青苗深知她心意,便去那边服侍,旁听了一时,就回到她身后扯衣裳。
林依会意,借口要去厨下看看饭,带了青苗走出来,问道:听到甚么了?青苗先笑:我可是正大光明,并不曾偷听。
又道:二少爷早上去衙门报官,不料洪员外抢先一步,已是将大老爷告了。
林依始终牵挂的是张仲微的安危,闻言不禁一愣:只告了大老爷?没告二少爷?青苗奇道:洪员外是将洪小娘子托付给大老爷的,与二少爷何干?林依拍了拍脑门,道:关心则乱,糊涂了,不过告大老爷与告二少爷也并无分别,咱们是一家人呢。
她怕出来的久了遭疑,便还叫青苗去那厅里侍候,自己则走到厨房,掀开锅盖瞧了瞧,再回厅去问:饭已得了,各位是现在就吃饭,还是先饮酒?若要吃面条,我这就去下。
杨氏笑道:先吃酒罢,待会儿再说。
林依那样问,不过是想圆一圆刚才那借口,见杨氏如此吩咐,便还回位坐下,继续吃酒待客,讲些菜色太过简单之语。
方氏听说这些菜,大半都是林依亲手所做,不免嫉妒之心又生,她当上婆母的时间比杨氏长,却从未吃过李舒做的饭菜,一想到林依这样的好儿媳,本该是她的,再看杨氏时,眼神里就又带了刀子。
李舒瞧着方氏又是要出言不逊的样子,生怕她还要丢人,忙夹了一块子牛蒡肉丝到她碗里,道:娘尝尝这个,二少夫人的手艺真不错。
方氏登时就来了火,转向她道:你也晓得仲微媳妇手艺不错,那为何不向她学着点?你进张家门这些年,可有给我这婆母做过一顿饭?李舒怀着身孕,情绪波动大,听得方氏当众与她难堪,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林依想救她,但自己也是晚辈,不好开得口,只好轻扯杨氏衣袖。
杨氏轻叹一口气,劝方氏道:伯临媳妇算是不错了,自己嫁妆钱拿出来养家,还要与张家添人口,这样的好儿媳,哪里去找。
方氏想也不想,开口就要反驳,林依忙道:仲微上回进京,多亏李太守帮忙,我这里敬大嫂一杯。
方氏听了这话,终于记起,她亲生的两个儿,是受于李舒父亲恩惠的,特别是张伯临,往后的仕途,就全仗着老丈人了。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原来的尖酸言语咽了回去,斜眼看着林依与李舒碰完杯,当作无事发生,埋头夹菜。
桌上终于安静下来,但这顿饭,本就是为了李舒而请,却被陪客方氏搅得一团糟。
林依瞧着李舒心情不好,筷子没动几下,恨不得当初不请方氏来。
桌上这副局面,很快便散了,林依送过李舒,安慰了她几句,可惜她仍旧不开怀,回屋落泪去了。
流霞收拾着碗筷,嘟囔道:下回请客,莫要请二夫人来,只要她在,别人就别想高高兴兴。
这样的话,流霞敢讲,林依却不敢讲,不禁感叹,很多时候,做丫头都比做儿媳随心所欲。
杨氏见屋中只有她们三人,便叹气道:伯临媳妇是个好的,咱们受她照顾不好,但我如今看着她,却喜欢不起来。
林依在杨氏身旁坐下,轻声问:是因为李太守?杨氏点头,道:你可晓得,洪员外已抢先告状了,只怕过不了多久,衙门就要来人了。
杨氏所料不错,隔壁男人们的酒还未吃完,两名衙役便上门来了,称府尹已接了洪员外的状纸,让张栋准备两日后上堂。
送走衙役,张栋将酒杯重重摊到桌上,气道:好快的手脚,只怕府尹也是他们的人。
这个他们,也涵盖了张伯临,令他不敢作声。
张仲微问道:两日后就开堂了,爹,咱们如何应付?张栋有办法,但那办法,是投靠另一派,虽说另一派如今势头大好,但若不到山穷水尽,他并不愿这样做,因此先问张伯临:李太守可有回信?第一百一十五章 钱财开路张伯临摇头道:信才送出,哪有那样快?张栋捋着胡须,在屋内踱了几步,道:如今只有先行缓兵之计。
他叫张仲微近前,道:洪员外告状在咱们前面,想来他也进了京,你使人去知会他,旁的不多讲,只告诉他,伯临已去信与李太守。
张仲微应了,当即出门,追上先前报信的两名衙役,向他们打听洪员外住处。
不料衙役们嘴严,不肯透露。
张仲微失望而归,张伯临问了他几句,大骂他太老实:你不请官差吃两杯酒,他们哪里肯说。
张仲微恍然大悟,至此学到一招,但他摸了摸袖子,翻了翻荷包,却是没钱。
张伯临与张栋亦是身无分文,三人面面相觑。
还是一旁侍候着的青苗机灵,跑去告诉了林依,取来几百钱,这才救了急。
有钱果然好使,张仲微一路狂奔,再次追上那两名衙役,请他们到小酒馆,几杯黄酒下肚,该打听的就全打听到了。
张仲微这番事情办得顺利,开了些小窍,就不亲自去寻洪员外,而是唤小二多切了一盘肉,央这两名衙役去转告。
衙役职位虽低,到底是狐假虎威之人,张仲微本没抱多大希望,却不料一开口,那二人就答应下来。
张仲微十分惊喜,他是不晓得,这两名兵役,先前已收过洪员外的钱,答应他去过张家,立时回报消息,因此这二人本就要去洪员外处,与张仲微捎信,不过是顺路,自然爽快就答应了。
仲微顺利办完事情,高高兴兴回家,先向张栋汇报过情况,再回房谢林依,道:娘子,今日又花了你的钱。
林依道:事情办妥便得,讲钱作甚么,再说那钱是为爹花了,也不是你。
张仲微叹气道:爹的意思,我看明白了,他是想不偏不倚,保持中立,可是,难哪。
林依笑着安慰他道:你那日不是说了,反正这事儿你做不了主,得爹拿主意,烦恼也没用。
张仲微点头称是,又称自己中午吃饭时,只顾陪张栋吃酒,没填饱肚子,林依笑话他一阵,亲自下厨,与他热了两个菜,再翻出青苗准备晚上拿去卖的姜辣萝卜,偷偷扒了半碗,端去房里与张仲微加餐。
青苗马上就发现萝卜少了,不过没有生气,特特跑来问张仲微:二少爷,我做的姜辣萝卜,与昨日夜市的比如何?张仲微道:中午桌上不是就有这个的,老早便被他们几个抢光了,我刚尝出味儿来,却没了。
众人都抢,这比直接称赞萝卜好吃还让青苗高兴,她欢喜奔回厨房,照着乡下的规矩,舀了一大碗出来,左邻右舍的,一家送几块,分与大家尝。
她是白送的,但城里邻居不这样认为,还道她是要卖,才先送点甜头尝尝。
因此有些好心的,想着要与新邻居面子,尝也没尝,就道要买,让青苗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她也是有些头脑的,卖的是与夜市一样的价,三文钱,但每份却要少一些,人的心理很奇怪,若她一样的份量,多卖一文,大概很多人都会嫌贵,但一样的价钱,只不过少了几块,人人都念在这萝卜味道好,又是放过油的,就接受下来。
如此种种,青苗本是送萝卜,结果一圈儿下来,送的是少半,卖的却是多半,她兴奋将卖得的钱捧到林依面前,道:除却本钱,还赚了十五文。
林依笑道:再赚些,够你一天的饭钱了。
青苗忙道:剩下的萝卜,只够卖四碗了,二少夫人与我些钱,我赶着去再买几个萝卜,多做些上夜市卖。
萝卜便宜,才一文钱一斤,林依数出十个钱,递与她道:少买些,今儿先去看看行情再说。
青苗应了,取过菜篮子,连蹦带跳朝菜市去。
张仲微站在窗前,看着青苗远去,自嘲道:我们家,就数我最闲。
林依本欲安慰他,突然想起一事,忙问:你不是上说领官来的,是不是该活动了?爹可曾有吩咐?张仲微回身奇道:你还晓得活动一词?林依心道,中国上下五千年,变化的事很多,唯有关系一词,亘古不变。
她白了张仲微一眼,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张仲微道:此事爹已有计较,他想等洪员外一事处理妥当,与李太守一派划清界限,再带我去见他那些昔日同僚。
张栋这样安排,很是有些道理,林依笑道:爹久经沙场,自然是都懂的,我不过白问问罢了。
又走到张仲微身旁,倚着他轻声道:若是有要花钱的地方,尽管与我讲,别不好意思开口,莫耽误了大事。
张仲微低低应了一声,握住她的手。
二人不再讲话,只默默依偎着,直到青苗买萝卜回来报账,这才慌忙分开。
青苗此时表情,比刚才卖了姜辣萝卜还兴奋,掏出五文钱还给林依,道:二少夫人,原来晚上的菜价,比早上整整便宜一半,那萝卜都是一文钱一个,任挑。
说着举了菜篮子到林依面前,道:我买了五个这样大的萝卜,才五文钱,比咱们早上买的四个重多了,却还便宜三文钱。
林依心道一声惭愧,她那世是上菜场买过菜的,也晓得晚上的菜价更便宜,可惜来北宋时日一久,就忘了。
张仲微见她面露尴尬,连忙来解围,道:咱们以前住在村里,又不用上菜市买菜,二少夫人哪里晓得这些。
林依见他替自己说话,心里甜丝丝。
青苗却不解风情,提着篮子朝外走,嘟囔道:我还不是不晓得,又没怪二少夫人。
她走出大门两步,又回转,小跑到里间,神情紧张:二少爷,二少夫人,中午来过的那两名衙役,又来了。
林依被她带动得也紧张起来,忙看向张仲微。
张仲微猜想是衙役与洪员外传信有了结果,忙讲与林依知晓,叫她放心。
林依松了口气,问道:下午把你请他们吃酒的钱,可还有剩的?张仲微摸了摸荷包,摇头道:东京酒贵,没了。
林依便转身开了放日常用度的钱匣子,抓了一把钱与他,道:不管事情成与不成,人家都是帮了忙的,多把几个赏钱,以后好再办事。
今日中午,张仲微才从张伯临那里学了一招,此时见林依也懂人情世故,也暗暗记在心里。
他接过钱,又照例讲了些花费娘子的钱,怪不好意思等语,再袖着钱出去见衙役。
青苗道:二少夫人的钱,不就是二少爷的钱,他还这般客气。
林依心道,这想法可是错误的,贤惠体贴是应该的,财产界限却一定要划分清楚。
她看了看青苗,年纪也不算太小,便与她讲起女子陪嫁与夫家财产的关系来。
她在屋里与青苗提前进行婚前教育,张仲微已在外与两名衙役称兄道弟,暗道钱财开路,果真好使。
衙役称,洪员外收到消息,进去不知与谁商量了片刻,再出来后就去见了府尹,要求延迟开堂,至于延迟到甚么时间,却是没有明说。
张仲微只听了个七八分明白,送走衙役,便去向张栋转述。
张栋道:洪员外定是与他女婿商量过了,要等李太守的回信到,再做打算,看来他们还是明白大郎在李太守心中的份量的。
张仲微这才明白了十分,问道:那咱们暂时还不用为此事操心?张栋点头道:静候李太守来信。
张仲微高兴起来,连忙又问:爹,那你明日就带我去见你同僚?张栋奇怪,又带了些不悦,问道:你这般性急是为哪般?张仲微实话实说道:一日不上任,一日没俸禄养家,总花娘子的钱,好生过意不去。
张栋如今花的也是林依的钱,却没觉得过意不去,只道儿媳奉养公婆,乃天经地义,他特别看不惯张仲微事事以娘子为先的态度,但到底不是自己亲儿,不好打骂教育,只能袖子一拂,背过身去不理他。
张仲微猜不出张栋是甚么意思,只得原地垂手站着,一动不敢动。
还是杨氏听见外面悄无声息,才出来嗔怪张栋:你既是无事吩咐,就叫二郎回去呀,老让他站在那里作甚么?张栋无奈挥手,叫张仲微退下,待他一走,便向杨氏道:夫人,过继的侄儿,到底还是没得亲生儿子好。
杨氏道:二郎与二郎媳妇,都很是孝顺,哪里不好了?张栋背着手不作声。
杨氏晓得他心思,只好问道:老爷待要如何?张栋斩钉截铁道:我要纳妾。
杨氏明晓得是这答案,但真从张栋口中听到,心里还是不舒服,顿了顿才道:东京的人口是甚么价格,你又不是不晓得,咱们手中无钱,怎么买?张栋道:待我出仕,得了俸禄就买。
第一百一十六章 流霞施计杨氏脸上风平浪静,看不出有一丝不愿意的表情,开口亦语气十分平静:老爷,咱们能重回东京,全是因为仲微媳妇帮咱们还清了债务,虽说咱们是一家人,但我以为,这笔帐,还是还给她的好。
只这一句,就叫张栋无言以对——当初他可是主动讲过要将这笔帐还上的话。
哪怕他现下不情愿,也不能反驳,不然就是打自个儿的脸了。
杨氏见他不作声,以为他是熄了纳妾的心思,就安慰他道:老爷莫急,等咱们宽裕些,头一件事便是与你买个人。
张栋常被这样的言语哄着,听得多了,有些不高兴,心道等来等去,若再等上几年,就算买再多的人,他也生不出来了,便道:咱们就有人,不消特特花钱去买。
杨氏奇道:哪里来的人?张栋朝后头那间下等房抬了抬下巴,道:流霞不是现成的人?她也不小了,为张家开枝散叶正合适。
杨氏晓得自己丫头,定然是不愿意的,但她与张栋夫妻多年,深知他脾性,晓得断然拒绝,只会激起他性子,便婉转道: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这事儿急不得,且等我去问问她,若是她自己愿意,这两天就与她开脸放到屋里,若是不愿意……张栋不待杨氏把后半截话讲完,断然下了结论:她一个签了死契的丫头,被主人收房,是最好的出路,不然还能怎样?咱们家可没小厮来配她。
此话属实,因此杨氏虽听不惯这话,却也没作声。
张栋等不得,催着她去与流霞讲。
杨氏无法,只得即刻动身,到后面下人房寻流霞。
流霞正在补一件短袄儿,见杨氏进来,忙起身让座,自己则朝旁边站了。
杨氏取过那补了一半的袄儿瞧了瞧,赞道:还 是你手巧,青苗虽跟着杨婶学了一手裁剪的手艺,但这织补上头,当数人拔尖。
流霞跟着杨氏许多年,心知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只谦虚笑了一笑,并不接话。
杨氏叹道:咱们家穷了,要是换作以前,哪能叫你穿带补丁的衣裳。
流霞轻声道:大夫人言重,这样的衣裳,已是很好了。
杨氏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你今年多大了?流霞心道,杨氏无缘无故,问她年龄作甚,难不成是要将她嫁了?她双颊不由自主飞上两片红云,带着羞涩答道:十六已是过了。
杨氏对付妾室的那些手段,流霞都是晓得的,若要求她做张栋妾,跟直接逼她朝火坑里跳有甚分别,因此张口好几次,都无法道明来意,只捧着那件袄儿,看了又看,喃喃道:确是不小了。
流霞等了又等,不见杨氏再有动作,心中猜想,莫不是在等她接话,于是问道:大夫人今儿怎么得闲到我们住处来,可是有事要吩咐?杨氏果真是在等她先开口,快速将张栋的意思讲明,又道:我是舍不得你的,但大老爷的性子,你也晓得,若是你不愿意,不消与我说,直接去讲与大老爷得知。
流霞呆呆地望着杨氏走出屋子,待她穿过屋间过道消失不见,这才回过神来,伏到床上一阵大哭。
青苗在外面灶台做姜辣萝卜,忽地听见屋内传来哭声,忙丢了锅铲,走进去问道:流霞姐姐,你怎地了,可是大夫人方才责骂你了?流霞只是哭,不作声。
青苗劝道:咱们做下人的,主人待我们和颜悦色,那是福气,若是被骂,也是该的,没甚么要紧,下回咱注意点,不再犯错便是。
流霞依旧只是哭,青苗耐性不好,见劝慰不了解她,便上前去拉,道:我马上要去夜市,卖姜辣萝卜,一人可忙不过来,你别哭了,起来去与我帮帮忙。
卖姜辣萝卜赚饭食钱,此乃正事,杨氏是吩咐过的,流霞不敢怠慢,但又没心思去,只好坐起来,将杨氏方才与她讲的话,转述给青苗听。
青苗听后,惊讶道:大老爷无缘无故,要收通房作甚么?流霞被她这话逗笑起来,心道,男人纳妾收通房,还要甚么理由?她不好意思将色心二字讲出口,只道:许是为了生儿子,传宗接代。
青苗更是不解,问道:大老爷不是已过继了二少爷,还要生儿子作甚?流霞看着她,不说话,青苗自己悟了过来,道:过继的儿子,哪有亲生的好。
但又道:二少爷心好,亲生的还不一定有他孝顺呢,大老爷真是的……流霞见她偏离了话题,忙打断她道:主人们的事,咱们做丫头的,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青苗点头,道:那你有甚么打算?流霞反问道:你愿不愿意做通房?青苗还道她想推自己去,慌忙摆手道:我若愿意做通房,那日在船上就应了二夫人了。
流霞叹道:我也不愿意,但像咱们签了死契的丫头,除了跟着主人,还有甚么出路?白哭一场罢了。
青苗一想,张家大房并无小厮,丫头们若不变身通房,就只能孤独终老了。
她想到这里,就结结巴巴起来,道:那,那我也不愿意,你看大少爷先前的通房如玉,听说被卖到私窠子去了。
还有二老爷没过明路的冬麦,一路上都没见露面,听说是被大少夫人灌了药,关在后头那艘船底层里,咱们来东京两天了,也没见着她的人,还不知是死是活呢……流霞慌忙捂住她的嘴道:休要胡扯,冬麦虽没过明路,但哪个不晓得她是二老爷的人,与大少夫人何干,怎么想到要去给她下药。
再说好端端的一个丫头不见了,二老爷与二夫人会不过问?青苗并未接触过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推开她的手,奇道:大概是她得罪了大少夫人,才有此一祸,有甚么好稀奇?至于二老爷与二夫人面前的说辞,自然是有的,说是她起了疹子,会过人。
流霞惊诧于她消息灵通,又担心她知道的事情太多,反会招惹横祸,忙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切莫道与他人听,否则连林依也保不住她。
林依在青苗心中,向来是无所不能,她一听说连林依也保不住她,被唬得连连点头,再三保证绝不再将此事提起。
流霞嘱咐完青苗,沉闷起来,哀叹自身命苦,又道心情不好,就不陪她一起去卖姜辣萝卜了。
青苗很理解,道:我一人能应付,你安心歇着,也莫要想太多,若真不愿意,就去与大夫人说,她那样疼你,必不会勉强你的。
说完尖叫一声萝卜还在锅里呢,慌手慌脚奔了出去。
流霞听着外面传来好险、运气好等语,放下心来,不然若因她坏了一锅萝卜,指不定会惹来杨氏责备。
她躺在床上,一想到要与张栋做通房,一阵胆寒,杨氏的那些手段,她可不想领教。
但不从又有甚么法子,如果她此时去向张栋面前讲明意思,只怕下一刻他就唤牙侩来。
青苗方才讲过,如玉多半是被卖进了私窠子,那张栋会不会也一样,为了多得几个钱,将她卖进私窠子去?流霞越想越害怕,直觉得自己走到了绝境处,她爬下床,在屋内焦躁转了几圈,急到那极点时,急生出一计来。
她朝桌边坐了,将那计策仔细琢磨了一番,觉得十分可行,遂将头发抓乱了些,又把夹袄的带子松了松,再匆匆出门,去寻林依。
流霞到得林依卧房,张仲微见她衣冠不整,连忙避了出去,只在厅里坐着。
林依皱了皱眉,问道:有事?流霞双膝一跪,哭喊道:二少夫人救我。
林依完全不知何事,一头雾水,道:你先起来再说话。
流霞却似没听见,仍旧跪着,哭道:二少夫人,大老爷想收我为通房,你救救我呀。
林依知道,流霞本是张栋拿一瓶流霞酒换回来的,当初张栋大概就是存了要收房的心,后来不知怎地,流霞成了杨氏臂膀,这才耽误下来。
因此她听说张栋想收流霞,也不觉得奇怪,倒是流霞反应如此激烈,叫她感到意外。
流霞不愿攀高枝做通房,在林依看来,是有志气的,但她再怎么佩服,对于此事,却十分为难,道:公爹要收屋里人,哪有我儿媳插嘴的份,你只怕是救错了人。
流霞朝林依那边跪行两步,压低声音道:大老爷要收我作通房,是存了要生儿子的心,若他真有了亲儿,二少爷该如何自处?林依早已从那不同寻常的避子药方,猜出杨氏的秘密,晓得张栋是不会再有亲儿的,但她只装作不知情,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帮你就是帮自己?流霞忙道:流霞不敢,只救二少夫人垂怜。
流霞是想卖林依一个人情,但却料错了,林依根本不在意这些事,就算张栋有了亲儿,不过就是日后分家产麻烦些——可是他有家产可言么?唯有六十亩地,林依还看不上眼。
就算日后赚到了家产,林依也不稀罕,她向来凭一双手吃饭,虽苦,却安心踏实,习惯了。
流霞见林依不作声,还道她在意此事,大喜,忙添了把火,道:大老爷与大夫人,外加我这人丫头,如今就是靠二少夫人养着,倘若再添一人口,二少夫人的嫁妆钱,可是不经花。
林依驳道:你们无钱,乃是暂时的,待大老爷重新做了官,还怕养不起儿子,你却是多虑了。
流霞见林依油盐不进,事先盘算好的计策,后面几步就使不出来,好一阵颓废。
但她不甘心就此离去,把心一横,问道:二少夫人可知我为何不愿与大老爷做通房?林依从流霞进门直到现在,都觉得她言语举止,都是奇奇怪怪,因此猜到这问句后头是挖好了坑在等着她跳,于是就不作声,只好拿了桌上的粗瓷茶盏,装作把玩。
流霞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回应,硬着头皮自接自话道:我愿服侍二少爷,与二少爷做个房里人。
林依愣住,呆愣了许久,方道:原来你是嫌老爱少。
流霞伏地,不作声。
林依轻笑道:世情如此,你有这想法,我不怪你,不过二少爷没有这心思,你还是罢手罢,我只当你没说过,不会讲与他人知晓。
流霞急道:二少夫人当我是玩笑?林依一天到晚拎了张仲微的耳朵,告诫她不许收通房纳妾,但此时她却耍了花招,只把这事儿推到他身上去,道:二少爷没那心思,我有甚么办法。
流霞泣道:二少夫人,我是真想服侍二少爷,我一向安守本份,你是知道的,我也不奢求做妾,能有个通房名分就成,望二少夫人成全我,从今往后,我只听你的话。
林依从未遭遇过有人明目张胆上门来,要求与她分享同一个男人的,且好言相劝还不听,她火冒三丈,一时按捺不住,就要出声骂人。
话即将出口之时,林依忽得反应过来,流霞平素为人,可不是这样的,而且这一路上几个月,也没瞧出她对张仲微有意思,莫非今日举动,是她故意为之?林依越想越生疑,遂道:流霞,你若真想让我帮你,就把话敞开了说,兴许还有几分机会,这样遮遮掩掩,算甚么事?流霞见被她瞧破,羞愧难当,只好吐露实言,原来她想制造出张仲微对她动心的假象,那样张栋就不好意思再收她了。
林依哭笑不得,问道:明明是你自请为通房,与二少爷看上你,是两码事,大老爷就这样好糊弄?流霞偷偷看了她一眼,小声道:方才若二少夫人打骂了我,他们必定就信了。
林依奇道:我打你骂你,就是二少爷对你有意?这是哪门子道理?流霞道:那日在船上,二夫人要二少夫人收了青苗,二少夫人却不作声,他们就传,说二少夫人是个容不下妾的,因此只要你打骂了我,我再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跑出去,他们便会信二少爷对我,对我……流霞声音越讲越小,终于羞得讲不下去,垂头趴在地上,不敢叫林依瞧见红到发烫的脸色。
林依叹气道:你却是错了,在这种事情上,人人都是想当然认为是女人的错,你若真披头散发地被我打骂出去,别个也只会认为你不知检点,偷偷爬上了二少爷的床。
流霞想起杨氏对付通房妾室的那些手段,淌下泪来,竟道:就算背个不好的名声跟着二少爷,也比与大老爷做通房好。
林依大概猜得出流霞为何这样讲,但她却突然记起,杨氏将那避子药方交与她时,流霞是在场的,且一多半知晓那避子药方的秘密,那她为何还宁肯跟着张仲微,也不愿跟着张栋?想必是流霞以为林依不知情,更好使对策,权衡之下,这才选了张仲微。
林依虽然晓得流霞仍旧存有与张仲微做通房的心,但却怎么也气不起来,恨不起来,只觉得面前这丫头,着实可怜。
换位与她想一想,除了做通房,还是做通房,此生真是没有出路。
林依看着垂泪不已的流霞,真心道:你若想得出别的法子,我定然帮你。
流霞抬头,坚定道:我不过一名丫头,要那名声作甚,二少夫人就将我打骂出去,不管事情成与不成,这份大恩,我定会记得。
林依还是觉得此计不太妥当,却又想帮她,正在犹豫,张仲微从厅里冲进来,大骂流霞挑拨他们父子关系。
林依上前劝说,张仲微气道:她是爹娘的丫头,与咱们甚么相干,你莫要滥做好人,到时哪头都不讨好。
林依晓得他讲得有理,但看了看伤心至极的流霞,还是不忍,便道:她不愿做通房,为何不成全他,爹要纳妾,待他老人家做官赚了钱,去买那自愿做妾的女子去,岂不两两得宜?说着不等张仲微反应过来,一把抓过笤帚,朝流霞身上打去,但她不会骂人,反复只一句不要脸,流霞反应极快,立时哭天抢地起来,她见张仲微要上前想阻,连忙拔腿跑了出去。
张仲微欲追,又怕愈描愈黑,气得直跺脚,头一回骂了林依:爹与一个丫头,孰轻孰重,你分不出来?若是你自己的丫头,倒还罢了,可那是娘的丫头,爹要收房,娘又愿意,你这是管的哪门子闲事?林依也怪自己一地冲动,隐隐有些后悔,遂朝床边坐了,垂首不语。
张仲微以为是他把话讲重了,忙上前挨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道:不是我生气,实在是怕你们做戏,却被别人当了真,万一娘真以为我与流霞有首尾,要将她送我做通房,怎办?第一百一十七章 杨氏明理林依闻言心惊,越想越觉得张仲微的话有理,连忙起身去下人房,不料房中空空,再去 杨氏窗前偷瞧时,心就凉了一半——流霞竟主动去寻了杨氏,跪在她面前,披散着头发,敞着衣衫,正在哭诉与张仲微的种种。
林依有些失魂,晃回房内,跌坐床沿,张仲微摸了摸她的手,冰冰凉,忙问:娘子,怎地了?林依扑到他怀中,哭道:我果然是个傻子,竟被流霞那妮子摆了一道,只怕过不了多久,娘就会将她送与你做通房了。
张仲微见她哭泣,不知所措,问道:娘已信了流霞了?林依点了点头,抹着眼泪道:我还道流霞只是做戏,叫别个暗中误会罢了,没想到她一出房门,就直接去娘跟前告状了,没想到我日防夜防,今儿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张仲微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怕,我们咬定了不收,娘也无法。
林依道:若是个普通丫头也就罢了,那可是长辈跟前的人,若娘信了她与你有甚么,要你收她,你能不从?她一想到张栋得知此事后,定会恨上张仲微,就更后悔不已,又哭出声来。
张仲微许久不曾见林依哭过,一时乱了方寸,把能想到的主意全搜罗了出来,但每讲一条,林依都摇头称不妥,他一急,耍横道:那我只不承认,流霞一个丫头,能把主人怎样?他这是计穷之语,林依反倒认真琢磨起来,回想方才情形,是发生在卧房门口,除了她、张仲微同流霞,再无第四人看见,也就是说,流霞并无旁证,他们若要抵赖,再方便不过。
想到此处,林依破涕为笑,拍着张仲微的手道:本来就没这回事,她同你有纠葛也好,我打她也好,谁看见了?张仲微想了想,也明白过来,笑道:很是,本来就没影的事,自寻烦恼。
说完捧着林依的脸瞧了瞧,道:倒是你一双眼哭得红红的,须得掩饰一二,免得旁人起疑。
林依称赞他细心,连忙去翻出成亲时置办的妆盒,薄薄盖了一层粉,此时是晚上,居民区不比街道,四下漆黑,只有桌上一盏昏暗油灯,在这粉的掩盖下,再看不出她曾经哭过。
过了一时,青苗卖完姜辣萝卜,蹦跳着回来,将五十七文钱交到林依手中,兴高采烈道:二少夫人,十九碗萝卜,尽数卖完。
林依见她仰着脸,两眼亮晶晶,一副等人夸赞的模样,不禁笑了,向张仲微道:青苗好本事,咱们今后要靠她养活呢。
青苗不好意思起来,扭捏道:我哪有那能耐,能赚回几个菜蔬钱,就心满意足了。
林依默算了算,除去本钱,纯利将近五十文,她数出两文钱,递与青苗道:你受了累,拿着花罢。
青苗推道:二少夫人拿这钱去买菜,我还不是一样吃了的,哪能再拿一份钱。
林依见她不要,便收了回来,丢进黄铜小罐,道:也成,赞在这里,他日与你置嫁妆。
青苗想起流霞与她讲过的那些话,忍不住将林依拉到厅里,质疑道:二少夫人不止一次说要与我攒嫁妆,可我一个签了死契的丫头,还能嫁到哪里去? 林依才经历流霞一事,十分敏感,立时反问道:你怎会晓得这些,哪个与你讲的?青苗在林依面前,向来是知无不言,马上回答:流霞姐姐今日与我讲的。
今日?林依忙问:她还讲了些甚么?青苗边想边道:她说大老爷想收她做通房,但她不愿意。
林依追问:只讲了这些,没别的了?青苗摇头道:还嘱咐我不要将些小道消息乱讲,再无其他。
林依松了口气,看来流霞是临时起意,并未做周密部署,这算是个好消息。
青苗还在等着林依回答她之前的疑问,一双眼带着羞怯,又带着疑惑,盯着她不放。
林依拍了拍她,欲告诉她,自己并不打算将她困在张家一辈子,但又怕此话出口,令她早生异心,便道:若是你这几年服侍得好,我便将你死契改作活契,叫你做个女使,如何?青苗没急着高兴,先问道:二少夫人,怎样才算服侍得好?林依想了想,道:忠于主人无异心,帮着想点子赚钱,手脚勤快,诸如此类,还有,你是晓得的,我这人,容不得通房与妾室。
青苗听完,觉得这几条要求,自己完全能做到,就真高兴起来,拍着手欢乎几声,趴入磕头。
林依朝里间瞄了一眼,见张仲微已在打呵欠,便叫青苗回去歇着。
青苗出去,将门带上,林依紧接着上了门栓,再走进里屋与张仲微道:天色已晚,娘大概已睡了,不会来寻我,咱们先歇罢。
张仲微应了一声,晓得她今日心情不好,自觉地提过水桶,倒水洗脚。
林依捂嘴笑了一时,上去同他一起洗了,上床安歇不提。
第二日早起,照例该买菜,但头日待客的鱼肉还有剩的,青苗便来同林依商量,今儿吃一天的剩菜,傍晚时候再去买菜,起码能剩一半的钱。
林依觉得这主意不错,但却担心张栋与杨氏责怪她小气,于是犹豫不决。
张仲微出主意道:咱们去买几样好点心,送与爹娘做早饭,先哄得他们高兴,再讲吃剩菜的事。
林依笑道:我看自从你与两名衙役打过交道,就很学会了些弯弯道道。
张仲微朝她一拱手,笑道:哪里,都是跟娘子学的。
青苗瞧着他两夫妻打情骂俏,不好意思,便准备退出去。
林依见状,忙道:青苗提上菜篮子,把咱们自家的碗拿上几个,免得将点心端回来吃完,还要去还碗,好不麻烦。
青苗照办,一时准备妥当,三人出门,由张仲微带路。
到一家有名的胡饼小店,将那门油、菊花、宽焦等各式胡饼,一样买了一个,带回奉与张栋和杨氏。
张栋不爱面食,不过尝个新鲜,吃了两个便丢下,拉着张仲微出门去了。
杨氏却是东京人,大爱此物,一连吃了三个才停歇,又叫林依坐下,道:就在这里趁热吃了,免得再端过去,被外头的冷风吹凉了。
林依见房中再无旁人,料得杨氏有话讲,便依言坐了,拿个胡饼慢慢啃着。
杨氏待她吃到一半才开口,问道:听说流霞昨日不听话,被你教训了?林依忙将口中的胡饼咽下,摇头道:娘想是听岔了,并没有此事。
杨氏示意她继续吃,道:下人不听使唤,本就该打,这没甚么,我不过问问罢了。
杨氏生怕她误会,忙道:我正想问问流霞呢,她昨日披头散发跑到我屋里,连声叫我不要打她,我与官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又一阵风似的冲出去,叫我们好生奇怪,不知她这番举动究竟为何。
她一面讲,一面想着,若是杨氏不相信,就把张仲微拉来作证,或者要求流霞列举证人。
但杨氏的表现十分平静,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待她讲完,点头道:那妮子这两天闹别扭,你别与她一般。
林依愣住,杨氏这样轻易就相信了她的话?她惊讶的表情太过明显,杨氏一眼便看出,微微一笑,道:流霞的小把戏,也就蒙蒙没脑子的人,我是不信的。
不过媳妇你太心善,下回再遇见此等事体,先来告诉我,看我怎么罚她。
林依怎么也想不到,杨氏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来,更为惊讶了。
杨氏示意她继续吃胡饼,免得冷掉了,又缓缓道:我要与你爹收通房,是没得办法的事,你们还年轻,又不是生不出儿子,何苦来哉。
她讲着讲着,笑了,道:你若真碍面子,将这没影儿的事应承下来,可就让我瞧扁了。
我不喜三郎媳妇,就是因着她立不起来,一味委曲求全。
林依说不出的感激,语有哽咽,道:娘,不瞒你说,我猜过流霞的心思,生怕你要顺水推舟,把她送与仲微做通房呢。
杨氏笑道:我又不是二夫人。
林依就忍不住也笑了,将剩下的半个胡饼慢慢吃完,心道,幸亏自己幸运,有杨氏这样的婆婆,不然此事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杨氏见她吃完后,开始拾掇剩下的胡饼,道:不急,待会儿再收拾,我这里有一件事,要与你商议。
杨氏道:你爹想将流霞收房,我已是允了。
林依知道杨氏也是不喜妾室的,一声恭喜就讲不出口,沉默下来。
杨氏见林依这样,还以为她是担心流霞会不会与张仲微生出个小兄弟来,忙安慰她道:你放心……她话刚要出口,忽地记起,那些手段,林依并不知晓,于是连忙打住,另换了别的话来讲。
林依向来敏感,觉出杨氏欲言又止,不过她对杨氏感激一片,并未多想,顺着她的话聊了几句,便端着剩下的胡饼,去了后面的下人房。
两名丫头都在房内,流霞哭得双眼红肿,青苗正在安慰她,两人见林依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林依心里有气,只当没看见流霞,问青苗道:早上可曾吃饱了?这里还剩了几个胡饼,且拿去吃。
青苗欢呼一声,接了过去,抓起一个就啃,含混道:还是二少夫人体贴人。
啃了两口,又道:凉了,硬邦邦的,不如热时好吃。
林依指了指外面的灶台道:去热一热便好。
青苗摇头道:这里不比乡下,烧的柴火都是买来的,根根都是钱哩,还是省着些。
林依见青苗懂事,很是欣慰。
她转身欲离去,却忽地想起,青苗比她还要心善,万一也受了流霞暗算,可怎么好?青苗见她停在那里,问道:二少夫人还有吩咐?林依顺势接道:你卖姜辣萝卜的事,我还要与你讲一讲,你且到我房中来。
青苗如今最上心的就是萝卜生意,闻言一刻也不耽误,脚跟脚地随林依进了她卧房,问道:可是我做的姜辣萝卜,还不够好吃?林依示意她关上房门,而后将流霞昨日行径,原原本本讲与她听。
青苗瞪大了眼,不敢置信:昨儿她嘱咐我莫要多口舌,我还道她是个好人,没想到转眼就来设计二少夫人。
林依道:她马上就是大老爷的通房,此事你听过就算,不许外传,只是往后须得多些防人之心,莫要太心软,免得犯我这样的错。
青苗忙道:心软又不是坏事,是流霞太可恶,二少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又道:这事我只记在心里,面儿上待她还同以前一样。
林依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且去罢。
青苗行礼离去,林依唤进张仲微,将杨氏的决定讲与他听,感叹道:我命好,有个好婆婆,省却许多烦恼事。
张仲微亦是感激杨氏,点头道:娘明辨事理,往后咱们更要好好孝敬她。
林依依偎到他怀里,不好意思道:都是我犯傻,不然甚么事也没有。
张仲微搂了她,安慰道:又不是圣人,谁能不犯错,记着教训,往后不再错便得。
林依点头,紧紧抱着张仲微,暗自下决定,往后帮人,一定先将底线设好。
且说青苗回房,见着流霞,果真同往常一样亲热,还道:二少夫人另教我一种法子,做的姜辣萝卜更脆嫩,流霞姐姐要不要尝尝?其实青苗方才随林依回房,流霞一颗心已然提起,此刻听她讲的真是姜辣萝卜的事,才松了口气,勉强笑着,应付了几句,又歪到床上去。
上午的时间总是飞快地过去,才吃过早饭,转眼又到中午,青苗将头日的剩菜剩饭热了热,同流霞两个端了上去。
张栋一见到满桌子的隔夜菜,眉头就皱了起来。
林依见他迟迟不拿筷子,才想起早上被流霞的事一打岔,忘了将剩菜一事向杨氏禀报。
她顿时心虚起来,偷偷瞄张仲微,希望他来救场。
张仲微没辜负她的期望,将事情一人扛下来,出声道:我看昨儿的饭菜剩下不少,倒掉可惜了,便没让娘子去买菜,爹娘若是吃不惯,我叫青苗去买些熟食来。
张栋正要开口,杨氏不动声色瞪了他一眼,道:咱们又不是富贵之家,省着过日子是应该的,哪有吃不惯一说,这样很好。
张栋没了讲话的意思,但还是不动筷子,林依与张仲微正坐立不安,杨氏吩咐道:媳妇挑个吉日,我要替流霞开脸。
张栋听了这话,心情舒畅,这才勉强将筷子举了起来。
林依暗吐一口气,朝杨氏投去感激一眼,应了个是字。
整顿饭下来,流霞都是一副想哭又不敢的模样,好容易服侍主人们吃完饭,她疾步走回房内,伏床大哭。
青苗一人收拾碗筷,暗地里把嘴撅了老高,待得回房,却换了笑脸出来,向流霞福身道:恭喜流霞姐姐。
流霞抬起身子,啐道:连你也来挖苦我。
青苗瞧她是真伤心,本想好的话就有些讲不出口,叹了口气,安慰她道:你也别太难过,待得生下一儿半女,挣来个妾室,可就是半个主子。
流霞惨然一笑:若真能生下儿子,我就不会哭了。
青苗不解这话的意思,追着她问,流霞却不肯答,谎称头疼,将被子一捂,蒙头装睡。
青苗无法,只得任她去,走到外面,独自将碗筷洗了,将灶台擦净。
杨氏说是要与流霞开脸,其实只是场面话,照她的意思,通房丫头也是丫头,没甚么不同,酒不必摆,称呼不用换,甚至连发式都不用更改,因此张栋等了好几日,也没等来开脸的那一天,这日他终于忍不住,来问杨氏道:原来夫人只是哄我?杨氏指着狭小的屋子道:我若是不愿意,还放话出去作甚,实在是房屋狭小,腾不出地方让你们圆房。
张栋从卧室踱到客厅,又从客厅踱到卧室,地方确是小了些,总不能让杨氏把床让出来,或是他同流霞在客厅里打地铺。
他想了又想,生儿子的事不能耽误,就站在后窗朝外看,道:夫人,那间房不是我们的?杨氏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道:那是下人房,仲微媳妇租来与两个丫头住的。
张栋难得地,在杨氏面前露了羞意,望着她不说话。
杨氏哪里不知他的意思,定是想让青苗搬出去,把那间屋让给流霞一人住,好方便他过去。
若那间房是杨氏出钱,或者青苗是她的丫头,倒是没有问题,可眼下这情形,要想让青苗搬出去,首先得林依同意,这样的话,叫杨氏怎好意思开口。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方氏出场张栋见杨氏久久不语,催问道:夫人,如何?杨氏气道:我拉不下这张老脸。
张栋一听,气呼呼地朝外走,杨氏也不拉他,由着他去了。
张栋这一去,就不见回来。
晚饭时林依发现少了人,还以为张栋是不愿吃剩菜才出的门,诚惶诚恐向杨氏道:娘,我去买些熟食回来。
杨氏摆手道:与你不相干的,咱们吃饭。
林依到底不放心,吃罢饭,待张仲微离去,再悄悄问杨氏。
杨氏深以为张栋的要求很丢人,不肯讲与林依得知,只道张栋是会同僚去了,因此晚些回来。
林依听说不是因为剩菜,这才放了心,回房歇息不提。
杨氏坐饮了两盏茶,还不见张栋回来,不愿再等,准备歇息,但唤了两声,却不见流霞来铺床展被。
她料得流霞是心中有怒气,便亲自走到下人房,将她唤了来,开门见山问道:你可是不愿与大老爷做通房?流霞跪下,低头,默不作声。
杨氏明了,问道:你既是不愿意,为何不去与大老爷明讲?流霞微微抬头,脸上毫无生气,道:我这样的卑贱身份,不做通房,还能做何?杨氏轻声一笑,道:你其实极愿意与大老爷做通房的,只是怕我,是也不是?流霞一惊,连连摇头,身上却在发抖。
杨氏俯身,将手按上她的肩,道:你跟了我一场,总要得些好处,因此大可放心,我不会煮那汤药叫你服用。
只要你有能耐生下儿子,我便替你养着。
流霞抬眼,不敢置信。
杨氏收回手,继续讲,语气极为真诚:我好容易有个臂膀,怎舍得就这样丢了,你且安心,别说区区通房,就是往后你做了妾室,我也待你一如既往。
她讲着讲着,话锋一转:只有一样,往后莫要不与我商量,就跑去二少夫人跟前耍心眼子,叫我难做人。
今日在饭桌上讲出开脸一词时,流霞就已明白,自己的小伎俩被杨氏看穿,此刻听她直接了当讲出来,更是一阵心惊胆战,浑身发凉。
但她一想到杨氏的许诺,又止不住地兴奋,忍不住问道:大夫人,你才刚说我可以不喝避子汤,可是真的?杨氏一笑你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手段想必也不少,只要不是我硬逼着你喝,你就有法子应付,难道还怕我耍花招?流霞又是一惊,顿感自己早被杨氏看得一清二楚,无论怎么折腾,都翻不过她的五指山去。
杨氏亲手拉了她起来,和颜悦色道:快些回去睡罢,把身子养好,早些替大老爷延续子嗣。
流霞此刻对杨氏,又是感激,又是害怕,哪里敢就走,赶忙上去把床铺好,主动要求就在外面打个地铺值夜,以备与杨氏晚间递茶水。
张栋也许待会儿就回来了,杨氏哪会许流霞在厅里睡,多讲了些体恤的话,执意不要她值夜。
流霞只得退下,她满心想着不必服避子汤的事,竟没留意到,杨氏在转过身去时,唇角啜着一丝冷笑。
流霞走后,杨氏并未急着安歇,而是拴上门,翻箱倒柜寻出几张写满了字的纸,再掀开油灯罩子,凑到火苗上点燃,烧作一堆灰烬后,撒到后窗外,随风飘散了。
杨氏忙完这些,已是夜深,关窗洗手。
准备睡觉,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吓了她一跳,不敢贸然应声。
姐姐,是我,杨升。
外面的人见屋内有灯却无人应答,叫喊起来。
杨氏听出声音来,原来是她继母所生的弟弟杨升,连忙去开门。
杨升不是一个人,而是扶着醉醺醺、有些神志不清的张栋。
杨氏见状,赶忙上前帮忙,与他两个把张栋扶上床,去了鞋袜,盖上被子,再才到厅里说话。
杨升今年不满二十,身量瘦小,安顿好张栋,已有些喘气,到凳子上坐着歇了歇,才问道:姐姐,你几时回京来的?杨氏答道:不过两三天,家事繁忙,还挪不出时间回去看你们。
杨升朝四面瞧了瞧,摇晃着脑袋道:姐姐,你这间屋子,可比前几年住的差多了。
杨氏道:你外甥生前治病,花费了不少,若不是仲微媳妇帮着还债,别说住房,连京城也回不了。
杨升问道:仲微媳妇是哪个?杨氏将过继张仲微一事讲与他听,又道:两口子都是极孝顺的,仲微媳妇比三郎媳妇能干多了,又会赚钱,又善解人意。
杨升不大相信,指了里间问道:既是过继了好儿子,姐夫为何还与我念叨要生个亲儿?杨氏反问道:你在哪里碰见你姐夫的?杨升道:姐夫在一酒店独坐,被我瞧见,就去陪他吃了几杯,不料他只顾絮絮叨叨生儿子,不知不觉就醉了,扯住旁边桌上的伎女,直道要去她家,我虽不大懂事,但做官的人不能狎伎,还是晓得的,便死命拽开他,将他扶了回来。
杨氏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谢杨升道:多亏你机灵,不然又惹出一桩祸事,咱们可是有官司在身的人呢。
杨升惊讶道:你们才回说,怎么就惹上官司了?杨氏不愿多谈,只道是官场上的事,说来话长。
杨升不懂官场上的事,便不再问,还提张栋为何想生儿子一事。
杨氏轻描淡写道:甚么生儿子,不过是与他收了个通房,却腾不出屋子来圆房,气闷罢了。
杨升是男人,倒是有几分理解张栋,便道:我们家有空屋子,姐姐与姐夫不如搬回娘家去住。
住娘家的屋子,大概租金会少些,杨氏有几分动心,但她知晓继母为人,就不大愿意,只道要同家人商量,日后再说。
二人继续闲话一阵,杨升便起身告辞,杨氏见天色实在太晚,不放心让他独自走夜路,遂道:我与你搬被子出来,就在厅里将就一晚,明日吃过早饭再走,如何?杨升是她亲弟弟,无甚别扭,当即同意了,于是杨氏搬出一套干净的被褥,杨升自己动手在地上铺了,睡下不提。
且说流霞,头日得了杨氏许诺,又受了敲打,双重压力之下,不敢有些微怠慢,第二日便早早起床,将水烧了,再走到杨氏屋后听动静,估摸着她起身,赶忙去舀热水,端到她房里去。
不料刚进门,却发现只是大门开了,卧房门还是紧闭的,再一看,厅里坐着一年轻男子,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流霞有些心慌,喝问道:你是哪个,怎么在我们老爷屋里?那年轻男子正是杨升,他昨日虽从杨氏口中得知张栋收了通房,却不知是流霞,因此开起玩笑来:我记得小流霞生得极丑陋,没想到几年不见,竟长开了,也恰似街上卖的茉莉花儿。
流霞听他叫得出自己名字,惊讶中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
认出是杨氏同父异母的兄弟,便笑着回嘴道:我记得杨少爷小时生得比我还丑,没想到几年不见,也长开了——杨升留神听着,以为后面大概是俊朗之类的话,没想到流霞话锋急转:长开了还是一样的丑。
杨升佯装生气,作势欲打,流霞怕他碰翻了那盆水,端着盆左躲右闪。
二人玩闹间,卧房门悄然开了,张栋认定他们是在打情骂俏,铁青着脸站在门口,重重咳了两声。
流霞与杨升二人,不过是熟人重逢,并无私交之心,因此听到动静,都大大方方上前行礼。
张栋见了,便在心里加上一个厚颜无耻,脸色更沉了几分。
流霞心中虽没有鬼,但瞧见张栋这副模样,猜也猜到他在想甚么,就添了些紧张,低声道:我来服侍大夫人洗脸。
她只惦记着杨氏,没捎带上张栋,这又令他不高兴起来,就站在门口不让道。
流霞猛地警醒,要生儿子,只巴结杨氏没用,关键还得靠眼前这位老爷,忙道:水凉了,我去另打一盆来,服侍大老爷洗脸。
张栋神情稍稍缓和,自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转身进里间去了。
杨升见张栋理也不理自己,很是不满,故意大声叫他道:姐夫,你还记得昨夜是我把你扶回来的么?他质问得这样直白,张栋脸上有些挂不住,忙挤出笑来,转身相迎,道:我还道你昨儿就回去了。
杨升道:太晚,姐姐留我住一夜。
又埋怨他道:若不是昨日碰巧遇见你,都不晓得姐姐回京了。
张栋最怕直言不讳的人,更显尴尬,勉强笑道:升弟还是那般性子直。
我才进京,还未领官,待得安顿好了,再去拜见岳母。
张栋这是托辞,杨升却信以为真,问道:那姐夫何时才领得到官?张栋恩恩啊啊几句,称自己也不晓得具体日期,又另起了话头,问道:升弟也不小了,怎地还未娶妻?杨升不爱谈论这话题,不答,正好抬头瞧见杨氏出来,便站起身来,离坐行礼。
杨氏嗔道:一提起你的亲事,你就左躲右闪,前几年还道年小,这都三年过去,总该大了罢。
杨升道:这也不能怪我,谁叫我娘总寻不到与兰芝相像的小娘子。
原来他还是忘不掉那人,杨氏暗叹一声,继续劝他,杨氏不耐烦起来,道:姐姐,你再啰嗦,我可就走了。
杨氏见状,只好闭口不再提。
一时流霞提了水一,倒进盆里,服侍他三人洗漱。
再接着张仲微带了林依,端着早饭进来,道:今日早饭是青苗自己做的,爹娘且尝尝味道。
杨氏指了杨升道:这是我小兄弟,我留了他吃早饭。
张仲微与林依连忙搁了碗筷,来与杨升行礼。
杨升还没张仲微大,但既然被唤了声舅舅,就得拿出见面礼,他上下摸索一阵,发现昨日出门匆忙,忘了带钱,便扯下腰间玉佩,递与张仲微。
杨氏拦住他,责备道:你越长越回去了,此玉乃杨家家传之物,怎能拿来赠人。
杨升不好意思一笑,道:不知外甥大,没备见面礼,只能下回补上了。
杨氏催他道:赶紧吃两口家去,免得娘担心。
杨升满不在乎道:反正我一夜不归是常事,娘不会放在心上。
杨氏忍不住拍了他一掌,将筷子塞到他手里。
杨升端过一碗面,吃了两口,大赞:这是谁人做的,味道胜过我家厨子做的,只是这擀面的手艺差了些。
林依道:是我丫头做的,舅舅觉着好,就多吃些。
杨氏听杨升提厨子,想起件事来,问道:你昨日出门,怎没带小厮?杨升一口面噎在嗓子里,猛咳一阵,推开碗筷就跑,道:我吃饱了,走了。
杨氏回想他以前的行径,猜到他是甩开小厮,偷溜出来的,急忙追上几步,喊道:径直回家,不许乱逛。
远远的,听得杨升应了一声,也不知讲了甚么,杨氏连连摇头,叹道:自我爹去世,家里就无人管得住他了,成日东游西逛,也不晓得成个家。
张栋吃了一口面,也赞青苗手艺。
林依见他老人家终于没挑食,大喜,忙道:昨日去菜市买了根茼子骨,青苗半夜三更就爬了起来,炖了好几个时辰,才出来这味道。
张栋喝着奶白色的骨头汤,再一想流霞方才行径,就有想换人的意思,但青苗是儿媳的丫头,他开不了这个口,只得把念头打消。
众人吃罢舒心的早饭,流霞上来收拾碗筷,林依道:青苗熬了半夜,我叫她补眠去了,劳动你一人忙碌,莫要见怪。
流霞不自主看了杨氏一眼,诚惶诚恐道:二少夫人哪里话,这本就是我的活儿。
众人都在这里,机会难得,张栋假装抬手,用胳膊肘撞了撞杨氏,示意她向林依提下人房一事。
杨氏朝旁边躲了躲,道:媳妇辛苦,你们去歇着罢。
张栋眼睁睁看着张仲微两口子走掉,问道:夫人为何不讲?说着,气呼呼地走身,作了副又欲出门买醉的模样。
杨氏也不拉他,自言自语道:升儿出门,从来不会不带钱,方才怎地连见面礼也拿不出来。
张栋立时就停在了原地,尴尬道:昨日出门太急,我忘了带钱,因此酒钱是升弟付的。
杨氏一向好脾性,今日却生起气来。
椅子一拍就站起身来,冷声道:老爷,你好自为之。
说完不再理张栋,独自进了里间,将门关起。
张栋怕杨氏发脾气,忙放低了身段去推门,不料杨氏是真生气,将那门反锁了。
张栋在外拍了又拍,还是不见开门,急得满头是汗。
流霞洗完碗过来,瞧见张栋在卧室门前又是拍门,又是跺脚,大为惊讶,忙上前挽住他胳膊,关切问道:老爷怎么了?张栋正是心烦时刻,任她甚么温柔也无用,粗鲁一下,将流霞推了开去,骂道:嫌老爷老了,还是嫌老爷没钱?流霞被骂得一头雾水,愣了愣才悟过来,张栋是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她忙忙地要辩解,但张栋乃是迁怒,哪里肯听,兀自骂些贱妇等语,流霞又是委屈,又是羞愧,捂住脸,哭着跑了出去。
杨氏在里面听张栋骂流霞,觉得火候到了,若再撑下去,怕是要将官人推到别人怀里去,于是起身,把门打开。
张栋见门开了,如释重负,冲进去道:夫人,莫要生气了,待我上任拿到俸禄,头一件事就是还升弟的钱。
杨氏揉了揉眼角,道:非是我计较,只是我那位继母,你是晓得的,若被她知道你花了升弟的钱,又是一通好缠。
张栋回忆杨氏继母过去的行径,也是一阵胆寒,忙道:升弟说了,那顿酒,就当他请我的。
杨氏急道:你要害升我挨板子么?张栋讶然:他都多大了,岳母还是不许他上酒楼?杨氏斜了他一眼,道:不是不许上酒楼,而是凡是有伎女的地方,都不许他去,以防他又爱上个红芝绿芝的,闹得收不了场。
张栋暗自嘀咕,那是杨升主次不分,伎女嘛,逢场作戏即可,哪有迎进门作正妻的,叫人笑掉大牙。
他二人夫妻和好,又开始有说有笑,后头的流霞,却是又把眼睛哭肿了。
青苗睡得正香,被她吵醒,很是恼火,没好气道:流霞姐姐这又是怎地了?流霞哭得梨花带雨,道:大老爷冤枉我。
青苗睡意正浓,没兴趣听她讲这些,朝外一指,道:劳烦你到外面哭去,且让我睡会子。
流霞委屈道:就这一间屋,你叫我到哪里去?青苗不理她,翻了个身,又睡了。
流霞有些怕青苗,不了待在屋里,只好跑出去蹲到灶前,抱住膝盖,低声抽泣。
恰逢方氏去探望冬麦,路过这里,瞧见流霞哭得伤心,奇怪问任婶:这是怎地了?任婶附到她耳边嘀咕道:听说大老爷已将流霞收作通房了,大概是大夫人因此事瞧她不顺眼,骂了她,这才哭起来。
方氏惊讶道:当真?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早些讲与我听?任婶不解道:不过是大老爷收个通房而已,甚么大不了的事?方氏气道:怎么不是大事,他收了通房,势必就要生儿,既然有了亲儿,还要过继的作甚,且等我去把仲微要回来。
她是少有言行一致的人,话音未落,人已朝张栋屋子那边去了。
任婶最近刚收到李舒的钱,受她之托,看住方氏,莫要由其丢人现眼,因此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拖住方氏道:二夫人,此事急不得。
方氏挣着道:怎么不急,再不动作,仲微媳妇的钱,就要被他们一家子花光了。
任婶急道:二夫人,大老爷已半百,谁晓得还能不能生,这儿子,还是没影儿的事,你与大房怎么说?方氏闻言,停止挣扎,琢磨道:你讲得有几分道理,若我想要把仲微要回来,还得让大老爷生出儿子来才成。
任婶抹了把汗,心里发笑,大伯能不能生出儿子,兄弟媳妇可使不上力。
方氏却朝流霞方向望了几眼,计上心头,把任婶拉到个无人角落,吩咐她道:你即刻上街,问问郎中,可有吃了让人生儿子的药方。
任婶低声笑道:二夫人,他们还未圆房呢,吃仙丹也没用。
方氏大感失望,问道:为何收了又不用,甚么道理?任婶指了指流霞身后的屋子,道:他们只得一间下人房,怎么圆房,总不能叫大夫人挪出屋子来。
方氏笑道:这有何难,我借一间房与她。
方氏忍不住问道:二夫人,咱们哪来的空房?方氏看了她两眼,问道:你现下与杨婶住一间?任婶点头,心中浮上不好的预兆,果然听见方氏道:你们先到我那厅中打地铺,把屋子腾出来与流霞住。
任婶很想扇自个儿两耳光, 为甚么要多嘴,把张栋收流霞的事告诉方氏。
方氏可瞧不见她脸上的懊恼神情,叠声催她回去收拾。
如今天冷,日日在地上睡,可让人受不了,因此任婶极不愿意,想先报与李舒得知,于是使了个缓兵之计,道:我先陪二夫人去瞧冬麦,稍后再去腾屋。
但方氏这会儿对流霞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冬麦,摆手道:我只不过是想去看看冬麦脸上是不是真的留了疤,甚么大不了的事,明儿再去看也是一样的。
任婶无法,只得朝回走,在方氏的亲自监督下,与杨婶两人把铺盖等物挪到方氏厅内,他们物事少,很快就腾空,方氏等不得,当即便叫任婶去与流霞讲。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方氏借房任婶暗道,须得想个法子,先把方氏绊住,好挪出时间去向李舒报信,于是道:流霞就算成了通房,也还是个下人,哪里做得了主,二夫人还是去向大夫人讲。
方氏认为有理,便朝前面的上等房去,任婶将杨婶推了一把,叫她跟去,道:大夫人想必是不愿意的,能耽误一阵子,你且跟去见机行事,我去知会大少夫人。
杨婶亦明白方氏此举是多管闲事,忙几步追上方氏,同她一起到杨氏房中。
杨氏老大远就听见方氏的笑声,迎了出来,寒暄道:弟妹今日得闲?方氏掩不住满脸的笑意,道:我听说大嫂这里缺房屋,特特叫任婶与杨婶搬了出来,把她们的屋子挪与流霞住,不过只是下等房一间,还望大嫂莫要嫌弃。
杨氏一时间没明白方氏的路数,弟媳要借屋与大伯的通房,这是哪门子道理?方氏好心,主动答疑解惑:其实我家房屋也紧,但你们大房延续子嗣乃是大事,耽误不得。
杨氏沉了脸道:我已有了儿子,还消甚么延续子嗣?方氏瞥见里间有人,忙提高了声量道:过继的哪有亲生的好,叫大哥赶紧生个亲儿,好将仲微还我。
此话深得张栋的心,止不住地感叹,原来知音是方氏,他也快步走出来,向杨氏道:莫要辜负弟妹一片好心。
杨氏只恨没先把张栋赶出去,当下被两边激着,再不愿意,也只能点头。
张栋见房子有了着落,立时神清气爽,又见杨氏有不悦神色,忙抚慰她道:不过一个通房丫头怎么也越不过你去,就算生了儿子,也是管你叫娘。
方氏走到门边,听见这话,直觉得耳熟,暗道,果真同张梁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个,哄人的话都一样。
她出了杨氏的门,先绕到林依家灶台住,告诉流霞道: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腾了一间房出来,你可要争口气,早些生个儿子。
流霞费劲想了想,才明白这话的意思,问道:二夫人要借房与我一个人住?方氏点头道:这事儿大老爷已知晓,你赶紧搬过去,等着晚上圆房罢。
流霞脸上染了红晕,福身道:多谢二夫人成全。
她心里美滋滋,有些忘乎所以,待送走方氏,才想起,这事儿杨氏可知晓,是甚么态度?她这一想,浑身一个激灵,赶忙先到杨氏房中探过动静,再才回来搬家。
方氏回房,仍在得意,连声唤杨婶煮一壶好茶来。
且说李舒,得了任婶报信,赶着要去杨氏处阻拦方氏,但她挺着肚子走得慢,才到半路,就听说方氏已回来了,惊讶道:二夫人好快的手脚。
任婶也奇怪,道:大夫人怎这样爽快就答应了?李舒问了随行的几人,都是不解,于是折返到方氏房中,想问个究竟。
方氏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了李舒也是笑眯眯的,不待她行礼便叫她坐下,又叫杨婶倒茶与她吃。
李舒何曾受过此行礼遇,真个儿是受宠若惊,故意问道:二夫人红光满面,可是有喜事?方氏欢快笑道:媳妇聪颖,还真是有喜事一桩,你伯父新收了流霞,想来不久便要抱儿子,到时仲微重归二房,岂不是大喜事?李舒问道:这事儿大夫人愿意?方氏道:流霞是大夫人的人,有甚么不愿意的?李舒还是不信,又问:大老爷可知晓?方氏道:我去时,他们两口子都在呢,自然是知道的。
一屋子的人全恍然大悟,原来张栋在场,怪不得不等李舒去拦,方氏就已将事儿办成了。
李舒很是恼火,这可真是没事找事,故意要得罪杨氏,她努力让自己口气平静,问方氏道:二夫人说要借房与大老爷,大夫人可曾推辞?方氏嗤道:她那贤惠都是装出来的,哪有不推辞的。
李舒急道:大夫人明着推辞,你还要借,不怕得罪了她?方氏莫名其妙:得罪了又怎地?李舒更急,还要理讲,方氏已不耐烦起来,皱眉道:到底谁是你婆母?你连我都不怕得罪,却怕得罪伯母?李舒将椅子拍了一拍,懒得与她多话,站起身,敷衍福了一福,告辞离去,气得方氏彻底恼起来,发了通脾气。
李舒心里更气,只当没听见身后的叫骂声,径直朝大房那边走。
甄婶在旁扶她,问道:大少夫人这是要去向大夫人讲明?李舒道:咱们家的长辈,也就剩这位大夫人还讲道理,若连她也恨起我来,这日子可怎么过。
锦书道:大少夫人多虑,那屋子是二夫人借的,与大少夫人何干?她一发言,青莲照例要作对的,立刻驳道:大少夫人白教导你了,你就不晓得这世上还有‘迁怒’一词?李舒如今很懂得制衡之道,微笑着听她们吵嘴。
甄婶道:事情是二夫人做出来的,再不像样子,也是大少夫人的婆母,你这一去,可就是打她的脸了。
李舒叹道:我又何尝不知,但有甚么办法?甄婶朝前努了努嘴,道:二少夫人与大少夫人是平辈,何不去向她讲,让她委婉向大夫人转告大少夫人的意思,岂不更好?李舒直呼妙哉,笑赞她是人老成精,于是一行人继续前行,越过杨氏的屋子,径直去拜访林依。
林依正与张仲微在厅里下五子棋作戏,见李舒带着众仆从进来,连忙起身让座。
李舒凑到棋盘前瞅了瞅,奇道:明明是围棋,为何杂乱无章?待得林依讲过五子棋的要领,她更为不解:又不是棋子不够,为何只行五颗成线?林依尴尬笑了笑,张仲微接过话来:娘子迟钝,围棋总也教不会,这才出了昏招。
林依惨遭中招,暗自磨牙,赶他道:你无事半日了,且去陪爹出门逛逛,中午吃饭再回来。
张仲微听话,向李舒施了一礼,出门去了。
李舒笑了一时,向林依道:大老爷只怕是没空与二少爷出门闲逛了。
青苗还在睡觉,林依亲自捧上茶来,问道:怎么?李舒道:二夫人才腾出一间下等房出来,借与了大老爷,只怕现下正在搬家,晚上就要圆房。
林依听说,走到后窗瞧了瞧,果见流霞一人抱着厚厚的被褥,正吃力地朝大房的下人房那边搬。
她回身向李舒道:二夫人真是好心肠。
李舒听出这话中的味道,笑了,又道:咱们二房,算是把大夫人得罪了。
林依安慰她道:流霞做通房,是大夫人首肯的,想必不会怪二夫人。
李舒却摇头,道:都是女人,遇上这等事,嘴上再愿意,心里也是难受的,哪经得住二夫人这样添火加柴的。
林依见她埋怨方氏,不好接口,只好低头吃茶。
李舒晓得林依不爱理他人是非,便直接了当道:我想拦二夫人,却迟了一步,不然绝不会让她这样做。
弟妹到了大夫人跟前,一定替我美言几句,嫂子感激不尽。
李舒往常求林依办事,总是厚礼先行,今儿却空手而至,且一口一个弟妹,还自称了嫂子,反倒让林依倍感亲切,便满口答应下来,道:本来就不干大嫂的事,我一讲,大夫人就能明白的。
李舒谢过她,起身辞去,走到两所屋子间的夹道处,见张仲微干站在那里,不禁莞尔:我走了,二少爷赶紧回去罢。
张仲微忙行了个礼,一溜烟跑回屋内,又是跺脚,又是搓手,道:爹称他没空,我不好多待,在夹道里吹了这些时冷风,冻死我了。
林依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连忙上前与他脱鞋子、解袍子,将他塞进被窝里暖着,嗔道:既是外面冷,你就在爹娘屋里坐会子,又能怎地?张仲微小声道:娘满脸不高兴呢,爹正哄她呢,我怎好多待。
林依想起李舒的话,告诉他道:婶娘借了一间房与流霞,大概是爹晚上要与她同房,娘才不高兴了。
张仲微不解道:娘怎么同大嫂一样,不爱通房,还要主动收人,还不是自寻烦恼?林依撇了撇嘴,道:娘与大嫂不同,她才不想收通房,都是爹闹的,想给你生个小兄弟呢。
张仲微惊喜问道:当真?林依见他表情不似作伪,惊讶道:你愿意爹生个亲儿?张仲微激动道:待爹有了亲儿,我就能重回二房了。
林依了然,张栋认定过继的不如亲生的好,在张仲微心中,亦是一样。
张仲微见林依不作声,自被子里伸出手来,碰了碰她,问道:娘子不愿意回去?林依勉强笑了笑,道:都是一家人,甚么回去不回去的。
这话太过冠冕堂皇,张仲微辩驳不得,将手缩了回去,裹了裹被子。
第一百二十章 张栋寻茬林依猜想他是不开心的,忙道:只要你待我如一,大房还是二房,都好。
张仲微稍稍释怀,道:你是我娘子,自然待你好,待我得了官,与你整个诰命。
林依笑道:诰命不诰命的,我不稀罕,你别同那几位学便成。
那几位不是长辈就是兄长,张仲微不好接话,朝被子里缩了缩,道:天冷,饿得快,娘子叫青苗做饭去。
林依隔着被子拍了他一掌,起身到后窗前看了看,笑道:青苗没吃早饭,大概也是饿了,火都生起来了。
青苗听见话语声,杨起头来,见是林依,跑来窗前禀道:二少夫人,流霞搬走了,听说今晚要圆房。
林依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今后你一人住,可安逸了。
青苗笑了笑,道:新晋的通房呢,晚上多炒两个菜?林依看了看她,道:青苗,你这可是幸灾乐祸。
青苗撅了嘴道:谁叫她设计二少夫人,我就幸灾乐祸了。
林依理解流霞走投无路的心情,并不怎么恨她。
不论古今,身为女子,不能拥有自己的婚礼,已属悲哀,多炒两个菜庆祝下,也是该的,但林依更在意杨氏的心情,于是冲青苗摇了摇头,道:还不知后事如何呢,莫要往前凑热闹,好好卖姜辣萝卜赚钱是正经。
青苗应了,自去按照往常标准做饭。
林依走回床前,把手伸手被窝,摸了摸张仲微的手,问道:暖和了就起来,青苗那丫头动作快,想必马上就要开饭了。
张仲微抓住林依的手不放,硬把她拖进被子里温存了一阵,直到她发髻散乱才放过。
林依爬起身,取了镜子来瞧,嗔道:头发乱了,青苗又在炒菜,谁人来帮我梳头?张仲微走过去,抓起梳子,笑道:我来与你梳。
林依不相信他的手艺,但他执意要试试,只得闭了眼睛,任由他去盘弄。
青苗很快炒好菜,端到杨氏房中,又要唤林依,一进屋就瞧见她头上梳了个四不像,而张仲微站在她身后,手里抓了一缕头发,绕来绕去。
青苗惊呼一声,冲上去扒开张仲微,夺过梳子来,一面重新打散林依头发,一面埋怨:二少爷不会梳,就别逞能,瞧把二少夫人的头发弄的乱糟糟的,多费好些头油。
张仲微好容易寻一回闺房之乐,还未尽兴,就叫青苗搅了局,只得讪讪退至一旁。
林依忍着笑,丢了个眼神过去抚慰他,道:官人先去吃罢,我随后就来。
张仲微听到这声官人,复又高兴起来,响亮应了一声,走了两步,却又停住,回身道:我不饿,等娘子梳完头,咱们一起去。
饶是青苗不解风情,也本能地觉得此处不宜久留,尽最快的速度帮林依梳好头,先溜了出去。
张仲微朝林依头上瞧了瞧,嘀咕道:这妮子梳的还不如我呢。
林依笑着推他朝外走,连声道:是,是,是,你的手艺,堪比街上的梳头娘子。
两人有说有笑,到隔壁屋中,向张栋与杨氏行过礼,张仲微打横,林依下首,各自坐了。
张栋看了流霞一眼,与杨氏道:晚上多炒两个菜。
他面向的是杨氏,话却是讲与林依听的,但林依深知此话不可轻易接,于是只埋头吃饭,当作没听见。
果然杨氏不卖张栋的账,筷头朝桌上点了点,道:一荤三素,已是不少,还加菜作甚么。
张栋要反驳,但杨氏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径直转头向林依,道:明日我要回娘家,媳妇随我一起去?林依忙道:只要娘不嫌我,就跟去见见人。
又问:可要备礼?杨氏无钱,犹豫道:把吃食备两样便得。
杨氏道:娘好几年未回京,好容易回来一趟,太过简薄说不过去,不如吃完饭,咱们上街去逛逛,捡那又实惠又有面子的礼,买上几样。
杨氏昨日以流霞之事示好,今日就得了回报,可见这日子,还是帮扶着才过得好,她欣慰点头,夹了筷子炒肉丝到林依碗里。
张栋见她婆媳俩你去我来,讲得热闹,硬是没让他插进去嘴,不禁又气又恼,欲摔了筷子出门吃酒,身上又无钱,正烦恼间,忽然眼神瞟到张仲微,暗忖,过继一个儿子,也该派些用场,于是起身道:二郎,这菜咸了,咱们上街去吃。
张仲微闻言,夹了一筷子菜,仔细尝了尝,奇道:不咸,味道正好,想是爹嘴里淡了?叫青苗做个开胃的菜来?张栋见张仲微不识趣,愈发觉得这个过继来的儿子不好,暗地里把他瞪了一眼。
此时张栋站着,张仲微却不随着起身,前者立时陷入尴尬境地,不知是甩袖子走人,还是舍些面子,灰溜溜坐下。
林依不愿局面太尴尬,忙出声道:都是媳妇疏忽,忘了爹爱吃清淡的,没叮嘱青苗少放盐,我叫她另做一盘来。
张栋听了这话,顺着就下了台阶,哼哼两声,重新坐下。
青苗嘟噜着嘴,重回灶前炒菜,一面炒一面骂。
流霞跟了过去,接过锅铲,赔笑道:今儿大老爷火气大,累得你受了气,你且歇着去罢,我来炒。
青苗摸了摸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道:流霞,你昨儿还哼哼唧唧,称不愿与大老爷做通房,怎么才过了个夜,就转弯过来,急着要献殷勤?流霞暗道,既然大夫人准许她生儿子,她当然一百个愿意,不会再抱怨,但这话她不能讲与青苗听,只道:这是我的命,不愿意又能如何?青苗听不出这话里的叹息,凑上去问道:流霞,咱们姐妹一场,你与我讲实话,你其实是乐意做通房的,是不是?流霞诧异道:咱们签了死契的丫头,做通房,做妾,难道不是最好的出路?我为甚么不乐意?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回合青苗比流霞更为诧异,道:你之前可不是这样讲的,你不是哭着喊着不愿与大老爷做通房么?流霞自然不愿把她真实的理由讲出来,把事情推到了杨氏身上去,称是经过大夫人开导,想通了。
青苗将信将疑,不过这种事,当事人不讲,她也猜不出,只能罢手,留下流霞独自炒菜,自己则重回杨氏房中。
林依见她没端菜来,以眼神询问,青苗虽瞧不起流霞行径,但到底心善,道:流霞姐姐说她晓得老爷口味,要亲手炒个菜。
张栋听了这话,果然流露出满意神色,耐心等着流霞端菜来。
林依偷眼瞧杨氏,脸上神色如常,但捏筷子的手,明显多加了几分力气。
不多时,流霞回来,她心眼儿多,炒了两个菜,一盘与张栋,一盘却是与杨氏,轻声讨好道:大夫人,前儿你说想吃醋溜白菘,我炒了一个,你尝尝味道。
杨氏却没伸筷子,反将碗筷搁下,淡淡道:我吃饱了。
流霞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张栋还是在意杨氏态度,埋怨流霞道:既是大夫人想吃,一早怎么没端上来?流霞委屈,却不敢申辩,默默退至一旁。
午饭时分,妻妾暗斗,正妻完胜,通房落败,林依得出此结论,把碗筷一推,向杨氏道:娘,我也饱了,咱们是现在就去街上,还是过会子再去?杨氏觉得这儿媳真是贴心又得趣,微笑答道:饭后走动走动,消消食也好,你回去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去。
林依应了一声,起身欲走,张仲微忙丢下筷子,道:我也饱了,我陪娘一起去。
张栋看了他一眼,暗骂一声没出息,不悦道:我还在吃饭,你就要离席,有没得规矩?在乡下时,的确没这规矩,大家都有活儿要做,吃完了就走,没人理会谁先谁后。
张仲微想了想,长辈还在吃,晚辈先离桌,大概是不合规矩的,因此虽舍不得林依,还是坐下了。
不料杨氏却慢悠悠开口道:候着你爹吃饭是孝道,陪我逛街,也是孝道,并无轻重。
张栋抬眼看了看杨氏脸色,觉得不怎么好看,权衡一下,还是低了头,向张仲微道:陪你娘逛街去罢。
张仲微高高兴兴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同林依两个并肩回房。
一回到自己卧房,张仲微便瘫倒在床上,道:方才我生怕爹娘吵起来,手心里攥了一把汗。
林依开了衣箱,翻厚实的冬衣,奇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心细的,这也能瞧出来。
张仲微道:爹从头至尾都板着脸,娘先前还好,自流霞再上来,也没了笑意,我就是再迟钝,看他们的脸色也看出来了。
林依把他拉起来,将一件厚些的袍子递过去,示意他换上,道:这便是通房惹的祸,两口子亲亲热热过日子多好,非要中间插进一个人,能不吵闹?张仲微连连点头,道:你也多穿些,东京比不得眉州,那风吹在脸上,很是疼的。
林依取了盖头戴上,笑道:我有这个挡风。
待得收拾停当,林依又翻出块大包袱皮,叠好,塞进张仲微怀里。
两人锁好门,重回房中,林依扶了杨氏,张仲微跟在后头,一同朝街上走。
走了几步,林依发现后面跟的丫头是流霞,问道:青苗那妮子呢?杨氏道:青苗勤快,留下洗碗,流霞一人便得。
林依立时领会到杨氏用意,两名丫头都还未曾吃饭,青苗对流霞不满,因此只叫她饿着肚子跟来,而青苗不必遭这个罪。
流霞较咬下唇,不知是饿的,还是心有不满,但主人起身,丫头本就该跟着,是饱是饥,又有谁理会呢?就是张栋,方才见流霞出门,也没二话说。
林依是同情流霞的,想过更好的生活,乃是人的本性,她一个身无自由的丫头,除了做通房,确是别无选择。
在这桩事里,若真要挑出个有错的人来,当属张栋,但为何他能安安稳稳坐在屋里吃饭,流霞就该受罚?林依颇有几分打抱不平,但她不敢开口,怕触怒杨氏,与自已添麻烦。
她扶着杨氏的胳膊,因为鄙视自己的懦弱,眼角有些发酸,忙抬头望了望天。
走到巷子口,有个婆婆敲着响板,叫卖刚出炉的包子,林依突生一计,停下脚步道:午饭未吃饱,买两个包子吃。
又问杨氏:娘也来一个?杨氏轻轻摇头,道:我不饿,你自买了吃。
林依上前,问过价钱,买了两个,边走边吃,但才嘴两口,便道味道不好。
她想以此为借口,将包子丢与流霞,却没想到张仲微也是在后面的,一见她把包子递过来,立时会错了意,还道娘子是递与他吃的,连忙接过来,咬了一大口,一面喊汤,一面道:味道还是不错的,娘子再吃一口。
林依气得直瞪眼,又不好说甚么,虽过脸去不理他。
大概因为是张仲微接了包子,杨氏未起疑心,反真信了林依是没吃饭,遂指了那家曹婆婆肉饼店道:媳妇不爱吃包子,且去买肉饼来吃,那家的肉饼咱们吃过的,味道尚好。
林依依言去买了一个,但故技重施,容易遭疑,她不敢再嫌不好吃,只好小口小口啃着。
巷口的风很大,张仲微怕冻坏了杨氏与林依,便问:我去叫两乘轿子来?顶着寒风走路,的确不是易事,杨氏便看林依。
林依见杨氏未出言反对,就知道了她是想坐轿子的,遂道:官人陪娘在此稍后,我与流霞去拦轿子。
她晓得张仲微不会让她跑路,因此不等他相拦,抢先朝前走去,流霞见状,看了杨氏一眼,见她无异议,赶忙跟上。
林依走远了些,再故意拐了个弯,躲开杨氏视线,再将还剩三分之二的肉饼递与流霞,道:被我啃了几口,若是不嫌弃,就吃,嫌弃,便扔。
第一百二十二章 林依震怒流霞早就饿了,连连摇头,客套话都未讲一句,接过来就啃。
三两下下肚,才谢林依道:若不是二少夫人的肉饼,我怕是要饿整整一下午。
这不是林依想要的回答,她静静望着街面,没有作声。
等待良久,身后仍没有动静,再过了一时,流霞叫道:二少夫人,那边停了几顶轿子,我去问问价钱。
林依终究没等来一句解释,或一声道歉,望着流霞背影,经北风一吹,心彻底凉了。
流霞浑然不觉有甚么不对,唤来三乘轿子,请林依上轿,再去接了杨氏民张仲微,一同朝街上去。
照着杨氏的意思,三人先到了相国寺东门大街,此处皆是幞头、腰带、书籍,及冠朵铺席。
下了轿,林依付过钱,来扶杨氏,杨氏却不急着进铺子去瞧,而指了南边道:寺南即录事项伎馆;北边小甜水巷,南食店甚盛,但伎馆亦多,因此咱们只在寺南逛,别走远了。
杨氏竟也防着这个,林依诧异看她。
杨氏瞧见她神情,解释一番,林依才明白,原来北宋是禁止官员狎伎的,一经举报,轻则降级,重则辞官。
这条规定深得林依的心,欢喜道:原来做官还有这好处。
杨氏轻笑道:你也别报太大希望,这种事,是屡禁不止的,所谓官官相护,人人都爱去,谁来举报?只有运气不好碰上作对的人,才能吃上苦头。
林依有些微失望,但还是道:有总比没有好。
杨氏点头,道:有这条规矩,总算有个约束,自家再看严些,出不了甚么大岔子。
林依十分感激杨氏教她御夫之道,便想为其回娘家撑脸面,挑了一家招牌最大的成衣店,拉她进去看。
杨氏却道:我爹早已过世,家中仅有继母与兄弟,咱们买些胭脂水粉,再买一顶幞头即可。
林依猜她是嫌成衣太贵,一问果然如此,杨氏道:一件衣裳,动辄数贯,不是咱们能买的。
林依吓住,道:下回咱们早作准备,扯布来叫青苗做。
婆媳二人商量一阵,选了家门面不大,但顾客颇多的店,将中等价位的胭脂水粉挑了两样,林依心道难得出来一趟,便多买了一盒,当场送与杨氏。
杨氏连称花费了钱,但却满脸都是笑意,林依见她高兴,便借机将李舒歉意转告。
杨氏在这些事上很大度,连称长辈之事与小辈无关,叫她放心。
二人接着又到幞头店买了顶漆纱幞头,张仲微掏出包袱皮,流霞将物事包好,一手拎了。
女人天生爱逛街,哪怕礼物已置办齐全,仍舍不得就此归家。
林依与杨氏逛了一家又一家,直到腿脚酸软,张仲微十分不满,道:又没见你们买甚么,有甚么逛头?林依懒得与他沟通这个,向杨氏道:天色不早,咱们寻个摊子,喝碗热汤便回家,如何?大冷的天,喝一碗热乎乎的汤,想想都要暖和几分,杨氏顾不得要省钱,点了点头。
于是寻了个摊儿坐下,叫上三碗热气直冒的棒骨汤,张仲微一口下肚,直呼舒泰。
旁边另有一家角球店,零售而不设座位,专拆整为零卖羊肉。
林依走过去瞧了瞧,挑了一碟软羊,一碟烂蒸大片,端来与杨氏、张仲微同吃。
三人高高兴兴吃完,林依将软羊跟烂蒸大片又买了两碟子,向店家讨了两张油纸,包作两包,称要带回去与张栋下酒。
流霞见还多出一份来,以为杨氏又要偏她,正窃喜,却听见林依道:青苗卖姜辣萝卜,日日辛苦,且带一包回去与她吃。
流霞登时失落,但林依径直从她身旁走过,看也没看她一眼。
杨氏不知林依是生流霞的气,还道她是配合自己,心想这儿媳真真是贴心,脸上不知不觉带了笑。
张仲微唤来轿子,三人坐了,流霞拎了包袱在后头跟着,一起回家。
待得下轿,林依先扶杨氏进屋,才推开门,就见地上有一溜血滴,吓得她们连退三步。
张仲微跟在后头,不知何事,探身一看,也唬了一跳,连声唤道:爹,爹,出了甚么事?张栋自里间出来,皱眉责道:何事大呼小叫?杨氏一眼瞧见他手上有伤,血迹未干,赶忙上前查看,急问:这是怎么了——话未完,她却愣住,原来张栋右手虎口滴血处,乃是一圈牙印。
张栋看似心情极糟糕,不耐烦地抽回右手,道:甚么了不得的事,过会子便好。
林依心思活络,也不近前,扶着张仲微一踮脚,瞧见张栋手上有清晰的牙印,猜想其中必有蹊跷,忙拉着张仲微退了出来。
张仲微个儿高,也瞧见了那牙印,大惑不解道:爹没事咬自个儿的手作甚?林依一面开门锁,一面道:还不知是谁咬的呢?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青苗的声音:是我咬的。
青苗为何要咬张栋?林依牙切齿略想了想就猜到原委,立时惊怒非常,一把将青苗拉进厅里,上下不住地打量,问道:怎么回事?青苗低着头道:大老爷吃饭完,我去收拾碗筷,不想他却来拉我的手,我挣了两下没挣脱,就,就咬了他一口……张仲微惊讶道:真是你咬的?你可瞧见了那一地的血,不怕大老爷生气?林依气不打一处来,先把他垂了两下,怒道:你只怕他生气,就不怕我生气?青苗怯生生道:是我没轻没重,我去向大老爷赔不是。
林依喝道:你又没错,赔的哪门子不是?说完迁怒张仲微,对着他骂道:亏他还是个官,竟趁我不在,调戏我的丫头,真真是不堪。
张仲微慌忙去捂林依的嘴,急道:祖宗,小声些,当心爹记恨你。
林依挣脱他的手,气道:他记恨我?我还记恨他呢。
张仲微去关紧了门,道:我晓得你生气,但爹拉的是自家丫头的手,到哪里都讲得通,这事儿若真摆到台面上来,吃亏的是你。
林依还在生气,哪里肯听,拉起青苗,要去寻张栋讨说法。
张仲微拼命拦住她,道:娘子你想想,此事若被他人知晓,后果如何?别个多半要劝你做贤惠媳妇,将青苗送与爹算了,你说是不是?林依稍稍冷静,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张仲微是对的,这个世道,事事都是偏向男人,少有女人讲理的地儿,何况只是一个丫头。
张仲微见她听了进去,继续道:我晓得你看重青苗,可那也就是你,别家谁把签了死契的丫头当人?爹就算拉了别人家丫头的手,也算不得甚么大事,何况是自家的,倒是青苗以上犯上,乃是死罪,你赶紧叫她赔礼认错去,待到爹寻上门来,哪还有回旋的余地?林依来到大宋已好些年,但听到这些话,仍旧感到陌生。
心有不甘又如何,只有人适应环境,没得环境适应人一说。
青苗看出林依为难,主动朝外走,道:我去给大老爷磕头。
林依猜想张栋不好意思向儿媳讨丫头,便跟了出去,又担心自己不懂一些所谓的北宋规矩,还拉上了张仲微,希望他在自己冲动时,提醒一二。
三人到得隔壁时,杨氏已帮张栋包好了手,流霞在一旁眼泪汪汪,看见青苗进来,立时冲将上去,呼了她一巴掌,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伤了大老爷。
林依进门时,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好容易平复心境,看到这一巴掌,又开始火冒三丈。
她正想发脾气,手被张仲微一捏,忽得醒悟过来,流霞这一巴掌,若能让张栋消消气,倒是好的。
林依朝张栋看去,果然他脸上有满意之色,她稍稍松气之余,又忍不住暗骂了几句。
流霞自然也留意到张栋的态度,手一抬,还要再打,但被杨氏喝止。
林依看了看张栋,又看了看流霞,猜想,流霞这一巴掌,不光是为了讨好张栋,还因为担心青苗也成了张栋通房,与自己争宠罢。
那一巴掌暗含警告之意,下手极重,青苗半边脸红肿起来,她强忍着没落泪,走到张栋面前跪下,磕头道:婢子无礼,伤了大老爷,望大老爷恕罪。
张栋一时没作声,大概是在斟词酌句。
林依暗自冷笑,也走上前去,跪下,道:全是媳妇的不是,平日里总告诉她要洁身自爱,莫要尽想着朝上爬,这才酿成今日大错。
杨氏不待张栋接话,先拉了林依起来,道:你教导得对,哪里有错。
张栋极想反驳,但儿媳房中的丫头,照理应是张仲微之物,因此他今日举动,确是十分不妥,若张扬开去,是要丢些脸面的。
不过他并未因此讲出原谅的话来,而是还抱有一丝希望,因为杨氏总赞林依孝顺,既是孝顺的儿媳,应会主动将青苗送上,让他既保全面子,又得实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张栋借钱林依才历经流霞一事,再提不起甚么好心,纵使猜到张栋的心思,也装作不晓得,只道:这丫头不长眼,往后我不许她到爹跟前侍候,免得惹爹生气。
杨氏明白林依讲这话的用意,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离开。
林依福了一福,转身便走,此时张栋还未讲出原谅的话,见她这样就走了,十分不满,眉头一皱就要出声相拦,杨氏瞪了他一眼,耳语道:还嫌不够丢人?这一打岔,林依带着青苗已出了门,张栋恼火道:就你惯着她。
杨氏气道:你一把年纪,调戏儿媳的丫头,不嫌丢脸?张栋嫌调戏这词难听,道:我是吃了两杯酒,有些醉了,错把青苗当流霞,这才拉了她的手。
杨氏不信,正与他理论,对门开酒肆的婆婆寻上门来,称张栋在她那里买了一角酒,还未付钱。
杨氏隐约有些欢喜,有了醉酒一词,才好与林依交待,不然真没脸见她。
流霞也欢喜,心道,原来张栋不是爱青苗,而是爱她,只不过吃醉了,认错了人。
杨氏问那婆婆道:二两酒几个钱?婆婆伸出三根指头,道:一角酒,四十文。
不过是巷间酒肆,一角酒竟要四十文,杨氏惊诧酒价之贵,于是问道:我家老爷买的甚么金贵酒?婆婆道:张大老爷买的乃是蜜酒,这酒甚么价,夫人当清楚,不消我说。
蜜酒确实价贵,杨氏对酒价不再有疑问,却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了张栋,官场上的人,哪个不是几斗的酒量,区区一角蜜酒,能吃醉人?只怕是装酒疯罢。
张栋被杨氏看到心虚,别过脸去。
杨氏生气,将婆婆领到他面前,道:这是我家老爷,你向他讨钱。
说完,几步走进里间,把门关了。
张栋哪里有钱,不然也不会欠着,他心里着急,示意流霞去敲门。
流霞走去拍了几下,唤了几声,杨氏根本不回应,无法,只得与张栋商量:我那里有平日攒下的月钱十文,再去向二少夫人借三十文,如何?张栋点头道:甚好,她的丫头伤了我,付几个酒钱是该的。
流霞就先回去取了她那十文钱,再走到林依房前敲门。
来开门的是青苗,见了她,哪有好有色,先啐了一口,才道:哪阵风把新晋的通房吹来了?有甚么事,赶紧说,耽误了你服侍大老爷,我可担待不起。
流霞晓得青苗是记恨那一巴掌,道:我是为你好,若我不打在前头,大老爷可就要亲自动手了。
青苗气笑起来,道:如此我便多谢姐姐。
流霞见她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只好踮脚朝里张望,问道:二少夫人在屋里?大老爷使我来借钱。
青苗奇道:二少夫人才过来,那边就要借钱?方才怎么没听人提起?流霞将卖酒婆婆上门讨钱一事讲与她听,又道:大老爷拉你的手,乃是吃醉认错了人,并非有意。
青苗想起,那时桌上好像是有酒的,心里的气,就减了几分,走进去向林依禀报。
林依听后,唤了流霞进来,问道:大老爷中午吃醉了?流霞连连点头,道:吃了一角酒,对面卖酒的婆婆上门来讨钱,共需四十文,我这里有十文,二少夫人再借三十文,便可凑齐。
林依看了青苗一眼,心道,若真是酒后失德,倒比故意为之好上几分。
她正想着,张仲微已惊讶出声:对面酒肆卖的又不是甚么好酒,怎要四十文,爹莫不是被骗了罢?流霞解释道:是蜜酒,因此贵些。
林依自乡下来,不知甚么是蜜酒,张仲微之前去过东京酒楼,略知一二,向她解释一番。
林依听后,暗自冷笑,这样的酒也能吃醉人?只怕是早有色心,借着酒劲发作罢。
青苗也悟了过来,后悔替流霞通报,赶她道:二少夫人没钱,你找别家借去。
流霞急道:你咬伤了大老爷,这酒钱就该你付。
青苗回嘴道:就是这酒惹的祸,若大老爷不吃它,怎会发酒疯,不发酒疯,我又怎会去咬他的手?这话前后逻辑严丝合缝,流霞竟反驳不出,只好转向林依,道:大老爷方才还夸二少夫人孝顺……林依朝青苗使了个眼色,道:去翻一翻,看还有没得钱,凑三十文出来,替大老爷还酒债。
青苗便去柜前,装模作样翻了翻,拿起黄铜小罐晃了晃,道:二少夫人,还有几文,是预备晚上买菜的。
林依问流霞道:还了酒债,明儿就没得饭吃,你选还钱,还是选饿肚子?林依的嫁妆抬进来时,流霞是看见了的,猜到她是在唬人,便大着胆子道:谢二少夫人借钱。
林依也不为难她,真就数了三十文出来,交到她手里。
青苗看着流霞满意离去,急道:二少夫人,你还真借,愈发民他们以为咱们好拿捏。
林依故作犯愁状,托腮叹道:菜钱被借走,明儿吃甚么?青苗会过意来,笑道:清清净净饿一天也好,还省得我晚上去买菜。
林依笑道:你躲不了懒,不用买菜,一样要去菜市。
青苗醒悟过来,连忙朝外走,道:今儿的姜辣萝卜还没做呢。
张仲微待青苗出门,犹豫着向林依道:娘子,你这样做,不大妥当罢,万一把二老饿坏了,怎生是好?林依道:放心,饿不着,婶娘连房子都借了,管咱们一天的饭,算得了甚么。
张仲微瞠目结舌,指着她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连婶娘都算计?林依想出这样的好主意来,很是得意,拍下他的手,嗔道:甚么算计,讲得这般难听,咱们可是一家人,现在大房困顿,求二房接济一阵,难道不行?张仲微使劲吞了口口水,仍旧结结巴巴:好,好主意,先去婶娘家吃几天,待得我做官领到俸禄,再请他们到我们家吃。
林依大笑:还说我会算计,你更甚,我只想着叨扰一天,你却是把做官前几顿全惦记上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青苗报仇晚饭前,青苗去菜市买第二日要用的萝卜,另外捎带了几把甘露子回来,林依不曾见过此物,问道:这是炒来吃的?青苗摇头,道:甘露子的做法可多了,蜜饯甘露子、酱甘露子、腌甘露子,若是热天,还能直接凉拌来吃。
林依长了见识,又问:那你打算做哪一种?青苗想了想,道:蜜饯我不会,后几种里,酱的最好吃,不如我就做酱甘露子?林依笑道:随你,做得了,分两碟子咱们尝尝便得。
青苗欢快应了,提着菜篮朝后面灶台而去,林依望着她背影,感叹道:青苗忙碌,我却闲了下来,没想到咱们家如今赚钱的,是个丫头。
这无心之语,亦让张仲微惭愧,只盼着雅州书信快至,好早些迈入仕途。
晚饭时,张栋未因三十文的酒钱向林依道谢,流霞也没提明日无菜钱一事,大概以为林依是吓唬她。
张仲微几次想开口,都被林依瞪了回去,只得将脸埋进饭碗里,不敢再抬头。
杨氏自觉无颜面对林依,略动了动筷子,便回了里间。
饭毕,林依夫妻俩回房,张仲微不解道:娘子,明日开不了火,为何不让我先提一句,好让爹娘早作准备?林依道:我既嫁到你们张家来,就该你们张家养,有饭吃饭,无饭,再不济啃野菜团子,我也绝无怨言。
这话摆明她以后再不操心家事,要做个闲散人,张仲微先是一愣,后想了想,轻叹道:这样也好。
林依见张仲微并未出言反驳,暗自高兴,取出棋盘,与他下了几盘五子棋,再洗漱安歇。
当日夜里,张栋宿在流霞房内,云雨几度,好不快活。
可惜到底年纪大了,第二日便有些精神不济,流霞心疼,道:我去巷口与老爷端一碗血羹来,再到对面打一角酒,如何?张栋对此安排很满意,欣然点头,流霞便去了,但巷口的小吃摊子与张家不熟,不肯赊账,流霞磨了半日嘴皮子,无果,只得折返,去向林依讨钱。
林依才与杨氏请过安,正在她房中闲话,流霞寻了去,问道:二少夫人,早饭何时摆?大老爷想吃一碗热热的血羹,还要一角蜜酒。
林依的态度很是和善,笑道:我又不当家,问我作甚。
她十分清楚,此话一出,势必得罪杨氏,但她实在不愿再做冤大头,把心一横,豁出去了。
杨氏并未生气,只恨张栋太不会做人,把儿媳得罪了。
她对着流霞沉了脸,道:无钱还吃甚么血羹,去厨下把昨日的剩菜剩饭热一热,端上来将就一顿。
流霞哪敢与杨氏顶嘴,忙应着下去了。
她走到灶前唤青苗,青苗打着呵欠出来,道:流霞姐姐,正等你做饭呢,我与你打下手。
流霞自觉得比青苗高了一等,很是不满她的态度,遂道:方才我在忙时,你就该把早饭做了,还等着我来。
青苗倚在门框上,笑问:流霞姐姐在忙甚么呢?流霞脸上一红,瞪了她一眼,催道:你别闲着,赶紧生火。
青苗故意慢吞吞,一根一根捡柴火,流霞担心张栋等急了,只好自己动手,一面生火,一面骂青苗。
青苗也不生气,只是帮起忙来,动作愈发慢了,时不时还捣捣乱,多塞几根柴火堵住灶眼。
流霞气极,举手欲打,青苗慢悠悠道:大老爷吃不上早饭,势必要生气,我却是不怕的,不知流霞姐姐怕不怕。
流霞恨恨将手放下,将她赶进屋去,免得妨碍自己做饭。
青苗乐得清闲,但仍旧站到门口,称要盯着些,免得有人使坏。
流霞累了一头的汗,还要听这呕人的话,气了个仰倒。
饭菜热好,流霞正要端,青苗却抢先一步夺过来,体贴道:我来,我来,你去唤大老爷来吃饭。
唤张栋固然重要,但流霞更想先去杨氏面前卖个乖,便道:不消你帮忙,我先端到屋里,再去唤大老爷——青苗留着小心眼,不等她讲完,已快步走远了。
流霞追上去夺,青苗竟把半碗汤水直接泼到她身上,流霞傻眼,待得回过神来,青苗已拐过了墙角,看不见了。
流霞又气又急,只得先回房换衣裳。
青苗到得杨氏房中,将饭菜搁到桌上,请杨氏与林依夫妻来吃饭。
杨氏见来的只有她一人,遂问道:流霞呢?青苗十分响亮地回答:流霞姐姐说要亲自去唤大老爷,因此叫我先把饭菜端上来。
林依正站在杨氏身侧,十分清楚地看到,杨氏以手握拳,长指甲朝里折了折。
她看了青苗一眼,暗笑,这妮子摆明了要报仇,整流霞来了。
几人落座,不多时,张栋进来,扫了桌面一眼,皱眉道:不是说有血羹与酒的,何在?林依默念几遍我不当家,充耳不闻。
杨氏道:谁人讲的,你找谁去,我可没说过这话。
张栋便抬眼寻流霞,却未瞧见人,正要询问,流霞匆匆进来了,向杨氏道:大夫人恕罪,婢子来迟。
杨氏因方才青苗的话,已在生流霞的气,此刻朝她一打量,见她转眼间又换了身衣裳,愈发不喜,冷冰冰道:你辛苦了,歇着便是,还来侍候作甚么。
流霞申辩道:是青苗泼了我一身的菜汤,我去换衣裳,这才耽误了。
青苗不屑道:流霞姐姐,迟了就是迟了,大夫人又没说要罚你,你慌甚么。
早饭是我一人做的,你根本没近灶前,哪里来的菜汤?流霞不敢置信的望向青苗,后者是存了心要报复,腰杆挺得笔直,一脸理直气壮。
杨氏一见,就信了青苗,冷眼看流霞,抿着嘴不作声。
流霞十分委屈,偷眼看张栋,希望他能替自己讲两句好话,不料张栋也很生气,心道,这妮子又没买血羹,又没去唤我,真是只晓得躲懒,无甚用处。
流霞没等到张栋伸援手,只好与杨氏跪下磕头,求她原谅。
杨氏根本不理她,慢慢夹菜,慢慢扒饭,看那样子,是打算让她跪上一阵了。
张栋也觉得流霞欠教训,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指着桌上,抱怨道:这叫人怎么吃?杨氏好言好语道:家中无钱,大老爷将就几顿罢,待得你复官领到俸禄,想吃甚么买甚么。
这话正是林依心中所想,暗中为杨氏抚掌喝彩,叫了声好。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仲微挣钱张栋不悦道:一顿早饭能花费几个钱,叫媳妇先垫上,来日再还。
林依迅速接话:我的嫁妆钱,只剩下三十文,昨日全让流霞借去了。
杨氏问流霞道:你向二少夫人借钱作甚么?流霞看了张栋一眼,道:大老爷的酒钱需四十文,我这里只得十文,因此向二少夫人借了三十文。
杨氏与张栋道:媳妇的钱,与你还了酒钱,你还有甚么说道?张栋才不相信林依无钱,但他没法去翻儿媳的账本,只好看向张仲微,示意他与林依施压,可惜张仲微是早让林依收服的了,哪里肯理他,端着碗只顾扒饭,装作没看见。
张栋生起气来,把筷子一丢,起身就走。
杨氏在他身后叮嘱:莫要去吃酒,没人与你付酒钱。
张栋充耳不闻,径直朝对面的小酒肆去了,杨氏气得不轻,骂流霞道:还不去追,若是他欠了酒钱,就将你卖了还债。
流霞正好趁此机会爬起来,连忙应了一声,飞奔而去。
林依冷眼旁观,见流霞与张栋扭作一团,再看杨氏,一脸伤感,不禁暗自叹息,同情她所嫁非人。
杨氏心里堵得慌,推说已吃饱,进了里间。
林依跟去安慰了几句,杨氏拍着她的手道:我省得,是不能惯着他。
林依眼眶有些湿润,生怕落下泪来,更惹杨氏伤心,连忙退了出来。
张仲微还在门口张望,见林依出来,道:流霞没能拉住爹,他又去吃酒了,我去叫他回来?林依拉了他就走,道:哪有晚辈管着长辈的道理。
这话在理,张仲微连连点头,再不去理会张栋,随她回屋。
闲坐无趣,林依再次取了棋盘出来,要与张仲微下五子棋,张仲微却道:娘子,我去街上逛逛,中午再回来。
林依欢喜道:你要去逛街?我随你一起去。
张仲微却道:我有正事,下回再带你去。
林依奇道:甚么正事?张仲微吭吭哧哧,不肯作答,林依缠住他不停追问,称不讲个清楚,不许出门。
张仲微无法,只得讲了实情,原来他是想跟在眉州一样,寻个茶馆卖酸文。
堂堂进士,去市井卖酸文?林依怕跌了张仲微的面子,意欲阻拦,但转念一想,他能有这觉悟,乃是好事,若不加以鼓励,将来岂不是另一个张栋?她有了如此考虑,便放开张仲微,转身去开箱子取出眉州带来的笔墨纸砚,使一块包袱皮包了,递与他,笑道:去罢,不指望你赚几多,只别比青苗的姜辣萝卜挣得少,免得惹她笑话。
张仲微得了激将,胸脯一挺,道:一篇酸文,在眉州也要卖三十文,东京定然更贵,我只消卖一篇出去,就比姜辣萝卜赚得多了。
林依替他扯了袍子,叮嘱道:只许去没得伎女的茶楼,花茶楼看也不许看。
还有,赚了钱径直回家,莫要让爹娘知晓。
张仲微听了前半句,连连点头,听到后面,就不解了,问道:挣了钱,让爹娘高兴高兴也好,为何不能讲?林依懒得与他讲道理,瞪眼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还我的嫁妆钱的,就从现在开始罢。
张仲微想了想,点头道:也使得,就当是我替爹娘还钱了。
林依见他被自己说服,便催着他道:快去快回,咱们中午还要去婶娘家蹭饭呢。
她送走张仲微,走到后窗处唤青苗,青苗听见声响,跑出来问道:二少夫人有何吩咐?林依不答,只招了招手,待得她绕进屋来,才问道:早饭可曾吃饱?青苗摇头道:剩饭剩菜本就不多,轮到我吃时,只剩了半碗饭。
说完又笑:我还算好的,流霞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林依取来黄铜小罐,拿在手里晃着,笑道:这是与你攒的嫁妆钱,咱们先取两个出来,买肉饼来吃,如何?青苗红了脸,夺过来道:甚么嫁妆钱,都拿去买肉饼。
林依笑道:与你玩笑呢,中午只怕也吃不饱,你快数几个出来,一人买两个肉饼充饥。
青苗数出钱,左右看看,问道:二少爷不吃?林依道:他要向你学习,出门挣钱去了。
青苗笑道:二少夫人真狠心,也不让二少爷吃饱了再出门。
林依不以为然道:饿一饿,他才晓得肩上有责任,免得与大老爷一样不思进取。
青苗深以为然,道:大老爷在对面吃酒,只怕又欠上好几十文的债呢,二少夫人这话可得硬气些,别替他还。
林依点头,接过黄铜小罐放好。
青苗出门,跑到巷口曹婆婆肉饼铺,买了四个肉饼,拿油纸包了,揣在怀里,又一路小跑,回来与林依,道:二少夫人,还热乎着呢。
林依分了她两个,主仆二人藏在房内,一气吃了,又都觉得好笑,对视乐了一气。
中午时分,对面的婆婆果然来讨酒钱,张栋故技重施,叫流霞来向林依借,林依只推说嫁妆钱已花尽,一个铜钱也拿不出。
流霞不好强讨,只得原样回复张栋,张栋借着酒劲,在房内发脾气,却被杨氏一盆冷水浇下,立时清醒,冻得浑身直哆嗦。
林依刚听完青苗回报,还来不及问详细,张仲微就回来了,将一包铜钱递与她,又问道:爹怎地了,我方才路过,听见流霞嚷嚷说要去请郎中。
林依打开那方手帕,一面数钱,一面回答:爹娘老两口吵架呢,你是晚辈,千万别掺和。
张仲微犹豫道:不会是真病了罢?林依头也不抬,道:若有求于你,自然会使人过来说。
到底不是亲生爹娘,张仲微听她讲得头头是道,也便丢开,笑问:我比起青苗来如何?林依数完钱,一共一百二十五文,笑道:比青苗赚的多出一倍不止,还是你强些。
张仲微得了夸赞,反倒羞愧起来,道:我前儿向下等房的左右邻居打听,他们外出做零工,一天也能赚一百文呢。
青苗听见,惊喜问道:在哪里做零工,我也去。
林依笑看她一眼,道:你在我家做零工,还要去哪里?青苗吐了吐舌头,也笑了。
林依起身,把张仲微赚的钱装进钱匣子,小心锁好。
流霞在外敲门,问道:二少夫人,午饭可得了?青苗朝林依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出声,自己走去开门,道:二少夫人又不当家,你到这里来问饭作甚?流霞想进门问林依,青苗却堵着,道:我正想过去问问大夫人,何时开饭呢,二少爷与二少夫人都饿了。
流霞愣道:饭食不是一向由二少夫人打点么?青苗道:昨儿讲得清清楚楚,二少夫人的嫁妆钱已被你借去了,哪里还来的钱贴补?流霞推她道:我不与你讲,你让我去见二少夫人。
青苗一点也不让她,双手朝她胸口一推,大声骂道:你一个大老爷的通房,要强闯二少爷的屋么?隔壁有脑袋探出来,是邻居家的丫头春妮,瞧了一时,回头冲屋里道:夫人,无事,是隔壁丫头不检点。
流霞的脸立时涨得通红,待要与春妮分辨,那边的门已关上了,只得冲着青苗大叫:你污蔑我。
青苗冲她扮鬼脸,道:就污蔑你,怎地?流霞一抹眼,瞬间流出泪来,哭着冲回杨氏房内,道:我照着大夫人吩咐,去二少夫人那里问午饭,不料却被青苗说成是强闯二少爷的屋。
杨氏冲张栋发脾气道:都怪你把儿媳得罪了。
说完又恼流霞:既是有求于人,就该和缓些,你硬闯作甚么?张栋捂在床上,身上还是冰冷的,驳道:我看都是你惯出来的,你瞧伯临媳妇,一样拿嫁妆钱养家,可敢有半个不字?杨氏气道:你既羡慕,那去二房过活。
张栋浑身不爽利,哼哼道:仲微媳妇不给饭吃,少不得要去叨扰叨扰二弟的。
杨氏别过脸去,道:我丢不起这人,宁愿饿着。
张栋坐起来披衣裳,道:不过就是咱们家现下穷了,到兄弟家趁食而已,有甚么好丢人的?这话不假,同姓即为一家,何况还是亲兄弟,别说吃饭,就是去住上几天,也是无妨的。
杨氏想通,走去服侍张栋穿衣,道:也就这一回,吃多了只怕要瞧弟妹的脸色,你明日早起,带上二郎,去审官东院瞧瞧,管它甚么差遣,先谋一个再说。
张栋不悦道:我才被你泼了一身凉水,只怕转眼就要病,哪还有力气去差遣院。
杨氏略有愧疚,轻声道:吃两杯酒无妨,谁叫咱们如今没钱。
到底是夫妻,比不得通房可以随意,张栋见她有悔意,也就不好再摆脸色,安慰她道:莫要慌张,差遣一事,我早盘算好了,只等马知院的夫人回京。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举家蹭饭杨氏理解这逻辑,奇道:你获官,与马知院的夫人何干?张栋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得意道:我自有妙计。
说完发现杨氏眼神不对,忙道:我只与马知院打交道,你可别想歪了。
杨氏笑道:想来别个也瞧不上你。
张栋见她神情缓和,哈哈一笑,率先朝外走去,杨氏紧跟而上,一面走,一面吩咐流霞去换张仲微与林依,上二房吃饭。
林依早料到如此,已经同张仲微这有青苗等着了,待流霞在门外一唤,便走了出来,一齐朝二房那边去,倒把流霞甩在了后头。
林依夫妻来到方氏房中,张栋与杨氏已然入座,张梁十分热情,亲自与张栋斟酒,张伯临与脸上亦无不悦表情,方氏见到张仲微来,欢喜非常,站起身来,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嘘寒问暖,转眼与他夹了好几筷子菜。
林依暗自惊讶,看来在大宋,到亲戚家蹭饭是很平常的事,倒是她多虑了,只不知如此多来几天,他们还有没得好脸色。
桌上菜色不是特别丰盛,一盘白渫斋、一碗白肉、一碗炖萝卜、一盘清炒白菘。
张栋四人一来,这四盘菜明显就不够吃了,方氏心疼儿子,忙吩咐李舒道:他们好容易来吃顿饭,赶紧加菜罢。
李舒倒也不小气,命甄婶去厨下吩咐,看还有甚么菜,再整治四五盘上来。
方氏一抬眼,瞧见流霞,心思一转,道:流霞如今身份不同,可别饿着了,去厨下吃罢。
杨氏没出声,流霞哪里敢,直道自己不饿,朝后退了退。
方氏好心无人领情,有些气恼,再一转头,瞧见青苗,便带了些火气道:流霞都收房了,仲微媳妇何时与青苗开脸?林依不答,在桌下踢张仲微的腿,张仲微忙出声道:婶娘,我不要通房。
方氏脸一沉,道:这是甚么话?张仲微把张梁一指,道:爹不是也没通房?这话问得好,叫方氏再讲不出话来。
张梁道:那是因为冬麦破了像。
众人听见这话,抬眼去寻,果见丫头堆里立着冬麦,脸上有几处斑斑点点,好似生过疖子后留下的疤痕,不禁暗叹一声可惜了。
张梁那句话,叫方氏窝火,但也让她有了劝张仲微收通房的由头,紧问不止。
张仲微被她唠叨得没法,恨不得将耳朵捂起,好容易熬到吃完饭,一句闲话也不肯叙,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林依瞄到方氏眼神望向了自己,马上也起身,推说吃饱了,疾步回房,大呼好险,差点被婶娘逮到。
张仲微一想到晚上还要去那边吃饭,愁眉苦脸道:娘子,我再去卖半日酸文,咱们晚上自己开火,如何?林依心道,方氏再怎样劝说,也是外人,只要他们两口儿守得住,并无妨碍,于是道:你只埋头吃饭,当没听见,老人家絮叨几句,值个甚么?张仲微只好道:也罢,我当娱亲了。
就算不开火,钱还是要挣的。
他略歇了会子,又抱着笔墨纸砚出门去了。
青苗到二房厨房吃过饭回来,问林依道:二少夫人,你不是最热衷赚钱的,怎不见动静?林依道:还不知二少爷的差遣在哪里呢,且再等等。
青苗抱怨道:城里闲得慌。
林依奇道:你不是要卖姜辣萝卜,哪里闲了?青苗道:姜辣萝卜做起来简单,顶多一个时辰便得,我晚上卖,白日里却是无事做。
林依看了看里外两间小屋,家具甚少,打扫起来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确是无事可做,只好道:且再忍耐几天,待雅州来信,把官司解决,咱们再作打算。
青苗这才记起张栋是有官司在身的,撇了撇嘴,道:都是大老爷要充好人,带甚么洪寒梅上船,不然甚么事也没得。
林依道:事已至此,别抱怨了,你去隔壁瞧瞧大老爷在不在?青苗领命,到隔壁窗前瞧过,回报道:大老爷与流霞都不在,只大夫人在念佛。
林依便起身,到杨氏房中去,陪她讲了半日闲话,议定明日回杨氏娘家。
无事做,极难熬,好容易半日光阴过去,又到饭时,二人候得张仲微回来,杨氏问道:二郎去做甚么了?林依担心张仲微讲实情,抢着答道:他去年来东京赶考时,结识几个朋友,因此去拜访一番。
既是拜访友人,为何没吃了饭再回,杨氏有所怀疑,但没再问,命流霞唤来张栋,一同朝二房去。
二房一家人见他们又来,登时傻了眼,李舒顾着面子,隐忍不发;方氏想赶人,又担心张仲微没饭吃,只得拿眼瞪张栋与杨氏;只有张梁依旧热情,招呼他们入座,吩咐李舒另炒几个好菜来。
张伯临瞧出张伯临脸色不好看,他同方氏一样,也顾惜张仲微,便在桌下将李舒的手轻轻一握,低声道:娘子,卖我个面子。
李舒最爱张伯临的温柔,当即就心软了,转头命甄婶去厨下吩咐。
甄婶是个老人精,瞧出二房一家子,大都是冲着张仲微面子,因此两荤两素端上来,荤菜全摆在张仲微面前,张栋与杨氏跟前,只有两盘青菜。
杨氏倒还罢了,张栋却是最爱吃肉,一见甄婶如此行事,就生起气来,却无奈她是李舒奶娘,发作不得,一顿饭吃得十分窝火。
方氏照例与张仲微唠叨收通房一事,不厌其烦,张仲微一面恩恩啊啊,一面扒饭,始终没句囫囵话,方氏也只能干着急。
几人吃完,告辞回家,张栋还在路上就发起脾气来,大骂二房的下人不长眼,欺人太甚。
另几人问他为甚么生气,他又不好意思说是为了两盘子肉,只得住了嘴,气哼哼地朝流霞房里去了。
林依瞧出杨氏脸上黯然神情,先将她送回去,陪着坐了一时,再才回自己房里。
张仲微已将下午挣得的钱摊在了桌上,只等着她回来就献宝。
林依数了数,笑道:不错,比上午还强些。
张仲微道:娘子,你别急,我现下虽无差遣,却有官,乃大理评事,虽然只是九品,好歹有些俸禄。
林依不大懂,问了问,还是云里雾里,只大概明白,北宋官员官衔是虚的,差遣才是实际职务。
张仲微见她还是一脸迷茫,遂简明扼要道:我现在是大理评事,领一份俸禄,待得有了差遣,还可另领一份。
这样讲,林依立时就明白了,欢喜道:原来做官的待遇如此优厚,怪不得人人都削尖了脑袋要赶考。
张仲微暗自叹气,九品小官,能有多少俸禄,在这高物价的东京,能糊口就不错了。
他见林依高兴,不忍扫兴,便只在心里想了想,没讲出来。
第二日,林依依旧当一甩手掌柜,大房一家人没得早饭吃,有昨日先例在前,今日张栋没再抱怨林依,带上全家老小,直奔方氏房中。
二房几人正在喝粥,见大房一群人冲进来,吓了一跳。
张梁颇有家族责任感,二话没说,吩咐李舒添碗添筷子,方氏却不高兴了,只拉了张仲微坐下,向其他人道:咱们家也穷,哪经得住你们天天来吃。
有方氏发话,李舒便坐着不动,张梁不满道:谁家没个难处,在乡下时,就是邻居落难,也要帮一把的,何况是我亲大哥。
方氏根本不理他,吩咐杨婶道:与二少爷盛碗粥来。
张栋与杨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尴尬,张梁认定方氏跌了他面子,将筷子一摔,怒道:谁人当家?李舒见公爹发脾气,便要妥协,正欲转头吩咐甄婶,方氏喝道:挺着肚子还磨蹭甚么,赶紧吃完了回房安胎。
李舒乐得有方氏在前挡着,忙扶着腰站起来道:媳妇身子不适,先回房了。
方氏爽快点了点头,甄婶便将李舒那份早饭用个托盘装了,与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李舒离去。
杨氏哪受过这样的待遇,臊得脸通红,转身就走,张梁却叫住她,道:大嫂,是我治家不力,这里与你赔罪。
说着躬下身去,作了个揖。
杨氏不好再走,只好停住,张梁亲自搬来凳子,道:大哥大嫂放心,只要有兄弟一口,就断不会少了你们的。
张栋与杨氏听了这话,倒有几分感动,就将方才的不快暂时忘却,带着林依朝凳子上坐了。
张梁吩咐杨婶道:取干净碗筷来,与大老爷、大夫人与二少夫人盛粥。
杨婶不敢去,只拿眼瞧方氏,方氏却不知哪里想转过来,大方道:你与任婶一道去,连锅端来。
林依见方氏转变如此之快,心知有蹊跷,不过她本就抱着看戏的态度,巴不得张栋多吃些苦头,好安份几日,于是只将疑惑压在心里,冷眼旁观。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张栋受气(修正)暂缺第一百二十八章 方氏送饭林依故意忽略了张栋,但张仲微心想,杨氏回娘家,张栋自然是会陪着的,林依断没有只与杨氏买包子,不给张栋吃的道理,于是放下心来,道:包子钱也记在我头上,改日卖了酸文还你。
林依笑道:使得。
过了一时,流霞来敲门,称杨氏准备出发。
林依夫妻俩忙收拾了一番,出来锁门。
到得隔壁屋里,却发现张栋不在,便问:爹不一起去?张栋自里间踱出来,道:二郎,咱们今日去审官东院瞧瞧。
这话一听就是借口,闲了这几日,都没去问差遣,怎么杨氏一要回娘家,他就想起来了?张仲微扭头看杨氏,杨氏却并无异议,道:二郎,你就留下陪你爹罢。
林依暗自奇怪,张栋不陪着杨氏一齐回娘家,应是有失脸面的事罢。
杨氏怎这般轻易就同意了,难道这其中有甚么缘故?杨氏瞧出林依惊讶,待得出了门,悄声道:我那位继母,与你爹有些过节。
林依了然,大概是杨氏继母难相处,不免有些紧张。
杨氏安慰她道:你为人硬气,我继母一定喜欢,莫要担心。
喜欢硬气的人?这倒与杨氏的性子有几分相像,或者说,是杨氏学了她继母?林依心中随意猜测,又问了些事体,得知杨氏继母姓牛,人称牛夫人,年纪与杨氏相仿,目前最恨的人是张栋,最恨的事是儿子杨升逛伎馆。
林依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问道:娘,外祖母为何会恨上爹?杨氏支支吾吾不肯讲,林依猜想大概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便不再提。
平日出门,都有林依出钱雇轿子,如今她要装穷,两人便只能全仗一双脚,林依在乡间,再苦再累的活儿都做过,走几步路,不在话下,但杨氏从未受过这份累,路还未走到一半,就已走不动了,全仗流霞扶着。
林依瞧在眼里,很过意不去,又念及杨氏待她不错,便欲掏钱雇轿子,不料一摸荷包,发现这两日装穷装惯了,竟忘了带钱。
回头问青苗,也是没带,于是只好扶杨氏到路边歇了会子,又继续赶路。
她们到得牛夫人家时,杨氏已是大汗淋漓,勉强与牛夫人行过礼,介绍完林依,就再也没有力气。
流霞赶忙扶她到椅子上坐了,接过小丫头端上的茶,喂她喝了几口。
林依一面与杨氏抚胸顺气,一面偷眼打量牛夫人,只见她头梳高髻,前插六对金钗,后插大象牙梳,上着小袖对襟旋袄,下系长裙,那料子,印染花纹繁复,一瞧便知是好的,但林依从未见过,叫不上名字来。
她瞧过牛夫人的装扮,再看自己与杨氏,立时觉得低了一档,显见得是才从乡下来的。
林依打量牛夫人,牛夫人也在打量她们,看了一时,问杨氏道:你们不是住在朱雀门么,离我这里又不远,怎累得气喘吁吁?杨氏答道:咱们走来的。
牛夫人惊讶道:怎么不坐轿子?杨氏回道:我们才回京,官人还未领到差遣,手头有些紧,因此没雇轿子。
牛夫人面现轻视之色,将杨氏身上的衣裳指了指,又问:这还是你离京前,我送你的衣裳罢?杨氏点了点头,没作声。
牛夫人命丫头端上杨氏送的礼,翻拣两下,嗤道:你何时见我用过这些粗劣玩意?杨氏面红耳赤,忍不住要回嘴,牛夫人却起身朝帘子后面走,挥着手帕子道:赶紧家去罢,等你家张栋有了出息,再来看我,不然我嫌丢人。
杨氏与林依,椅子还没坐热,就被赶了出来,站在大门口好不尴尬。
林依正想着,要不要雇个轿子,待得到家再付钱,就见那日见过的杨升从墙边绕了出来。
杨升走到她们跟前,将一样物事塞进杨氏手里,道:娘只是气姐夫,并不是针对姐姐,你别往心里去。
杨氏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支金簪,连忙递回去,道:你又偷她的首饰,小心的挨板子。
杨升满不在乎道:怕甚么,娘的首饰多得很,少上一两样,她根本发觉不了。
杨氏还是不肯接,摆手叫他回去,拉了林依就走,杨升只好将金簪收起,另掏出一把铜钱,替她们雇了一顶能坐两人的轿子,道:姐姐慢走,改日我再去看你。
杨氏感激点头,携了林依的手登轿,吩咐轿夫朝朱雀门东壁去。
林依坐在轿子上,暗道,原来杨氏继母这样厉害,怪不得张栋不一起来,想来不是不与杨氏面子,而是因为怕了牛夫人。
杨氏累得林依跟着一起受气,过意不去,便与她讲些当年的恩怨,作为解释,原来当初杨氏出嫁时,牛夫人亲自挑了几个丫头与她作陪嫁,但张栋却嫌样貌太丑,成亲没几日,就趁杨氏不在家,唤了个牙侩来,一举全卖了。
那几个丫头本就不甚贴心,因此杨氏对他这举动,并无多话,但牛夫人却觉得张栋拂了她的颜面,一直生气这许多年。
林依觉得都是些小事,不明白他们为何就此把关系闹僵,心道,这大概就是亲娘与后母的区别罢。
二人到家,张仲微接着,奇道:你们怎么回来这样早?林依与他丢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讲话,张仲微只好闭了嘴,落后杨氏两步,悄声问道:外祖母没留你们吃饭?林依将她们才进门就被赶一事讲了,道:你运气好,不曾跟去,那位外祖母,嫌弃咱们家穷,竟是不拿正眼看我们哩。
说话间进了屋,张栋正在与杨氏感慨:到底不是你亲娘,见咱们家揭不开锅,也不说接济接济。
杨氏没好气道:要不是你卖了她送的丫头,她也不会没个好声气。
林依眼瞅着二老要吵起来,忙拉着张仲微匆匆行过礼,躲回自己房里。
张仲微道:今日陪着爹,不曾去卖酸文。
又问:你可曾买包子与娘吃?林依道:别提了,我只记得要装穷,忘了带钱,别说包子,连轿子也没法雇,可把娘给累坏了。
还好回来时那位小舅舅替我们叫了顶轿子,不然还要让娘累一回。
张仲微自责道:都怪我忘了提醒你。
说着向林依讨钱,要去给杨氏买包子。
林依道:娘只怕已被牛夫人气饱了,你先去问问,若是她要吃,再去买。
张仲微到隔壁一问,果然杨氏已称头疼,在里间躺下了,不过张栋听说有包子吃,兴趣很大,连称自己爱吃羊肉馅的。
张仲微回转,将情形讲与林依听,林依自黄铜小罐里摸出两个铜板,丢与他道:只有这些,买个酸馅包子与他送去。
酸馅包子即素馅包子,张仲微犹豫道:爹只爱吃肉。
林依马上将递出的两文钱又收了回去,道:那只能罢了。
张仲微顿了顿脚,重回隔壁,与张栋道:爹,我们仅剩两文钱,只够买个酸馅包子,你若是要吃,我现在就去买。
张栋气得直捶椅子,骂道:亏你还是个男人,竟当不了媳妇的家。
张仲微自觉无力养家,已是羞愧,任由他骂,就是不肯答应去翻林依的嫁妆箱子。
张栋早上只吃了半碗粥并几口米汤,骂了没几句,就累了,靠在椅子上喘了会儿气,吩咐道:去你叔叔家瞧瞧,问一问何时开饭?张仲微退出来,到二房那边去问,却得知他们早已吃过,连锅都刷干净了。
他回来向张栋如实禀报,张栋不相信,道:这才甚么时辰,都吃过了?他又遣流霞去探,得来的消息却是一样,只好亲自起身,欲寻张梁问个明白,不料二房下人却告诉他道,张梁由张伯临陪着,上街消食去了。
张栋寻不到张梁,在二房就再无讲得上话的人,只好灰溜溜回来,坐在厅里发脾气。
杨氏本就心情不好,听见他在厅里吵闹,便走出来责备,两口子吵起架来。
张仲微忙奔回自己房里叫林依:娘子,爹娘吵嘴,你快去劝劝。
林依道:一边是爹,一边是娘,你叫我帮着哪个?张仲微心想也是,便不再出去,只走到门口留意动静。
方氏自屋间夹道穿过来,见张仲微站在门口,忙把他朝屋里推,将一只食盒放到桌上,道:我担心你现任爹娘瞧见,特意没从他们门口过,绕了个圈子过来的。
她打开食盒,侧耳听了一时,道:他们在吵架?那正好,你赶紧吃,免得他们闯来瞧见。
食盒是双层,上面一碟旋炙猪皮肉,一碟醋溜白菘,下面一碟煎夹子,并一大碗粳米饭。
方氏将饭菜摆好,招呼张仲微来吃,张仲微见只有一碗饭,看了看林依,没动筷子,向方氏道:这一大碗饭,我可吃不完,叫青苗再拿副碗筷来,我与娘子分一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初见成效林依只要不负担全家人的开销,多的是钱去吃香喝辣,因此忙道:我不饿,官人自己吃罢。
方氏坐在一旁,丝毫没有叫林依另拿一副碗筷的意思,张仲微只好独自把饭吃完。
方氏将碗盘收拾进食盒,自屋旁过意回去了。
张仲微愧疚道:娘子你还饿着……在乡下时,方氏得林依的好处不少,猪圈鹅群都发得过股份,如今却连一碗饭也不肯与林依吃,难免令林依生气,恨恨道:我自有钱,不稀罕。
她走到后窗前,招手叫青苗进来,抓了一大把钱与她,吩咐道:去隔壁街的酒楼,端几样好菜来,记得讨个食盒,别让邻居瞧见。
青苗自然明白这邻居所指何人,袖着钱,到酒楼点了两荤一素三道菜,讨了个食盒装着,绕了一截路,从巷子另一头回家。
林依打开食盒,一盘盘兔、一碗群仙羹、一盘东风菜,还有一大碗米色润泽的捞干饭。
青苗称,据酒楼小二介绍,此乃广东运来的齐眉稻米,很是精贵,外面一般买不到的。
林依命青苗取来两副碗筷子,也不会甚么主仆,一同坐下吃起来。
青苗吃了两口,发现张仲微不在,问道:二少爷呢?林依道:出门卖酸文去了。
青苗笑道:二少夫人装穷,还是有成效,不然二少爷哪晓得要赚钱养家。
林依含笑点头,心道,男人天生需要调教,如今这成绩,还算不错。
两人吃完饭,林依收拾碗筷,青苗却归还食具。
她们这里吃饱了,张栋却还饿着肚子,饥肠辘辘,着实难熬。
好容易挨到晚饭时分,遣流霞去二房一打听,得知他们又提前开饭了。
气得他在屋内转了好几个圈,最终还是抵不过饥饿,走进里间与 杨氏商量道:夫人,咱们把暂时穿不着的衣裳当两件,买菜买米来做晚饭,可使得?杨氏没想到张栋也有操心家事的一天,十分惊喜,便依他所言,将热天穿的纱衫翻了一件出来,又把张栋的葛袍寻了一件,叫流霞拿去质铺当。
那两件衣裳虽然旧了,但料子是好的,流霞去走了一趟,换回足陌一贯钱,整一千文,她将沉甸甸的钱袋子搁到桌上,再把当票递与杨氏,喜滋滋道:没想到两件衣裳当回这许多钱,能撑好几天了。
杨氏却道:那两件衣裳,买来时都是花了好几贯,却一共只当了一千文,少了。
流霞邀功不成,黯然退至一旁。
张梁饿极,连声催她去买菜下厨,杨氏开了布袋子,抽出串钱的绳子,仔细数出五十文,想了想,又收回十文,交与流霞道:去菜市买几样最便宜的菜蔬。
张栋不满道:我饿了一整天了,该割一刀肉。
杨氏道:寻常做工的人家,每天也要吃掉一百文,这贯钱能顶几天?若不省着些花,接下来就该当你的见客衣裳了。
张栋这两日连番落败,消磨许多斗志,加上又饿着,有气无力,只得依了杨氏,晚上吃素。
流霞赶到菜市,把白菘萝卜等物称了几斤,待得拎回家,又去寻青苗,叫她帮着一起做饭。
青苗人在林依房里,自后窗探出头去,好奇问道:谁买的菜?流霞答道:大夫人当了两件衣裳,换得的钱。
林依在房内听见,很有几分欣慰,这菜钱虽然不是张栋挣钱的,但他总算不再只指望别人,当属一大进步。
青苗得了林依允许,走去灶前,同流霞一起做晚饭。
张仲微卖完酸文回来,见到这情形,惊讶道:娘子,你买的菜?林依摇头,笑道:爹娘买的,咱们晚上有饭吃。
两人都十分高兴,相视而笑。
过了会子,晚饭得,一家子终于围坐在一起,吃了顿安稳饭。
杨氏想到再不用瞧方氏脸色,面儿上一直有笑意,不住地劝林依多吃些。
唯有张栋,没吃到肉,不大高兴,不过他饿得狠了,再不爱吃素,也扒了三大碗饭,直到开始打饱嗝,才搁了筷子。
饭毕,张仲微陪张栋出门消食,杨氏与林依坐着吃茶,道:媳妇,我这里有了些钱,后面几日咱们都在家里吃。
林依应了,建议道:娘叫流霞黄昏时去买菜,便宜不少。
杨氏忙让流霞记下,又与她商量过明日的菜色,这才叫她回去。
有了那一贯钱,暂时不愁生计,林依保住了嫁妆钱,心情极佳,又有张仲微卖酸文,青苗卖萝卜,每日总有两、三百文的进账,让她感到前景一片光明。
一晃小半个月过去,她日子越过越如意,张栋却迎来了烦心事——雅州信至,李简夫在信中称,只要张仲微上奏折,洪员外就撤诉,反言之,即张仲微不上奏折,这官司就要打到底。
事关张仲微,但官司却是张栋惹出来的。
连都开始抱怨他当初多管闲事,张仲微认为,反正家里有张栋顶着,他也做不了主,干脆不闻不问,任由张栋一人去操心。
张栋只好独自出马,成日穿梭于昔日同僚家中,那些官场的大人们,见他求助,个个都称愿意帮忙,但就是不见厚礼不落实。
张栋没钱,只能无功折返,愁得两鬓泛白。
这日,林依在灯下缝补一件衣裳,见张仲微撑着下巴,默默坐在窗前,遂问道:仲微,想甚么呢?张仲微眼中流露出羡慕神色,道:哥哥已得了祥符县县丞的职务,过不了几日,就要动身去任上了。
林依好奇问道:主薄是几品?张仲微答道:祥符乃是京畿县,京畿县丞是从八品。
县丞在一县之中,地位仅次于知县,手中握有实权,更何况是离开封府距离如此之近的祥符县,张伯临在李简夫护佑下,想来是前途无量了,难怪张仲微羡慕。
林依只能安慰他道:爹为官多年,应是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叫他吃官司,你自去甚么审官东院领差遣,若是需要打点,只管与我讲。
张仲微苦笑道:咱们是一家人,怎能如此行事。
他虽是反驳,却无责备之意,林依猜想,也许张仲微对于过继一事,是有些后悔的罢。
一晃又是好几日过去,张栋还是没想出办法来,眼见得张伯临就要赴任,他父子二人却还没着落,那头发,就愁白了一半。
张伯临不日就要去祥符县,趁着有时间,来邀张仲微吃酒,张仲微请示过林依,随他一同去了。
兄弟俩就近寻了个酒楼坐下,叫了一壶酒,几碟小菜吃着,张仲微先敬张伯临道:恭喜哥哥谋了个好差事。
张伯临在兄弟面前不隐瞒,一仰脖吞吐下杯中酒,道:哪里是我谋的,乃是因为岳丈大人顾及你大嫂怀着身孕,不便远行,这才与我寻了个离东京最近的缺。
张仲微道:既是为了方便照顾大嫂,何不就留在京里,翰林院编修的差事,你不是能去的么?张伯临不屑道:有名无实的职位,哪比得了京畿县县丞。
张仲微点头称是,与他又碰了几杯。
张仲微问道:仲微,听说我岳丈,与伯父两人杠上了?张仲微叹气道:我爹死活不肯让我上奏折,有官司在身,差遣一事只能拖着,我这不知哪日才能上任呢。
张伯临不大关心张栋,却忧心兄弟前程,猛吃了几杯酒,拍着张仲微肩膀道:你放心,此事包在哥哥身上。
张栋都棘手的事,张伯临能有甚么法子?李简夫虽是他岳丈,可又不会听他的话。
张仲微只道他是安慰自己,随口应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张伯临却不是说说而已,酒后分别回家,马上提笔,与李简夫写信,信中只讲了一件事,称他要休掉李舒,至于理由,是一片空白,留待李简夫自己去想。
他写完信,封好封茼,命一家丁雇一匹快马,以最快的速度送去雅州。
李舒从未见过张伯临主动与她爹写信,玩笑道:你这个女婿,也真够实务,差事定了,才肯赏脸与我爹寄信。
她玩笑,张伯临也玩笑:是,我嫌这差事不够好,请岳丈与我换一个,若是不肯,就把你休了。
李舒自然听出这是假话,轻轻捶了他一拳,笑骂:你敢。
她没把张伯临的话往心里去,不料过了十数日,李夫人的加急信至,问她与张伯临闹了甚么矛盾,竟让他起了休妻之心。
李舒大吃一惊,忙去问张伯临,张伯临却道:男人间的事,与你不相干。
李舒心下奇怪,抖着李夫人的信道:那我娘的信,该如何回?张伯临想了想,还是将事情托盘而出,诚恳道:我兄弟俩,承蒙岳丈关照,但人各有志,又何必强求?李舒理解他们的兄弟情,却又十分委屈,落泪道:若我爹不答应,你就真要把我休了?第一百三十章 太守撤诉李舒怀着孩子,张伯临不愿叫她伤神,好生抚慰道:你既孝顺,又贤惠,还为我们张家怀着子嗣,我哪里舍得休了你,实在是为兄弟忧心,才出此下策。
这话暖人心,李舒止了泪,勾起嘴角,道:你们倒是兄弟情深。
张伯临搂了她道:仲微若过得不好,我这做大哥的,怎能安心赴任。
你是大嫂,也当为他想想。
若张伯临逼着李舒,她或许会赌气,甩手不理,但如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无法拒绝,当即铺纸提笔,与李夫人写信,央她劝一劝李简夫,放过张仲微。
张伯临在旁指点,教她将休妻一事写得严重些,好让李夫人着急。
李舒嗔怪,张伯临拱手道:待得事成,我再向岳母赔礼。
李舒拗不过他,只得将自向处境编排一番,又朝信纸上滴了几点茶水,才叫家丁送出去。
李夫人接到信,首先留意的是信纸上的斑斑点点,以为李舒是一面落泪一面写的,大急,逼迫着李简夫赶紧写回信,道:舒儿怀着身子,怎能受此折磨,你赶紧把官司撤了。
李简夫早已收到张伯临来信,以为他只是吓唬人,根本没打算理会,此时听李夫人讲了李舒信中所述,惊道:张伯临好大胆子,他真准备休掉我女儿?李夫人晓得李简夫软肋所在,不再提李舒所受的苦,只道:舒儿可是你的嫡长女,若被休回家,你颜面何在?李简夫又气又急,大骂:女婿到底不比儿子,怎样待他都不是亲的,我才与他谋了个好差事,他还不晓得满足。
李夫人催他写信,将毛笔塞进他手里,道:你们官场上的事我不管,但女儿是我生的,我不能不管。
李简夫的手被李夫人捉着,只好坐下写信,快马送了出去。
张栋那边接到信,展开来看,李简夫要求张仲微与他各退一步,只要张仲微在朝堂上保持中立,他就让洪员外撤诉。
张栋如释重负,将信递与张仲微瞧了,道:喜事,咱们去吃一杯。
张仲微满心都是对 张伯临的感激,便道:明儿再陪爹吃酒,我先去向哥哥道谢。
张栋不悦道:他都上任去了,你去哪里道谢?张仲微道:祥符县离东京近,我走着去也花不了半个时辰。
张栋觉得张仲微把张伯临摆在了他前头,很不高兴,沉着个脸,就是不点头。
杨氏毫不客气道:大郎是看在二郎的面子上,帮了你一把,照理你也该去向大郎当面道谢,如今二郎要代行,你不感激也就罢了,怎么还拦着?张栋张口结舌,反驳不出,张仲微见他尴尬,忙道:爹是长辈,哪有长辈向晚辈道谢的理,我去便得。
张栋不好再拦,只好放他去了,又怕自己方才的态度被张仲微知晓,便装模作样道:二郎到了那边,代我与大郎道声谢。
张仲微应了,先回到房中,将李简夫撤官司的好消息告诉林依,林依惊喜道:大哥好本事,比爹强百倍。
张仲微道:我打算去祥符县向哥哥当面道谢。
林依道:这是应该的,你准备何时动身?张仲微道:祥符县近得很,我即刻出发,晚上就回来了。
林依点头,转身开了钱匣子,取出几百钱,装进钱袋子,递与他道:即是道谢,当备几样礼去,到了那里,再请大哥吃几杯。
张仲微赞她想得周到,把钱接了,转身便走,林依突然想起一事,忙拦住他道:这事儿定然不是大哥一人的功劳,李太守看的是 大嫂的面子,咱们先去街上备礼,待我谢过大嫂,问她可有话可捎带,你再去祥符县不迟。
张仲微连称有理,同她一起上街备礼,成匹的面他们买不起,便将小儿成衣买了几件,又照着张伯临的喜好,买了几样拿得出手的礼,再一齐回家,张仲微留在屋里候消息,林依去见李舒。
到得李舒房内,李舒起身相迎,林依忙按她坐下,道:大嫂身子沉重,何须多礼。
李舒歉然:因我父亲的缘故,耽误了二郎的差遣,实在过意不去。
林依笑道:男人家的事,我不懂,只晓得我们大老爷能脱了官司,是大嫂的功劳。
她将小儿衣裳递上,道:我瞧这布料还算软和,与我侄子买了两件,大嫂凑合着使罢。
李舒抚着肚子,笑道:你想得周到,他还未出世,就先把小衣裳备好了。
甄婶在一旁道:这些物事,自然是事先准备好,二少夫人细心。
李舒谢过林依,命小丫头将衣裳收起。
林依问道:仲微要去祥符县,大嫂可有话要与大哥捎带。
李舒笑着摇头,道:这样的近,家丁丫头一日几趟地来回跑,早就把话传尽了。
林依闻言,便要起身去知会张仲微,李舒却道:叫小丫头去,弟妹陪我坐会子。
她既开了口,林依自然要陪,重新坐下,一面吃茶,一面问道:既然祥符县这样的近,大嫂坐个轿子就去了,为何不与大哥一同搬去?李舒道:那边房子还未寻着好的,因此耽误了,再说就算过去,也是一大家子一起去,同住在这里有甚么分别?锦书与青莲两个通房,是跟着张伯临去了的,李舒口中的一大家子,指的应是方氏老两口。
屋里没得外人,林依便笑道:大嫂想单门独户,怕是实现不了了,叔叔与婶娘,如今只得大哥一个儿子,若你去祥符县,他们必定是要跟去的。
李舒道:可不是,我比不得你命好,照着他们官场的规矩,父子二人不可在同一地做官,你是注定要小两口单独过日子的,好不快活。
这规矩,林依乃是头一回听说,不禁又惊又喜,但不敢将情绪太过外露,免得更引李舒不快。
李舒叹道:我本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不料你也说没法子。
林依暗道,若真不愿与公婆住在一起,当初就不该把张梁与方氏带进城来,如今才考虑这问题,迟了。
她见李舒闷闷不乐,不好讲些打击她的话,便搜寻出一个法子来,道:大嫂可想过与叔叔、婶娘寻些事做?李舒好奇问道:他们能做甚么?林依一面想,一面道:叔叔是读过书的,可与他开个馆教书,至于婶娘,与她在郊区买一块地,或在城里开个铺子,随她怎么折腾。
李舒还在思索,甄婶先拍手笑道:二少夫人果然脑子活络,他们都有了正经事做,自然腾不出时间来烦扰大少夫人。
李舒想转过来,亦笑道:这主意极妙,不但让他们有事做,说不准多少还能赚几个回来,不再需要我的嫁妆钱养活。
她一时间心情大好,不顾林依相拦,执意起身谢她,又叫甄婶取出一匹上好布料,让林依拿回去做衣裳。
林依推脱不过,只好收下,玩笑道:我来与大嫂送谢礼,反赚了一笔。
李舒笑道:这叫甚么话,我这也是谢礼,你若嫌不恭敬,我亲自与你送上门去。
林依连称不敢,笑着起身告辞。
李舒得了好方法,就开始担心跟去祥符县的两名通房丫头,急急地催促甄婶去祥符县看房子,又吩咐小丫头们收拾行李。
林依回到家,还没歇多久,张仲微就回来了,称张伯临刚上任,事务繁忙,根本没空与他吃酒,因此他只将礼物留下,略坐了坐就回来了。
林依道:横竖离得近,改日再去也是一样。
如今爹的官司已了,你去与他商量商量差遣一事是正经。
张仲微连连点头,喝了几口水,便朝隔壁去,问张仲微道:爹,咱们明日去审官东院走一趟。
?张栋端着一盏茶,慢慢吃着,道:照着李太守的意思,是要你不偏不倚。
张仲微点头道:是,我自当遵守,免得爹又能惹上官司。
张栋的脸色,不经意地沉了一沉,道:既是哪一派都不能投靠,就只有翰林院偏修一职合适。
翰林院编修,只有头甲前三名的考生有资格担当,是极有荣耀的职务,但张仲微听张伯临讲过,此职有名无实,不过是做些记录书写的清闲活儿,还不如去县城当个主薄。
张仲微对张栋此建议很不满,但不敢表露,便寻了个借口道:东京物价贵,翰林院编修的俸禄,养不了家。
张栋不悦道:你才入仕途,毫无资历,能做甚么大官?张仲微道:不敢想高位,只盼能谋个主薄,李太守虽要求我保持中立,却未限定我不能到地方为官。
张栋见他不听话,很是窝火,心道,过继的儿子到底靠不住,还没做官,就开始不服管教,若他日官位高于他,岂不更加嚣张?他这样想着,愈发起了压过张仲微一头的心思,发狠道:你不满我的安排,想必是另攀了高枝,那还管我叫爹做甚么,不如拜到别人门下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张栋出京张仲微见张栋放了狠话,哪还敢辩驳,连忙道:儿子知错,一切听从爹安排。
张栋这才缓了神色,道:翰林院虽清闲,却是天子近臣,你用心当差,前程指日可待。
张仲微诺诺不敢言,默默听了,行礼辞去。
回到房内,林依问结果,张仲微答道:爹的意思,是让我进翰林院,做个翰林编修。
林依欢喜道:我听人讲过翰林院,极有身份的地方,爹为你作的好打算。
张仲微苦笑道:翰林编修俸禄微薄,根本养不了家,这倒还是其次——我头一回入京时,就从欧阳翰林那里听到过,如今的翰林院,亦是分作两派,纷争不休,而李太守凭着官司在手,只许我中立,到时我一人孤立,又无后台,只怕熬得十数年也出不了头。
洪员外诬陷官司,李简夫以势压人,这些事情刚过去,林依对于张仲微入仕,很有顾虑,此刻听了这话,愈发忐忑,忍不住劝道:仲微,要不咱们不做官了,回乡下做个富家翁,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张仲微只是不想进翰林院而已,并非不愿入仕,他对于官场,仍有向往,因此轻轻摇了摇头。
林依叹道:既然你想做官,咱们又无后台,那在哪里都是一样,就听从爹的意思,到翰林院去罢。
张仲微前后想想,也只能如此,大不了进去后,先明哲保身,再另谋出路。
他这里差遣已定,张栋却还没着落,杨氏难免着急,催着他去审东院打听。
张栋前些天已打听到消息,得知马知院夫人回了京城,他自己也觉得时候到了,于是就听了杨氏的话,动身去审官东院,寻到马知院,问他还有甚么缺。
马知院与张栋是旧识,常一起吃酒的人,寒暄几句,得知他来意,爽快道:河州缺个知州,你看如何?这差事不错,但河州却是个穷地方,张栋不太满意,问道:没得别处?咱们多年老友,可别蒙我。
更好的缺,自然是有的。
但马知院对张栋的情况一清二楚,晓得他拿不出钱来,便只摇头。
张栋不再多问,另转了话题,邀他道:咱们多年未见,且去酒店吃两杯。
马知院以为张栋是要伺机送礼,便笑了,嘴上却推辞道:天色不早,我得回家了。
张栋见四下无人,就朝马知院跟前凑了两步,神神秘秘道:正是天黑,才好吃酒。
马知院惧内,唬道:伎馆可不敢去。
张栋再三保证,要带他去的,乃是酒楼,而非伎馆,马知院这才肯了,随他朝街上去。
张栋带马知院去的,的确是酒店,只不过前头还有个庵字,这庵酒店,外面看起来,与寻常酒店并无不同,只有进到二楼阁儿里去,将门一关,才能发现其妙处,原来屋里除了酒桌椅凳,屏风后还暗藏一床。
马知院见了阁内陈设,并未发问,张栋也不多加解释,只叫小二上酒上菜,又唤了两名伎女陪酒。
酒过三巡,张栋寻了个借口离开,只把两名伎女留在房内。
他在外候了半个多时辰,才见马知院一脸心满意足出来,忙迎上去,扯谎道:马知院,方才有你家家丁出来寻你,问到我这里来了。
马知院大吃一惊,冷汗暗流,心道家中夫人疑心太重,这才出来个把时辰,就寻人来了。
他急急忙忙问张栋道:你怎般作答的?张栋凛然道:我才去过东院,看见马知院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马知院大呼好险,赶忙朝外走,道:我得赶在家丁前头回家去,不然可不好说道。
说完又再三叮嘱张栋,莫要走漏了消息。
张栋连声保证,抢先几步出去,替他把轿子雇好,送他上轿家去。
过了几日,张栋再去寻马知院时,虽然还是没备礼,但仍获了个好差遣,到衢州知州一职。
杨氏十分惊讶,问道:你只不过当了一件衣裳,就得了个好职位,如何办到的?张栋得意洋洋,却不肯与她讲实情,只道马知院与他关系好,这才优待于他。
杨氏当了真,佩服他好本事,将家中仅剩的几百文钱拿出来,先请二房一家,后请娘家人,连吃了两日酒。
此时二房一家已全搬去了祥符县,方氏与张栋虽有不愉快在前,但到底是至亲,接到消息,还是都赶回东京来,两房人热热闹闹聚了一天。
请杨氏娘家人吃酒这日,牛夫人没来,不过很给面子,叫杨升带来一箱子铜钱相贺,解决了他们的路资问题。
杨氏顿感关键时刻,还是得靠娘家人。
张栋感激牛夫人雪中送炭,隔日两口子便带了张仲微与林依,去向牛夫人道谢并辞行。
因张栋重新做了官,牛夫人客气不少,不但上了茶,还留他们吃饭。
席间,杨氏指了张仲微夫妻,向牛夫人道:娘,你外孙与外孙媳要留在京城,他们才来不久,万事不懂,还要劳烦你照拂一二。
吃茶时,牛夫人已得知张仲微也做了官,因此脸上笑意盈盈,满口答应,又与杨升道:都是至亲的人,须得多走动,不然生分了。
杨升提议道:姐夫与姐姐马上要去衢州,何不叫外甥一家搬到咱们家来住?牛夫人连连点头,与林依道:你们总共才主仆三人,租个房子好不合算,住到我们家来,方便不说,还能省些赁钱。
林依见识过牛夫人厉害的一面,岂敢轻易答应,忙道:租金已付,此时搬出,只怕更不合算。
牛夫人道:那有何难,转租出去便得。
牛夫人盛情难以拂却,杨氏又不表态,林依只好讲了个活话,道:爹娘走后,要空出来一间,待得那间房子租出去再说罢。
牛夫人见她委婉拒绝,也只得罢了,又道:我是你外祖母,别跟我客气,若是缺甚么,尽管来拿。
林依忙应了,举杯敬她,谢她好意。
因牛夫人今日积蔼,一桌人相谈甚欢,张栋几人尽兴而归。
回到家,张栋感叹道:岳母好几年不曾正眼看我,今日谋了好职位,终于肯留我们吃饭。
杨氏清点着杨升送来的铜钱,道:继母送的钱不少,咱们哪里花得完,与两个孩子留下一半罢。
张栋无钱时,斤斤计较,如今得了肥缺,倒不在乎了,大方道:你自作主罢。
杨氏将钱送到林依房中,叮嘱她道:钱不多,省着些花,若是不够了,写信告诉我,我与你送些回来。
林依心下感激,把钱推了回去,道:仲微也有俸禄,不能孝敬你们,已是过意不去,哪还好意思要你们的钱。
杨氏执意要给,道:东京物价贵,你还是留着,再说你替我们还债的钱,说好要还你的,这些还不够,待得你爹领了俸禄,再补上。
林依只得收下,再三谢过杨氏。
张栋好容易得了好差事,急着要赴任,尽最快的速度办好一应手续,别过亲朋好友,带着杨氏与I,启程朝衢州去了。
张仲微与林依将他们送至城外驿站,方才回转。
林依感叹道:不久前还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转眼就剩了我们两个。
张仲微道:为官便是这样,总凑不到一处。
说完又打趣她道:你再不必在婆母面前立规矩,我还以为你很高兴呢。
林依拍了他一下儿,笑道:我有这样好的婆母,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不怕立规矩。
二人说说笑笑,并肩回家。
青苗正在收拾空出来的那套房,门口挂了一块牌子,上头有歪歪斜斜几个大字:有房出租。
张仲微一看就乐了,笑话青苗道:你这几个字,也就我和二少夫人认得,换作别个,以为是鬼画符。
青苗臊红了脸,将牌子一把扯下,躲进屋里去了。
林依嗔怪张仲微道: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会写字的有几个,她一个丫头,能写成这样,算不错了。
张仲微叫了声糟糕,道:我把青苗得罪了,中午吃饭,她不会朝我碗里多撒一把盐罢?青苗自窗口探出头来,啐道:我才没那样小气。
张仲微大笑,回房磨墨,亲自写了一张招租广告,贴到隔壁门门口。
当天晚上,就有人来问价钱,却是邻居家的丫头春妮。
春妮进门,与林依行过礼,道:林夫人,我们夫人想租你隔壁那间屋,不知你要价多少?林依道:上等房是每间八贯钱租来的,你想必也晓得价钱,那套房共有两间,我们的租期,还剩大半个月。
春妮道:我这就回去禀报,若是我们夫人同意,就明早过来看房,再商讨价钱。
林依点头,叫青苗送她出去。
第二日大早,林夫人来了,到空房里外看过一遍,爽快道:把牌子摘下罢,我付你整月的房钱。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神秘邻居林依当初向林夫人借个碓舀,她都舍不得,今日怎变得大方起来?林依心下奇怪,便问她是自住,还是替别人租的。
林夫人指了春妮道:你家丫头单独有间屋,我家丫头见了眼红,因此也租一间与她住。
林依闻言更加奇怪,林夫人竟肯租一间上等房与丫头住,真是匪夷所思,不过既是有人送钱,何乐而不为,她回房问过张仲微的意思,出来与林夫人道:你若租了这套房,中间隔了我们一家,好不方便,不如将我们现住的这间腾出来租给你。
林夫人却摆手道:不必麻烦,就是这间,很好。
她执意如此,林依便不强求,请她进屋,签订契约,交付房钱。
她等十六贯钱拿到手,还有些不敢置信,进里间与张仲微道:实在没想到,这位林夫人如此干脆,还白送我们几天的房钱。
张仲微正准备去翰林院,随口答道:许是他们家有钱。
林依还想与他讲讲碓舀的事,但见他已出门,只得住了,走到后头吩咐青苗道:二少爷今日上任,炒两个好菜来。
杨氏临走前把了钱,方才又收回十六贯的房租,再加上林依的嫁妆,连青苗都晓得他们如今不愁生计,提着菜篮到菜市割了半斤羊肉,回来做了一锅油汪汪红通通的麻辣火锅。
中午,张仲微很早就回来了,见到一桌子好菜,难免担心花费太过。
林依与他夹了一块肉,道:你只管做官,家里开销有我呢。
张仲微仍旧不放心,道:咱们三人,哪怕天天吃素喝粥,一个月下来也得花去三贯钱,再加上房钱,一共要二十多贯,着实不少,还是省着些好。
林依宽慰他道:咱们现在只有三人需要养活,担心甚么?别忘了眉州还有我的几十亩地,每年能赚不少钱呢。
青苗在旁插话道:我如今除了卖姜辣萝卜,还添了酱甘露子,每天能卖百来文,虽不够吃肉,买菜蔬尽够了。
张仲微有些惭愧,夸赞道:你们都是能干人,只有我是吃闲饭的。
林依笑道:你如今拿两份俸禄,可算不得吃闲饭的。
说着又推他:闲话少说,快与我们讲讲今日见闻。
张仲微苦笑道:欧阳翰林讲得不错,翰林院果然分作两派,我夹在中间无人理睬,抄了一上午的书,就回来了。
林依奇道:难道欧阳翰林也不理你?张仲微道:欧阳翰林已出任开封府尹,再说他与李太守……林依记起,欧阳翰林乃李太守好友,之间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另转了话题,安慰张仲微道:不求你富贵,但求平安,别去趟浑水。
张仲微点头,仍有些无精打采,林依笑道:你如今能养家,就是能耐,为何不高兴?张仲微想到自己再不是吃闲饭的,这才稍稍开怀,冲林依一笑,举筷吃饭。
饭毕,张仲微歇了会子,仍去翰林院。
青苗收拾起碗筷,准备拿去后面清洗,但才出门,就又退了回来,惊讶道:二少夫人,我瞧见隔壁林夫人,领着个男人进了她才租了房。
林依不以为然道:兴许是贾老爷,有甚么好奇怪。
青苗不曾见过贾老爷,便信了林依的话,笑道:瞧我这一惊一乍。
她端了碗盘重新出门,又朝隔壁瞧了一眼,见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暗自奇怪,大白天的,贾老爷与林夫人藏到丫头房里头作甚么。
她洗过碗,将疑惑讲与林依听,林依嗔怪道:虽是邻居,又不大熟,管别个作甚么。
青苗得了教训,吐了吐舌,不敢再提。
林依翻开账本,仔细计算她的嫁妆钱,尚有钱铜一千余贯,加上嫁进张家时瞒报的那些,一共将近三千贯。
钱虽不算太少,但经不起坐吃山空,她又开始盘算起赚钱的门道。
青苗叹道:要是眉州的钱能运进京来就好了。
林依道:方才我是安二少爷的心罢了,那些卖粮的铁钱折算成铜钱,才几千文,能顶甚么用,还不如让三少夫人帮忙,继续买田。
青苗闻言,也犯起愁来,眉头皱起老高,林依觉着好笑,道:咱们家又不是揭不开锅,只不过想求个生财之道罢了,你这般模样作甚?青苗道:在乡下时,处处能生钱,到了城里,花钱快,赚钱难。
林依笑道:说难也不难,你看对面的卖酒婆婆,一个小酒肆,养活一家人呢。
青苗得了提示,欢喜起来,拍着手道:二少夫人,咱们又不是没本钱,也盘一个铺子,开门做生意呀。
林依点头道:身在城中,要想赚钱,也只有做买卖了,明日咱们上街逛逛,瞧瞧行情。
青苗兴致颇高,叽叽喳喳出主意,琢磨着从哪里逛起才好。
主仆二人正议论,外面响起敲门声,青苗走去开门,原来是林夫人,双颊红艳似桃花,站在门口问道:你们家可有碓舀,借我一用。
林依在里间听见,好不惊讶,转念一想,兴许是她家的碓舀坏了,于是走出去吩咐青苗,命她去后面将碓舀搬来。
林夫人等待碓舀的时间,不住地打量林依,林依被看到不好意思,只好寻了话题,问道:我打算做点小生意,却不知在东京城甚么赚钱,林夫人来得早,可有甚么好主意?林夫人道:那可巧了,我也正想着寻些事情来做,不如咱们合伙?两家虽是邻居,可都是租的房子,做不得准,这般轻易就开口相邀,不怕林依是个骗子?林依觉得林夫人举动,确是奇怪,但还是道:合伙容易,寻个赚钱的门路难。
林夫人道:这有甚么难的,若是本钱少,就雇人去夜市卖点心;若是本钱多,就盘个房子开酒店。
林依见她说的这样容易,奇道:会做点心的人,自己做了上夜市卖即可,怎会甘愿受雇于我?开酒店更不是件容易的事,别的不说,咱们在东京人生地不熟,寻个好厨子就不易。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封口费用林夫人笑道:看来林夫人果真是头一回来东京,对这里的行情不甚了解,东京城里,有一门好手艺,却又买不起材料的人多着呢,你也不必远去,就到咱们后面的下等房转一圈,就能寻出好几个来。
青苗取了碓舀来,听见这话,插嘴道:夜市里都是小本生意,本来就赚的不多,若雇个人来做,赚头就更少了,没得意思。
林夫人惊奇道:你倒是个懂行的。
青苗得意道:那是,我每日都到夜市卖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林夫人道:那咱们各出一半的钱,开个酒店,又赚钱,又省力。
林依不想与这位夫人合伙做生意,但能套些话,了解下东京行情,还是好的,于是问道:林夫人能寻着好厨子?林夫人笑道:寻厨子作甚么,东京许多酒店,东家并不出面经营生意,只是提供场所而已,你把开店的消息一放出去,就自有无数的酒保、茶博士和经纪人上门来洽谈生意,要求到你酒店里来兜售他们自己的酒水、点心和小菜。
林依对此经营模式十分好奇,问道:那我相当于是个二房东,靠着向酒保等人收取场地费为生?林夫人笑道:林夫人一点就通,有做买卖的天份。
又道:我还有些生意经,等你与我合伙,我再告诉你。
这位林夫人前面讲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因此林依虽不愿与之合伙,但想听听她后面的话,就舍不得断然拒绝,而是问道:林夫人好爽快,不用同贾老爷商量?林夫人道:我家老爷是个行商,常年天南地北地跑,难得在家。
林依与青苗对视一眼,心里都在想,既然贾老爷不在家,那方才随林夫人去隔壁房里的男人是谁?林依道:林夫人一人在家,想来很辛苦。
林依仿佛就在等这一句话,迅速接道:幸亏我有个娘家兄弟在东京,时不时地来看我,刚才还与我担了两桶水来。
林依虽还有疑惑,但人家都这样讲了,也就只能点点头,表示相信。
林夫人起身,接过碓舀,又问林依道:合伙开酒店的事——林依讲了个活话,道:我还要与官人商量,改日再与林夫人传消息。
林夫人转身朝外走,道:那我等林夫人的话。
青苗与她打开门,送她出去,待她一走,就将门关上,回身与林依道:娘家兄弟,谁信哪。
林依看了她一眼,没作声。
青苗以为是鼓励,继续道:既是娘家兄弟,有甚么不好见人的,大大方方在厅里接待便是,有必要躲到丫头房里,关上门窗……林依喝止道:青苗,你还是待嫁丫头,嘴上留些分寸。
青苗忙住了嘴,道:我是怕二少夫人上那林夫人的当,她送房钱与你,又拉你伙伴做生意,必是有所图谋。
林依已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轻笑道:我能有甚么让她觊觎的,不过是想与我们绑在一起,图个封口罢了。
青苗急道:我看那林夫人不是正经人,咱们赶紧搬家罢?青苗意指暗娼,但林依觉得不像,他们在这里已住了个把月,林夫人家里来往的男人,也就今日这位娘家兄弟而已,因此林夫人多半是不守妇道,而非娼妓。
青苗觉得林依所讲有理,道:既然还算是正经人家的娘子,那就算了,咱们只当不晓得,留与她家老爷去管罢。
林依点头道:极是,这里与乡下不同,咱们都是租房子住,今天还在这里,明日说不定就搬走了,因此少惹是非为好。
青苗遗憾道:可惜了,不答应与她合伙,套不出生意经。
林依笑道:还是该谢谢林夫人,听她讲了那一通,我茅塞顿开,原来在东京开个酒店,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难。
青苗问道:二少夫人想开酒店,这主意不错,不过酒店有大有小,好几种呢,咱们开哪一种才好?林依道:我没去过酒店,哪里晓得,还是寻机会上街去瞧瞧再说。
青苗觉着这话有理,兴致高涨,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林依笑道:你也太性急,咱们两名女子,独自去酒店坐着,好不尴尬,且等二少爷回来后再行事。
青苗哪里等得了,想独自先去街上瞧瞧,又不放心留林依一人在家,好容易熬到张仲微回来,连忙迎上去道:二少爷,咱们去街上瞧酒店。
张仲微听得没头没脑,忙看向林依。
林依开钱匣子取了钱,道:晚上咱们不开火,上街吃去。
张仲微问道:去夜市?林依问他道:你可晓得有一种酒店,东京只是房东,并不出面经营,只把店租与别人做买卖?张仲微一时没听明白,笑道:绝少有人为了开酒店,还特特盖个房子罢,大多不都是租屋来开?又问:你想开酒店?咱们可没经验。
想出租酒楼?咱们没房子。
林依捶了他两下,道:你当差才一天,口齿就变伶俐了,再去得几日,只怕要油腔滑调起来。
张仲微笑道:我只是讲实话,不过有些脚店,小本经营,店家只专卖酒,其他下酒菜,都是外人。
林依满意道:这与隔壁林夫人讲得差不多,咱们就去这样的脚店瞧瞧,顺便吃晚饭。
张仲微大笑,指了对门道:你若只想见识这样的脚店,不必远走,对面的小酒肆便是。
林依正经道:别瞧不起小酒肆,咱们才来东京,万事不熟,又没有做过买卖,贸然投太多本钱,不是上策,唯有从小本生意做起,积累些经验再说。
这想法很务实,张仲微大为赞同,于是待林依戴上盖头,一家人朝对面酒肆去。
林依每天都见着这家小酒肆,却从未进来过,今日到店里一瞧,果然那婆婆只卖酒,柜台里三只酒坛子,两坛子便宜酒,按碗卖,还有一坛子稍贵的蜜酒,论角卖。
北宋量酒的角,大小不同,这家酒肆的角很小,大约是二两,大概是因为来往的都是穷人,少有人吃得起。
林依夫妻坐了,与青苗也添了条板凳,唤来婆婆,将便宜酒各叫了一碗,蜜酒点了一角,请她温过后端上来。
婆婆见他们三人都点了酒,服侍殷勤,林依借机问道:婆婆,这些酒,都是你自家酿的?婆婆笑道:脚店哪能自己酿酒,都是从正店买来的。
正巧门口有辆牛拉的平顶车经过,她指了道:那便是正店来送酒的。
林依了然,悄声向张仲微道:开这样的店,倒也不难,不过是寻个所在,再进些酒来卖罢了,不消甚么专门的手艺。
张仲微点头道:是,虽赚的不多,但也没甚么风险。
青苗不善吃酒,喝了一口,皱起眉头,道:光吃酒可填不饱肚子,我回去端些姜辣萝卜与酱甘露子来?林依点头,叫她去了,又问张仲微道:若想点下酒小菜,到哪里去买?话间刚落,就有个经纪人,挽着个篮子,笑嘻嘻上前报喜:正巧这里有新上市的香糖果子,客官来一份?林依问道:一份几个钱?经纪道:一份八文。
林依道:这可不便宜。
经纪辩道:这酒肆里的经纪,我是最便宜的。
林依不肯信,挥手叫他走了。
张仲微道:按酒果子填不饱肚子不买也罢,我去隔壁小食店端几碗鹌鹑馉饳儿过来?林依点头,数出钱与他,张仲微便走到隔壁,点了三碗,请店家帮忙端了过来。
所谓鹌鹑馉饳儿,与鹌鹑并无关系,只是形容其味美罢了,林依吃了几口,又有个经纪人上前,兜售自家腌制的咸菜,称一份只要五文。
恰逢青苗回来,一手端着碟姜辣萝卜,一手端着盘酱甘露子,道:五文还便宜?我这萝卜与甘露子,每样只消三文,若两样都买,更便宜一文。
那经纪不服气,夹了筷子咸菜叫青苗尝,青苗尝过,也不服气,把自家的姜辣萝卜与酱甘露子,也推过去请他尝。
经纪的咸菜,腌好后只用清水煮过一道,而青苗 的两样小菜,是加过油的,味道自然更好,经纪尝过,自觉技不如人,竟挽着篮子走了。
林依笑话青苗道:你才来,就抢了别个生意。
青苗忿忿不平道:我到夜市,一份小菜才卖三文钱,他那淡而无味的咸菜,竟要价五文。
张仲微道:他可是要提着篮子,各个脚店到处跑的,比不得你轻松,自然卖得贵些。
青苗一想,确是如此,这才平复了心情,笑道:他赚的是辛苦钱,我不眼红。
方才青苗与经纪斗菜,酒肆中的酒店都瞧在眼里,随后就陆续有人上来问:这两样小菜卖不卖?偶下一回馆子,竟有钱送上门,青苗喜出望外,连忙回家,把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全搬了来,当场兜售。
林依与张仲微吃完鹌鹑馉饳儿,青苗还不肯回家,称好容易有赚钱的机会,不能放过。
林依好笑,同张仲微商量道:反正家就在对面,留她在这里卖完再回?张仲微点头同意,交待了青苗两句,与林依先行回家。
没过一会儿,青苗就回来了,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却没有卖完,林依问道:怎么,卖不出去,还是有人抢生意?青苗摇头,道:怪不得酒肆的经纪,将吃食卖得贵,原来酒肆的酒店,都是慢慢吃,半日才换一拨,我要在那里候许久,才能卖出两碟子,还不如在夜市薄利多销呢。
张仲微笑道:不然那些经纪,怎会各个脚店到处跑,你只守在一处,自然赚不了钱。
青苗闻言更加沮丧,道:我哪有空去满城跑,看来这钱是赚不了了。
林依道:我倒有个法子。
青苗惊喜问道:甚么法子,二少夫人快讲。
林依笑道:咱们自己开个酒肆,你把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放在那里卖,岂不美哉?青苗欢喜道:那我多做几样,凑个攒盘,准保人人都爱吃。
林依赞许点头,又道:小酒肆就开在家门口最好,可惜对面已有一家。
张仲微道:热闹的地方多的是,改日我有空时,带你上街逛逛,选一人多处将酒肆开起来。
林依担忧道:离家太远,总觉得不放心,万一有泼皮上门捣乱,怎办?张仲微笑道:好歹我也是个官,开张时请几位同僚上酒肆来坐坐,还有哪个泼皮敢来?林依起身福了一福,玩笑道:往后还要靠张编修照拂生意。
青苗一见她两口子有打情骂俏的苗头,忙悄悄退了出去。
林依笑骂一声,问张仲微道:听你这口气,与各位同僚关系有改善?张仲微苦笑道:我与李太守不和的事,才半日功夫就传遍了,有几人开始拉拢我,他们热衷,我却苦恼。
林依道:那你还道要请同僚来照顾生意,若被李太守怀疑你投靠了另一派,怎办?张仲微道:官场上的那些人,哪怕腰里别着刀子,面儿上也是一团和气,两派虽政见不同,暗地里争得你死我活,但表面功夫都足得很,经常聚在一处饮酒作乐呢。
林依道:既是这样,那等我们酒肆开张,你请各位同僚去正店吃顿饭。
张仲微惊奇道:娘子你不是不允许我去正店的,那里可有伎女。
林依狠捶了他两下,道:你只许吃酒,伎女都召来陪别人。
又问:难道你们这些男人,个个都爱伎女?总有例外的罢?张仲微想了想,道:还真有一位上司,既不纳妾,也不召妓;还有一位同僚,不纳妾,只爱伎女。
林依惊喜道:真有这样的人?还是你上司?这可得跟着学学。
张仲微不以为然道:我本来就是这样,有甚么好学的。
林依见他自夸起来,笑着朝他腰间戳了一下儿,张仲微顺势捉住她的手,低声笑道:这几日忙碌,咱们好几天不曾……林依推他道:还没洗澡。
张仲微只当没听见,嘴上不停,手下不停,迅速抱着她滚到了床上去,一阵快活。
第二日起床,二人吃过早饭,张仲微照常去翰林院当差,林依送他到门口,见青苗蹲在屋前,望着对面发呆,奇道:你在这里作甚么?青苗道: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端过去就是钱,可惜我没功夫在那里候着。
林依道:我与你出个主意,端去叫婆婆帮你卖,一份五文钱。
青苗质疑道:虽是近邻,她也未必那样好心。
林依道:每卖一份,与她抽取一文钱,你看她热心不热心?青苗欢天喜地跳将起来,吓了林依一跳:二少夫人好主意,我这就去,都是街坊邻居,也不怕她赖皮。
她动作极快,话音未落,人已跑到对面去了,林依望着她背影摇头笑笑,走进屋去。
没一会儿,邻居林夫人来敲门,问道:合伙开酒店一事,林夫人可想好了?林依先前还对林依口中的开店秘诀很感兴趣,但现在她只想踏踏实实从小本生意做起,就对其失去了兴趣,于是扯谎道:我家官人做着官,不肯让我做生意呢。
林依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林依当时就信了,不再纠缠。
她不禁惊讶,连市井百姓都相信做官的人不愿做生意,难道北宋官员,真的都认为做生意是有辱身份的一件事?她想到这里,又暗自庆幸,幸亏张仲微没那么固执的念头,不然他们家就真的有要受穷的。
坐在她对面的林夫人,听说张仲微是个官,肃然起敬,道:我有眼不识泰山,竟来邀林夫人做生意,莫怪,莫怪。
林依忙道:这有甚么,林夫人多虑。
林夫人拘束起来,不敢多坐,称家中有事,起身辞去。
过了一时,她家丫头春妮又来敲门,归还先前所借的碓舀,并奉上蜀锦一匹,作为谢礼。
这般厚礼,价值超过碓舀,林依哪里敢收,忙推辞道:都是邻居,借个物事还要收谢礼,叫我脸没处搁。
春妮开口,讲的却是别的事:我们老爷,与夫人的娘家兄弟,素来不和,若林夫人见到我家老爷回来,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我们夫人娘家兄弟来过的事。
林依至此,才真正恍然大悟,原来林夫人不是真想开甚么酒店,只不过是听林依提起想赚钱,就顺着朝下说,借个由头送封口费罢了。
林依会错了意,以为林夫人只是想拉拢,拒绝了她的好意,这才令她直接了当送了蜀锦来。
林依想通关节,倒觉得这匹蜀锦,不好不收了,不然林夫人哪会心安。
反正她没打算管邻居家的家务事,便将蜀锦接了过来,道:多谢林夫人,我省得了。
春妮完成了差事,回去报与林夫人知晓。
林夫人心中石头落地,却不敢松懈,隔三差五都要送些小礼物过来,叫林依很是为难,不收罢,怕林夫人多心,收罢,大有同流合污之嫌,于是与张仲微商量,把这处房子转租出去,另寻个住处。
张仲微听林依讲了缘由,也觉得该搬家,于是写了块牌子,挂到门外,但这回他们运气不太好,过了好几日,也无人来问津。
只好暂时继续住在这里,待把这处房子租出去再作搬家的打算。
说来也怪,林夫人见了那牌子,倒不上门打扰了,林依揣测,大概是林夫人以为林依一家要搬走,认为没必要再封口,这便消停下来。
这日张仲微沐休,得了一日空闲,便带了林依与青苗上街考察行情,他本来只想选址,但林依执意要多看几家再作打算,于是三人走走停停,看了一家又一家。
此行很有成绩,林依对都城酒店,有了大致了解——东京城共有七十二家正店,既酿酒,也卖酒;其余皆谓之脚店,只卖酒,不自酿,全靠正店供应;脚店又名分茶酒店,或有规模更小的,曰拍户、曰打碗头,名称极多。
看过许多家店,林依忍不住感慨,这些店,都是为男人开的,一切服务以男人的口味为宗旨,当她坐在店里,看见周围酒客要搂着伎女,大有坐立不安之感,往往待了没多大会儿,就想离去。
看到最后,林依开始有个想法,要开一家只接待女人的酒店,她将这打算讲与张仲微听,道:我们女人,平日里就没个去处,想必都憋坏了,我开个酒店,让她们闲暇时能有地方坐坐,聊聊天,生意应该不错。
她本以为这想法在大宋,当属奇思异想,张仲微必不会轻易同意,不料张仲微却欢喜点头,道:你开个寻常酒店,不好抛头露面,还要请人打理,若是只卖酒与女人,就能亲自上阵,岂不便宜?林依倒还没想到这个,连连点头,笑道:开这样的店,我与青苗两个就能应付,咱们先租个小地方,若是生意好,再扩店面,这样也不怕亏了本钱。
张仲微望着路边一家人声鼎沸的酒店,有些疑虑,道:你想想,若是这店里坐的都是女人,得引来多少人围观,女人家又面皮薄,能坐得下去?林依也思考起来,道:店址确是个问题,不能开在大路边,得隐蔽些才好。
张仲微道:不开在热闹处,哪有人来?青苗在旁听了这些时,插嘴道: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再说,若咱们开了这女人酒店,就是整个东京城的头一家,又没人抢生意,还怕没主顾上门?林依摇头,喃喃道:不能开在热闹处,也不能太偏僻……青苗道:既不热闹,也不偏僻,这样的地方,还真是难找。
主仆二人,站在路边苦思冥想,张仲微忙道:咱们先回家去,既是要做长久生意,急不得。
第一百三十四章 筹备开店主仆三人回到家中,继续商讨开酒店一事,东京城脚店较多,遍布大街小巷,盖因各大正店提供酒水,众多经纪人提供下酒菜,使得开脚店成为极容易的一件事。
虽然店址还没着落,但林依依旧兴致勃勃,道:这脚店,真是说开就能开,怪不得街头巷尾,随处能见。
张仲微被她的情绪感染,笑道:你这娘子店,不能开在闹市,盘店的钱还能省下不少。
青苗走到后窗前,朝外一指,道:我看这里就不错,不如把我住的下等房改成店面。
张仲微到质疑道:开在这里,哪里有人来?青苗道:咱们这条巷子里,住的娘子也不少,怎会没人光顾?张仲微驳道:也就前面这排上等房的租户宽裕些,余下的那些都是吃了上顿没得下顿,哪有闲钱来吃酒。
林依也不同意,道:咱们是想搬离的,还在这里开个店作甚么。
她虽不赞同青苗的建议,但却因此话突生灵感,何不寻个大些的房子,前开店,后住家,岂不美哉。
她将这想法讲与张仲微听,张仲微觉得很不错,道:正好咱们准备要搬家,就寻个达官贵人聚居的所在,租一间房子住。
他是为客源考虑,想法不错,但达官贵人聚居的地方,房屋租金一定很贵,林依不免犹豫。
张仲微笑道:说了你别不信,欧阳翰林,如今的欧阳府尹,还有我那位上司王翰林,都租住在小巷中,屋子还不如咱们这间呢。
林依质疑道:既然都是穷官,咱们将脚店开在那近前,哪有人肯来花钱?张仲微道:他们虽不富裕,倒也算不得穷,只不过是无钱买房而已,谁叫东京房价高得离谱。
林依缓缓点头,道:官宦夫人,想必比商人妇更风雅,闲在家中又无事,时常来吃两杯,也是有的。
张仲微却道:怎会没事,听说她们时常需要应酬呢,前几日还有同僚替她夫人向你问好,大概是要邀你聚了聚。
林依越听越兴奋,道:你说她们都是租屋住,哪来的地方聚会,不如都到我的脚店来,我与他们便宜些。
张仲微谨慎,建议道:娘子,你还是先算算成本。
青苗马上磨墨铺纸,林依坐到桌前,开始罗列条目:房租、酒水、桌椅板凳及柜台;温酒的炉子、炭火费;酒器碗盘;人工。
张仲微道:我看费用不少,你还是先打听清楚再行事。
此话有理,林依将这差事,派给了青苗,青苗最怕闲着,听说有事做,十分高兴,将成本表朝袖子里一塞,立时就去巷口打听桌椅板凳的价钱去了。
林依给张仲微也派了活计,让他当差时,向同僚们打听租房信息,又叮嘱他不可将开店一事讲出去,免得有人也窥见商机,捷足先登。
林依如今也是位官宦夫人,不比在乡下时,事事可以亲力亲为,张仲微不陪着,她就不好到处跑,因此等她分派完活计,发现自己反倒是最清闲的那个,虽不习惯,却也无法,只好向青苗学了手艺,在家做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
青苗白日里四处打听价格,搜罗信息,晚上则去夜市,卖林依做的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
放在对面小酒肆代卖的小菜,也销的极好,婆婆每日都要来端上数十碟,为他们增添了些许收入。
过了两三日,青苗将价格打听齐全,来报与林依知晓。
她自怀里掏出一张单子,递与林依,笑道:多亏二少夫人教会了我写字,不然这许多条目,我可记不住。
林依展开报价单,先来看酒水,各大正店皆有粗劣黄酒出售,每斤十文至三十文不等。
她摇头道:既是想接待有头有脸的娘子,怎能以这样的酒水示人,若是怕投入太大而亏本,哪怕种类少些,也切莫档次太低。
青苗点头,用心记下。
再看桌椅板凳及柜台各项, 青苗细心,每种样式还画了简图,桌子是八仙桌,凳子为圆凳或方凳,柜台同对面的小酒肆差不多。
林依极想做几张吧椅来,仔细思忖一番,觉得太过特立独行,恐怕夫人们并不喜欢,只得罢了。
吧椅做不了,吧台倒是能做个改良的,北宋已有瓷制酒瓶,林依便想在柜台后竖一面格子柜,用来摆放各种好酒。
青苗听过她的想法,却质疑道:二少夫人,做格子柜不难,但你摆上一墙的酒瓶,谁分得清哪种是哪种?林依道:贴上酒名即可,这有甚么难的?青苗好笑道:二少夫人,咱们家的几位夫人都识字不假,可不认得字的夫人也很多呢。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并不难解决,林依想了想,道:酒瓶只管摆精致的,能引得客人来问就行,她不识字,你便报与她听。
青苗笑道:我认得字,倒不难。
往后咱们招工,只怕招不到能识字的。
林依道:这有何难,叫她们记住各个酒瓶的方位即可。
青苗欢喜道:还是二少夫人有主意。
林依看了看价钱,青苗本着节约的原则,挑的都是最便宜的,八仙桌每张一百文,方凳圆凳价钱都是一样,每个四十文。
林依敲着桌子想了想,问道:这个卖桌椅的,是木匠本人么?青苗点头道:是,不然不会这样便宜。
林依又问:若是订做,是不是贵些?青苗摇头道:这个不知,得去问问,二少夫人要做甚么?林依提笔,画给她看,八仙桌改为长方形,使得客人能两两对坐,方便聊天;凳子坐久了会累人,因此改为椅子,但北宋的椅子多为交椅,费工又占地,因此林依只画了一把样式简单的靠背椅。
这图青苗一看就懂,心想木匠应是会做的,于是将图纸收起,等听完林依其他的意见,再出门去问。
林依继续看报价单,接下来的一项,是温酒的器具,她回想在各酒店打探时看到的情形,道:我看那些酒店不论大小,都有个嫂嫂专事烫酒,可有甚么讲究?青苗道:凉酒可不中吃,时人不论天冷天热,酒都是要温过才端上来的。
林依又问:你可会温酒?青苗答道:不会,但想来应该不难,多试几回就会了。
张仲微自翰林院回来,听见这话,连连摇头,道:温酒可是有讲究的,太冷不行,太烫也不行,哪家酒店有个好‘焌糟’,吸引多些。
你们管那温酒的嫂嫂叫‘焌糟’?林依好奇问道。
张仲微点头称是。
林依心想,整个东京城,各脚店所卖的酒,皆出自七十二家正店,在品种上的确没甚么竞争之处,要想胜人一筹,只能在酒温上下功夫,这确是很有道理。
她提笔在温酒器具一项中,添上焌糟二字,接着再看炭炉等物,叮嘱青苗道:我看这几样炭都便宜,等到买时,各种先少买一些,看哪种好用,再大量购进。
青苗点头记下,走上前捂了下一项,不好意思笑道:酒杯碗筷,我只挑了套粗瓷的,待我重新选过,再来与二少夫人瞧。
林依笑道:使得,挑套青白瓷的罢,好看又经用。
张仲微从旁道:少买些,等到开张,说不准就有人备了瓷器来贺。
青苗惊喜道:当官真是好,还有人送礼。
张仲微道:我又不是甚么大官,哪有人送礼,不过是同僚间礼尚往来罢了,等到他们家有喜事,还要还回去的。
青苗满腹兴奋,被他浇熄了,不自主撅起了嘴,林依瞧着好笑,忙把她推了出去,道:趁着还没天黑,把桌椅的图纸拿去与巷口木匠瞧。
她看着青苗出门去,回身问张仲微:住处打听得如何?张仲微挠着头,极为难的样子,林依以为无果,忙安慰他道:我这里成本还没算出来呢,房子不急的。
张仲微却道:不是没找着,而是太多,不知选哪一处好。
原来翰林院同僚听说张仲微要寻住处,纷纷回去帮他打听,好几个都称他们家附近有空房出租,这让张仲微犯了难,生怕租了某一处会得罪其他几人。
林依不解道:此等小事,也能得罪人?是不是你想得太多?张仲微苦笑道: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我刚露出要租某种的意思,另几人就私下寻我讲那人的坏话。
林依初时以为他那些同僚举止幼稚,想了想才悟过来,定是他们租出房屋,能拿房东的回扣,因此才这般热络,且竞争激烈。
想通了这些,她又觉得有些心酸,问张仲微道:你们翰林院,竟清贫如此?张仲微道:家中人口少的,还过得去,人口多的,就难说了。
林依又问:若是有钱,还罢了,既然缺钱使用,为何不做些小买卖,若是嫌做生意丢人,暗地里行事便得。
第一百三十五章 突发大火张仲微解释一番,林依明白了,那些官宦人家,不愿做生意,不是在意旁人的眼光,而是真的认为做生意是件折辱身份的事,骨子里有了这份清高,自然宁愿受穷,也不愿靠做买卖赚钱。
林依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忽地想起,所谓观念差异,乃是相互的,既然她不能理解,那他们是不是也一样?她担忧道:仲微,你那些同僚夫人,若见我开了脚店,会不会看不起我?不等张仲微回答,她又道:看不起我也就罢了,我宁愿被人看不起,也不愿受穷,只担心她们因此不来照顾生意。
张仲微安慰她道:你虽然做生意,却不是商籍,怕甚么,再说——他把胸膛一挺:你家官人,好歹也是个官哩,谁敢瞧不起你。
林依笑骂:果真当了几天的差,油腔滑调起来了。
说话间青苗已回来,禀报道:二少爷,二少夫人,事情办妥了,巷口的木匠答应帮咱们做那套奇形怪状的桌椅,价钱同先前一样。
林依暗自腹诽,不过稍稍改了形状,作了简化而已,哪里就奇形怪状了。
张仲微关心自家未来的生意,拿起报价单看了看,惊讶道:桌椅板凳好便宜,青苗会办事。
青苗谦虚道:哪里,木匠一听说我们家二少爷是个官,问也不问就主动降了价。
林依微微一笑,这木匠倒也会做生意,懂得广告效应,估计他马上就会对外宣称有大官到他那里买过桌椅,借以提高销售量了。
时间已晚,青苗到后面炒了两个小菜,端上来与他们吃,道:林夫人的‘娘家兄弟’又来了。
张仲微皱眉道:竟有如此不知检点的妇人,真是有伤风化。
林依拿筷头点了他一下,道:赶紧吃,理别人作甚,咱们赶紧搬家即是。
青苗急着去夜市做买卖,捧着碗在灶台前扒了两口,提着篮子出门去了。
张仲微与林依吃过饭,正准备洗一洗做运动,忽然听见厅外有敲门声,张仲微嘀咕了两句,走出去开门。
门外站的却是个陌生男子,年纪不大,一脸胡子,向张仲微作了个揖,问道:这位官人,我是你邻居,姓贾,敢问官人可晓得我家娘子去了何处?原来是林夫人的官人贾老爷,这话问的可不太妥当,让人乍一听,还以为张仲微与林夫人有奸情似的,因此张仲微不悦道:你家娘子去了哪里,我怎会晓得。
贾老爷醒悟到自己问错了话,连连道歉,春妮自后面上来,拽住他道:老爷,夫人去串门子,马上就回来,你怎地就是不信我?贾老爷唬着脸道:天都黑了,能去哪里串门子,你只晓得骗我。
春妮急道:真是去串门子了,老爷才回来,车马劳顿,且先回家歇一歇,待我去唤夫人。
贾老爷想了想,点头道:那我先回去,你赶紧去叫她。
春妮松了口气,忙向张仲微道声打扰,将贾老爷送至家门口,看着他进去关了门,再一溜烟地朝林依租给林夫人的那间房子跑。
张仲微皱着眉摇头,走进来与林依道:隔壁贾老爷回来了。
林依道:我听见了,春妮不是把他支了么,想来要瞒天过海。
张仲微道:那贾老爷既是个商人,哪有不精明的,岂会叫春妮那妮子糊弄过去。
话音未落,就听见隔壁传来女子尖叫声,男人喝骂声。
张仲微想出去瞧瞧,被林依拉住,两口子隔墙听了不多时,发现外面围了不少人,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头一看,周围街坊,至少来了半巷子,围在隔壁门口看热闹,每人脸上表情,还各有不同,男人们都是乐呵呵,女人却是气愤不平,有几个泼辣的,当场就揪了她们家的男人,打骂起来。
林依大感好奇,又瞧得人多,加她一个也不显突兀,便拉了张仲微,也出去看戏。
他们到了外面才发现,原来林夫人同她那娘家兄弟,已被贾老爷捆住,林夫人上半身衣裳,还未穿好,半个抹胸耷拉着,露出大半胸脯,在灯下白花花的晃人眼,怪不得围观的男人们,都瞧得津津有味。
张仲微一见,嫌恶的别过脸去,倒省了林依的力气,她先将张仲微赶回房,再重新出来,见卖酒婆婆也在那里看热闹,便向她打听道:这是要报官?卖酒婆婆摇头道:家务事,报官作甚,再说这林夫人又不是正室,贾老爷多半是想敲那奸夫一竹杠了。
林依惊讶道:林夫人不是正室?那怎会以夫人自居?卖酒婆婆道:大妇远在苏州,这里她一人独大,自然不把规矩当回事。
林依朝屋里看了一眼,贾老爷不知从哪里寻了把笤帚来,正在抽打那奸夫,令他鬼哭狼嚎,她不禁抱怨道:这要闹到甚么时候去,吵得人没法安歇。
周围的人都笑道:那得看奸夫有多爽快,还得看贾老爷胃口有多大。
林依摇了摇头,捂住耳朵回房,将刚才打听来的消息讲与张仲微听,道:甚么林夫人,原来是个妾。
虽关了门,还是能听到隔壁传来的凄厉惨叫,让张仲微那份兴致全无,他气恼地踢了踢凳子,道:明儿咱们就搬家。
林依附和着道:搬,搬,明儿一早就搬。
二人正说着,青苗气喘吁吁跑进来,道:我正在夜市忙活,忽听人说咱们家出了事,急急忙忙跑回来一看,原来不是我们家,乃是隔壁。
林依见她跑得满头是汗,道:既是回来了,就别去了,早些歇着罢,明日咱们去看房,准备搬家。
青苗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林依端来水,与张仲微二人洗过,也上床就寝。
半夜时分,二人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哭喊声响作一片。
张仲微率先披衣坐起,准备出去看看,却发现屋内有呛人的烟味,他扭头一看,窗外火光一看,不禁惊呆了,愣了一愣才想起去推林依,慌道:娘子,快些起来,失火了。
林依起身一看,也是呆住了,张仲微又推了她一把, 急道:娘子,不是发愣的时候,赶紧跑。
林依回过神,忙到后窗大叫青苗,青苗惊慌失措地跑出来道:二少夫人,怎地起火了?林依责道:哪有功夫理这些,赶紧抢物事出来。
他们租住的屋小,此时成了长处,把门一推,就能跑出去,方便至极, 张仲微一人扛了钱箱,林依与青苗合力搬了衣箱,一气跑到隔壁街上,才敢停下来。
青苗惦记着她的衣裳,还有锅碗飘盆等物,又要朝回冲,林依连忙拉住她道:不值几个钱的,何苦冒险,待得安顿下来,再添置便是。
青苗心疼,坐在路边大哭,林依没功夫劝她,问张仲微道:深更半夜,咱们上哪里去好,寻个客店将就一晚?张仲微朝来咱望了望,巷中已是一片火海,许多消防人员,提着水桶朝巷中去了。
他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三人正要搬箱子,却听见有人在唤,转头一看,原来是杨氏的弟弟杨升。
杨升带着几名家丁跑到他们跟前,喘着气道:我一听说朱雀门东壁失火,马上就赶过来了,你们可无事?寒风吹着,张仲微两口子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感激道:我们没事,多谢舅舅惦记。
杨升因方才见着他们要搬箱子,问道:你们这是打算去哪?张仲微道:到客店住一晚,明日再寻住处。
杨升不高兴了,道:我家就在近前,你们不去,却要到客店去住,是何道理。
张仲微忙解释道:这大半夜的,我们是怕打扰了外祖母。
杨升道:都是至亲,甚么打扰不打扰的,我娘正在家等你们呢,只怕客房都收拾好了。
张仲微望向林依,征询她意见。
危难之时有人伸出援手,实在是件幸事。
林依没甚么好说道,当即点了头,与 张仲微二人福身谢过。
杨升命家丁上前,将他们的两只箱子挑了,先行一步,回去报信。
又有家丁牵过马来,杨升道:出来得匆忙,不曾备轿,只带了几匹马,你们可会骑?张仲微点头,带着林依会骑一匹,青苗却是不会,杨升便指了一名家丁道:袁六,你带她一起。
青苗扭捏着,不肯同陌生男子共乘,杨升只好叫那袁六牵着马,陪她在后面慢慢走着。
杨升上马,带着张仲微夫妻及些仆从,疾驰回杨宅。
牛夫人果然如杨升所述,正在暖阁里候着,见张仲微两口儿进来,连忙上前,拉着他们看了又看,连声地问:伤着了没?熏着了没?林依谢过她关心,道:人都没有大碍,只折损了些丫头的衣物和厨房器皿。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失火原因牛夫人闻言放心,道:人没事就好,衣物和厨房器皿是小事,丢了可以再买。
家丁将两口箱子搬进来,问牛夫人道:夫人,这是张二少爷的行李,搁在哪里?牛夫人惊讶道:就这些?林依解释道:我们才来京都,带的行李不多。
牛夫人直言道:才这点子家当,怎么过生活,你们可有甚么打算?林依心道,这位牛夫人,还是同先前一样,有些嫌贫爱富,于是没有作声。
杨升见场面尴尬,忙圆场道:娘,已是夜深,他们又受了惊吓,赶紧安排房间,让他们去歇息罢。
牛夫人看了看张仲微和林依,确是面有疲惫之色,只好住了嘴,唤来一名丫头,叫她带张仲微和林依去客房休息。
张仲微夫妻与牛夫人和杨升行礼,再次感谢他们收留,而后随那名丫头朝后面一进院子去。
这时院子极大,分作两边,各有一所单门独户的小院落,丫头将他们领到左边院中,推开正室的门,请他们进去,福身道:奴婢金宝,两位是吃些点心,还是就睡?张仲微二人都已困顿,便道:我们不饿,你且去罢,叫青苗来侍候。
金宝欠身行礼,转身去唤了青苗过来,主仆三人各自歇下不提。
第二日,张仲微夫妻起床时,金宝已带着几名小丫头,在外面候着了。
待得房门一开,便鱼贯而入,福身道:奴婢们来服侍张二少爷与二少夫人洗漱。
林依暗赞,到底是有钱人家,丫头们训练有素。
金宝掀开一只小盒子,捧来与张仲微二人瞧,道:这是新买的刷牙子,不曾有人使过。
张仲微与林依各取了一柄,马上就有小丫头上前,一人捧牙粉,一人递水杯,还有两人捧了铜盂在下面接着。
刷完牙,丫头们收好器具,又捧上洗脸水和掺了香料的澡豆来,请张仲微二人洗脸。
一小丫头上前,朝张仲微身上隔了块汗巾,又去帮他挽袖子,张仲微忙道:我自己来。
说完三两下将袖子挽好,捧了水就洗。
旁边有丫头在偷笑,也不知是笑话他村,还是笑话他畏妻如虎。
二人洗漱毕,金宝又捧了只盒子来与他们瞧,道:梳子也是新的,不曾有人使用过。
林依道:外祖母太客气。
说着取了一把象牙梳,先与张仲微梳好头,再才坐下,由一名小丫头挽了个朝天髻。
金宝开了妆盒,问道:张二少夫人想化个甚么妆?林依不大懂得北宋妆容,应道:淡雅些便好。
金宝取了花粉,亲自与她敷面,化了个檀晕妆。
林依朝镜中一瞧,果然素雅,满意点头,唤来青苗,命她取钱打赏。
金宝几人,本以为林依穷困,没作指望,此时竟得了赏钱,虽然不多,仍喜出望外,谢了又谢。
金宝领着小丫头们退下,道:张二少爷与二少夫人稍歇,待我们夫人收拾好,再来唤你们。
青苗看着她们远去,嘀咕道:在大户人家做客不易,不过洗个脸,就丢了好些钱。
林依穿越前,到餐厅打过工,能体会小费给人带来的愉悦心情,因此道:别小家子气,若没牛夫人收留,到客店住一晚上,得花多少钱?张仲微道:你放心,这几个赏钱,耽误不了给你做新衣裳。
青苗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忙扭身躲了出去。
不多时,金宝来请,张仲微夫妻随她到昨日那间暖阁,与牛夫人请安。
牛夫人问道:昨日睡得还好?丫头们服侍得可尽心?林依由衷道:外祖母家的客房,比我们租的屋子,好过百倍。
这恭维,牛夫人很是受用,乐呵呵地笑了,招了招手,命人摆饭,道:你们来尝尝外祖母家的伙食。
林依朝桌上看了看,胡饼、宿蒸饼、煎白肠,头羹,与外面卖的并无甚么分别,不过精致些,但她仍大赞了一通,惹得牛夫人笑个不停。
金宝又捧上两碗面条,笑道:这是插肉面,夫人听说张二少爷与二少夫人是从眉州来的,特意请了个四川厨子做的。
林依两口子忙欠身谢道:外祖母费心。
牛夫人微笑点头,举了筷子,张仲微见杨升没来,不敢就吃,问道:舅舅不来吃饭?牛夫人道:他是匹野马,一大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
张仲微想着自家未来的生意,就多问了一句:舅舅做的是甚么买卖?牛夫人笑道:哪有甚么买卖,在御街上开了两家酒楼,糊口而已。
竟是开酒楼的,张仲微与林依对视一眼,皆道,没料到即将是同行。
牛夫人取了一块胡饼让他们,又问:我瞧你们才两箱子家当,翰林编修的俸禄又不多,在东京怎么过生活?她对官员俸禄,倒是很了解,林依微微诧异,答道:正是做些小买卖,只是不知做甚么好。
牛夫人有些不相信,问道:张二郎如今好歹是个官,你情愿放下身段做买卖?林依道:甚么身段不身段的,我只晓得不能饿肚子,不然进城作甚,还不如回乡种地。
牛夫人听了这话,竟搁下筷子,抚掌大赞:你比你婆母,强上百倍。
她就是个傻的,宁肯饿肚子,也不愿做生意赚钱,同她爹一个模样。
原来杨氏的父亲,生前亦是一官员,品阶虽不高,一样有清高气,哪怕家中穷得揭不开锅,也不肯放牛夫人去做买卖。
直到他过世,牛夫人才得了机会,从娘家借来本钱,在御街边上先后开了两家酒楼,家中渐渐宽裕起来。
牛夫人竟是个女强人,林依听了这番讲述,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再回想牛夫人之前种种,原来她不是嫌贫,而是见不得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同林依的观念,倒是不谋而合。
牛夫人见林依不是那迂腐清高之人,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拉着她的手道:家当少不要紧,只要肯赚,我家以前比你穷多了,你看现在如何。
张仲微见她俩聊得亲热,很是放心,起身道:家中失火,乃是大事,我先去翰林院告几日的假。
牛夫人忙道:小事一桩,哪消你亲自去,叫二门外小厮跑一趟便得。
张仲微还要推辞,牛夫人道:你叫我一声外祖母,就该把这里当作亲戚家,与我客气甚么。
张仲微只好领了情,谢过她后又道:那我去朱雀门东壁瞧瞧,打听打听失火的缘由,再另寻一住处。
牛夫人听了这话,愈发不喜,道:下人们早就去打听了,不消你去得。
还有,你现住在外祖母家,急着寻房屋作甚么,难道我这里没有屋与你住?张仲微讲甚么,牛夫人都是反驳,顿时手足无措,林依笑道:外祖母还是放他出去走走罢,不然他只能闷在屋里。
牛夫人笑道:那我托一件事与张二郎,你上街去寻你舅舅,若是见他在胡闹,就一通板子打回来。
张仲微听得一个打字,连称不敢。
金宝上前,与牛夫人道:少爷又是偷溜出去的,没带小厮。
牛夫人道:叫袁六带张二少爷找他去。
金宝便向张仲微福了一福,道:张二少爷随我来。
张仲微心道,杨升好十好几岁的人了,出门逛逛又如何,哪消人特特去寻。
他满腹不情愿,无奈金宝已在跟前候着,只好站起身来,随她出去了。
牛夫人叫人撤了桌子,另端上果子和茶水来,细细询问林依,想做甚么买卖。
林依故意试探道:我也想开家脚店,外祖母以为如何?’牛夫人道:东京脚店多如牛毛,你又没甚么本钱,凑这热闹作甚?林依心道,牛夫人再喜欢她,还是存了几分私心的,因此不愿她也开脚店,以免抢了生意。
她装了赞同的模样出来,请教道:我来东京时日不多,不知做甚么买卖才赚钱,还要向外祖母讨教一二。
牛夫人仔细想了想,道:本钱少,只好开个杂货铺,卖些胭脂绒线等物。
卖胭脂绒线,恐怕还没青苗在夜市赚得多,林依暗自摇头,嘴上还是感谢了牛夫人一番。
牛夫人以为她愿意,就要带她去看店面,林依推脱道:我们租的屋,就这样白烧了?总要有个说法,待得弄清楚,再去看店不迟。
牛夫人便唤金宝,问道:我叫他们去打听失火的事,可有了眉目?金宝遣人到二门外去问,过了一时,有消息传来,称昨日那场火,与贾老爷有莫大的关系。
回话的小厮道:有位行商贾老爷,在朱雀门东壁养了个外室,那外室不甚规矩,趁他不在,偷起人来,却运气不好,被他拿个正着。
牛夫人听到这里,向林依道:做生意的人,常年在外,难以归家,只好在常去的地方,再安一个家,这倒也平常。
第一百三十七章 婉拒好意林依急于知道失火的真正原因,敷衍点了点头,问那小厮道:贾老爷捉拿奸夫,街坊邻居都是见了的,怎会闹成失火?小厮回道:听说那奸夫吃不了疼,被贾老爷抽了十来下,就答应出钱私了,贾老爷举着火把,随他去取钱,走到巷口,一时疏忽,被那奸夫当胸撞了,火把脱手,正巧落在一堆柴火上,深更半夜的,他们无处寻水,那火势一下就大了。
牛夫人念了声罪过,道:这等杀千万的人,该几棍子打死。
林依不知她指的是贾老爷,还是那奸夫,不好接口,便问小厮道:这火纯属人为,官府不管管?小厮道:怎么不管,贾老爷与那奸夫,已是齐齐捉拿归案了。
牛夫人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林依暗自叹气,捉拿归案又如何,房子已是毁了,剩下的租金,谁来补,未抢出来的物事,谁人来赔?这一时半会,难以寻到合适的住处,幸亏牛夫人热心快肠,主动留他们多住几日,不然每天吃住在客店,花费可不少。
林依想到此处,愈发感激牛夫人,道:还要叨扰外祖母几日,待得寻到房子,再搬出去。
牛夫人道:才刚责过张二郎,你这里又来,我家有空屋子你不住,非要送钱与别人?林依不大愿意,牛夫人性格,有些喜怒无常,今日得了她缘法,待遇尚好,他日若不慎惹恼了她,被扫地出门,岂不狼狈。
她琢磨着如何婉转拒绝这番好意,低头不语。
牛夫人以为她不爱寄人篱下,便道:我把你们住的那客院,从内隔断,只朝外开门,那样即是单独门户,与我两家人,如何?林依感激牛夫人体贴,但感觉是一回事,理智是另一回事,她只笑道:外祖母的院子,是极好的,我们都想住,待得赚够租金,一定搬来。
牛夫人道:你我至亲,租金暂缓,就是不给,也不甚么。
条件优厚,话语中听,林依有一刹那,差点就点了头,但忽地想起,她将来的脚店,是准备开在住处的,所谓同行是冤家,若被牛夫人看见她不但开了脚店,而且还开在她家门口,会作何感想?哪怕是亲戚,走得太近,反而易闹矛盾,林依反复思忖,还是拒绝了牛夫人,道:付不起租金,我倒没甚么,但二郎他面皮薄,只怕不愿意。
牛夫人听了这话,马上不再苦劝,反赞道:张二郎还晓得无钱便丢人,算是个好的,不像他爹,脸皮厚得赛过汴京城墙。
林依听她这般形容张栋,想笑又不敢,憋得好不辛苦。
二人闲话,消磨了一上午的时光,中午摆饭时,张仲微终于把杨升找了回来。
牛夫人见他并未吃醉酒,有几分高兴,但仍责骂道:成日只晓得东游西逛,我们家两座酒楼,从未见你去照管照管。
杨升也不顶嘴,大咧咧朝桌上坐了,举筷赞道:今日菜色不错。
又与张仲微道:外甥,咱们吃两杯。
牛夫人见杨升把她的话当耳旁风,气得摔了筷子。
林依忙着劝她,心道,原来女强人也有烦恼事。
牛夫人被气着,心情不好,略动了动筷子,便向林依道:你慢些吃,我去歇歇。
林依起身送过她,回座看了杨升一眼,见他神色自若,仍与张仲微杯觥交错,忍不住道:舅舅,外祖母不大精神,你不去看看?杨升竟冲她做了个鬼脸,吐着舌头道:我故意的。
林依惊呆,不知再说甚么好,只得匆匆扒了两口饭,起身出门,想去陪陪牛夫人。
走到牛夫人房前,金宝却将她拦住,道:张二少夫人,我们夫人在歇中觉。
林依道:那我过会子再来寻外祖母说话。
金宝早上拿过她的赏钱,就多说了两句,道:我们少爷向来如此,夫人都被气惯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林依轻轻点头,谢了她,独自回客房,才进院门,青苗就迎了上来,抱怨道:二少夫人,住在这里不好。
林依笑道:不用付房租,又有饭吃,怎么不好了?青苗撅着嘴道:他们的厨房,轻易不肯外借,我没法做姜辣萝卜去卖。
林依道:你每日辛苦,好容易得闲,歇两天罢。
青苗急道:夜市上做买卖的人,有一半是住在咱们那巷子,如今失了火,他们无家可归,肯定也做不了生意,我趁这机会去夜市,生意一定好。
林依笑道:你倒是越做越有头脑。
青苗央道:二少夫人,你去与牛夫人讲一讲,让她把厨房借我一用,如何?林依道:这却是不好开口,大户人家有规矩,厨房乃重地,别说你,就是一般丫头,也进不了的。
她见青苗沮丧,想了想,又道:不知他们有没得下人专用的厨房,借来用一用,倒是行的。
青苗欢呼起来,道:还是二少夫人有办法,我这就去。
林依奇道:说风就是雨,你晓得该找谁去借?青苗道:袁六肯定知道,我去问他。
说着,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林依站在原地想了多时,才记起袁六是杨升的小厮,昨晚陪青苗走回来的人,她忍不住暗自笑起来:青苗这妮子,莫不是……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抬头一看,原来是张仲微,嗔道:吃多了酒,发酒疯么,吓我一跳。
张仲微还真是吃多了几杯,讲话满嘴酒气:舅舅硬拉着我,左一杯右一杯,我也无法,幸亏下半天不用去当差。
林依将他扶进屋,倒了茶水与他,道:青苗说得不错,住在别人家,确是诸多不便,想去煮碗醒酒汤都不行。
张仲微赞同道:求杨家丫头去,还得付赏钱。
林依已是在取钱,道:也就这几日,总不能因舍不得几个赏钱,连醒酒汤也不让你吃一碗。
张仲微拦住她道:也并没有吃多少,我歇一会子就好了,不必喝醒酒汤。
林依认真问道:真无妨?张仲微点头,道:我只不过是陪酒,没醉到哪里去,舅舅却是吃闷酒,醉得一塌糊涂,几个丫头还扶不动他,还是我把他扛进卧房去的。
林依奇道:哪有大白天的就吃醉酒的,他有甚么烦恼事?张仲微招了招手,叫 张仲微附耳过来小声道:我只告诉你,切莫讲与旁人知晓——我们这位舅舅,看上了一位伎女,想要娶进门来,这种事外祖母哪会同意,因此与她杠上了。
林依道:我看买伎女做妾室的人多了,也不在少数,舅舅好言求几句,外祖母也未必不同意。
张仲微摇头道:若只想做妾室,也就好办了,舅舅想娶她为正室。
林依诧异道:这也太荒唐。
张仲微道:舅舅几年前就想娶一个名叫兰芝的伎女过门,被外祖母知晓,先一步出钱买下,送与他人做妾去了。
舅舅本就此死了心,谁料到,不久前竟发现兰芝被大妇赶了出来,流落街头,舅舅认定他与兰芝有缘,偷偷置办了一处宅子,将兰芝养了起来。
林依问道:这事儿外祖母不知道?张仲微道:自然是不晓得的。
林依疑道:舅舅不敢讲与外祖母知晓,却为何要告诉你?张仲微苦笑道:还能为甚么,叫我替他打掩护撒。
说着说着,想起一事,自袖子里掏出个银元宝,递与林依道:舅舅给了我这个,说今后凡是他去兰芝处,都对外称是寻我吃酒去了。
林依张口结舌:舅舅可是长辈,怎能,怎能……她把银元宝丢回张仲微手里,责怪道:这银子,你不该收下。
张仲微道:我也不想收,可他吃醉了,怎好塞回去。
只有等他醒来再说了。
吃醉了才给的银子,那不是在饭厅吐露的实言?林依急道:厅里那许多的丫头婆子,你们讲这个,不怕他们听到,报与牛夫人?张仲微拍了拍她的背,道:娘子虽是方才塞给我的,事情却是路上就讲了,并无旁人听见。
林依这才放下心来,拍着胸口道:那就好,不然外祖母知道你收银子包庇舅舅,可要大发雷霆。
张仲微将银元宝塞进怀里,道:这是他们的家务事,咱们管不着,等舅舅一醒,我就把这个还去。
说完又与林依商量道:娘子,咱们可还有钱租房子?若是有,就早些搬出去罢,外祖母虽好,到底不是自己家,不自在哩。
林依也愿意搬,却故意笑道:你与青苗一个德性,才住一天不到,就浑身不自在,我在你家寄人篱下那许多年,还不是过来了。
张仲微不好说道方氏为人,连忙起身,作揖道:都是我的不是,我与娘子赔礼。
第一百三十八章 酒水价格林依轻拍张仲微一掌,道:放心,租房的钱还是有的。
又问:这场火,竟是贾老爷和那奸夫无意为之,听说两人已是被抓起来了,你可晓得?张仲微点头道:回来的路上,已是听说了,都怪贾老爷贪财,想要敲奸夫一笔钱,才引出这场火来。
林依叹道:我们还算好的,有亲戚愿意收留,手里又还有些钱,那些做一天工才有一天饭吃的人,怎么过活?张仲微道:朝廷已安排许多人住到庙里去了,听说往常失了火,朝廷都要减免房租,这回应该也不会例外。
林依来了兴致,道:真的?那咱们且多等几日,不着急去寻房子,等朝廷诏令下来,再作打算。
这是最合算的方法,因此张仲微虽不愿意住在这里,还是同意了。
他酒后困意上来,到床上躺了会子,再醒时,已是晚饭时分,林依笑话他道:你倒是悠闲,我陪外祖母坐了整整一下午,听她絮叨舅舅 。
张仲微忙问:外祖母现在作甚?林依晓得他是要去还银元宝,便帮他去瞧了瞧,回来道:外祖母在看着摆饭,正是好机会,你赶紧寻舅舅去。
张仲微连忙动身到杨升屋里,把银元宝一丢,转身就跑。
杨升愣住,回过神来时,张仲微已是跑远了,他懊恼道:这个外甥太胆小,送上门的钱都不要,怪不得受穷。
他好容易找到打幌子的人,却收买不了,吃饭时就蔫蔫的。
张仲微与林依心知肚明,都不去招他,牛夫人不明所以,还道他是病了,嘘寒问暖,忙个不停。
张仲微瞧在眼里,回房后与林依道:到底是亲娘,虽然中午才被气过,但还是只惦记他。
林依笑道:怎么,你想亲娘了?张仲微道:祥符县离东京近,昨日失火的消息,定然传了过去,只怕婶娘会担心。
林依出主意道:既是如此,明日咱们走一趟,与叔叔婶娘报平安。
张仲微感激她体贴,搂她在怀,紧抱了好一阵才松开。
所谓母子连心,真真切切,张仲微这里想着与方氏报平安,人还没出门,方氏已是到了。
杨家一小丫头来报:张二少爷,二少夫人,你们家的二老爷、二夫人和大少爷来了,正在厅上等着呢。
林依冲张仲微一笑:真是心有灵犀。
张仲微带着她迎到厅上,向张梁、方氏请安,又与张伯临相互见礼,道:大哥公务在身,怎地也来了。
张伯临道:咱们一听说朱雀门东壁失火,哪里还坐得住,恨不得连夜奔来,你大嫂是行动不便,不然也要来。
二人讲话时,方氏已拉过张仲微,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见他并无伤处,才放了心,道:到底是我儿子,跑得快。
张梁问道:好端端的,怎会失火?张仲微将失火原因讲了一遍,道:并不是有人故意纵火,乃是失手,想来是我们该当有此一劫。
方氏听说引起火灾的人就住在张仲微隔壁,气恼非常,忿忿骂着。
牛夫人进来,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张仲微亲母了,上前笑道:不知贵客前来,有失远迎。
张梁一家人忙与她见礼,方氏真心谢她道:多亏牛夫人帮忙,不然我更担心。
张梁亦道:仲微给你添麻烦了。
牛夫人招呼他们坐下,笑道:自家亲戚,客套甚么,尽管在这里住着。
寒暄过后,牛夫人起身,道:你们好容易来一趟,吃了饭再走,我还有些杂事,怒我失陪。
张梁与方氏在牛夫人面前,亦是晚辈,忙起身道:牛夫人不必客气,是我们叨扰了。
牛夫人一笑,叮嘱丫头们留饭,自出门去了。
方氏待她一走,便向张仲微道:你们住在哪里,带我去瞧瞧。
张仲微与林依领着他们来到客房,方氏在院中转了一圈,里里外外都看过,道:这院子不错,我还怕牛夫人怠慢于你,这下放心了。
张仲微把他们引进正房坐了,道:外祖母待我们极好的,婶娘放心。
方氏马上道:那你们在这里多住几日,省些房钱。
张仲微有些尴尬,咳了两声,道:娘,住在亲戚家,到底不比自己家住着自在。
方氏对此话倒是赞同,道:也是,到底不是亲的。
想了想,又道:我们租的屋多出几间,你不如搬到祥符县去住。
张仲微猜想,那房子多半是李舒出钱租的,他怎好意思去占那便宜,忙道:娘,我每日要早起去翰林院,住到祥符县,行动不便。
张梁见方氏越讲越不像话,责备道:仲微如今是朝廷的人,哪里由得了你做主。
方氏嘀咕道:那也是我生的儿。
张伯临道:仲微是朝廷官员,还怕没屋住?还是张伯临的话有理又中听,方氏终于消停下来,侧头看那小几上的花瓶,赞叹道:这是定窑紫釉梅瓶呀,牛夫人家真有钱。
张仲微一听,生怕她又讲出甚么占便宜之类的话来,忙与林依使眼色,示意她把话题带开。
林依会意,问道:听说大嫂帮婶娘开了个杂货铺,生意可好?方氏这才想起一件事来,忙把任婶叫进来,取过她手中的一只提篮,掀开盖子,里面装着梅子姜、金丝党梅等物,道:是在门首开了一间铺子,卖些零嘴儿,我与你们带了些来,无事时拣两个吃罢。
林依向她道过谢,命青苗将提篮拿去,现装几碟子出来待客。
张梁捋着胡子,笑道:你大嫂孝顺,与我开了一个馆,收了十来个学生,如今咱们家日子很过得。
林依替他们高兴,也为李舒高兴,与张仲微笑道:看来就咱们还没起色,须得加把劲。
方氏如今有生意做,多了挂念,见张仲微毫发无伤,又有着落,就想着赶回去,张梁也惦记着那十几个学生,便道:你们住在亲戚家,诸多不便,我们就不吃饭了,改日有空再来。
张伯临有公务在身的人,也道:仲微与弟妹有空,到祥符县来顽。
张仲微也是觉得在亲戚家待客不大好,便留他们上外面去吃,方氏连连推辞:你们正是用钱的时候,花费那些作甚么。
张仲微苦留不住,只得陪他们出门,同林依两人送到城门口方才回转。
今日方氏没提纳妾通房的事,林依很是高兴,暗道,她到底有了事做,眼界开了些,不再只盯着儿女,看来以前还是太闲的缘故。
住在牛夫人家的这几日,青苗照旧出门打听开脚店的各种成本,林依担心被牛夫人察觉,格外嘱咐她小心行事,莫要走漏了消息。
青苗亦明白同行即冤家的道理,每次出门,都挽个篮子,称要去考察萝卜和甘露子的卖价,倒真没引起过杨家人怀疑。
几日后,青苗将开脚店最关键的成本——酒价打听清楚,来报与林依知晓:大宋酒水,大致分两种,秋季出的酒,称小酒,最高价每斤三十文,最低价每斤五文;夏季出的酒,称大酒,最高价每斤四十八文,最低价八文。
青苗办事这些天,很有长进,不但打听到大致价格,还自行记录了一张表,上有各种名酒的具体价格。
林依对此大为称赞,夸她有做买卖的天赋,将来脚店开起来,就交由她打理。
二人将市场行情打听得一清二楚,却对着满纸的酒名傻了眼。
林依问青苗:这哪些是烈酒,哪些是口味清淡的?青苗摇了摇头,道:我问过,店家却不肯告诉我,只道买了尝尝便知。
林依无法只得等到张仲微回来,向他求教。
张仲微捧着酒名表看了一遍,道:这些都是名酒,我也只吃过其中几种,其他的却是不知。
林依递过笔,叫他在吃过的酒名下,标注出大致口味,又道:外祖母家开着酒楼,想必对酒水很是清楚,你不妨去套套舅舅的话。
张仲微挠了挠脑袋,为难道:娘子你是知道我的,套话这样的事体,我是不会的。
林依道:这有甚么难的,且附耳过来。
张仲微听话地凑过去,学了几招,大呼娘子有头脑。
他立时便去寻到杨升,装了受挫的样子出来,叹气道:舅舅,我今日与同僚吃酒,被人耻笑。
杨升奇道:当差不力被嘲笑也就罢了,吃个酒,怎地也被取笑?张仲微道:他们寻了家正店,邀我前去,满桌子的酒水,我却只认得两三样,他们便笑话我村。
杨家开着酒楼,外甥却认不得酒,杨升亦觉得脸上无光,马上拍着张仲微肩膀道:这有何难,你明日告假,跟着舅舅到酒楼走一走,保管你认得比他们还全。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买扑制度张仲微十分感激,正要道谢,杨升又开口:别急着谢我,先答应我一件事,我才带你去。
张仲微隐约猜到是何事,百般不情愿,无奈有求于人,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问道:甚么事?杨升搂住他的肩,低声道:待得吃完酒,你仍在酒楼坐着,等我回来,再一同归家。
张仲微暗叹一口气,又气:舅舅要去多久?杨升道:不消多长时间,小半天即可。
张仲微为了完成林依交待的任务,只好勉为其难应下来。
杨升十分高兴,搂着他的肩朝外走,才开门口,金宝来拦,问道:少爷要去何处,我唤袁六来。
杨升凑到张仲微耳边,悄声道:袁六与这妮子相好,是半个我娘的人。
说完朝金宝挥手:我带张二少爷上咱们家酒楼吃酒,带袁六作甚么。
金宝连忙跑回牛夫人房中禀报,牛夫人笑道:都道张二郎是个正派的,果然不错,升儿跟他一起,也好了许多,你看他何曾到咱们酒楼瞧过,如今也晓得去了。
她吩咐金宝道:传话给两家酒楼掌柜,不拘他去了哪一处,都好生伺候着。
金宝领命而去,想先将牛夫人同意杨升出门的事先告诉他,不料杨升根本没把牛夫人的意见放在心上,早就走了。
杨升带着张仲微来到自家一间酒楼,门前招牌金光闪闪,上书杨楼二字,杨升指着招牌向张仲微道:这是我们家最先开的一家酒楼,酒水最是齐全。
张仲微问道:这是正店,还是脚店?杨升道:开正店光有钱可不行,还得靠关系。
张仲微闻言,便知杨楼是一家脚店了,心道是脚店正好,除了考察酒水品种,还能问一问价格,看哪家正店卖的酒水最便宜。
二人进到店内,掌柜的早得了消息,亲自来迎,将他们引自楼上一间楚阁儿,点头哈腰道:得知少爷要来,早备好了酒水,我这就叫他们端上来。
他一面指使小二上酒上菜,一面又殷勤道:少爷可要听曲儿?杨升故意道:叫两名伎女来陪。
掌柜的乃牛夫人亲自挑选的人,深知她喜好,哪敢应承,连连摆手道:少爷,莫教小人为难。
杨升哼道:滚出去。
掌柜的忙不迭迭朝外走,嘴里念叨:滚出去,我这就滚出去。
张仲微瞧着不堪,忍不住道:这掌柜的也太卑躬屈膝。
杨升笑道:他是照管酒楼,又不是当官,来往的酒客,就爱这一套,巴不得掌柜的和小二把躲段放得低低的,好把他们捧上天去。
这也是经营之道,张仲微默默记下,又问:那掌柜的不敢与舅舅叫伎女来,是何缘故?杨升道:还能有甚么缘故,听我娘的话而已。
张仲微明白了,大概是因为多年前出了兰芝一事,牛夫人才不许杨升再接近伎女,他为此深深感谢牛夫人,不然杨升叫上两个伎女,再传到林依耳里,他张仲微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转眼,小二已按照杨升的意思,将酒楼内中上等的酒水,摆酒了桌,因天气寒冷,所有的酒,都盛在温酒壶内,那温酒壶乃是一整套湖田影青,煞是好看,张仲微再次默默记下,心道,待得自家店开,也要觅几套好瓷器来充场面。
杨升向张仲微道:你们做官的人,想来也不会吃那粗劣酒水,因此我只叫了中等以上的来。
他指了指桌上离他们最近的一只酒壶,身后侍立的小二马上上前,执壶与他们二人各斟了一杯。
杨升等得张仲微吃完,问道:味道如何?张仲微赞道:香气扑鼻,入口绵长。
杨升笑道:此乃流霞酒,高阳店所造。
张仲微笑道:我娘有名丫头,名唤流霞,原来出自这里。
杨升是认得流霞的,笑着点了点头,命小二又斟了另一种酒,递与张仲微品尝,道:这是清风酒。
张仲微尝过清风酒,又吃了玉髓酒,称赞不已,问道:后面这两种酒,是哪家酒楼所酿?杨升笑道:自然也是高阳店,我们家这间酒楼,只能到高阳店买酒贩卖。
张仲微诧异道:这是为何?杨升解释一番,原来大宋有买扑之法,某店买扑到某地酒税后,便可独占这一片地区的酒利,该片区内的脚店,只能到它那里买酒贩卖。
张仲微这才明了,怪不得杨升称开正店,不但要有钱,还得靠关系呢。
他惦记着自家还未开张的脚店,问道:舅舅,你这一片的脚店,都只能到高阳店买酒?杨升摇头道:须到‘买扑’酒店买酒的脚店,乃朝廷指定的,并非该地每家都得去。
张仲微听了这番解释,暗自高兴,看来自家那脚店,只要不在朝廷指定的范围内,还是能自由选择酒源的。
在杨楼,只能尝到高阳店所造的酒,没法比较口味及价格,张仲微吃了几杯,就有些兴致寡然,起了离去之心。
杨升瞧出他想走,不但不失望,反倒很高兴,遣走小二,拉住张仲微道:好外甥,你若是吃腻了,我带你到另一家去,你在那里吃酒等我。
张仲微问道:那家还是高阳店的酒?杨升道:自然不是,那家的酒水比不得这家名誉,却胜在品种齐全。
这话合了张仲微心意,便随了他下楼,到杨家另一家酒楼去,这家店比起杨楼,略小,虽名为酒楼,却只有一层,内里大多是散座,仅在后面设有三间济楚阁儿。
杨升引着张仲微到后面坐了,命掌柜的上酒上菜,又故意大声道:我到街上买些物事,马上就来,外甥且等一会子。
张仲微明白他是要借机去会兰芝,只好点了点头,道:舅舅不急,我在这里等你。
这家掌柜的,也是奉牛夫人之命看着杨升,听了他这番话,真以为他只是暂离,就放他去了。
这店果然如杨升所述,酒水品种齐全许多,各种黄酒、果酒、药酒,乃至大烧酒,这里都有。
张仲微先品了品大烧酒,入口极烈,他想到自家脚店是准备专门招待女客的,便搁至一旁,不作考虑。
黄酒中有几个品种味道清淡,他一一记下,果酒虽也清淡,但味道并不怎么好,他犹豫片刻,还是记下,待得回家,让林依定夺。
他只为了考察市场,并不是要吃酒,因此每种酒尝过味道,就急着要回家报与林依,但等了又等,还是不见杨升回来,让人好不焦急。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掌柜的也觉着杨升去得久了,走进来问道:张二少爷,我家少爷到底去了何处?张仲微替杨升扯谎道:他有位友人,过几日生辰,因此上街挑选礼物去了。
掌柜的放下心来,笑道:我这里还有好些按酒果子,新鲜的很,与张二少爷端上来尝尝?张仲微待要推辞,转念一想,自家开店,按酒果子亦是必不可少,正好顺路考察一番,于是点了点头,道了声劳烦。
过了一时,小二端上四五只小小白瓷碟,里面盛着些糖脆梅破核儿、乳糖狮儿、重剂蜜枣儿等物,张仲微尝了几个,只觉得入口甜丝丝,心想林依应是爱吃的,便向小二道:与我包起来。
小二晓得他是东家的亲戚,忙知会过掌柜的,将各样果子,另包了一包呈上。
张仲微接过,又等了个把时辰,终于等到来眉眼带笑的杨升。
掌柜的率先迎上去,道:少爷,与友人庆贺生辰的礼物可备好了?杨升听着糊涂,但他头脑灵活,看到张仲微一个眼色,立时明白过来,打着哈哈道:选了两个时辰,好容易挑到一件中意的,店家却道没货,气煞我也。
他讲得有模有样,不但去了掌柜的疑心,还令他上前好生安慰一番。
杨升遣走阁中人,大赞张仲微:外甥到底是做官的,机灵得紧,下回吃酒,我还找你。
张仲微唬了一跳,忙道:我要当差,哪能总出来吃酒。
杨升认定他是个好拍档,不与他争辩,唤来小二,命他把张仲微爱吃的酒,全送一份到杨府客房。
张仲微连忙谢他,杨升道:谢甚么,该我谢你。
张仲微举了举手中的按酒果子,不好意思道:我还包了一包果子,带回去与你外甥媳尝尝。
杨升连声道:怎么只带这一点子,够谁吃。
小二忙奔了出去,另包了一大包来,递与张仲微。
张仲微连声道谢,与杨升一道回家。
杨升心情极好,拉着张仲微有说有笑,张仲微劝他道:舅舅,你老这样瞒着,也不是个事,迟早会被外祖母知晓,以其让她动怒寻你,不如主动相告。
杨升叹道:前几年初识兰芝,就是我主动告诉她的,结果如何?她一刻不停寻到牙侩,背着我把兰芝卖了,这叫我哪还敢让她晓得。
杨升有他的担忧,张仲微想不出好法子帮他,只得罢了。
第一百四十章 探讨方氏杨升与张仲微一回到杨府,牛夫人便把杨升唤了去,说是要问问他对自家酒楼的印象。
张仲微回到客房,将按酒果子递与林依,道:我瞧这果子味道不错,与你捎了些回来。
林依笑话他道:你还真是又吃又兜。
说完将包裹递与青苗吩咐道:前些日,二夫人不是也拿了几样果子来的,你连着这一包,全部装盘,端来咱们对照对照。
青苗应了,捧着包裹去了厨下。
林依开始问张仲微正经事:酒水品味尝得如何?张仲微道:全记在心里呢,赶紧磨墨,我默下来与你看。
林依知道他科举出身的人,有副好记性,连忙磨墨铺纸。
张仲微提笔,一气写完,递与她看。
玉髓酒浓烈、流霞酒适中、清风酒清淡、白羊酒甘滑,还有几种果酒,荔枝酒、黄柑酒、葡萄酒、菊花酒等。
张仲微道:果酒甜津津,我觉着不够味,不过女子应是爱的,你待会儿尝尝再说。
林依奇道:我上哪里去尝?张仲微卖了个关子:过会儿便知。
林依还在猜测,金宝求见,拎进一只大盒子,掀开来看,满满当当一盒子酒壶,称:这是张二少爷喜爱的酒,酒楼送了来。
林依接下道谢,待她走后,惊喜问张仲微道:舅舅送的?张仲微点头,道:舅舅待咱们,真是没话讲,我们开店的事却瞒着他与外祖母,是不是不大好?林依道:你不晓得,我之前在外祖母面前透露过要开脚店的意思,外祖母却极力劝阻。
张仲微不解道:为何?怕我们亏本么?可我瞧他们那两个酒楼,生意都是极好的。
林依道:自然是怕多了一个同行,抢了他们的生意。
张仲微隐约有些明了,问道:你是怕外祖母晓得咱们也要做这行,会不高兴?林依摇头,反问道:讨长辈欢心,与养家糊口比起来,哪个更重要?张仲微毫不犹豫答道:自然是后者。
林依道:那便是了,外祖母再不高兴,为了生计,我们也得把脚店开起来。
张仲微更加奇怪,继续道:娘子,你瞒着外祖母,不是担心她生气,那是为了甚么?林依道:万一外祖母看到女人店有利可图,捷足先登,怎办?张仲微恍然,道:那倒也是,外祖母开了许多年的酒楼,若真想开女人店,说开就能开,比咱们便捷多了。
青苗捧了只托盘上来,将几碟子果子放到桌上,问道:二少爷与二少夫人现在就尝果子?林依指了那盒子酒与她瞧,道:不急,咱们且先尝尝酒水。
青苗便取了酒杯来,斟了一杯,递与林依,林依道:你也来尝尝,多个人,多份意见。
青苗应了,另取了一个酒杯,一起尝起来。
林依十分认真,每尝一种,先问张仲微酒名,再记到纸上,并注明色泽口感。
林依与青苗将一盒子酒尝遍,商量着选出了五种酒,除清风酒外,另四种都是口味偏甜的果酒。
张仲微问道:我看那白羊酒也好,怎地没选?林依道:白羊酒太贵,哪怕是官宦夫人,只怕也吃不起。
张仲微却道:你放心,只要能招揽来官宦夫人,还怕商人妇不跟着来?林依想了想,大呼有理,忙在后面添上了白羊酒一项。
青苗收好酒壶,道:这些家伙还是要还的,待会儿我叫袁六与酒楼送骈。
说完又捧过果子碟来,请张仲微与林依品尝。
张仲微记着方氏,先拣了一块金丝党梅吃了,建议道:咱们开脚店,按酒果子必不可少,正巧婶娘开了卖零嘴的铺子,不如就到她那里买去,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依还未接话,青苗先叫了起来:祥符县一去一来,要个把时辰呢,这些物事,一次又不能买多,要让我隔三差五,跑一趟,腿也得跑断。
张仲微不满她这番说辞,沉下脸来。
林依想的却是成本问题,道:不知婶娘是在哪里进的货,若我与她到同一处买,一次进的货更多,兴许店家能便宜些。
张仲微来了兴趣,道:不妨同婶娘一道去问问,若真能便宜,两下得益。
林依点头道:极是。
说完吩咐青苗,命她第二日往祥符县走一趟。
三人尝完果子,选出几样味道好,又方便拿取的,林依提笔记了,再取过青苗之前呈上的酒价单,与张仲微默下的对照,发现还有数十种酒没有尝过,于是叫张仲微隔日从翰林院回来时,顺路寻几家酒店,带回来尝一尝。
酒尝完,按酒果子尝完,张仲微与青苗又能各自有了差使在身,不禁笑道:二少夫人运筹帷幄,有大将之风。
林依嗔道:你们每日都在外头,就留我在屋中无事,好不烦恼。
张仲微道:你不妨去寻外祖母闲聊,暗自打听开脚店的诀窍。
林依道: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待得咱们各项事务打点妥当,我再去向外祖母讨教。
第二日,青苗起了个大早,照着林依的吩咐,把昨日杨家酒楼送来的按酒果子,装了几样作礼物,放到篮子里挽了,步行至祥符县。
张伯临乃祥符县县丞,仅次于知县的人物,因此青苗没花甚么力气,就打听到了二房住处。
二房所租的房屋,就在路边,当街一间店面,任婶与杨婶坐镇,青苗上前问好,笑道:两位婶子近来可好?杨婶起身,迎她进来,笑道:好好,二少爷与二少夫人可好?青苗随她进屋,道:都好。
我今儿是带着二少夫人的吩咐来的,不知二夫人在不在?方氏已听到了声响,自己问道:有何事寻找?可是仲微有事?青苗上前与她行礼,笑道:二少爷每日除了去翰林院,就是与杨少爷吃酒,快活着呢。
方氏听了这话很是开心,笑道:男人就该如此。
青苗将篮子里的吃食奉上,道:昨日牛夫人家的酒楼送了几样按酒果子来,二少夫人特特嘱咐我送来与二夫人尝尝。
青苗的话讲得好,方氏自然是愿意的,但脸上却不好看,嘀咕道:我就说,她怎会好心与我送果子来,果然是有所求。
青苗暗道,几个果子,能值几个钱,林依若不是看在张仲微面儿上,才懒得使她来呢。
照着青苗往常的脾气,立时就要顶嘴的,但她今日身上担着差事,怕办砸了不好交待,只得耐着性子道:二少夫人是特特遣我与二夫人送果子来的,合伙进货一事,只是顺路。
方氏也真有能耐,竟道:既是如此,果子我收下,你且回去罢。
青苗呆住:二夫人,若进货能便宜些,你不愿意?方氏开这零嘴儿店,消磨时光的目的,大于赚钱,再说反正本钱是李舒出的,是亏是赚,她根本不在乎,于是道:我进货本就不多,再便宜也就节省几文钱,能值甚么?青苗心想这不是生意之道,想要反驳,又怕更惹恼了她,好不焦急。
杨婶见状,忙端起两碟子果子,向方氏道:大少夫人昨日才说自家店里的果子吃腻了,可巧二少夫人就送了别样的来,我与她端两碟子去?方氏不悦道:就她花样儿多。
她嘴上虽嘀咕,到底看在孙子面儿上,还是冲杨婶挥了挥手,杨婶一喜,忙冲青苗打眼色,青苗便道:好些日子不曾见过大少夫人,我去与她请个安。
说着向方氏福了一福,跟在杨婶后头出去了。
到得门外,杨婶悄声与青苗道:铺子不是二夫人开的,她自然不上心,你只与大少夫人说去。
青苗谢她道:幸亏你提醒一句,不然我就要无功而返。
杨婶问道:你们如今的日子,可还过得?青苗道:勉强过得,待到脚店开起来,应会更好。
又笑道:杨婶你是真关心二少爷。
杨婶道:我一手带大的,自然挂念。
你回去与二少夫人讲,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我虽老了,力气还是有一把的。
青苗察言观色,问道:可是二夫人待你不好?杨婶摇头叹气,没有多讲。
二人走到李舒房前,锦书接着,问青苗道:二少夫人遣你来的?青苗点头,福身道:锦书姐姐好。
锦书进屋与李舒通报:大少夫人,二少夫人使青苗来看你了。
李舒与方氏,总是话不投机,正愁无人讲话解闷,忙道:快请进来。
青苗进屋,行礼毕,奉上那两碟子按酒果子,笑道:二少夫人叫我送果子来与大少夫人尝尝,可惜大少夫人如今饮不得酒,只能光吃果子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灾后福利李舒笑道:还是你讲话俏皮逗人乐,我在家都闷坏了,你们二少夫人也不来瞧瞧我。
青苗忙道:要来的,只是才刚遭了火灾,耽误了。
李舒歉意道:火灾我听说了,想要去看看,却无奈身子沉重。
青苗笑道:大少爷去瞧过了,就是大少夫人瞧过了。
李舒连声赞她会讲话,青苗趁机就将一起进货的事体讲了,李舒当即答应下来,又道:二少夫人要开店?开张时别忘了下帖子,我定去道贺。
青苗代林依谢过,李舒问道:不知二少夫人头回进货,想买多少,告诉我数目,我好使人一并去谈价。
青苗道:八字还没一撇,不过是先来与大少夫人商量,待得最后定下来,我再来相告。
李舒点头道:使得,横竖我们的店,时常要进货,你们也要进货时,随时过来知会一声便得。
青苗谢过她,又陪她聊了一时,起身告辞。
她回到杨府,将此行经过报与林依,大发牢骚道:二夫人好不近人情,与她有利的事,她都不肯答应。
林依举起食指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理她呢,反正不与咱们住一处,你别到处嚷嚷,免得二少爷知晓,又要难过。
青苗点头应了,自去杨家下人厨房做姜辣萝卜。
林依则磨墨铺纸,记下她会做的一些小吃,预备开店时写菜牌。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且说张仲微在翰林院办完一天的公事,归家途中,照着林依的嘱咐,上街挨个寻酒店,看哪家生意好,便走进去叫上几壶酒,讨个盒子拎着,约定明白再来归还。
东京酒店,一般都很大方,别说酒器能外借,只要你来店中消费两次,连银器也肯借与你,因此张仲微一路畅行无阻,一条街走完,已拎了沉甸甸两盒子酒壶。
杨升恰巧也在这条街上闲逛,无意中瞧见张仲微举止古怪,连接钻了几家酒店,却不落座,只买酒拎着。
他心下奇怪,又正好无事,便一路尾随,直到看见张仲微准备回家,才上前拍他的肩膀,问道:外甥,你若想吃酒,何不坐下吃个痛快再归家,为什么要拎在手里累人?张仲微被他吓了一跳,急中生智道:一人吃酒,有甚么趣味,因此想拎回去与娘子同吃。
杨升笑话他道:我看你是畏妻如虎,不敢在外面吃酒罢。
张仲微一心想脱身,也不与他争辩,只连连点头,道:舅舅昨日送的好酒水,咱们吃上了瘾。
说完欠了欠身,辞道:手上拎着物事,不好与舅舅行礼,娘子还在家等着,我且先去了。
杨升自他话里听出趣味来,也去买了几壶酒,拿去与兰芝同吃,直吃到有了几分醉意,方才归家。
回到家中,牛夫人把他堵到房门口,责问道:你又去哪里鬼混?杨升把张仲微搬出来当幌子,扯谎道:不曾鬼混,是与外甥吃酒去了。
牛夫人自然不信,道:休要哄我,张二郎早就回来了。
杨升这才想起张仲微起来就住在他家,瞒不得行踪,只好另寻了个理由出来,道:娘,我方才遇到一件蹊跷事,张二郎四处寻酒店,却不落座,只买了酒带回家来。
他是随口编来,好让牛夫人不再逼问他,不料牛夫人却对此颇感兴趣,不但不准备放过他,反一把将他拖进屋内,问道:此话当真?杨升一心想让她快些离去,忙点了点头,打着酒嗝道:千真万确,你若不信,自个儿打听去罢,我要睡了。
牛夫人拍了他一掌,骂道:就只晓得睡,万事不操心,今日咱们家两家酒楼掌柜的都在议论,说张二郎昨日向他们打听了好几种酒的价格,我看他这架势,也是想开脚店。
杨升不以为意道:如今脚店赚钱,他想开一家,也属平常。
牛夫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点着他的额头道:你说的轻巧,东京城大小脚店三百余家,本来就僧多粥少,多他一间,就多个抢生意的。
杨升嗤笑道:我看你待他们亲亲热热,还以为你有多心善呢,他们现下无处谋生,想开个脚店,你不帮也就罢了,还要拦着。
牛夫人有些尴尬,辩道:在商言商,这与是不是亲戚,没得干系,总不能因为要帮他们,就减了咱们自己的收益。
世间众人,大都把自身利益放在前头,所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牛夫人为杨家家业打算,这无可厚非,杨升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就不再顶嘴,转为安慰她道:他们能有多少本钱,就算开脚店,也顶多是个拍户,能与咱们家抢生意?牛夫人想起张仲微两口子进门时,只得两只箱子,就笑了,道:你说的不错,确是我担心太过。
又摸着他的头道:升儿,还是你有经商天份的,就此跟我把做生意学起来,过两年……杨升拼命躲过她的手,不满道:我不爱学,除非你让我娶兰芝。
牛夫人还不知兰芝已被杨升养起,嗔道:兰芝是别人家的妾,讲甚么胡话呢。
杨升试探了一下她的态度,见她如此反应,不敢再朝下讲,只得装作醉了,一头栽到床上去。
杨升这里与牛夫人讲述了偶遇张仲微的情景,那边的张仲微亦是一样,一面与林依尝酒,一面道:今日遇到了舅舅,好容易才糊弄过去。
林依打趣他道:不错,你如今也学会扯谎了,有做个生意人潜质。
张仲微轻斥道:胡说,做生意要诚信为本,怎可欺诈于人。
林依赞同道:这话在理。
张仲微问道:外祖母做惯了生意,为人一定精明,若是舅舅把方才情景讲与她听,会令她警觉。
林依笑道:且放宽心,他们顶多猜出咱们要开脚店,猜不出咱们是要专门招待女人。
张仲微感叹道:不过开家店而已,甚么大事,还要瞒来瞒去。
林依道:我有甚么办法,若不是外祖母曾劝阻我开店,也不至于瞒她。
二人尝过酒,又叫青苗来尝,最后选出几种,与昨日的那些记到一起。
林依拨着算盘,算出成本,桌椅暂时定了六套,共八百四十文;柜台及酒柜,两百三十文;酒具器皿、炭炉、木炭等物,约一贯钱足陌;酒水共定下五种,按斤计,单价总共一百四十文。
林依算完,报了个数:共需两贯零两百一十文,足陌,按酒果子与人力另算。
张仲微欢喜道:成本不算高,这脚店很是开得。
又问:与婶娘合伙买按酒果子的事,可问清楚了?林依点头,隐去方氏刁蛮一节,只拣好听的讲起来,果见张仲微开心不已。
青苗在旁听见,问道:二少夫人要雇伙计?林依先向张仲微道:若我时时守在店里,只怕要被其他官宦夫人看轻。
张仲微连连点头,道:确是如此,除非必要应酬,不消出来得。
林依再向青苗道:既然如此,到时你一人怎忙得过来,还是须得再雇一人供使唤。
青苗道:现雇一人,若不晓得底细,倒被骗一把也是有的,不如寻个熟人来做事。
林依道:若有熟人肯帮忙,自然更好,但这是东京,又不是眉州,一时半会儿,哪里寻去。
青苗将今日在二房家遇见杨婶的情景讲了,道:我看杨婶在二房家,过得不甚如意。
林依道:二夫人本来就不大宠她,准是任婶又借机排挤她了。
杨婶乃是张仲微的奶娘,张仲微对她很是有些感情,闻言急道:我好容易熬出头,做了官,怎能让奶娘还在吃苦,既是她与任婶不和,不如咱们把她接来养活。
杨婶为人,林依最信得过,若她来帮忙看店,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但方氏会不会放人,却是难说。
张仲微亦是拿不准方氏的心思,只能道:待寻到房子,把店面布置好后,咱们上祥符县一趟。
林依点头同意,将成本单收起,静候灾后福利信息。
没过几日,朝廷诏令下达,减免遭灾租户三个月的房租,下等房减一半,中等房减四成,上等房减三居。
照着张仲微一家先前租的两间房,通共三个月算下来,不但没赔,反倒赚了一笔,林依拨着算盘,喜出望外:咱们竟是因祸得福了。
青苗也很兴奋,但却担心他们先前租的那种套房,不方便开脚店,道:虽是减免房租,但仅限于朝廷出租的房,咱们若想租私人的,却是不行。
林依想了想,道:朝廷出租的套房,有明有暗,客厅用来开店,里间住人,倒是不错,只是地方小了些,摆不开桌椅。
张仲微道:若只是地方小,倒也不难,咱们租一套一明两暗的,把一里间和客厅打通,那样地方就宽敞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林依搬家林依笑赞:这主意不错,还是你头脑灵活。
张仲微很高兴马上就能搬离亲戚家,第二日便向翰林院告了半日假,直奔楼店务,问那店宅务专知官,东京城现有那些房屋,是减免租金出租的。
店宅务专知官仔细查看过张仲微带来的原有房屋租赁契约,拿出一本厚薄子,搁到桌上,道:这里面圈了红圈的,便是了,你自己看罢。
张仲微站在桌前,一页页仔细看过,几乎各处都有减免租金的房屋出租,但并不是每处都有上等套房,他一直翻到最后几页,才选定了一处,既有三间的套房,也有下等房。
他对此处十分满意,指与店宅务专知官一看,道:我想租在这里,不知还有无空房。
店宅务专知官晓得张仲微是位翰林编修,笑道:你倒是会挑,这间上等房再过去两间,就是王翰林家,后面下等房里,还住着欧阳府尹。
张仲微惊讶道:前几年去拜访欧阳府尹时,他还租着小院子,如今怎地只住下等房?店宅务专知官以手掩嘴,悄声道:家中人口渐渐多了,又不肯收礼,不住下等房,还能如何?张仲微甚是佩服欧阳府尹刚正不阿,就没有接话,只问:我选的那处,究竟有无空房?店宅务专知官又取了本簿子出来,翻了几页,答道:才遭了灾,没几人租得起上等房,还有好几间空着呢,下等也是有的。
张仲微放下心来,又问他道:若我今日付钱,能不能当天就搬进去?店宅务专知官极爱这等爽快之人,笑道:自然是行的。
又捧他道:编修好眼力,这处房子虽稍显僻静,但与富商云集的州桥仅隔一条巷子,实在算是闹中取静。
州桥连接的,乃是一段御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青苗每日卖小菜的夜市,还有杨府,都在那附近,这样的地段,做起生意来,应是极好的,但张仲微担心林依不愿住得离牛夫人太近,便道要回去与娘子商量,将薄子还了回去。
他离了楼店务,回到杨府客房,林依接着,递过一盏茶水,问道:房子租在哪里?张仲微将茶一气喝干,道:与这里仅隔一条巷子,我怕你不喜欢,因此没敢付定金。
林依奇道:这里位置还算不错,我为甚么会不喜欢?张仲微问道:你愿意与杨府离得近?林依笑道:这有甚么相干?虽然外祖母不大愿意我们也开脚店,但总得让咱们讨一碗饭吃。
张仲微把茶盏一搁,站起身来,道:那成,我这就领你去旁边巷子瞧一瞧,若是你满意,咱们就租下来。
林依便去取了盖头,又唤来青苗,随张仲微一齐出门。
州桥御街旁,深宅大院,住的全是巨商,旁边的小巷子,则是朝廷搭建的出租房,住的几乎全是大小官员。
这里的房子,与朱雀门东壁的房屋格局大致相同,前面一排上等房,中间下等房,最后一排中等房。
林依先在房外来回走了两趟,赞道:你们这些做官的,倒还清廉,不然不会全买不起房。
张仲微带她走到巷子正中间的一间上等房前,道:我看中的就是这间,你看如何?这屋子窗纸有些破损,倒方便了林依,她透过窗子朝里一看,一明两暗的套房,面积比他们先前的房屋大些。
她回头向张仲微道:位置很好,房子也不错,但这屋子比咱们之前住的那套大,不知租金是不是也多些?张仲微摸了摸脑袋,道:因为没定下来要租,我就没打听价钱,明儿去问问再说。
林依嘱咐他道:问问他,朝廷官员租房,能不能便宜些。
张仲微笑道:你还没当上老板娘,生意人的架势倒先出来了。
青苗自后面跑来,惊喜叫道:二少爷,二少夫人,这间房后面的下等房门口,有个现成的灶台,咱们就租那一间,如何?张仲微与林依走到后面瞧了瞧,都觉得那灶台搭的不错,相视一点头,将这两处定了下来。
第二日,张仲微先去翰林院,以搬家为由,请了一天假,再直奔楼店务,问那两间房的价格。
楼店务对房屋价格的算法,与林依不同,面积并不是主要依据,只要不是过大,价格是一样的。
一套一明两暗的上等房,加上一间下等房,共计八贯零四十九文,足陌。
张仲微是带了钱来的,当场清点完毕,将租赁契约签了,再一路奔回杨府,兴奋道:娘子,咱们搬家。
他们总共两只箱子,搬起来容易得很,青苗把箱子拖出来,让张仲微扛一台,她与林依共抬一只。
林依嗔道:急甚么,我们在杨家住了这些天,临行总要去辞别。
张仲微是乐过了头,竟忘了礼数。
不好意思起来,忙整了整仪容,同林依一道去见牛夫人。
牛夫人听说他们要搬家,遗憾道:我还想把客房隔断出来,与你们住呢,那小院围墙外,其实是临街的,开门做生意,最合适不过的。
牛夫人话中隐晦的意思,林依听了出来,但时机未到,她只忽略过去,道:我们也极想在外祖母这里住着,但朝廷减免了租金,不租可就亏了。
牛夫人也不强留,又讲了几句客套话,唤来两名小厮,命他们帮张仲微一家把行李搬到新屋去。
林依谢牛夫人道:待得屋里收拾干净,来请外祖母去吃茶。
牛夫人笑道:自然是要去与你暖屋的。
又向张仲微道:莫要忘了外祖母,时常来坐坐。
杨升也接到了他们要搬家的消息,带着袁六自门外进来,道:我来帮外甥搬家,你可别换了地方住,就不来寻我吃酒。
张仲微知道这吃酒的意思,含糊应了一声。
杨升命小厮们把两只箱子扛了,又叫二门外备轿。
林依忙道:才几步路,不消麻烦。
牛夫人道:你如今是官宦夫人,派头该有的,哪怕一步路,也得坐轿子。
林依退却不过,只得从了,到二门前上轿,张仲微骑马,两名小厮扛了箱子,由青苗领着,一行人朝州桥间壁的巷子去。
到了新租的家中,林依指挥着小厮将箱子搁进东边里屋,数出赏钱,送走他们,再将里间一锁,出来指了厅中西边那面墙,吩咐青苗道:我看来路上就有等生意的匠人,你且去唤几个来,咱们先把这堵墙砸了,将西间与客厅打通。
青苗应着去了,请来两名匠人,先将墙砸了,再粉刷一新。
待得屋子收拾干净,已是第二天,张仲微要去翰林院当差,仅剩林依与青苗二人忙碌,还好她们在乡下时,独立自主惯了的,做起事来利索得很,摆桌椅、置酒器,不出三日,小小脚店已是像模像样。
青苗再次去了趟祥符县,向李舒报上林依所需的按酒果子数目,请她一并去买,约好两日后去取。
脚店生意兴隆的关键, 还是在酒,林依将进酒的差事,交与了张仲微,叫他拿着事先拟好的酒单子,挨个去买了来。
如此过了几日,各项事务齐全,独缺一名好焌糟,林依在东京人生地不熟,不知上哪里寻去,便欲找牙侩帮忙,青苗却道:二少夫人,我与你推荐一人。
林依奇道:你在东京能认识甚么人?青苗道:此人二少夫人也认得,就是我们先前住所对面的卖酒婆婆,上回火灾,她家酒肆化作了一团灰,一家人正没着落呢。
卖酒婆婆温酒的手艺, 林依是尝过的,确是不错,连张栋都称赞过,于是道:那你去问问,看她愿意不愿意,不过,你可晓得她如今栖身何处?青苗道: 晓得,全家人在夜市边上搭了个棚住着呢。
她当即去了夜市旁,道明来意,卖酒婆婆正愁全家生计无着落,想再开酒肆,却本钱全无,因此极爽快答应下来,称自己随时能上工。
青苗将卖酒婆婆领到林依面前,道:二少夫人,卖酒婆婆寻来了。
林依将卖酒婆婆打量一番,见她如今虽落魄,但身上的衣着仍旧整齐,遂暗自点了点头,问道:一直婆婆、婆婆地叫着,还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呢?卖酒婆婆答道:老身姓祝,二少夫人唤我祝婆婆罢。
她自家开酒肆的经验,比林依足,晓得此番叫她来,不是只问问姓名而已,遂主动道:温酒的家伙在哪里,我与二少夫人烫上一壶。
林依这头回开店的人,极是愿意招些有经验的人来帮扶,闻言十分欢喜,连忙叫青苗将炭炉等物搬来,请祝婆婆展示手艺。
祝婆婆见器皿中有件影青莲花烫酒壶,还未动作, 先赞了一声。
第一百四十三章 邀约宾朋林依笑道:那是我陪嫁,如今生活艰难,只好拿出来使用。
祝婆婆升起炭炉,热水烫酒,动作娴熟,转眼一杯温热的果酒,端到林依面前,林依啜了一口,温度适中,口感极好,她虽未面试过其他人,但之前考察脚店时,见过的焌糟不少,许多大酒楼的烫酒嫂嫂,还比不上这的手艺,于是赞道:祝婆婆的酒,烫得愈发地好了。
祝婆婆谦逊道:是二少夫人的酒好。
林依当场决定留下她,暗自琢磨试用期一事,忽地想起,大宋并无劳动者保护法,若她对祝婆婆不满意,是随时可以辞退她的,甚至连理由都不消编得。
祝婆婆听说林依愿意雇她,十分高兴,爬下磕头谢她。
林依与之约定,三日开始上工,早上须得提前一刻钟到店里,准备温酒器皿,晚上则迟走一刻钟,收拾家伙,每天工钱八十文,包一顿午饭。
这待遇很是公道,祝婆婆满意应了下来,又再三谢过林依,方才离去。
林依向青苗道:雇工虽少,规矩还是要的,你且拟个条目出来。
青苗愣道:这可怎么写?林依教她道:简单,早上几时上工,晚上几时收工,若迟到早退,要扣几多钱……诸如此类。
青苗听明白了,连称:这个简单。
她马上铺纸,写了几条,捧与林依瞧,上面除了林依想要的考勤制度,还有工作期间不许无故离开,不许吃零嘴嗑瓜子儿之类。
林依提笔改了几处,夸她道:孺子可教,往后你就照着这些条目来管店。
青苗将规章制度收起,郑重点了点头。
晚上张仲微归家,带回一沓帖子,递与林依道:东京与乡下不同,不兴自己做帖子,都是买这种现成的、滚金边的帖子,我想那些夫人,都是讲究人,便也买了回来写。
林依赞道:你考虑得周到,应该如此。
她取过一张帖子瞧了瞧,上头邀请等语,俱已印好,只消填上人名即可,很是方便。
张仲微之所以带帖子回来,是因为林依打算与翰林院各位官员的夫人下帖子,邀请她们开张之日来吃酒——全场免费。
大宋习惯,已嫁女子,并不冠以夫姓,而是以娘家姓氏呼之,林依举着笔,犯了难:你一大男人,不好去打听同僚夫人姓氏,可这帖子,该如何填?张仲微道:不知女子姓氏,而暂以夫姓称呼,也是有的,算不算失礼。
林依放下心来,叫张仲微拟出翰林院同僚名单,再照着名单,朝帖子上端端正正填了。
待得她忙完,发现少了一人,忙问张仲微道:欧阳府尹的夫人怎地不在名单上?欧阳府尹如何虽然离了翰林院,但到底与你有知遇之恩,不请他家夫人,不大好罢?张仲微道:你不晓得,欧阳府尹的夫人,与王翰林的夫人,素来不和,不但这回不能一起请,就是往后,你也要警醒些,千万别让这二人遇上。
林依奇道:欧阳府尹与王翰林交恶?不曾听你讲过。
张仲微道:欧阳府尹与王翰林亲热得紧,时常在一处吟诗作对,我也不知他们的夫人,为何相互瞧不上眼。
林依猜道:难道是因为男人要顾着官场情面,撕不开脸,因此把气恼交由娘子来处理?男人天生不爱八卦,对此猜来猜去的话题,无甚兴趣,张仲微附和了几句,马上将话头引开去:咱们说好要把杨婶接来的,正好我明日有空,咱们上祥符县去一趟?林依道:婶娘本来就不大喜爱杨婶,加之她是你奶娘,只要你开口,婶娘定然肯的。
张仲微听这话的意思,是要他独自前往,就有些不高兴,问道:你不与我同去?林依心道:若方氏见了她,无事也要刁难三分,本来挺容易的一件事,反倒要复杂化,还不如张仲微一人前去的好。
她怕这话讲出来,张仲微又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因此另想了个理由出来,道:咱们脚店开张在即,不再怕外祖母抢先一步,我看是时候去知会她一声了,不然等到开张那天她才晓得,肯定要生气。
此话在理,张仲微也是早就担心过这个问题,于是将林依先前的提议,爽快答应下来。
第二日,他夫妻俩分头行事,张仲微去了祥符县,林依则准备动向朝杨府去。
她想起那天牛夫人讲过的派头等语,怕被她看轻,因此虽然只一巷之隔,还是命青苗雇了个轿子来,坐了过去。
牛夫人正在帐房算账,听见林依来了,忙放下账本,到厅中相见,笑问:你们新租的屋,收拾好了?准备哪日与我下帖子?我好带你舅舅去暖屋。
牛夫人不过礼节性一问,不料林依真就取出一张帖子来,双手递与她道:我们新开了一家店,后日开张,到时想请外祖母同舅舅来坐坐,不知能否赏脸?牛夫人早猜到她们要开店,丝毫不惊讶,接过帖子瞧了瞧,故意问道:你们要开甚么店?林依道:是一家脚店,不过只招待女客。
牛夫人这下惊讶起来:只招待女客?哪有这样的店?正是这无人涉足,才好赚这头一份的钱呢,林依笑道:仲微许多同僚家的夫人,平日里没去处,因此我寻思着开一家店,以供她们歇脚。
大宋尚无女客酒店的先例,牛夫人对林依这份创意,执怀疑态度。
她对林依也开脚店一事,本还存着三分不满,如今听说是个女客店,心道与自家生意没得妨碍,这就完全放下心来——不但放心,还隐隐生出些同情——哪有良家女子无事想要出去吃酒的,这样特立独行的店,亏本只是迟早的事。
牛夫人心中七分同情三分不屑,嘴上却捧林依道:恭喜你们开店,生意一定比我们家的好。
林依不知牛夫人真实想法,忙道:只是小店一间,哪敢同外祖母的大酒楼相提并论。
牛夫人将帖子递与金宝收好,道:到时我一定带你舅舅去捧场。
林依见她有送客的意思,忙道:我今日来,除了与外祖母送帖子,还有一事相商。
牛夫人以为林依是要借钱,斟酌一时,才问她有何事。
林依讲的,却同她心中所想完全不同:我们店所进的酒中,有一种名为清风酒,还有一种白羊酒,听仲微讲,这两种酒,外祖母家的酒楼也有卖的,因此我想占外祖母一个便宜,与你一起进货。
牛夫人没明白意思,问道:你不知在哪里进货?还是不愿跑路?林依摇头道:都不是,我是想,若咱们一起进货,买得多些,高阳店会不会把价格降一降。
牛夫人从未听过这种做法,诧异道:你倒是会算计,像个生意人。
她顿了顿,又道:我们家两家酒楼,进货量本来就大,同不同你一起,都是一样。
林依不知她是真嫌弃自家店小,还是欲擒故纵,便道:若是外祖母不愿意,那我再去别处问问。
牛夫人没想到她并不继续劝说,只好自己把话尾接了上来,道:咱们是亲戚,自然要帮扶你一把,你要进多少酒,报个数目来。
林依先谢过她,再答道:首批酒因急着开张,已是买了。
等过上几天,我就能估算出下批的酒量,到时再来告诉外祖母。
牛夫人答应下来,命人端上汤水,林依听杨氏讲过这条城里的规矩,迎客的茶,送客的汤,便端起碗略碰了碰嘴唇,告辞离去。
林依回到家没多久,张仲微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杨婶,不禁惊喜道:你办事可真够快的。
张仲微道:婶娘爽快就我,还要留我吃饭,我怕你等久了,没吃便回来了。
林依冲他一笑,拉了杨婶的手,问个不停。
杨婶笑道:二少夫人如今做了官夫人,还是没架子。
林依命青苗搬了凳子来,请她坐下,笑道:再有架子,在二少爷的奶娘面前,也摆不起来。
杨婶朝屋内四处打量,啧啧赞道:这店布置得真不错,一定生意好。
又问:二少夫人要我做甚么,尽管吩咐。
林依道:我也是小娘子上花轿,头一回,该如何做,咱们商量着办罢。
杨婶道:做下人也好,做小二也好,总归不过是服侍人,这个我却是会的,二少夫人放一百个心。
林依笑道:晓得你脾气好,有耐性,这才特特向二夫人讨了你来,还望你莫要嫌弃我这里简陋。
杨婶抹了抹眼睛,声音有些哽咽:我晓得二少夫人与二少爷体谅我在那边过得不好,这才把我接了过来。
林依道:是我们粗心,你是二少爷的奶娘,本就该与我们住在一处,早就该把你接过来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开张大吉青苗插话道:来了就好,还提不开心的事作甚。
林依道:极是,往后咱们高高兴兴过日子,比甚么都强。
青苗接过杨婶手中的包袱,问林依道:二少夫人,杨婶与我同住?林依给了肯定答复,青苗便挽了杨婶的胳膊,同她到后面去,与她指点住处。
少臾,杨婶重回店内,再次向林依道谢。
林依问道:杨婶,你在二房时,每月月钱几多?杨婶明白,这便是要与她定月钱了,忙道:有一口饭吃便得,不要甚么钱。
林依道:那成,不把月钱,付工钱罢,咱们店才开张,也不晓得是赚是亏,你与青苗都是自家人,我便克扣一二,每天五十文罢。
杨婶默算一时,慌忙摆手道:每天五十文,一个月就是一千五百文,我在二房时,一个月才两百文呢,这也太多了,使不得,使不得。
林依笑道:你也别高兴太早,店里有得赚,才有工钱发,若是亏了本,只怕连每月的两百文我都拿不出来。
杨婶忙道:我们自当尽心尽力,一定亏不了。
林依体谅杨婶一路劳累,许了她一天的假,叫她歇着去了,杨婶却闲不住,才到后面,就帮着青苗洗萝卜切甘露子,忙个不停,直叫青苗感叹,店里多了杨婶,少请两名雇工。
三日后,张家脚店开张,张仲微特意买来一挂鞭炮,待在门口放了,巷口来往人等,俱驻足张望,又有人听说这是翰林编修家开的店,就想进去尝尝,但门口却有杨婶拦门,称该店只待女客,男人不许入内,叫许多人啧啧称奇,围在门前想要一睹奇观,不肯离开。
林依见这许多人关注她新店开张,本是十分高兴,但她在店内等了许久,还只等来了牛夫人,就开始焦急起来,琢磨着,是不是因为门口挤着的男子太多,所以那些官宦夫人不肯来。
这副景色,却在牛夫人预料之中,她并不知林依是事先下过帖子的、且请的是张仲微同僚夫人,只暗暗可怜林依,出口安慰她道:莫要心急,我们东京城的娘子们,是不大爱出门吃酒的。
这话虽是安慰之语,林依却听着不大对味,心道,牛夫人处处热心,对晚辈关爱备至,但只要事关她家生意,就变得计较起来,也许这便是生意人的特性?渐渐的,青苗也疑惑起来:听二少爷讲,那些夫人,大都就住在这巷中,短短几步路,却怎地还不见有人来?莫非是见着我们店前男人太多,吓着了?林依担心牛夫人又幸灾乐祸,把青苗拉至一旁,才道:我猜想也是这原因,却一时想不出好法子,你可有甚么主意?青苗毫不犹豫道:我出去轰。
林依嗔道:胡闹,新店开张有人围观,多好的彩头,你却要特特去赶人家,小心赶走了人气。
青苗苦恼起来:又要他们走,又不能赶,那还能有甚么法子?主仆俩绞尽脑汁,还是未能想出好方法。
正一筹莫展之时,忽听得外面一声惊叫,一阵喧哗,待得她们出门去看时,才发现门口围观的人群,已尽数散开。
林依心下奇怪,朝前一看,原来路边停了一乘小轿,轿后跟着好几个衙役,怪不得人群都散开了,想来是因为害怕官差的缘故。
她半是高兴,半是担忧,高兴的是,围观的人群终于离去,翰林院的夫人们,大概就快来了,担忧的是,她家店前来了衙役的事,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不知会不会影响日后的生意。
容不得她多想,轿上下来一位眉眼透着英气的娘子,径直走到她面前,旁边跟着的丫头介绍道:这是府尹夫人。
欧阳翰林的夫人?林依愣住了。
府尹夫人毫不奇怪她有如此反应,带着些嗔怪口吻,道:我家老爷与你家编修,好歹算是有个知遇之恩,你家新店开张,竟不请我来?林依才去一难题,另一难题就又接踵而至,她暗自苦笑,担心王翰林夫人与欧阳府尹的夫人遇个正着。
她为何不讲府尹夫人来,这原因可不敢直说,便胡乱编了个理由出来,道:府尹夫人有所不知,今日小店才开张,酒水备得不算齐全,有一样酒,要明日才到货,因此准备明儿再与夫人下帖子。
欧阳夫人爽朗笑道:这有甚么关系,我今日先吃着,明日还来。
话到此处,林依哪还敢推诿,忙亲自带路,把府尹夫人请了进去,命青苗取了档次最高的白羊酒,交与祝婆婆去温。
杨婶端上一盘按酒果子,林依道了声请后,说要去厨下与府尹夫人炒两个下酒小菜,溜到了后面去,忙去抹满额的冷汗。
青苗跟着出来,一面张罗着下酒的小菜,一面问道:二夫人怕府尹夫人?林依摇了摇头,道:听二少爷讲,府尹夫人与王翰林夫人不对盘,我特意错开了日子请,哪晓得她今日就来了,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误打误撞。
青苗道:理她呢,又不是与咱们不对盘。
林依想了想,笑道:也是,是我糊涂了,她们乃是宦官夫人,基本的涵养,应是有的,再相互看不顺眼,也不至于在店内就闹起来,我怕甚么。
她放宽了心,就想着要把府尹夫人招待好,交待青苗,将大宋男女老少都爱吃的软羊装一盘子,以保万无一失,再把红丝水晶脍切一碟,看看府尹夫人可喜欢。
青苗将两样下酒小菜备好,交由林依端上桌去,府尹夫人见下酒菜真是从她自家厨房端来的,不禁奇道:大凡小酒店,酒菜都是外来的,你家店怎地却是自备?林依解释道:我开的是娘子店,只招待女客,男经纪不许入内,这就去了大半吃食的——她把府尹夫人一指:加之今日有贵客临门,不敢放外人进来,因此酒菜都是我自家厨房做的,花色虽少了些,但胜在干净。
府尹夫人赞了几句,又道:若寻到靠得住的女经纪,许她们进店来,还是使得的,咱们女子,吃酒还是次要,最愁无人说话儿,若店里有两个经纪,听她们讲讲街头巷尾的故事新闻,胜过多少下酒菜。
林依暗笑,女人爱八卦,果然不分朝代,不分阶级的,连府尹夫人,都有这样的需求,看来寻经纪人之事,得提上日程了。
府尹夫人谈性颇高,一面吃酒,一面拉着林依聊个不停,牛夫人在旁看到眼红,心道林依倒是有些本事的,竟能将府尹夫人请来。
她又是佩服,又是羡慕,就想也把府尹夫人请到自家酒楼里去坐一坐,为酒楼添些光彩。
她这样想法,就端了酒杯,凑上前去,向府尹夫人笑道:今日得见府尹夫人风采,真是三生有幸。
府尹夫人不知牛夫人是何许人也,先把林依看了一眼,林依忙介绍道:这是我外祖母,牛夫人。
府尹夫人这才展了笑颜,与牛夫人碰了一杯,道:不知是张翰林的亲戚,多有怠慢,勿怪,勿怪。
牛夫人哪怪怪罪府尹夫人,忙恭维了几句,顺势就在桌前坐了。
府尹夫人虽不喜她不请自来,但到底看在林依面上,又正好闲坐无事,便与之攀谈起来。
但闲话几句,得知牛夫人乃是商籍,就有些心不在蔫起来,牛夫人觉出府尹夫人的情绪,就没敢把邀约的话讲出口,准备私下求一求林依,请她帮忙。
府尹夫人讲话,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牛夫人知情识趣,自动自觉离了桌子。
林依怕她难过,正准备跟过去,却听见门口杨婶在招呼:各位翰林夫人光临蔽店,真是蓬荜生辉。
林依扭头一看,几位夫人已至门首,连忙迎了上去。
打头一位夫人,面容柔和,衣着朴素,却被众夫人簇拥着,无人敢越过她一步。
翰林院中,数王翰林资格最老,林依便知这位是王翰林夫人了,忙上前与她见礼,道些欢迎之词。
王翰林夫人并不托大,回了一礼,才与 林依介绍她身后的众位翰林夫人——赵翰林夫人、孙翰林夫人、黄翰林夫人、邓翰林夫人、陆翰林夫人,林依用心记下,与她们一一见礼,再将众人引至店中落座。
方才是在门口,王翰林夫人只留意打量林依,就没往店里看,此时走进来才发现,欧阳府尹夫人正端坐桌前,一手执杯,一手执筷,吃得好不快活。
她略愣了愣,旋即人就到了府尹夫人桌前,笑着打招呼:府尹夫人也来吃酒?真是巧了。
府尹夫人亦笑着回话:原来是王翰林夫人,来同吃一杯?林依悄声与青苗道:我们猜得果然不错,两位夫人再不对付,还是顾着面儿上情。
正说着,王翰林夫人朝这边走来,将林依拉至一旁,道:张翰林夫人,我们共有六人,须得拼个大桌。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八卦纷传林依道:这不难,我这就叫她们把桌子拼起来。
王翰林夫人作为难状,小声道:你看,府尹夫人在店当中坐着,我们人又多,只怕不好安排。
她们一行六人,仅需两张桌子即可,府尹夫人是坐在当中没错,但并不妨碍她们,因此王翰林夫人这番话,显见得是故意了。
林依暗自苦笑,才刚称赞王翰林夫人有涵养,她就与自己出难题来了,这可叫人怎么办才好。
林依头一回开脚店,无甚经验,不知如何处理,左右环顾,正好瞧见牛夫人好奇朝这边张望,突然想到,牛夫人经营脚店多年,定是经验丰富,何不去向她请教一二。
想到此处,林依向王翰林夫人道:牛夫人也坐在中间,我先去问问她愿不愿意挪。
说完不等王翰林夫人接话,飞快走到牛夫人桌前,附耳请教。
这种事情,牛夫人在经商途中,不知遇到多少回,自然晓得如何处理。
她还有求于林依,便很乐意教一教她,卖个人情,于是也附耳过去,道:你既开了店,就是老板娘,不是甚么翰林夫人,客人提要求,你照办便是,就算得罪了另一位,也是客人得罪的,与你店家何干?她说完,主动挪到了边上的桌子跟前去,笑道:我不与你们添麻烦。
林依福身谢过她,再走到府尹夫人桌前,道:府尹夫人,王翰林夫人要拼桌子,想请你挪一挪。
府尹夫人抬头,朝四周看了一看,道:那许多空地,为何偏要我挪?林依谨记着牛夫人的教诲,一句也不辩驳,只道:我这就转告王翰林夫人。
府尹夫人点了点头,仍旧独自吃酒。
店内空间不大,府尹夫人又没压低声量,因此她的话,几位翰林夫人全听见了,王翰林夫人自觉失了面子,待林依走到面前,不等她开口,便道:张翰林夫人,你该帮我劝一劝,我们一定要中间的位置。
她态度和蔼,语气却斩钉截铁,一副府尹夫人不挪地儿,她就不吃酒的架势。
林依很是为难,正想再去与府尹夫人说一说,忽见其他几位翰林夫人,齐齐与她打眼色,她不知何意,只好停了脚步,赵翰林夫人出声道:我们几个想更衣,劳烦张翰林夫人带路?更衣即入厕的委婉说法,但越翰林夫人定然只是想借机与林依说话,因此林依道了声各位夫人请随我来,将她们引至后面的下等房坐下。
赵翰林夫人果然是有话要讲,刚坐下就道:张翰林夫人,你千万别听王翰林夫人的话,她敢得罪府尹夫人,咱们可不敢。
林依本以为让府尹夫人挪位子,是众位翰林夫人共同的意思,如今看来并不是。
她直接问了出来:只有王翰林夫人想与府尹夫人换位子?众翰林夫人七嘴八舌道:只有她与府尹夫人过不去,我们可没那意思,府尹夫人早就看咱们不顺眼了,就是被她带累的。
林依不了解她们的恩怨纠纷,也不太愿意了解,只为难道:王翰林夫人有吩咐,我哪敢拗着。
赵翰林夫人道:翰林院众位翰林学士,并无高下之别,只不过王翰林资历最老,咱们才捧着她。
不过面儿上情,她倒还当真了,与府尹夫人对着干,非要拿我们作声势。
这话太过露骨,其他几位翰林夫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林依见场面冷下来,不知其他夫人是甚么意思,又不好直接问得,只得问道:各位都不愿拼桌子?邓翰林夫人道:拖两张桌子,不拘在哪个边上拼一拼便得,何苦去得罪府尹夫人?黄翰林夫人见林依仍有为难之色,与她出主意道:你就照着王翰林夫人的意思,使人再劝府尹夫人几回,若劝得多了,她仍不同意,那谁也没辙。
此计虽算不得上策,但也唯有如此了。
林依福身,口称多谢。
黄翰林夫人招呼其他夫人道:咱们出去罢,莫让王翰林夫人等久了。
林依退至一旁,让她们先走,几位夫人依次出门,邓翰林夫人却故意落在后头,留了下来,拉着林依道:赵翰林夫人怎样待王翰林夫人,我不晓得,但我却是真心尊敬她的。
林依还没会过意来,邓翰林夫人冲她一笑,已是出去了。
她正琢磨,却见黄翰林夫人折返,掩了门道:有的人就是胆大,王翰林现在翰林院中,虽算不得上司,但谁晓得他日会不会拜相,她还怪王翰林夫人敢得罪府尹夫人,岂不知她自己也是个胆大包天的。
林依一听就晓得她所指何人,但她不好接话,只能装傻问道:黄翰林夫人指的是谁?黄翰林夫人呀了一声,丢下句你真是个糊涂的,自个儿留意罢,转身走了。
林依哭笑不得,直拿头摇,还没等她出去,孙翰林夫人又进来了,道:赵翰林夫人莽莽撞撞,讲的话都作不了数的,我们……她话还未讲完,噎住了,林依扭头一看,赵翰林夫人就站在门口,瞪圆了双眼,责问道:孙翰林夫人,我哪里莽撞了,你倒是说说看。
背后讲人坏话却被撞见,是极为尴尬的一件事,孙翰林夫人讪讪一笑,道:我也就是一说,没别的意思。
赵翰林夫人道:你们就是嫌我家官人资历浅,处处排挤我。
孙翰林夫人赔笑道:真没这意思,你多心了。
赵翰林夫人见她态度尚好,就又好了,二人当着林依的面,亲亲热热讲了一阵,携手出去了。
林依正感叹于她们精湛的演技,转眼孙翰林夫人又来了,朝外张望好一阵,才走进来与林依道:赵翰林夫人编排王翰林夫人的话,是她自己的意思,与我可没关系,张翰林夫人莫要误会了。
林依忙道不会,孙翰林夫人又道:那赵翰林,最是个不会当差的,我们家官人,就没几个没被他带累过的。
这话可就扯得远了,林依开始不自在,忙转了话题,问道:孙翰林夫人是从店里来的?你们要的桌子,要拼起来了?孙翰林夫人道:王翰林夫人执意要赶府尹夫人走,已是使你家女小二去劝了两回了。
林依听了这话,顿悟,她是老板娘,又不是店小二,此等小事,在后坐镇即可,何必要出去,让自己为难,也让王翰林夫人觉得失颜面。
她这样想着,心就定了下来,也不急着出去,拉了孙翰林夫人坐下,问道:那府尹夫人反应如何?可愿意让了?孙翰林夫人掩嘴笑道:欧阳府尹与王翰林的品阶虽相当,府尹夫人的人父亲,却是位老将军,连圣上都要礼遇三分的,她才不怕王翰林夫人呢。
说完起身道:可不敢待久了,不然王翰林夫人疑心。
林依送她到门口,自己却没出去,只坐在房内等消息。
她回想方才一连串的情景,竟忍不住伏在床头笑了起来,这些所谓官宦夫人,人前端庄贤淑,派头、架子,端得足足的,可背地里,与寻常妇人也没甚么不同,照样会暗地里排挤人,背着人说三道四。
她歇了一会儿,青苗抹着汗进来,叫道:累死我了。
林依坐直了身子,问道:外面情形如何?青苗比划着道:又来了好些客人,把中间那两张桌子全坐满了,王翰林夫人总不能叫别人都来让她,只好收手了。
林依惊喜道:生意这样好?青苗嘟着嘴道:好甚么,来的都是巷中官宦夫人,那王翰林夫人真是过分,逢人便道她们是免费的,害得其他夫人都起哄,要二少夫人一视同仁,不许收她们的钱。
林依惊呆住,良久才道:王翰林夫人是在怪我没本事让府尹夫人挪位子,报复来了?青苗道:她讲得笑吟吟,咱们也不好为这事儿责怪她。
林依苦笑道:二少爷与她们家官人同朝为官,要我请客,也说得过去,只是……罢了, 开张大吉,请就请罢。
又问:店中除了官宦夫人,再无别人?青苗道:有她们在,谁还敢来?林依让她先回,宣布免单一事,随后自己也去了店中,举了酒杯,感谢各位夫人赏脸,与她们一一碰杯。
杯觥交错间,许多夫人在议论,称:张翰林夫人真真是大方,说不收钱就不收钱。
还有人道:哪里是她大方,那是被王翰林夫人逼着了,也不知她们结了甚么梁子。
另有知情的人道:不是她们结了梁子,是王翰林夫人在府尹夫人那里没讨到好,迁怒于张翰林夫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美味盖饭林依穿梭在桌椅间,把这些话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不禁感叹,果然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这件事,只怕过不了几天,就会传遍东京所有官员家的后院了罢。
这些夫人,来得都晚,没吃几盅,就到了正午,但她们没一人有要走的意思,林依只好叫青苗看店,唤了杨婶到后面的简易厨房,张罗着做午饭。
杨婶抱怨道:甚么官宦夫人,与寻常人家也没甚么两样,一听说今日不用付钱,就赖着不走了。
林依笑道:这是给咱们面子,别人家想请她们去,还请不到呢。
杨婶也笑道:那倒也是,咱们使出本事来,做顿好的,叫她们吃了还想来。
林依看了看灶台,笑道:像咱们这样仅有六张桌子的脚店,顶多算个拍户,哪有自己与客人开火的,都是到外面端饮食进来。
杨婶一面生火,一面道:说好今日请客,若到外面去买,可就贵了。
林依挽了袖子,戴上攀膊来择菜,道:正是,若不是因为请客,我也懒得做,十好几个人呢。
她们没料到客人要留在店内吃午饭,菜备得不多,杨婶犯愁道:这可怎生是好,我现去菜市买些来?林依为成本考虑,先摆了摆手,坐在菜筐子旁仔细想了一时,问道:杨婶,你可还记得煲仔饭?杨婶笑答:怎会不记得,二少爷最爱吃,以前在乡下,二少夫人老给他做的。
林依脸一红,道:进了城,日子一直紧巴巴,没能买个炉子,好些日子没做给他吃了。
杨婶问道:二少夫人想与店里的客人们做煲仔饭?林依道:只有这样能省些钱,不消准备那许多菜色,而且不会浪费。
杨婶犹豫道:主意不错,可咱们哪来的炉子?林依拍了拍额头,道:糊涂了,现在买炉子,哪里来得及,不如做盖饭,先把饭蒸熟,再炒个菜铺陈到饭上。
杨婶赞道:这盖饭听起来更容易做,不过咱们到底是待客,一个菜不大好,至少得两个。
既然菜色少,就得依了各人口味,不然有人不爱吃,可就难办了。
各位夫人究竟爱吃甚么菜,哪里才能打听到?林依略想了想,就有了主意,吩咐杨婶道:各位夫人带来的丫头们,就在店外候着你去买几笼大包子,每人分两个。
杨婶道:那可得花钱。
林依道:反正今日破费是定了,不差这几个。
说完,回屋取来钱,交与杨婶去办,又叫她送包子时,顺路打听各位夫人的口味。
杨婶这才会过意来,连声称赞林依想得周全,她袖着钱,先到包子铺买了几笼酸馅大包子,端来与十几个丫头分发。
那些丫头,在外站了多时,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接到包子,个个喜出望外,齐声赞林依体恤下人。
杨婶就趁机将各位夫人的喜好问了,回报与林依,林依迅速做出安排,吩咐她去买菜,两人忙碌不到半个时辰,十来份双菜盖饭,外加两碟小菜一碗汤,就摆到了各位夫人的面前。
府尹夫人今日心情最好,盖饭一端上来,就先尝了一筷子,赞不绝口,道:都是我爱吃的菜,多谢张翰林夫人款待。
其他夫人也是面露欣喜,不吝赞美之词,一时间,店内夸赞声四起,听得林依都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所谓众口难调,尽管林依费了心思,还是有人不喜这种安排的,但这是免费的午餐,有甚么好说道,于是那些不满的声音,都被各人咽到肚子里。
赵翰林夫人看起来是真喜欢盖饭,吃了个一干二净,还又叫了一份姜辣萝卜,她抹完嘴,仍意犹未尽,问林依道:张翰林夫人,这是甚么饭,竟如此美味。
其实盖饭能有甚么特别,只不过林依特意交待杨婶多留了浓浓肉汤汁,淋到了饭上,这才格外地香。
她回答赵翰林夫人道:这是我家杨婶做的,她在厨下干了一辈子,才有这手艺。
杨婶见提到她,便走上前走,与赵翰林夫人行礼,谦虚道:手艺不好,赵翰林夫人若有哪里不满意,尽管提。
赵翰林夫人笑道:好得很,只恨我家厨子做不来。
说完又问:这盖……饭,是怎么个做法,你教教我,我好回去了也能做来吃。
做盖饭的程序不复杂,但仍有诀窍在,因此杨婶犯难,只拿眼看林依。
林依正斟酌词句,黄翰林夫人开口道:赵翰林夫人,这是人家开店的诀窍所在,若被你学了去,还怎么开店?此话在理,众人纷纷应和,连王翰林夫人都觉得赵翰林夫人的要求太过分,悄悄瞪了她一眼。
赵翰林夫人再次被针对,又是委屈,又是气愤,便将了十来个钱出来,打赏杨婶道:你的盖饭做的好,下回我还来吃。
说完面露得意,挑衅似的朝四周望了一圈儿。
官宦夫人最好面子,见赵翰林夫人先行把了赏钱,又是这副模样,哪肯落于人后,纷纷抑制出钱来,打赏杨婶,有那争强好胜的,不但打赏杨婶,还捎带着把青苗和祝婆婆的赏钱也给了。
小二得赏钱,与东家不想干,林依悄悄退至一旁,细心留意,发现官人的官阶高的夫人,把的赏钱也刻意多加了几文,付得最多的,当属府尹夫人与王翰林夫人。
众夫人打赏完,有那小气的,就失了兴致,先告辞,还有人越打赏兴致赵高,又坐了半个时辰才离去。
待到店中空下来,已是午饭,林依还没能吃上饭,累得瘫坐在椅子上。
牛夫人本来羡慕林依,但此时替她算了算账,整个上午,没赚到钱不说,还亏了老大一笔,她那满腔的羡慕加嫉妒,就化作了同情,上前安慰她道:官宦夫人的面子,还是要卖的,她们也不会总来。
林依打起精神,勉强笑了笑,留她道:外祖母再坐会儿。
牛夫人看了看店中,三排桌椅,每排两张,所有椅子都是空空如也,一个客人也没有,她不忍再坐下去,又讲了几句安慰的话,告辞离去。
林依望了望空荡荡的店,苦笑道:横竖又没得客人,就在这里吃罢,你们都来,添些人气。
青苗动了动嘴唇,想劝慰她,又不知讲甚么好,只得低低应了一声,到后面端来盖饭,招呼几个落座。
杨婶已是在后面数完赏钱,笑着向林依道:二少夫人,你不用太难过,我得的赏钱不少,能抵今日三成本钱了。
林依道:那是你得的,我怎能占用。
杨婶道:我是张家人,分甚么你我,待会就与二少夫人拿来入账。
青苗拍了拍荷包,也道:我这里也有。
林依忍不住热泪盈眶,想起在乡下的苦日子,也全靠她们一老一少帮扶,才能走到今天。
祝婆婆见她们主仆同心,也很受感动,热了一壶酒来,与林依斟上,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二少夫人且吃杯酒,乐一乐。
林依示意她与杨婶和青苗也满上,举杯道:说的是,今日开张,怎能不碰一杯。
几人举起举杯,碰到一起,发出清脆响声,把门口探头探脑的张仲微吓了一跳。
林依听到动静,回头去看,道:怎地这样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今日就在外面吃了。
张仲微朝桌上坐了,道:早就回来了,见店里都是女客,没敢进来,溜达了一大圈,才又回来瞧。
林依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道:你不晓得到后面厨房去?张仲微摸了摸脑袋,道:被众位夫人吓着,忘了。
桌上几人哈哈大笑,冲淡了些愁绪。
杨婶与张仲微添了碗筷,祝婆婆与他斟满酒,林依再次举杯:来,咱们再碰一个。
林依除了考察脚店那会儿,极少吃酒,张仲微笑道:今日娘子这样高兴,定是因为店中生意很好。
林依发牢骚道:是很好,都怪你们那位王翰林的夫人搅了局。
王翰林夫人?张仲微连忙问缘由?林依懒怠再讲,青苗代劳,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张仲微听完也很恼火,道:这两位冤家怎聚到了一处,不知是哪个与府尹夫人报的信,真真是可恶。
林依苦笑道:官宦夫人的本事,我今日算是领教了,叫你吃了亏,还讲不出不是。
青苗插话道:不但如此,还要挤出笑脸来,装作是心甘情愿。
林依继续苦笑:这就是所谓的打落了牙,还得往肚里咽了。
张仲微不忍娘子难过,安慰她道:虽然亏了本,但赢了好口碑,也算好事一桩。
林依道:我也是这样想,不然就腆着脸皮硬收钱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生意好转张仲微点头道:是,凡事该往好处想,莫要积郁在心上,这才一个上午呢,兴许下午生意就好了。
林依当他这是安慰之语,虽露了笑脸,但没往心里去,哪晓得到了下午,张仲微的话竟成了真,一大群娘子蜂拥至店内,有些好奇地四处张望,还有的指指点点不停。
林依见她们并不像要吃酒的样子,便使青苗上前攀谈,得知这些人中,大部分是商人妇,还有的是小官小吏家的娘子,她们虽是一同进店,但并不是一道来的。
既然不是一路人,为何举止都一样?林依正奇怪,就听见其中一位高个儿娘子叫道:店家,上午府尹夫人坐的,是哪张桌子?青苗连忙上前,把她引到最中间的那张桌子前,伸手一指:就是这张了。
高个儿娘子面有惊喜,高高兴兴坐下,又叫道:店家,上午府尹夫人,品了哪些酒,吃了哪些果子,全给我照样来一份。
敢情是来体验府尹夫人生活的,青苗忙应着去了,打酒端碟子。
这高个儿娘子带了头,剩下的一众女人就跟炸开了锅似的,这个叫:王翰林夫人上午坐在哪里,吃了些甚么,也与我照样来一份。
那个叫:我也要坐府尹夫人的桌子。
总共才六张桌子,她们人人要坐,少不得要拼着坐,有些人大度让出地方来,还有些人霸道,就不肯,一时间店内吵吵嚷嚷,如同塞进了几百只鸭子,叫林依头昏脑胀。
青苗也是嫌吵,但生意火爆,谁人不喜欢,满面带着笑,穿梭在桌间,安排这个,劝说那个。
杨婶本在门口守着,见状也来帮忙,两人忙乱了好一时,才把众人安抚下来。
林依站在柜台里,帮着装果子,递碟子,青苗走过来道:二少夫人,这些娘子不知从何处听到的消息,个个都要上午官宦夫人们吃过的物事。
林依笑道:那不是正好,都是现成的,不必另买。
青苗道:可她们连盖饭也要吃,这不上不下的时候,吃饭做甚么。
林依嗔道:客人就是天,你怎能计较这个。
杨婶也走过来,道:我到厨下做去。
林依推开柜台侧面的矮门走出来,道:店里人多,你们两人还忙不过来呢,我去便得。
她走到后面简易厨房,系上围裙,把上午做过的盖饭,原样又做了一遍。
待得这些盖饭端上去,众位娘子个个赞叹不已,高个儿娘子道:做官人家的夫人,就是会吃,你们瞧瞧,这样的盖饭,可曾见过?另一桌上有位娘子探过头来,道:你们瞧这桌椅,竟也是不曾见过的样式。
众娘子都低头去看,连连称是,就有人问林依:老板娘,这样的桌椅,这样的饭菜,难为你怎么想得出来?盖饭也好,桌椅也好,都不过是稍稍改良,哪有甚么特别,林依正要谦虚,忽得记起,她现在是生意人,身份是老板娘,遂作了得意表情出来,笑道:咱们店时常要招待官宦夫人,自然要多花些心思,你们现在吃到的盖饭,都是官宦夫人们最喜爱的口味呢。
此话一出,果然又听见一片惊叹声,有甚者就多叫了几份,称要带回去与家人孩子也尝尝。
生意太好,林依只得重回厨房,又开始做盖饭,心里默念,生计所迫,只不过是广告效应,各位官宦夫人莫怪。
这拨体验官宦夫人生活的客人走后,生意又渐渐淡下来,但总算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来,不至于让店里空荡荡。
杨婶与青苗窃喜,林依却担忧,虽然有客人,但几乎全是巷中的居民,大概是听到消息,来瞧新鲜的,整条州桥巷,通共也没几户人家,女人就更少了,若生意只靠她们撑着,赚的钱大概连糊口都难。
临近晚饭时分,客人渐渐多起来,好些娘子在门口探头,问杨婶道:听说你们这里有盖饭卖,几个钱一碗?杨婶答道:一份盖饭,内含一盘白饭,两个热菜,两个小菜,一碗汤,共需五十文。
问话的娘子叫道:这样的贵?林依正担心生意不好,见来了顾客,不肯错失,连忙走过去解释道:五十文的盖饭,是两个荤菜,若你要一荤一素,便是四十文,若只要两个素菜,只要三十文。
娘子缓了惊讶的神情,问道:那若只要一个素菜,几个钱?林依默默算了算,回答道:二十文。
那娘子还是嫌贵,旁边有个也等着买盖饭的大娘,已是掏了二十文出来,道:到经纪人那里买份按酒果子,还要十来文呢,二十文吃饱饭,实在是合算。
那娘子想了想,也是,便也数出钱来,道:我买五份,免得晚上开火。
杨婶欢欢喜喜接了钱,交与林依,林依仿佛看到另一条生财之道,想了想,还给那娘子一文钱,道:一次买五份,少收你一文。
那娘子十分惊喜,到店内坐下等饭菜时,还在念叨:到这里吃盖饭,比在这里开火还划算。
与她一同买盖饭的大娘笑道:这话可又讲偏了,若这里的饭菜比家里做的便宜,那店家赚甚么?娘子道:我省了开火的时间,能多做些活计,可不是更便宜?大娘仍与她辩驳,但待得盖饭上来,却自己转了口,惊叹道:仅这两碟子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在别家店里就要卖十文。
她俩拎了盛盖饭的食盒子,欢欢喜喜出店门,转眼就把张家酒店的盖饭份量足又便宜的名声,传遍了整条巷子。
这条巷中所住的人,与朱雀门东壁的巷子不尽相同,他们大多只是无钱买高价房,温饱还是不愁的,因此许多人听说了盖饭好吃的消息,就打听着来到张家酒店门首,想买一份尝一尝。
生意陡然好起来,林依十分得意,方才退还一文钱,引来这许多顾客,真真是合算。
此时闻讯而来的客人,几乎全是只买盖饭不饮酒,因此祝婆婆清闲下来,林依成了最忙的人,在厨下炒个不停,直到张仲微回来,她还没能脱开身。
张仲微没打店门口过,径直绕到后面简易厨房,见林依正在做盖饭,欢喜道:正巧我饿了,娘子真体贴。
林依冲他一笑:抱歉,劳烦多等等,这是客人的。
张仲微惊讶道:咱们家是酒店,又不是食店,怎地卖起饭菜来?林依笑道:我也没料到会如此,但客人要买,难道我不卖?张仲微也笑了:管他酒店还是食店,能赚钱就好。
他以为林依一会儿就忙完,便到旁边等着,不料店中生意极好,他们又只有一灶一锅,因此等了好半天,还没能吃上饭,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林依让官人久等,有些不大好意思,便道:你到屋里拿些钱,上街上吃去罢。
张仲微摆手道:你劳累了一天,还没吃上饭呢,我哪能独自去快活。
说着走到菜筐前,帮她择起菜来。
下等房周围的邻居,都极活络,有些早就发现林依这边忙不开身,想过来帮忙,又敬畏她是位官宦夫人,不敢轻易搭话,此时见到张仲微也加入了做饭的行列,就寻到了搭话的由头,几人一拥而上,抢过张仲微手中的菜,将他推至一旁,七嘴八舌道:这不是大男人做的事体,放着我们来。
张仲微突然被群媳妇子推开,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们是来帮忙的。
在乡下时,一家有困难,四邻来相帮,是极为觉的事,因此他马上适应过来,笑着作了个揖,道:多谢各位嫂子帮忙。
那群媳妇子哪敢受他的礼,四下避开。
有一名机灵的媳妇子,挨到林依身旁,自称姓肖,要与她帮忙炒菜。
这活计,林依可不敢假于他人之手,连忙婉拒。
肖嫂子不死心,又道:那我去店里与夫人帮忙,干到打烊,工钱二十文。
林依想了想,同意了,冲着前面叫了两声,唤来青苗,让她领着肖嫂子去前头招待客人,换杨婶到厨下做盖饭。
其他媳妇子见了,眼红不已,但都是左右邻居,既然肖嫂子占了先,她们就不好抢生计,只能继续帮忙择菜。
林依很感激她们来帮忙,但毕竟是店中厨房,若厨房敞开,谁人都能进来,有些事体,还真不敢担保。
于是她笑着上前,与她们福身,谢她们热心,又道:有了肖嫂子,就忙得过来了,各位且回罢,若明日我这里还缺人,你们再来。
林依与她们留了希望,几人就高兴起来,回过礼,四下散去。
店里青苗、肖嫂子与祝婆婆在忙着,厨下杨婶打理,林依终于忙里偷闲,歇了会子,又开始张罗着做全家人的晚饭。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又挨板凳张仲微帮林依拾掇着菜蔬,问道:娘子,大锅占用着,咱们到哪里开火?林依搁下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回屋取来钱,递与张仲微,叫他到巷口买个炉子回来。
张仲微应了,接过钱朝巷口去,不一会儿便搬回一个,生起火来。
林依翻出一只小铁锅,架到炉子上,笑道:今后咱们全家人吃饭,就靠它了。
她利索地热锅,放油炒菜,转眼三菜一汤就得,先与张仲微二人吃了,再招呼其他人,轮换着把晚饭解决。
接连几天,店中生意虽算不得太好,倒也正常,林依便与张仲微商量,请二房一家来吃酒,认认门。
张仲微自是欣然同意,亲笔写了帖子,托个正好去祥符县的同僚捎了去。
二房一家接到帖子,都很高兴,商量着上张仲微家去做客。
李舒身子沉重,不好出门,但还是张罗着打点礼物,将家中零嘴儿店卖的果子,各样包了一包。
她与林依合伙进货一事,方氏是不同意的,但她们还是将事情办了起来,因此惹得方氏到现在都不大高兴,就责备李舒道:仲微媳妇现开着酒店,甚么果子没得,还消你特特带去?你把我店里的果子都搬走了,叫我卖甚么?明明是李舒开的店,转眼成了她一人的,李舒妨着气,好言辩解道:她的是她的,咱们的是咱们的,物事一样,心意却不同。
方氏如今天天有钱赚,气壮不少,当即叫骂道:你心里只有仲微媳妇,有无把我这个婆母放在眼里?他们租住的院子小,张梁在那边听到动静,忙跑过来劝架,骂方氏道:仲微不是你亲儿?他开店,你连礼都不送?自打进了城,方氏还没挨过打,就忘了板凳的滋味,顶嘴道:谁晓得他媳妇赚的钱,有无进到他口袋里,我还是谨慎些好。
张梁硬话不起效,想举凳子,又怕吓着李舒动了胎气,只好把方氏拉至一旁,好声好气劝道:媳妇乃是好意,你拦着作甚么,再说她替咱们怀着孙子呢,你也让着她些。
方氏一听就火了,将他一推,失声道:你处处护着儿媳,甚么意思?她怀着孩子了不起?谁人没怀过?说着把张浚明住的屋子一指:我自有孙子,不消她生。
张梁强忍着怒气道:你别忘了,伯临能到祥符县来当县丞,乃是李太守帮的忙。
他不提李太守还好,一提起他来,方氏就是一肚子的气,骂道:李太守设计大哥,逼得仲微只能窝在翰林院受排挤,别以为我不晓得,这都是媳妇娘家害的,亏你还好意思说。
李舒被方氏吵闹惯了,本没当回事,仍若无其事站着,但她对李简夫设计张栋一事,确是有些愧疚,就不好意思再听下去,转身回了卧房。
这被方氏瞧见,又得了理,冲着她背影叫骂道:你瞧瞧,有这样做人儿媳的?婆母还在这里站着,她倒先回房了。
方氏离了 跟前,张梁再无顾忌,二话不说,提起一只板凳就朝方氏身上砸。
方氏这才记起张梁是有绝招的,但她却丝毫不后悔方才的言论。
一面躲,一面叫:咱们去衙门,找伯临评评理,仲微到底是不是他大嫂娘家人害的。
张梁有许多道理可以与她讲,但都懒怠出口,只顾抡着板凳,追赶方氏。
方氏左躲右闪,到底敌不过,被他追上,身上挨了好几下,最后一下还正好砸在额角,肿起个大包。
张梁还要再打,方氏吃痛,求饶道:二老爷手下留情,破了像,可不好去见儿子。
张梁这才勉强住了手,丢下凳子,上前面零嘴儿店的柜台里摸出一把钱,出门吃酒去了。
任婶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把钱取走,急的上跳脚,一溜烟冲回后院,向方氏告状:二夫人,不好了,二老爷又上铺子拿钱去了。
方氏捂着额角,有气无力道:你只惦记钱,没见我额上起了包,还不赶紧拿冷巾子来帮我敷敷。
任婶有经验,一见她这模样,就晓得发生了甚么事,迅速端来一盆冷水,动作熟练地绞了由子帮她敷着。
敷了一时,方氏缓过劲儿来,就又惦记上了铺子里的钱,责问任婶道:再三叮嘱你要把钱看紧些,怎地又让他钻了空子?晚上算帐,亏空的钱,从你月钱里扣。
任婶真是满腹的冤屈无处诉说,若不是方氏惹了张梁生气,他哪会上铺子里拿钱,明明都是 方氏的错,损失却要她来承担。
方氏正在气头上,任婶不敢顶嘴,手下愈发小心翼翼,生怕被她抓出错来,更要罚些钱去。
她帮方氏敷完额头,越想越委屈,便走到李舒房里,问道:大少夫人,你可晓得二夫人作甚么被二老爷打了?院子总共只这么大,张梁打方氏那样大的动静,李舒自然是早就知道了,但她不知任婶来意,便装作不知情,反问道:二老爷打二夫人了?怪不得方才那边屋里乒乒乓乓。
锦书以为她是要来讲故事的,嗔道:有话就直说,莫要吊人胃口。
任婶道:我是真不晓得,瞧见二老爷到铺子里拿了钱,这才知道二夫人惹恼了他,挨了打。
那铺子,本就是开给方氏混日子的,张梁去不去拿钱,李舒不在乎,便道:都是一家人,拿了就拿了,你别总挂在嘴上,惹二老爷不高兴。
她不在乎那点钱,任婶却是十分在意,哭丧着脸道:大少夫人,二夫人说,二老爷拿走的那些钱,要从我的月钱里扣呢。
她绕了半天圈子,终于讲到了正题,李舒好笑道:二夫人要扣你的月钱,我有甚么办法,你又不是我屋里的人。
任婶把甄婶她们看了一眼,又想起去了林依家的杨婶,叹道:只有我是个命苦的,脱不了身。
李舒瞧她可怜,便与她出主意道:二老爷如今坐着馆呢,又不是没收入,他既拿了二夫人的钱,叫二夫人去要回来便是,何苦为难你一个下人。
任婶喜道:还是大少夫人明理,我这就去与二夫人讲去。
她几步快走,回到方氏房内,将李舒出的主意冒充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添枝加叶讲了和番。
方氏觉得这主意不错,但她害怕张梁的板凳,犹豫道:学生的束修,都是直接交到他手中,我哪晓得他藏在哪里?任婶道:二夫人,又不是要你去翻找,直接去找二老爷讨不就是了?方氏瞪了她一眼,道:若我要得来钱,还消你在这里出主意?任婶道:我这里有个好法子,就怕二夫人不敢。
方氏道:甚么法子,且先讲来听听。
任婶吊她胃口道:二夫人若依照我的法子,不但能把二老爷拿走的钱填补回来,还另有赚头。
方氏果然来了兴趣,连声道:甚么好法子,赶紧讲来,若是有效,与你涨月钱。
以任婶对方氏的了解,甚么涨月钱,都是一句空话,但求不扣月钱,就是好的了。
她附到方氏耳边,低声献策道:二夫人暗地里寻二老爷的一个学生,叫他下回的束修,莫要交与二老爷,而是交与你。
方氏白了她一眼,骂道:你当学生是傻子?就算学生年小不懂事,他家父母也不是好糊弄的。
任婶叫道:我的二夫人,你照原价收,人家自然是不准的。
方氏听出了意思来,试探问道:你是叫我……减些费用?任婶连忙摆手道:我可甚么也没说。
方氏琢磨一时,觉得此计可行,就满脸堆出笑来,连头上的包,也觉得没那么疼了。
此时离交束修还有些日子,要想动作,还得等上一等,方氏觉得日子有了奔头,满心欢喜,也不计较李舒送礼的事儿了,高高兴兴把她包好的果子收拾了,扎了个漂亮的包装,准备到东京城去庆贺张仲微家的酒店开张。
二房还没来东京,张仲微先犯了难,与林依道:娘子,咱们这店只招待女客,那我坐哪里?叔叔与大哥又坐哪里?林依还真没考虑过这问题,闻言也愁起来,道:要不咱们打烊一天,专门招待叔叔一家?张仲微不同意,道:他们来,就是想看看店里情景的,你把店关了,还能看着甚么?林依心想也是,没有客人来庆贺酒店开张,却把店关掉的道理,她仔细想了想,记起杨氏男女分席的规矩,立时有了主意,道:咱们把下等房收拾出来,到时女客坐店里,男客坐后面,又有礼数,又合规矩,你看如何?张仲微连声称赞这主意不错,于是两口子齐齐动手,到后面挪桌子、搬凳子,把下等房收拾得干净又宽敞。
第一百四十九章 胡搅蛮缠二房来做客这天,张仲微与林依早早就起了床,将店内的桌子移到边边上,再使了个现买的屏风挡着,隔断出一个小小的、简易的包间来。
因二房来的女客只有方氏一人,林依便请了牛夫人作陪,男客则有杨升作陪客。
方氏一进店门,就四处挑刺,先嫌门首的酒旗不够大,又嫌店内的桌椅太少。
待得到包间坐下,又道:怎么连个像样的济楚阁儿都没得,用个屏风挡起,好不寒碜。
牛夫人在旁微笑,并没有出来帮忙讲话的意思,林依只好自己上阵,亲手与方氏斟了杯酒,道:小店是简陋了些,但酒水是上好的,婶娘且尝尝。
方氏抿了一口,皱眉道:这是酒,还是水?怪淡的,一点儿味儿都没有。
牛夫人暗自发笑,也端了酒杯,掩饰嘴角笑意。
林依深叹一口气,道:店面简陋,酒水不上档次,都是本金不够的缘故,正想向婶娘借几个钱,好扩展生意呢。
方氏马上住了口,道:其实这酒水,细吃起来,还是有些滋味的。
牛夫人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方氏不悦道:牛夫人笑甚么?牛夫人尴尬,忙道:方夫人所言极是,这酒水,要慢慢吃,才尝得出滋味来。
方氏把人家的借口当作了真心夸赞,得意起来,转着酒杯道:牛夫人,别看你是开酒楼的,吃过的酒,不一定比我多,我在娘家时,哥做官,每日里送酒的人家,数不胜数。
牛夫人强忍着笑意,连吹带捧,把方氏哄得高高兴兴。
林依在旁瞧着,心道,到底是生意场上的老手,连哄方氏都不在话下,这份本事,自己可得学着点。
青苗将方氏带来的果子拆包,端了几碟子上来,道:这是二夫人带来的按酒果子,各位尝尝。
方氏端起碟子让牛夫人,又与林依道:我们家仅剩这些果子,我全与你带了来。
林依连忙谢她,道:我这里也有果子,待会儿婶娘带些回去尝尝。
方氏看着她道:真专程送我,还是另有所图?林依不知何道,愣住。
方氏道::上回你叫青苗到祥符县送果子与我,我还当你是特意去的,欢喜老半天,到最后才晓得,原来是为了搭我的福气买便宜果子。
这回又送果子与我,莫非也是另有目的?面对这般没道理的话,胡搅蛮缠的人,林依只有吸气,吸气,再吸气,将那火气压得低低的,才开口道:婶娘别生气,我年纪轻不懂事,行事难免有偏差,你看在仲微的面子上,教教我呀。
换作别人,对方服了软,道了歉,就当给个台阶下,可方氏却理这一套,自顾自吃酒,看也不看林依一眼,道:你现在是官宦夫人,酒店老板娘,我哪有本事教你的。
林依坐在那里尴尬非常,恨不得立时就将方氏送回祥符县,偏后者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照常吃酒,照常夹菜,还时不时与牛夫人开开心心聊两句。
过了一时,青苗端上盖饭来,道:这是咱们店里才有的盖饭,各位请尝尝。
牛夫人道:开张那天,我是尝过的,这饭的确好吃。
方氏不知想起了甚么,心思却不在盖饭上,她透过屏风的缝隙,朝外盯着忙碌的青苗看了又看,问林依道:我瞧你店里生意不错,青苗一人忙得过来?林依答道:勉勉强强,实在太忙时,我就到厨下做饭,让杨婶也到前面来招待客人。
方氏忽地关心起林依来,道:何必那样辛苦,再雇一个人便是,也花不了几个钱。
林依道:是有这样的打算,但合适的人不大好找,且再看看罢。
方氏马上道:不消费力找寻,我与你送一个人来。
林依暗自懊恼,早该想到方氏是别有目的,方才不该与她留话头的。
此时改口,已为时过晚,她只得硬着头皮问道:婶娘要荐哪个?方氏道:你认得,还做过你几天的丫头呢,叫冬麦。
冬麦品行如何,暂且不论,她如今可是破了相的人,怎好做店小二的事?林依直接表述了自己的意思,方氏却道:标致的,你怕成了通房,我与你送个放心的来罢,你又不愿意,可真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这是哪里跟哪里,后院的事,怎能与生意相提并论?林依哭笑不得,道:婶娘,非是我嫌弃冬麦,只是她现如今一脸坑坑洼洼,到店里做事,吓跑了我的客人怎办?方氏嘀咕道:哪里那样不能当店小二的。
林依听了这样的幼稚言论,更是好笑,指着牛夫人道:开店的人,哪个不要求店小二相貌端正,不信你问我外祖母。
这一声外祖母,终于叫牛夫人肯出来打圆场,道:方夫人,既是破了相的丫头,寻个牙侩卖掉便是,多少还能赚几个钱,你留在家里,浪费粮食。
方氏才不肯卖了冬麦,这可是她对付张梁的好借口,如今只要张梁想买通房,她便以屋里已有一个理由打发回去。
林依与牛夫人都声称冬麦不适合做店小二,方氏只好偃旗息鼓,几人终于能好好吃酒,林依松气同时,更不敢掉以轻心,直到饭毕送走她们,才彻底放下心来。
林依走到后面,与张仲微抱怨道:婶娘真是难伺候,非要把冬麦塞给我们。
张仲微道:你不答应便是。
说着将一包钱递与她道:大哥背着人给我的,称我们才开店,手头一定紧张,因此拿了钱来帮衬咱们。
林依掂了掂,重量不小,惊讶道:大哥才做了几天官,哪来这许多钱,难不成是大嫂的?张仲微叹了口气,道:这是别个与他送的礼,我已劝过他不要再如此,他却责怪我没脑筋。
张伯临油滑,胜过张仲微许多倍,因此林依道:大哥做事自有分寸,你管好自个儿便是。
好同张仲微回到里间,将钱收起,道:平日外祖母待我那样亲热,今日却始终不帮我讲讲话,害我独自对付婶娘,好不辛苦。
张仲微道:并不是人人都似你一样会打圆场,许是她没瞧出来。
林依缓缓摇头,道:肯定不是,外祖母何许人也,能瞧不出我尴尬?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讲不清楚,使劲想了想,还是无果,只得放下。
自脚店开张,来买盖饭的人,多过吃酒的,林依初时并没觉得有甚么,反正做生意,能赚就行。
但过了一段日子,她始终不见那些官宦夫人再来,就渐渐起了担忧之心,不知自己是哪里做的不对,才让她们不肯做回头客。
这日,她在店里坐着,瞧得赵翰林夫人在门前下了轿子,不禁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前去,却见赵翰林夫人朝店内探头望了几眼,又退回了轿子。
她着起急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隔着轿窗问道:赵翰林夫人,都到了门口了,怎地不进来坐坐?赵翰林夫人指了店内几名买盖饭的妇人,道:你瞧她们,穿得破烂不说,还脏兮兮,我与这样的人同坐一间店中,好不丢脸。
那些人,是买二十文一份的盖饭的,自然穿得不算好,至于脏兮兮,倒也不像赵翰林夫人讲的那样夸张,林依正想辩解两句,赵翰林夫人已是起轿走了。
她不禁认真思考起来,官宦夫人不肯上门,是否与此有关?酒店要走的路线,是否得定一定。
当晚,新晋老板娘林依,召集所有的员工,包括亲属张仲微与临时工肖嫂子,开了个会,讨论酒店的经营方向问题。
她将赵翰林夫人到了门口却又回转的事讲完,问众人道:是干脆改作食店,专心卖盖饭,还是只为达官贵人家的夫人们提供酒水?青苗率先否决了第一个选项,道:来买盖饭的,大都是只买得起二十文的,赚头太少,还是卖酒水合算。
杨婶道:只招待贵人们,自然更赚钱,可别个要买盖饭,总不能拦着。
青苗道:好办,咱们定一条店规, 不点酒水,不许入内。
张仲微反对道:这是哪门子规矩,东京大小酒店几百家,恐怕也没把客人拦在门外的。
肖嫂子笑道:你们只晓得穷苦妇人在店里时,官宦夫人不肯进来,却不晓得,官宦夫人在店里坐着时,那些买二十文盖饭的人,怕冲撞了贵人,也不敢进来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依琢磨,照这说法,两种不同消费层次的人,自身都是不愿同处一店的,那要想个甚么法子,才能把她们分开呢?她想了一时,仍是没得头绪,半是感叹,半是玩笑道:咱们还是店面太小,不然设两间房,吃酒的坐一间,买盖饭的坐一间。
青苗自从卖姜辣萝卜,生意窍日渐开启,闻言计上心来,附到林依耳边,献上一绝妙好计。
第一百五十章 强人所难青苗建议,在下等房处另设一柜台,专卖盖饭,凡有只买盖饭不吃酒的客人,都叫她们到后面排队去。
此计甚好,解决了贫富两拨人不愿共坐一店的矛盾,又没有增加成本。
林依抚掌大赞,讲与另几人听,另几人也是齐声称妙。
青苗的建议还是太简单,林依仔细思考过后,将之完善,下等房并不设 柜台,仅把窗户稍作修改,使其成为递送盖饭的窗口,要买的人在此排队;单卖的盖饭,不再现炒现卖,而是事先大锅炒好,盛在食盆里,以供客人随意搭配;酒店内卖的盖饭,还是现炒现卖,但卖的价钱贵上三成。
酒店内,允许女经纪人自由出入,但为了贵人们的安全考虑, 仅限于从业三年以上的熟面孔——这项辩认工作,就交由祝婆婆把关。
林依对人员的分派,也另作了调整,下等房内空间相对封闭,面对的又是容易做手脚的食物,因此须得一个可靠人,就让青苗坐镇;酒店内是杨婶负责,要求祝婆婆不用温酒时,也要帮忙招呼;厨下则由林依亲自操勺。
如此安排过后,客人们买盖饭,无须再等待,随买随走,虽不能坐下吃,但难得快捷,生意反而好了许多,每日里到下等房前排除的客人,排起长队,其中不仅有州桥巷的近邻,还有闻名而来的远客。
林依瞧着这情景,喜在心头,炒起菜来格外起劲。
然而生意虽更好了,她却日益清闲下来,因为盖饭窗口的饭菜,都是一大锅一大锅事先炒好的,往往忙碌半个时辰,能管上很久;前面酒店卖的盖饭,倒是现炒现卖,但客人还是不多,因此让她没了活儿干。
杨婶与祝婆婆每每感叹,虽然单设了盖饭窗口,酒店生意还是不大如意,林依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甚么好办法,真真是愁人。
青苗那里生意好,却也有抱怨,称一次性做的饭菜太多,往往还没有卖完,就冷掉了,因此向林依提议:二少夫人,咱们一次少炒些?林依忖度,就油盐柴火等成本考虑,肯定是炒的回数越少越赚钱,不如做个保湿食台,又方便又节省。
她寻来个工匠,将自己的想法细细讲与他听,大宋的工匠,领悟力和手艺都是极好的,隔日就送了个薄铁皮食台来,上面八个食槽,打开下面的柜门,乃是加火的炉子,里头丢上几块木炭,让它慢慢燃着,能管大半天。
青苗见了这样物事,爱不释手,立时将饭菜移了过去,朝窗前一摆,再也不用担心饭菜会凉掉。
盖饭生意日益走上正轨,前面酒店的生意也渐渐好转,隔三岔五就有翰林院的 夫人来照顾生意,带得那些爱体验官宦夫人生活的娘子们,也频频光顾。
这日,林依暂时无事,在店内闲坐,忽见牛夫人到访,连忙迎了上去,亲自引她入座,笑道:多谢外祖母来照顾我生意,想吃甚么酒?牛夫人却先示意她坐下,再才唤来杨婶,点了一壶白羊酒,一个四色果子拼盘,又寻一个经纪人将软羊和乍脯各买了一碟子。
酒菜齐全,牛夫人招呼林依道:今日外祖母请你。
林依也不推辞,笑着先敬了她一杯。
牛夫人朝店内环顾,见店内六张桌子,已坐满四张,这样好的生意,实在出乎她意料之外,不禁问道:生意还好?林依谦虚道:勉强度日。
牛夫人替她布了一筷子菜,又问:府尹夫人这些日子没来?林依笑道:府尹乃是一城长官,府尹夫人想必也是忙的,哪有空总来。
牛夫人细细问她府尹夫人的喜好等,又压低了声音求她道:我想结交府尹夫人,苦于没有门路,仲微媳妇,你帮帮我。
林依奇道:上回我脚店开张,不是已把你引荐给府尹夫人了?牛夫人叹道:那日你也瞧见了,府尹夫人瞧不上商籍的人呢。
府尹夫人的态度,林依没法改变,她感念牛夫人的恩情,便替她想出个主意来:不如我再把府尹夫人请到店中来,叫外祖母作陪?牛夫人是想把府尹夫人请回杨家酒楼,到张家脚店来有甚么用,于是与林依商量道:能否把招待府尹夫人的地方,设在我家酒楼?林依吃惊道:外祖母,你家酒楼,可是有男客的,府尹夫人怎会前去?牛夫人自己做生意,抛头露面惯了,并不觉得女人家偶尔去酒店坐坐,有甚么要紧,便道:又不是没有济楚阁儿,朝阁里一坐,门一关,谁人看得见,好过你这里大门口路边开。
林依十分为难,又不好推却,只好道:那我帮外祖母去问问,成与不成,不敢打包票。
牛夫人见她应下,十分高兴,笑道:不管成事与否,我都承你这个情。
林依虽答应帮牛夫人的忙,但仍觉得此事悬的很,当初她考察大小脚店,还是张仲微陪着,才敢进去坐一坐,府尹夫人身份高贵,在这些方面,肯定更是讲究。
她料得果然没错,府尹夫人听了这邀请,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但如此,还骂了好几声馊主意。
林依办完了差事,把牛夫人请到店中来,却没敢把府尹夫人的态度如实报与她,只道府尹夫人不肯去有男客的店。
牛夫人感到十分遗憾,道:从后门绕进去,不叫人看见,也不成?说完不待林依开口,自己反驳道:堂堂府尹夫人,岂肯从后门进。
她长叹一口气:难道我真没这个福气?林依见她失望,又出主意道:要不外祖母在家里设宴,邀府尹夫人前来?此法虽是退而求其次,但也算不错,牛夫人就又高兴起来,连声称赞:还是你脑筋活。
她马上回家去准备,而邀请府尹夫人的差事就又落 到了林依身上。
青苗听说此事,抱怨道:府尹夫人何许人也,是那样好邀请的?牛夫人也太强人所难。
林依道:罢了,牛夫人待我们不错,就当报恩了。
这回她去见府尹夫人时,郑重带上了帖子,不料府尹夫人却很不高兴,将其丢到一旁道:三番两次相邀,定是有事相求,我家老爷公正廉明,可不做这样的事情。
府尹夫人把话讲到这里,林依就不敢再邀,不然背个拖府尹夫人下水的名声,可不好听。
隔日,牛夫人主动来打探消息。
林依将府尹夫人的话,原封原转告与她,又安慰道:许是邀得太频繁,外祖母晾一晾再去。
牛夫人很是懊恼,道:是我考虑不周,不该频频相邀,这下府尹夫人记得了我,只怕下回再邀,也是被拒绝。
她说完,一杯接一杯,开始吃闷酒。
林依瞧她这模样,以为她是真有事求府尹夫人,遂关心问道:外祖母可是遇到了难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牛夫人能有甚么难事,只不过是张家脚店开张那天,见到许多官宦夫人来捧场,觉得极有光彩,便也想请一位到杨家酒楼坐坐。
林依听了牛夫人的想法,觉得很不可思议。
问道:既然外祖母只是想寻人撑场面,为何不直接寻达官贵人来,而非要寻他们的夫人?牛夫人暗道,她连官宦夫人都请不来,哪有能耐请她们的官人。
不过林依这话,给了她提醒,开口笑道:你这话有理,竟是我糊涂了,我家酒楼里,进出的都是男客,自然请官老爷来更便宜。
林依见她想转过来,笑着点头称是。
牛夫人就等着她表达,见她点头,马上话锋一转:可惜我们商籍人士,平日里哪有机会见到达官贵人,连他们家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林依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果然牛夫人下一句话就是:仲微媳妇帮帮我,请欧阳府尹到我家酒楼坐坐呀。
林依苦笑连天,婉拒道:我一妇道人家,哪好去请府尹大人。
牛夫人已替她想好了办法,道:不消你去,叫张二郎走一趟。
林依去邀府尹夫人,只是女人家私下的交情,多去几次并不妨,但若是张仲微出面,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牛夫人是亲戚不假,有恩在前也不假,但林依可不敢拿张仲微的前程去做赌注,这样的要求,她不能答应。
她斟酌着词句,向牛夫人道:外祖母,最近朝廷捉拿行贿的官员,查访得紧呢,让仲微在这风口浪尖上府尹家,不大好罢?任她言辞婉转,牛夫人还是不大高兴,当即沉下脸来,道:你若是怕这怕那,那还开脚店作甚么?先前一直亲亲热热,此刻一语不合,就变了脸色,林依回想牛夫人以前对待张栋前后不同的态度,心道,看来这位外祖母,性子未变,还是同以前一样爱憎分明。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上门闹事牛夫人到底是长辈,林依再怎么反感她强人所难,也不会因了一点小事就闹翻脸,于是故意忽略之前的话题,道:我的确是胆子小,不过这与开不开脚店,并无甚么干系。
牛夫人上下看她两眼,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朝廷早就明令京官、朝官和州官,都不许行商,在京城的,除了自家住的房屋外,还不许广置物业呢。
难道那些官宦人家宁愿受穷也不做买卖,不仅是观念差异,还另有这样的原因在?如果真是这样,从开张到现在,店里来过那许多官宦夫人,怎无一人提醒林依?又或者,她们都心知肚明,是故意想看着林依倒霉?也许已经有人在朝上参了张仲微一本了?林依明知牛夫人在此情此景下讲了这番话,应是别有目的,但还是忍不住往深处去胡思乱想。
牛夫人瞧出林依还是在意的,遂添油加醋道:有个太子洗马,因‘坐知琼州日贩易规利’而贬了官,还有法令规定,别说官员不能做买卖,连赴任时购进货物带到任上去卖,都是不行的。
牛夫人讲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林依不信,但她再怎么相信,也不敢再流露出来,免得更加被动,于是道:那我明日就把店关掉,回乡种地。
她拿这话一堵,牛夫人反倒不知再讲甚么,讪讪道:我也是恰好想起,怕你吃亏,才提了一提,并不是故意要吓唬你。
林依顺着她这话,真装出惊恐的模样来,起身道:外祖母先回罢,我要去寻仲微商量商量,把店关掉算了,他的前程要紧。
牛夫人以为林依真信了她的话,几分内疚,又有几分窃喜,心道,若林依关了店,正好她自己再开一家,把生意接过去。
她越想越美,便离了张家酒店,回家与杨升商议去了。
林依虽然晓得牛夫人吓唬她的成分大些,但还是有些惶恐不安,待得张仲微回来,马上拉了他问详细。
张仲微笑道:朝廷分布那些禁令,是防止有些官员借着行商,利用职务之便,以权谋私。
咱们的脚店,是自食其力,怕甚么。
林依将信将疑道:当真?事关你的前程,可得打听清楚了。
张仲微见她还是担心,安慰道:你放心,我这样的小官,无权无势,又没碍着谁的路,哪有人来管我?还有,外祖母讲的太子洗马一事,还是开宝年间的事,那些法令,也是真宗时的事,这许多年过去,官员经商的,有增无减,从未听说谁被降职。
林依听他一说,放心之余,突生受骗之感,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牛夫人还拿来讲,敢情是真糊弄人。
她又是气愤,又是委屈,与张仲微抱怨道:我倒宁愿没住过她家了,不欠她人情,也就不会如此被动。
张仲微认为,牛夫人故意吓唬晚辈,害他娘子担惊受怕,实在过分,便道:往后不必给她面子,她灾后收留我们,也不过是看在我和爹做了收的份上,不然你想想以前,你同娘去她家,茶都没吃一口,就被她赶出大门哩。
张仲微的硬气,给了林依极大安慰,扑到他怀里道:下次她要我去邀府尹大人,我再也不去了。
张仲微为了逗她开心,便将些今日生意如何的话来问她,果然成功转移了林依的注意力,令她精神抖擞地搬出算盘和账本,一样一样算给他看。
张仲微虽也关心生意,但并不关心账目,在旁听得直打瞌睡,林依这才反应过来,他只是要转移话题,遂嗔道:当差没几天,本事涨了不少。
张仲微爱她这含娇带怒的模样,一把搂住她,香了个嘴儿,道:咱们好几天没……话音未落,外面杨婶叩门:二少夫人,店里有位客人点了盖饭。
林依连忙应了一声,推开张仲微,到镜前去拢头发。
张仲微叹了口气,道:娘子,我看你开店,比在乡下种地还辛苦,种地再累,好歹晚上 能歇歇,你这真是不分白天黑夜了。
林依道:既是酒店,总不好天一黑就关门,我也没办法。
张仲微道:马上月底,我就要发俸禄,等拿到钱,我与你雇个人来帮忙,如何?林依急着去做盖饭,道:到时再看罢。
张仲微看她匆匆出门,实在是心疼她日夜劳累,便跟了出去,到厨下与她帮忙。
二人刚到厨房,杨婶追了过来,急问:二少夫人,盖饭还未做罢?林依刚把锅铲拿起,摇头道:还没来得及,怎么,客人要换菜色?杨婶摆手道:不是,那位客人并不吃酒,只是买盖饭。
林依道:那你请她到后面盖饭店排队。
正说着,前面店里传过来吵嚷声,杨婶一听那声音,道:就是那位只买盖饭不吃酒的客人,方才要她到后面来,她不肯,不知这会儿又怎么了。
林依放了锅铲,把厨房钥匙递与张仲微,叫他锁门,再与杨婶到店里去。
店内,杨婶所述的那位客人,是一名三十开外的妇人,身上衣裳破旧,拿蓝手帕包着头,正与祝婆婆争吵:你们这是甚么酒店,既然进来了,还能不叫我吃饭?祝婆婆还未搭腔,旁边有个华服娘子嘲笑道:既然知道是酒店,为何不吃酒,只吃饭,这又不是食店。
这话虽有帮衬店家的成份,但让那蓝手帕娘子听见,无疑上火上浇油,她一屁股坐到桌前,再不站起来,拍着桌子道:有本事就别卖,既是卖了,为何不许我吃?今儿你们不把盖饭端上来,我就不走了。
杨婶直皱眉,悄声向林依道:我看她这阵仗势,就是来闹事的,但这知打扮又不对,定是被人收买,替人砸场子来了。
林依道:进门就是客,不管她甚么来路,不能欺压,旁边客人都瞧着呢。
祝婆婆走拢来,笑道:我开那小酒肆时,别的没学到,就会对付这样的人,二少夫人且看我行事。
林依就是看在祝婆婆有开店的经验,才雇她来的,因此也极想看看她的本事,遂点了点头,叫她上去。
祝婆婆走到蓝手帕娘子桌前,低头哈腰,把姿态摆得低低的,恭敬道:娘子,我们店的盖饭,除了白饭一碗,另有两荤两素,外加两样小菜,姜辣萝卜和酱甘露子,还有一碗汤。
小菜加汤,是附送的,荤菜每样三十三文,素菜每样十三文,不知娘子要几荤几素?蓝手帕娘子眼一瞪,大声质问:你欺负我不懂行?荤菜明明是每份二十五文,素菜是每份十文。
说完站起身来,挥动手臂,市场叫嚷:大伙儿快来看哪,所谓店大欺客,张家脚店看我穿的破烂,就抬高价钱,想要赶我走。
酒店是临巷的,经她这一嚷嚷,门口迅速聚来一群人,男男女女都有,店内其他女客,本有人在骂蓝手帕娘子穷酸样,想帮着店家赶她走,但一见门外有了男人围观,马上结账离去。
还有那浑水摸鱼的,未付酒钱就想溜,被杨婶抓住,还振振有词:我在你店里受了惊吓,还被男人围着看,不向你讨损失就罢了,你还来找我要钱?杨婶拉她不住,叫她扎进人群,跑了,待得再追,又担心店里少了人,正犹豫,林依叫她道:除非她下回不来了,不然总有追讨酒钱的时候,且先把这位闹事的打发了。
此时,蓝手帕娘子吓走了店内客人,得意非凡,正准备开溜,祝婆婆一个跨步上前扭住她手臂,叫道:闹了场子,还想跑?快随我去见官。
蓝手帕娘子年轻,力气大,用力一挣,便脱身出来,祝婆婆哪肯让她走,继续上前抓她,二人一个抓,一个躲,待得杨婶放走吃白食的娘子过来相帮时,二人已扭作了一团。
杨婶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们分开来,定睛一看,祝婆婆脖子上好几道红痕,都是蓝手帕娘子抓出来的,不过蓝手帕娘子也没讨到好去,头发被扯落一地。
林依恨道:天子脚下,竟有刁民,杨婶快快拿绳子来,绑了她去见官。
蓝手帕娘子拔 腿就跑,杨婶箭步上前,抓住她后背心的衣裳猛地一扯,就把她扯进怀里来,再牢牢将她箍住,蓝手帕娘子拼命挣扎,可杨婶是在乡下做惯了粗活的,很有一把力气,轻易根本挣不脱,蓝手帕娘子心一急,叫道:你敢拿我?可晓得是哪个叫我来的,说出来吓你一跳。
林依拿了块上书打烊字样的牌子,朝门外一挂,再将店门一关,笑吟吟问道:是哪个,我正想晓得呢,且讲来听听。
蓝手帕娘子见她拴了门,真个儿慌起来,冲着门口高声道:别以为你关了门,就无人晓得,那些看热闹的,还在外头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谁人主使林依还是笑,把声量提得比她还高:我虽然关了门,但一没骂你,二没打你,就算外头有人听着又怎样?蓝手帕娘子狡黠一笑,张口就叫,声音尖利:来人啦,有人动用——话未完,戛然而止,原来林依从柜台里抓了一把钱,丢到她面前。
蓝手帕娘子看看地上的铜板儿,又看看林依:你这是作甚?林依下巴一抬,道:讲出背后主使,这钱就归你。
蓝手帕娘子低着头,目光从左至右,从右至左,口中还念念有词,似是在数钱,过了一时,抬头道:添十文,我就告诉你。
林依爽快地又丢了十文到地上:说。
蓝手帕娘子飞快的答道:是欧阳府尹的夫人叫我来的。
林依继续问:为甚么叫你来,是何目的?蓝手帕娘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对话中,林依一直盯着她的眼睛,觉出她目光有闪烁,略一沉吟,命杨婶放开她。
蓝手帕娘子没了束缚,迅速蹲下身子,把地上的钱一拢,朝荷包里一塞,飞奔出门去了。
林依把杨婶一推,急急吩咐:追,跟着她。
杨婶连忙跟出门,盯准蓝手帕娘子,一路尾随,杨婶到底不是东京人,对东京地形并不熟悉,在州桥巷中时还好,但一出巷,七拐八拐,眼前就不见了蓝手帕娘子的踪影。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四处转了一气,还是一无所获,只得垂头丧气归家,向林依请罪道:二少夫人,我跟丢了人,请你责罚。
林依听她讲了经过,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罚你做甚么。
祝婆婆道:我倒是对东京熟,但却年老了,跑不动,不然就跟出去了。
杨婶问林依道:二少夫人 不相信是府尹夫人主使的?林依道:府尹夫人与咱们无冤无仇,为何要使人来闹事?杨婶与祝婆婆一想,都点头称是。
这时,青苗跑进店来,道:盖饭卖光了。
林依正要开口,青苗又道:我晓得有人闹事,二少夫人无心再炒菜,因此把窗口关了。
林依哭笑不得,道:就你鬼机灵,既是不做活儿了,来帮我想一想,这闹事的娘子,到底是何人指使的。
青苗先把那闹事的人大骂一通,再问:二少夫人没把她捆起来问个详细?林依道:外面都是人,还没捆,她已鬼哭狼嚎,我担心把官差招来,便丢给她五十文钱,诱她讲了。
青苗马上问:那是谁?林依答道:她说是府尹夫人。
青苗毫不犹豫摇头道:不可能。
林依奇道:何以见得?青苗肯定道:府尹夫人我是见过了的,满脸英气,待人又爽利,肯定不会做这种事,要说是那刁钻侍候的王翰林夫人所为,我倒还信些。
杨婶 得了提示,悟出些门道来,道:莫非闹事娘子的背后主使,是王翰林夫人?她与府尹夫人不和,咱们可都是看见了的。
祝婆婆觉得杨婶所讲有理,附和道:王翰林夫人为了栽脏府尹夫人,这才使人来闹事,又故意报出府尹夫人的名号,好与她麻烦。
她们分析的都有道理,林依却缓缓摇头,问杨婶道:你真看见闹事的娘子出州桥巷了?杨婶重重点头,道:若不是出了巷,我也不至于跟丢。
林依道:那只怕与府尹夫人和王翰林夫人都没得干系。
另三人齐齐问道:何以见得?林依故意考青苗,以目光示意,要她作答。
青苗想了一时,道:我晓得了,府尹夫人与王翰林夫人,就住在巷子里,那闹事的娘子肯定急着回去报信,却径直出了巷子,说明背后之人,是住在巷子外。
林依告诉点头,杨婶却提出不同见解:也许主使人就是府尹夫人,闹事娘子泄了底,担心受怕,因此不敢去报信,径直回家躲起来了。
林依一愣,这也不是没可能,毕竟无人能担保闹事的一定不是府尹夫人。
青苗几人继续分析,你一句我一句,越讨论越糊涂,到最后竟是人人都有嫌疑。
林依听到头痛,挥手叫她们下去,独自回房坐下,对着墙壁发呆,心道,城中谋生,果然比乡下更不易,乡下顶多有几个地痞无赖,都在明面儿上,不似城中人,个人脸上笑嘻嘻,背地里捅刀不惜余力。
且说张仲微,锁好厨房门后,就去了街上溜达,考察各酒店有无好酒水,有无好菜色,待到他回来,发现脚店、盖饭店都打了烊,心下十分奇怪,再进屋一看,林依呆坐在桌前,忙上前将她轻轻一推,问道:发生甚么事了?林依将方才的情形讲与他听,道:好险,差点让她乱嚷嚷,坏了名誉。
又叹:有人浑水摸鱼,未付酒钱就溜了,还不知亏了多少。
张仲微悔道:我不该去街上,害你受累,幸亏没出甚么事,不然我真是后悔莫及。
林依不甚在意,道:既开了脚店,这些事是免不了的,总不会回回你都在家。
张仲微问道:你可晓得是谁人主使?林依苦笑一声,把方才与青苗几人的分析讲与他 听,道:人人都有嫌疑,怎办?张仲微摸着脑袋,喃喃自语:雇人闹事,那可是要花钱的,谁人这样大方?说者无心,听者有心,林依脑中灵光一闪,是了,雇人闹场子,既要出钱,又要担风险,若不是有利可图,谁人会犯傻?依照这条分析,雇人到酒店闹事者,无非有两种目的,一是所谓的商业竞争,眼红林依赚钱,因此来闹一闹,好让店中生意变差——符合此项的,非牛夫人莫属;除此之外,大概就是与张仲微有关的党派之争,或是李简夫一派,或是王翰林。
林依将自己的分析讲与张仲微听,又笑话他道:中立真是不好,哪一派都想咬你一口。
张仲微摸着脑袋,疑惑道:最近翰林院风平浪静,并无甚么迹象呀。
林依默想一时,问道:李太守是一派,婶娘的哥哥方睿与他不对付,因此是另一派,那欧阳府尹与翰林院的众位翰林学士,是哪一派?她问完,不待张仲微开口,先自答道:欧阳府尹与你有知遇之恩,那是看在李太守的面子上,因此他与李太守是一派,是也不是?张仲微想了想,道:是,也不是,欧阳府尹虽与李太守交好, 但政见并不尽相同,他与王翰林面和心不和,倒听说是真的。
林依听糊涂了:那欧阳府尹到底是哪一派?张仲微道:他是哪派都沾点儿边,又哪派都不是。
圆滑一派?林依甩了甩头,又问:翰林院情形如何?张仲微道:黄翰林、邓翰林、陆翰林追随王翰林;赵翰林与孙翰林则与李太守是一派。
林依听着听着,觉出些滋味来,把开张那日翰林夫人们的明争暗斗讲与他听,好笑道:原来孙翰林是王翰林的对方,亏得他家夫人还急着表明立场,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或是怕我在王翰林夫人面前讲漏了嘴。
张仲微道:都说除了欧阳府尹,就属王翰林拜相最有指望,谁人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就算政见不同,也不敢把关系闹得太僵。
林依道:你们官场上的乱七八糟,我闹不懂,只想晓得,今日有人闹事,是不是与他们有关。
张仲微沉上心来,仔细思考林依先前的分析,最后得出结论,党派之争不可得知,但闹事者的主使人,肯定不是牛夫人.林依接连被牛夫人逼迫,本来就不高兴,闻言反驳道:这结论你是怎么得出来的,莫非就是因为她是咱们的长辈?你别忘了,我们虽叫她一声外祖母,其实却并不亲。
张仲微道:与这些无关,娘子你想想,外祖母虽然也开酒店,但她那两间酒楼,都是招待男客,就算闹事者弄砸了我们的生意,与 她又有甚么好处?林依光想着牛夫人是劝阻过她开酒店,又试图邀约府尹夫人的,就忘了这一茬,听了张仲微这话,觉着有几分道理,便道:那暂且将她放到一边,再想想官场上与你不和的人,哪些最有可能派人来捣乱?张仲微苦笑道:既然是不和,那都有可能,一时哪里分辨得出来。
林依想了一时,也是好不头疼,又见夜已深了,只得一将疑问暂且按下,宽衣歇息。
第二日酒店、盖饭店,照常开张,由于头天蓝手帕娘子那一闹,酒店生意惨淡了许多。
林依十分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坐在柜台后,继续猜想那闹事人是谁。
青苗惦记昨日之事,无心卖盖饭,便与杨婶换了个差事,让她到后面站着,自己则跑到前面店内,问林依道:二少夫人,可有了头绪?林依摇头,把昨日与张仲微的对话,讲与她听,问道:都说当局者迷,也许答案呼之欲出,我与二少爷却没想到,因此请你来讲讲,哪个最有可能?第一百五十三章 水落石出青苗迅速答道:是牛夫人。
林依奇怪道:你为何这般肯定?青苗道:二少夫人讲的甚么党派之争,我听不懂,不过那些官老爷,砸了咱们的店 又有甚么好处?林依道:牛夫人砸了我们的店,也没得好处,她家开的酒楼,是招待男客的。
青苗不以为然:现在没开,不等于将来不开。
此话有理,林依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青苗主动请缨道:二少夫人,我去杨家找袁六问问,探探消息,如何?林依想了想,同意下来。
青苗便解下腰间围裙,朝杨府去。
杨府就在州桥巷间壁,距离极近,没几步就到了,青苗到底在此处住过几天,晓得规矩,没过大门,直接绕到下人住的西跨院,向那守门的小厮道:我来找袁六,麻烦大哥叫一声。
守门小厮被这一声大哥叫得神清气爽,侧身朝院中几棵树下一指,道:那不就是。
青苗谢过他,朝树下去,待得走近,才发现不是袁六一个人。
旁边还有一名女子,这女子 青苗也认得,就是牛夫人的贴身丫头金宝.青苗并没有因为金宝就停下脚步,仍旧直冲冲走了过去,金宝瞧见她,一愣,旋即把头仰得高了些,问道:青苗今日有空到我们这里来?店里生意不忙?青苗觉得这话有深意,愈发认定指使闹事的人是牛夫人,遂道:店里生意实在太忙碌,我们二少夫人只好又雇了两个人,倒让我闲了下来,便来寻袁六哥说说话儿。
她这一声袁六哥叫得亲热,金宝不经意皱了皱眉,故意问道:怎么,你又来找袁六哥借厨房?你上回累得他被我们夫人骂了一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袁六被骂的事,青苗却是头一回听说,怔怔问袁六:真的?袁六摆了摆手,道:也没甚么,只是说了我两句,你别往心里去。
青苗听了,愈发想与袁六说话,便道:袁六哥,借步说话。
金宝在旁听了,酸溜溜道:有甚么话,非要背着人讲,难不成是有信物相赠?青苗恼火她这态度,顶道:就是送信物,怎地?金宝恨瞪了她一眼,气呼呼地扭身离去。
青苗向袁六笑道:她走了正好,免得咱们挪步。
袁六担忧道:金宝可是我们夫人面前的红人,你不怕得罪她?青苗奇道:我又不是你们杨家人,她再红,与我何干?说完忽地叫了一声,问道:袁六哥,我没带累你罢?袁六摇了摇头,道:不妨,你来寻我,有甚么事?青苗扯了个谎,道:我们酒店生意太好,店面不够用,二少夫人想扩一扩,却无奈本金不够,因此想向牛夫人借钱,她不知牛夫人大方与否,便遣我来打听一番。
袁六道:这个只怕是难的。
青苗问道:怎么个难法?是牛夫人小气,还是她想自己开店?袁六一惊:你怎么……青苗立时了然,脸上却装出不解,问道:袁六哥,我不过随口一问,你怎地如此惊讶?袁六这才觉出自己失态,忙掩饰道:我们夫人是有些小气,但却不许人讲,我是看你口无遮拦说出来,这才吃了一惊。
青苗一笑,也不辩驳,道:既是她小气,定然不肯借钱的,我且回去报与二少夫人知晓。
青苗回到家中,在里间寻到林依,先嘀咕道:没想到杨家的人,都是两副面孔,金宝是,连袁六也是。
林依奇道:何出此言?青苗将金宝讲的那些话复述一遍,林依还不相信,道:我们在杨家住着时,金宝服侍得极尽心的,从未讲过过火的话。
青苗嗤道:她在主人面前一副嘴脸,下人面前又是一副嘴脸。
这样的人倒也很多,林依劝她想开些,又问:你不是去向袁六打听消息的,结果如何?青苗道:袁六也是双面人,平日待我不错,真向他打听起消息来,甚么也不说,还是不小心讲溜了嘴,才叫我晓得了详细——指使闹事的人,肯定就是牛夫人没错。
林依倒觉得袁六的行为无可厚非,毕竟对于一个下人来说,还有甚么比忠诚更重要呢?青苗听了林依的解释,连连点头,道:二少夫人说的是,若换作他来向我打听消息,我也是不肯讲的。
林依将面前的账本拍了拍,长叹一口气:就算晓得了又如何,拿她无法。
青苗义愤填膺:怎么没法,拿她去见官?林依问道:你可有证据?青苗愣住,旋即道:二少爷可是个官……她说着说着,气势弱了下去,叹道:若二少爷是在开封府衙门当差就好了。
林依被她逗笑起来,道:就算二少爷在衙门当差,也不能以权谋私呀。
青苗想了想,道:若真想报复牛夫人,法子多的是,咱们且等两天,待她的新酒店开起来,我也去砸场子。
林依本想劝她两句,但一起,青苗的性子,是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到牛夫人的店开起来,兴许她早就过了冲动期了。
她这回却是想错了,牛夫人的动作奇快无比,下午就听见上街做工归来,路过盖饭店的肖嫂子称,不远处新开了一家酒店,也是专招待娘子们,那店装修豪华,宾客盈门,比起张家脚店的生意来,好过许多倍。
牛夫人的动作竟这样快,林依很是吃惊,她断定,牛夫人的店,肯定是在闹事前就谋划好了,只等闹完事,张家脚店的生意一惨淡,她的店就开张,正好把张家脚店的客源拉过去。
正想着,王翰林夫人自店前经过,林依忙打招呼道:王翰林夫人好久不见,进来坐坐?王翰林夫人柔柔一笑:不是我不照顾你家生意,只是听说你家常有人上门闹事,我可受不起惊吓。
林依眼睁睁瞧着王翰林夫人出巷子上了轿,想必是朝杨家新店了。
她气恼非常,忿忿朝柜台里坐了。
过了一时,有一娘子进门,林依认出,是最爱体验官宦夫人生活中的一位,忙上前招呼,不料那娘子在店内环顾一圈,扭头就走,口中抱怨:裁缝娘子骗我,说这里来了官宦夫人,哪里有人影子?有人在外面高喊:不是我骗你,是你寻错了地方,有官宦夫人的店,在巷子那边。
林依强压怒气,正欲回到柜台,有名小厮上门,递过一张帖子,道:我们家酒店开张,请林夫人赏脸。
林依见他认得自己,猜到是杨家人,打开帖子一看,果然是牛夫人请她去自家新开的酒店吃酒。
所谓输人不输阵,林依命青苗取钱,大方打赏了送帖子的小厮。
青苗待那小厮一走,便朝后面冲,林依拉住她问道:你作甚么?青苗道:咱们去恭贺牛夫人新店开张。
林依奇道:自然是要去的,可你去后头作甚。
青苗更奇怪:既是要去闹场子,不操家伙怎么成?林依哭笑不得:青苗,这里不是乡下,能由着你性子来,你这一去,可就授了人把柄,是能将你抓去见官的。
青苗恍然:怪不得杨家那许多下人,牛夫人不派她们来闹事,却要另雇人来。
说完又懊恼:城里人行事,许多弯弯道道,我实在看不惯。
林依轻声道:见多了就习惯了。
青苗眼珠转了转,突然笑道:我只不过是才来城里,一时不适应罢了,拐着弯坑人,谁人不会?二少夫人且放心,看我行事。
林依对牛夫人,早已一肚子的气,因此并不拦着青苗,只嘱咐道:小心些,别让人发现。
青苗附耳过去,讲出计策,又问:二少夫人,家伙带不得,那咱们怎么去?林依笑道:庆贺别人新店开张,自然是要备礼去的。
她翻出自家酒店开张时的礼单,寻到牛夫人一栏,照着备了一份价值相当的贺礼,再打烊了脚店,只留杨婶在后面卖盖饭,自己则带着青苗与祝婆婆,朝杨家新开的酒店去。
她们到巷口打听了一回,来到杨家新酒店,你道这酒店在何处?原来就在杨家宅院,乃是把最后一进院子连着后花园隔断出来,做了个庭院似的高级酒店。
青苗懊悔道:我方才来杨家时,该绕到后面瞧一瞧的。
林依安慰她道:瞧了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忍着气、带着笑来道贺。
酒店前,离着门老远就设了一排红绿杈子,以阻隔行人,杈子进口处,立着两名膀大腰圆的媳妇子,负责拦住男客;门首还扎了两层彩楼欢门,正中一梯形檐子,每层顶部都扎出山形花架,其上装点有花儿、鸟儿等各类饰物,檐下垂挂着许多流苏。
再往里看,门上一面硕大招牌闪着金光,上书五个大字——杨家娘子店。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以牙还牙青苗见林依驻足不前,轻声催她道:二少夫人,这有甚么好看的,我恨不得几棒砸了它。
林依却道:学着点,以后咱们家开大酒店,也照着这样来。
走到门口,递上帖子,一名丫头上前,引她们入内,迎面并非酒楼,而是杨府后花园,因是冷天,花树凋零,然而枝头却遍扎彩纸,倒比真花更惹眼;园中廊庑掩映,排列着小阁子,阁上各垂着帘幕,隐约可见帘后人影晃动,想来是吃酒的场所。
林依虽不齿牛夫人作为,但也不得不佩服这份巧 心,大冷的天,坐在暖阁内,饮热酒,赏风景,该是心旷神怡的一件事罢。
园角处更有一片竹林,结竹杪为庐为廊,作为钓鱼休憩之所。
林依越看越爱,忍不住赞叹出声,旁边有人接话:可惜不曾下雪,不然饮酒赏雪,真真是美事一桩。
林依听这声音耳熟,扭头一看,原来是府尹夫人,她正惊讶,自府尹夫人身后,又转出一人来,却是牛夫人,她朝林依一笑,开口时,接的却是府尹夫人的话:这有何难,待得下雪,我再请府尹夫人来。
府尹夫人对这回答,似是很满意,勾起唇角笑了笑,自朝阁里去了。
林依瞧出来了,牛夫人这番举动,大有炫耀的成分,言下之意:拖你林依帮个忙,如此的难,你看我自个儿还是把事情办成了;又或是:我一商人妇,能凭已之力将府尹夫人请来,托你帮忙时,你却称不可行,难不成是故意推诿糊弄我?牛夫人走近林依,笑道:上回请府尹夫人来,因准备以男客店招待,惹恼了她,因此考虑再三,开了这家娘子酒店,好向她赔罪。
这话听起来,是对林依的一番解释,其实林依并不认为牛夫人另开一家娘子酒店有甚么不妥,毕竟商业竞争到处都有,张家脚店不可能始终占那头一份,但竞争归竞争,为了拉客,就雇人上对手店里去闹事,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她是林依的长辈。
知道牛夫人是幕后主使又如何,她如今就站在林依面前,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林依却不仅拿她无法,还得露着笑脸,违心道一声恭贺。
非常之人,须得使非常手段,幸亏有青苗,不然这亏,可就白吃了。
主仆连心,青苗竟感应到林依所想,偷偷朝她举了举袖子,告诉她,一切已准备停当。
林依想起青苗出发前,自厨房取来的成果,忍不住微笑起来,脚步轻快地随着引路丫头,到观景阁去。
进得阁内坐下,模样标致的女小二先端上数碟看菜,请林依挑选。
林依为了她们的后招,特意挑的都是汤汤水水的菜肴,好在这是冬天,如此刻意,并不招人怀疑。
选好下酒菜,看菜撤下,酒水端上,林依点的酒,名为开门红,名字喜庆,但听不出名堂,待得端上桌来,杯中果然是红艳艳,林依吃了一口,有水果味道,但却又不是果酒,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酒,想要问小二,又怕被牛夫人知晓,更涨她气焰,幸好带了祝婆婆,讨教一番得知,单论杯中酒水,其实普通,但这酒中,却是掺了樱桃的。
大冬天的樱桃,实属珍贵,正店所卖的酒水,恐怕都达不到这档次,林依不禁咂舌。
祝婆婆则有些灰心,趁那小二出门,向林依道:二少夫人,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卖盖饭罢,这样一家宅院酒店,卖的又是这样的酒水,咱们哪里比得上。
青苗斥道:祝婆婆,你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祝婆婆忙闭了嘴,又替自己辩解道:我只是讲实话,并不是生了二心。
林依看了她一眼,没作声。
转眼菜肴上来,一味百味羹、一道三脆羹,一道盐豉汤,小二还端上一碟子旋炙猪皮肉,道:客人点的羹汤,不好下酒,因此我们东家另送一份旋炙猪皮肉,您沾着这梅子酱吃。
林依丢去赏钱,道:代我多谢你们东家。
小二道谢,躬身退下,顺路替她们关上了门。
祝婆婆上前指点道:旋炙猪皮肉不算名贵,但寻常酒店,都是沾大蒜末和白醋,她这里却是用梅子酱,这就高了一层。
林依今日来,撇去其他目的不谈,也是偷师学习的好机会,因此用心记下,以备他日自家店里使用。
青苗见阁内无人,上前一步,袖子一抬,就想行动,林依却轻轻拦了她一下,吩咐祝婆婆道:你去把小二唤来。
祝婆婆应着出去了,青苗奇道:二少夫人,你防着她?林依理所当然道:她又不是咱们家的人,自然要防着。
青苗点头,自袖中取出一物来迅速扔到百味羹里,再拿调羹搅了搅。
刚放下调羹,祝婆婆就领着个小二进来了,林依若无其事吩咐小二道:我见府尹夫人也在这里,你帮我把这碗羹端过去,当是我请她的。
小二才接过林依的赏钱,自是很乐意帮忙,马上取来托盘,将百味羹装了,端到府尹夫人那边去。
林依目送小二出门,亲眼见她进了侧对面的一间小阁,心内默数一、二、三,就听见那边传来一声尖叫,正是府尹夫人的声音:羹里有蟑螂!随着这声叫嚷,一群人呼啦啦朝那阁里奔去,其中就有牛夫人.林依为了不让人生疑,叫祝婆婆留在阁内,自己则带了青苗,也到府尹夫人的阁内瞧热闹。
屋里,府尹夫人坐在桌前,面若冰霜,她的一名丫头指着碗边的一只蟑螂,正在质问牛夫人:亏你自夸一定会让府尹夫人满意,倒是说说,这是甚么?另一丫头帮腔道:府尹夫人若有个闪失,你担待得起?牛夫人不愧为商场老将,面无一丝惊慌,镇定自若地问道:这道百味羹,是谁端上来的?端菜来的小二奋力挤过人群,想进到屋里去回话,但林依抢先了一步,夸张叫道:这是我才点的菜,想到府尹夫人是爱百味羹的,因此才上桌,就让小二给她端了来,怎地里头却有蟑螂?都是我的不是,该看个仔细再送来的。
围观的人群中,不乏家中也有开酒店的,极乐意瞧牛夫人开张头一天就倒霉,就有人出声道:林夫人,这与你不相干的,蟑螂在羹下,再怎么瞧也瞧不出详细来,倒是该把厨子叫来问问,再到厨下考校一番。
另一人酸溜溜道:你是不晓得,牛夫人酒店里的厨房,都是不许外人入内的,害怕别人使坏。
先前那人道:怕人使坏?我看是厨房里有蹊跷,怕被人觉察罢。
牛夫人见她们落井下石,气愤不过,但这几人并非她邀请而来,而是听说杨家娘子店开张,特特赶来偷师的,巴不得她的店开张头一日就关门大吉,好自己回去另开一家,因此根本不在意牛夫人的情绪,自顾自议论个不停。
林依看在眼里,很是奇怪,难道人人的想法都是一样,想别人家倒闭,自这一枝独秀?东京城这样大,招待男客的酒店好几百家,难道大家多开几家娘子店,就真能抢了生意去,也不见得罢?她目光扫过仍黑着脸的府尹夫人,明白过来,原来她们要争抢的客源,不是别人,正是这些官宦娘子,牛夫人派人去闹事时,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林依的店一日不垮,官宦娘子一日不肯赏脸到她这商人妇开的酒店里来。
端百味羹过来的小二挤过层层人群,终于到得屋里,喘着气回牛夫人的话:夫人,这百味羹是林夫人请客,叫我端与府尹夫人的。
青苗不满道:这话我们二少夫人早就讲过了,还消你来补充?牛夫人抬头去看,人人脸上俱是多此一话的表情,不禁暗恨林依把话讲在了前面,抢占了先机。
有些话,她自己不好出口,便轻轻咳了一声,示意身后的金宝出列。
金宝会意,马上上前一步,冲青苗道:这羹既是你们送的,与我们夫人何干?说不准那蟑螂,就是你们偷偷放进去,来砸我们家招牌的。
林依暗夸一声聪明,可惜青苗更胜一筹,早料到此场景,做了个万全的准备。
她以目示意,叫青苗上前,青苗便走到桌边,先向 府尹夫人告了个罪,再拿起一双筷子,问道:府尹夫人,这筷子你还用不用?府尹夫人显出嫌恶的表情,别过脸去:脏死人,谁还使它。
青苗轻轻一点头,用那筷子夹起蟑螂,抬高了手,叫众人看清楚:各位看看,这蟑螂一看就是煮熟了的。
那些官宦夫人,当然是分辨不出来的,被那蟑螂恶心得个个朝后缩。
开脚店的商人妇们,则一眼就辨了出来,叫道:牛夫人,真是你家厨子煮羹汤时不留神掉进去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消除后患牛夫人心里直敲鼓,自己也开始怀疑,是否真是自家厨子不当心,落了蟑螂到羹里去,不过她再怎么自疑,也不肯轻易承认,便再次轻声咳了两下儿。
金宝再次出列,她不敢直视林依,便斜眼瞄着 青苗道:无缘无故,为何要送百味羹与府尹夫人,其中定是有鬼。
不待林依与青苗出言反驳,出人意料的,府尹夫人开了口:我与张翰林夫人相交已久,她请我吃碗百味羹,这也有问题?府尹夫人言语间维护了林依,金宝哪里还敢开口,看了牛夫人一眼,灰溜溜缩到了后面去。
杨家酒店的那些竞争者位,立时抓住了机会,起哄道:牛夫人,既是自己有错,就赶紧承认了罢,赖到客人身上去,算甚么本事?牛夫人极想回嘴,但府尹夫人的态度在前,她怕自己开了口,不但不能挽回甚么,反倒把贵人得罪了,因此只好忍了又忍,上前行礼赔罪:小店 管理不善,叫府尹夫人受惊,往后定当严加约束厨房。
府尹夫人搭了丫头的手,起身道:你若一开始就似这般态度,我也便看在你新开张的份上,不予计较,但你见到脏物,不但不认错,反倒百般推诿,实在让人厌恶。
这话严重,牛夫人急着辩解,但府尹夫人根本不理她径直出店去了。
那牛夫人紧追着解释,只当没听见。
林依实在没想到府尹夫人会帮她,十分惊喜,她自己虽也备好了说辞反驳金宝的那些话,但肯定远不如府尹夫人的发言更有效果。
店中的那些客人,因为那只蟑螂,更因为府尹夫人的拂袖而去,纷纷离店,转眼花园就变得空荡荡。
牛夫人追着府尹夫人,一直到她上轿,仍旧无功而返。
她颓然转身,发现林依就站在身后,先是一惊,随即咬牙切齿:没料到你花招还真多,连事先把蟑螂煮熟都想得出来。
林依故作迷惑状,道:外祖母在讲甚么,我怎么听不懂?牛夫人正想咒骂,林依自祝婆婆手中接过带来的贺礼,双手捧与牛夫人,笑盈盈道:外祖母,我家脚店开张,多亏你照顾生意,今日你也开了脚店,这是我与你的回礼。
她把照顾与回礼两词咬得极重,登时看到牛夫人脸上红一块白一块。
金宝见牛夫人没有反应,揣度她的心意,抬手挥落 林依手中的贺礼,啐道:猫给耗子拜年,不安好心……啪—— 话未完,脸上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
林依正在可惜滚落一地的贺礼,不曾留意,还以为是青苗打的,待得抬头一看,才发现那一巴掌,出自牛夫人之手。
下人帮主人出手,反倒挨了打?林依诧异不已。
牛夫人骂金宝道:你是甚么身份?敢冒犯翰林夫人?嚣张如牛夫人,虽敢暗中使坏,却不敢明着得罪林依,这大概就是官宦夫人的身份,带来的特权与好处。
此种情景,应该淡定,但 林依是欲人一个,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心生几分得意。
心里头再怎么得意,场面话还是要的,林依先劝牛夫人:外祖母仔细手疼。
又看着金宝道:这样不知尊卑高下的丫头,教训是该的,但外祖母切莫因此气坏了身子。
青苗觉得今日扬眉吐气,趁她们讲话的空档,将地上的贺礼捡起,码好,丢进金宝怀里,道:我们二少夫人,是最讲究礼数的。
言下之意,你们家挥落亲戚的一片心意,真真是无礼之极。
牛夫人的表情,又扭曲起来,林依不忍再看,匆匆上轿离去。
回到家中,张仲微已当差归来,在里间坐着了。
青苗见祝婆婆已回去,便兴高采烈地向张仲微讲起她的好计策,讲起牛夫人吃亏的景象。
她正在兴头上,张仲微却打断她,责备道: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外祖母暗算我们,你再去设计她,那下回是不是又轮到她来我们店闹事了?青苗虽觉得他的话有理,但一腔热血被浇了盆冷水,还是有些不服气,辩驳道:若不报复,牛夫人只会认为咱们好欺负,难不成就由着好一直暗算下去?张仲微哑口无言,但还是觉得青苗的行为不妥,但问林依道:娘子,你由着青苗丢蟑螂,就不怕明日外祖母也上咱们家丢一只?林依沉着脸道:我处处怕得罪人,不想却处处被人认为好欺负,从今往后,我也要做个恶人了,谁也休想占到便宜去。
张仲微没听懂,问道:娘子,你说甚么?林依哼了一声,道:你怕外祖母以牙还牙?我还怕她不来呢,上回那娘子闹事,是我才开店,没经验,下回若还有人来,你且看我手段。
张仲微道:若是能有法下一剂猛药,杜绝她的念头,那就最好了。
林依笑道:不愧是我官人,我也正有此意。
林依将今日府尹夫人与她帮腔之事讲民张仲微听,称自己为此感到十分惊讶,张仲微却道:虽说咱们大宋朝,天下学子都是天子门生,但欧阳府尹对我有知遇之恩,因此拿我当学生看,维护我一二,实属正常,他是老师,府尹夫人便是师娘,自然会在外人面前为你开脱。
林依打趣道:这样看来,我今日是沾了你的光了?张仲微大言不惭道:那是当然。
二人笑闹一番,青苗插话道:二少爷,二少夫人,你们究竟有无法子斩草除根?方才张仲微讲的那些话,让林依心里有了数,此时听到青苗发问,便命她磨墨,提笔写下几行字,递与张仲微瞧,问道:你看可行不?张仲微仔细看过,道:倒也可行,反正欧阳府尹哪派都不是,你与府尹夫人走得近些,倒不怕人讲闲话。
林依问道:王翰林与欧阳府尹不对付呢,你不怕他晓得,与你难堪?张仲微道:只要你不讲,欧阳府尹与府尹夫人不讲,王翰林怎会晓得?林依道:这可说不定,女人间话最多,难保府尹夫人不以此为炫耀,告诉王翰林夫人。
张仲微到底更了解欧阳府尹,肯定道:你放心,欧阳府尹为人谨慎,而且清高,决不会允许府尹夫人拿这事儿出去讲。
他想了想,又道:倒是欧阳府尹会不会同意这事儿,还真难讲。
林依听了他前一段话,正高兴,却被他后一句打击到,失望道:照你这样讲,此事还真不容易成。
她讲完,也想了想,突然道:要不,我直接去寻王翰林夫人?青苗插话,表示反对:二少夫人忘了?王翰林夫人那人,小心眼,斤斤计较,还爱迁怒,与她打交道,可真要费些脑筋,咱们去寻她,只怕她一个 甚,情况更糟糕,还不如独自撑着呢。
林依笑道:我不过一提,你就讲了一箩筐。
青苗撅嘴道:我是真心相劝。
林依点头道:我省的,且不论王翰林夫人为人如何,单论她对咱们的好处,也并不大,虽说王翰林与欧阳府尹都是拜相的热门人选,但就目前情况而言,到底是欧阳府尹的实权更大,更能帮上咱们家的忙。
张仲微略为惊讶:娘子,我从不知你这样会算计。
林依叹气道:人人都如此,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青苗道:算计别人,总比别人算计自己好。
林依道:我无心害人,自保而已。
她从张仲微手中拿回那张纸,又问了一遍:真的妥当?张仲微笑道:妥当,只是你真的舍得?林依玩笑道:在乡下时,我为了娘好婶娘,甚么没舍得过,这还算少的。
她重新坐到桌前,照着那张纸,又撰了一份,待得墨迹吹干,将其折好,装进信封,滴蜡封严实,再命青苗送至欧阳府尹家,又叮嘱道:递到门上即可,不消你进去,还有,记得打赏。
青苗应了,将信封小心塞进怀里,朝巷子东头去。
林依这边想着如何断绝牛夫人想法,牛夫人那边也在琢磨怎样对付林依.牛夫人气愤难平,一面骂林依欺人太甚,一面骂金宝没眼色,竟敢明着与林依难堪,险让她落人口实。
金宝十分委屈,但她很清楚,不满的情绪,是一丝也不以露出来的,不然死得很惨,在杨家,只有牛夫人舒坦了,底下的人才有好日子过,因此她默默把那些难听的骂句受了,还与牛夫人出主意:夫人,林夫人的法子粗劣的很,她能朝咱们羹碗里扔只熟蟑螂,难道咱们不会?牛夫人立在窗前,望她装饰豪华的庭园式酒店,后道:你懂得甚么,张家脚店本来就只一点点大,称他脚店,还是高抬了,充其量不过是个拍户,就算吃出只死蟑螂,别人也不会觉得有甚么,毕竟只花了那几个钱,就不好要求太高。
咱们这酒店,就是在男客店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下作手段金宝听出牛夫人的话语中流露出几分得意,赶忙拍马而上:那是,好些个正店,还比不上咱们家呢。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牛夫人脸上微微露出些笑意,道:正是因为如此,大家眼睛才盯着咱们,特别是那些男客店比不过咱们的,更是怀着一腔妒意,一瞧见吃出只蟑螂,就跟着起哄,巴 不得我们酒店,立时就倒闭。
照牛夫人的想法,是不用丢蟑螂的法子,但金宝却有不同见解:夫人,今日被林夫人这一闹,明日咱们的生意, 肯定要变坏,只怕我们好容易拉来的官宦夫人,又要上张家脚店去了……牛夫人恨这话,狠瞪了她一眼,骂道:我心里没数?还要你来提醒?金宝赶忙解释道:夫人莫急,我有法子。
牛夫人问道:甚么法子,讲来听听,若是不中用,拖去打板子。
杨升不自主哆嗦了一下,道:她们的店,与咱们的不同,乃是大门临巷,门前人来人往, 连个阻拦的屏风或院子都无,咱们只要寻两个泼皮,冲进去走一圈,担保再无人敢去。
牛夫人大笑:妙呀,店里进了男人,哪还有官宦夫人敢待,若是能把谁摸一把,别说官宦夫人,就是平民百姓的娘子,也不敢去了。
金宝见自己的计策得了牛夫人 的欢心,心知性命无忧,大松了一口气。
牛夫人向来赏罚分明,笑道:只要能成事,涨你月钱。
金宝喜滋滋地应了,道:那我这就去寻几个泼皮来?牛夫人骂道:糊涂,我们才与她们起了争执,张家脚店马上就有人去闹事,人人都会想到是咱们下的手。
金宝讨好得过了头,又挨了骂,旁边几个小丫头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好不辛苦。
金宝不敢再多话,乖乖退至一旁,道:我听夫人吩咐。
牛夫人得了好计策,再不为生意烦恼,踌躇满志,只待时日过去,一等大伙儿都淡忘了杨家娘子店的蟑螂事件,就对张家脚店下手。
林依虽不知又有一阴谋诡计正在暗处伺机等待,但早料到牛夫人不会轻易罢休,因此有些焦急地,等着府尹夫人的回信。
据送信的青苗称,开门的丫头接了信,进去禀报府尹夫人,再出来时,只叫她回来等消息,其他的甚么也没讲。
林依暗喜,既然没直接拒绝,只怕是有戏,讲与张仲微听,张仲微也是如此想法。
他们两口子料得不错,府尹夫人接到信封,还道是林依写与她的信,她们离得如此之近,有甚么话不能使丫头来传,还要特特写信来?展开来看,才发现封茼中并非是书信,而是一式两份的契约,契约上大概的意思是,由于府尹夫人投资了张家脚店,因此得到为期一年的分红,份额是一成,下面已加上了林依的大名,另有一空白处留着,只等府尹夫人签署。
欧阳夫人遇见送礼的情形很多,但这样儿的却是头一回见,她呆呆地看了契纸半天,冒出一句:张翰林夫人这招,真真是高明。
欧阳夫人的贴身丫头点翠,即那日在杨家娘子店责问牛夫人的那位,小声道:果真是高,就算被人瞧见,也辩不出这是送礼。
贴身丫头往往都是最知主人心意的,府尹夫人正是作了如此想法,才没有同往常一样断然拒绝林依的好意,而是叫青苗回去等消息。
欧阳府尹清廉,名声在外,府尹夫人在他的指示下,不知将多少礼物拒之门外,但说她不想收礼,那是假的,家中人口多,开销大,挣钱的人,却只有欧阳府尹一人,哪怕他俸禄不低,仍是捉襟见肘,不然也不会从最先租住的小院落,搬到了下等房里来。
点翠瞧出府尹夫人的犹豫,怂恿她道:夫人,张翰林夫人送礼,必定与老爷无关,单纯是为了夫人你。
府尹夫人奇道:这话从何说起?点翠道:一是要感谢夫人,那日在杨家娘子店维护于她;二来嘛,张翰林虽是个编修,但无权无势,他家那个脚店,还得靠夫人你照拂呢。
府尹夫人本就犹豫,听到这里,更是心动,便道:若真是像你这样讲的,我收下这个,倒也不算……她还没说完,就被突然进屋来的欧阳府尹打断:不算甚么?府尹夫人吓了一跳,来不及将契约藏起,只好主动递了过去。
这位府尹夫人,在外有几分霸气,但在家中,却是对欧阳府尹敬畏有加,因此心中害怕不已,只等他的责骂声传来。
不料欧阳府尹把那契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虽皱着眉头,开口讲道:夫人经商,也是为了家里,我不好说得,但此事莫让他们知晓,免得惹来闲话。
府尹夫人愣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欣喜道:老爷你同意?欧阳府尹在她身旁坐下,道:若是换作别人,我肯定不同意,但既然是张翰林家,那就算了。
府尹夫人笑道:老爷是真把张翰林当学生了。
欧阳府尹道:难得张翰林懂得感恩,在翰林院不偏不倚,丝毫没有投靠王翰林的意思,我虽不屑于结党拉派,但多个助力,总是好的。
府尹夫人点头称是,欧阳府尹还有公事要忙,起身朝衙门去了。
点翠替欧阳府尹打过帘子回来,笑道:恭喜夫人。
府尹夫人一笑,命她磨墨,朝那两张契约上签了名儿,再使人将其中的一份送回张家脚店去。
林依一家接到这份已签署了府尹夫人名字的契约,人人都是欣喜若狂,青苗立时便道:我出去走一圈,叫她们都晓得咱们店不是好欺负的。
林依责备道:休要张扬,不然惹来更多麻烦。
青苗忙住了嘴,低头认错:我太高兴,一时忘了形。
林依将契纸好生藏好,道:万事俱备——只待东风?张仲微接了一句。
林依笑着摇头:只等咱们的外祖母上门。
牛夫人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过了十来天,一日晚饭时分,店中客人正多,忽有两名泼皮不顾杨婶阻拦,冲将起来,在店内左看看,右摸摸。
杨婶赶忙上前,道:二位客官,咱们这是娘子店,不待男客。
一泼皮朝外努了努嘴,嬉皮笑脸道:明明是张家脚店,不是张家娘子店,婶子莫要骗我。
有几位面皮薄的娘子,已把酒钱放到桌子上,悄悄出去了。
杨婶见状,着急起来,仗着力气大,拽起一个泼皮就朝外走,那泼皮不曾留神,被拖出好几步,方才叫道:哎呀 ,这位大婶好心急。
杨婶面红耳赤,回头啐了一口,骂道:小兔崽子,我的年纪,能当你祖母。
另一泼皮见杨婶腾不出手,抓住这机会,走到一娘子身旁,就要伸手去摸,却忽得听得一声大吼:住手。
那泼皮唬了一跳,缩回手。
扭头去看时,却见也是一位娘子,就笑了,道:怎么,这位小娘子吃酸?他口中的这位小娘子,正是青苗,只见她笑嘻嘻向泼皮走进几步,道:这两位大哥,请稍带片刻,我们家店主,定不会叫二人失望。
那两名泼皮还道店家要塞钱了事,对视一眼,心道多收一家的钱,也没 甚么不好,反他们进来过了,已能交差,于是双双闭了嘴,只等青苗领他们下去把钱。
青苗安抚住两名泼皮,再朝店内几位正想躲出去的娘子喊道:今日让各位受惊,实在过意不错,因此几位的酒水,一律免费,另还送上软羊一盘,与各位压惊。
那几位娘子听见,脚步顿了一顿,迟疑道:你这娘子店来了男人,叫人怎么吃酒?青苗轻轻一笑,抬手拍了两下,掌音未落 ,就见四、五名彪形大汉手执麻绳,冲将进来,众人还没瞧明白,那两名泼皮,就已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嘴里还被细心地塞上了麻布。
青苗朝众位娘子团团一福,道:这就捆了他们去见官,到时还请各位作个见证。
有几位娘子看在免费酒水的份上,就点了点头。
青苗谢过,叫杨婶看着店里,自己则带了那几名彪形大汉,押着两名泼皮,到开封府衙门告状。
欧阳府尹听说是张家脚店出了事,格外上事,立时升堂,命人将泼皮押上来,审问道:张家脚店与你们有何冤仇,使得你们去捣乱?那两名泼皮大呼冤枉,叫道:青天大老爷,我们并不是有意,只不过以为张家脚店是男客店,想进去吃杯酒,不料还没坐下,就被他们捆了来。
欧阳府尹见青苗跪在堂下,便问:他们讲的,可属实?青苗将方才店内情形描述了一遍,道:店内的娘子们,都能作证,只是她们都有些身份,不好抛头露面上堂来。
欧阳府尹道:这倒不妨,遣下人来也一样。
几名衙役领命,由青苗带路,朝张家脚店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府尹断案脚店里,那些娘子都还在,青苗请几位衙役在门外候着,自进店里将上堂作证的请求讲了。
这些娘子方才受了惊吓,对那两名泼皮也是恨意颇深,加之只需下人前去便得,就都答应下来,各自派出丫头,随青苗去堂上作证。
有了证人,案子便得简单,欧阳府尹听过几名丫头所述,当即丢下签儿,打了两名泼皮各三十大板。
那些衙役,都会察言观色,瞧出欧阳府尹有惩治之心,不敢留余力,一板板下去,都是实打实,三十板结束,两名泼皮的屁股已皮开肉绽。
欧阳府尹案子办完,正要退堂,师爷凑到近前,悄声道:府尹大人,方才点翠朝这边打眼色,只怕是夫人有事寻你。
欧阳府尹本不喜欢夫人干预公事,但一想,张家脚店是有府尹夫人股份的,或许真有事也不定,于是暂不退堂,先到后面见夫人,问道:夫人怎地到衙门来了,可是有事?府尹夫人道:张翰林夫人才刚来找过我,称那泼皮闹事,乃是背后有人指使。
欧阳府尹捻须颔首:不错,我也有此猜测,他们平素行径虽无赖,但也并非没脑子的人,若不是得了别人的好处,哪敢贸然得罪朝廷官员。
府尹夫人继续道:老爷不妨派两名衙役,悄悄尾随那两名泼皮,暗中探一探。
欧阳府尹认为此计可行,答应了府尹夫人的请求,待得回到堂上,便与师爷耳语了几句,叫他下去安排。
退堂声响起,几名衙役上前,提溜起两名泼皮,扔了出去,两名泼皮身体皮实,虽被打了三十大板,仍忍住疼痛,爬起来就跑,他们不曾留意到,身后已有四名衙役,正在悄悄尾随。
泼皮急着去向主使者讨药钱,弯路都没绕一个,径直来到杨府后门,叫守门的婆子领了进去。
见到牛夫人,哭天抢地,外带抱怨,称她交与的差事太棘手,拖累了他们,因此要多讨五贯足陌的医药费。
五贯足陌,可是整整五千文,显见得是敲诈了。
牛夫人气不过,骂道:你们办砸了我交待的差事,还有脸回来?泼皮之所以称之为泼皮,自然是不肯讲道理的,一个哼哼唧唧称打得重了走不动道,一个则在地上翻滚不已,耍起无赖来。
牛夫人经营酒店多年,牛鬼蛇神见得多了,哪会怕这些,当即唤了几名家丁进来,要拖他们下去。
一泼皮叫道:牛夫人,你有本事就在这里将我们一棒打死,否则来日方长,有你好看。
另一泼皮补充道:除非老实付钱。
牛夫人被激起了性儿,怒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有甚么能耐。
说完吩咐几名家丁,取家伙来,先将他们老实打一顿,再轰出去。
泼皮仍旧耍横,嚷嚷道:有本事将我们一顿打死——话未完,雨点般的棍子已落 到了身上,疼得他们抱头就朝外窜,不料还未到门口,就被人堵住了去路,与此同时,追着打的棍子,也停顿下来,抬头一看,原来四名衙役,跟门神似的拦在门口。
一泼皮反应极快,马上跪倒在地,喊起冤来:牛夫人仗势欺人,动用私刑,请青天大老爷作主。
一衙役道:我不是青天大老爷,你也不消装腔作势,全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
牛夫人想到她与泼皮方才的对话,衙役全听到了,一颗心,就差点跳了出来,她一面暗骂看门小厮不尽心,一面上前招呼,想挽回一二:几位官差,请厅里坐。
四名衙役根本不吃这套,两人押了泼皮,另两个朝外一指:牛夫人请。
看着这趟衙门,是非去不可了,牛夫人唤来管家,向衙役道:我妇道人家,怎好上堂,几位官差行个方便,叫管家代劳,如何?能到杨府做管家,自然是人精,左右一瞄,瞧准个领头的,凑到跟前假装行礼,一块份量十足的小元宝,就塞到了衙役手中。
衙役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将元宝转到了袖子里,道:那就管家随咱们走一趟罢。
牛夫人见衙役肯收贿赂,心道此事还有回转的余地,大喜,忙将管家拉至一旁,好生叮嘱了几句,才叫他随衙役到衙门去。
此事她却没料准,欧阳府尹自身清廉,对下属的管教也极严,根本无人敢私自收受贿赂。
那打头的衙役一到堂上,便将元宝呈上,他不急着讲办案经过,却先将牛夫人指使管家行贿一事讲出,门口围观的人群一听,纷纷都道:定是牛夫人使的坏,不然为何要行贿,心虚而已。
管家听到冷汗淋漓,惶恐不安。
欧阳府尹听完衙役所述,又听过泼皮的交待,将惊堂木一拍,作出如下判定,牛夫人买凶闹事,罪不可赦,处于罚 金百贯。
百贯对于牛夫人而言,并不算多,但此事的恶劣影响,远不是金钱可以弥补的,自欧阳府尹退堂之后,牛夫人便被列为各大酒家最不受欢迎的人选,店主们个个对她提防万分,杨家三酒楼的名誉,也降到了极点。
不仅如此,杨升最大的兴趣,就是流连酒楼,但自从出了这事儿,不论他进哪家酒店,都被拒之门外,酒家皆称:谁晓得你是来吃酒的,还是来捣乱的。
杨家坏名远扬,杨升深受其苦,没奈何闷在家里,对牛夫人抱怨不停。
牛夫人责骂他道:我这般举动,也是为了生意,如今出了事,你不帮着也就罢了,还只晓得抱怨我。
杨升顶嘴道:咱们家的生意,一向很好,若不是你突发奇想,要开甚么娘子店去与外甥家抢生意,就甚么事都没有。
言下之意,是怪牛夫人自讨苦吃,牛夫人气极,抓起鸡毛掸子就打,那鸡毛掸子原是插在花瓶中作装饰用的,扎得并不牢固,还没打几下,鸡毛飞落了一地,杨升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不肯乖乖挨打,东躲西藏,将那熏炉打翻了两个,花瓶打碎了三个,气得牛夫人咒骂不停。
杨升正躲得欢,忽地瞟见金宝在门口与他打眼色,心知有事,便胡乱叫道:娘,你要生意回转,也并不是没得办法。
牛夫人晓得她这儿子,虽吊儿郎当,头脑还是有的,便住了手,气喘吁吁地扶着博古架问道:你有甚么馊主意,且讲来听听。
杨升急着出门向杨升问究竟,胡诌道:你去向外甥媳妇赔个礼道个歉,叫东京城里的人都瞧见你们和好了,万事就解决了。
牛夫人闻言更气,手一举,已没剩几根鸡毛的鸡毛掸子,又朝杨升身上招呼过来,骂道:好你个混小子,我身为长辈,叫我去向她赔礼?杨升一面躲,一面道:她虽是晚辈,却是官宦夫人,咱们若不是亲戚,娘你见了她,还得行礼呢。
牛夫人一愣,突然两行泪流了下来:都怪你爹去的早,生计无奈,入了商籍,不然我也算个官宦夫人呢。
杨升见母亲伤心,不好再躲,忙上前去搀她。
牛夫人生性好强,推开他的手,道:你接着出去犯浑,我去自歇一歇 。
金宝连忙过去扶她回卧房,路过杨升身旁,迅速低声吐出一词:袁六。
杨升了解,待牛夫人回房,一溜烟跑到二门外,袁六果然在那里候着,见他前来,忙附耳过来,小声道:少爷,兰芝方才稍信来,称牛大力又来调戏她。
牛大力乃杨升表兄,牛夫人哥哥的儿子,杨升闻言,双眼圆瞪,怒道一声欺人太甚,朝外冲去。
到得兰芝住处,牛大力已是趣闻 ,兰芝扑到杨升怀里,哭道:少爷,他成天来扰,如何是好。
杨升抚慰了她几句,转身又朝牛家跑,叫出牛大力,二话不说,先一拳挥过去,直击他鼻子,顿时鲜血淋漓。
牛大力吃痛,伸手一抹,满手是血,登时吓得哭叫起来,一面朝家中跑,一面叫道:我要去告诉爹娘,叫他们评评理。
牛大力爹娘,乃是牛夫人哥嫂,他们知晓,可不就等于牛夫人知晓了,杨升不敢冒险,连忙追过去,扯住牛大力,道:亏得你还是我表兄,做人忒不厚道,跟踪我到兰芝处也就罢了,竟然还去调戏她,你到底有无把我放在眼里?牛大力觉得十分委屈,捂着淌血的鼻子道:你还晓得我是你表兄?为个伎女就能把我打成这样。
杨升吼道:是你调戏她在先。
牛大力道:你那兰芝,不知被多少调戏过,你怎地不一一打回去,就晓得欺负我。
此话戳中杨升深埋心中的痛,忍不住朝他胸前又补了一拳。
牛大力再次哭喊起来,又要朝家中跑,杨升拽住他道:你要甚么伎女,我买了来送你,但兰芝不行,你若再碰她一下,小心我剁掉你的手。
第一百五十八章 娶妻协议牛大力梗着脖子道:兰芝不一样是伎女,凭啥你能碰,我就不能碰?别的伎女我还就不要了,就要兰芝。
面对如此不讲理的人,杨升气结:她是我的女人,你不晓得?牛大力嗤笑道:你的女人?把卖身契拿来与我看。
杨升语塞,兰芝虽被原先的银主赶出,但并未将卖身契还给她,简而言之,她如今还是伎女,主人却不是杨升.牛大力见杨升讲不出话来,洋洋自得,道:既然没得卖身契,那兰芝就算不得你的人,既然不是你的人,凭甚么不让我碰?告诉你,我不但要碰,还要把她接进家里去。
杨升威胁他道:别忘了我们杨家有做官的亲戚,你别惹恼了我。
牛大力打断他道:你们家不就两门官亲么,一个远在衢州,另一个虽在跟前,但人人都晓得,你们才刚闹翻了,他们不来寻你们麻烦,就该高呼万幸,还敢寻来做靠山?牛大力虽浑,讲的话却句句在理,杨升再一次语塞,就不免抱怨牛夫人与张仲微家把关系闹僵,弄得现在连个撑腰的人都无。
他现在就想回去劝牛夫人,让她上张仲微家去缓解关系,不过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便是安抚牛大力,因为他又在嚷嚷,要回去向父母告状,还要将杨升欺负他的事,告诉他的姑姑牛夫人。
杨升故作亲热,搂住牛大力肩膀,问道:表兄,你要我怎样,才肯放过兰芝?牛大力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道:你能开甚么价码?论钱财,你家没我家多,论权势,我爹还捐了个官在身上呢,你全家都是布衣。
杨升一愣,还真是这样,他的确拿不出甚么具有诱惑力的物事来,不禁懊恼,都道牛大力人蠢,为何到了他面前,脑子比谁都灵光?牛大力也搂住他肩头,笑道:表弟,你也莫太小气,那兰芝不过是个伎女,就是借我玩两天又怎地,待我兴致过了,一定原封 不动还给你。
他见杨升的脸色越来越糟糕,连忙补充道:不仅还你,还多送两个。
杨升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揍他的冲动,正色道:表兄,我是想迎娶兰芝作正妻的,这样的玩笑,开不得。
牛大力张大了嘴,惊讶道:我玩笑?我看你才是玩笑,这都多少年了,怎地还把这话挂在嘴上。
杨升盯住他眼睛,认真道:我是说真的。
牛大力一阵大笑:你就白日做梦罢,娶兰芝,别说你娘,我都不会答应,我可不愿管一名伎女叫弟妹。
杨升道:管你愿不愿意,兰芝都是你未来的表弟妹,你对她尊重些。
牛大力捧腹,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他道:好,好,好,我等你一个月,若一个月后你还没将她娶进门,我就将她收进房。
在一个月内娶兰芝,杨升可没有把握,不过能赢来一时安宁,还是不错的,他想了想,道:一个月太短,一年。
牛大力摇头:两个月。
杨升:十一个月。
牛大力:三个月。
……二人一阵讨价还价,最终达成折中协议,以半年为期,若半年内杨升还没办法娶兰芝过门,她便归牛大力所有。
杨升暂时稳住牛大力,与其分别后,直奔家中,劝说牛夫人去张仲微家赔礼道歉,修复关系。
牛夫人才被他气到,还躺在榻上缓气儿,就又见他来讲这个,立时火大,指着他唤金宝:去替我打这个不肖子。
金宝哪里敢打杨升,但牛夫人的命令,若不服从,下人挨打的人,就是她。
于是只好硬着头发上前,装模作样朝杨升身上拍了两下。
牛夫人犹觉不解恨,连声叫道:取家伙来打。
金宝只好去寻了柄条尺来,朝杨升胳膊上敲了两下,牛夫人还在喊打,金宝劝道:夫人,少爷已晓得错了,暂且放过他罢。
牛夫人竖起眉毛,骂她道:小骚蹄子,你为甚么替少爷讲话,莫非是看上了他?金宝连声称不敢,牛夫人已伸出了手,朝她身上拧了好几下。
杨升瞧得直皱眉,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他回到自己房内,心想劝牛夫人去道歉,看来是行不通了,不如自己去,也是一样的。
既然是道歉,就得备份像样的礼,最近杨家生意惨淡,杨升已有好久没从牛夫人那里领到零花钱,数了数自己的积蓄,又少得可怜,只好在卧房中搜罗一番,偷偷将些值钱的家伙装起,当作礼物送到了张仲微家。
他挑的时候不错,正是张仲微在家,不然林依肯定不会见。
张仲微请他到里间坐下,道:舅舅今日怎么有空到我家坐坐?杨升诚恳道:我是来特意向你赔礼的了。
张仲微忙道:你是长辈,这话我怎么敢当。
杨升叹道:现如今不管我去哪个酒楼,都只有被拒之门外的份,真是苦不堪言,我知道是我们错在先,怪不得你们恼怒发,只望你们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这一回。
张仲微挠了挠脑袋,诚实道:我们并没有恼怒。
也是,张家既没上杨家去闹,也没嚷嚷着要找牛夫人算账,罚款的事儿,乃是欧阳府尹发的话,衙役执行的,那些罚 来的钱,张家也并未捞着好处,全部是充了公,因此张仲微说他没有恼怒,杨升还真挑不出甚么来。
此话不通,杨升灵机一动,不再提道歉的话,改口道:我家有位友人自四川来,捎了好些辣豆瓣,我看你今日就有空,不如到我家去尝尝。
张仲微不想去,便扯谎道:这两日身上不爽利,别把病气带到了你家。
杨升道:正巧我认得一位好郎中,且随我去瞧瞧。
张仲微无病,自然不肯去,又再寻不出借口,只好大声唤杨婶来换茶。
杨婶听到,连忙走到柜台边上,向林依道:我才送了茶进去,怎地就要换,只怕是二少爷遇到了难事,二少夫人快进去看看。
林依听了,觉着有理,便取来一壶热茶,亲自送进去。
杨升晓得张家脚店真正做主的人是林依,见她进来,忙邀请她与张仲微一道上杨家做客。
林依并不推辞,只问:劳动舅舅亲自来邀,怎么好意思,不知你此行,是不是外祖母的意思?杨升习惯性的想点头,但忽地警醒,这事儿可说不了谎,不然万一林依去了杨家,牛夫人却不肯出来作陪,怎办?他思来想去,还是只能讲实话:是我自己来的,我娘也有这意思,只不过……只不过……他下一句,在林依的注视下,讲不下去,磨蹭一时,将牙一咬,把他与牛大力订协议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央道:这事儿拖了好几年了,外甥、外甥媳妇,你们帮帮我。
长情的人难得,更何况对象是那样的身份,林依很有几分佩服,便问道:舅舅想要我们怎样帮你?杨升见她没有拒绝,喜道:上我们家吃顿饭便得。
林依好笑道:我倒是愿意去的,就怕还没进门,就被外祖母赶出来。
这事儿牛夫人还真做得出来,杨升无言,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咱们到酒楼去坐坐。
林依笑道:依我看,根本不消这样麻烦,舅舅今日到我们家来,肯定不少人都瞧见了,你只要离去时脸上是带笑的,旁人便都明了了。
杨升觉得这话不错,大喜,谢过林依,将礼物留下,告辞离去。
张仲微有些奇怪,与林依道:我还以为娘子要将他赶出去。
林依嗔道:到底是长辈,怎能如此对待, 不论他如今怎样,当初收留我们时,是真心实意的。
张仲微却道:早知外祖母是这样的品行,当初咱们就是睡大街,也不到她家去。
林依道:舅舅一向不理睬家中生意,外祖母行事,他定是不晓得,今日却能以长辈身份来道歉,实属不易,咱们做人不能太过,再说成人姻缘,美事一桩,是积德的事呢。
张仲微忍不住笑起来:只怕这桩美事,会叫外祖母气得直跳脚。
林依笑看他一眼:我可没这样讲,是你胡诌。
青苗卖完盖饭,打烊进来,瞧见地上一只箱子,问道:二少夫人,何时上街买了这许多物事回来?林依摇头道:不是我买的,乃是杨少爷送来的礼。
青苗很是惊讶,取过剪子拿在手里,怂恿她赶紧开箱,瞧瞧杨家的礼,是真心,还是假意。
林依点了头,又笑骂:你这妮了,晓得甚么礼是真心,甚么礼是假意?青苗已是剪断麻绳,掀开了箱子盖儿,叫道:二少夫人,你来瞧这礼。
林依探头一看,两只珍珠地刻花瓶、一只云纹镂空薰炉,余下的几样,她就叫不上名字了,忙唤仲微道:你是做了官的人,快来瞧瞧这几样名贵物事。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夫人聚会张仲微凑过去,觉得越看越眼熟,奇怪道:这不是舅舅卧房里的摆设?我在他房里见过的。
林依恍然,好笑道:看来他果真是背着外祖母来的,手中无钱备礼,因此把自己房里的物事搜罗了一箱子来,也真是难为他。
张仲微道:只怕外祖母晓得,要责备于他。
林依道:那是肯定的,咱们与他还回去。
她盖好箱子,另取来一条麻绳,原样捆了,再到路边唤了个人力,叫他跟着青苗,把箱子送去杨府。
青苗领着那人力,边走边抱怨:这送的是哪门子的礼,倒要我们自己贴人力钱。
到了杨府门首,她心里还有气,就懒得交行那许多事,只道是送还回来的礼,却没提杨升的名字。
杨府乃是牛夫人当家,那看门小厮理所当然地,就把箱子抬到了她面前。
牛夫人命人开箱,只扫了一眼,就瞧出这是杨升房中之物,立时将他唤了来,劈头盖脸地骂。
杨升辩解道:好容易有门做官的亲戚,与他们亲近些,有甚么不好?牛夫人却道:做官又如何,他们只顾着自己赚钱,可曾与咱们的生意添一份助力?再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杨升嘀咕道:家中生意已然不如以前,我劝你老人家,该咽的气,还是得咽了,莫要意气用事。
牛夫人听了这话,却笑了:你也太小瞧你娘,以为离了张二郎那芝麻大点的小官,就成不了事么?杨升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正要问详细,金宝进来,禀道:夫人,王翰林夫人的轿子,已到二门了。
牛夫人欢喜起身,连声吩咐:快快请进来。
杨升见牛夫人有客要待,心想这是溜出去的好时机,于是连忙转身,一溜烟跑出门去瞧兰芝了。
且说青苗办完差事回到家中,还在抱怨:一份礼没收着,倒贴几文钱,还白送杨少爷一人情。
林依安慰她道:只要咱们生意好,理那许多作甚。
这话在理,青苗又有了干劲,与杨婶帮忙去了。
林依与牛夫人的那场官司,出人意料的,造成极大的广告效应,许多酒家都在琢磨,一定是娘子店的生意好,二人才争到对簿公堂,既然有钱赚,大家都想分一杯羹,不出一个月,东京城的娘子店,如同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冒出十来家来。
所幸林依本身是宦官夫人,那稍微讲究些的夫人们,还是爱上她店里来,加之府尹夫人时不时地来坐坐,替她留住不少慕名而来的客人,因此虽有竞争,生意也还算过得去。
生意好转,林依忙碌起来,每日里不但要准备盖饭店的伙食,还要应付脚店客人的要求,十分辛苦。
有些客人很不理解,问她为何要拼命挣钱,凭张仲微的俸禄,大家节省些,也不是过不下去。
她们不晓得,在林依账本的最后一页,写着这样几个字:努力工作,赚钱买房——林依穿越前,这八个字,记在她职业规划的最后一页,但还没来得及实现,就一头扎到了宋朝,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开了玩笑,这目标,在千年后没能完成,却挪到这千年前来了。
她日夜辛劳,张仲微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每自翰林院回家,便自动自觉到后面帮忙,但林依亦心疼他当差辛苦,总将他赶出厨房去。
转眼到了发放俸禄的时间,张仲微将四贯钱带回家,交与林依,惭愧道:当差一个月,只有这几个钱,实在愧对娘子。
林依接过钱,笑道:你的功用,不在于此,因此不必难过,你想想,若不是你有官职在身,咱们就打不赢官司,生意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好。
这是实话,若无张仲微的身份在,张家脚店或许挺不到现在,张仲微稍感安慰,将林依的手放在掌心握了握,又道:同僚们都领了俸禄,相约凑份子吃酒,我还在犹豫去不去。
林依当即数了钱出来与他,道:交际还是要的,为人随和些,莫要格格不入。
张仲微应了,接过钱放好,自觉保证道:你放心,我不叫伎女。
林依冲他一笑,收好他的俸禄,自去厨下忙活。
过了三两日,张仲微休假,与同僚们上酒楼去吃酒,林依则照常在店中照料生意,她刚炒完两份盖饭,想要歇一歇,就听得杨婶在唤,走到店中一看,原来是府尹夫人来了。
府尹夫人闻得林依一身油烟味,不经意皱了皱眉,问道:你究竟是店小二,还是翰林夫人?林依引她到桌前坐了,无奈道:人手不够,没得办法。
府尹夫人再次开口,隐隐有责备之意:店中生意虽要紧,也别忘了你真正的身份,总在店里忙活,都不出来与其他官宦夫人聚一聚,怎么能成。
语气虽有些严厉,却是一片好心来提醒,林依心下感激,却又有些委屈:老早就听我家官人讲,他那些同僚夫人,最爱集会的,我倒也是想去,盼来盼去,却无人与我下帖子。
府尹夫人冷哼道:翰林院的那帮子人,个个自视清高,眼睛长在额头上,休要理会他们。
说完又问:明日我们就有集会,我来邀你,如何?林依笑答:受宠若惊。
杨婶照着府尹夫人平时的喜好,端上酒水、下酒菜等,直到看到府尹夫人脸上露出满意笑容,这才退下。
府尹夫人与林依碰了一杯,道:我虽邀了你,却并非我做东,因此帖子就不下了。
林依好奇问道:那主人家是谁?府尹夫人在碟子里拣了一块软羊吃了,随口答道:管他是谁,反正不是你我。
这回答让林依感到诧异,又问:那地点选在何处?府尹夫人笑道:这般好事,自然不能便宜了别个,就在你这店里罢。
林依尊府尹夫人是位股东,也不谢她,只犹笑道:府尹夫人可是存了私心了。
这话听在府尹夫人耳里,比感谢的话更悦耳,顿时笑容满面,与林依又碰了一杯。
林依仍旧有些疑惑,一般召集聚会的主人,都对酒水吃食等,有些特定要求,但她却不知主人是谁,怎生是好?府尹夫人叫她放宽心,道:好吃好喝,尽管上,挑贵的,便宜的不要。
府尹夫人发过话,林依心里有了底,连声保证,一定让参加聚会的各位夫人满意。
府尹夫人叮嘱道:好几位官宦夫人都要来,她们平日里甚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不会在意酒水好不好,只是来找个乐子,寻个消遣,因此你要多备些棋盘等物,让她们乐呵乐呵。
林依还真不知那些夫人们平日爱好甚么,遂虚心向府尹夫人讨教:我家只有围棋,不知够不够用。
府尹夫人马上回答:这哪够用,围棋、象棋、弹棋、双陆,都得备着,可惜场地不够大,不能顽射箭。
不愧是将门之后,居然惦记着射箭,林依想了想,投壶与射箭,倒也差不多,便提议道:我准备个铜壶,咱们顽投壶,如何?府尹夫人连声称妙,又道:我方才讲的那些玩意儿,你 去街上买来备着,钱到时算在酒水里。
这也有人付账?林依对这次聚会,越来越好奇。
听府尹夫人的口气,是只求高兴,本钱不计,既是花钱,谁人不会,林依当天就将各种棋子儿买了回来,还遣着青苗到勾栏订下一位专会讲故事的女说话人,到时来热闹热闹气氛。
各色准备停当,第二日,林依在脚店门上挂了打烊招牌,停业一天,清出场地,专门招待各位夫人。
巳时,张家脚店前已停了好几乘轿子,几位客人悉数来齐,其中除了一位开封府少尹夫人是新面孔,其余几位都是林依见过的诸翰林夫人。
店中的长方形桌子,早已拼到了一处,因来客以府尹夫人为尊,便请她上座,府尹夫人却不肯,道:大伙儿随意聚一聚,这般讲究作甚么,快把桌子挪开来,还照平日的摆放,爱到哪里坐,就到哪里坐。
赵翰林夫人劝道:尊卑有序,礼不可废,还是有个讲究的好。
少尹夫人却道:还是府尹夫人会安排,咱们坐着一张老大的桌子,可怎么下棋作乐?府尹夫人冲少尹夫人轻轻点头,露了笑颜。
林依忙指挥杨婶与祝婆婆,将桌子重新归位。
赵翰林夫人凑到林依身旁,小声嘀咕:就属少尹夫人最会溜须拍马。
林依不好回话,也不愿回话,但她身份最低,最不开口,显得没礼貌,只好道:我是头一回见少尹夫人。
赵翰林夫人还要再说,孙翰林夫人走过来,强行把她拉走,小声道:开封府与翰林院,井水不犯河水,你与少尹夫人有甚么争头。
府尹夫人与林依暗地里是合作伙伴,却不愿让旁人知道,因此刻意不与她亲近,只让少尹夫人陪坐,林依也十分配合,除了过去敬酒,就只在翰林夫人那两桌打转。
第一百六十章 女人八卦赵翰林夫人热情地拉林依到她与孙翰林夫人那桌坐下,笑道:张翰林夫人好本事,杨家那样大的一家店,就因一官司,差点关门大吉。
这话听着有些刺耳,林依顾不得甚么礼貌不礼貌,没有作声。
隔壁桌上的黄翰林夫人瞧见,主动出声解围:杨家是咎由自取,与张翰林夫人倒也没甚么关系。
林依因着这话,就势坐了过去,避开赵翰林夫人。
黄翰林夫人乐意看到赵翰林夫人吃瘪,笑容满面,与林依道:多少次都想叫你出来聚一聚,却怕耽误了你的生意。
林依玩笑道:像今日这般,直接到我店里来,就不耽误了。
黄翰林夫人道:放心,咱们官人同在翰林院为官,自然是要照顾你生意的。
邓翰林夫人却道:张翰林夫人,平日里不是咱们不爱来,实在是因为你店里未设济楚阁儿,鱼龙混杂,不好讲话儿了。
店内没有包厢,的确是一大问题,但林依目前资金不多,实在解决不了,只能道一声抱歉。
黄翰林夫人安慰她道:谁都是从无到有,一步一步慢慢来的,我看你店里生意一向不错,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这店面扩一扩了。
林依笑着举杯:承你吉言。
三人讲了这一时,同桌的陆翰林夫人,始终只闷头吃酒,一句话也不肯多讲。
林依以为是自己哪里招待不周,忙悄声询问黄翰林夫人。
黄翰林夫人看了陆翰林夫人一眼,借着更衣,把林依拉至店后,方道:别多心,非是你招待不周,是她自家出了烦心事,上回你家店开张时,她也是一句话也无,你忘了?林依回想一时,的确如此,便问道:不知陆翰林夫人家出了甚么事,咱们可帮得上忙?邓翰林夫人不知使了甚么借口,也溜了出来,凑到她们近前,接口道:这事儿咱们可帮不上忙,是他们家走丢了一名妾室,寻了好几个月都没找到人。
黄翰林夫人掩口笑道:你哪里得来的消息,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甚么妾室失踪,是陆翰林夫人编出来哄陆翰林的,那妾室名唤兰芝,当年乃是京城名伎,自从陆翰林买到家里来,陆翰林夫人就看不过眼,一日趁陆翰林不在家,将其赶了出去,陆翰林回来后向她要人,她便谎称是兰芝自己走失。
兰芝被杨升藏着呢,自然是轻易找不到的,不过兰芝的银主就是陆翰林,林依倒是没想到。
邓翰林夫人不解问道:这样的借口,不是很好?为何陆翰林夫人还闷闷不乐?黄翰林夫人面露不屑道:没得管住男人的能耐,还要耍手段,怪得了谁?陆翰林因兰芝一事,一直不大搭理她,如今更是各名伎家的常客,陆翰林夫人见他总也不归家,就着起急来,想把兰芝重新找回来,不料兰芝却跟蒸发了似的,怎么找也找不着。
林依听到这里,插嘴问道:朝廷不是有明令,不许官员狎伎的?黄翰林夫人与邓翰林夫人齐齐笑道:看来因为张翰林才出仕不久,你对官场也不甚了解,那狎伎,除非捉奸在床,怎作得了数,朝廷又没说不许官员上伎女家坐坐。
林依见她们谈起这类事体,表情轻松,想来都是御夫有道之人,便夸赞了几句。
邓翰林夫人笑道:咱们能有甚么本事,做个悍妇罢了,王翰林夫人才是真正的御夫有方,他们家别说妾室,连通房都无,王翰林更是从不踏入伎馆半步。
因林依就在一旁,黄翰林夫人便道:张翰林夫人是否深得王翰林夫人真传,家中也是没个屋里人的。
林依可不愿被人把她和王翰林夫人绑在一起,忙道:我哪能与王翰林夫人相提并论,我们家倒是想养屋里人,只是没钱。
黄翰林夫人一笑,道:咱们出来得久了,赶紧回去罢,免得陆翰林夫人生疑。
邓翰林夫人再次与林依抱怨:你瞧,没得济楚阁儿,就是不方便,大冷天的,咱们要讲悄悄话儿,还得出门来。
林依玩笑道:各位夫人多捧场,让我多赚几个,马上就能设几间济楚阁儿了。
几人回到店内,府尹夫人正在同另几位夫人投壶作戏,还有一群娘子围在左右,却是林依不认得的。
黄翰林夫人与她介绍道:那是些商人妇,还有几名小官吏的娘子,来巴结府尹夫人的,你不消理会得。
林依点头,随她们一同上前,那群娘子纷纷上前见礼,只见一名穿着打探富贵不凡,开口笑道:人到得齐了,那咱们都来耍,且拿些彩头作注。
各人一听此话,心知肚明,她这是想送钱来了,几位翰林夫人面露笑容,齐齐称赞这主意不错。
府尹夫人却跟没听明白似的,笑道:如此甚好,且取酒来,投输的自饮一杯。
夫人们面面相觑,赵翰林夫人道:吃酒无甚趣味,还是拿钱作赌注的好。
俗气。
府尹夫人丢掉手中竹矢,生起气来,重新坐回酒桌前,不再理她们。
出主意的华服娘子着慌,忙上前解释:我们生意人,只认得 钱,无意污了府尹夫人的耳,请夫人原谅。
府尹夫人哼了一声,自顾自吃酒。
少尹夫人道:府尹夫人能让你们来,已是与了你们脸面,莫要太过 。
华服娘子连连点头,其他娘子则噤若寒蝉,再不敢轻易出声。
几位翰林夫人失望回座,脸上大都有不屑神色,性子最直的赵翰林夫人已在口无遮拦,小声嘀咕:假清高。
孙翰林夫人扯了扯她袖子,劝她莫要乱讲话,赵翰林夫人却一副不甘不愿的表情,别过了脸去。
林依见气氛有些尴尬,忙叫那女说话人上场,讲起故事来,这才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杨婶端上热菜,旋煎羊、盘兔、野鸭肉,北宋餐桌,以牛羊肉为尊,其中由于朝廷保护耕牛,牛肉不是轻易能买得到的,因此有羊肉,已是极好;其次便是鸡鸭鹅等家禽,至于猪肉,是穷人的口食,上不得台面的;且东京城流行吃野味,因此这三道菜一端上来,众人都赞好,连府尹夫人都暗地里冲林依点了点头。
三张主桌上,数林依辈分最低,她端着酒杯,挨个敬过去,好容易落座,正想吃两筷子菜,那群商人妇与小官吏娘子们又围拢上来,少不得也吃了两杯,幸好这些酒度数都不高,不然真能醉倒。
她打发走娘子们,终于安稳坐下来,吃了两口菜,抬眼望去,各位夫人都红光满面,却无一人现出醉意,看来个个都是历练过的,有副好酒量。
府尹夫人由少尹夫人陪着,听那说话人讲故事,极为专心,林依看见,松了口气,看来今日的安排,还算合她的心意。
赵翰林夫人大概吃多了几杯,笑问众翰林夫人:咱们家的老爷少爷们,今日也去酒店吃酒了,不知这会儿在聊些甚么?孙翰林夫人不知她接下来又讲出甚么惊世骇言,忙抢先接住她的话:都是翰林院同僚,还能讲甚么,左不过是些公事。
赵翰林夫人撑着脸,哈哈大笑:你也太老实,我可不信你家邓翰林这般尽职尽责,酒桌上还谈公事。
孙翰林夫人见她果然没得正经话讲,有些着急,连忙唤来杨婶,吩咐道:赵翰林夫人醉了,煮碗醒酒汤来。
邓翰林夫人却故意要逗赵翰林夫人讲话,装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探过身子问道:他们不谈公事,还能谈甚么?赵翰林夫人不顾孙翰林夫人阻挠,挥舞着胳膊道:一群男人聚到一处,除了聊女人,还能聊甚么?邓翰林夫人目的达成,朝后一缩,把邻桌同样探着头的赵翰林夫人暴露出来,果然,府尹夫人猛一回头,一记凌厉眼神扫来。
林依以为府尹夫人要出言斥责,但没想到,她那眼神极快地又收了回去,垂着眼帘,语气温和:虽是平常集会,但娘子们都在呢,莫要太出格。
此话是在告诉赵翰林夫人,这里不仅有她们几个官宦夫人,还有布衣娘子,言语上以身作则,莫要掉了价,失了身份。
官宦夫人看来都挺在意身份一事,府尹夫人此话一出,各人都状似不经意地与赵翰林夫人划清了界限,黄翰林夫人与邓翰林夫人讲话,孙翰林夫人端起酒杯,去了陆翰林夫人旁边。
赵翰林夫人觉察出不对劲,十分委屈,挪到林依身旁坐了,道:一个二个,虚伪得很,面儿妆得正经无比,心里还不知怎么想呢。
林依也想离她远些,却不好做得太明显,便道:府尹夫人也是为了你好,她是不想别的娘子误会你,我想你也愿意她们出了门,在你背后指指点点,是不是?第一百六十一章 偷攒私房赵翰林夫人觉得林依的话有道理,略想了想,道:那我去向府尹夫人道谢。
说着拿起酒杯、酒壶,起身朝府尹夫人那桌去了。
林依成功将赵翰林夫人从自己身边支走,长出一口气,黄翰林夫人瞧见,暗地里朝她竖了竖拇指。
邓翰林夫人面有得色,指了一盘新上的下酒菜,招呼大家来吃,几位夫人说笑着,转眼就仿佛忘掉了方才的不快,另起话头,讨论起各自官人俸禄的支配情况来。
黄翰林夫人道:我家老爷自留一贯钱自用,其余交与我做家用。
陆翰林夫人正与陆翰林冷战,家用钱大概没得多少,勉强笑了笑,没作声。
邓翰林夫人则得意称:我家老爷最自觉,俸禄一领到手,直接交与我,一文私房也不攒。
黄翰林夫人与陆翰林夫人都不相信,道:他们在外的应酬不少,荷包里怎么可能不留钱。
大宋大概没有甚么收入隐私一说,邓翰林夫人见她们不相信,急着证明,便将邓翰林的收入脱口而出,道:你们别不相信,真是交给了我。
黄翰林夫人与陆翰林夫人齐齐笑出了声:邓翰林与我们家老爷品阶一样,俸禄怎地少了好 几贯?陆翰林夫人在此事上找到了平衡,又补了一句:莫不是攒了私房,逛伎馆去了?黄翰林夫人一本正经道:邓翰林不是那样的人,顶多养了个外室。
邓翰林夫人十分尴尬,又不愿跌了面子,分辨道:我家老爷资历浅,俸禄比你们家老爷少。
少尹夫人来敬酒,听到这话,觉得奇怪,就多了句嘴:俸禄多少,可不管资历的事。
邓翰林夫人立时下不来台,狠瞪了她一眼,少尹夫人不知哪里得罪了她,举着酒杯,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正为难,幸好府尹夫人唤她,这才解了僵局,告了个罪,回桌去了。
邓翰林夫人不再开腔,独自吃闷酒,那捏酒杯的力度,比先前很大了些,林依猜测,等她回家,第一桩事,恐怕就是盘问邓翰林的俸禄去向了。
她正琢磨别人,忽听得黄翰林夫人道:张翰林老实本份是出了名的,他的俸禄,定是全数上交。
邓翰林夫人才受了暗气,心情不好,在旁道:张翰林的俸禄,总共才五贯钱,自然要全交的,不然吃甚么。
五贯?昨日张仲微回来,可只交了四贯,是他瞒下了一贯?还是邓翰林夫人故意这样讲?林依脑中转瞬好几个念头过去,脸上却若无其事,问道:邓翰林夫人讲得没错,咱们家贫,若不都拿出来家用,就只能喝西北风了,不过,我家官人领了多少俸禄,邓翰林夫人怎么知道的?这话隐含质问之意,邓翰林夫人却不以为然,道:百官俸禄,自有等阶,又不是甚么秘密,在座的几位,家中官人大都做过张翰林一样的职位,想必也都知道俸禄是多少。
林依一面听她讲,一面留意各翰林夫人的表情,却并未发现有甚么变化,也无人反驳邓翰林的话,她心中那莫名的不安,愈发多了些,难道邓翰林夫人的话是真的?张仲微的俸禄,真的是五贯钱 ?那还有一贯去了何处,为何不告诉她,难道是他攒了私房?一贯钱可不少,他瞒下这钱作甚?花天酒地,包养伎女?不会的,张仲微一向老实,断不会有这样的花花心思,林依暗地里替自己打气,但旋即又有个声音冒出来:东京繁华世界,伎馆遍地,再老实,他也是个男人,在法度和社会规则都纵容的条件下,谁人能保证他不会变质?自从张仲微进京赶考到正式进城,他点滴的改变,林依都看在眼里,头脑灵活了一点,处事圆滑了一点,伶牙俐齿了一点,也不排除……向张家其他男人以及各位同僚,学习了一点。
林依越朝深处想,越是心烦意乱,抬手一口饮下杯中酒,走到府尹夫人身旁,趁着同桌的少尹夫人不在,问她道:府尹夫人,欧阳府尹可曾做过翰林编修?府尹夫人答道:做倒是做过,不过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你问这做甚么?林依扯了个谎,扭捏道:昨日官人要将俸禄交与我,我顾着面子,不曾收,今日醒转,却想晓得到底有几多。
府尹夫人大笑,林依怕引起他人注意,忙道:我羞着呢,府尹夫人莫要讲出去。
府尹夫人笑道:男人赚钱养家,天经地义,他与你钱,为何不收,这与面子甚么干系?说完回忆一番,道:若我记得没错,翰林编修的俸禄,是五贯钱。
这话如同一支鼓槌,再次将林依的心狠撞了一下,她并不是介意张仲微攒私房,而是对他瞒着自己有芥蒂,回想成亲以来的种种,不禁反思,难道是她管得太严了,适得其反。
林依故作镇定,在府尹夫人处圆了话,听过她的教诲,重回翰林夫人桌前,陪她们吃酒下棋讲闲话。
好容易熬到聚会结束,她已是身心疲惫,浑身无力,将外面一摊子丢与杨婶等人去收拾,自己则回到里间,一头倒在了床上。
张仲微晚上才回来,手中拎了一盒子,进门便叫唤:娘子,那酒楼的点心好吃,我与你捎了一盒。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依恨恨想着,没有挪身。
张仲微没等到回应,抬起醉眼一看,林依蒙着被子,躺在床上,他唬了一跳,酒意醒了几分,跑上前摸她的额头,问道:娘子,你怎地了,怎么大白天地睡觉,可是身子不爽利?林依气道:都甚么时辰了,还大白天。
张仲微朝窗外看了看,天色确是有些晚,他自觉理亏,便打开盒子,取出块点心,喂到林依嘴边,讨好道:娘子,快些尝尝,好吃着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依将这几个字,再次默念一遍,下意识地就想推开他的手,突然间脑中却有念头闪过,或许是自己管得太严,才有今日后果,不如使些手段,外松内紧,先不打草惊蛇,待得暗地里慢慢查探。
她打定主意,脸上就显出笑来,将那点心轻轻咬了一口,赞道:果然不错,你们会享受。
张仲微见林依熄了火气,心花怒放,继续讨好道:娘子,他们都叫了伎女,就我没叫。
林依此时听到这话,就有些不相信,不过她也不着急,反正官宦夫人的集会,就是小道消息集散地,甚么都打听得到。
张仲微服侍林依吃完点心,又主动去打来水,与她两个洗澡歇息,林依看着他忙前忙后,愈发断定他是做了亏心事,心中将他斩作了百万段,只脸上装出笑来。
第二日早上,林依极想悄悄尾随张仲微,看他究竟是不是径直去了翰林院,但却被不知情的杨婶绊住了脚,只得作罢。
杨婶捧上账本,向林依禀报道:这是昨日官宦夫人们集会的账目,请二少夫人过目。
昨日吃了哪些酒水菜肴,林依心里大致有数,因此只扫了一眼,她对何人结的账,更感兴趣,问道:昨日开销不少,不知最后是谁做的东?杨婶回道:那位娘子头一回到咱们店来,我并不认得,就是昨儿满身绸缎,打扮最入时的那位。
林依想了想,问道:是不是投壶时,提议拿钱作彩头的那位?杨婶点头道:就是她。
说着,将昨日结账时的情形描述了一遍,原来聚会结束后,官宦夫人们先行离去,那群娘子却留了下来,你推我攘,争抢着要结账,最后华服娘子胜出,将酒钱结了。
林依诧异道:她们家中都那般有钱?还争着结账?杨婶道:我听她们讲,凡是官宦夫人集会,她们必定到场结账,为的就是与夫人们套套近乎,遇事时能与她们行个方便。
那帮娘子们的行为,很容易让人理解,不过是变相行贿罢了。
但林依回想昨日府尹夫人的种种,却是令人费解。
既然府尹夫人肯来参加聚会,就是认同了变相行贿一事,那带彩投壶,也是变相行贿的一种,她却为何生起气来?林依觉得,府尹夫人的这番行为,很值得琢磨,也许想通了,她才能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官宦夫人。
她将账本带回里间,坐到桌前,托腮凝思,暂将张仲微攒私房一事忘却。
林依苦思冥想一整天,茶饭不思,还真让她理出些思路来——参加集会的,不止府尹夫人一个,就算有人告发,她大可推到别人身上去;但倘若投壶,论技艺,当属府尹夫人第一,再说其他人也不敢赢过她去,游戏下来,彩头必定全落府尹夫人处,如此这般,目标太明显,她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佯装生气,一来能避免落 人口实,二来能表明自家清廉,一举两得。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事情真相林依总结出这一大篇,也不知猜得对不对,她一面佩服府尹夫人心思缜密,一面可怜所有的官宦夫人,包括自己,活得太累,一句话出口,得先在脑子里过三遍。
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既不能逃避,就只能坦然面对,林依冲着镜子握了握拳,替自己鼓了把劲。
昨日聚会上,好几位夫人对张家脚店目前的情况,都有些意见,一是认为环境不够高雅;二是认为酒水不够名贵;三是希望店内有济楚阁儿。
府尹夫人私下与林依商量过,问她是否考虑走高端路线,林依却是有心无力,资金不够,甚么都是空谈,不过她将这些意见,都认真记录下来,作为小店的经营目标。
大的改善做不到,小的还是可以试一试,林依去订做来两架竹帘似的屏风,朝两外角落摆了,里设酒桌板凳,这样的济楚阁儿虽简陋,但那竹帘屏风却有趣,人坐在阁儿里,外面景象一览无遗,外头的人却瞧不见里面。
这样的设计,许多人都爱,倒也增添不少生意。
林依尝到甜头,继续开动脑筋,想请勾栏的女说话人来脚店讲故事,说话人却嫌张家脚店人流量太小, 不愿意。
林依诱惑她道:我这店客人虽不多,却是一个顶俩,你讲的故事,若被府尹夫人听过,脸上难道没得光彩?说话人心动,于是与林依达成协议,每日饭时,到张家脚店讲故事,收入全归她自己,脚店不抽成。
有了说话人,脚店热闹许多,客人们坐的时间长了,点的酒水相应也多了,林依每日瞧着,心里喜滋滋。
她除了照料脚店,还有一半心思,放在张仲微身上,期望有一天,他能主动交待那一贯钱的去向,然而等了好几日,也没有迹象。
这日青苗上菜市买菜归来,急吼吼地来寻林依,问道:二少夫人,咱们家要添人口?林依玩笑道:连你都养不活,哪来的钱再养人?青苗奇道:那二少爷去卖人口的地方作甚么?林依脑中轰的一声,立时想起张仲微瞒下的一贯钱,急问:真是在买人口?你别看错了?青苗言之凿凿:头上插着草标,旁边站在牙侩,错不了,就在那菜市口,二少夫人若是不信,尽管自己去看。
林依按捺住冲将出去的念头, 继续问道:你既然瞧见二少爷 ,怎地不上前问他?青苗答道:怎么没问,二少爷称,是二少夫人叫他去的,我这才回来问你。
林依没作声,青苗前后一想,觉出不对劲,结巴起来:兴许是我听错了,二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林依恨道:我赚点钱不容易,可没多的拿出来替谁养人,你叫杨婶去菜市口,把二少爷叫回来,记着,不许他买人。
青苗道:何须杨婶,反正店已打烊,没得事做,我去便得。
林依道:怕他倔脾气上来,不听人劝,杨婶是他奶娘,讲话比你好使些。
青苗恍然,忙跑出去叫来杨婶,将林依的吩咐转告。
杨婶一听,生怕张仲微小两口由此不和,比林依还着急,脚不沾地的去了。
林依在房内直、走来走去,等到心焦,暗道,菜市离家并不远,杨婶跑得还算快,却怎地还不回来?她正想遣青苗再去看看,青苗自己跑了进来,脸上红扑扑,禀道:二少夫人,袁六来送喜帖。
喜帖?林依一愣,旋即想转过来,问道:杨少爷要成亲?青苗点头道:袁六是这般讲的,我还没敢收帖子。
林依道:为何不收,再这么着也是亲戚,若真是他成亲,自然是要去吃一杯喜酒的。
青苗应着去了,到门口不知与袁六讲了几句甚么,再捧了喜帖进来时,脸就更红了。
林依好奇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展开帖子来看,果然是杨升要成亲,但帖子上并未写明是哪家嫂子,只注着日期与吃酒的地点。
林依捧着这样的帖子,觉得很是奇怪,就算不写新娘闺名,总要有个姓氏。
青苗指了帖上写的酒楼名字,道:袁六特意叮嘱,请二少爷与二少夫人,到时直接上酒楼去,不消先去杨府。
在酒楼办酒席,林依并不奇怪,她早就听官宦夫人们讲过,东京有许多酒楼,专门承办红白喜事,客人去了,自有人招待,不消主人操半点心,但杨升办亲事,怎地不让人上门道贺,难道北宋婚庆仪式到了如此超前的地步,能在酒楼里完成?她脑中无数个问号,想把袁六叫进来问问,他却已走了,只好吩咐青苗把喜帖收好,等张仲微回来再商量。
林依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才从窗户里看到张仲微身影,见他身后并未跟着人,这才松了口气。
杨婶先一步进门,悄声向她道:没得事,二少爷是一片好心。
林依不解其意,故作镇定,待张仲微进来,若无其事地将袁六送来的喜帖递过去,道:舅舅三日后成亲,使人送了张奇奇怪怪的喜帖来。
张仲微接过喜帖,却不看,眼睛直朝林依脸上瞟,吭哧道:我,我本想买个人回来与你,却无奈东京人口价格太贵,一贯钱连根头发都买不着,我与杨婶讨价还价半日,还是空手而归。
说着将一贯钱取出,交与林依。
林依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没接那钱,大方道:男人手头留些钱是该的,你自拿去花罢。
张仲微主动把钱锁进钱箱,道:我清闲官员一名,平日又没甚么应酬,留钱作甚么。
林依听见这话,实在忍不住,问道:那你这回留钱,又是为甚么?张仲微马上回答:为了买人撒,想与你挑个人帮忙,却挑来挑去都是贵。
林依酸溜溜道:我要甚么人帮忙,是你想买个人服侍罢?张仲微愣了愣,才醒悟林依在想甚么,好笑道:你成日忙得团团转,倒还有闲心胡思乱想,我是看你成日辛劳,想买个人与你打下手,免得你被厨房锁住了脚。
林依将信将疑:当真?扯谎可没好下场。
张仲微正色道:我既答应过你,就不会出尔反尔,你且放一万个心,咱们家不会突然多出个人来。
林依不好意思起来,重开了钱箱,将那一贯钱又取了出来,塞给他道:身上无钱,怎能叫男人,你自留着罢。
张仲微还是不接,道:月挣五贯,付房租都不够,哪还好意思攒私房,你快些收回去。
又道:只恨东京人口价格太贵,买不到一个来与你分忧。
林依心里甜丝丝,依偎着他道:何必买人,东京店家,大都是雇人使呢,待我得闲,也雇一个来。
张仲微欢喜道:看我,还道是在乡下种地了,竟忘了雇人这茬。
说着就朝桌前坐了,说要写个招工启示。
林依按住他的手,道:这些日子都忙过来了,雇人不急这几天,你且先瞧瞧舅舅送来的帖子,叫人好生奇怪。
张仲微展开帖子一看,也连声称奇:哪有成亲不许客人上家中观礼的?林依道:难道东京风俗与乡下不同,新人能在酒楼拜堂?张仲微肯定道:不可能,哪有这样的规矩,其中必有蹊跷。
林依心中有个猜想,难道杨升要娶的对象,乃是兰芝,想要瞒过牛夫人,才有如此举动?若真如此,这事情可太过荒谬,听翰林夫人们的口气,兰芝并非自由身,还是陆翰林家的人呢,杨升要偷娶朝廷官员家的妾,这罪过可不小。
张仲微听过林依所述,吃了一惊:兰芝竟是陆翰林家的妾?舅舅怎会犯这样的糊涂,闹不好,是要吃官司、坐大牢的。
林依苦笑:他虽有舅舅的辈分,年纪却比你还小,又从未涉足世事,因此会有此幼稚举动,倒也不奇怪。
张仲微将喜帖朝袖子里一塞,起身道:不成,我得寻舅舅去问问,这事儿若闹大了,咱们是要受牵连的。
甚么是亲戚,就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林依忙替他扯了扯袍子,叫他赶紧去,再三叮嘱,若杨升要娶的真是兰芝,千万要让他将念头打消。
张仲微应了,先到杨府,门上小厮却称杨升前几日与牛夫人大吵一架,忿然离家出走,已好几日没见人影了。
张仲微做了几日官,人情世故很懂得了些,毫不犹豫地将几个钱递过去,问道:为何事争吵?能否告知一二。
小厮在袖中捏了捏钱,嫌少,便只含混道:听说是天大的一件事,详情我却不敢讲,被夫人晓得,定要被赶出门去。
要换作以前,张仲微定然听不出这话中的意思,但今日不同往昔,他一听就明白,这是嫌钱少,于是又数出十来枚,递了过去。
小厮接过第二笔钱,总算满意了,也不怕牛夫人驱赶了,将事情始末,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第一百六十三章 惊遇八娘杨升与牛夫人争执的,正是他与兰芝的婚事,事情很简单,一个想娶,一个不让。
牛夫人放出狠话:要想娶兰芝,除非我死了。
杨升有别于一般的孝子,听了这话,不是回心转意,而是离家出走。
至于去了何处,由于牛夫人正在气头上,并没派人去找。
张仲微听完看门小厮所述,心里有了数,看来林依所料不错,杨升成亲的对象,多半就是兰芝,为了瞒过牛夫人,才准备把婚礼放在酒楼举行 。
张仲微虽然把事情弄了个清楚,但无奈找不着杨升。
还是无法,正苦恼,突然想起送喜帖的是袁六,遂问看门小厮道:你可晓得袁六现在何处?看门小厮答道:那日随少爷一同出门,也是到现在还未归家呢。
这上行踪全无,张仲微没办法,只好先回家,将事情讲与林依听,二人一同商量。
林依斩钉截铁道:舅舅要怎样折腾,咱们管不着,但连累亲戚,却是不地道,这桩亲事,不能成行。
张仲微犯愁道:道理我晓得,可找不到他的人,怎办?林依略一思忖,道:我们犯不着替别人管教儿子,再说是长辈呢,轮不到晚辈指教,且取笔来写一封匿名信,送到杨府。
张仲微直呼好主意,当即一人磨墨,一人铺纸,拿左手写了一封歪歪斜斜的信,请个闲人送到了杨府。
牛夫人接到书信一看,马上就信了,她是最了解自己儿子的,背着家人成亲的事,他还真做的出来。
片刻之后,杨府家丁尽数出动,四下搜寻兰芝下落,牛夫人则亲自回了趟娘家,向牛大力询问杨升去向。
牛大力晓得兰芝住处,但却自诩是守信之人,要恪守那道协议,因此不肯讲。
牛夫人吓唬他道:兰芝是有主的人,你不晓得?若我们被人告了,你们家也讨不了好。
牛大力只知杨升离家出走,并不知他已作了娶兰芝的准备, 因此以为牛夫人指的是他自己,忙解释道:姑姑,我只想把兰芝接回来玩几天,并不是真要收她。
又是个不争气的孩子,牛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但面前毕竟是内侄,比不得儿子能随意打骂,只得压了火气,好声道:好孩子,我晓得你讲兄弟义气,但你表弟想要娶兰芝,这可是天大的祸事,不是你能兜得起的。
牛大力跳将起来,叫道:我只当他说笑,他还真要娶?我可不要下贱的伎女做亲戚。
说着,不等牛夫人发问,主动将兰芝的藏身之处讲了出来,道:杨升没别处可去,必定就要那里。
牛夫人马上带领众家丁,气势汹汹朝兰芝住处去,不料却扑了个空,据房东称,就在几天前,杨升已将兰芝接走了,至于现在何处,并不知晓。
牛夫人又是一顿气,重新调配人员,四下散开去搜寻。
林依与张仲微在家,也很是焦急,时不时地遣青苗去打听,但每次得来的消息都令人失望。
林依道:陆翰林夫人找寻兰芝的时日不短,也是没找着,看来在东京城寻个人,的确有如大海捞针。
她想了一想,将喜帖重新翻出来,把上面酒楼的名字记到一张纸条上,遣一名闲人送与牛夫人。
张仲微有些不明白,林依解释道:舅舅既然去酒楼订了酒席,或许留下了住址,不妨让外祖母去试一试运气。
牛夫人是聪明人,接到纸条,立即奔赴酒楼中,却不料杨升也是聪明人,除了付定金,甚么也没留下。
牛夫人一连搜寻了三天,仍旧无果,眼看着到了婚礼这天,实在无法,只好派人埋伏在酒楼四周,只等杨升一出现,就将其擒获,捆回家中。
青苗打探消息是把好手,将这些信息,一一报与张仲微和林依知晓。
小两口听说牛夫人已作了安排,大松一口气,连声道:这个舅舅,真不让人省心,只望此事之后,能让他长些教训。
自牛夫人酒楼设埋伏,不到一个时辰,就将欢欢喜喜来成亲的杨升,逮了个正着,当场捆了个结结实实,嘴里塞上布,抬回了家中。
至于兰芝,牛夫人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但念及她是别家的人,不好动手,没便为难她,只命人将其送至陆翰林家。
陆翰林夫人正愁找不到兰芝,忽见其归来,欢喜不已,倒谢了牛夫人好些话。
杨升的荒谬事,终于顺利解决,牛夫人为了彻底断掉他心思,迅速替他订下一门亲,只待定、聘、财三礼行完便成亲。
消息传到张仲微耳里,他彻底放下心来,笑赞林依:幸亏你想出匿名寄信的法子来,不然就算我出面阻拦此事 ,也要得罪舅舅。
这下可好,皆大欢喜。
林依有些感叹,惊世骇俗之事,到底是不长久,杨升自诩部署周密,却被牛夫人轻轻松松就破坏掉了。
经过此事,林依对自身也有感叹,没想到她也有学会弯弯道道、背地里行事的一天,果然是环境造就人。
危机解除,张仲微又开始催促林依,希望她忙雇一名帮工,别让自己那样累。
林依得官人体贴,欣然从命,将张仲微亲笔书写的招工启示,贴到了厦门旁,她开出的工钱,只能算中等,但张家脚店店面小,意味着事情少,活少轻松,加之贵妇盈门,在这里做工,哪怕只是小二,都觉得有面子,因此广告贴出去不到两天,前来应聘的人,几乎把门槛踏断。
林依对店小二的挑选,十分严格,相貌端正、手脚勤快自不用提,除此之外,还得家事清白;识文断字为佳;最好是东京本地人,免得出了事,找不到人。
在这苛刻的条件下,一连挑了数日,都未招到合适人选。
张仲微觉得林依要求过高,林依却认为,张家脚店几乎每天都有官宦夫人光临,若挑选的店小二不合适,冲撞了贵人,可是天大的损失和麻烦,因此宁缺毋滥,一定要挑个好的。
这日,林依忙完厨房的事体,照常朝店中角落里坐了,挨个询问应聘者。
忽然,门口的杨婶轻呼一声,林依没有在意,继续低头,查看应聘者的指甲缝是否干净,过了一会儿,有一人朝林依桌前站了,轻声问道:三娘子,我来你店里帮忙,可使得?这声音,林依再熟悉不过,抬头一看,惊喜叫道:八娘?张八娘神情憔悴,风尘仆仆,勉强笑道: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张八娘出现在此处,林依本就惊讶,再听见这不对劲的话,愈发觉得奇怪,忙叫那些应聘者改日再来,挽起张八娘,将她带进里间。
在外面,张八娘是硬撑着,一进屋,就抱住林依哭开了。
林依安慰了她好一阵,才叫她勉强止了泪,问道:你怎地进京来了?可是你家公爹改任?张八娘双眼红肿,含着泪,哽咽道:我,我被休了。
这消息太过震惊,林依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急问:好端端的,为何要休你?张八娘的泪,又流了下来,转眼泣不成声,林依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听出个大概——张八娘的舅舅兼公爹,与李简夫的关系越来越恶少,他三番五次想拉拢外甥张伯临,都是未果,一怒之下,便指使儿子方正伦写了封休书,将张八娘赶出了家门。
张家已举家迁往京城,张八娘无处可去,幸好李舒有家仆留在老宅,打听到城中有一位娘子要北上进京寻夫,便叫张八娘与之结伴,这才使她顺利到了东京。
林依还有许多疑问,但见张八娘实在哭得伤心,不好开口,又得知她还饿着肚子,便去厨下亲自炒了几个菜,端过来与她吃。
张八娘满腹愁苦,根本吃不下,经林依再三劝说,才勉强吃了半碗饭。
林依暗叹一口气,捡那不打紧的问题先问着:你怎么晓得我们家住在此处?张八娘露出些许笑容,道:是我运气好,与我同行的丁夫人,就在这隔壁租了一间房,我本来打算到她那里先住下,再慢慢找寻,却不想在店门口瞧见了杨婶,这才晓得你们就住在这里。
林依忙道:丁夫人是邻居?那我备一份礼,过去谢她。
张八娘低头扭手指,不好意思道:进京的路费,我还没还她,三娘可有余钱,先借我使一使,我到你店里做工抵债。
林依嗔道:一家人,计较这些作甚么。
她问过张八娘路费的数额,取出钱来,本想立时备礼过去道谢,但见张八娘的精神状态实在不佳,便叫她在房内休息,独自朝隔壁去,报上姓名,将钱还与丁夫人,万福道:多谢丁夫人带我家八娘上京,还替她垫付路费,这里先将钱还上,改日再来拜谢。
丁夫人回礼道:林夫人太客气,我与张八娘,都是苦命人,相互帮扶是该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仲微发怒想必丁夫人的婚姻,也是不顺,林依不便多问,再次替张八娘谢过,告辞回家。
张八娘还呆呆地坐在桌前,眼神空洞,林依坐过去,轻声问道:叔叔和婶娘,可晓得此事?张八娘机械般地摇头,道:我不敢给他们写信,因此应该是不知情。
林依便道:那我请人到祥符县跑一趟,给叔叔婶娘捎信。
张八娘着慌,抓住她的手道:别,千万别,若我爹晓得,定要打上门去,若被我娘晓得,定要把我骂个半死。
若是因为担心挨骂而瞒着,倒能理解,但出了这档子事,难道不希望娘家人替自己出气?张梁打上方家门去,有甚么不好?张八娘嗫嚅道:我儿子还在方家……他们不肯把儿子还你?话一出口,林依便知讲错了,在这个时代,若生的是闺女,跟着娘被一起赶出门,还有可能,若是儿子,就趁早断了念想罢。
张八娘大概是想儿子了,又小声啜泣起来。
林依很同情她,但也被哭到头疼,劝她道:我晓得你难过,可光哭也解决不了问题,你且先坐着,我到街上寻个闲人,先到祥符县报信。
张八娘见她站起身了,慌了,忙拖住她胳膊,哭道:三娘子,看在咱们打小就在一处的交情上,千万莫要告诉我爹娘,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不想闹大?那你有甚么打算?林依被她拖着动不了身,只好重新坐下,道:你把想法讲给我听听,若是有道理,我就替你瞒着。
张八娘见林依还是愿意帮忙的,就抹了泪水,道:我不愿被休,我想回去。
林依不解:既是想回去,为何还要进京?张八娘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到方家求过许多次,舅娘和官人都愿意我回去,只舅舅不肯,因此我想求你们帮忙,去劝一劝舅舅。
林依认真问道:王夫人和方正伦,真的都愿意你回去?张八娘重重点头,林依却仍旧不相信,他们若真还想认张八娘这个媳妇,为何不送些钱与她,或替她寻个暂时安身的地方?不过也有可能是真的,毕竟像张八娘这样柔顺的媳妇,就是在大宋也不多见,有了她,方正伦能随意逛伎馆, 收通房;有了她,王夫人怎样摆婆母的威风都无妨。
张八娘惦记儿子,任林依怎样分析都不信,一心只想让方睿回心转意,把她接回去。
林依无法,只得顺着张八娘的意思,帮她想主意,问道:你舅舅为何要赶你出门?张八娘答道:因为与李太守生隙。
林依继续问道:李太守与你有甚么干系?张八娘继续回答:因李太守是大哥的岳丈,舅舅这才迁怒于我。
林依问到这里,不再发话,张八娘醒悟过来:我该去寻大哥帮忙。
张八娘终于相通,林依却一点儿都不高兴,她才脱离了苦海,又想跳回去,还不听人劝,真是让旁观者急死,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但婚姻与感情的事,外人永远只能劝导,无法帮你拿主意,张八娘自己认准了道,林依再着急也无法。
既然想着重归于好,那就只能让二房诸人帮忙,于是林依重提去祥符县报信的话题,张八娘沉默一时,道:三娘子,你只与大哥大嫂报信,别让我爹娘知晓,可好?林依道:我能这样吩咐送信的人,但你爹娘与大哥大嫂,住在同一处,想瞒着他们,只怕不大可能。
张八娘就又沉默了,林依明白,这是不想让她送信的意思,她很愿意尊重张八娘的意见,可这事儿除了二房几人,她与张仲微都帮不上忙,于是想了一想,与张八娘商量道:要不,我遣人请大哥前来,只道有事,并不与他讲明,待他到了,再由你与他讲,如何?这样既能解决问题,又能瞒过张梁与方氏,张八娘高兴起来,道:还是你有主意,就是这样罢。
林依便走出门去,寻了个闲人,叫他上祥符县去报信。
张八娘以为林依帮了她的忙,想要报答,就不肯闲着,主动到店里,与杨婶一起招待客人,她生得柔弱,讲话又轻声细语,倒是有许多夫人喜爱她,纷纷赞林依雇了个好小二。
林依哭笑不得,挨个解释完,又拉张八娘进去,心想她娇生惯养的人,哪里做得来这个,不料张八娘挣脱她的手,摆起碗碟来,动作极麻利,道:我在家做的活儿,比这个多多了,服侍客人,算不得甚么。
客人中有那过来人,竟连声附和:正是,服侍过婆母再服侍客人,轻松不过。
林依看着张八娘忙碌的背影,娴熟的动作,心中升起的不是佩服,而是心酸。
她在家也是捧在父母手心,受尽百般宠爱的小娘子,几年不见,怎被磨砺成这样,或者该称为……折磨?晚上张仲微回来,照例不敢进店,只在后面待着,直到吃晚饭时,才发现多了一人,再仔细一看,那多出来的,竟是他许久未见的妹妹张八娘。
他大吃一惊,问道:八娘,你怎地进京来了?张八娘把她对林依讲过的话, 又与他讲了一遍,然后垂首不语。
张仲微老实人,也有发脾气的时候,把桌子重重一拍,怒道:你又没犯七出之罪,他们竟敢休你?说着饭也不吃,称要赶去祥符县,让方氏写信,向方睿问个明白。
张八娘双眼含泪,望着林依,林依深以为张仲微的做法很对,就没作声。
张八娘见林依站在张仲微一边,只好开口道:二哥,三娘子已使人捎信去祥符县了。
如今的张仲微,不怎么好糊弄,当即问道:甚么时候去的?张八娘怯怯答道:上午……张仲微本已坐下,一听这话,又站了起来,道:从这里去祥符县,来回只要一个时辰,若真是去的信,叔叔与婶娘怎会到现在还不到?他一把将张八娘从座位上拉了起来,拖着朝外走:你休要软弱,且随我去祥符县,向叔叔和婶娘讲个明白,再叫他们与你讨公道。
林依望着张仲微,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真的成熟起来。
张八娘叫道:三娘子,你告诉他呀,咱们真去过信了。
张仲微还是信任林依的,遂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娘子,真去过信了?林依毫一隐瞒,将张八娘想瞒着张梁与方氏,只与张伯临去信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张仲微本是想把张八娘拖去祥符县,听了这话,却变了主意,不但不拉她朝外走,反将她推进里间,再端进去几样饭菜,最后将门反锁。
林依听着张八娘在里面哭喊,十分诧异张仲微所为,而张仲微的解释,也大大出乎她意料:我看她就是犯糊涂,这样的混帐夫家,还想着回去作甚,离了方家也好,凭着咱们一家人做官,还怕再寻不着人家?林依怔住,他口中的混帐夫人,可是他血缘上的舅舅,换作平时,他决计不敢这样骂,看来此番真的是气着了。
张仲微缓了口气,见林依也站着,忙道:娘子你忙了一天,赶紧吃饭罢,我到祥符县去去就来。
此时天色已晚,林依担心他安危,不许他独自前去,劝他道:方家远在四川,你就算这会儿赶到祥符县,又能如何?不如等天亮了,耽误不了甚么。
张仲微方才是气着了,才那般着急,此时冷静了一会儿,觉得林依的话有道理,便坐了下来,与她一同吃饭,道:我早就料到过,方家不会善待八娘子。
林依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道:那你就别生气,为方家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张仲微沉着脸道:我是气八娘子,都被休了,还不醒悟。
以张八娘的性子,作出重回方家的选择,林依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作为儿时玩伴,亲密的小姐妹,她很是心疼张八娘,不愿她回去,恨不得也学张仲微,把她关起来,拴起来,好不让她回去继续受苦。
现实与想象,总是有差别。
林依吃完饭,觉得老把张八娘关着,也不是个事,便问张仲微道:你准备将八娘子一直关着?张仲微道:等明天叔叔与婶娘来了再说。
张八娘心里本就苦楚,再让她一人独处,只怕会更难过,林依很想去开导开导她,讲些安慰的话,但张仲微就是不许她开门,称这是为了张八娘好。
林依想了想,决定采取迂回战术,问道:你把八娘子关在里面,若她要入厕,怎办?张仲微毫不犹豫答道:里面有马桶。
林依暗暗翻了个白眼,又问:她睡里间,我们睡哪里?张仲微朝店中看了看,道:外面地方不小,咱们把桌椅拼起来,就在这里睡。
第一百六十五章 鸡同鸭讲张仲微竟是油盐不进,林依才刚佩服他有魄力,转眼就被气得牙痒痒,她来回走了几步,突然灵机一动:大冬天的,你总要让我进去抱床被褥出来罢?正是天气冷的时候,张仲微无法不答应,便点了点头,走去帮她把门打开。
林依身手灵活,侧身闪进屋,飞快地把门又关上了,张仲微再推时,里面已上了拴,急得他大叫:娘子,你别惯着她。
林依笑道:我陪八娘子一处安歇,怎么就是惯着她了。
原来只是林依进去,并不是要放张八娘出来,张仲微就放了心,不再作声。
林依开箱,翻出一床干净被褥,又取了个枕头,再半开房门,将 物事递出去。
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拖动桌椅的声音,张八娘听见,抹了抹泪眼,惊讶抬头,问道:三娘,外面甚么动静?林依道:是你二哥在拼桌椅,咱们家小,只得这一间卧房,我把他赶到外面睡去了。
张八娘眼中疑惑更甚,问道:那青苗住哪里?林依指了指后窗,答道:后面还有一间房。
张八娘不解道:那为何不让二哥去青苗房里睡?林依一愣,看来张八娘与大多数人一样,都认为陪房来的丫头,自然而然是屋里人。
她解释道:青苗有志向,不愿做小,我想与她挑个好人家呢。
张八娘问道:那二哥愿意?林依好笑道:我的丫头,与他甚么相干?张八娘担心道:你真是胆大,你不怕婆母责备?林依笑道:婆母远在衢州,管不着。
张八娘满脸的羡慕,掩也掩 不住,道:要是表哥也有挣个功名,谋个官做就好了。
林依很是怀疑张八娘管教官人的能力,只怕就算离了王夫人,她也管不住方正伦。
这话她不敢讲出口,以免更惹张八娘伤心,想了想,郑重问道:八娘,你真还想回方家?可想好了?张八娘低头扭手指,道:儿子还在方家呢,我想回去。
母亲想儿子,天性使然,林依不好劝得,又问:这次方家休你,乃是因为方老爷迁怒,那平日里,他们待你如何?张八娘低声道:只要勤快,就还过得去。
甚么?林依吃惊,你长子嫡妻,方家又富贵,要你勤快做甚么?难道不是侍奉好公婆即可?张八娘道:舅娘讲了,家中人口多,开销大,手脚不勤快点,总有一日要受穷。
林依默默数了数,方家连上张八娘,总共只有五口人,这叫人多?张八娘却摇头,称方家奴仆不算,内院所住人口,多到数不清,除了嫡亲的五口儿,还有方睿的妾室、方正伦的妾室,另还有专供待客的姬妾无数。
林依瞠目结舌,方家宅院她也去过,不想那不大的后院,竟住了这许多人,方睿与方正伦,正是好胃口。
不过方家有钱,王夫人又精明,若是养不活,绝不会让这许多人住在家里, 林依可以肯定,王夫人要求张八娘手脚勤快,是为了折腾她,而非为了赚钱。
张八娘听了林依的分析,并不反驳,只道:她是婆母,只有她吩咐的,没有我回嘴的理。
林依教她道:没让你去回嘴,但你可以做,就算要做,还有下人们呢,瞒着王夫人让她们代劳,有甚么不可?张八娘摇头道:别说代劳,就是帮一下,舅娘马上就能知晓。
原来方家下人,都是王夫人的耳目,林依很奇怪,张八娘当初嫁到方家,是带了陪嫁丫头去的,后来方氏又送去一个通房,这些,难道不是张八娘心腹?难道她们都是同任婶一样的人,见利思迁,投靠了王夫人?林依将这疑惑问张八娘,张八娘道:她们倒算是忠心,可惜几个丫头,被舅娘卖的卖,送的送,一个也没给我留下,后头送来的通房,表哥嫌她生得不好,遣去做了个粗使丫头。
林依越听越觉得这样的人家待不得,同时又气张八娘自个儿立不起来,方家富贵不假,可张家也不差,虽说穷点,却出了三个官,要换作个跋扈的媳妇,有娘家撑腰,又有儿子在手,能在家横着走,为何张八娘就甘愿矮人一等过活呢?林依拿这话来问张八娘,张八娘很是不解,道:我谨守妇德,仍然被休,若做个不守规矩的,岂不是更惨?林依与她思维不同,想不到一处,顿生无力之感,靠在椅背上缓了缓神,告诫她道:有娘家撑腰,你想回去,也不是不行,但若这性子不改改,苦日子还在后头,就是再被要一回,也不是不可能。
张八娘被吓得哭起来,捂着嘴道:我处处谨慎,力求挑不出错来,却为何人人要与我为难。
林依叹道:是你自己先为难了自己,所谓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你该明白。
张八娘哭着辩解:难道我该下婆母顶嘴,不听她的话?不事姑婆,只怕被休得更快。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出这个圈子,林依把消极抵抗和迂回战术细细讲与她听,道: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并不是非顶嘴不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又有甚么不行?张八娘觉着林依讲得有理,但却担心自己学不会,其实林依对此也很怀疑,又认为,照张八娘的性子,被休并不算坏事,能脱离苦海,没甚么不好,就算再寻不着好人家,独自一个快快活活过一生,也强过被婆母折磨一辈子。
在这之前,林依是顺着张八娘的意愿在思考问题,想教她如何在方家立足,但这一番谈话下来,她越来越觉得,张八娘的柔弱性子,根深蒂固,是改变不了了,若她再回方家,注定还是要受苦。
至此,林依改变了想法,开始劝阻张八娘重回方家,又道:八娘,我这里正缺帮手呢,留下来与哥嫂住,定不让你委屈。
张八娘握住林依的手,感激道:我晓得你待我好,担心我,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命中注定就是要受苦的,没得法子,再说儿子还在方家,我放心不下。
林依很是气恼她这毫无道理的命运论,恨道:照我看来,你这回被休,正是老天爷开了眼,好容易助你一回,你却要自作孽,怨得了命?张八娘嗫嚅道:我儿子……林依毫不犹豫打断她道:他是你儿子,也是方正伦的儿子,更是你舅舅舅娘的宝贝孙子,你还怕他们虐待了他不成?只要有你舅娘在,就算方正伦日后要 娶,也亏待不了他。
张八娘最怕强势的人,林依好言劝着,她还能反驳两句,此时林依的态度强硬起来,她就结结巴巴讲不出话来了。
林依看出这一点,心想,既然张八娘是这样儿的性子,此事倒也好解决,待得明日将张梁方氏请来,叫他们强命她留在娘家,就甚么都解决了,这样做,张八娘也许会不甘心,但总好过再次羊入虎口,自个儿受苦不说,还叫亲人们跟着担心。
二人谈心,至深夜才睡,第二日林依便想赖床起晚些,但张八娘却早早儿地就坐在桌前梳妆打扮了,她也只好跟着起来,打着呵欠问道:你不困?多睡会子也无妨。
张八娘开了林依的妆盒,开始抹粉,道:我听见外面在摆桌椅了,想必是店已开门,我出去帮帮忙。
林依按住她的手,道:店里有人照料,不消你操心,赶紧去睡罢。
张八娘却不肯,笑道:在家时,起得比这还早呢,今日已是睡得久了。
林依无言,心中一阵酸楚,愈发打定主意,不能再送张八娘去方家,过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张八娘很快收拾好自己,打开卧房门,到店中与杨婶和祝婆婆帮忙,杨婶见张八娘这样早就起床,想起她在娘家时的娇生惯养,不由得悲从中来,悄悄抹了抹眼睛。
张仲微走进里间来,林依服侍他梳洗,问道:昨夜睡得可好,桌子硬不硬?张仲微有些无精打采,道:睡得不算好,却与桌子无关,我听见八娘哭到半夜,哪里睡得着。
林依道:都怪我,是我劝她留在娘家,她却不肯,这才哭了。
张仲微一捶桌子:她竟然还没想通。
林依把强行留张八娘在娘家的主意讲与张仲微听,问道:我这样,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张仲微摇头道:我想得与你一样,不过到底能不能成行,还得看叔叔与婶娘的意思,毕竟父母在堂,没有我们晚辈讲话的地方。
张仲微言语间,不再像昨日那般冲动,想来昨夜也是想了很多,冷静了下来。
林依道:说的是,八娘的事,咱们做不了主,关键还得看叔叔与婶娘的意思。
不过她若真留在娘家,我愿意接济她,叫她搬来与咱们住罢。
第一百六十六章 方氏闹场张仲微头发梳好,站起身来,道:那就这样,我先去祥符县报信,待把叔叔与婶娘接来再商量。
林依点头,另取一件干净棉袍,与他换上。
刚套进一只袖子,外面传来吵嚷声,张仲微侧耳一听,竟是方氏的声音,惊讶道:我还没去报信,婶娘怎地就来了?林依还不信,走去将门打开一条缝,朝外一看,那拉着张八娘又哭又笑的,还真是方氏。
她很能理解方氏见到女儿的心情,但这毕竟是酒店,闹出这样大动静,怎么做生意?门外,杨婶已开始劝说方氏,让她小声些,莫要影响其他客人。
方氏哪里是肯听劝的人,闻言声量更大了些,尖着嗓子叫道:这可是亲妹子,千里迢迢来投奔,不好生招待也就罢了,还叫她做这些粗笨活儿。
这哪里是在驳杨婶,分明是在骂林依,林依在官宦夫人堆里混迹久了,圆滑许多,并不出去接话,只招手叫张仲微近前,把他朝外一推:婶娘骂你呢,快出去辩解。
张仲微对方氏,也深感头疼,暗叹一口气,走出去解释:婶娘,我们疼八娘还来不及,哪会逼着她做活。
张八娘轻扯方氏的袖子,小声道:娘,是我自己要帮忙的,你别怪二哥二嫂了,咱们进去再说。
方氏叫道:有甚么见不得人的话,还非要进去讲?我就在这里站定了,不讲清楚,谁也别想走。
林依将门框狠捶几下,心想今天的生意,只怕是做不成了,以其开着门把人家吓跑,不如趁时辰尚早,关门打烊一天算了。
她走出门去,与店内的两三位客人团团万福,称张家脚店今日关门歇业,请她们明日再来,又笑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本经书,今儿轮到我家。
客人们都是过为人,不但没刁难,反而冲林依理解一笑。
林依亲自把她们送出门去,再三道歉。
方氏见林依被迫关了店门,十分得意,转向张八娘道:你别怕,有娘与你撑腰,他们不敢欺负你。
林依被气笑起来,到底是谁欺负谁?她很想与方氏理论一番,但考虑到今日的主角并非方氏,而是张八娘,便把火气忍了下来,问方氏道:婶娘好些日子没进城了,今日怎地有空来坐坐?方氏看起来比林依更生气,竖起眉,瞪了眼,边讲边骂,林依与张仲微费了大力气,才听明白个大概,原来方氏今日来,完全是误打误撞,她原来的目的,是来借钱的,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张八娘在做活,一时怒气直冲脑门,就把借钱的事忘了,改骂起林依来。
林依听完这些话,满腹的气愤,全化作了哭笑不得,直截了当问道:婶娘,你就不问问,八娘子为何只身来京城?方氏看了林依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傻子:这还用问,定是我大哥高升,举家赴京了。
林依彻底无语,与这样的糊涂人,还有甚么好说道?她决定使个金蝉脱壳,将方氏留给张仲微兄妹俩去应付,遂道:婶娘大清早就起来,想必还没吃早饭,我这就下厨去,炒两个你喜欢的菜端上来。
方氏没觉察出林依是想溜,反而对她这番贤惠的举动,稍感满意,于是端着架子轻一点头,到桌边坐下来。
林依舒了口气,迅速溜到厨房。
青苗正在厨房里洗菜,准备做早饭,见林依进来,问道:二少夫人,前面出了甚么事?我听见有人嚷嚷,正想要去看,又平息下来。
林依挽了袖子,与她帮忙,道:没出事,是二夫人来了,今日歇业一天。
青苗嘀咕道:二夫人好大的派头,她一来,咱们就得歇业。
她从菜筐里又翻出根,问道:早上多加菜?林依没好气道:加甚么,照常,她耽误我一天的生意,这损失还没处讨呢。
青苗很高兴林依这态度,欢呼应了一声,把萝卜放了回去。
两人齐动手,早饭很快便得,青苗正要朝外端,林依拉住她道:咱们吃饱了再出去,待会儿还不知怎么闹呢。
青苗便将托盘放下,盛了两碗饭,与林依先吃起来。
还没吃完,就听见前面店里已闹将起来,嘣嘣嘣拍桌子的声音、乒乒乓乓器皿落地的声音,还夹杂着方氏尖厉的叫骂声。
青苗几次想站起来,都被林依按下,只得随林依的节奏,慢慢吃完饭,又慢慢地把碗筷洗了,直到前面渐渐安静下来,才端了托盘,一同朝店里去。
方氏余怒未消,见到林依主仆进来,马上骂道:一顿早饭,花了个把时辰,你想把我饿死?林依根本不理她,把托盘朝桌上一放,就唤杨婶取笔墨纸砚来,问道:坏了哪里?杨婶一面仔细察看,一面禀报:屏风一架、装果子的小碟两只,酒杯三个。
青苗上完菜,扭头叫道:还有一把椅子也砸坏了。
林依一一记到纸上,搁笔责怪张仲微:明晓得婶娘火气大,还端酒与她吃。
方氏气道:我来看望亲儿,酒也不能吃一杯?林依还是不理她,搬来算盘,一面算损失,一面报数,她故意把损失提高了些,听得张仲微都直皱眉,深恨刚才手脚慢了,没能拉住方氏。
方氏见林依只算账,不理她,故意挑衅道:不过砸坏你几个杯盏,怎么,你还想要我赔?林依推开算盘,笑道:婶娘哪里话,咱们如今虽然是两家人,可毕竟也是你养大的,别说几个杯盏,就是百个,千个,也由得你砸。
这话讲得极中听,就是张仲微方才对她还有些埋怨,此刻都消散开。
方氏对这话,也挑不出错来,哼了一声,气呼呼坐下。
林依走到饭桌前,招呼他们落座吃饭,张八娘眼睛红肿,想来是刚刚又哭了一场,林依取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安慰道:莫要难过,婶娘在这里呢,定会与你作主。
方氏听见这话,脸上有明显被惊醒的表情,问道:八娘子,你是因何被休?林依诧异非常,方氏已大闹一场,物事也砸过不少,却连张八娘被休的原因都还没弄清楚?那她方才大发脾气,是为了甚么?林依明白了,敢情方氏是只顾着发脾气,还没来得及听缘由。
张八娘抽抽搭搭,把她被休的原因,讲了一遍。
方氏气道:男人官场上的事,与女人何干,你舅舅这回太过分。
林依默念一声佛号,到底是亲娘,脾气再坏,脑子还算清醒,没糊涂到把罪过推到自家闺女身上去。
张仲微见方氏也有责怪方睿的意思,便道:婶娘,八娘子还想回去,你说她糊涂不糊涂?方氏没作声,内心十分矛盾,她心疼闺女不假,但张八娘被休,是使张家蒙羞的一件事,往后不管是张伯临,还是张仲微,都会因此事被人嘲笑,这是她很不愿看到的。
所谓手心所背都是肉,闺女是亲生的,儿子也是亲生的,到底是为了脸面,送张八娘回去,还是顾全张八娘后半生的幸福中,留下她来?方氏神色复杂,可是少有的事,林依和张仲微都看呆了,一时竟猜不出她心中所想。
方氏犹豫时的小动作,同张八娘一样,都是扭手指,左扭扭,右扭扭,直到林依担心她手指断掉,才开口道:此事重大,我要同你爹商量商量。
张仲微急道:这有甚么好商量的,咱们还在眉州时,方家待八娘就不怎样,如今咱们远在京都,她待遇如何,可想而知,好容易离了那里,就在娘家安稳住下来,不回去作甚么。
方氏此刻十分冷静,与他道:我晓得你心疼妹子,可也该替你哥哥,替你自己想想。
这话显见得就有些重男轻女了,张八娘不知该继续哭,还是该庆幸方氏也有将她送回去的心思。
林依觉得他们都有些想当然,张八娘已然被休,再送回去,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还得看方家乐意不乐意呢。
接受张八娘被休的现实,固然丢家族脸面可腆着脸皮去求方家重新接纳张八娘,就不丢脸了?况且张八娘原先在方家的地位就不怎样,被休后再回去,只怕更要被方家人踩在脚底下。
林依明白,自己身为侄儿媳,若讲出这些意见,实在算得了多话,但一看到张八娘红肿的眼睛,她就克制不住,还是讲了出来。
方氏听完,又生起气来,问道:照你这样讲,送她回去也丢脸,不送回去也丢脸, 那究竟是送她回去好,还是不送她回去好?林依暗自腹诽,亏方氏还自诩出身书香门第,理解能力竟如此低下,她的意思如此明了,是想留下张八娘,方氏为何就听不明白呢?她哪里晓得,方氏不是没听懂,而是自身犹豫不决,她这番话,其实也不是在问林依,而是在问她自己。
第一百六十七章 去还是留张仲微回答了方氏的问话,道:既是被休了,还回去做甚么,就留在娘家,父母俱在,还有哥嫂,饿不着她。
至于脸面,不值得甚么,反正我是不在乎,哥哥应该也一样。
方氏平素挺爽快的人,今日磨蹭起来,把手指扭来扭去。
林依实在受不了她这副模样,扭头唤青苗:上祥符县去一趟,把该请的,都请来。
方氏能够预料,张梁来后会是甚么样的情景,忙道:不消去得,待我回去再与他慢慢 商量。
青苗动作奇快,不等她讲话,人已冲出门去了,急得 方氏紧追出去,林依连忙把张仲微推了一把:婶娘对州桥巷不熟,赶紧把她追回来,免得走丢了。
张仲微应了,飞奔追去。
杨婶站在门口张望了一时,道:二夫人回去后再同二老爷慢慢商量,也没甚么不好,二少夫人何必叫他们都到店里来,好不闹腾。
林依自然也晓得,张梁来后,与方氏必有一场大闹,但她为了张八娘,顾不了那许多了:等她回去慢慢商量,三五日都得不出结果。
说话间,张仲微把方氏追了回来,挽着她一路走,一路劝:娘,八娘的事耽误不得,赶紧全家人聚齐商量商量是正经。
方氏很满意全家人这说法,稍稍安静下来,重新落 座。
林依见饭菜已冷,下厨热过,一家人继续吃饭。
祥符县此去不远,加之张梁赶路,必然是急的,因此不到一个时辰,张梁和张伯临,就出现在张家脚店内。
方氏不敢看张梁,采取了先声夺人的战略,问张伯临道:你媳妇怎的没来?张伯临一愣:她身子沉重,不太方便,再说家里也不能没人,便叫她留下了。
方氏不给张梁开口插话的机会,继续道:身子沉重有甚么,坐个轿子就来了,又不用她走路。
说着吩咐跟来的任婶:回去一趟,叫 大少夫人坐轿子到这里来。
任婶看看她,又看看张伯临,不知该不该迈腿。
张伯临心疼媳妇, 问方氏道:咱们来,不是要商量八娘子被休一事,与我娘子有甚么干系?为何非要她前来?方氏等的就是这话,声量马上就高起来:怎么没得干系,你妹子被休,就是被她害的。
张伯临莫名其妙,问道:娘,此话怎讲?方氏将方睿受李简夫一派排挤,迁怒张八娘的事讲了一遍,反问道:你舅舅就是因为你媳妇娘家,才休了八娘,这难道没得干系?张伯临毫不犹豫反驳:官场上争来斗去,再平常不过的事,哪有因为这个,就休掉外甥女的?是舅舅做事太不厚道,与我岳丈甚么相干。
方氏讲一句,他顶一句,实在气不过,伸手打了他一掌,骂道:你 这不肖子,翅膀硬了,敢与娘顶嘴了?张伯临挨了打,倔脾气愈发上来,不仅不道歉,反别过脸去。
方氏一见他这模样,更是气得慌,又想打第二巴掌,但手还没伸 出去,自己脸上先挨了张梁一掌。
这一掌声音清脆,想必使了大力,吓得众人都是本能一缩。
方氏抚了抚脸,一片火辣辣,她直觉得疼得紧,又不想在孩子们面前犯怵,便一梗脖子,问道:为何打我?张梁气道:你白活了一把年纪,越过越糊涂,伯临能谋到这样的好差事,是谁的功劳?你若真想怪罪李太守,那先叫伯临把官卸了。
方氏辩道:伯临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就算没有李太守,一样能做官。
又道:当初我就不同意他娶李氏,是你们一厢情愿娶了她来家,依我看,赶紧将她赶回娘家,方家不来接八娘,就不许李氏回来。
这番歪理,既把张梁气得胡子乱抖,又让他得了提醒,他把跟着来的任婶唤过来,吩咐道:我也写一封休书,你赶紧送二夫人回娘家,方家不来接八娘,二夫人就不许回来。
林依正要为这主意抚掌叫好,方氏却面露得意之色,道:我替公婆守满了三年孝,你休不得我。
林依不大明白这说法,问过张仲微才知,原来七出三不去里有一条,为公爹或婆母守孝三年的女人,不能被休弃。
方氏此前并没想到这一点,乃是急中生的智,她此时有恃无恐,连张梁的巴掌也不怕了,安安稳稳朝桌前一坐,道:二老爷,你还是赶紧寻李太守算账去罢。
张梁先警告她道:不许在媳妇面前胡言乱语,不然小心我打掉你的牙。
然后问张八娘:闺女,你有甚么打算?林依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老天,他们这一家子,总算回到正题上来了。
张八娘被他们这一巴掌来,一巴掌去的,给吓着了。
就算跋扈如王夫人也没有动不动就打人的习惯。
林依见她瑟瑟讲不出话来,忙过去搂住她的肩,抚慰了好一会儿,又代替她答道:八娘子的意思,是想回方家去。
张梁一时没转过弯来,点头道:回去,是要回去,嫁妆得讨回来。
一群人都愣住了,林依推了推张八娘,示意她自己讲。
张八娘鼓起勇气,开口道:我想儿子,我不愿被休,我想回方家去。
张梁望着她,有些不敢置信:他们这样对你,还回去作甚么?听爹的话,就在家里住着,亏待不了你。
张八娘垂头,默不作声,方氏把张梁拉到一旁,小声道:闺女是亲生的,我也想留她,却怕儿子们在官场上被人笑话,你看这事儿……张梁不待她讲完,又是一记巴掌甩过去:平日里叫你为了儿子的前程,善待儿媳,你不肯听,怎么到了现在,你又晓得替他考虑了?他打骂完方氏,转头问张伯临与张仲微:留你们妹子在娘家,你们可嫌丢人?张伯临与张仲微齐齐摇头,道:八娘又没犯错,是方家行事不齿,有甚么好丢人的,不过这事儿不能就这样算了,得讨个公道回来。
张梁连声称是,认为张家应该派人去赶赴眉州,打上方家,一来为张八娘讨公道,二来把嫁妆讨回来,以供张八娘日后用度。
张八娘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根本不考虑她的意见,傻眼了,拉着林依小声道:三娘子,帮我说说,我是想回去的。
林依气她气到无力,道:咱们都愿意你留下来,你就非要往火坑里跳?张梁听见她们的对话,道:八娘,你要重回方家,让爹娘担心?这可是不孝。
不孝的大帽子压下来,张八娘只好将心思压下,不敢再作声。
方氏对于张八娘的去留,本来就只是犹豫,并非不愿她留下,此时见张家男人们都没意见,也就随了大流,上前扶起张八娘,道:快随娘回家去,叫你嫂子与你做顿好的。
说完顺路瞪了林依一眼:你大嫂这回欠了你人情,定会好好对你,不像你二嫂,只会叫你做活。
林依只盼她赶紧走人,懒得辩解,张梁与张伯临都晓得方氏受无事生非,也都只当没听见。
方氏见无人搭理她,一生气,又不走了,拉着张八娘重新坐下,道:你二嫂开酒店呢,想必菜色不错,咱们吃了中饭再走。
林依气到笑起来,她不肯在众人面前小气,以免落了口实,便吩咐杨婶去厨下,拾掇午饭。
张梁难得来看一回儿子,见林依愿意招待,也就不走了,坐下问道:既然不急着走,咱们且来商量商量,派谁回眉州讨八娘的嫁妆。
众人对望,张伯临与张仲微都有公务在身,不能随意离京,在座的,只有张梁是自由人。
张梁看了一圈,自己也明白过来,笑道:原来只有我是个闲人,也罢,就我一人去罢。
方家家仆众多,张梁独自前往,能讨到甚么好?别公道没讨着,反被方家伤了。
林依心细,想得更多,把张仲微的袖子轻轻一扯,道:叔叔路上无人服侍,把大嫂的家丁带几个去。
张仲微会意,补充道:大嫂在老家也有几名家丁,爹你到了眉州,先别急,叫齐了人,一道去。
相比他们的担心,张梁显得胸有成竹,把张伯临的肩膀一拍,道:我先去雅州,向亲家借人,看他方家能有多神气。
林依一直以为张梁除了打方氏,再无别的本事,听了这话,却对他刮目相看,直觉得他比起方氏来,还是多出几分头脑。
张伯临隶属李简夫一派,极乐意打压方睿,以前还碍着他亲舅舅的身份,不好出手,如今是他休张八娘在前,就再无甚么顾忌。
张仲微如今是中立人士,李简夫与方睿相斗,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因此他也极乐意看到方睿吃亏,替张八娘出一口气。
大家都没意见,张梁就准备继续讨论出行时间,正要开口,方氏叫道:二老爷路上无人照料,我与你同去。
张八娘也怯怯开口:我也想与爹一道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打上门去方氏要跟去眉州,大家都心知肚明,定是她担心娘家吃亏怀恨,想去调和调和。
可张八娘为何也想去眉州?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了她。
张八娘深埋着头,声音细如蚊蚋:我想回去见见儿子。
不行。
张梁斩钉截铁回绝了她的要求,他是最了解这个女儿的,她这一回去,一多半会放下身段哀求方家让她回去。
众人都猜得到,若张八娘回去,只会自取其辱,于是纷纷都来劝她。
多重声音响起,张八娘立时没了主意,道:你们说怎样,就怎样罢。
张梁劝服了张八娘,又转向方氏:你就留在家中,我一人去便得。
方氏生怕去不成,赔着笑道:此去路远,你没个人服侍怎么成,还是我跟去的好。
张梁道:家中那些丫头,不拘哪个跟去就好。
原来他是想一举两得,既替张八娘出了气,还能一路有美人相伴,方氏暗恨,故意道:那就让冬麦跟去。
张梁果然马上反对:冬麦笨手笨脚,另换一人。
此等小事,拿到众人面前来讨论,张伯临嫌丢人,忙道:丫头都是我娘子管着呢,回去问她去。
方氏一想,儿媳跟前的门头,想必他做公爹的人, 不好意思讨要,就放下心来,附和张伯临道:伯临讲得有理,我身边再无人,你只跟儿媳说去。
张梁猜出了她的用意,狠瞪一眼过去,却无可奈何。
转眼午饭得,杨婶端上饭菜来,众人同桌坐了, 夹菜吃酒。
张八娘惦记儿子,最关心张梁何时出发,便问了出来,张梁称,待得盘缠行李备齐就出发。
张八娘被休的事,太过沉重,各人都无心好好吃饭,没扒几口就将碗筷放下了,只有方氏不愿张梁去眉州,故意拖延时间,慢吞吞吃着。
张梁急着回去凑盘缠,一把夺下她的筷子,骂了几句,将她从座位上拖起来。
方氏挣不脱,只得随他出门,张八娘跟在后面走了几步,突然道:爹,娘,我想就留在三娘这里。
方氏诧异回头,道:你到娘身边住着,岂不更好些?你二嫂只会使唤你,留在她这里作甚。
林依淡淡道:若我真使唤她,她又怎会甘愿留下。
张八娘恳切道:我与三娘多年未见,好些话要进,就让我留几日罢。
方氏还要劝她,张梁却认为张八娘住在哪里,实为小事,不愿为这个耽误时间,便截住她的话,问林依道:八娘叨扰你几日,你可愿意?林依笑道:自家妹子,有甚么愿意不愿意的,只怕屋小,委屈了她。
张梁对她的回话很满意,遂将张八娘留下,拖着方氏走了。
张伯临落在后面,望着张八娘叹了口气,道:此事到底与我有关,是大哥对不起你。
张八娘道:大哥何出此言,是我自己命歹,与你不相干的。
张伯临自袖子里抑制出一块银子,递与她道:来得匆忙,不曾去兑成铜钱,你自己跑一趟罢。
张八娘不接:大哥这是作甚么。
张伯临道:你净身出门,想必没带甚么钱,且拿着使用罢,与自家哥哥还客气甚么。
张八娘只好接了,转头就递与林依,向张伯临道:我住在这里,吃喝都是三娘的, 我把这钱与她,大哥勿怪。
张伯临一笑,叫她把钱留着,另取了一块银子给林依,道:劳烦弟妹。
林依推了回去,打趣他道:我晓得大哥上任后捞了不少油水,只给这点银子,我嫌少,拖一满车来,我才要。
张伯临晓得他们如何还算过得,不缺张八娘一口饭,便将那块银子也塞给张八娘,笑道:你且等着,总有那一天。
张仲微去送张伯临,林依则拉了张八娘进里间坐,命杨婶端上茶来。
张八娘捏了捏手里的两块银子,问道:三娘,附近哪里有兑房,我兑来铜钱与你使用。
林依道:我不缺这几个钱,你自己留着罢。
张八娘不由分说,将银子塞进她手里,捂住她的手道:你若不收,我就回去了。
林依拗不过她,想了想,将两块银子还给她一块,道:你总要留些钱零花,咱们各拿一块,可好?张八娘应了,林依便唤杨婶进来,叫她趁今日得空,去兑房将银子换成铜钱,待得铜钱回来,足有两千文,张八娘便道:三娘帮我租个房子。
林依笑道:使得,我再与你添上几贯,就在这巷子里租一间。
张八娘看了看面前的一堆铜,诧异道:这许多钱,还不够租么?林依道:东京物价贵,犹以房价为最,我这套上等房按月 算,每间是八贯。
张八娘咂舌道:还真是天价,那后面青苗住的下等房,每月几多钱?林依答道:五贯九十七文。
又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我与你添些钱便是。
张八娘坚决不肯,道:我吃你的喝你的,本就过意不去,怎好意思再要你出钱租屋。
林依再怎么劝她不要见外,张八娘还是不肯,她只好道:你并不是没钱的人,等叔叔把你的嫁妆讨回来,你再还我,好不好?张八娘脸红起来,扭了半日手指,才小声开口道:我当年陪嫁过去的物事,早花得差不多了。
林依很是气愤:方家还缺钱花么,竟花你的钱。
张八娘叹了口气,道:这倒不是他们花的,我在方家住着,上上下下都要打点,胭脂水粉,也要花钱,不知不觉,就花得差不多了,幸好还有几亩田还在那里跑不掉。
林依怔道:他们不把月钱给你的?张八娘轻轻摇头,林依长叹一声,不好再提这让人既伤心又气恼的事体。
张八娘不肯让林依资助她租屋,又不肯回娘家,这可让林依犯了难,总不能让她上下等房和下人一起睡。
上等房虽有三间,可其中两间都改作了酒店,只得一间卧房,若天天都跟昨日似的叫张仲微睡桌子,他肯定要抱怨。
张八娘看出林依为难,道:三娘,你不必操心我的住处,店里地方大,我把桌子拼一拼便得。
林依不同意,道:大冷的天睡桌子,不出三日,就得得病。
张八娘欲争辩,但一想,若真受寒生起病来,请郎中、抓药花费的钱,只怕比租房还多些,于是就闭了口,苦思住处的问题。
二人各自想办法,屋内一片寂寞,突然敲门声起,杨婶在外禀报道:二少夫人,隔壁的丁夫人来了。
林依回过神来,忙道:快快有请。
丁夫人走进屋来,与林依、张八娘相互见礼,又递上一只陶罐,道:这是我从四川带来的辣酱,请林夫人尝尝,虽不是甚么物事,却是家乡口味。
林依接了,当场开罐闻了闻,喜道:好酱,正愁东京买来的所谓四川辣酱都不对味呢。
丁夫人见林依喜欢,比自己吃了还欢喜,笑道:若真喜欢,吃完了我再送来。
林依笑着谢过,请她到桌边坐下。
丁夫人见张八娘面有愁容,奇道:八娘子,你千里迢迢到京城来,不就是为了寻娘家人的,如今见到了,怎么还愁眉不展?张八娘把住房的难处讲与她听,苦笑道:我只想过东京繁华,就没想到,繁华的地方,物价也是贵的。
林依道:我要给她另租间屋子,她却不肯,正商量对策呢。
丁夫人道:这也没甚么难的,若是八娘子不嫌弃,就搬去与我同住。
张八娘自眉州一路行来,与丁夫人日夜相处两个月,二人已是相熟,听了这话,有些动心,却又不好意思,道:我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都是丁夫人资助的,到了京城,还要叨扰你,实在过意不去。
丁夫人笑道:算不得叨扰,我如今一人住着,正愁没得伴儿呢,你若愿意过去陪我,我倒要感激你。
林依昨日替张八娘还路费时,去过丁夫人家,她家确是人口简单,除了她自己,就只得奶娘夫妻相伴,而后者住在青苗隔壁,上等房内,仅丁夫人一人居住,连个丫头也无,因此她称孤单,林依倒是相信的。
张八娘想要过去住,又怕林依不同意,便只拿眼看她。
林依有些好笑,说起来张八娘比她还大三岁呢,遇事却没个主意,不过这事儿,她做嫂子的,担不起责任,便道:等问过你二哥再说。
寻常人家,女人都是做不了主的,大小事体,须得问男人。
丁夫人对此能理解,便不再提,另将些家乡趣闻来讲,让林依听入了神。
丁夫人告辞前,顺口问了林依一句:林夫人是一直都在州桥巷住着?照目前看来,丁夫人一路照应张八娘,将她安稳带到京城,为人应是不错,但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林依的回答,还是保留了几分,道:是,我家官人在朝为官,这里离他当差的地方近,因此一直住在这里。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教育案例林依这话,透露出两个信息,第一,不愿丁夫人再往下问,以免多生事端;第二,告诉对方,张家是官宦人家,最好别打主意。
不料丁夫人一听说张仲微是个官,反倒兴奋起来,连朝外走的脚步也停下来,问道:我正想上衙门寻人,能否请你家官人帮个忙?若是寻人,林依还是乐意帮忙的,但涉及衙门,她就爱莫能助了,告诉丁夫人道:我家官人并不在衙门当差,只怕帮不了你。
丁夫人顿感失望,福了一福,告辞归家。
丁夫人一走,林依便问张八娘道:你曾讲过丁夫人进京寻夫,她要上衙门找的人,可是她家官人?张八娘点头称是,又道:三娘,我能顺利找到你们,全仗丁夫人,她此番要寻官人,却人生地不熟,你们若能帮上忙,就帮一把罢,我在这里替她谢过。
说着,冲林依福下身去。
林依是她嫂子,倒也受得她的礼,便没有躲开,问道:丁夫人是甚么人家,官人又是谁,为何失踪?张八娘想了想,答道:她夫家姓贾,听说住在朱雀门东壁。
林依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正巧张仲微送完张伯临回来,便唤他道:快来听听,只怕是我们同旧邻居有缘。
张仲微进得里间来,好奇问何事。
张八娘将丁夫人的家事讲了一遍,称她家官人贾老爷,乃是个行商,在东京置了一外宅,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对此丁夫人早已习以为常,但眼看着天冷下来,家中老小要添置过冬衣物,却不见贾老爷捎钱回家,丁夫人就着起急来,到处打听贾老爷的下落,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吓一跳,原来贾老爷在京吃了官司,现正在大牢里出不来,丁夫人情急之下,只好将孩子交与公婆照看,再向亲戚借了几贯钱,上京救夫来了。
林依听得一个救字,嗤道:这样的男人,还有甚么救头,告诉丁夫人,别耗费钱财了,随他去罢。
张仲微以为她是看不惯贾老爷养外宅,驳道:各人想法不尽相同,贾老爷常年不在家,另买一人服侍,情有可原,再说他吃官司,并非他的错,而是被林夫人连累。
林依话语中带了些气愤,道:养外室的人,不在少数,可养了外室,就不顾家的人,没几个。
你没听八娘讲,丁夫人连置办过冬衣物的钱都无,贾老爷能撇下家中老小,只把钱林夫人,真真是可恨——唤她林夫人,真是抬举了,顶多当个林娘子。
张仲微方才没听仔细,经林依这一说,有些惭愧,道:如此看来,确是人品不佳,怨不得吃官司。
林依突然想起一件事,打开箱子,翻出一匹蜀锦,道:这是当初林娘子为了封口,送与我的,你们瞧瞧,她一个外室,出手如此阔绰,正室夫人却连过冬的钱都无。
张八娘听到这里, 才完全明白,原来贾老爷在京不仅吃了官司,还有一外室,她问道:那你们讲的林娘子,如今何在?林依将那日朱雀门东壁失火的情景,讲与张八娘听,道:她妇德有亏,又闯了祸,想必是躲起来了。
她将那匹蜀锦递与张八娘,道:这是丁夫人家的物事,还是归还原主,你与她送过去罢。
张八娘接过蜀锦,看了看张仲微,欲言又止,林依瞧见,替她问道:八娘子想上丁夫人家借住,不知你同意不同意?张仲微问道:丁夫人家几口人?林依推了推张八娘,张八娘答道:上等房住的,只她一人,奶娘夫妻住在后头,就在青苗隔壁。
张仲微看向林依,见她微微点头,便答应下来,道:若只她一人,去住无妨,改日再叫你二嫂登门道谢。
张八娘见他同意,欢喜应了一声,捧着蜀锦朝隔壁去了。
林依笑问张仲微:你这般轻易就答应了,不怕八娘子被丁夫人骗了?张仲微道:一路上好几个月,要骗早就骗了,非要挨到八娘子寻到娘家才骗,难不成是傻子?林依笑着摸了摸他脑袋,道:我家官人,愈发聪敏了。
张仲微朝窗外看了看,道:八娘子这一去,定要将我们方才谈论的话,告诉丁夫人,只怕过不了多时,她就要来寻你了。
林依不以为意,道:就算寻我,我也只能将当日情景如实相告,寻夫一事,恕我无能。
张仲微学她方才的样子,也摸了摸她脑袋,笑道:你在官宦夫人堆里混迹了几日,也变聪敏了。
林依拍掉他的手,嗔道:少油腔滑调,我明白,凡事要量力而行,再说贾老爷那样的人,有甚么好相帮的。
张仲微爱她娇嗔的模样,将手挪到她腰间,一把揽了过来,亲了下去,恰逢张八娘掀帘进来,看个正着,二人慌忙分开,双颊通红。
张仲微尴尬咳了两声,问道:蜀锦丁夫人收下了?张八娘狭促地朝林依眨了眨眼,故意问道:三娘,你的脸怎地这样红,莫不是病了?林依听了这玩笑话,感觉未出阁前那娇憨的张八娘,又回来了。
忍不住有泪盈眶。
张八娘见她眼角湿润,还道她是着羞,赶忙转移了话题,道:丁夫人很喜欢那匹蜀锦,请你过去一述呢。
林依料想丁夫人是要详细打听贾老爷的情况,也不推辞,理了理衣衫头发,由张八娘做伴,朝隔壁而去。
丁夫人将林依当作了贵宾接待,亲手煮茶,又端上好几碟果子,道:茶果粗陋,只怕入不了林夫人的眼。
林依拈起一块尝了,又抿一口茶,笑道:丁夫人客气,我正想家乡的吃食呢,你这茶也煮得好。
她对于自家住处,方才扯过谎,因此不待丁夫人相问,自己圆话道:我曾在朱雀门东壁住过,但那场大火,太过吓人,我实在不愿再提,因此不管谁问,我都只称没去过那里。
此话出口,林依小小鄙视了一下自己,还真如张仲微所讲,官宦夫人堆里混久了,圆谎的本事都见长。
这谎果然圆的好,丁夫人表现出十二万分的理解,惭愧道:说起来,这火是因我家才起,我这里与林夫人赔不是。
说着起身, 福了下去。
林依却躲闪开,道:与丁夫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赔的哪门子礼?丁夫人也不坚持,重新落 座,叹气问道:林夫人,听八娘讲,我家官人在东京有一外室,可是真的?林依怔道:丁夫人不知情?丁夫人苦笑道:我早有察觉,也问过几次,可官人总不耐烦,久而久之,就不敢问了。
又问:那外室的下落 ,林夫人不知?林依道:大祸临头,只晓得逃命,实在无暇去照管她,不过并未听说有人丧生火海,因此她性命应是无碍。
丁夫人有些失望,林依将她神情瞧在眼里,很是奇怪,难道丁夫人想找林娘子不成?不过林娘子偷情,害得贾老爷吃官司,或许丁夫人想将她揪出来替夫报仇也不定。
丁夫人还真是想找寻林娘子,她端起一盘果子,让了让林依,央道:林夫人,你家官人在朝为官,家中又开了脚店,人来人往,消息定然灵通,若是有我家外室的消息,能否相告?若不是林娘子偷情,也不会引来那场大火,林依自己还想找到她骂几句呢,因此爽快答应。
丁夫人谢过她,指着张八娘送过来的蜀锦道:我家多年未见过蜀锦,区区外室,却能以此物送人,想来她手中钱财不少,我须得讨回来,以奉送公婆,抚育孩儿。
林依先前以为丁夫人的性子与张八娘差不多,此刻听了这话,却对她刮目相看,看来她还是有主意的人,不消旁人干着急。
这对于张八娘来说,是极好的教育案例。
林依一告辞回家,便将丁夫人所为分析给她听,道:丁夫人先前太软弱,不敢逼着官人要家用,才使得家中连过冬的钱也无,如今她吸取教训,硬气许多,能想到寻外室讨钱,今后的日子应是不会差的。
张八娘苦笑道:我已是被休之人,还讲这个有甚么用。
林依急道:你这性子若不改改,就 算再嫁,也没好结果。
这话大概是有些重了,张八娘嘤嘤哭起来,张仲微听见动静,欲进来相劝,林依却拉了他出去,道:忠言虽然逆耳,但总要有人来讲,且让我当一回恶人敲醒她,不然她这一辈子都是苦。
张仲微不忍,但仔细想了想,还是一咬牙,同林依一起退了出去。
林依将丁夫人想找林娘子的事告诉他,道:你若有她的下落,也告诉一声。
张仲微磨牙道:不消你说得,因她不守妇道,害得多少人流离失所,若真寻到,我先将她送到官衙。
第一百七十章 李舒被打第二日一早,林依趁着店还未开张,召齐杨婶几个,将找寻林娘子的事讲了,杨婶未经历过那场大火,倒还罢了,青苗想起烧毁的锅碗瓢盆和衣裳、祝婆婆想起以前的小酒肆,都是恨到磨牙,齐齐称,要竭尽全力帮丁夫人找到林娘子,狠揍一顿。
店中生意一如既往,六张桌子爆满。
林依正在里间得意,祥符县来人报信,称方氏卧病在床,想见儿女。
虽然报信人急得满头是汗,林依却不以为意,心道方氏昨日离去时还是好好的,怎会一夜之间就卧床不起,定是她想跟去眉州,耍出来的花招。
她心里如此想,样子还是要做,便取出几个钱打赏报信人,劳他多跑一趟,到翰林院中请张仲微回来。
张仲微听说方氏生病,也是不信,无奈告假,与林依相视苦笑。
带上张八娘,雇了三乘小轿,奔赴祥符县。
他们却都料错了,方氏是真卧床不起,不过并非生病,而是受伤,头上扎着白布,还渗着血。
张仲微几人俱是一惊,张八娘猛扑上去,哭叫道:娘,你这是怎么了?张仲微与林依稍显冷静,到床前看过方氏,就把任婶朝外一拉,问道:二夫人是谁人所伤?任婶看了张仲微一眼,道:除了二老爷,谁敢伤她?原来凶手是亲爹,张仲微责怪的话,骂人的话,全都出不了口,张嘴愣住。
林依问道:二老爷为何打二夫人,可是为了昨日的事?任婶摇头称不是,却又不肯讲缘由,林依问了好几句,也没问出甚么来,只得转身去寻李舒.李舒卧房门口,挂着厚厚的皮帘子,小丫头通报过后,打起帘儿,请林依进去。
屋内,李舒在榻上躺着,手里抱着暖炉,锦书与青莲一边一个,正替她捶腿。
林依上前行礼,笑道:大嫂倒会享福。
李舒连忙起身,回礼道:才从二夫人那里回来,站了半天,腿直发麻,这才叫她们来捶捶。
说着请林依到桌前坐下。
青莲端上茶来,向林依抱怨道:稍微好心些的婆母,见儿媳替她怀着孙子,哪会让她亲力亲为,又不是没得下人服侍,就算不是真心,客套话总要讲一句,咱们这位二夫人……李舒厉声打断她的话,斥道:婆母卧床,儿媳伺病,乃是天经地义,你自个儿想偷懒,莫要把我扯上。
锦书见青莲,偷笑几声,上前拉她道:大少夫人贤惠的名声,生生叫你给污蔑坏了,还不快随甄婶去领家法。
青莲好心维护李舒,却没分辨清场合,活该被罚,瘪了瘪嘴,委委屈屈地随甄婶下去了。
林依茶还未来得及吃一口,先观了一出戏,不禁替李舒觉得累。
李舒问她道:你去瞧过二夫人了?林依点头道:瞧过了,听任婶说,她是被二老爷打的?张梁打方氏,李舒已是习以为常,一面嗑瓜子儿,一面慢慢讲,权当是佐茶的八卦。
原来,昨日张梁一回家,就开始翻箱倒柜,说是要凑盘缠,翻来翻去,却发现钱袋子空了,他不好意思来向李舒借,便想出个主意,去学生家提前收束修,不料接连跑了两三家,学生们都称,束修已被方氏收走了。
张梁当时就发了脾气,责怪学生们不该将束修交与别人,一学生胆小,见他吹胡子瞪眼,怕了,吐露实情:师娘称,交与她,能少出几个 钱。
张梁听方氏少收了束修,气得只差吐血,他担心跌了面子,不好意思逼着学生补齐,就只能回家拿方氏出气,抓起就打。
李舒慢悠悠道:我们想去劝,却无奈关着门,只听见二夫人高声求饶,也不知打了几下,门开时才发现她头上破了皮。
林依不得不佩服方氏胆子大,这种事,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张梁会发火,她不但代收束修,还少算了钱,也不知是当时没想到张梁的反应,还是明知故犯。
李舒谈性甚浓,看出林依的疑惑,不待她发问,主动解释道:二老爷爱出门吃酒,自己赚的钱不够花,就隔三岔五上二夫人的零嘴铺子打秋风,二夫人是亏空得狠了,才想起打二老爷束修的主意。
原来是报复行为,林依恍然大悟,联想起方才 任婶的反应,问道:这馊主意,是任婶给二夫人出的罢?李舒一笑,手一抖,一把瓜子儿散落地上:弟妹真真是聪敏,一猜即中。
林依也笑,暗道,任婶这狗头军师,已不知是第几回带累方氏了,也亏得方氏还一如既往信任她,实乃奇事一桩。
李舒笑了一气,问林依道:听说八娘回来了?她可是恨我?看来他们并未把张八娘被休的事瞒着李舒,林依宽慰她道:八娘是明白人,不会乱埋怨人,大嫂别多心。
李舒拿瓜子尖划着桌面,道:不埋怨最好,埋怨也无妨,今儿上午二夫人还道要把我休掉呢,我不在乎多一人抱怨。
林依轻笑道:大嫂是聪敏人,这事儿怎么想不明白?八娘子的夫家,既是二夫人的娘家,她就算晓得是方家的过错,也不会在旁人面前讲,当着我们的面,她除了抱怨你和你娘家,还能怎样?李舒一愣,旋即丢掉那粒瓜子儿,拍着桌子笑道:你看我,真是当局者迷,光顾着生闷气,就忘了二夫人也是有苦难言。
林依见她想通,起身一福,道:八娘子是苦命人,此番被休回家,还要靠大嫂多照拂,我这里替她谢过。
李舒道:你是她嫂子,难道我不是?不消你提醒,我自好生待她,怕只怕,我做得再好,也入不了二夫人的眼。
说曹操,曹操到,林依还没接李舒的话,小丫头来报,称张八娘来了,李舒忙命备茶备礼。
张八娘进来,与李舒与林依行礼,唤了声大嫂,再到林依身旁坐下。
李舒接过甄婶递来的一只盒子,推到张八娘面前,道:你才来东京,想必少胭脂水粉使用,我这里有几样送你,你别嫌弃。
张八娘坚辞不受,二人推来推去,使那盒子跌落,震开盖儿,现出里头的物事来,金灿灿地晃人眼,原来不是甚么胭脂水粉,而 是满满一盒子金首饰。
张八娘诧异无比:大嫂,你这是……李舒摆手止她下面的话,道:咱们女人,从来都是身不由己,你别问缘由,我也不道那劳什子的歉,快把盒子收起,好好过日子罢。
李舒讲话爽利,张八娘反不知所措,林依帮她把首饰收好,塞到她怀里,道:既是大嫂一片心,你就收下罢。
张八娘这才将那盒子捧了,起身向李舒道谢。
李舒摆了摆手,扶着腰起身,道:我也歇了好一会子了,再不到前面去,二夫人又要骂,就不留你们了。
张八娘想起自身,怀着儿子时,服侍婆母也是照常不误,不禁心生同命相连之感,上前扶住李舒,再回头唤林依:咱们一同去。
大概是因为见到了儿子与闺女,方氏的精神很好了些,林依几人到时,她已坐起身,半躺在床上,由张仲微喂粥吃。
方氏被亲儿服侍着,本是高高兴兴,但一见林依和李舒进来,就变了脸色,责道:服侍婆母,乃是儿媳的职责,你们一个二个跑得不见影子,却要我做官的儿子来忙碌,是甚么道理?此话全然道理不通,还冤枉了人,林依与李舒念及她正在病中,都不与她计较,默默将这责骂受了。
方氏见她们不作声,愈发来了兴致,推开张仲微道:儿子,你歇着去,叫你媳妇来喂我。
林依正要上前,李舒却抢先一步,接过粥碗来,向方氏笑道:娘,哪有我这儿媳闲着,却叫侄儿媳来服侍你的道理,没得让人闲话。
此话明是表孝心,实则在提醒方氏,张仲微如今已是大房的儿子,同她不相干了。
方氏见李舒偏着林依,愈发恼怒,便等她将一勺子粥喂到自己嘴边时,故意刁难,咬住半边调羹一用力,让大半勺子的粥酒得满被子都是,随后借机大骂:伯临娶你何用,连个粥都不会喂。
李舒知她是故意,不以辩驳,只唤来任婶,替她换被子。
方氏当她不理睬,更来劲,声称要休她回家。
众人都习惯了方氏的闹腾,从张仲微到张八娘,个个充耳不闻,只帮着收拾床上的那一摊子。
不想方氏趁众人不注意,一巴掌朝李舒脸上招呼过去,李舒挺着肚子,躲避不急,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半边脸立时肿起来。
李舒何曾受过这种气,立时就哭起来,拉了甄婶就朝外走,道:既然二夫人瞧我不顺眼,那咱们就家去。
众人都忙着去劝李舒,只有林依留意到,方氏在李舒讲出这句话后,脸上现出奸计得逞的表情。
她不禁心中一动,难道说,方氏不是单纯耍泼,而是故意为之?第一百七十一章 咎由自取一向冷静的李舒,在挨过方氏一巴掌后,方寸大乱,不听众人相劝,哭哭啼啼地回房,叠声吩咐她房里的下人们收拾衣物细软,准备回娘家。
林依赶过去,凑到李舒耳边小声道:大嫂,你若真回娘家,可就中了二夫人的计了。
李舒心思玲珑,更胜林依,听了这话,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意思。
方氏是故意要赶她回家,好以此为要挟,逼李家按兵不动,别跟着张梁上方家去闹。
一旁的甄婶,也听明白了,趁机劝李舒道:大少夫人,此去雅州甚远,你又有身孕在身,万有一个闪失,怎生是好?李舒已抹去了泪,嘴上却道:我自然晓得此时不宜远行,只是婆母赶我,我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待下去。
林依明白,李舒已不想回娘家,只是还差个台阶下,此时不拘张梁或张伯临,来劝两句便好了,可惜这两人,一人在衙门,一人还在外收束修,远水解不了近渴。
她想了想,故意问道:大嫂,你们这院子不错,租为几个钱?李舒不知李舒突然问这个做甚,照实答了价钱,道:祥符县离东京近,物价不贵,这么个小院子,不比你城里几间房便宜?林依顺着她的话,又问:那是谁人出的钱?李舒好笑道:自然是我出的,他们谁拿得出钱?林依把甄婶看了一眼,不再出声。
甄婶是人精,马上会意,向李舒笑道:大少夫人,院子是咱们出钱租的,凭甚么让我们走?且安安稳 稳 大大方方地住下,谁要看不惯,自走不送。
林依此计甚妙,李舒果然高兴起来,道:我竟忘了,这本就是我的屋,去留由我自己作主,别个管不了。
说着挽了林依的胳膊,留她道:你们好容易来一回,吃了饭再走。
方氏在病中,林依两口子的确不好马上就走,便应了下来。
李舒吩咐小丫头道:让厨房备两桌酒,再使人到衙门知会一声,叫大少爷早些回来陪二少爷。
李舒在家时,大概是专门受过家事培训的,安排起事务来,井井有条,那些下人,也全是机灵无比,一听说她不回娘家了,不消人吩咐,马上快手快脚把已打包的物事重新归位。
林依一面留神观察,一面暗暗学习,李舒经方氏这一闹,身子疲乏,朝榻上歪了,笑道:弟妹莫怪我没坐像。
林依笑道:又没外人,大嫂想怎么躺,就怎么躺。
二人吃着点心,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也不管方氏在由谁服侍。
小半个时辰后,张伯临大概是听报信人讲了家中情形,匆匆赶回家来,他怕被方氏缠住,不敢先去看她,径直回房,问李舒道:娘子,你没事罢?李舒抬手指了指,叫打帘子的青莲将张伯临拦在门外,道:我已被休了,大少爷还不晓得?二夫人要赶我回雅州,我挺着肚子走不动,幸好这院子是嫁妆钱租的,想来还是住的。
言下之意,这院子,张家人是住不得了,张伯临进退两难,僵在那里。
青莲心疼她,向李舒求情道:大少夫人,要休你的是二夫人,又不是大少爷,你与他置气作甚么?再大度的正妻,心里都藏有一小坛醋,更何况李舒并不是真大度,青莲当着她的面维护张伯临,恰似只不懂事的猫撞翻了那坛子,酸味飘得满屋子都是。
张伯临还算机灵,猜到李舒要吃味,马上抓住青莲的胳膊,朝外一推,道:你是甚么身份?这里有你讲话的地方?锦书逮住机会,马上走出去补了一句:看来家法还没领够,甄婶该再取尺子来。
甄婶老成,不似两个小的只会互掐,当即朝张伯临使了个眼色, 又向林依道:二少夫人,我们大少夫人为小少爷扯了几尺布,却不会裁剪,能否劳驾移步,帮忙看看?甄婶口中的小少爷,是指庶出的张浚明,她这一句话,语出双关,主要目的是要引走林依,将空间留给李舒两口子;附带目的,是告诉张伯临,李舒贤惠至极,自己怀着嫡子,还想着与庶子添新衣,反观之,方氏要休她,是多么的不明智,多么的无理取闹。
林依暗赞一声好贴心的奶娘,起身随她走了出去,道:裁剪一事,我也不大懂,甄婶还是上街寻个好裁缝来,别耽误了给浚明做新衣。
甄婶明了,这便是洞晓她用意,遂一笑:我是怕大少爷面皮薄,二少夫人见谅。
林依笑道:我不是那愚钝之人。
二人分别,林依朝方氏卧房去,张仲微与张八娘正围在方氏床边,竭尽全力哄她开心。
方氏见林依进来,连忙问道:李氏动身了没有?林依随口扯了个谎,道:身没动,胎气倒是动了几分。
张八娘马上跳起来:哎呀,这可是张家头孙,我得去瞧瞧。
方氏也信了林依的话,吓得一颗心狂跳不止,她声称要休掉李舒,不过是虚张声势,与李家施压罢了,那一巴掌,也只是想作个导火索,并非真想让李舒千里迢迢回雅州,此时她听说李舒动了胎气,又是后悔,又是害怕,生怕张梁得知,赶回来将她打死。
林依将她神色瞧在眼里, 很是不屑,既然不是无所畏惧,又何必演那一出,让自己下不来台。
张八娘见方氏愣住,以为她是默许自己去探望李舒,便转身要走。
此时张伯临正在房里哄李舒呢,可不好让旁人打扰,林依忙朝张八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放心,又道:大嫂本要留咱们吃饭,可眼下她那里正忙,咱们就别添乱了。
张仲微朝外看了看,天色已晚,他很想留下伺候方氏,但无奈第二日还要去翰林院当差,便向方氏告辞,准备归家。
张八娘道:我留下照顾娘,你们赶紧回罢,冬天黑的早,别耽误了路程。
方氏还惦记着李舒动胎气的事,生怕张梁回来再打她,就想把张仲微和林依留下当劝客,忙道:仲微,你们留住一晚,明早再回。
此去东京不远,明早再赶往翰林院,倒也使得,张仲微犹豫起来,看向林依。
林依猜得到这院子里,还有一场大闹,才不愿留下趟浑水,便道:我倒是愿意留下的,只是住哪里?二房所住的小院,是按人头租的,半间也不多,就是张八娘留下,都没得住处。
方氏生怕他们因此都走了,忙朝地上指了指,道:有多的被褥,你们就在这里打地铺。
林依问道:我们睡在婶娘卧房,那叔叔住哪里?方氏愣住,这院子,可没有设书房,张梁除了卧房,没有别的去处。
她还曾为这个,高兴过好一阵子呢,不想今日却成了掣肘。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帘子掀起,张梁走了进来,见张仲微几人都在,奇道:你们今日怎到得齐全?仲微不用当差,仲微媳妇不用开店?张仲微答道:听说婶娘受伤,我们赶来探望。
方氏再有不是,也是张仲微亲娘,因此他有些埋怨张梁出手太重,就将受伤二字,咬得重重的。
张梁却认为方氏是罪有应得,活该挨打,唬着脸道:我离家前,她还是活蹦乱跳,哪里来的伤?都赶紧回去,该当差的当差,该开店的开店,莫要在这里耽误了时间。
方氏生怕张仲微几人就此离去,捂着额头小声嘀咕:都流血了,这不是伤?林依也认为方氏挨打,乃是自找的,特别是她打李舒的那一掌,也该让张梁还回去,与李舒讨个公道。
张梁听见方氏嘀咕,将手一抬,作势又要打,吓得方氏一缩头,再不敢腔。
张梁转身,将张仲微三人都赶出门去,称方氏无病无灾,不消他们来探望。
张仲微看着被张梁关上的大门,觉得有些荒唐,他来探望伤病的亲娘,却被亲爹赶了出来,林依心想,李舒的下人,一个比 一个精,想必过不了多时,李舒被打的事,就要传到张梁耳中,方氏又该自讨苦吃了。
方氏在打李舒的时候,难道想不到张梁的反应?林依觉得,她还是知道的,只是她没想到,李舒不是张八娘,不仅不会逆来顺受,还会不动声色反击一下。
林依厌恶方氏为人的同时,也心生几分佩服,她为了维护娘家,甘愿冒被打的危险,这份勇气,几人能有?林依想心事,张仲微气恼张梁,张八娘担心方氏,一路无语。
回到家中,脚店盖饭店都已打烊,杨婶与青苗围上来,问道:二夫人无恙?张仲微与张八娘都是无精打采,连开口作答的意思都无,林依朝杨婶和青苗眨了眨眼,道:咱们还没吃饭呢,快炒两个菜端上来。
青苗道:我猜到你们是饿着肚子,早让杨婶做好了,热热便得。
第一百七十二章 方氏吃瘪杨婶下厨去热菜,须臾端上来,三人吃了,林依先送张八娘到隔壁丁夫人处借住,再回来与张仲微两个安寝。
隔了一日,祥符县来人送信,称张梁收齐束修,已奔赴雅州。
待向李太守借足了人手,再朝眉州去;另还捎来李舒与林依的书信一封,信中,李舒感谢林依在方氏面前提动胎气一事,让她寻着了借口,如今天天躲在房里安胎,轻易不出房门半步,到方氏跟前伺候的事,顺势就免了。
既然已不在家,张八娘就想去方氏房中打地铺,照顾她养伤,但店中忙碌,少不得人,只好趁 上午客人少、较空闲的时候赶去祥符县,午饭前再回来。
她这般来回跑,林依担心她累着,便道:我叫肖嫂子来帮几日忙,你住到祥符县去,待二夫人伤好再回罢。
临时雇人,可是要花费的,张八娘不好意思让林依多出钱,摇了摇头,仍旧两头跑。
幸好方氏身子算结实,没出几日便大好,这日张仲微听张八娘讲了方氏痊愈的事,便又告了一日的假,买了些吃食,带着林依和张八娘上祥符县去探望。
他们到得方氏房间,方氏跟前只有任婶一人侍奉,她一见张仲微等人来,马上诉苦:我有儿媳,却跟没有似的,整日不见人影,病中时也不见她来侍候。
正巧李舒听说林依来了,赶来相见,听见这话,故作惊讶状:二夫人这样快就娶了新妇?方氏一时没听明白,唬着脸道:甚么新妇,你莫要打岔,说的就是你。
李舒笑道:我不是方才被二夫人休了么,二夫人适才怪儿媳不侍候,不知讲的是谁。
李舒平日总以温文尔雅示人,方氏从来不知她也是伶牙俐齿的,不禁愣住。
青莲上回当着李舒的面维护张伯临,没能讨到好,这回学乖了,帮腔道:二夫人都已将大少夫人休了,怎还好意思住她的屋?俗话说的好,见好就要收,过了,便成欺人太甚,青莲多加的话,恰是后者,惹来李舒瞪眼,锦书察言观色,忙将其拖了出去。
方氏奈何不了李舒,就打起林依主意,当着李舒的面,起了劲地夸她,最后表示,想留她在这里陪自己。
林依一口回绝:大哥大嫂都在这里,婶娘却独留我侍候,置他们于何地?张八娘忙道:娘,我留下来侍候你。
方氏只愿折腾儿媳,闺女还是心疼的,忙道:罢了,你二嫂又不肯放你的假,来回跑累得慌。
张八娘替林依辩解道:二嫂许我回来的,是我自己不肯。
方氏在李舒和李舒处都没讨到好,唯一的闺女又还偏着林依,直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闷得慌。
张伯临中途从衙门回家取物事,听说李舒在方氏方里,以为她又被方氏刁难,火急火燎赶来,随便寻了个借口,迅速扶着她离去。
方氏不招人喜欢,竟已到了如此地步,林依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讲甚么好。
方氏也觉出气氛不对,生出几分伤心,挥手道:你们都不愿陪我这老婆子,去罢,去罢。
林依生怕待久了,方氏又生出花招来,一听这话,就真告退,先行溜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张仲微与张八娘也出来了,称方氏怕耽误他们的正事,不要他们陪。
林依心想,方氏还零点是厚此薄彼,一点不加掩饰。
几人回家,生活重新走上正轨。
张仲微照常当差不误,林依料理脚店,张八娘成为店小二中的一员。
如此过了几日,林依渐渐发现,店中的客人,开始对着张八娘指指点点,她心下奇怪,正想寻个相熟的客人差距一问,就被来店里吃酒的赵翰林夫人招手唤了过去。
赵翰林夫人问林依坐下,指了张八娘问道:张翰林夫人那是你家小姑子?林依答道:是,我家二房的闺女。
赵翰林夫人又问:听说她是被休回来的?赵翰林夫人鄙夷的神态,丝毫不加掩饰,林依皱了皱眉,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想来不影响赵翰林夫人吃酒。
赵翰林夫人听出林依的不满,叫道:我是替你着想,家中有人被休,已是很丢脸,你还留她在店里晃悠,生怕别个不晓得?赵翰林夫人的声量不小,店中人都听到了,齐齐扭头望过来,张八娘的脸涨得通红,已有落泪的趋势。
孙翰林夫人是同赵翰林夫人一道来的,见林依黑了面,忙解围道:被休的是二房的人,张翰林夫人是大房的媳妇,谈不上丢脸。
说完又小声劝林依:张翰林夫人,恕我讲句不好听的话,这小姑子,要么送回娘家,要么另嫁他人,留在你店中,确是不好看,当心影响了生意。
就算她们是好心劝告,也犯不着拿到店里来讲,更不该当着张八娘的面讲,林依心下气恼,沉着脸站起来,准备赶人。
但还没等她开口,已有人抢了先,屏风后传出一洪亮的声音:一派胡言!声音之响亮,引得店中客人纷纷回头去看,只见屏风后走出一年轻女子,头戴珠冠,穿着打扮不俗,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却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赵翰林夫人这桌,冷着面道:被休的女子可耻?照你们这样讲,我们这些做人媳妇的,就算被婆家折磨死,也不能回娘家来?女子的话铿锵有力,但也不是反驳不起,依照三从四德,依照纲常伦理,为人媳者,就该恭顺无怨言,就该逆来顺受,哪怕死在婆家,也不能回来让娘家蒙羞。
赵翰林夫人脾气冲,按说听过这番话,会将桌子一按,起来回嘴,但此时她却噤若寒蝉,甚至露出一丝惧意,让林依好生奇怪。
珠冠女子讲完,见赵翰林夫人和孙翰林夫人都没反应,丢下一句懦夫,命丫头结账,走出店门去了。
赵翰林夫人与孙翰林夫人见她的背影从门口消失,才拍着胸口,大喘了口气,匆匆丢下酒钱,也离去了。
林依悄声问杨婶:刚才那戴珠冠的客人是谁?杨婶摇头称不知,道:以前没来过,是位新客人。
林依将好奇和疑惑压下,走去安慰了张八娘几句,张八娘含着泪,不敢讲话,生怕一开口,眼泪就要掉下来。
林依见她已是伤心至极,不忍再叫她忙碌,便让她进里间休息,另唤了肖嫂子来临时帮帮忙。
随后几日,在张八娘背后讲闲话的客人有增无减,吓得张八娘不敢再出来,林依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只好让她去陪丁夫人做针线打发时间。
张仲微在翰林院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敌对一派的同僚,笑话他张家家教不严,妹子德行有缺,才被休回了家;拉拢一派的同僚,劝他赶紧给张八娘另寻人家,好止住流言。
对于张八娘德行有缺的诽谤,张仲微很想辩驳,但方睿是他血缘上的舅舅,若当着外人的面埋怨,那些爱揪错处的同僚,又该说他德行有缺了。
因张八娘被休,让张仲微和林依都郁郁寡欢,张八娘十分过意不去,回娘家住了几天,又给张伯临和李舒带来了同样的麻烦,她感到绝望,三番两次提起,要重回方家。
方氏一直担心娘家危机,又见张八娘被休一事让张伯临和张仲微遭人笑话,就有几分意动,支持张八娘回眉州去。
但张伯临兄弟和林依坚决反对,李舒存心想看方家被打,若张八娘回去,这出戏可就看不着了,于是也帮着去劝张八娘,这许多人坚持,方氏闹腾不起来,张八娘又是个没主意的,你一劝,我一劝,就又留了下来。
一个月后,杨升娶亲,张仲微与林依前去相贺。
新人拜过堂,挑开新妇的盖头来,只见新娘子样貌平淡无奇,甚至算得上丑,众人不禁都好奇,杨家有钱,杨升又生得相貌堂堂,牛夫人为何与他挑了一房丑媳妇?一知情者道出天机,原来牛夫人担心杨升娶了媳妇忘了娘,因此特意选了个面貌普通的,免得他过于沉迷。
众宾客听了,议论纷纷,牛夫人却是满面春风,四处敬酒,似对新娶的儿媳十分满意。
林依这桌,坐的都是晚辈,按说牛夫人不必到这边来,但她偏偏拐了个弯,凑到林依身旁,借着与她碰杯,小声道:仲微媳妇,赶紧把张八娘送回去罢,闲话纷纷扬扬,都影响到我家生意了。
林依如今最恨听到这话,毫不客气回嘴道:外祖母家的脚店,自从被府尹罚过款,生意就惨淡,怎能把罪过推到我们八娘身上。
牛夫人见林依讲话如此犀利,不敢置信:我可是你外祖母,你这样与我讲话?林依一心想把青苗培养成甄婶那样的人精,就没接这话,只把青苗看了一眼,青苗没辜负她的期望,立刻上前道:牛夫人,你面前的可是位官宦夫人,你这样与她讲话?第一百七十三章 旗开得胜牛夫人没想到连青苗也这般伶牙俐齿,登时张口结舌,林依心想大喜的日子,总要与杨升几分面子,于是向牛夫人递地警告性的眼神后,安静坐下。
所谓欺软怕硬,世人大抵如此,牛夫人连碰两枚钉子,就不敢再招惹林依,端着酒杯上别处去了。
青苗附在林依耳边,低声笑道:二少夫人,看来还是做恶人的好,叫别个怕咱们,胜过咱们怕别个。
林依轻轻一笑,心道,那都是托张仲微的福,若不是她有个官宦夫人的身份,断不敢与名义上的外祖母顶嘴。
杨家有钱,听说新妇娘家也有钱,因此婚礼捧场极大,新房的嫁妆摆不下,都搁在院子里供人参观,酒席不但府中有,三家脚店也摆开了,菜色流水般地朝桌上端。
酒席吃到一半,变故变生,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将一名年轻女子推攘至 牛夫人面前,笑道:牛夫人,我们夫人得知你今日娶新妇,特意送个妾来道贺。
众宾客纷纷朝牛夫人处望去,她们才见过了其貌不扬的新妇,再看那兰芝,直觉得美若天仙。
牛夫人并不介意杨升纳妾,但今日新妇才进门,此时纳妾,无疑是打新妇的脸,打新妇娘家的脸。
这时候,新妇虽已进了新房,不曾看到这一幕,但女家有些家眷,还在席 上坐着,个个盯着牛夫人,看她如何行事。
牛夫人心想,陆翰林与杨家无冤无仇,他断不会无缘无故送兰芝来搅场,其中必有缘由。
牛夫人并非蠢人,能想 到这屋,就不敢轻举妄动,将那领头的婆子拉到一旁,塞去满满一把钱,好言问道:不知陆翰林有何指教?婆子收下钱,皮笑肉不笑道:哪敢谈指教,我们老爷一片好心,听说牛夫人家缺人手,特意送两个过来。
两个?牛夫人朝兰芝那边看了看,先是疑惑不解,待得想明白,吓出一声冷汗,结结巴巴道:陆,陆翰林,想要如何?那婆子是受过陆翰林叮嘱才来的,并不想把这事儿闹大,自怀中取出兰芝的卖身契,道:我们老爷讲了,妾本来就是送来送去的物事,不值甚么,加之杨少爷年轻气盛,更是能理解,这里是兰芝的卖身契,牛夫人拿一千贯钱来,兰芝就归你。
牛夫人叫道:兰芝如今是残花败柳,一千贯也太贵了些。
那婆子不慌不忙道:看来牛夫人是许久不曾买过人了,如今下等婢女,也要四百贯一个呢。
杨升已落 人口实,对方还是个官,今日这兰芝,牛夫人是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她平生头一回感到憋屈,不情不愿地叫那婆子跟着帐房去了。
众宾客见兰芝留了下来,顿时议论纷纷,有人问林依:听说杨少爷多年前就吵着要娶兰芝,可是真的?还有人来打听:张翰林夫人,那兰芝不是陆翰林的妾吗,他家与杨家甚么关系,竟亲厚到以妾相赠?林依虽恨牛夫人,但落井下石的事,还是做不来的,因此不管谁来问,一律微笑以对。
有一眼尖的,眼见女家亲眷纷纷离席,笑道:甚么亲厚,我看是有仇才是,你们别看新妇长得丑,娘家却是有些权势的,陆翰林择了今日送妾来,摆明了是要看牛夫人笑话。
林依抬头看去,女家亲眷已将牛夫人团团围住,似在质问她为何选在今日与杨升纳妾,牛夫人急得满头油光,解释不停。
过了一会儿,9大概是得了授意,走到兰芝身旁,欲将她领出去,不料杨升却满脸惊喜地从二门外奔进来,一把将兰芝的搂在怀中。
宾客们好奇的目光,从牛夫人那里转到了杨升身上,还有些面皮薄的,见杨升举止大胆,羞得别过脸去。
牛夫人见场面开始脱缰,当机立断,唤进几名小厮,将杨升强行拖了出去,再命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将兰芝夹在中间,不知带到了哪里去。
林依见女家亲眷重新落座,好奇问道:不闹了?一人笑道:堂都拜过了,再闹又能怎样,反正来日方长,一名小妾而已,揉圆搓扁,还不是由得正妻来。
看来短期内,杨家是不得消停了。
牛夫人内宅不宁,大概腾不出时间来暗算他人,林依暗自高兴,连吃好几杯酒,尽兴而归。
回到家中,张仲微见林依双颊红艳似桃花,忍不住香了好几口,笑道:舅舅成亲,你这样高兴?林依笑道:我是替舅舅高兴,终于抱得美人归。
张仲微虽然坐在外面席上,但对二门里发生的事,也略有耳闻,遂捏了捏林依的脸,好笑道:替舅舅高兴?我看你是替外祖母‘高兴’罢?林依嘻嘻一笑,也不辩驳,仗着几分酒劲,主动去扯张仲微的腰带,张仲微且惊且喜,不顾外面就是脚店,将林依抱到了床上去,裹在被子里做了些事体。
杨家妻妾一同进门的事,转眼就在州桥传开,街坊邻居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随后几日,张家脚店最红火的八卦话题,由张八娘被休事件,转为杨家妻妾分庭抗礼。
张八娘见众人的目光不再盯在她身上,自在许多,渐渐地,又开始出来帮忙。
那日替张八娘打抱不平的珠冠女子,又上门好几次,专程找张八娘闲聊,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好友。
林依好奇珠冠女子的来历,向张八娘一问,才知她是欧阳府尹的闺女,同张八娘一样,也是新近才被休回夫家。
原来是府尹千金,怪不得那日赵翰林夫人与孙翰林夫人都不敢与之斗嘴。
林依很高兴张八娘有了新朋友,认为这是她开始新生活的第一步,为此,她还专门以张八娘的名义设酒,款待了府尹千金一回。
月底,眉州传来消息,李简夫家仆与方家械斗,混战人数多达数百名。
轰动乡里,甚至惊动了官府。
此事影响极为恶劣,据称,当今圣上雷霆震怒,要求严加查办,照说李、方两家都有过错,但李简夫早已隐退,无法责罚,几个儿子虽遭牵连,但因子不言父过,只受到了口头警告,未有实质性惩罚,而方睿则没这么幸运,他被勒令闭门思过,官职也降了一级。
张伯临得知此事,暗乐,李简夫真乃老狐狸,明明是张梁寻仇,却不让他露面,由此保护张伯临,不然那降职的人,又要多一个。
没过几日,张梁带着张八娘的嫁妆,旗开得胜回京,随后摆了两桌酒,请张仲微一家吃饭。
林依坐在席上,笑容满面,跟李舒同时举杯,与张八娘相贺。
张八娘的嫁妆,没剩下多少,但数百亩的田契尚在,被张梁带了回来,有了这些田,她就算不再嫁人,后半生也有依靠,张八娘想到这里,脸上有了笑意,与林依李舒二人频频碰杯。
席上的人都高兴,只有方氏闷闷不乐,娘家吃亏,意味着她今后在张家要矮人一截,一远一近两个儿媳本来就不大听话,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林依和李舒晓得方氏的心情,却都不愿去安慰她,生怕惹事上身。
张八娘心疼亲娘,想安慰,却又不知 从何讲起,只能默默帮她夹两筷 子菜。
闷酒最易醉人,方氏没几杯就喝高了,朝桌上一俯,吐了满桌子,吓得她旁边的李舒花容失色。
张八娘把方氏搀了下去,一众下人上来换过桌面,林依与李舒却都无心再吃。
好容易熬到男人们散席,林依将微醺的张仲微扶了,告辞回家。
张仲微看起来心情很好,一路上有说有笑,到了家中还不停歇。
林依绞了巾子与他擦脸,故意逗他道:方家吃亏,婶娘正难过呢,你却这般兴高采烈,不怕她见了更寒心?张仲微却道:让我高兴的另有其事,与这个无关。
林依更加好奇,追问不已,张仲微却神神秘秘,不肯相告,只道过几日便知。
第二日,张八娘自祥符县回来,将田契交与林依,托她保管。
林依当着她的面,将契纸同李舒送她的金首饰锁到一起,再把钥匙交到她手中,笑称:如今你是咱们家最有钱的人。
张八娘一笑,将钥匙贴身藏好。
她虽然手头有了钱,却仍甘愿当个店小二,在林依店里帮忙。
张仲微怕委屈了她,便与林依商量着另雇一个人。
林依却认为让张八娘多接触一些人,有益无害,张仲微觉得林依所讲有理,也就随她去了。
府尹千金听说张八娘向夫家讨回了公道,备礼前来道贺,府尹夫人也随着一道来了。
林依不敢怠慢,留出屏风后的位置,端上最好的酒菜招待。
府尹夫人指了闺女,向林依笑道:这是我家三女儿,大家都唤她衡娘子,想必你见过好多次了。
林依笑道:是,贵千金与我家小姑子是好友。
府尹夫人站起来,玩笑道:既然她们相厚,咱们就不在这里碍眼了。
林依闻言,心知府尹夫人是有正事要讲,便将她引进里间,命杨婶另备一份酒菜。
第一百七十四章 好事近了府尹夫人到得里间,一眼瞧见林依自制的窗帘,好奇走过去,看了又看,赞道:张翰林夫人手巧,难为你怎么想得出来。
林依谦虚道:简单的很,府尹夫人若喜欢,我做几个送到你府上。
府尹夫人对窗帘很感兴趣,欣然接受,又问道:如今专门招待女客的酒店不少,可曾影响店里的生意?林依笑道:影响不了,咱们的店小,只得六张桌子,若东京城的客人们都上店里来,还坐不下呢。
府尹夫人放了心,道:这倒也是,她们漏掉的客人,就够咱们赚了。
林依将门打开一条缝,请府尹夫人看外面,只见店内张张桌子都是满的,生意极好。
她掩上门,笑道:府尹夫人隔三岔五来坐一坐,我们这一个月,就赚够了。
府尹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却又问道:杨家娘子店的事,你可听说了?林依以为她指的是杨升娶亲的事,道:陆翰林赠妾的事,府尹夫人也听说了?府尹夫人一愣:你这讲的是哪一桩?原来她们所讲的,不是同一件事,林依尴尬一笑,将杨升成亲那日,陆翰林送妾的事讲了一遍。
府尹夫人冷哼一声:男人们的风流韵事,不提也罢。
又问道:这段时间,杨家娘子店的生意又红火起来了,你竟是不知?林依听出她话语中暗含责备之意,忙解释道:这个把月,光顾着为小姑子忙活,想必府尹夫人也有耳闻。
府尹夫人听她提张八娘被休的事,突然笑起来:世间之事,机缘巧合,真是妙不可言,我家马上就有喜事,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家小姑子。
喜事?林依马上联想到同样被休的衡娘子,难道是她要改嫁?府尹夫人猜到林依在想甚么,摆着手笑道:莫要想歪了,这桩喜事,与她无关,而且既是我们家的喜事,也是你们家的喜事。
林依越听越糊涂,府尹夫人偏又不讲明,让她好奇心猛涨,追问了几句。
府尹夫人笑道:别急,再过几日,自然明了。
这话,与那日张仲微的语气倒有几分相似。
林依断定,他们有事瞒着自己。
府尹夫人把话题重新转到正题上来,问林依道:杨家娘子店的生意好转,你如何看待?府尹夫人从来只坐等分红,不兴过问生意的,今日特特提起,林依十分好奇,答道:上回那事儿,都过去个把月了,总会有人淡忘,加之他们店内环境雅致,生意好起来,倒也不奇怪。
府尹夫人道:好大一只蟑螂呢,官司又灰头灰脸,哪能这容易就被人忘了,环境再雅致也没用,他们生意能再度好起来,全因攀上了高枝。
高枝?谁?林依头一回听说,惊讶问道。
府尹夫人并不直接回答,只道:王翰林的俸禄,还不如我们家老爷,她家夫人却能天天去杨家娘子让吃酒,照你看来,这是为何?此话虽是问句,但府尹夫人一定知道答案,不过是想考校林依。
林依仔细琢磨起来,一种可能,是牛夫人的思路与她一样,与王翰林夫人送了股份,但参照牛夫人以往的行事作派,此种可能性不大;另一种可能,即牛夫人许了王翰林夫人免费去吃酒,兴许还送了礼,反正王翰林夫人一去,自有招揽生意的效果在,她横竖是亏不了的。
林依将她的分析讲与府尹夫人听,又自嘲道:我家官人同样是个官,还与牛夫人沾亲带故呢,我的待遇,却与王翰林夫人截然不同,果然官阶差了几品,就大不一样。
府尹夫人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最后这句,突然道:别急,不远了。
这话没头没脑,听得林依一头雾水,但府尹夫人并没打算解释,只接着她前面的话道:我打听到消息,同你猜得一样,杨家娘子店,确是免了王翰林夫人的酒钱,且还送过一份大礼。
府尹夫人讲完,将酒杯朝桌上重重一顿:王翰林夫人收受贿赂,好大的胆子。
林依虽不大懂得官场上的道道,但也晓得,官员私下收些小礼,大家都是习以为常,就算闹出去,也没 甚么大不了,毕竟像欧阳府尹这般清廉的官员,并不多。
这些门道,林依都知道,府尹夫人自然不会晓得,那她为何还这样大的反应?林依正疑惑,抬头瞧见府尹夫人唇边一丝得意的微笑,忽地明白过来,当下正是拜相之争激烈的时候,任何一丁点儿的小毛病,都能被对手所利用,作出大文章来。
府尹夫人见林依不作声,以为她愣住,遂拉起她的手,拍了拍,道:这些事,你晓得就行,不必操心,凡事有我呢。
倒是脚店的生意,该想想辙了,若还蛤只有六张桌子,就算对手少了一家,也多赚不了。
这暗示太过明显,林依不用动脑筋,就能明白——王翰林要失势了。
王翰林夫人无法再替杨家娘子店做活招牌了,总而言之,杨家娘子店离倒闭不远了,林依得想办法扩大店面,以接纳多出来的人流量。
林依很乐意扩大店面,但本金从哪里来?开店几个月来,虽然赚了一些,但远达不到杨家娘子店那样的规模。
府尹夫人只负责透露信息,筹钱的事,她可不管。
在林依思索的时候,府尹夫人再次拍了拍她的手,勉励了几句,起身告辞。
林依早就想扩店面,今日经府尹夫人这一提,愈发激起斗志,待她一走,就去翻账本,拨算盘,忙个不停。
张八娘送走衡娘子,走进里间来,见林依忙碌,奇道:三娘,还没打烊呢,你算甚么帐?林依边算边叹气:六张桌子太少了,想将店面扩一扩,钱却不够。
张八娘笑道:我还道甚么事。
说完,取出贴身收藏的钥匙,开了藏钱的小箱,将李舒送她的一匣子首饰拿出来,放到林依的算盘前,道:卖了这个,还能顶几个钱。
林依看也不看就推回去,道:那是大嫂送你的,我怎能拿来使用。
张八娘道:这有甚么,你就当是我入了股,若不够,我那里还有百亩田。
林依捧起匣子掂了掂,笑道:大嫂还真舍得。
张八娘也笑:那你这做二嫂的舍得不舍得?将你这红火的脚店,分我几股?林依拍了她一下,故意道:几股?你胃口也太大,顶多分你一股。
二人嘻嘻哈哈,似回到了小时候,笑闹一阵,林依取出一杠杆,称了称首饰的重量,再折算成铜钱,摇头道:还是不够。
张八娘惊讶道:这匣子首饰不算少,足够把隔壁的上等房也租下来了。
林依奇道:我是想开一家宅园式的酒店,再租一间上等房做甚?张八娘愣了半晌,感叹道:三娘,自小我就晓得你是个有雄心的,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得一步一步来,在东京买个宅院,那得花多少钱,咱们还是先租一间上等房再说。
张八娘所讲不错,但林依有她的想法,官宦夫人多,是张家脚店的优势,人人都是冲着这点来的,反言之,若留不住官宦夫人,张家脚店也就离倒闭不远了。
而现如今,东京城内酒楼式的娘子店、宅园式的娘子店,已有好几家,许多官宦夫人都 爱去,张家 脚店若不是还有府尹夫人常常来,生意早被抢光了。
林依问张八娘道:若再租一间上等房,改成脚店,会多吸引几个官宦夫人来么?张八娘觉得不可能,摇了摇头。
林依叹道:先前官宦夫人聚会时,就已有人抱怨了,咱们店面小,又没济楚阁儿,她们不爱来呢。
张八娘想了想,道:你讲得也有道理,若一样都是宅园式的酒店,咱们家掌柜的是官宦夫人,她们家掌柜的却是布衣,那些爱讲究身份的官宦夫人,一定更愿意上咱们店来。
林依又开始翻账本,道:就算租不了宅园,也该把酒楼租一栋,不然官宦夫人都要跑光了。
张八娘问道:不知租一栋酒楼,或租一座宅园,价钱分别是几多?林依道:等你二哥回来,叫他打听去。
张八娘点头,笑指首饰匣,叮嘱道:别忘了我的股份。
林依作势要打她,张八娘迅速拉开门,溜出去了。
晚上张仲微回来,林依没急着讲扩店面的事,先将府尹夫人提过的喜事来问他。
她拎住张仲微的耳朵,道:到底是甚么事,你们都晓得,只我一人蒙在鼓里。
张仲微叫了声哎哟,求饶道:娘子,是好事,又不是坏事,你揪我作甚?林依想了想,逗他道:好事近了?莫非是要纳妾?张仲微努力将耳朵挣脱出来,又钳住她的手,道:尽瞎扯,好事在欧阳府尹家里,我只不过是沾沾光。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双喜临门张仲微与府尹夫人,都口口声声称有好事,究竟能是甚么好事?林依问道:这好事,是欧阳府尹,还是他家人?张仲微道:自然是欧阳府尹。
欧阳府尹?男人这辈子,三桩大喜事,无非是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林依突然灵光一现,问道:可是欧阳府尹要高升?张仲微赶忙捂住她的嘴,小声道:还只是小道消息,莫要嚷嚷。
林依一猜即准,很有几分得意,心道,这肯定不是小道消息,府尹夫人谨慎,张仲微老实,他们都道好事近了, 那定然八九不离十。
张仲微听过她心中所想,摸着脑袋一笑,并不反驳,林依愈发断定自己猜对了。
三日后,张仲微带回消息,欧阳府尹在圣上面前参了王翰林一本,告他收受商人贿赂,圣上因前段时间的眉州械斗事件,本来就对王翰林有看法——王翰林运气不好,与倒霉的方睿同属一派,此次受贿事件,便成了压倒危房的最后一根稻草,虽不至于令王翰林贬职,却使他颜面扫地。
王翰林受贿一事被揭发,直接影响了行贿人,杨家娘子店的生意一落 千丈,就在林依为此欢欣鼓舞,积极筹备资金,准备大干一场之时,更好的消息传来,两派之争,渔翁得利,欧阳府尹升官,任参知政事,权同副相。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不太好听,却十分贴切,曾经的欧阳府尹,如今的欧阳参知,虽不属于任何党派,却有亲近之人,张仲微很幸运,就属于其中一员。
自从欧阳府尹高升的消息传出,州桥 巷的人流量,陡增数倍。
那些个官员,个个都是人精,晓得张仲微与欧阳参知走得近,来道贺时就稍上了各自的夫人,叮嘱她们到府尹夫人面前贺过,再来张家脚店与林依套套近乎。
张家脚店总共才六张桌子,根本容不下这许多人,幸好那些夫人并不是真来吃酒的。
不拘哪里挪个凳子就能坐下,只是苦了林依,不仅要亲自出来招待,还要提起精神与她们周旋,如此迎为送往好几日,把她累得够戗。
这日又送走一批官宦夫人,林依直觉得腰酸腿疼,早早儿地就命打烊,躲进里间,一头倒在床上,再不想起来。
张仲微与其相反,是在家闲了好几天,见状忙走上来,替她捶腰捏腿。
林依趴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享受着按摩服务,嘀咕道:作甚么我一天到晚应酬那些夫人们,你却藏在房里享清闲。
张仲微道:这是欧阳参知吩咐的,不能叫人瞧出我与他关系好,免得惹来麻烦,因此我只躲在家里闭门谢客,连翰林院也不去。
既是把麻烦事都计算上了,想必已对张仲微作出了安排,林依笑意盈盈,问道:欧阳参知还与你讲了甚么?张仲微晓得林依在想甚么,俯下身子,低声道:欧阳参知有心提拔,却无奈我资历尚浅,再说此时行事,太过招摇,且再等上一等。
林依并不性急,道:如今朝中局势混乱,比起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官职低些,并非坏事,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趁着有欧阳参知照拂,赶紧多赚些钱,在东京安个家是正经的。
张仲微替她捶着腰,惭愧道:要安家,得挣钱。
靠我那几个俸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幸亏娘子能干,会开脚店。
林依笑道:那也是托你的福,若你不是个官,这店哪能开得顺。
小小一记马屁,叫 张仲微笑开了怀,格外帮林依多捏了一会子。
第二日,张家脚店生意又爆满,张张桌子前坐的都是官宦夫人,林依挨个看去,期间有许多熟人,靠墙的赵翰林夫人,还有角落里的陆翰林夫人。
赵翰林夫人拉住张八娘的一只袖子,盛情邀她也坐下吃一杯,浑然忘了不久前她才讲过张八娘的闲话。
陆翰林夫人与林依并不熟络,今日却主动走到她面前,问她可得闲坐一坐。
林依实在有些累,不愿应酬,但陆翰林夫人的身份比她高出许多,这会儿又是店中客人,她没理由不去,只好随她到桌边坐下。
陆翰林夫人把身段放得低低的,亲手斟满酒,递到林依手中。
林依有些受宠若惊,忙客气问道:我店里的酒菜,还合陆翰林的口味?陆翰林夫人点的酒,还有几碟子菜,都是店中最贵的,笑道:那杨家娘子店,自诩东京第一,我看他们卖的酒菜,还不如你家的。
杨家娘子店,已濒临倒闭,陆翰林夫人怎拿出来与正当红的张家 脚店相比?这些官宦夫人,个个精明无比,林依可不认为陆翰林夫人是无心之语,其中必有深意。
她仔细想了想自身与牛夫人的关系,决定谨慎作答,道:杨家娘子店乃是大酒店,我们这却只得六张桌子,顶多算个拍户,哪能与它相比。
陆翰林夫人略微一愣,不再深究此话题,转而谈起杨升的亲事,道:不知我送去的那个妾,合不合杨少爷的心意,张翰林夫人若遇见他,替我问一声。
陆翰林夫人句句不离杨家,究竟是甚么意思?林依最讨厌打哑谜,不由得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陆翰林夫人说笑了,我这外甥媳妇,怎好去过问舅舅的后院。
林依语气不善,陆翰林夫人听了出来,忙赔笑道:张翰林夫人休气,我这不是担心送的妾不合杨少爷的心意,牛夫人不喜欢么。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林依反倒听明白了,陆翰林夫人大概也明白兰芝送的不是时候,知道牛夫人会恨她。
牛夫人的态度,陆翰林夫人并不放在心上,但她拿不定张家与杨家的关系,担心张家也因此恨她,所以到林依 这里探风来了。
张家有可能将陆翰林恨上,这结局,陆翰林夫人肯定早就想到了,但早些时候他们根本不把官微言轻的张仲微放在眼里,因此不管不顾,如今时局不同,才着起急来了。
看来陆翰林夫人与陆翰林不够聪明,杨家与张家的关系如何,哪里需要试探,打听打听之前的官司,再看看杨家娘子店行贿一事是谁告发的,就能知道了。
林依念及张仲微在翰林院当差,与同僚搞好关系很重要,于是就想宽一宽陆翰林夫人的心,但她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明着讲自家与外祖母家的关系不好,便只委婉道:许久不曾去过杨家,不知情形如何,哪日遇到,再帮陆翰林打听罢。
按照常理,陆翰林夫人听见这话,该高兴才是,但她嘴角虽然朝上翘着,眼里闪过的,却是一丝失望。
林依眼尖具见,大为困惑,待要仔细琢磨,却听见张八娘在赵翰林那桌唤她,只好起身,与陆翰林夫人告了个罪,转到张八娘那边去。
张八娘明显吃多了几杯,双颊通红,拉住林依道:三娘,赵翰林夫人好酒量。
林依猜想她是不会推酒,才吃多了,不禁好笑道:赵翰林夫人好酒量,又不是你好酒量,为何要使劲吃?赵翰林夫人笑道:我与八娘子投缘,就请她多吃了几杯,张翰林夫人切莫怪她。
林依看看她,又看看张八娘,不知她们是和解了, 还是面儿上情,只好讲些不疼不痒的客套话:我家的酒,可还中吃?赵翰林夫人大声赞道:整个东京城,就属你家的酒味道最好。
她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当即唤来祝婆婆,又点了一壶酒。
有人大方花钱,林依偷着乐,扶了张八娘起身,道:八娘醉了,我扶她进去。
赵翰林夫人慢用。
赵翰林夫人明显还有话讲,但林依不待她出声,就扶着张八娘转过了身去,迅速进了里间,叫张仲微把门关起。
张八娘酒劲冲上来,脸上发烫,忙挣脱了林依的手,倒了盏冷茶吃下,方觉得好些。
林依问她道:赵翰林夫人与你道过歉了?张八娘点了点头,道:她说那日是无心之语,叫我别往心里去。
林依提醒她道:城里不比乡下,掏心掏肺的人少,虚情假意的人多,遇事得多分辨。
张八娘的脸更红了,慢慢垂下去,道:我晓得这酒不该吃,但她是客人,又是官宦夫人,我不知如何推辞。
林依教她道:下回再遇见这种事,就道你是酒保,要招待客人,不能饮酒。
张八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林依指了指床,道:歇会子再出去罢。
张八娘方才吃酒,已是失职,不敢再停留,忙摇了摇头,重回房中。
张仲微方才一直没出声,等张八娘出去,才替她求情道:娘子,八娘子头一回做店小二,规矩多有不懂,今日就饶了她罢,若有再犯,再扣月钱不迟。
林依好笑道:我一句重话也无,更没提月钱,你这是求的哪门子情?第一百七十六章 险中圈套张仲微笑道:我晓得你分寸拿捏得好,但言语间还是有些许责怪。
林依道:就是要她听得出来,须知她朝店里一站,就不仅是我的小姑子,更是酒保一名,凡事无规矩不成方圆,该责罚的,不能含糊,不过念在她是头次犯错,我确是没打算罚她。
张仲微忙躬身一揖,道:娘子大度,是为夫小人之心了。
林依轻拍他一掌,拉他到桌边坐下,道:少嬉皮笑脸,我有正事问你。
张仲微问道:娘子有甚么事,愿闻其详。
林依将陆翰林夫人之异状讲与他听,又道:稍微有点儿眼力劲儿的,都该看得出来我们与杨家关系不好,陆翰林夫人并不像那愚笨之人,为何却看不出来,还特特来试探于我?张仲微听了这话,严肃起来,仔细思忖一番,沉声道:的确是试探,但试探的目的,只怕与你想的不同。
林依更加奇怪:那她是为了甚么?张仲微没急着作答,反问道:陆翰林夫人试探张杨两家的关系,你是怎样回答的。
林依道:这事儿众人都晓得,横竖瞒不住,我便照实答了。
张仲微大松一口气,笑道:到底是我娘子,就是机灵。
林依糊涂了,问道:这里面有甚么干系不成?若我骗她,称张扬两家关系好,又会如何?张仲微道:若真这样答,可就中了她的圈套,如了她的愿了。
林依大吃一惊,她虽猜到陆翰林夫人是有所图,却没想到事情这般严重,自己竟是差点中了圈套了,忙问:陆翰林夫人究竟是甚么目的?张仲微摆了摆手,先起身察看门栓,牢牢锁了,又将窗户关严实,再才坐回来,低声道:照我看,他们准是怀疑我们两家关系不好是装出来的。
林依大惑不解:这有甚么好装的?说完又自嘲:我自认为向那些官宦夫人们学到不少,没想到还是不中用。
张仲微道:官场上的事,你看不明白也正常,你可还记得,陆翰林与王翰林是同属一派的?经这一提醒,林依明白过来,方睿、王翰林、陆翰林,都是同一派,近来他们那派,接连受挫,先是方睿降职,后是王翰林被圣上责罚,前一桩事,与张伯临的岳丈有关,后一桩事,与张仲微的外祖母有关,总而言之,都与张家有些关联,因此他们便对张家生出疑心来。
林依又仔细想了想,问道:王翰林他们是怀疑牛夫人行贿一事,乃张家故意安排,这才使陆翰林夫人来探消息?张仲微点头道:与我想的一样。
林依一阵后怕,若当时她答的是张扬两家关系好,可就正中陆翰林夫人下怀了,她拍了拍胸口,道:幸亏我照实答了,不然便要弄巧成拙。
张仲微道:张家太过显眼,已遭人记恨,往后还是避讳些好。
林依赞同道:说的是,也别尽想着升官发财,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咱们有欧阳参政庇护,哪怕你只当个编修,一样能发财。
张仲微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笑问:娘子已想出发财的门道了?林依起身,端正福了一礼,笑道:正是要求编修帮个忙,上牙侩那里打听打听各种酒楼的租价。
张仲微一愣:你要租酒楼?林依将扩展店面的想法讲与张仲微听,本以为他会同张八娘一样极力反对,但没想到,张仲微却是大为赞同,他认为,从这几日官宦夫人的往来情况,就能罕见张家脚店日后生意的走向,因此租一间符合官宦夫人身份的酒楼,十分必要。
林依获了支持,有些激动,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反对,把说辞都想好了。
张仲微道:我作甚么要反对,我与同僚们出去吃酒,稍微差点的酒楼,他们都不爱去,想来他们的夫人也是一样讲究的。
如今她们看在欧阳参政的面子上,还来照顾生意,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没有人愿意一直坐在不合自己身份的酒店里吃酒。
林依扑过去,紧紧将张仲微抱住,激动道:还是官人深知我心。
张仲微回抱住她,惭愧道:我也是嘴上讲得好听,落到实处,一筹莫展,租酒楼可是要钱的,我的俸禄少,光靠咱们攒下的钱,只怕是不够。
林依取出张八娘的首饰匣,递与他瞧,道:这是大嫂赠与八娘子,八娘子又拿出来助我的,说是当她入了股。
到底是亲妹妹,行事大方又贴心,叫人感动,张仲微将匣子递回林依手中,道:正好有八娘子相助,咱们就把酒楼租起来。
他趁着这两日休假不用当差,便避开巷中来往的官员,选了另一条路出巷,溜到街上去寻牙侩,打听酒楼租价。
东京房价贵,租酒楼的价钱就更不用说,张仲微打听了好几家,认真做了记录,最便宜的双层酒楼,每月租价是两百贯足陌,宅园式的酒店,那就更贵了,一座最便宜的也得上千贯,吓得张仲微没敢细问。
林依看过张仲微的记录,很是失望,她最想租的宅园式酒店,成为了泡影。
张仲微见她沮丧,安慰道:那酒楼是两层的,总比咱们现在这间强,不如去看看再说。
林依不是很愿意,因为双层的酒楼一般也是临街的,她之所以中意宅园式酒店,除了环境优雅,就是因为带个院子,能为防止外人闯入,让来吃酒的娘子们更有安全感。
不过,近日来张家酒店的官宦夫人实在太多,又个个点名要见林依,使她疲惫不堪,若出去看酒楼,正好能躲一躲,也是好的。
因此林依就依了张仲微,戴上盖头,随他去同见牙侩,再由牙侩领着,去瞧那栋月租两百贯的酒楼。
林依对这样的酒楼,本就不大喜欢,等到了地方,更觉失望,那两层的楼房,根本不能称之为酒楼,里面没有刷墙,没有铺地砖,桌椅板凳全无,甚至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
她忍不住质疑道:这楼只得个壳子,也要两百贯?张仲微也很不满:简直是抢钱。
牙侩晓得张仲微是个官,不敢怠慢,陪着笑道:大官人,东京的酒楼,就是这个价,你若觉得不合算,不如买一栋更好。
张仲微问道:买这样一栋,需得几个钱。
让林依租这样的酒楼,她都不愿意,买来作甚,忙道:咱们不买,且到别处看看再说。
她拉着张仲微,别过牙侩出来,叹道:我一直都晓得东京房价贵,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两百贯竟只能租个破破烂烂的楼。
张仲微道:那楼只是简陋些,并不破旧,咱们租下来,刷一刷,铺一铺砖,还是能用的。
林依很想捶他一拳,无奈是在街上,只好忍住了,没好气道:再置办些桌椅板凳,重盖一间厨房,是不是?张仲微哑口无言,尴尬咳了两声,红着脸道:花费的是多了些。
林依自言自语道:不知那装修好了的,每个月得多少钱。
张仲微忙掏出他之前的记录,指着其中一条与她看,道:我问过牙侩的,这栋每月五百贯的,装饰得极好,别说桌椅板凳,连温酒的炉子都有。
五百贯,林依吞了吞口水,张仲微每个月的俸禄,是五贯,这栋酒楼每个月的租金,竟是他俸禄的百倍,着实吓人。
张仲微也意识到这一点,更显尴尬,把记录收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咱,咱们再看看。
回到家中,林依盯着账本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一拍桌子:反正都是个贵,我还看那两层的酒楼作甚,直接去瞧宅园。
杨婶正在推门,想要进到里间来,猛一听见这话,惊讶道:二少夫人,你怎么晓得有人要租宅园?林依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问道:有人要出租宅园?杨婶点了点头,将一封茼递上,道:不知谁家的小厮,跑来将这个与我,说是他家有宅园要出租。
讲完又问:二少夫人,方才我还没告诉你呢,你怎地就晓得租宅园的事了?林依转过头去,冲张仲微一笑:这大概就是心想事成?张仲微也觉得这事儿太巧,凑过来同林依一起拆那封茼。
封茼内并没有信,只有一张招租启示,两人把启示看完,齐齐嗐了一声:这叫甚么心想事成。
原来那招租的人,是牛夫人,她想出租的, 正是杨家娘子店。
林依道: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杨家娘子店如今门可罗雀,再不将店盘出去,就要亏本了。
张仲微道:看这样子,外祖母是急着脱手,不然不会给我们也送一份来,此时若租下,倒是能压压价,不过……林依见他吞吞吐吐,奇道:当家人,你这到底是想租,还是不想租呀?第一百七十七章 学习窦义张仲微很矛盾,一方面,他认为机会难得,出于成本考虑,应该将杨家娘子店盘下;另一方面,他却担心由此会让人误会张杨两家的关系,毕竟王翰林一派已开始怀疑了。
林依听过张仲微的疑虑,斩钉截铁,替他作了了断:咱们不租,杨家娘子店是自杨府后院隔断出来的,我才不愿和牛夫人离得那样近。
张仲微便将那招租启示揉作一团,丢到一旁去,道:就听娘子的,咱们不租。
林依自己不愿租,还是留意了杨家的动静,心想,不知哪个有运气,低价将那座宅园租了去。
她却是想错了,从商者,大都爱讨个好彩头,而杨家娘子店自开张以来便事故不断,他们都认为该店风水不好,对牛夫人招租一事,要么不屑一顾,要么趁机压价。
落到最后,竟无一家将生意做成,牛夫人无奈之下,只好又将酒店重新改回了杨家内院,可惜了那些豪华的装饰。
林依瞅准机会,托牙侩出面,将牛夫人低价抛售的贵重桌椅和精致酒器尽数买下,捡了个大便宜。
酒器是银的,搁到里间,桌椅板凳摆不下,便搬到下等房藏起。
青苗一面帮忙,一面笑得欢快:牛夫人的店不曾盘出去,这回亏大了。
林依道:她再亏,咱们也赚不着,宅园还是没着落。
青苗不作声了,良久,道:二少夫人别急,咱们慢慢赚,总有攒够钱的一天。
青苗的性子才是最急的,却反过来劝林依,惹来众人一片笑声。
青苗抱怨道:城里就是麻烦,这要是在乡下,随便哪里寻一块地,就能盖房子,根本不消花钱去租。
祝婆婆是土长土长的东京人,对城里的情况更了解,反驳道:你这话却差了,盖房子,跟城里还是乡下并无关系,只要有钱,在哪里都能盖。
青苗叹道:说的是,可不就是没钱,若咱们手里有钱,也能在东京买一块地,想盖甚么样的酒店,就盖甚么样的酒店。
林依听她们讲买地,突然想起在杂书中看过的一则小故事来,那本杂书,还是在乡下时,自张家小院一角落捡到的,她猜想张仲微大概也读过此书,便叫青苗带着众人继续搬桌椅,自己则拉了张仲微回房,问道:仲微,你可晓得前朝富商窦义?张仲微挠着头想了想,道:略知一二,他盖房租屋起家,不到四十便为长安首富。
果然张仲微也是知道的,林依兴奋起来,奔到书箱前一阵猛翻,却一无所获,失望道:那本书不曾带到城里来。
张仲微疑惑道:娘子,不过一本杂书而已,自然不会带到城里来,你特特寻它作甚么?林依道:我记得窦义当年只花了极少的钱,就买下了第一块地皮,但却忘了他是如何做到的。
张仲微记性好,略想了想就记起来,道:他之所以花费少,是因为买的地,乃是个废弃不用的粪池,虽然足有十几亩,但根本没人要,他只花了不到八十万的钱,便将其买了下为,雇人填平,再盖店铺,租与波斯人做生意,由此发了财。
林依听着听着,两眼放光,恨不得立时奔住东京大街,也寻个废弃的粪池买下。
张仲微瞧出她心思,好笑道:若钱这样好赚,人人都去了,你想想,朝廷可是不许布衣百姓大量囤地盖房的,窦义却为何能做到?林依并不知朝廷有如此规定,愣了,道:我只记得窦义是买地建了马球场,送与当场太尉,讨了他的欢心,从此才飞黄腾达,却不知里头有这样的原因在。
张仲微见她蔫蔫的,似霜打了的茄子,问道:娘子,你突然提起窦义作甚,难不成你也想买地?林依趴到桌上,道:我想学窦义买粪池。
这话太过逗趣,张仲微大笑不止,林依没好气白了他一眼,道:怎么,许窦义买粪池盖商铺,就不许我也盖个酒店?只是我没他那样的好运气,只能想想罢了。
她半开玩笑,张仲微却认真思考起来,道:娘子,你若只是想盖酒店,何须十几亩,一亩地,甚至半亩地足矣。
林依猛地直起身子,来了精神,急急问道:你有办法弄到地?张仲微缓缓踱着步,道:识字的人不多,就算识字,也少有人会去看杂书,因此知道粪池也能盖房发财的人,定是极少的。
林依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别人不知这事儿,与咱们有甚么关系?她讲这话时,张仲微正好走到她旁边,见她双眼懵懂,煞是有趣,忍不住伸手敲了敲她脑门,笑道:既然大多数人都不晓得,或许京城说不准还有废弃的粪坑遗漏也不定。
林依不顾他的手还搁在自己头上,跳将起来,拽了他就朝外走:咱们上街瞧瞧去。
张仲微从未见过林依这般性急的模样,好笑道:瞧甚么?看哪里有粪坑不成?林依一顿足:你少笑话我,难道你有更好的主意?张仲微拉了她重新坐下,道:其实咱们大宋,同窦义一样买地盖房出租的人,不在少数。
林依点头道:那是,东京城遍地出租的房子,总是有人盖的,那些人,想必不是大商贾,就是高官。
张仲微道:不只这些人,你忘了咱们这两间房,是向谁租来的?林依脱口而出:楼店务。
张仲微却轻轻摇头,原来楼店务只管出租,负责盖房子的,另有部门,称为修完京城所,这修完京城所,本来只负责修筑城墙和宫殿,等到城墙修得差不多,宫室也盖得够豪华,便奏请朝廷划拨地皮,盖房出租,林依他们所租的房屋,就是这样来的。
张仲微讲完,又道:朝廷划拨土地,都是成片成片,我就不信其中没有废弃用不着的地方。
林依一下一下敲着桌子,道:有肯定是有的,但不靠关系,肯定弄不到。
张仲微的那篇话,本是讲解与林依听,没想到把他自己的信心也提了上来,道:管他呢,先寻到地再说,说不准‘修完京城所’正为无用的地发愁也不一定。
此话有理,若真好运如同窦义,能寻到众人都不愿要的地,林依也有信心将其买下来。
夫妻俩从前朝富商处得来启示,说干就干,林依取过盖头,张仲微抓了把铜钱,二人到巷口租了一乘双人轿,同处坐了,方便低声细语,免得被旁人听了去。
东京城极大,这时天色已晚了,两人不敢走远,就在州桥附近转了一圈,只见处处繁华,别说废弃粪池,连竹席大小的无用之地都找不出来。
林依略显沮丧,道:窦义的运气,果然不是人人都有的。
张仲微颇不认同这句话,驳道:亏你还算聪敏人,怎么悟不出来?窦义那不是运气,而是眼光。
林依登时汗颜,惭愧不已,亏得她自诩穿越人士,见识却不及本土男张仲微。
惭愧之余,又深感幸运,这位见识不凡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官人,终身的依靠。
她这样想着,心中甜蜜,就不知不觉朝张仲微身上靠去。
轿帘还掀着呢,张仲微唬了一跳,却舍不得将林依推开,便飞快地伸出一只手,扯下帘子,将路人的目光隔在帘外,再把林依紧紧搂了。
夫妻俩有了共同的目标,感情格外浓厚,两人自外面回来,直到上床就寝,还在聊个不停,意犹未尽。
林依盖上被子,抱住张仲微,合眼微微一笑:还有大半个东京城没逛呢,一定能找出一块废弃的空地来。
第二日,夫妻俩早早起床,精神抖擞地准备再次出发,接着寻找废弃不用的荒地,不料才出卧房门,就见牛夫人端坐在店中,面前摆了四、五只酒壶,还有一整套四时花卉的酒杯。
牛夫人这时节,这时辰,到张家脚店来作甚么?林依一眼看出,牛夫人面前的酒壶和酒杯,都不是张家脚店之物,想必是她自己带来的,她不由得暗自生疑,这是唱得哪一出?时辰尚早,店中别无其他客人,只有牛夫人静静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上,张仲微也看出了异状,轻拉林依的袖子,悄声道:娘子,别理她,我们悄悄溜出去。
林依好笑道:这是咱们的店,又不是她的,作甚么要跟做贼似的。
再说我行事向来问心无愧,心里有鬼的人,是她。
张仲微见她停下了脚步,问道:那咱们不出去了?林依道:反正你几日都不用去当差,咱们待会儿再出去也是一样,且等我去会她一会,看她又想出了甚么花招。
牛夫人虽然是外祖母,张仲微却极不放心她的为人,提醒林依道:小心着点,她虽是长辈,却隔了好几层,别尽让着她,也该让她晓得咱们不是好欺负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牛氏受气林依轻轻一点头,道了声省的,挺直腰朝牛夫人走去,笑道:外祖母今儿有空上咱们店坐坐?一大清早就吃酒,恐怕不太好,我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甜水,外祖母要不要尝尝?牛夫人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是笑了,还是没笑,指着桌上的一排酒壶道:这是我们家的酒,仲微媳妇来尝尝。
林依脸一沉,上别人店请老板尝自家店的酒,这可就是较劲了,只是杨家娘子店都倒闭了,牛夫人这是踢的哪门子馆?牛夫人好似没瞧出林依脸色不大好,伸手朝自己对面的座位一指,示意她坐下。
林依如今可不怕她,倒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便遂了她的意,朝桌前坐了。
牛夫人既然慎重其事地来,想必酒中有乾坤,林依抑住心中好奇,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手端起最边的一杯,抿了一小口。
这酒的味道,林依还算熟悉,杨家娘子店开张时,曾在桌上吃过,那时听祝婆婆讲,这是在酒中掺了樱桃,再尝另外四杯,也是在酒中掺了别的物事,只是掺的口种太多,一时辨不出来是哪些。
牛夫人待林依尝完,问道:仲微媳妇,你也是开脚店的人,觉得我这酒水如何?林依放下杯子,真心赞道:正店也有这样的酒卖,却没外祖母家的味道好。
牛夫人自得一笑,道:这是我家祖传的手艺,自然非同一般,你若是看得上,我亲自教你。
既冠上了祖传二字,又怎会轻易教与别人,林依可不是好糊弄的人,一下就听出了破绽来,不过她没把心思露在脸上,反而顺着牛夫人的话道:这样珍贵的秘方,那怎么好意思……牛夫人见她如此,以为她上了道,露出笑容,道:都是亲戚,莫讲见外的话……林依装作迫不及待,急急忙忙打断牛夫人的话,问道:外祖母,这五样酒,便是五种秘方,你卖与我,要几个钱一张?牛夫人见她迫切,笑容更盛,摆手道:你这话就更见外了,我是你外祖母,怎好意思收你的钱,你把我家娘子店买下,这五张秘方,不收你一文钱,全附赠于你。
说完又似舍不得,嗟叹道:你这时候买我的店,可是捡了大便宜了。
谁不知杨家娘子店已经倒闭了,且盛传风水不好,谁买谁倒霉,牛夫人敢将这篇胡话讲出来,让林依不禁开始反省自己——平日她是不是表现得太软弱可欺了?以至于牛夫人敢将这样拙劣的伎俩拿出来糊弄她?牛夫人见林依一直不作声, 以为她是在犹豫买不买,便道:你放心,我不会亏了你,只要八百贯,那店就是你的了。
这价钱,还真让林依怦然心动,原来不是单纯的拙劣伎俩,而是有价格攻势作后盾,只可惜,她就算把店便宜赠与林依,林依也不肯收下,她可不愿交店开在杨家后门口,更不愿因此让王翰林一派起了疑心。
这些原因,林依不能讲出口,她也懒得现编理由,直接拒绝道:我们不愿买外祖母的店,你还是去问问别人罢。
说完起身行礼,道:我还有事,外祖母慢慢吃着,我先行一步。
牛夫人欲出声相拦,但又觉得求着林依,折了她长辈的身份,于是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吃她自己带来的酒。
她浑然没事人一般,青苗却瞧她不顺眼,同杨婶嘀咕:一大清早就来寻事,还想哄着二少夫人把她家破店买下,当咱们是傻子么?杨婶也是个直脾气,信奉有仇就要报,听过任婶的报怨,就想替林依出这口气,遂把白巾子朝胳膊上一搭,再到柜台前取了一份酒水单装样子,走到牛夫人桌胆弯了弯腰,恭恭敬敬道:这位客人, 我们店有规矩,不点酒水,不能久坐。
杨婶脸色平静,带着此谦卑,浑然就是一名尽职尽责的酒保,丝毫瞧不出有怒气,她也不管牛夫人认不认得字,将酒水单翻开,摊到她面前,道:客人,小店有数十种酒水,任您挑选。
牛夫人多年算账,略识得几个大字,但面对密密麻麻的酒水单,还是有许多字认不出来,她对杨婶讲的那条规矩,本就不满,再看了这份看不太懂的酒水单,更不高兴起来,阴沉着脸道:我经营酒店数十年,从未听说过有这规矩。
杨婶笑道:那是因为您家酒店的店面大,不似咱们这小店,一共只得六张桌子,若人人都跟您似的,那真要吃酒的客人,可就没位子坐喽。
这话极有道理,牛夫人反驳不了,急了,将酒水单朝地上重重一扔,道:不是我没钱点,实在是你们店中的酒水粗劣不堪,入不了口。
她生气,杨婶却不气,脸上依旧带着笑,问道:那照您看,甚么样的酒,才算是好酒?这话问到了点子上,牛夫人马上将桌上摆着的酒壶一指,道:这才是好酒。
杨婶还没接话,青苗忍不住了,叫道:哎哟,我们夫人与你客套一句,你还就当真了,不就是果酒吗,满大街哪家没有,我们祝婆婆调出来的,比你这味道更好。
牛夫人又是气,又是疑,道:好话儿谁不会讲,既是有好酒,拿出来瞧瞧。
青苗站着不动,撇嘴道:那是专门与官宦夫人准备的,等牛夫人封了诰命再来吃罢。
若把杨婶的话比作暗刀子,那青苗就是来明的,只这几句,就叫牛夫人受不了,将桌子猛一折,呼地站起身,就要招外面的仆从进来。
青苗不待她开口,大声喝道:谁敢在朝廷命官家撒野?杨婶装作害怕不已,撒腿就朝外跑:不得了,出事了,我上衙门报官去。
牛夫人想起上回那场不愉快的官司,忙叫守在门口的自家丫头拦住杨婶,上前和颜悦色道:我只是想尝尝你们家的酒,你急甚么,既是瞧不起我,不愿给我吃,那我也不强求,这就告辞。
杨婶与青苗看着牛夫人拂袖而去,欢欣不已,相视大笑,只有祝婆婆很担忧,牛夫人毕竟是张仲微的外祖母,这瞧不起长辈的名声传出去,可不怎么好听。
晚上等张仲微夫妻回来,祝婆婆将这担忧讲出,林依这才知道他们不在家的一天里,店中差点出了事。
杨婶与青苗都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站在张仲微两口儿面前,异口同声道:就算罚 我们的月钱,也要叫牛夫人晓得厉害。
青苗还补充道:最好让她见了咱们就绕道走。
张仲微觉得这句话不对味,轻咳一声:别个见了大恶人,才绕道走呢。
众人扑哧笑出来,气氛缓和许多,祝婆婆道:二少爷说的是,咱们开店做生意,来的都是客,得罪不得。
张仲微却道:若放在以前,我就要说青苗几句,不过今日,得罪的好。
他才刚隐晦批评过青苗,怎转眼就改了口风?众人都是不解,只有林依心知肚明,张家下人公然赶走牛夫人的事一传出去,张杨两家交恶,就由不得王翰林不信了。
虽然歪打正着,但林依还是说了青苗几句,道:同样是给钉子吃,杨婶就比你有手段,既呛着了人,又句句是理,让人挑不出错来。
青苗服气,低头认错道:我不该提那酒只有官宦夫人才能吃,若真让她嚷嚷开去,给二少爷和二少夫人安个不敬长辈之名,麻烦可就大了。
林依暗道,这个倒是不必操心的,如今人人都晓得张杨两家关系不好,无论牛夫人讲甚么,别个也不会全信,再说她只是外祖母,并非祖母,差了这一个字,就与不孝没关系。
虽然林依并不担心,却没讲出来,且让青苗惦念几天,好让她长长记性。
时辰也不早了,祝婆婆辞去,杨婶到厨下做饭,青苗回房反思。
张仲微待他们一走,就跳将起来,冲去把门关了,回身兴奋道:娘子,咱们下等瞧的那块地如何?林依没他这样激动,冷静道:那地倒是空着,但只不过石头多些罢了,你怎晓得就是废弃的地皮,说不准早有人看上了。
张仲微依旧兴奋,搓着手道:我留意过了,那块地四面盖的都是出租房,样式与咱们住的无二,你想想,朝廷划拨宅基地给‘修完京城所’,都是成片成片,他们断没有四面都盖了房子,却独留那一块空地的道理。
此话有理,但林依还是觉得玄乎,便道:咱们在家里猜来猜去也没用,不如出门打听打听。
张仲微连连点头,道:我明儿就去‘修完京城所’,寻个人问问。
第一百七十九章 风水宝地林依却摇头,道:八字没一撇,莫要惊动了官员,还是找来牙侩问一问。
张仲微觉着有理,便先没朝修完京城所去,而是等到第二日,寻了个牙侩来家。
林依顾及现在的官宦夫人身份,不肯轻易让别人看了相貌去,但在家戴个盖头,又觉得别扭,便将店中的屏风搬了一个来,搁在里间,自己则朝屏风后坐了。
张仲微就坐在屏风前的交椅上,又命杨婶搬个凳儿来,请牙侩坐,牙侩知道他是个官,不敢坐,只肯站着回话。
张仲微将昨日见着的那块地描述给牙侩听,他照着林依先前的嘱咐,只讲了那块地的大小形状,却没讲在何处——两口子约好了,若这牙侩连地方都讲不出来,就一定是对东京城不熟,那他们换个人再问。
夫妻俩运气不错,这位牙侩对东京城大小地皮了如指掌,当即就答了上来,道:张官人,你讲的乱石地,可是东面市旁的那块?地点分毫不差,张仲微面露笑意,点了点头,问道:你可晓得,那块地是否归‘修完京城所’所有?牙侩躬身答道:回张官人的话,那块地的确是在‘修完京城所’名下,不过……不过甚么?有话明讲,亏待不了你。
张仲微追问。
牙侩倒不矫情,即刻讲明实情,张仲微两口子看中的那块地,并非真正的废弃地,而是修完京城所的一名官员假公济私,在为朝廷盖房子时,偷偷留下了一块,又怕明眼人瞧出来,便拖来几块大石头堆上,充作乱石地,以掩人耳目。
林依昨日的无意猜测,竟是准了,原来那地真不是废弃的,张仲微不解问牙侩:既是有人特意留下,却为何没盖房子,任其荒在那里?牙侩答道:那人前些年犯事,被革了职,地皮也就耽搁了下来。
张仲微了然,道:不知‘修完京城所’还愿不愿卖那块地。
牙侩道:张官人想买?我奉劝你一句,还是别买了。
张仲微问道:为何?牙侩道:留地的人还没来得及盖房子,就把乌纱帽给丢了,晦气;再说那块地与犯官沾边,张官人又是在任上的,还是不要买的好。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都是小人愚见,张官人勿怪。
牙侩这样讲,很可能就此丢了生意,可见是真心相劝了,林依顿感此人还算老实,便轻轻叩了叩屏风框,示意张仲微到后面来,将一把铜钱递与他,小声道:这人还不错,与他几个赏钱,叫他帮咱们留意着。
张仲微会意,拿着铜钱打赏了牙侩,道:多谢你实情相告,我们还要买地,若有合适的,麻烦知会一声。
牙侩问道:不知张官人想买甚么样的地?像刚才那块一样的?是可遇不可求,只怕再寻不出第二块了。
张仲微想买的,是别人废弃不用的地,可这话要是讲出口,难免令人生疑,他欲寻个万全的理由出来,却一时想不到,只好走到屏风后问林依,附耳道:娘子,你脑子灵光,快些编个借口出来。
林依在官宦夫人堆里混迹这么久,扯谎的活儿学得最好,眼珠子一转就编出一个来,小声告诉张仲微.张仲微认真听了,重回屏风前,向牙侩道:我们受人所托,想买一块别人废弃不用的地皮。
牙侩果然十分诧异,问道:别人都是尽着好地买,张官人却为何偏要买差的?张仲微将林依编的理由讲出:我们有个远房亲戚,正与兄弟闹分家,他不愿把好地皮分给弱弟,因此想偷偷买一块劣地,以次充好。
兄弟萧墙的事,牙侩见得多了,当即表示理解,丝毫未生疑,又再三保证尽快帮张仲微寻一块称心如意的地皮。
张仲微送走牙侩,大赞林依这理由编得好。
林依若有所思,道:城中牙侩遍地,自有他的道理,往后不论买甚么卖甚么,都先找牙侩问问的好。
张仲微感叹道:幸亏听了你的话,先寻牙侩来问,不然贸然去了‘修完京城所’,还指不定惹出甚么麻烦来呢。
夫妻二人都认为方才那名牙侩不错,但保险起见,还是又见了几位,将买地之事相托,再静候他们的消息。
且说劝他们别乱买石地的那名牙侩,生意虽暂时没做成,但还是拿到了赏钱,他心下高兴,办起事来格外有效率,没过几天,就又来寻张仲微两口子。
称天汉桥果市旁有一块空地,足有大半亩,堆放的全是烂水果,一到夏天,臭气冲天,‘修完京城所’早想把这块地卖掉,却无奈没人要接手。
天汉桥即州桥,林依接连逛了两天的街,却忘了在家附近转转,眼皮子底下的一块好地,差点遗漏掉。
天汉桥果市,离州桥巷极近,这比林依想象的还要好,她在屏风后激动起来,张仲微也是一样的心情,不待她示意就开口问牙侩:不知那块地的具体大小,还有价钱如何?牙侩道:那地块,‘修完京城所’极想出手,却又无人愿意买,因此价格一降再降,若张官人想要,我就去帮你打听打听,顺路还还价。
张仲微大喜,正想点头,林依出声截住他,口吻极为不满:地虽然够大,却堆的全是烂果子,我那远房兄弟买下,还得花大力气清理,平添几多麻烦。
牙侩笑道:其实雇几个人力,倒也不难,上头堆了烂果子,正好还价。
这牙侩真是再机灵不过,林依坐在屏风后,微笑起来,但口气依旧带着些许不满:那就劳烦牙侩压压价,若不将人工费用省出来,我是不肯要的。
牙侩连连称是,张仲微又要打赏,林依却将他止住,只称生意做成之后,必有优厚酬劳奉上。
牙侩告辞,自去修完京城所询问打点。
张仲微将屏风挪至一旁,笑道:娘子越来越有生意人的风范了。
林依扑哧笑出声:哪里,都是跟官宦夫人们学的,用到生意上来罢了。
又道:不说别人,就是那些翰林夫人,个个都比我强,幸亏她们不屑于做生意,不然我可就没活路了。
张仲微听她提起翰林夫人,悄悄告诉她道:我那天听一位同僚抱怨,要启奏圣上,查封娘子店。
林依先是一惊,旋即明白他这是玩笑,不然他自己早就急了,哪还会用不急不缓的语气讲来听。
她揪住张仲微的耳朵,笑骂:越来越油滑,竟拿我的店来打趣?张仲微大呼娘子饶命,笑道:我讲的千真万确,翰林院的同僚,大都家中清贫,每月能有结余让他们去吃几回酒,就算不错了,如今了添了娘子店,不但他们要吃酒,家里的夫人也要吃,钱只那一点点,哪经得住两人花销,这才抱怨起来。
林依松了张仲微的耳朵,笑倒在床上,问题:这是你哪位同僚,抱怨娘子分了他的酒钱?张仲微笑答:是赵翰林,你认得他家夫人的。
原来是他,夫妻俩的性子, 倒是相像的很,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林依对这答案,不觉得奇怪,赵翰林夫人确是爱吃酒,常常上咱们店来呢。
张仲微道:你听过也就罢了,可别讲出去。
林依白了他一眼,道:当我傻呢,若是讲后,赵翰林夫人不来了,怎办?说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张仲微却扑过去,将她压在身下,凑到她耳边道:娘子,机会难得……林依探起身子,望了望窗户,又望了望门,见都是锁着的,便由着张仲微掀起了裙子。
张仲微见林依配合,十分高兴,搂着香个不停。
正要入巷,忽听得门响,杨婶在外禀道:二少夫人,有位夫人要赊账,我不敢作主,特来问你。
张仲微懊恼不已,但正事又不能不理,只得爬起来理衣裳。
林依同样泄气,见他这副模样,又觉着好笑,故意朝他身下捏了一把,再才拢着头发去开门,问杨婶道:谁人要赊账?杨婶答道:一位熟客,赵翰林夫人。
这样的巧?才讲了赵翰林抱怨缺酒钱,赵翰林夫人就来赊账?林依惊讶,与张仲微相视一眼,忍着笑问杨婶道:你没与她讲咱们店 里的规矩?杨婶答道:讲了,可赵翰林夫人非要赊账,我又不好同她吵,没得办法,才进来问二少夫人。
林依自门缝里朝外看了看,六张桌子,满满地都是人,赵翰林夫人赊账,不是甚么大事,但怕此先例一开,各人都效仿,店内流动资金,可就周围不灵了。
杨婶也明白这道理,问道:二少夫人,要不我去硬向她讨,叫她家丫头回家取钱?林依忙道:不妥,翰林夫人都是要面子的人,她想赊账,必是真有难处,怎能为几个酒钱得罪了人。
第一百八十章 瞒报面积杨婶问道:又不好赊账,又不能得罪,那咱们怎么办?林依想了想,起身朝外走,道:我去瞧瞧。
杨婶紧跟在她身后,低声提醒:二少夫人,赵翰林夫人花费的酒钱共计六十文。
林依听完,人已到了赵翰林夫人的酒桌前,先朝桌上扫了一眼,下酒的只有一盘按酒果子,这样就花了六十文,看来点的是好酒。
她不待赵翰林夫人出声,先笑着打招呼,带着些许责备意味:赵翰林夫人这是瞧不起我?几杯酒还非要付钱,就当我请你成不成?赵翰林夫人方才被杨婶讨要酒钱,闹得不愉快,此刻听了这话,稍稍觉得挽回些面子,但这些翰林夫人,就同众位翰林一般,骨子里大都有些清傲之气,她不肯平白无故受林依恩惠,执意要自己付账,但却又拿不出钱来,只称先赊欠着,改日再来付。
林依很不理解,让她请一顿,叫没面子,那赊账就叫有面子了?虽然赵翰林夫人平日里就不讨喜,但林依还是不愿为六十文钱伤了和气,便道:小店虽然有概不赊欠的规矩,不过赵翰林夫人与我家官人乃是同僚,自然与别个不同,正好我们家官人明日要当差,就麻烦赵翰林将酒钱交与他得了。
她当着众酒客的面讲完,又赶紧附到赵翰林夫人耳边,小声道:我这是讲与别的客人听的,赵翰林夫人最是聪慧,想必知晓我的难处。
赵翰林夫人本是脸色有变,听了她这番解释,才和缓下来,又提高了声量道:你放心,明日一准儿让我家老爷把酒钱带与张翰林。
说完,扶着个小丫头出店去了。
林依对她最后的表现,十分不解,回到里间讲与张仲微听,道:我那番话,并非针对赵翰林夫人,乃是讲与别个听的,不过是担心开了先例,人人都照着学,以她的头脑,该听得出来,怎会在后头被 上一句?她讲完,又一拍额头,笑道:糊涂了,我在作戏,想必她也是,哪里是真要赵翰林将酒钱带给你。
张仲微却连连摇头,称林依还是不够了解翰林夫人们的性子。
林依不信,道:你只与赵翰林打过交道,怎会晓得他家夫人的脾性。
张仲微也不解释,只道:娘子,咱们打赌。
林依被激起了性子,将黄铜小罐敲了两下,道:赌就赌,你若输了,替我捶腰捏腿半个时辰。
张仲微微笑道:这不难,就算不输,你叫我捶,我敢不动?不过,你要是输了,如何?林依自信满满,随口道:你若输了,我出钱,让你去正店吃酒。
二人就此下了赌注,只等第二日张仲微当差回来报消息。
翌日,张仲微还没归家,牙侩先来了,与林依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天汉桥果市旁的地,买着了。
牙侩办成了差事,眉飞色舞,边比划边讲述:那块地,‘修完京城所’早就想卖的,但却不肯让出清理烂果子的费用来,我费了好大的周折,又请管事儿的吃了一顿酒,才把价谈下来。
说完将一张契纸递一旁边侍立的杨婶,道:张翰林夫人若是满意这个价钱,我就再去‘修完京城所’跑一趟。
林依看了看契纸,上面记着那块地的面积与价钱,一亩地,不计各种手续费,总共一千贯。
牙侩道:这也就是因着上面堆了烂果子,不然两千贯也不一定买得着。
林依对此价格并无疑虑,只是抖了抖契纸,道:我记得前些日听你讲过,那块地并没得一亩。
牙侩道:那是小人的估算,具体大小,只有‘修完京城所’丈量过,若夫人对此有疑问,我再去趟‘修完京城所’,或去趟衙门,请他们遣人来量。
林依没有立时应声,思忖片刻,道:不必着急,且等我与官人商量后再说。
她自黄铜小罐里抓出一把铜钱,叫杨婶递与牙侩,请他莫要将张家买地之事传出去。
牙侩还记得林依买这地,事关兄弟分家,想要保密,实属正常,便不疑有他,谢过林依,把钱袖进了袖子。
送走牙侩没多大会儿,张仲微便回来了,一进里间的门,就解下腰间的荷 包,抛与林依,得意洋洋道:娘子,快数出钱出来,请我去正店吃酒。
林依解开荷包,倒出里面的钱数一数,不多不少六十文,她惊讶道:这是赵翰林替他夫人还的酒钱?张仲微点了点头,答道:正是。
林依愿赌服输,搬过钱匣子,一面数钱,一面自言自语:赵翰林夫人竟讲的是真话,叫人费解。
张仲微吃着茶,道:这有甚么想不通的,翰林夫人好面子,本欲赊账,被你那话说的,抹不下脸面。
林依嘀咕道:这也觉着没面子,那也觉着没面子,难道赊账就有面子了?张仲微附到她耳边,悄声道:她大概不是存心赊账,是忘了家里没钱了,听说赵翰林前几日就开始托人当家什,只是瞒着她。
林依吃惊道:怎穷到如此地步?张仲微摇头道:详情不知,我也只是从旁从那里听来片言只语。
到了脚店,点上好酒吃完,才醒悟家里没了钱?这倒也像赵翰林夫人做出来的事,林依将头直摇,另与张仲微讲起正题,把牙侩送来的契纸递与他瞧。
张仲微看过契纸,击掌叫好,将林依输给他的钱递还回去,道:此等大事在前,我还吃甚么酒,娘子,赶紧凑齐一千贯,咱们把那块地买下。
林依白去一眼,指了契纸道:照你这般置业,家当全亏光。
你忘了牙侩曾讲过的话了?那块地顶多只有大半亩。
张仲微这才细细看契纸,发现上面记的,是整整一亩地,他困惑道:是牙侩估错了,还是‘修完京城所’报错了?林依将契纸折起来放好,道:管它呢,咱们去量一量便知晓。
张仲微赞道:还是娘子你细心,差点被蒙混过去。
林依却道:休要嚷嚷,我自有主张。
张仲微不知林依心里藏着甚么计谋,不过他一向相信林依,也不多问,只全力配合她。
林依收好契纸后,跟没事人似的,照常算账,照常吃晚饭,直到天黑下来,才叫张仲微带着杨婶,上天汉桥果市丈量那块烂果子地。
那块地无遮无掩,量起来倒也容易,只是遍地腐烂的酸味臭味,将张仲微主仆二人熏得不轻。
林依等到他们回来,赶忙将湿巾子递上,又遣杨婶下去休息。
待得张仲微收拾干净,方问:结果如何?张仲微冲她竖了竖大拇指,道:娘子料事如神,果然少了二分。
照着修完京城所开出的价格,多报二分,林依他们就得多付两百贯,这可不是小数目,张仲微很是气恼,翻出那张契纸,道:明日我亲自去‘修完京城所’,找他们理论理论。
林依却没生气,也没着急,轻轻敲着桌面,问道:仲微,照你看,在东京城,以一千贯的价格,买下八分地,贵不贵?张仲微一愣,道:若单论价钱,自然不贵,只是他们谎报面积,我咽不下这口气。
林依又问:自朝廷手中买地,规矩我不大懂,依你看,瞒下这两分地,是‘修完京城所’的意思,还是牙侩擅自作主?张仲微肯定道:牙侩没这样大的胆子,这份契约,终究是得‘修完京城所’签字的,还要送去官府盖章备案,因此定是‘修完京城所’捣鬼。
林依想了又想,决然道:既然是这样,此事到底为止,咱们只当不知情,以一亩地的价格,将这八分地买下。
张仲微怔住了,惊讶道:娘子,你疯啦,这可是两百贯。
林依神神秘秘一笑:吃亏是福,须知东京城里废弃不用的地方多着呢。
张仲微猜到林依的打算,但还是不解:就算日后你还想买废弃的地,也犯不着白送‘修完京城所’两百贯,要知道,这块地可是他们急着脱手的,并非咱们上赶着要买,离了我们,你看谁还要这块地。
林依存心要卖个关子,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道:你就听我这一回,咱们亏不了。
张仲微还是不甘心,但林依使用的,不是她的嫁妆钱,就是她辛苦挣来的钱,他再不愿意,也不好意思硬拦着,只得动了动唇角,露出个的勉强的笑容。
林依很有自信,这两百贯不会白花,但官人也得哄着,遂把张仲微还给她的钱又取了出来,塞进他手中道:瞧你那脸,拉长似个丝瓜,赶紧带了钱上正店乐呵去罢,家里挣钱有我呢。
张仲微将钱一拢,转身道:那我真去了。
林依觉着这口气不对劲,猛地想起正店是有伎女坐镇的,忙一把拽住张仲微,嘻嘻笑道:官人,咱们自家就开着脚店,作甚么要把钱送到别人去?来来来,我这张家脚店的老板娘,亲自与你温酒……第一百八十一章 承包工作张仲微是故意逗林依,并不是真要去正店,遂半推半就,看着她斟了酒,倚着作陪,待得几杯下肚,二人将买地之事敲定,林依取过契纸,亲自磨墨,张仲微签上大名。
第二日,林依使人唤来了牙侩,将签过字的契纸交与,托他去办剩下的事务。
牙侩急着拿到中人费,办事效率颇高,向晚便将诸项事宜办妥,把官府盖过章的红契送了过来。
张仲微从翰林院回来,见契纸已在桌上,拿起来仔细看过,赞道:这牙侩办事不错,手脚快得很。
林依道:我也是这般认为,因此又打赏了他一回。
地皮既已顺利买下,两口子开始商量清理烂水果的事,张仲微要当差,林依不便抛头露面,此事该交与何人去办才算稳妥?张仲微犯起难来,掰着指头数过去,杨婶、青苗,乃至张八娘,都要在店里忙碌,二房一家人又隔得远了些。
他想来想去,挑不出合适人选,心想祥符县离得也不算太远,便与林依商量:人力好雇,只是差个人督工,不如寻大嫂帮忙,向她借个可靠的家丁过来?只要他们开口,李舒必然是肯的,但方氏会不会借此为由,总往东京跑?林依不愿冒这样的风险,又不好明说,只好另想了个法子出来,道:何必舍近求远,把地包给肖嫂子一家便是,咱们只设个期限,随他们雇几个人去。
他们店中短人手时,肖嫂子经常来帮忙,因此极熟,且她家就在后面下等房内,叫一声即到,比去祥符县请人来可方便多了。
张仲微觉着这主意不错,同意了,林依便唤了杨婶进来,叫她去请肖嫂子夫妻。
肖家离这里只几步跑,肖嫂子同她男人肖大很快就到了,二人见张仲微也在,敬畏他是个官,爬下就磕头,磕完才道:张翰林,林夫人,有事尽管吩咐。
林依见他二人拘谨,无奈看了张仲微一眼,问道:你们想不想赚钱?肖大闻言愣住,肖嫂子却是常到店中帮忙的,一听就明白这是来活儿了,忙笑着回话:家中好几张嘴,正等着钱买粮食呢,可不就缺赚钱的门路,林夫人与我们指一条,我们全家人感激不尽。
林依早在他们进来前,就戴好了盖头,此时听了肖嫂子的回答,便起身道:既是想赚钱,随我来。
她与张仲微二人,带了肖大与肖嫂子出门,来到天汉桥果市旁,这块地,堆放水果不是一天两天了,弥漫着一股子酸臭味,黄昏下,能看见有流浪汉在其中翻寻,大概是想找出略为完好的果子充饥,角落里,还有几片破烂油布搭成的低矮小棚,不知是猫窝,还是狗窝。
林依忍着臭味,指了那堆成小山的烂果子地,道:我把这块地,包与你家清理,如何?肖嫂子想也不想就应承下来,喜道:这活儿容易,一定与林夫人办好。
她根本不问清理的原因是甚么,一看就是老出外做工的人,林依对此很满意,问道:清到一个烂果子也不剩,须得几日?肖嫂子指了指肖大,道:我们两口子,还有两个半大的小子,一齐动手,大概得十天。
十天太长,且听肖嫂子这口气,并没想到去雇人,林依与张仲微商量片刻,道:三千文钱,五天内清完,若你们办不到,我就只能另请他人了。
肖嫂子与肖大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来,道:五天,我们人手恐怕不够。
林依和张仲微没有作声,肖嫂子迅速算了笔帐,用胳膊肘把肖大撞了撞,小声道:当家的,不如雇几个人来帮忙,咱们开工 钱。
肖大想了想,重重点头:使得,三千文哪,雇人也有赚头。
他两口子商量完毕,正要向林依讲,斜里冲出个人来,一路小跑到林依跟前,叫道:二少夫人,你要雇工,何不雇熟人,我家也有好几个小子呢,个个都有一把力气。
这人来得太突然,林依愣了愣才辩清,原来是祝婆婆,她很奇怪祝婆婆怎会在这里,问道:你不是早就回家了么,到这里来作甚么?祝婆婆朝烂果子地的角上一指,道:我家就住这里,可不是故意要偷听二少爷与二少夫人讲话。
林依顺着她所指看去,呆住了,几片破烂油布搭成的小棚子,被她误认为是猫窝狗窝的地方,竟是祝婆婆的家!她眉间浮上同情之色,有些不敢置信,问道:你们就住这里?祝婆婆叹了口气,道:朱雀门东壁那场大火,我的小酒肆毁了,无钱再租屋,本来在夜市旁搭了个棚子住着,却有官吏三番五次来驱赶,无奈之下,只好搬到了这里来。
说完热情相邀:二少爷,二少夫人,上我家去坐坐?林依也受过苦,不是那等娇生惯养之辈,但看了看那同烂果子一般散发着酸臭味的小棚子,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就站在原地讲话。
祝婆婆见他们不动,也不强邀,重申自己的意图,道:二少爷,二少夫人,你们要请人清理这片地?雇我们呀,我们家人多,个个都是壮劳力。
肖嫂子不满道:张翰林与林夫人已将这片地包给我们了,你横插一杠子,算甚么事?祝婆婆不理她,只与林依讲话:二少夫人,我在你店里做工,儿子们帮你清理场地,若是他们不尽力,你扣我工钱,多便宜的事。
肖嫂子一听,急了:就你在店里做工?我也常去的。
再说你儿子们做工,与你甚么干系?肖大与他媳妇帮腔,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林夫人已允了我们了,你还是等下回罢。
林依这世,是苦水里泡大的,看着祝婆婆家的小棚子,那断然拒绝的话就讲不出口了,叹着气与肖嫂子夫妻打商量,问道:你们一家包一半,可好?肖嫂子满脸委屈,道:总共也没多大一块地,若是只清一半,不合算。
肖大见林依的目光投向祝婆婆家的小棚子,猜到她是生了同情之心,便道:谁都不好过,我家幺儿还等钱看病呢。
林依给了希望在前,不能怪肖嫂子两口子没同情心,再说肖大讲的也是实情,大家都是穷人,谁也不能比谁好上多少。
祝婆婆有些眼力劲,见林依犹豫不决,料定她还是偏着自己的,只是碍着肖嫂子夫妻,遂央肖嫂子道:你家好歹还有屋住,你看我家,只得几片油布,下起雨来,到处漏水。
肖嫂子分毫不让,道:我家下个月的房租还没着落呢,再说东京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场雨。
双方相持 不下,林依只好出面打圆场,道:都怪我,一时没想到祝婆婆,不过我答应肖嫂子在先,只能对不住了,若下回还有活儿,一定包给你。
她说完,把手伸到张仲微身后,轻轻一戳,张仲微为官几个月,很懂些世故,忙反应过来,这是叫他扮白脸呢,忙抱怨出声:祝婆婆家中有困难,也不早说,等我们找了肖嫂子才出声,能怪着谁?林依与张仲微一唱一和,祝婆婆不敢再出声,过了会儿,想起林依最初的提议,去与肖嫂子商量:肖嫂子,你是好人,分一半儿与我家,如何?肖嫂子已同肖大商量好要雇人,让出一半的地,就是让出一千五百文钱,自然是不肯的,便道:祝婆婆,你别急,一定让你家也赚到钱。
祝婆婆以为她同意,大喜,正要谢她,肖大开口了:我们还要雇几个人,就从你儿子里挑,如何?祝婆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转瞬就化作了怒气,想要骂他,又舍不得那几个工钱,忍了忍,问道:几个钱一天?肖嫂子想着她在张家脚店帮一天的忙,工钱是五十文,便伸出五根指头,道:五十文,不管饭。
祝婆婆嫌钱少,道:搬运烂果子,又累又臭,至少得一百文一天。
东京城向来不缺人力,肖嫂子是看在林依的份上,才许了祝婆婆的儿子来帮忙,见她不但不感谢,还讨价还价,就有了三分气恼,道:我们只出得起五十文,祝婆婆若嫌少,那就只能另请他人了。
祝婆婆跺了跺脚,没接下这份工,但也没拒绝,只转身朝小棚子跑,大概是与儿子们商量去了。
林依想把这块地承包出去,就是不愿理会这些纷争,她拉了拉张仲微的袖子,道:既是把地包给了肖大一家,万事自有他们打理,咱们且家去罢,到时验收付钱便是。
肖嫂子拉了拉肖大,两口子跪下磕头,谢道:请张翰林与林夫人放心,我们自当尽心尽力,保证清到一个烂果子也不剩。
林依朝祝婆婆家的小棚子看了一眼,道:若是祝婆婆家的儿子中用,就雇他们罢,都是街坊邻居,帮扶一把。
第一百八十二章 拔钉子户肖嫂子自祝婆婆讨价还价,就生出几分厌恶之心,但林依的面子不能不给,还是应了一声。
林依与张仲微转身,准备回家,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若能提前清完,每提前一天,我多赏你们五十文,半天则是二十五文。
五十文,可是肖嫂子在张家脚店帮工一天的工钱,她喜出望外,暗暗打定主意,要尽早把这些烂果子清理干净。
林依夫妻带肖嫂子两口子回家签契约,听见小棚子里传来一男子愤怒的话语声:林夫人倒是好心,要分咱们一半,都怪那姓肖的作恶。
这大概是祝婆婆的哪个儿子罢,林依微微皱眉,回头看了看肖大与肖嫂子,见他们神色无异,也就没有出声。
肖嫂子夫妻并不识字,张仲微递过去的契纸,他们看不懂,但声称信任做官的,当场按了手印。
一式两份的契纸,张仲微收拾起一份,另一张交与肖大,拱手先谢道:这几日就劳烦二位费心了。
肖大二人哪敢受朝廷官员的礼,侧身闪开,又爬下磕了个头方才安心。
林依命杨婶送肖大两口子出去,向张仲微微笑道:看来往后还不能动不能就行礼,不然倒叫别个诚惶诚恐,适得其反。
张仲微摸了摸下巴,七分无奈,三分得意,叫林依瞧见,狠狠掐了他一把。
自此,两口子只等烂果子地清理完毕,接着盖房子。
日子又回复了正常,张仲微当差不误,林依成日算账,间或遣青苗去打听各种建筑材料的价格。
转瞬三天过去,由于肖嫂子一家加班加点,小山似的烂果子很快被铲平,眼看着要提前完工,第四天头上却出了事。
林依正在里间拨算盘,肖嫂子火急火燎地跑了来,禀道:林夫人,祝婆婆的儿子祝二讹诈,你可得替我们作主。
讹诈?林依一愣,问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
肖嫂子忿忿不平,道:咱们就要完工了,祝婆婆一家却赖在那小棚子里,死活就是不搬,一群人都耽误了功夫等着他们呢,亏我还听了林夫人的话,好心雇祝二来帮忙,真是狼心狗肺。
北宋钉子户,林依明白了,不过,这与讹诈有甚么干系?肖嫂子接着道:因祝二拿着我们的工钱,我便让他去劝他一家子搬家,可他磨蹭着就是不去,我家那口子急了,推攘了几下,他就嚷嚷着说胳膊折了,不但不搬了,还倒要我们拿出钱来,声称不给钱,他就要去告官。
有这等事?林依的眉头,皱了起来,起身将门推开一道缝,朝外看了看,见祝婆婆正在替客人温酒,叫唤不得,只好回身把盖头戴上,同肖嫂子一起到烂果子地去。
还没到地方,老远就听见有人叫哎哟,随着林依越走越近,那哎哟声就愈发地大了。
烂果子地上,一群人围拢着,中间躺了个汉子,一脸胡渣,正抱着胳膊直叫唤。
肖嫂子大声叫着让开、让开,拨出一条路来,指着中间那人向林依道:这就是祝婆婆家的儿子,祝二,讹诈的便是他。
话音未落,那祝二就嚷嚷起来:胡说,你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男人伤了我,反要诬陷我讹诈,你可要替我作主,我家妈妈还在你店里做工呢,你可不能让旁人将她儿子欺负了去。
我家没有青天大老爷,我也不是青天大老爷的夫人,莫要浑叫。
林依听了祝二这篇不着边际的话,很是有些不对味,雇工的儿子也归她管?这范围是不是太宽泛了些?此刻她懒得深究,甚至没有理会祝二,只扭头吩咐肖大:去寻个郎中来,与祝二瞧伤。
祝二一听要请郎中,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连声道:不必,不必,我们穷人皮糙肉厚,歇两天便得。
人群里有个声音补充道:耽误了做工,这钱得补,还有养身子的钱,也得给。
林依闻声望去,是个年轻媳妇子,包着头,脸上黑黑的,不知是晒的,还是沾了锅底灰,瞧着很有几分面熟,她正回忆这是何人,肖嫂子告诉她道:那是祝二新娶的媳妇,伶牙俐齿,厉害得很。
林依朝祝二媳妇看了几眼,后者竟朝后一缩,将头深深埋了,一副怕她瞧见的模样,叫人好生奇怪,但此刻不是理会细枝末节的时候,林依再次唤肖大:去请郎中,伤情耽误不得。
肖大得令,转身就要走,却被祝婆婆赶来拦住,二人推攘一时,祝婆婆落了下风,忙伸着脖子叫道:二少夫人,不是甚么要命的伤,不必请郎中,花钱着呢。
听祝婆婆这口气,她是知道祝二受伤一事的,但林依一直留意着四周,并没看见有人去通风报信,那她,是如何知晓的?难道有千里眼不成?林依轻哼一声,看来这事儿,祝婆婆脱不了干系。
祝婆婆见林依没有出声,以为她是默许,忙将肖大一推,道:别去请郎中了,二少夫人准了。
肖大拿不定主意,转头看林依,林依隐在紫罗盖头里,让人看不清脸色,道:祝婆婆说不必请,那就不请罢,我想,你儿子受伤,肯定需要人照顾,这几日你就不必来店里了,安心照料他,等他伤势全好了再来。
祝婆婆当场呆住了,她的工钱,是按天结算的,少去一天,就少得一天的钱,这几日照顾下来,可是得不偿失。
祝二媳妇见祝婆婆讲不出话来,忙开口道:祝二有我呢,不消婆婆费神。
林依越看她越觉得面熟,仗着有盖头遮掩,盯着她瞧了又瞧,后者注意到林依在打量她,连忙朝人堆里挤了挤,把头更垂低了些。
祝二媳妇这番异动,连肖嫂子都留意到了,遂朝她招了招手,道:你躲啥,有甚么话,到林夫人跟前来说。
她说完,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祝二媳妇迈腿,就上前去拉,不料祝二媳妇竟如同惊弓之鸟,不等她碰到手,转身就跑。
林依好奇心更甚,琢磨着,祝二媳妇竟是怕她认出来似的,不知是哪一个熟人。
肖嫂子指着祝二媳妇的背影,向祝婆婆道:瞧你这儿媳,太上不得台面,恐怕照顾人也不会周到,还是你亲自伺候儿子的好。
此话正是林依想讲的,她微微一笑,肖嫂子果真是做工的老人儿,一定晓得祝婆婆停工回家意味着甚么,才这般来帮腔。
祝婆婆急了,老泪纵横,扑通跪倒在林依面前,央道:二少夫人,你看我上有老下有小,好几张嘴等着我拿工钱回家吃饭,这若是耽搁一天,全家人就得饿一天肚子呀。
林依轻轻一笑,问道:既是怕误了工,那你这会儿跑来作甚,店规上写得清清楚楚,擅离职守,可是要扣钱的。
祝婆婆张口结舌,结巴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是担心儿子伤情,这才跑了来,请二少夫人恕罪。
林依本欲将她讹诈之事点破,但看她一把年纪跪在自已面前落泪,又有几分不忍,心想饥寒起盗心,除可恨,亦是可怜,便将原话咽下,只坚持要她停工回家照顾祝二。
祝婆婆见林依态度坚定,而祝二媳妇又跑得无影无踪,只好咬了咬牙,走到祝二跟前,举起他的胳膊,上下甩了甩,装出惊喜模样,叫道:哎呀,只是脱臼,没得大事。
这一段,显然是没串通过,祝二瞪大了眼,吼祝婆婆道:都快断了,哪里只是脱臼,你还是我亲娘不是?祝婆婆当着众人的面下不来台,一个巴掌照着祝二脑袋呼过去,哭道:娘晓得你疼,但娘停工回家照料你,可就没钱买口粮了,儿哪,你忍一忍,咱们穷人家,没那么娇气,挺一挺就过去了。
林依本还在想着,等事情过去,与祝家送些钱粮来,但将祝婆婆这话一听,气得不轻,立时把同情心尽数收起,斩钉截铁地吩咐肖大:去请郎中来,务必与祝二好生瞧瞧胳膊,这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你的罪过,连我也要担干系。
肖大应了一声,朝人群外挤去,祝婆婆又急了,猛扑过去,抱住肖大的一条腿,叫喊道:肖大哥,真是脱臼了,咱们不怪你,要怪只怪我儿命苦。
林依气笑起来,真想讹人,此时就该把姿态放低些,一面阻挠请郎中,一面话中夹枪带炮,这是生怕别个不生气?肖嫂子是个机灵的,一看肖大被缠着走不了,便将她家的大小子推了一把,催道:还不快去,郎中在哪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肖家大小子也不应声,闷声不响,低头就朝人群外冲,转眼跑出去老远。
祝婆婆瞧见,但却追不上了,急得大叫:我家老三老四呢,死哪里去了,赶紧把他追回来呀。
第一百八十三章 社会规则旁边有人亲亲应了一声:祝婆婆莫急,你家老三老四在赌钱呢,等输光了就回来了。
原来家有赌徒,不穷才怪,只不知讹诈的生意,是谁想出来的。
祝婆婆赶不上肖家大小子,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林依想起牛夫人雇人上店中闹事时,祝婆婆的英勇表现,再看看面前的她,不禁很有几分感慨。
天汉桥乃闹市区,甚么生意都齐备,肖家大小子很快就把郎中请了回来。
郎中一来,事情变得简单无比,他抓起祝二的胳膊,顺着捏了捏,肯定道:胳膊无恙。
祝二不服,哎哟连天,非咬定自己胳膊折了,郎中脾气也不小,袖子一甩,怒道:你敢质疑我的医术?那咱们上官府去论一论。
祝二立马不敢吱声了,眼睛朝人群里扫来扫去,也不知在寻谁。
祝婆婆见事情败露,不好再申辩,双膝一软,又跪倒在林依面前,苦苦央求:二少夫人,实在是家贫得紧,没得办法,才出此下策。
家再贫,与林依有甚么关系,又不是她害的,再说家贫也不能成为讹诈人的理由。
肖嫂子朝肖大使了使眼色,两口子一人拽了祝婆婆,一人揪了祝二,声称要送官。
祝婆婆朝着林依,哀求连连。
林依冷冷看了她一眼,道:这事儿与我有甚么相干?我不过是怕耽误了进度,才来看看。
肖大两口子见林依并不替祝婆婆求情,拽起他二人就走,围观的人群见事情水落石出,纷纷指责祝家母子,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张仲微带着几名衙役匆匆赶来,正好与肖大四人迎面碰上,急问:出了甚么事?我家夫人在哪里?肖大见他身后有衙役跟着,惊喜道:张翰林真是料事如神,咱们正要去官府呢。
林依走出人群,唤了张仲微一声,奇道:你不是在翰林院,怎么回来了?张仲微将她拉至一旁,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这里出了事,怕你弹压不住,动用关系,上衙门叫了几个衙役来。
林依看了看那几名立得笔直的衙役,再看看张仲微,笑道:你难得威风一回,却要失望了,这是祝婆婆与肖嫂子家的恩怨,我只是过来帮帮忙。
张仲微略一想就明白过来,问道:还是为清理烂果子地的事儿?林依点了点头,道:都是钱闹的,谁让家里穷呢。
她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与张仲微讲了一遍,又道:你这几名衙役倒不白跑,正好把讹诈的祝婆婆与祝二压去衙门。
肖嫂子听见这话,回头补充道:还有祝二媳妇,不知跑哪里去了。
一衙役接口道:敢在张翰林的地皮上生事,任她逃到哪里,都得搜出来。
这可是明目张胆的拍马屁,林依掩嘴偷笑,张仲微却挠了挠脑袋,凑到她耳旁:我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祝婆婆见了衙役,还在不住地喊冤,称要不是那场大火,她家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林依虽恨她,听了这话,还是不由自主心生怜悯,张仲微却理智许多,大声呵斥道:没得住处,不会去福田院么,你在这里哭诉,是责怪朝廷安置不力?四周围观的人,本都与林依一样,有几分同情祝婆婆的遭遇,但一听张仲微这话,觉得十分有理,纷纷道:张翰林说的对,你没房子住,大可去福田院,何必做这讹人的事。
舆论往往效果惊人,众人一指责,祝婆婆再不敢吱声,乖乖地随衙役朝官府去了。
他们一走,围观的人群也就散了,转眼只剩下张仲微夫妻两人,林依问了问福田院的事,原来这福田院是朝廷所建的房屋,专门安置逃荒入京的流民、赤贫破家的市民、无人奉养的老人等,祝婆婆一家符合赤贫皮家的市民一项, 完全可以申请去福田院居住。
林依听了张仲微的讲述,感慨万千,同情也好,心善也好,都要抓住正确的方法,不然好事没办成,反被人蹬鼻子上脸了。
若不是那晚我多嘴一句,祝婆婆一家也不会恨上肖嫂子夫妻,看来我办事还是太不老成。
林依与张仲微并肩朝家走,心生愧疚与悔意。
张仲微笑道:你才多大年纪,办事老成才奇怪呢,心软也不是你坏事,只是凡事都得讲个规矩,不能乱了章法,像那晚,既然肖嫂子在先,祝婆婆再需要这份工,也只能等着。
林依问道:若我没讲那一句,祝婆婆恨的人,会不会变成我?张仲微好笑道:你是谁?你是堂堂官宦夫人,她的雇主,借她一个胆子,也不敢与你对着干。
张仲微讲出这番话,颇有几分上位者的自得,林依迷惘了一阵,随即重重点头,牢牢记下,既然活在大宋,就要谨守大守的社会准则,也许会别扭,也许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有些冷血,但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不得不如此——向来只有人适应环境的,没有环境适应人的道理。
张仲微觉得林依容易心软很正常,她自小寄人篱下,小心翼翼看人脸色惯了,做任何事,都生怕别人会恨她,哪怕面对低人一等的人也是如此,这样并没有甚么错,只是如今他们的身份地位都有了巨大改变,实在没必要处处低头伏小。
张仲微把林依送回家中,还去翰林院当差,林依在里间坐了没多大会儿,张八娘和杨婶轮番进来询问祝婆婆的下落,怨不得她们着急,这脚店里没了温酒的人,根本开不下去。
祝婆婆此人,林依是不想留了,唤了杨婶一声,道:祝婆婆家中有事,不能来了,咱们打烊关门,歇业几日,等招到新‘焌糟’再说。
外面等在温酒的客人有好些,杨婶没空问详细,应了一声,急急奔出去与客人解释,林依跟出去,亲自与客人们道歉,许她们再来时,奉送一碟小菜。
待得挂上打烊的牌子,摘下酒旗,杨婶与张八娘围了上来,问林依道:祝婆婆方才也是说家里出了事,火急火燎地丢下炉子就跑了。
火急火燎?林依瞧了瞧温酒的炉子,果然是一片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她紧锁了眉头,道:祝婆婆的儿子,讹诈肖大,已是送官了。
说完吩咐杨婶:去寻个专门替人招工的牙侩,请他明日一早,带几名‘焌糟’来我瞧瞧。
杨婶领命而去,张八娘跟着林依进到里间,道:三娘,祝婆婆的儿子讹诈肖大,与咱们店并无关系,为何要辞了祝婆婆?林依问道:祝婆婆称家中有事,是自己说的,还是有人来知会她?张八娘想了想,道:是她自己说的,不曾见到有人来唤她。
林依道:这就是了,讹诈一事,她定然先就知情,即使不是主谋,也是个共犯,这倒还罢了,我担心的是,她遇到一丁点儿小事就要报复,倘若他日我惹恼了她,那岂不是要在酒中投毒?依照这种推理,还真不是没可能,张八娘一阵胆寒,不再质疑,却又担忧:那你辞退了祝婆婆,她会不会怀恨在心?林依想起张仲微方才教导她的话,不禁一笑,学着他的神情道:我是雇主,想辞谁就辞谁,她若有胆子与我对着干,我就有胆子把她捆了,送进官府里去。
张八娘想到张仲微如今的身份,对付一般刁民,确是不在话下,这才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笑道:你要忙着招新‘焌糟’,我却想趁机躲个懒。
林依知道她想作甚,问也不问,便道:明儿叫杨婶陪你上街备礼,我出钱,替我向叔叔一家问好。
张八娘笑道:我心里想甚么,你全知道,莫非是我肚里的蛔虫?张八娘自从回到娘家,开朗不止一点点,林依心里高兴,与她笑闹一时,才坐下办正事,准备明日考校焌糟的酒水单子,张八娘则称要向丁夫人告别,朝隔壁去了。
天黑时,张仲微同肖大两口子在巷口遇上,一同回来。
林依见了他们夫妻俩,问道:事情如何?肖大兴高采烈道:府尹大人主持公道,将祝婆婆、祝二、祝二媳妇,各打了几板子,还将主犯祝二投进牢里去了。
肖嫂子好笑道:祝二先前那样赖皮,我以为他到了公堂上还要闹腾,可你猜怎么着,他一听说要坐牢,竟是欢天喜地,乐颠颠地跟着衙役走了。
张仲微与林依都是不解,奇道:这是为何?肖嫂子笑道:牢里管饭呀,他在家饥一顿饱一顿,还不如坐牢舒坦呢。
张仲微与林依听了,唏嘘不已。
肖大忿忿道:便宜他了。
肖嫂子推了他一把,嗔道:事情已了结,还提作甚,眼前有正事呢。
她转向张仲微与林依,道:张翰林,林夫人,祝家已搬到福田院去了,剩下的那点儿烂果子,我们连夜清完,明日请你们过去看。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唱一和张仲微听说清理烂果子地的工作能提前完工,十分高兴,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告一假,在家验地。
肖大与肖嫂子告辞离去,林依问张仲微道:不防事,翰林院实在太清闲,只有学士们议事时,我才有点活儿做,其他时候,都是在饮茶。
林依想起那此,某些机关部门,也是一杯清茶一张报纸一整天,忍不住笑了。
第二日,张仲微早早儿起床,去翰林院告假,回家路上,见刚出笼热腾腾的大包子着实喜人,便买了两个,捎带给林依。
林依许久不曾吃过外面的小吃,见了热包子,很是欢喜,但见只有两个,问张仲微道:你吃过了?张仲微道:昨晚还有剩饭,叫杨婶炒炒便得。
林依感动,却又一阵心酸,分了个包子与他,道:买地皮、盖酒楼,要花钱不假,可也不少这几个包子钱。
说着非拉张仲微出门,与他也买了几个包子才罢。
二人买完包子回来时,店里已站了个人,杨婶守在一旁,林依将张仲微拉了一把,没急着进去,站在门边悄悄看了一眼,小声道:是祝婆婆。
正说着,杨婶从店里出来,低声禀报:二少爷,二少夫人,你们刚出门,祝婆婆就来了,非要在店里等你们回来,我可不敢留她一人在里面,只好守着她。
林依笑道:做得好,还是你老成。
她让张仲微拿了包子,先进里间去吃,自己则朝祝婆婆走去。
祝婆婆见林依进来,忙不迭迭地行礼,脸上却无半分悔意,口中问道:二少夫人,好端端的,咱们店怎么打烊了?林依拣了张桌子坐下,命杨婶上茶,祝婆婆以为是要招待她,正欲客套,却见杨婶只倒了一盏,放在了 林依面前。
紧接着,张仲微从里间送了两个包子出来,叫她吃饱了再说。
林依也不客气,一手端茶水,一手拿包子,吃了起来。
林依不言语,祝婆婆越发沉不住气,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杨婶马上斥道:你没长眼?没见我家二少夫人正吃着早饭呢,有甚么话不能待会儿再讲?杨婶待人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祝婆婆从未见过她这般厉声训人,一时呆住了,再不敢出声。
林依慢慢啃完包子,仔细擦手,与杨婶拉家常:这家的包子不错,明儿多买些,让你们也尝尝。
杨婶笑着应了,道:那敢情好,我沾二少夫人的光,也尝尝这天子脚下的包子。
祝婆婆想插话,又怕杨婶还训她,不住地吞唾沫。
林依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问道:我不是让祝婆婆在家照顾儿子么,怎地却来了?祝婆婆赧颜道:他进了大牢,不消我照料了。
哦。
林依淡淡应了一声,看着杨婶收拾桌子。
祝婆婆见她又不作声了,着急起来,问道:二少夫人,咱们歇业几天?林依道:这可说不准,也许今天,也许明天,甚么时候门口的牌子摘下来了,就重新开业了。
祝婆婆又问:那咱们歇业,是为了甚么呀?杨婶端着托盘,正欲去厨房,回头斥道:别一口一个咱们的,谁跟你是咱们?杨婶呛起人来,比青苗更甚,林依偷笑。
祝婆婆面露委屈,道:二少夫人,我并未做错甚么,杨婶为何处处与我过不去。
林依一口气憋在了胸口,这祝婆婆昨日才从官府回来,今儿就好意思称自己没做错甚么,也太大言不惭了罢?杨婶也听见了这话,干脆将托盘放下,走到祝婆婆跟前,指着她鼻子骂道:你是忘性太大,还是脸皮太厚?昨日你是因何缘由去的官府,又因何缘由挨了板子,倒是与我们好好说说?祝婆婆恍然大悟,辩白道:二少夫人,昨日那是因为我家二小子与肖大家过不去,同二少夫人不相干的,我对二少夫人可是忠心耿耿,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忠心不忠心,林依不知,只晓得昨日那场戏,祝婆婆的演技真不错。
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状是不经意地提起:祝婆婆好福气,儿媳妇口齿伶俐,一看就是个能干的。
祝婆婆明知故问:我有两个儿媳妇,二少夫人问的是哪个?林依微微一笑:祝二媳妇,我看她很机灵,又没外出做工,因此想雇她到店里来做个酒保,不知祝婆婆意下如何?祝婆婆呆住了,面现惊慌之色,还有几分惧意。
杨婶见她表情怪异,推了 推她,奇道:你不是总抱怨家中只有你一人赚钱,养活不了么,好容易二少夫人看上了你家的人,这是天大的喜事,怎地还不磕头道谢?林依见了杨婶这番表现,暗自赞许,到底年纪大些,老成许多,这若换作青苗,定要气急败坏地与林依咬耳朵,问她赶祝婆婆还来不及,怎以又要雇她家的媳妇。
祝婆婆稳了稳神,强作镇定,回林依的话道:多谢二少夫人美意,可惜我家二媳妇性子急,只怕做不了酒保这活儿。
林依笑道:急性子怕甚么,青苗也是急性子,不是一样卖盖饭。
这,这,不一样……祝婆婆的声音越变越小,忽地急中生智,想出一借口来,道:我家二媳妇已找到了活儿,一大早就出门做工去了。
林依故作遗憾状,道:那真是太不巧了,请祝婆婆先回罢,等你家二媳妇甚么时候做完工,再同她一起回我店里干活儿。
祝婆婆急道:二少夫人,我到店里温酒,与我二媳妇并无干系,为何非要她来我才能回来?林依看了杨婶一眼,示意她出声。
杨婶马上骂道:我们二少夫人看上你家二儿媳,那是你的福份,你却推三阻四,到底存的甚么心?说着就将祝婆婆朝门外推,道:咱们不招你这样不识抬举的人。
门外有那看热闹的,好事的,纷纷问道:祝婆婆一向勤勤恳恳,怎地要解雇她?果然是人言可畏,幸亏林依主动闹将了出来,不然由着 祝婆婆私下去一宣扬,别人还以为是林依苛待员工呢。
林依走到门前,道:我家店还缺个温酒的了,为此都歇业了,听说祝婆婆家的二儿媳烫得一手好酒,我就想请她来帮帮忙,不料祝婆婆却推三阻四,就是不肯。
大伙儿评评这个理,平日就是街坊邻居有个甚么事,都要帮扶一把的,她身为我店中雇工,却不肯救急,这能不叫我恼火?杨婶补充道:我们二少夫人也不是要赶她,只是叫她带了二儿媳一起来,两人都到店里做工,这是好事,大伙儿说是不是?主仆二人的话,情理具备,围观人群马上改了风向,纷纷指责祝婆婆不仗义,有那想讨好林依的,就伸出手去打她,吓得祝婆婆抱了头,一溜烟跑远了。
杨婶冲着看热闹的人群团团福了一福,大声道:待我们店雇到新‘焌糟’,还请大家来捧场。
一群人口称那是自然,四下散去。
林依将解雇祝婆婆的事圆满解决,没留后患,没招来闲话,张仲微对她称赞连连,张八娘大松一口气,放心去了祥符县。
今日能顺利打发走祝婆婆,杨婶助益不小,林依取了赏钱与她,叫她攒着,寄回老家与孙子花,杨婶欢天喜地地接了,自去藏起不提。
没过多久,肖大来讲,称烂果子地昨夜已清理完毕,请张仲微与林依前去查看。
张仲微夫妻来到天汉桥果市旁,只见那八分的空地平整空荡,围着走了两圈,愣是没发现一个烂果子。
林依对此效果十分满意,高高兴兴结了工钱,又信守诺言,多赏了肖大一家五十文钱。
肖嫂子捧着赏钱,谢了又谢。
林依把她叫到一旁,道: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打听打听,不知你可愿意。
有吩咐,就意味着有钱赚,肖嫂子有甚么不愿意的,连连点头道:林夫人有事尽管吩咐,一定替你办得妥妥当当。
林依问道:你可还记得祝二媳妇?肖嫂子气愤道:才讹诈过我,怎会忘记,恨不得还打她几板子才好。
林依道:我瞧着她面熟,却想不起是谁。
肖嫂子回想一时,道:昨日她躲躲闪闪,我也瞧见了,林夫人是想叫我去打听打听 她是谁?林依点了点头,道:事情没弄清楚前,莫要走漏了风声。
肖嫂子是稳妥人,笑道:我省得,看她昨日躲着林夫人,必是做了亏心事,我不能打草惊了蛇。
林依也笑了起来,夸道:你也是个机灵的。
林依想打听祝二媳妇,一是好奇,二是担心背后被人捅了刀子还不自知;至于为何要找肖嫂子帮忙,那是因为肖嫂子是东京本地人,亲眷友人众多,对城中情况又熟悉,打听消息再合适不过。
第一百八十五章 破土动工肖嫂子领过打探祝二媳妇的差事,同肖大回家去了。
张仲微与林依两人还留在原处,满脸欢喜地看着那八分宅基地,舍不得离去。
张仲微笑着碰了碰林依,问道:娘子,盖房子的人寻好了?咱们明日就动工。
林依叹道:寻盖房的人容易,自有牙侩打理,只是盖甚么样的房子,我还没想好。
从买地皮到现在,已过去四五天,林依早就在盘算盖房子的事,却怎地到现在还没想好?张仲微奇道:你在顾虑甚么?林依拉他回家,翻出好几张图纸,递与他瞧。
张仲微接过来一看,纸上画的,全是四合院,他挨着看过一遍,指着其中一张笑道:原来娘子早已准备好了,我看这间就不错,咱们照着盖?林依在他身旁坐下,示意他看图纸右下角注明的房屋面积,道:咱们的地皮有八皮,若盖居家住的四合院,足够了,但咱们是要开酒店,八分地盖起来的院子,只够坐几个人的?林依并不知道八分是几平方米,那块地堆着烂果子时,也看不出大来,但今日清理完后一见,估摸着顶多四、五百平方米,面积也不算小,要搁千年后,怎么着也是一别墅,但这面积用来盖宅园作酒店,可就有点不上不下了。
张仲微不理解林依的意思,道:八分地,除去房屋,留院子建花园也尽够了,你究竟犹豫甚么?张仲微不曾进杨家娘子店里去瞧过,林依与他讲不清楚,想了想,问道:若咱们居家盖房,建花园是为了甚么?张仲微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为了赏花。
林依道:可酒店里的花园,不光是为了赏花,还要让众位客人有摆桌子吃酒的地方。
你是没瞧过外祖母家之前的娘子店,除了正经店面,花园里还有好些个小阁儿呢。
张仲微至此才完全明白林依的心思,笑道:你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却是不能了,那样的花园,全东京又有几个?他讲的道理,林依再明白不过,只是有些失望,自己与自己较劲罢了,又或者,是在与牛夫人较劲?张仲微还是了解林依的,将那几张图纸整整齐齐折好,收到了匣子里,匣盖儿,道:咱们不急,都留着,等日后有了钱,买更大的地,盖个比外祖母家更好看的宅园。
林依笑看他一眼,引用了张八娘讲她的一句话:你倒跟我肚里的蛔虫似的。
张仲微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故意装着,板起脸道:我是你夫君,你怎能将我比蛔虫?林依笑叹:这老实人变聪敏起来,比寻常人更油滑。
张仲微听到前半句,觉着是夸自己,咧着嘴直笑,待听到后半句,发觉不对味,便猛扑上去,开始挠林依的胳肢窝。
可怜林依,根本不怕痒,还得卖力配合,东躲西藏,闹了一身的汗才罢,直感叹这哄官人的活儿,也不是那么好干的。
闹归闹,正事还是要办的,张仲微在桌前搜罗了一阵,问道:宅园盖不成,只能盖酒楼,这图纸呢?林依搬出账本翻开来,取出图纸递与他,道:早准备好了,方才不过是白嘀咕。
张仲微仔细看了看图纸,规规矩矩一栋双层酒楼,并无出彩的地方,倒是极符林依藏而不露的性子,但等他接过另一张材料报价单,就愣住了:怎订的都是砖石?咱们不盖木楼?大宋砖瓦房不少,但楼房一般都是木头的,一是盖起来省事;二是节约成本,若全用砖石, 这成本,可就要翻倍了。
若不是朱雀门东壁的那场大火,林依也不会想到要盖砖瓦楼,木楼太易燃了,若酒店内不幸遇火灾,就凭那些娇滴滴的娘子们,恐怕一个都跑不出去。
之前的那场大火,张仲微也是心有余悸,因此听过林依的顾虑,虽仍心疼钱,但还是同意了。
会盖砖瓦楼房的工匠可不多,不过有万事神通的牙侩,一切都不是问题。
如今他们是官宦人家,同开封衙门又热,不怕被人欺诈,办起事来顺利许多,不出三天,盖房的材料就陆续运到了天桥汉果市旁的空地上,工匠们也全部到齐。
上次清理烂果子地,肖大表现不错,林依信得过他,这回就仍雇了他来,负责监工,还安排他家几个小子到工地挑砖,挣几个零花。
破土动工这天,张仲微亲自到工地上放了一挂鞭炮,喜气盈腮,待得回来,道贺的礼和人,已把家门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盖房这事儿,从未向外人道过,也不知这些官员并富商是怎么得来的消息。
林依没料到这情况,带着杨婶、青苗招待客人,忙得团团转,暗自感叹,这些人,真是玲珑透了。
张仲微进自家店时,中间已用屏风隔开了,地方大的一边,坐的是男客,另一边挤的是女眷。
那些道贺的人一见他回来,纷纷围上去,张仲微眼见家中茶盏都不够分发,忙把林依叫出来商量了几句,随后取出钱,请男客们上酒店坐去了,张家脚店这才空敞了起来。
男客们一走,原来安安静静作淑女状的夫人娘子们,立时变了样儿,叽叽喳喳一片,东家长西家短,八卦满天飞,倒比方才人多时还要吵上几分。
陆翰林夫人瞧不惯,指了那群富商娘子,向林依抱怨:到底是商人妇,吵吵嚷嚷地闹人。
这几名富商娘子,林依并无交情,只是到店中吃过酒,今日想必是看在欧阳参政的面儿上,携了厚礼来道贺,又或者,她们就是为了见昔日府尹夫人,今日的参政夫人一面才来的,因为她们此时簇拥着的,就是参政夫人,而林依这位女主人,她们只是进门时打过招呼。
不过角落里的另几位翰林夫人,也正聊得欢,眉飞色舞的表情,丝毫不亚于富商娘子。
陆翰林夫人撇了撇嘴,又与林依道:你看看她们,说是来与你道贺,却只顾自己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只是来你店里吃酒的。
林依满不在意一笑,这情景,她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官宦夫人也好,富商娘子也好,都是冲着参政夫人的面子来的,说到底,翰林编修的身份,哪里值得这许多人趋之若鹜呢,正如张仲微所说,狐假虎威罢了。
不过这份蹭来的光环,林依还是很在乎的,正因为欧阳参政这棵大树,他们才有这好日子过。
穿梭在人群中的杨婶和青苗,都是得过指示的,其他客人都可以疏忽,唯独要把参政夫人伺候好。
陆翰林夫人连着向林依讲了两句话,林依都没搭理她,她隐约猜到林依还在为上回的事儿生气,不过这也怨不得林依,谁叫她好端端的,非要去试探张家与杨家的关系,还设了个套儿让人家钻呢。
上回林依运气好,歪打正着,没上陆翰林夫人的圈套。
王翰林一伙人没能扳倒张仲微,陆翰林夫人站在林依身旁,就有些惶恐,端过两杯酒,欲向她赔罪。
但她才开了个头,就被林依截住,有些事,暗中可以心知肚明,搬到桌面上来撕破脸面,可就不好了。
林依一脸的歉意,接过酒杯,主动与陆翰林夫人碰了一个,道:方才正发愁,竟没注意你在同我讲话,真是该死。
陆翰林夫人不用再接着往下讲,脸面保全,松了口气,顺着林依的话问道:张翰林夫人眼看就要发财,还有甚么可愁的?林依听她提发财,忙道:生计所迫,糊口而已,哪敢谈发财二字。
又道:我家仍未招到好‘焌糟’,今日温酒的人,还是临时借来的,这样下去,怎么开店。
张家脚店因走了焌糟而关门歇业的事,陆翰林夫人也有耳闻,忙安慰她道:天子脚下,寻个‘焌糟’有何难,找牙侩帮忙就是。
林依早叫牙侩挑好了人,已是初选过一遍,方才这样讲,不过临时找借口罢了,她听过陆翰林夫人的安慰,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谢她替自己宽心。
陆翰林夫人在林依身旁越待越心虚,便称想寻其他翰林夫人聊天,朝她们那边去了。
林依想去与参政夫人聊聊酒店的事,但后者还在富商娘子和官宦夫人的包围中,根本插不进去,再说有些话,也不能当着人面讲,只能另挑时候了。
店中人虽多,但稍一留意,便可发现众人只分作了两群,一群以参政夫人为中心,人数最多,占了十之八九,另一群则三三两两,散漫许多,为首的是王翰林夫人。
最孤单的,是林依这位主人,她独自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好笑,自家酒楼破土动工,倒给这些人提供了亲近上位者的机会,今日她们送来那许多贺礼,实在不冤枉。
林依是主人,总不好一直在那里站着,但屋中只有两群人,是去参政夫人处锦上添花,还是去已落势的王翰林夫人处雪中送炭?第一百八十六章 原来是她欧阳参政一家同张家本就亲厚,加上参政夫人在张家脚店有股份,与 林依有经济利益关系,就算不刻意奉迎也没事;而王翰林夫人就不同了,心里大概正恨着张家呢,只碍着欧阳参政的面子,谁都不愿意与记恨自己的人打交道,林依也不例外,但王翰林是张仲微上司,与他家的关系,不论暗地里如何,面儿上还得过得去。
青苗见林依站在屏风后,朝翰林夫人们坐的地方望了很久,便拣了一壶才温好的酒搁在托盘里,端来递与她道:二少夫人是不是想过去?想去就去撒,怕她们作甚。
青苗哪里晓得朝中派系的明争暗斗,林依也不好与她解释,只告诫她要尊重张仲微上司和同僚的夫人们。
不过林依正有去向王翰林夫人打招呼的念头,青苗这壶酒送的是时候,遂接了过来,朝翰林夫人们所在的桌子走去。
她到了桌前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翰林夫人都与王翰林夫人同桌,李简夫那派的孙翰林、赵翰林家的两位夫人都不在,她微微侧头,朝参政夫人那边扫了一眼,毫无意料地发现了孙翰林夫人的身影,但赵翰林夫人还是不见所踪。
王翰林夫人瞟了林依一眼,道:不用看了,赵翰林夫人已归家去了。
林依一愣,不是在为赵翰林夫人提早回家,而是因为王翰林夫人的态度,看她神态自如,主动搭话,好似同林依甚么芥蒂也无。
瞧这段数,比当前锋的陆翰林夫人高出不少,林依一面提醒自己要向她学习,一面殷勤斟酒,敬了王翰林夫人,又敬其他几位翰林夫人,连陆翰林夫人都没漏下。
与各人吃过一杯,林依好奇打探:赵翰林夫人怎不留下吃两杯再走,难道嫌我家太过简陋?王翰林夫人端着酒杯就笑了,但却没开口,只把陆翰林夫人看了一眼。
林依瞧见,暗道,怪不得有人说王翰林夫人碍着王翰林德高望重的身份,不爱背后讲人是非,怕落个说三道四的名声,但却极爱支使身边人去讲,以图个乐子,这时看来,果然如此。
陆翰林夫人是王翰林夫人的得力爱将,平日也没少干这代言的事,只一眼就明白她的意思,开口向林依笑道:赵翰林夫人嫌你家简陋?别说笑了,你是没去过她家,连个囫囵凳子都找不出来。
赵翰林家贫,林依有耳闻,不然上回也不会吃酒不带钱,但她家穷成这样,却是头一回听说,诧异道:赵翰林不是月月有俸禄,不至于到那般地步罢?在座的几位翰林夫人,家里都不大富裕,陆翰林夫人叹道:你家官人每月领回多少钱,你不晓得?能养活几个人?林依见王翰林夫人与邓翰林夫人连连点头,心想,原来张仲微的那些同僚,虽官衔比他高点儿,俸禄也是不多。
赵翰林家贫的事,本是王翰林夫人示意陆翰林夫人讲的,但后者讲着讲着,自己起了兴头,不待林依再问,继续道:赵翰林家本来还得过得,可他一家子人都好面子,穷得叮当响,出门照样大手大脚,再加上添了一房小妾,日子就更难过了,以前还只是当衣裳当首饰,前些听说这些都当光了,又欠了好几家酒楼的酒钱未还,实在想不出办法,现在正商量着卖房子呢。
她前面那一大篇话,林依都隐约听说过,因此并不惊讶,只最后那一句让她感到意外,没想到赵翰林家竟有自己的房子,要知道,连欧阳参政都还是租房住的呢。
另几位翰林夫人对此并没甚么特殊反应,看来对赵翰林家的情况都很了解。
林依好奇问了一句:赵翰林竟买得起房子,真个有能耐。
陆翰林夫人嗤道:甚么能耐,祖产而已,也就三间破屋,其中一间还是茅草顶。
原来不是自己挣下的,卖祖屋,在宋人看来,可是很丢脸的事,当初张栋那样困难,都不愿卖的,看来赵翰林家确是到了掀不开锅的地步了。
若是还没买地皮,这倒是个好机会,趁着赵翰林急用钱,又是同僚,低价买下他们的屋,也就算在东京安下家了,不过如今林依有了自己的地,哪还瞧得上三间小破屋,当下只是一笑而过。
王翰林夫人看了看林依,突然道:赵翰林夫人与张翰林夫人还真是有缘呢。
不声不响的人突然发话,多半暗藏玄机,林依不敢轻易接口,只静静回望。
王翰林夫人笑道:赵翰林夫人的家,就在张翰林夫人正在盖的酒楼后头呢,你们马上就是街坊邻居了,可不是有缘?原来是指这个,不是暗指官场上的关系,林依松了口气,正要答话,陆翰林夫人笑道:赵翰林不是马上要卖房了么,还指不定谁与张翰林夫人做邻居呢。
王翰林夫人方才的话,的确是意有所指,因此对陆翰林夫人插的这一句极不满意,脸色虽未有变,却开始刁难起她来。
林依想起自家脚店开张那天,王翰林夫人也这般刁难过自己,暗道,她还真是对事不对人,只要让她不满,连亲信也一样逃不过。
陆翰林夫人招架不住,连连向其他几位翰林夫人递眼色求救,但谁人敢主动朝枪口上撞,俱端了酒杯装作没看见。
林依替陆翰林夫人感到不值,但也没要解围的意思,只称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呼,起身朝参政夫人那边走去。
参政夫人仍被一群娘子簇拥着,看起来极享受这种氛围,见了林依也只略点了点头,示意她有话私下再讲。
林依趁机撤了下来,躲进里间休息片刻。
杨婶端了杯茶进来,关切问道:不曾想这许多客人,二少夫人累坏了罢?林依笑道:有那些娘子替我陪着贵客, 我清闲得很,哪里累得着。
杨婶听说她有空,便禀道:二少夫人,肖嫂子来了好一会儿了,说是你托她打听的消息有眉目了,我看店里客人多,没敢让她进来,只叫她在后头候着。
定是祝二媳妇那事儿,林依一喜,忙道:快叫她来,若客人问起,就说是工地监工肖大的媳妇,来禀报盖房进展。
杨婶应了一声,转身去把肖嫂子叫了来,自己则还去外面招待客人。
肖嫂子一见林依便道:林夫人,你猜得没错,祝二媳妇果然是你家熟人,曾经的邻居,还是你本家。
第一百八十七章 隐晦之意邻居?本家?那不就是曾红杏出墙,间接引起火灾的林娘子?林依不相信。
当时虽然突发大火,但屋小临街,抢出金银细软并非难事,林娘子手中有钱,怎会委身祝家的小棚子?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林娘子并非自由之身, 不可能另嫁他人。
再者,因为那场大火,祝婆婆对林娘子恨之入骨,为何非但没告发她,反倒娶进了家门?肖嫂子并不认识林娘子,对林依所疑惑的前两条,应答不上来,但是最后一条,她是知道的,回知道:祝婆婆替祝二娶了林娘子,说起来还是因为林夫人。
林依越发诧异:这与我有甚么关系?肖嫂子道:祝婆婆虽恨林娘子,但也没想过去寻她,是后来林夫人吩咐要找到此人,祝婆婆心想办成这差事,说不定就有赏,这才打发几个儿子闺女满街巷去找,他们也是东京本地人,各处都熟,没过几天就把林娘子找了出来。
林依悄然,的确是有这么回事,那是受丁夫人所托,不过,祝婆婆既是为了赏钱才卖力寻找,那为何好容易找着,却不押了人前来领赏?原来祝婆婆的儿子祝二,奔三十的人了,还没讨着媳妇,一见林娘子年轻貌美,就想占着不放人。
林娘子也是个机灵的,看出祝二对她有意,就先施展本领,将他哄得服服帖帖,再将出些钱收买祝婆婆,向她道:你不过就是为了赏钱,可林夫人家里也不宽裕,能打赏你几个?你若不把我交出去,又得了钱,又得了人,岂不美哉?林依听完肖嫂子所述,明白了大半,但还是有些疑惑,因为大多数人,包括祝婆婆、林娘子,都以为是林依要寻林娘子,并不知那是贾家大妇丁夫人的意思,于是问道:林娘子仅为了祝婆婆不把她供出去,就甘愿委身小破棚子?那场大火虽因她而起,但她毕竟不是主犯,就算被供出来又如何?再说她不是没钱的人,怎没拿出来赁个房子住?肖嫂子办事仔细,这些都曾打听过,立时答道:她刚到祝家,就拿了钱出来,准备租房子,但眼错不见,就被好赌的祝三祝四摸了去,还没等她气完,祝大开始抱怨,称她只给小叔子钱花,不给大伯子钱花,从那以后,她不再不肯出钱,祝二与祝婆婆搜过她几回,却没搜出来,只得罢了。
她一面讲,林依一面点头,待得听完,全明白了,林娘子手里肯定还有钱,只不知藏在何处,不过这都不是林依操心的范畴了,既然人有了着落了,通知丁夫人便是,接下来,就是贾家的家务事了。
外面还有客人,林依不便出门,便吩咐肖嫂子道:麻烦你再跑一趟,将这消息告诉我隔壁的丁夫人,再带她去拿人,她一定会重赏于你。
原来林依也是受人之托,肖嫂子明白了,应了一声,转身朝隔壁去了。
祝二媳妇的身份查明,林依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正准备出去接着应酬,杨婶进来禀道:二少夫人,客人们准备走了。
林依奇道:这才坐了多大会子,怎么就要走?杨婶的语气,颇有几分不满,道:参政夫人才道了声乏,一群人就都起了身,说是要送参政夫人回去。
林依安慰她道:人家肯来,也是看了参政夫人的面子,殷勤是正常的。
她带了杨婶出去,到店门口送客,一群人簇拥着参政夫人,浩浩荡荡朝巷子那头去了。
林依走回店内,发现王翰林夫人那桌的人还没走,王翰林夫人脸上,有嫉妒,有不屑,其他几人,眼神却直朝门口瞟,一副想追出去又不敢的模样。
林依适才送客时,接以过参政夫人的眼色,猜想是有事,但王翰林夫人几位不走,她也不好赶人,只得小声吩咐杨婶几句,再走去陪客。
杨婶到门外转了一圈,回来时脚步匆匆,向林依禀报道:二少夫人,肖大才使人来,说工地上少了砖,得赶紧再买,不然耽误进度。
林依连忙起身,与桌上几人歉意道:实在对不住,我先去算账支钱,几位稍坐。
方才参政夫人在店里时,陆翰林夫人等碍着王翰林夫人,不好去她跟前敬酒,此时就急着赶去参政家中,好来个事后补救,因而早就想走了。
她几人听说林依有事要忙,得了借口,忙起身道:既然张翰林夫人有事,咱们就先走罢,改日再聚。
她们嘴里说着,人就离了桌子,王翰林夫人暗恨,却又无法,只得随着起身, 一起告辞离去。
林依送她们到门口,一路道歉不停,直瞧着她们走远了,方才回屋。
半个时辰后,参政夫人仅带了贴身丫头点翠,坐着小轿重返张家脚店,由杨婶直接引进了里间。
里间内,桌上两盏香茶冒着热气,林依正坐在桌边等她,见她进来,起身行礼,笑道:我猜到参政夫人要过会子才能来。
参政夫人无奈道:才打发走一群,翰林夫人们又来了,耽误了好些时候。
林依取出正在建造的酒楼图纸,致歉道:听闻参政夫人最近事务繁忙,就没敢去打扰,擅自作主把楼盖起来了,不过原先的契纸仍然有效,分红也照旧。
参政夫人只要最后那句足矣,管她盖甚么样的酒楼,反正她也不懂。
她把图纸推还给林依,笑道:你做事,我放心。
只是没想到你这样有能耐,竟买得起地皮,盖得起房子。
林依谦虚道:哪有甚么能耐,拿的是嫁妆钱。
提起嫁妆钱,参政夫人沉默了,她家自请下堂的三女儿衡娘子,最近有媒婆来提亲,但她却因为备不起嫁妆,迟心不敢出草帖。
林依一个孤女,嫁妆钱都能买块地皮,盖一栋房子,堂堂参政家嫁闺女,若嫁妆薄了,岂不让人笑话。
第一百八十八章 会错了意参政夫人朝屋内看了看,没有张八娘的身影,问林依道:你家小姑子,可曾开始备嫁妆?林依笑道:她是二房的人,有无媒人上门提亲,只有她爹娘知道,我这里还没收到信儿呢,再说她是嫁过一回的人,嫁妆还在,另备也不是难事。
参政夫人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还是你张家富裕,我家衡娘子,先前嫁时,嫁妆就不多,几年耗过去,更是所剩无几,再想嫁人,还得重新备嫁妆。
参政夫人又是打眼色又是悄悄折返,就为了来感叹女儿的嫁妆?恐怕没这么简单。
林依心思急转,突然想到,参政夫人是不是在变相索要钱财?张家受欧阳参政照拂不少,往后还多有依仗,虽分了一成股份与参政夫人,但那也没多少,因此若让林依送些钱,她还是愿意的。
不过,她虽这样想着,嘴上却没讲出来,只随着参政夫人东扯西扯聊了些闲话,等到张仲微酒后回家,便将她送出去了。
张仲微很吃了些酒,喝了碗浓浓的酸汤才稍稍清醒,却不肯上床歇息,只斜倚在床边,同林依讲话儿,问她道:我看客人都走了,怎么参政夫人还在?林依笑道:你吃醉了酒,倒比平日心细些。
她将参政夫人特特来感叹闺女嫁妆的事讲了,问他道:我估摸着,她是想让咱们送礼,你意下如何?张仲微摸了摸酒后发烫的脸,道:若欧阳参政真嫁女儿,是该送些。
林依便去翻账本,瞧了瞧所剩金额,道:我们正盖着房子,也不宽裕,就把八娘子入股的金首饰取两样,再置办两匹蜀锦送去,如何?张仲微点头,道:你看着办罢。
又问:欧阳参政哪个女儿?林依答道:就是与八娘子相厚的衡娘子,把夫家休了的那个。
张仲微听了,勾起心事,沉默一会儿,道:八娘子也该寻个人家了,你这做嫂子的,帮她张罗张罗。
张八娘父母健在,婚事哪轮得到林依操心,她正欲反驳,忽见张仲微欲言又止,明白过来,张梁自开馆赚钱,就只顾自己快活,是指望不上的;方氏因为娘家失势,正消沉着,想不到女儿的婚事上来;而张八娘就算自己有心,也因脸皮薄,开不了口。
林依想到这里,便点头应下,道:这若是在乡下,媒婆早就上门了,咱们在城里人生地不熟,是得自己操操心。
张仲微也跟着点头,困劲儿上来,歪着睡着了,林依忙替他枕上枕头,盖上被子。
杨婶在外敲门:二少夫人,有事禀报。
林依出去掩上房门,才问:何事?小声讲,莫吵醒了二少爷。
杨婶脸上有笑意,道:肖嫂子方才来过了,叫我告诉二少夫人,林娘子找着了,已被丁夫人带回去请家法了。
林依问道:那肖嫂子呢?杨婶道:丁夫人称,祝二强娶他人妾室,她要告官,因家中人手不够,请肖嫂子帮忙打点了。
林依笑道:我倒是替肖嫂子又谋了一份差事,她得请我吃酒。
杨婶也跟着笑:回头我告诉她。
林依叫杨婶稍等,回家取了钱出来,命她到街上,把最好的蜀锦买两匹,再买一只红漆雕花的首饰匣子。
杨婶问道:二少夫人是自用,还是送礼?林依道:送礼,二少爷有位上司要嫁闺女。
杨婶听说是送去大官家的礼,踌躇起来,道:二少夫人,我一乡下婆子,哪晓得城里人爱甚么花样。
林依笑道:城里的掌柜,精得很,你只告诉他用途,准保买得称心如意,你在旁也偷偷艺,如今我上街不方便,往后这些事儿,都得靠你们。
看来在城里做奴仆,比乡下学问大,杨婶正色应了,带着钱上街去了。
州桥巷住的虽是穷人,但一出巷就是繁华的闹市区,绸缎铺子一家挨一家,杨婶没费多大功夫,就买回两匹上好的蜀锦,颜色喜庆,花样时兴。
林依摸了摸,瞧了瞧,连声称赞,又将金钗两只装进新买回的匣子,一并交与杨婶,命她送去同巷而居的参政夫人家,称是张翰林夫人与衡娘子添妆。
杨婶带着礼物去了,不多时就回转,将一张借条递与林依看。
这是一张参政夫人亲笔所书的借条,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欧阳参政家的白氏借了张翰林家金钗一对、蜀锦两匹,以一年为期,必还。
白氏,想必就是参政夫人,她写这借条作甚?林依糊涂了。
难道是白夫人嫌礼太薄?若真是这样,可就错大了,林依忙问:参政夫人收礼时,表情如何?讲了甚么?杨婶笑道:参政夫人真是料事如神。
林依奇道:怎讲?杨婶道:参政夫人猜到二少夫人要问这个,特意嘱咐我要将事情与二少夫人讲明白。
原来是林依会错意了,参政夫人缺女儿的嫁妆不假,但她刚才来,只是想借钱,偏偏林依误会了,憋着不问,她面皮薄,见林依不接话,就不好意思开口,一直到走,都没把来的目的讲出来。
林依拍了拍额头,悔道:瞧我,早就该想到欧阳参政向来清廉,从不收受贿赂的,又怎会因为一时困难就暗示我送礼?杨婶却道:这样更好,若当时就挑明,反倒让参政夫人觉得没面子。
林依想了想,果然如此,就把拍额头的手,挪去拍胸口,直呼:我运气好,又歪打正着一次,只怕参政夫人正暗地夸我有眼力劲,晓得顾全她脸面,悄悄借钱去她家呢。
杨婶笑道:可不是,方才我去时,她脸上的感激之色就有十分了。
她们一时高兴,声音大了些,屋内的张仲微被吵醒,十分不满地嘟囔了两声,林依连忙冲杨婶摆摆手,命她退了下去,自己则进屋哄官人。
张仲微再次沉沉睡去,林依想着隔壁正在审林娘子,八卦心起,贴着墙壁听了听,那边却是悄无声息,心想,难道丁夫人心软,没舍得下手?今日注定是忙碌的一天,正当她听不到墙角,也想躺一会儿时,牙侩来了,还带来初试过的四名焌糟,她怕又吵醒张仲微,忙戴上盖头,掩门出去,到店中挑了个离里间最远的桌子坐下。
牙侩指了那四名焌糟,道:林夫人,我照着你的吩咐,细细查访过了,这里是她们家的户籍,及家居住址。
上回初试,有六名焌糟的手艺都算上乘,但 林依并未当场留用,而是命牙侩帮她查访焌糟家,挑出家世清白、居住不远的东京本地人。
牙侩将户籍等物奉上,户籍上,只有男子,是不会登记女人姓名的,因此林依看不出甚么来,但她另有妙招,挨着问她们家中有几口人,分别姓甚名谁,关系如何,再与户藉一一对照。
牙侩办事不错,林依问过一轮,四名焌糟在家世上,都没甚么问题。
她之所以如此小心,盖因酒店内来往的夫人非富即贵,疏忽不得,丁点儿问题她都担待不起。
杨婶将温酒的炉子搬了来,林依留神看去,焌糟中有个身量最高的,赶忙上前帮忙,另一名圆脸的,则主动把酒具端了来。
四人又温了一次酒,挨个上前,请林依品尝。
手艺仍旧是不相上下,但林依心中已有了决断,留下了高个儿焌糟与圆脸焌糟,工钱与祝婆婆先前一般,明日就来上工。
牙侩领过赏钱,将落选的焌糟带了出去。
那两名幸运的焌糟,一个姓曹,一个姓梅,与林依磕过头,便跟着杨婶去学店规。
事情总算忙完,林依回屋,挨着张仲微躺下,张仲微睡得迷迷糊糊,感到身旁多了个人,还不忘翻过来搂住,林依拍他一把,笑骂:不分清红皂白就抱,万一抱错人呢?张仲微还在睡梦中,自然没甚么反应,林依自顾自笑了一回,也进入了梦乡。
晚饭前,二人大概是饿了,相继醒来,张仲微这才真发现身旁多了人,佯怪林依压着了他的胳膊,不依不饶,非行了点子事才放过她。
青苗在外唤着,请他们出来吃饭。
林依一面笑骂,一面穿衣裳,理头发,张仲微酒劲未全消,不住地捣乱,一会儿要帮她系带子,一会儿要帮她梳头发,足足闹了小半个时辰,才踏出房门。
此时饭菜都凉了一半了,杨婶是过来人,只暗笑不语,青苗却未经人事,撅着嘴抱怨道:隔壁丁夫人送了好大一条炖鲤鱼过来,有头有尾的,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东京的鲤鱼,尚属常见,但会烧鱼的厨子,万里挑了,但凡有条鱼,都是拆散了卖,因此满大街的鱼羹鱼丝,头尾齐全的整鱼却难以寻到。
林依坐到桌旁,见那盘鲤鱼果然有头有尾,实属金贵,难怪青苗要可惜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燃眉之急东京城里的鱼,大都拆开了卖,最初是因为鱼价贵,一斤鱼卖得将近一百文,寻常人家吃不起一整条,只能买一小份一小份的解馋,长久于此,卖全鱼的越来越少,而会烧鱼的厨子就更稀罕了。
上等的食店也有全鱼卖,现杀现氽,浇个酸甜的汁水,就朝桌上端,夹一筷子,腥气满口,不过宋人都习惯了,认为吃鱼就是吃这个腥味。
但来自千年后的林依,哪怕在大宋也待了好几年,还是受不了那味儿,看着桌上的炖鱼,勾不起食欲。
张仲微却极喜欢,吃了两口,又分出一半,叫杨婶与青苗端下去吃。
丁夫人这条鱼,大概是自己做的,因不会调那个酸酸甜甜的汁,所以只好炖了,大宋没有料酒,她也不晓得搁醋,别说吃,闻着都腥。
北宋的烹饪技巧,蒸炸煎煮,样样都有,调味料也还算丰富,为何就是烧不好鱼?对此林依曾总结过,一是没有料酒去腥,也不知巧用醋和饮用酒;二是食用油太珍贵了,大多人都舍不得放,甚至厨房里根本没有油这物事,一条油星子都无的鱼,能好吃到哪里去。
林依见张仲微吃得津津有味,伸头瞧了瞧,好笑道:这鱼一看就没搁油,还扑鼻的腥味,有甚么好吃的?张仲微吐出一根鱼刺,道:从四川到东京,也就你一人舍得用油,连青菜里也要搁一勺,你出去看看,就是那些正店的厨房,青菜也不会炒着吃。
这些奢侈的习惯,林依可改不了,嘀咕道:咱们又不是买不起油,为甚么不吃,我看那些油炒的菜,你吃得比我还香甜。
她回想到眉州张家小院的日子,头一回到厨房与杨婶帮忙,就炒了个白菘,方氏见她连青菜也用油炒,气急败坏,狠骂了她一通,不料尝过了这一次,下顿再吃那清水烫的青菜时,左右都不对味,心想着反正家中有旱地,不愁油吃,就叫杨婶也学会了炒青菜的手艺,从此张家的青菜做法,与其他人不同。
张仲微大概也想起了这段过往,呵呵直笑,林依白了他一眼,将那盘炖鱼挪到了他面前去。
张仲微将鱼全部吃完,才想起来问林依:娘子,全鱼价格不菲,丁夫人作甚么送我们这份大礼?林依轻描淡写道:大概是因为她家的小妾找着了,心里高兴。
小妾?张仲微愣了一愣,才想起是林娘子,高兴道:找着了?在哪里?我拿她去见官。
林依按住他道:你糊涂了?火灾虽因她而起,但纵火元凶并非是她,官府哪会审理她红杏出墙的事。
张仲微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道:那倒也是,这事儿该丁夫人管,林娘子手里的钱不少,丁夫人这回发财了,怪不得出手阔绰。
林依也是这样猜测,若不是丁夫人逼问出了林娘子的钱,绝没能力买鱼赠人。
说起来,丁夫人真是好手段,林娘子的钱,祝婆婆和祝二都没搜出来,却让她得手了。
但自从林娘子被带回来,隔壁就一直没听见动静,不知丁夫人使的是甚么法子。
林依很想学习一番,心痒难耐,待吃过饭,就将店中的按酒果子装了一攒盒,命青苗送去隔壁作回礼,又悄悄与她道:听说丁夫人将林依抓回来了,你去瞧瞧详细。
打探消息,是青苗的一大爱好,闻言来了兴致,捧着攒盒,精神抖擞地去了。
林依没等多久,就见青苗回来,忙问:如何?青苗满脸疑惑,道:我见着林娘子了,脸上虽有泪痕,人却是 好端端的,衣着整齐,脸上连个红印子都无。
林依又问:她对丁夫人的态度如何?毕恭毕敬,隐约还有几分惧意。
青苗答道。
林依愈发好奇,丁夫人究竟使的是甚么妙招?可惜她与丁夫人交情不深,没法继续打探。
青苗也是好奇无比,出主意道:八娘子与丁夫人可是至交好友,无话不谈的,等她回来,叫她去打听。
林依点了点她额头,笑道:鬼主意可是你出的,与我没干系。
青苗一吐舌头:我出的就我出的,待八娘子回来,我与她说去。
张仲微好奇朝她们这边张望,问道:娘子,你们讲甚么,也说来让我高兴高兴。
林依随口玩笑道:青苗说东街有个女孩儿,生得好颜色,她父母正欲卖她,我打算去问问价钱。
张仲微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装作没听懂,道:雇人多便宜,为何非要买,若是个老实的倒还罢了,若走眼买个不好的,退货或转手,都麻烦的很。
林依听见退货二字,饶是她已习惯大宋的人口买卖,也禁不住一愣,到底那些尊卑高下的思想,于张仲微这土生土长的宋人而言,更深刻入骨。
再好看的女孩儿,张仲微只把她当货物,让林依不知这玩笑该如何收场,正怔着,张仲微凑到她跟前,小声道:再试探,小心我当了真。
林依一个激灵直起背来,朝张仲微看去时,他已走出店门去了,只回头冲她笑了笑,却让人辨不出是甚么意味。
林依追到门口,欲照着平常叮嘱一句不许吃花酒,张口时,却哑了嗓子,硬是出不了声。
她呆呆地走回里间,倒在床上,落下几点泪来,明晓得张仲微也是句玩笑话,可心里就是堵得慌。
从乡下,到城里,环境在变,人也在变,尤其是张仲微的变化,尤其明显,脑子灵活了,是否意味着心思也活络了,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不用林依试探,他也会带个人回家?林依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了,可这也怨不得她,只怪大宋风气如此,诱惑太多,就算男人纳妾,也是合理合法,她连个诉苦的地儿都无。
躺了没多大会儿,林依就抹去了眼泪,翻身下床,开始算账,钱在自己手里,担心那许多作甚,有功夫瞎操心,不如想办法多挣几个钱。
孤女出身,受苦无数的林依,只有钱最能给她安全感了。
账本不翻则已,一翻惊人,林依盯着一大笔支出,愣了半晌,才想起来,今儿才又买了一批砖头,她急急地拨起算盘,算完之后,呆住了,照这样下去,等房子盖好,连粉刷墙壁的钱都无,更别装饰花门,置办桌椅酒器了。
怎么办?面对眼前实际的问题,林依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胡乱猜疑,实在幼稚得可笑。
她在屋内走来走去,心内焦急,眼神茫然。
杨婶进来送茶,见了她这副模样,问道:二少夫人怎地了,可是遇上了难事?难事,的确是难事,林依胡乱点了点头。
杨婶见她不开口,身为下人,不便细问,只好道:我把二少爷叫回来,你们商量商量?林依的脚步停了下来,是该叫张仲微回来一起烦恼烦恼,家庭的重担,不能压在她一人身上,就算张仲微够自觉,也该时不时地提醒他,男人肩上负有养家糊口的责任,免得女人太过能干,反叫他生出些坏毛病来。
她冲杨婶点了点头,杨婶便去了,径直到工地,将张仲微请了回来。
林依见他进屋,也不言语,只把账本摊到他面前,指了盖房的支出与他瞧。
砖石楼房的成本,比木楼高出许多,这巨额支出,张仲微早就料到了,只是他并不清楚林依的家底,因此不曾过问。
而林依,为了地皮和这栋房子,已把出嫁时瞒报的钱都拿出来了,若在房门完工前凑不到钱,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风。
想在短期内靠张家脚店赚够钱,是不可能了,张仲微想了想,道:我去找同僚借。
林依好笑道:他们那点儿家底,你还不晓得?没向我们借就算好的了。
这倒也是,比如赵翰林家,都穷到要卖祖屋了。
张仲微将脑袋挠了又挠,道:向叔叔婶婶借罢。
林依瞅了他一眼,没作声。
向方氏借钱,她可没那胆量,万一被缠上,生出许多事,不过,若瞒着方氏向张梁借钱,倒是可行的,只是听说张梁开馆入不敷出,吃酒还要抢方氏零嘴儿的钱呢。
方氏是怎样的人,张仲微也晓得,但心想到底是新娘,亏待不了儿子,便自个儿作主,把此事定了下来,又想到张梁夫妻钱不多,就算借,还是有缺口,遂道:找哥哥嫂嫂再借点?林依并不知他已拿定了主意要向方氏借钱,还道他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只向张伯临两口子借,便笑道:使得,嫂子有钱,而且大方,不过亲兄弟,明算账,借条还是要写的。
张仲微应了,照着账本上的预算,开始写借条,林依只高兴张仲微在替家中困难出主意,就没留意那借条,写了两张。
张仲微写好借条,揣进怀里,道:趁着天还没黑,我到祥符县走一趟,这钱,早借早安心。
第一百九十章 仲微借钱林依笑道:快去罢,反正大嫂不会收利息,早些借回也好 。
张仲微揣着借条,也舍不得雇马雇轿,凭着两条腿,一气走到了祥符县。
张伯临与张梁都不在家,方氏在零嘴儿铺子里坐着,见到张仲微来,十分欢喜,忙叫任婶看着铺子,自己则带张仲微进屋。
张仲微道明来意,称自家正在盖房,短钱使用,欲向方氏借钱。
大凡父母,都最疼幺儿,方氏一听说他要借钱,还没问缘由,先把钱翻了出来。
张仲微一阵感动,歉意道:婶娘还没享过我的福,却要继续为我操心。
方氏摆了摆手,将钱递与他,道:我怕你叔叔又偷钱去吃酒,特特藏起来的,你赶紧拿去。
张仲微借条上写的是十贯,但方氏递与他的,只有两贯余,看来是他把方氏想得过于富有。
他的手,在怀里摸了好一阵,是另写一张借条,还是将十贯的那张拿出来?他犹豫一时,突然为自己这念头感到羞愧,方氏生养他一场,他不知尽孝,却在这里为几贯钱计较。
罢了,就先瞒着林依,用自己的俸禄慢慢填补亏空罢,张仲微毅然将怀中的十贯钱借条取了出来,奉 与方氏道:婶娘,这钱算我借你的。
方氏起先不肯接,称,哪有儿子向亲娘借钱,还要打借条的,但推攘中瞟见金额,心中生疑,明明借的是两贯多,为何借条上写的是十贯,莫非是儿子想要孝敬他,又怕儿媳阻挠,因此才想出这法子来?张仲微越是把借条朝她手里塞,方氏就越觉得自己的猜想很正确,便捏了借条一角,问道:仲微,你那酒楼,是你管,还是林三娘管?张仲微如实答道:我要在翰林院当差,哪有那功夫,再说我们家开的是娘子店,男人不许入内的。
方氏哦了一声,又问:那赚的钱,是你管,还是林三娘管。
张仲微孝敬是孝敬,心眼儿还是留了几个的,听见这话不对味,就扯了个谎,道:我是一家之主,钱自然是经我的手,她管经营,我管收钱。
方氏闻言,发自内心地笑了,连声道:好,好,还是我幺儿有能耐,不像你哥哥,钱都是媳妇管着,向他借一文钱都难。
张仲微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听方氏这意思,她是向张伯临借过钱,且没能得逞,既然她自己都缺钱,那这两贯多钱是哪里来的?方氏见他作深思状,脸上一红。
这模样落入张仲微眼里,让他想起,方氏也曾向林依借过钱的,那时被张八娘的事一闹,才不了了之,难道方氏不是真没钱,而是打着缺钱的借口刮敛儿媳的钱财?张仲微很不愿把自己的亲娘朝坏处想,使劲甩了甩脑袋,站起身来,欲去哥嫂房中继续借钱,但还没迈开步子,突然想起只有李舒一人在屋里,他这做小叔子的孤身前往,实在不妥,便又停 了下来。
方氏问道:儿哪,你要去哪里?留下吃过饭再走。
张仲微以实情相告,央方氏带上他的借条,帮他去向李舒借钱。
方氏满口答应,借条也不接,起身就走,口中道:亲兄弟,要借条作甚,没得生分了。
张仲微拗不过她,只得将借条收起,送她出门。
方氏娘家虽落势,但她兄长方睿只是降了职,并未罢官,来日方长,总有再升上去的时候,因此她时时提醒自己,面对儿媳时,不能输了阵脚,于是昂起头,大摇大摆地走到李舒房前站定,等着青莲打帘子。
青莲因为自作主张,很是吃了几回亏,如今有些患得患失,见方氏站在门口,不知是挑帘子好,还是先进去禀报好。
在她犹豫的空档, 方氏等急了,一巴掌呼过去,骂道:不长眼的奴婢,没见着二夫人我站在门口么?李舒在房内,将这一巴掌听得清清楚楚,但她并不介意张伯临的妾室挨教训,便懒怠动弹,只朝锦书挥了挥手。
锦书又一次逮着了压过青莲的机会,连忙走出门去,笑嘻嘻地照着青莲的脸,又扇了一巴掌。
青莲还指着有人出来替她撑腰呢,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巴掌,立时懵住了。
方氏因为这一巴掌,气消了许多,向锦书道:还是你懂规矩,这丫头欠调教。
锦书掀起帘子,请方氏进去,笑道:不是奴婢自夸,我乃大少夫人跟前的人,自然比那处心积虑爬上主人床的狐子强些。
李舒嫌这话难听,站起来向方氏行礼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方氏却因这话勾起了前尘往事,想起那好容易才赶出去的银姐,同青莲一样,也是男人出趟门,就带了回来。
方氏感慨,看锦书顺眼许多,竟开口向李舒提议道:我看这丫头不错,做通房也有不少时日,是时候升她做姨娘了。
方氏平日虽蛮不讲理,但从没管过儿子的屋里人,今儿这算是头一回,李舒愣住了。
甄婶不是当事人,反应更快些,插话道:大少夫人早就有意抬举她做姨娘,只是她的肚子不争气,奈何?寻常人家不成文的规矩,通房丫头生下儿子立了功,才能被升为姨娘,因此方氏的提议被驳回, 虽有些气恼,却讲不出甚么来。
李舒此时已回过神来,为防止方氏又生事,忙把锦书青莲都遣退,只留了甄婶同两名不起眼的小丫头在屋内侍候。
方氏刚才只是临时起意,并不深究,吃过一口茶,另提此行的真正目的,称她是替张仲微借钱来的。
这若是张仲微或林依亲自前来,李舒会毫不犹豫将钱借出去,但来人是方氏,她就犹豫起来,因为前两日方氏找她借过钱,而她推脱的理由是嫁妆钱花光了。
今日她若把钱借给张仲微,方氏必定也借机讨要,她可不愿吃这个亏,便依旧咬定手中无钱。
方氏才不肯相信她的话,这满屋子的陈设,随便拿一两样去当铺,都能换回不少钱来,岂会无钱相借?不过她在张家的地位,今时不同往日,断不敢讲出让李舒当物事的话来,只可怜兮兮道:你看不起我这婆母也就罢了,仲微可是伯临嫡亲的弟弟,你不能不管他。
李舒无奈道:娘,不是我不愿借,是实在没钱。
甄婶提醒道:大少夫人你忘了,柜子里还有三吊钱呢。
方氏心中一喜,还没等露到脸上, 李舒就开口了:那是下个月的房租。
甄婶大急:三吊钱可不够付下个月的房租的,怎办,怎办?李舒叹气道:还能怎么办,等大少爷发俸禄,不知等到哪日去,只能先把我的衣裳当两件了。
甄婶就一面叹息,一面打发小丫头去翻李舒的衣箱,一时间屋内忙乱成一团。
方氏分辨不出她们是真缺钱,还是在做戏,正狐疑瞧着,突然听见李舒问她道:娘,你那里还有没得钱,先借给我用用。
方氏一跳老高,好似凳子上长了钉子,一面摆手朝外走,一面道:我哪里有钱,有几个钱全让你爹摸去吃了酒。
她才出房门,屋里就传来闷闷的笑声,可惜她没听见。
张仲微还在小厅里坐着,方氏却觉得自己没脸去见他,便随口唤了个媳妇子过来,命 她去与张仲微讲,说她累着了,要歇会子,就不留他吃饭了。
张仲微听了媳妇子的转述,猜想方氏是没借到钱,他哪会因为这个怪方氏,便走去欲安慰她,不料方氏 卧房的门已关上了,他只好向任婶交待了两句,转身回家。
方氏因觉得无法向张仲微交待,躲着不肯出来,张仲微走在路上,也觉得无法向林依交待,进了城,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回家。
东京天子脚下,繁华之都,甚么行当没有,他才兜了两个圈,就瞧见街边有一家钱庄,这钱庄,不但替客人保管钱财,还能将钱外借,与那些暂时手头短的客人救急。
张仲微心想,他可不就是那暂时短钱使的客人,遂抬腿走了进去,开口向钱庄老板借钱。
钱庄老板眼皮子都不抬,不问他借多少钱,也不问他借钱作甚么,只问:你打算用何物抵押?张仲微愣了,原来钱庄的钱,不是那么好借的,要想借钱,须得拿实物来抵押,而他有甚么?甚么都没有。
他一时心急,将自己翰林偏修的身份讲了出来,想以此博得钱庄老板的信任。
钱庄老板笑了:谁不晓得翰林院个个是穷官,借出去就别想收回来,你们那位赵翰林,借钱至今不还,房契还抵押在我这里呢。
张仲微受到如此奚落,脸红似煮熟的虾米,将头一低,匆匆走出门去。
天色渐渐暗了,他再不情愿,也得归家,一步步挨回去,一头扎进里屋。
林依正在布置第二日重新开业的事体,见他垂头丧气地回来,很是奇怪,忙将剩下的事情交待给杨婶,自己则跟进了里屋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出人意料张仲微见林依进来,愈发觉得没脸,挨在凳子旁,不知是坐好,还是站好。
林依奇道:你这是作甚么?张仲微取出方氏所借的两贯多钱,放到桌上,颓然道:我没本事,嫂子那里没借到钱。
林依笑了:原来你是为这个。
说着捧过匣子,叫他看。
张仲微一探头,只见匣子里搁着两个银元宝,他拿起来掂了掂份量,估摸着能换二十贯铜钱,这数目可不小,他十分奇怪,问道:这是哪儿来的?林依道:大嫂使人送来的,送钱的小厮刚走。
张仲微更为奇怪了,问道:婶娘向大嫂借过的,她不是不肯借么?李舒为何不借钱给方氏,林依不用想都知道,那小厮送钱来时,还特意叮嘱,莫要将此事告诉方氏,以免她纠缠。
李舒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愿意接济小叔子,但不愿将钱把给方氏.张仲微还看着林依,等她回答,林依没好气戳了他一指头,道:你当官后多出来的机灵劲儿,一回二房就没了?明晓得婶娘与大嫂不对盘,还委托她去借,这能借得来?张仲微明白了:这钱,是大嫂瞒着婶娘借我们的。
林依点了点头,又道:甚么叫‘瞒着’,别讲得这样难听,这钱是大嫂的嫁妆钱,她借给谁,还消跟 婶娘报备?张仲微不明白报备的意思,但听得出林依口气不善,忙将借钱的话题就此打住,取出怀中的借条道:我去与大嫂送借条。
林依道:不消你忙碌,我已写了借条,交与小厮带去祥符县了。
她取过张仲微带回来的两贯余 钱,大略数了数,道:是省陌,一贯不足一千文,你借条上可注明了?张仲微有些不高兴,道:婶娘生我一场,跟她还计较这省陌足陌的事儿?既是借钱,不是孝敬,就一码归一码,不然依着方氏那性子,又生出多少事来,林依不反对与方氏钱财,毕竟她生养了张仲微一场,但如今是两家人,给多少钱,得走明路,稀里糊涂地给,就算给再多,方氏也敢称没收他们分文;更重要的是,若被正经婆婆杨氏知晓,如何交待?这些琐碎的道理,跟男人永远讲不明白,林依不想花冤枉功夫,只道:我赚两个钱也不容易,省陌的两贯钱,我还,多出来的,你自己解决。
张仲微负气道:都不消你管,我领了俸禄还钱。
林依淡淡道:没问题,不过领了俸禄,得先把养家的钱给我,剩下的才能拿去还账。
张仲微没想到林依如此精明厉害,唬住了。
林依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急甚么,婶娘是你亲母,难不成还给你算了利息,设了期限?期限、利息,自然是没有的,但谁能保证方氏不会上门来讨债?讨两贯多钱,张仲微不怕,可方氏接去的借条上,写的是十贯,这若被林依知道……一想到这个,张仲微冷汗直下,后背凉飕飕,心中升上悔意来,但他不愿在林依面前露了怯,更怕林依让他去把借条讨回来。
于是强作镇定道:你说的是,自个儿亲娘,又没设期限,不急,不急。
林依瞧出了张仲微的异样,但她没往深处想,只以为是他担心那几个俸禄不够还账,其实她刚才也是一时气话,若张仲微真拿不出钱来,她还能坐视不理?再说她开店赚钱,全靠张仲微朝廷官员的身份庇护,少了他,哪来这样好的生意,实不该同他分甚么彼此的。
夫妻俩各想着心思,但都没开口,沉默坐了一会儿,张仲微起身,称要去工地转转。
林依存心要让他担点责任,拦住他道:大嫂说了,她陪嫁的田产都在四川,虽收了租,钱却一时半会儿运不到东京来,加上二房开销又大,她只拿得出这两枚银元宝,能值多少钱,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张仲微看了看钱匣子,又看了看方氏所借的两贯余铜钱,问道:钱还不够?林依丢了账本到他跟前,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这几个钱,哪里够用,等酒楼盖成,外面要搭花门,里面要刷墙,购置桌椅器皿,还要雇人,采办酒水,照我估算,咱们至少得准备五十贯足陌,现今已有了二十二贯,还剩二十八贯没着落。
二十八贯,对比张仲微每月五贯的俸禄,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他捧着脑袋想了又想,也没能想出招来。
其实林依早有了主意,偏要他也体会下赚钱的艰辛,就是按着不说。
直到吃过晚饭,见张仲微仍旧愁眉苦脸,才装作与杨婶、青苗聊天,道:等新酒楼盖起来,咱们把关得严些,不能甚么人都放进来,没得冲撞了贵人。
杨婶想起曾到店中捣乱的娘子,心有余悸,连连点头称是。
林依又道:我有一法子,能叫闲杂人等进不来,只不知好使不好使。
杨婶颇有兴趣问道:甚么法子,二少夫人讲来听听。
林依的法子,便是后世的会员制,凡是想入张家脚店吃酒的,得先进行资格审查,验明身份,交足会费,成为会员后方能入内吃酒。
杨婶对生意一事一窍不通,青苗却有几分天赋,道:这法子倒是不错,既能保证入内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又能筹措一笔钱,使咱们手头宽裕些。
最后半句,算是讲到点子上了,这丫头没白教,林依赞许点头,却又担忧:若是咱们把会员交上来的钱都花了,而这时她们又反悔,想要把钱拿回去,该如何是好?青苗道:这有何难,交钱时定个契约即可,若是反悔,叫她与府尹说去。
杨婶附和道:正经娘子,哪个敢上公堂,只要稍微提一提,就自动打消讨回钱的念头了。
有这样简单?私下订立的这种契约,应是违法的罢?林依将信将疑,眼神只望着张仲微那边瞟。
张仲微好笑道:别望了,想晓得详细,直接来问我便是,竟同我耍花招。
青苗吃吃笑了起来,杨婶瞪她一眼,把她拉出去了。
林依见屋里只剩下她夫妻两人,佯装生气,将桌子一拍,道:这店不是你的?晓得些甚么,主地劝报上来,还要我去问你?张仲微到底气势强不过 她,乖乖坐过去,道:私下订契约,到了堂上,是不作数的。
果然如此,林依满脸的失望神色,掩也掩不住。
张仲微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叫道:大冬天的,热茶也没得一盏。
林依猜到他下面还有转折,才在这里装模作样,狠剜他一眼,唤青苗倒上茶吃了,问道:怎样做才能合法?张仲微被她晾了半天,想要报仇,装作没听见,捶着腿道:赶了半天 的路,累着了。
林依咬牙道:赶紧说,叫我满意了,借婶娘的钱,不消你操心。
一提借方氏钱的事,张仲微就心虚,再不敢拿势,道:想要合法,很简单,签完契约后,到官府缴纳税款,盖个印信,使之变成红契即可。
林依不相信,一般买卖土地房屋时,才缴税办红契,会员契约,官府恐怕是见都没见过罢。
张仲微嫌她胆子小,道:只要你肯缴税,官府就敢盖章,有了章,日 后有事,官府不能不管,这样你还怕甚么?林依上下打量他两眼,行哪,当了几天官,胆子也肥了,不过他是北宋本土人士,又在官场混迹,讲的道理,大概是可行的。
张仲微见她仍旧犹豫不决,道:你放心,待酒店开张,请参政夫人多过来坐坐,准保没人敢把已交的……甚么会员……钱再讨回去。
参政夫人的名号,的确好使,林依吃了定心丸,又开始打量张仲微,问道:你就这样相信我?也不问问这会员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仲微苦笑道:酒楼不久就要完工,手里却无钱。
火烧眉毛的事,我管甚么制,只要能赚钱,不违法,就成。
原来他的想法,这样简单,林依望了望门口,瞟见杨婶与青苗的身影,暗道,她们的心思大概也一样,只要能筹到钱就行,至于怎样操作,随林依去。
招募会员,筹措资金,不是件小事。
林依认为自己该下参政夫人商量商量,便欲前往欧阳参政家,但又怕自己这一过去,停留的时间太久,惹人生疑,于是等到第二日张家脚店重新开门开业,命杨婶打着店中进了新酒的名号,将参政夫人请了来。
参政夫人进了门,不见杨婶将她朝屏风后引,而是把她朝里间带,就猜到林依是有正事,笑道:张翰林夫人备了甚么好酒,特特请我来吃?林依等杨婶出去带上了门,方才回话道:等咱们的新酒楼开了张,要甚么样的酒都有。
参政夫人听出她话中有话,问道:怎么,盖房短钱使了?林依点了点头,笑道:参政夫人神机妙算。
参政夫人叹道:你又是买地皮,又是盖酒楼,我早料到本金不够,只可惜我是自身难保,衡娘子的嫁妆钱,还是找你借的。
林依道:参政夫人不必为难,我已有了法子,想请参政夫人帮我拿个主意。
参政夫人喜道:快快讲来。
林依将会员制的想法讲了一遍,故意隐去红契一节不提,参政夫人听后,给出的建议,与张仲微不差分毫,林依这才真的觉得此计可行——她不是不相信张仲微,而他到底涉世不深,担心他的阅历。
林依有了参政夫人撑腰,一颗 心终于定定的,笑道:咱们不过是确保万无一失罢了,就冲参政夫人的面子,谁人敢退款?参政夫人摇了摇头,道:咱们的关系,不能向外人道,若真有那毁约的,也莫把我抬出来,只叫她吃官司。
这道理林依懂得,忙点头称是。
参政夫人见她再无别的事情,便起身出去吃酒了,说是怕在里间待久了,让人生疑。
林依为了避嫌,没有跟出去,只叫杨婶好生伺候着。
开门时,她发现丁夫人俨然也在酒客中,身后站着林娘子,毕恭毕敬捧着酒壶,比寻常丫头还低眉顺眼。
丁夫人到底是怎么驯服她的,林依好奇心又起,只盼着张八娘快快回来,帮她去打探。
晚上打烊后,杨婶称店中人手不够,问林依是否请肖嫂子来帮忙,林依正盼张八娘回来呢,便叫青苗吃过饭,趁着天还没黑,去祥符县与张八娘报信。
当时天色晚了,方氏不许张八娘走夜路,因此耽搁了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林依正与张仲微喝粥吃包子,瞧见张八娘迈进了店门,忙招呼她道:这样早就来了?想必没吃早饭罢,快来坐下,尝尝你二哥买的包子。
青苗也想早点知道丁夫人的妙招,忙着添碗添筷子,殷勤备至。
张八娘却扭捏着,不肯入座,眼睛直朝门口瞟。
林依两口子心下奇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登时都愣住了——方氏拎着个包袱,就站在门口,盯着他俩看,大概是在等人去迎接。
真是担心甚么来甚么,这亲娘,也来的太快了些,张仲微心里一慌,率先跳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接过包袱,挽住方氏,背对着林依悄声道:婶娘,还你的钱,我还没凑够,且容我两天,先别跟三娘讲。
方氏奇道:我昨儿才借钱给你,哪会今日就来讨要。
张仲微摸了摸脑袋,疑惑道:那婶娘……方氏气道:无事就不能来瞧瞧你?张仲微光顾着钱,输了理,忙扶了方氏,请她进门。
方氏却不动身,眼睛只盯着林依,那意思,是非要林依过来扶她。
林依丝毫不介意做做表面文章,以彰显她的贤惠,小步疾走上前,与张仲微一左一右将方氏搀了,笑道:婶娘真是疼爱闺女,还亲自送八娘过来,叫我这自小没娘的人,好生羡慕。
方氏明明是来瞧儿子的,怎变成了送闺女?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林依的话儿又挑不出差错来,若反驳,叫张八娘怎么想?在方氏思考的时候,林依已同张仲微将她搀到了桌前,青苗捧上粥碗,杨婶递过筷子,她也只好就势坐下,准备先把肚子填饱,再思考她来的目的。
林依旧店 还开着,新店也在筹备中,正是忙的时候,方氏这时候来添甚么乱。
她好不埋怨张八娘,就把张仲微瞪了一眼,瞪得他胆战心惊。
张八娘觉得有愧于林依,难过得吃不下饭,筷子在碗里直扒拉。
青苗站在方氏身后,眼瞪得溜圆,恨不得能靠眼刀把她给瞪回祥符县去。
杨婶怕青苗的小动作被瞧见,忙着拉她,急得满头是汗。
当事人方氏却浑然不觉,吃完一碗粥,还要添二碗,林依存心要做好面子工程,放着下人不使唤,亲自与她盛粥。
杨婶趁机赞了句:二少夫人真是孝顺,就算是亲婆母,也不过如此了。
这话气得方氏摔了筷子,林依忙帮她捡起来,假意责备杨婶道:这话说的,婶娘一样要孝顺。
方氏觉得林依今日格外乖巧,就平了气,接过筷子,继续吃饭。
丝毫没发觉,这主仆二人一来一去,已将她的身份界定——她只是婶娘而已,并非亲婆母。
这层意思,方氏没听出来,张仲微却听出来了,他纵然有几分不高兴,但也晓得亲疏远近有别,若林依待方氏太亲热,传到杨氏耳里,一定不好听,因此在林依又要亲手与方氏取包子时,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襟,示意她让下人们来。
看来他还不算太糊涂,林依暗自欣慰,不顾方氏杀人似的目光,将本欲递给她的包子,放进了张仲微的碗里。
张八娘没瞧出桌上的风云暗涌,但她天生敏感,察觉出气氛不对,就起身欲溜,正好林依想叫她去隔壁探消息,便同她一起离桌,上里间嘀咕去了。
林依一走,方氏就占了她的位子,坐到张仲微身旁,抱怨个不停,讲李舒不孝顺,讲张伯临耳根软,讲张梁爱偷她的钱。
张仲微一直默默听着,左耳进,右耳出,直到方氏开始数落 林依的不是,他的眉头才稍稍皱了下。
林依方才如何待方氏,他是瞧得清清楚楚,可没一丁点儿失礼的地方,方氏还要这样说她,实在是有些鸡蛋里挑骨头了 。
方氏自从娘家失势,多了门看脸色的本事,瞧出张仲微的不耐烦,忙变换话题道:仲微,我瞧你这屋子够大,就在你这里住两天。
她使用的是陈述句,根本不带个问号,显然是自己替张仲微两口子作了主,完全没考虑过他们的感受。
张仲微此时已经傻了眼,他想过方氏要来讨钱,想过她要来闹事,可就是没想过,她会要来住两天,这事儿他可不敢作主,如何是好?第一百九十二章 林依设计方氏为何突然想到城中来住?她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张仲微呆愣过后,生出疑惑,便向方氏问缘由。
这一问不得了,方氏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张梁的种种恶行——偷她的钱,打她,逼她买妾,每日不吃醉不归家,等等等等。
说来也怪,张梁这些行径,只针对方氏,他对待其他人,都是和和气气,不论是同张伯临夫妻,还是同张仲微夫妻,都没有大矛盾,因此张仲微听过方氏的诉说,未能产生共鸣,只是心疼亲娘经常挨打。
但待得方氏向张仲微展示过她小臂上的一块紫青,张仲微就坐不住了,让张梁这样打下去,方氏岂不是非死即残?他一把扶起方氏,要送她回祥符县,向张梁讨个公道。
方氏却不肯走,抓住他胳膊,央道:儿哪,我好容易来一趟,且让我住两日,享两天清福再走。
张仲微见她讲的可怜,心一软,便走到里间,询问林依的意见。
林依刚把张八娘送去隔壁,正举了半个包子啃着,一看就是还没吃饱,又不愿回饭桌,躲进里间点补来了。
她见张仲微进来,冲他晃了晃手中的包子,嬉皮笑脸道:你也来一个?张仲微猜想,林依一多半不会同意方氏住下,他心中忐忑,面儿上就挤不出笑来,僵着一张脸将方氏的请求讲了,立在桌边等回答。
林依没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大发雷霆,甚至讲起话来,语调十分轻快:我也想留婶娘住两天,只是房屋不够,八娘子还是在隔壁借住的呢,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张仲微一拍脑袋,对呀,没得多余的房间,多好的理由,他方才怎么没想起来。
他不再多话,返身到店中,向方氏复述林依的话,但只称是自己想到的。
他虽然没提林依的名字,但却是自里间一出来就变了卦,方氏再愚笨,也猜得出此事与林依有关,当即不依不饶,非要进去同林依理论。
张仲微哪里敢让她进去,连忙张开双臂,拦住方氏,杨婶也来帮忙,上前抱住方氏的腰,又连连冲青苗打眼色, 叫她进去禀报林依.青苗转身就跑,匆匆进到里间,还没开口,林依便抬手道:我知道了。
青苗奇道:二少夫人,我还没讲呢。
林依哼了一声,道:外面这样大的动静,我又没聋。
去告诉二少爷,店已开门,说不准甚么时候客人就要来。
这只是半截话,青苗等了会儿,还不见下半句,问道:二少夫人还没讲,要二少爷怎么做呢。
林依看了她一眼,没作声。
青苗忽地明白了,客人转眼就要来,店内怎能由着方氏闹腾,该如何做,张仲微心里应有数。
她一溜烟跑了出去,大声转述了林依的话,又一溜烟跑了回来,瞧见林依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急道:二少夫人,你怎么还坐的住?林依奇道:那我该如何?青苗将门一指:二夫人还在外头呢,仅凭二少爷一人,怎制服得了她,你怎么还不着急?林依好笑道:她只不过是婶娘,又不是我婆母,我急甚么?青苗跺了跺脚,道:不是这层关系,俗话说得好,拿人手短,何况二少夫人你还借了她两贯多钱,单凭这个,就不好硬赶她,我是急这个。
林依恍然,大笑道:我说你今日怎没出去抖威风、替主分忧,原来是顾忌那两贯多钱。
她站起身来,开了钱箱,取出原封未动的两贯多钱,抛到桌上,吩咐道:去,还与二夫人,好叫你没得顾忌。
这暗示,再明显不过,青苗开心地笑了,拿起钱道:二少夫人放心,不消一刻钟,就让你再听不见那呱嗓的声音。
她拎着两串钱出去,示意杨婶松开方氏,将钱塞进后者手中,道:二夫人,还你的钱,借条拿来。
方氏将钱朝桌上一掼,气道:怎么,想还清了帐,好赶我走?没那么容易。
说着自怀中掏出张仲微给她的借条,朝青苗跟前一递:你好生瞧瞧,看清楚看明白,要想赶我走,也行,先把这十贯钱还清了。
张仲微看着方氏把借条掏出来,心道一声坏了,忙把方氏拉到一旁,好言劝说,但方氏根本听不进去,别着脸不看他。
青苗是识字的,见借条上写的是十贯,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看了好几遍,见那数字还是没变化,这才着急起来,冲里面 间高声叫道:二少夫人,不得了,二夫人这是打劫来了。
林依莫名其妙走出来,接过借条一看,只见上头写的不是两贯,而是十贯,再仔细一看,认出是张仲微的笔迹,顿时一口气就堵在了胸前,直觉得憋得慌。
青苗相信林依的为人,她还的是两贯余钱,那方氏就肯定只借了两贯余,不可能多出八贯来。
既然实际数目没错,那就是借条写错了?青苗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二少夫人,是二少爷手误?这又不是阿拉伯数字,怎会手误,林依黑着脸,已气得讲不出话来,将借条朝地上一丢,就转身回了里间。
青苗跟了进去,她再不明白,看见林依这脸色,也甚么都明白了,这借条上多出来的八贯钱,定是二少爷故意为之。
她心疼林依的钱,难过的道:二少爷为何要这样做……林依一向不爱生气,因为生气对自己没好处,火大伤肝,她可不愿用别人的错处,来惩罚自己。
这回也是如此,她闷坐一会儿,努力让心境平复,安慰青苗道:别急,二少爷这也是孝顺,想还二夫人的生养之恩。
青苗小心翼翼地瞧了瞧林依的脸色,问道:那此事就这样算了?林依笑了,她不生气,不等于不反击,心平气和,是为了修身养性,这同打落了牙朝肚里吞,完全是两个概念。
青苗就怕林依愁眉苦脸,一见她笑了,便知道有门,擦拳磨掌道:二少夫人有甚么吩咐,尽管讲。
林依瞧她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扑哧笑了: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要是耽误了开店,那可是得不偿失了。
青苗连连点头,却又问道:当务之急,是把她赶出去,可她声称,不见着十贯钱就不走,怎办?赶方氏,林依多的是手段,吩咐道:叫杨婶带二夫人去丰和酒店吃酒,你悄悄去祥符县, 请大少爷来接人。
丰和酒店,是跟风兴起的一家娘子店,距离不远,但却与张家脚店隔了一条街,林依这样安排,是想把方氏支走,以免来了客人,她还在吵闹。
青苗应了一声,转身就走,林依想了想,又叫住她,道:大少爷公务繁忙,还是不劳烦他了,大少夫人又有孕在身,不能叫她添堵,你只把二老爷请来,等他到了,也不必上咱们家,直接带他去丰和酒店接人。
张梁一来,还怕方氏不走?青苗笑成一朵花,脆声应了,小跑出门。
方氏听说要请她去丰和酒店吃酒,虽然高兴,却又狐疑,问道:你们自己开着酒店,却让我去别人家吃?青苗早就寻了个借口,跑出门朝祥符县去了,杨婶扯了个谎,向方氏解答道:咱们店太小,怕委屈了二夫人,那丰和店可是两层的大楼房,二夫人朝那楼上坐了,吃着酒,瞧着风景,岂不比坐在这小店里更舒服?方氏心想,既然请她去吃酒,那就是不赶她走了,她暗自得意,脸上却绷着,一副不情愿的模样随杨婶走了出去。
方氏一走,店中空荡下来,张仲微在原地站了会子,觉得这事儿躲是躲不过的,便硬着头皮走进里间,开始解释。
他到底初为人夫,不知这种时候,女人要的是道歉,并非事后的解释。
事情开始变得糟糕,他的解释,林依全认为是借口,冷冷道:张翰林还是赶紧去翰林院罢,小心误了工,拿不足五贯钱,欠二夫人的十贯钱,就更还不起了。
林依从没讲过这般难听的话,可见是真气着了,张仲微自认有愧,默不作声地受了,过了会儿,闷声道:事已至此,我说甚么都没用了,这钱,我会想办法还清的,你不用担心。
林依别过脸,懒得看他,道:我不管这事儿,只提醒你,不许因为还这莫须有的债务,耽误了养家。
张仲微的五贯钱,付房租都不够,顾了家,哪还有钱来还方氏?他从没想过这一层,此时是真后悔起来,恨不得去与方氏打商量,把借条要回来。
说话间,两名焌糟来早工了,再过了一会儿,店里陆续有酒客来了,林依想着杨婶青苗都不在,便走去隔壁唤张八娘,经过张仲微时,看也没看他一眼。
张仲微一阵难过,想等林依回来再好好与她说说,却又怕女酒店越来越多,到时不好出去,只得叹了口气,到翰林院当差去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方氏被骗青苗一路跑到祥符县,很快就把张梁请了来,但丰和酒店是娘子店,张梁不好进去,青苗只得请他在外稍候,独自到店内寻方氏.方氏坐在二楼最好的位置,极显眼,青苗一上楼就看见了她,先与杨婶交换了一个眼神,再上前唤方氏,道:二夫人,二少爷买回两匹绸缎,却不知你喜欢不喜欢,不如你随我回去看看?张仲微如今最是资金紧张的时候,哪来的钱买绸缎,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该想得到,但方氏一高兴,就甚么都忘了,马上站起身来,要回去瞧儿子的孝心。
不料,她才走到门口,就被拦住了,膀大腰圆的女酒保跑步上前,向她要酒钱。
方氏没在意,随手把身后的杨婶一指,示意酒保找她要钱。
杨婶拽住方氏,愁眉苦脸道:二夫人,我一个下人,哪来的钱结酒钱?酒保一听这话,越发不让方氏走,抬手又叫来一个,一前一后夹住她。
方氏急着回去瞧绸缎,却挪不了步子,大骂杨婶道:坏心肠的奴婢,既是请我来吃酒,怎么连钱都不带。
奴婢请主人吃酒,那两名酒保还是头一回听说,都认为方氏是在耍无赖,当即变了脸色,将掌柜的请了来,称要送方氏去见官。
方氏自然百般辩驳,但掌柜的哪里肯信,命酒保扭了她就走。
这要是真上了堂,妇人家的脸面可就丢光了,方氏真着急起来,忙道:几多钱,我结,我结。
掌柜的示意酒保放开方氏,道:一共是一百 八十文。
甚么?方氏尖声叫起来,我才坐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要一百八十文?你这哪里是卖酒,简直是打劫。
青苗在后暗笑,方氏来城里,存的是打劫的心,不曾想却反被劫了。
方氏的零嘴儿店,三天也赚不到一百文,这一百八十文在她看来简直就是巨款了。
她死活不肯朝怀里掏钱,向那掌柜的道:我儿子是翰林院的编修,我儿媳的店就在隔壁街上,店名叫张家脚店,你把帐先记下,回头我叫她来结。
杨婶早料到方氏有这一手,进店不久便借着去催酒,同掌柜的打过招呼了,称方氏在店中的任何消费,都同张家脚店无关,因此丰和酒店掌柜的任方氏怎么说,就是不肯放她走。
方氏急得直跳脚,青苗还在旁边添火:掌柜的,你可别听她胡诌,我们东家的婆母姓杨,乃是位诰命,凡在朱雀门东壁住过的人,都是晓得的。
方氏一听,转头又去骂青苗,青苗躲闪开去,跑到门外,唤张梁来瞧。
张梁不敢离娘子店太近,伸着脖子望了望,一眼就看见方氏在门内跳脚,贤淑模样全无。
一时间,他血气上涌,直觉得整个张家的脸面,都让方氏给丢尽了,遂怒气冲冲地吩咐青苗道:快快把二夫人请 出来。
青苗一缩脖子,道:这可请不出来,二夫人赖着酒钱不肯结帐,店家不让她走,还道要送她去见官呢。
见官?张梁的脸涨了个通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
他颤着胳膊指向方氏,斩钉截铁地命青苗去翻方氏的荷包,先结了酒钱,再把人带出来。
青苗嘴上说着:这可是二老爷的主意,二夫人怪罪下来,你得替我扛着。
脚下却一步不停,飞快跑到方氏面前,口称二夫人得罪了,迅速将她荷包翻了个底儿朝天,搜出二百文,一百八十文与了掌柜的,剩下的二十文仍旧放回去。
此时方氏的两条胳膊,全被酒保反扭着,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苗把钱递了出去。
掌柜的掂了掂钱,啐方氏道:明明有钱却不给,没见过你这样赖皮的人,怪不得张家不愿理你。
方氏欲哭无泪,想揍青苗两下,却又没她灵活,抓不着她,正垂头丧气,突然想到张仲微还在家等她,就又来了精神,心道,青苗虽是林依的丫头,但张仲微却是家主,且回家叫他惩治去。
她重新振作起来,抬头挺胸走出店门,便还没高兴三分钟,就见张梁杵在面前,唬得她连退三步。
张梁大步向前,先朝方氏的荷包探手,将剩下的二十文装进自己的荷 包里,再才开口骂道:前日我向你借钱,你怪我只知道吃酒,没想到自己却背着我跑到城里来快活,一顿酒就吃掉了一百八十文。
方氏委屈道:怨不得我,是仲微媳妇耍心眼子,说好请我吃酒,吃完却不见人来结账。
张梁气道:胡扯,哪有请人吃酒,自己却不来的?分明是你要栽脏陷害。
方氏见他信林依不信自己,心中十二万分的委屈,竟当街抹起泪来。
张梁才不是怜香惜玉之人,见她哭泣,更觉烦恼,道:我们家,就是让你这样败了的,如今仰仗儿子儿媳度日,你就该收敛些,花大价格吃酒也就罢了,还污蔑仲微媳妇,你可晓得,她现今是官宦夫人,不是你污蔑得起的。
张梁越说,方氏越委屈,那泪珠子,掉个不停。
惹来路人纷纷回头,张梁嫌 丢人,忙将方氏一扯,道:跟我回去,以后无事不许到这来。
方氏呜咽道:仲微买了绸缎,还等着我回去瞧呢。
张梁不耐烦道:他家正盖着房子呢,哪来的钱买绸缎。
方氏瞪大泪眼,反应过来,自己是上了青苗的当了。
她恶狠狠地朝旁边瞪去,却发现杨婶与青苗早已不知所踪,她心中那些恨哪,恨不得抓住青苗咬两口,只可惜此刻虎视眈眈的人,是张梁。
张梁扯着方氏的袖子,到路边拦了两乘轿子,一面将方氏塞上轿,一面嘀咕二十文钱还不够打发轿夫,这趟出来,亏大了。
杨婶与青苗到家时,店中客人不多,林依正趁空与张八娘闲聊,青苗满心兴奋,冲上去就要禀报好消息,杨婶忙拉住她道:怎还这般莽撞,你想当着八娘子的面,讲她娘的笑话?青苗慌忙捂住嘴,唬道:差点做错事,幸亏你提醒。
她到底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便站到林依身后侍候,只等张八娘一走,就向林依禀报。
张八娘正向林依讲述从隔壁打探来的消息,称:丁夫人真个儿好手段,用一盏白水就唬住了林娘子, 不但让她讲出来私房钱的下落,还令她毕恭毕敬。
青苗本是来回话的,此刻却听住了,忙问:一盏白水怎能唬住人?丁夫人是如何行事的?八娘子你教教我,得闲我也试一试。
林依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也不晓得学个好的。
张八娘道:说起来也简单,丁夫人吓唬林娘子,骗她那盏白水是毒药,问她是想要命,还是要钱,若是要命,就拿钱来换,若不想拿钱,就自个儿把毒药喝了。
果然是极简单的招式,却耐不住管用,这丁夫人,是个有心计的。
林依见张八娘对丁夫人的行径佩服不已,心中一动,道:八娘子,你若有这些个手段,也不会在婆家受欺负了。
张八娘一听,垂下头去,隐约可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林依猛地醒悟过来自己讲错了话,连连道歉,张八娘低低地讲了一声没事,起身干活儿去了。
青苗望着张八娘的背影,道:二少夫人也没讲错,若八娘子不学着点,将来寻了新婆家,还是受欺负的命。
话虽不假,却不是她一个下人能讲的,林依板起脸看了她一眼,道:这若让有心人听见,我可护不了你。
青苗忙低头认错,再才将丰和酒店发生的情景,讲给林依听。
林依抚掌笑道:这招果然好使,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怕二夫人闹事了,只要她来闹,我就去请二老爷。
青苗也很高兴,将张梁恼怒不已的模样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才回后头去准备中午要卖的盖饭。
杨婶招待过几个客人,凑到林依跟前小声道:二夫人这次回去,挨打是逃不过了,只怕她由此把二少夫人和我们都恨上,我和青苗,都是下人,倒不怕甚么,只担心二夫人在二少爷面前嚼舌根子,让二少爷埋怨二少夫人。
林依先安慰她道:你们哄了她这些时,她肯定是恨你们的,不过,我若连你们都护不周全,这主人算白当了。
说完又笑道:至于二少爷,若他是个耳根软的,我又何必在意他。
杨婶见林依笑得云淡风轻,又自信满满,就放下心来,继续去招待客人。
林依从小没少受方氏的欺负,这回大获全胜,实在是高兴得很,便在店里也占了个座儿,吃上两杯。
张仲微记挂着林依还在生气,晚上特意提前回家,还顺路买了一样林依从没吃过的黄雀祚,他只顾着要讨林依欢心,就忘了脚店还没打烊,里头都是女客,他不好进门,只能在外徘徊。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仲微生气此时正值东京最冷的时节,黄雀祚很快就冷下来,任张仲微将其揣在怀里也不管用。
他自己也冻得慌,跺了左脚跺右脚,便绕到后面,欲到下等房里去避避风。
但白日里的下等房,乃是卖盖饭的地方,外面是排队的顾客,里面是盛饭菜的铁皮餐车,还有忙个不停的青苗,他进去实在不合适。
于看厨房,锁着门,也进不了,张仲微只好捡了个背风的角落,蹲了下来。
幸好没过多久,杨婶来为酒客做个下酒小菜,这才将厨房门打开,将他拉了进去。
杨婶是一手将张仲微带大的人,此刻见他冻得鼻头发红,心疼不已,就有些埋怨林依太过火,不该给张仲微脸子瞧。
张仲微搓了搓冻僵的手,将黄雀祚递给杨婶,叫她热一热,与林依送过去。
杨婶正气着林依呢,便道:二少爷也没吃饭呢,待会儿晚饭时再热。
张仲微没觉察出杨婶的情绪,想了想,道:也是,这时吃了,占着肚子,晚饭就吃不下了。
杨婶见张仲微冻成这样,还在替林依考虑,突然就觉得林依不懂事,只顾着设计 方氏,没想过张仲微的心情。
但这念头才刚闪过,她便自己啐了自己一口,这能怪林依么,方氏那副讨人嫌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能气到思虑不周,就是她自己,还不是积极配合了一把。
灶膛里的火燃起来了,杨婶看着张仲微,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他推到灶后去烤火。
张仲微在厨房待着,好容易等到前面打烊,才端着热好的黄雀祚进到店 里去。
他偷偷瞧了瞧林依的脸色,觉得还算正常,这才走过去坐下,欲借黄雀祚来开场,但还没张口,先连打三个喷嚏,接着咳嗽起来。
到底是夫妻,林依心里再有气,见着他这样,还是着急,忙着递手帕与他,又唤来杨婶去厨下煮滚烫的姜汤来。
张仲微擦过鼻涕,摆着手道:我没事,娘子无须担心。
说完指了那道黄雀祚,道:特意给你买的,赶紧趁热吃。
林依取来一件厚实衣裳,叫他披上,又吩咐青苗把火炉拨旺些,搬到张仲微旁边来,待得忙活完,才尝了一口黄雀祚,连声赞好吃。
张仲微见黄雀祚对了林依的口味,展颜笑了,道:你喜欢吃,我明日还给你买。
林依明白他是刻意讨好,其实她也不想继续冷战,只是事情不挑开来讲清楚,她心里永远有个结,于是决定自己先坦诚,道:孝敬亲娘,天经地义,只是用打借条的方式来行孝,太过匪夷所思,你要孝敬婶娘,明着送钱便是,难不成我还能拦着?张仲微的脑子,始终没转过弯来,觉得打借条和明着送钱,是一回事,于是接着早上的话,继续向林依解释。
杨婶端着姜汤上来,听见张仲微的话,再一看林依,那脸色已黑得能拎出墨汁。
她是过来人,晓得张仲微讲错了话,有心要帮他一把,便将碗塞进他手里,再冲林依笑道:二少爷已晓得错了,二少夫人饶他这回罢,下回行事,他一定先考虑周全。
张仲微欲分辨,被杨婶一个眼神止住,只好点了点头,道:就依你,再不打借条。
林依晓得他没真意识到错误,但有些话, 她不能讲出来,不然太伤感情,只能装作相信他,其他地方装糊涂,让事情就此揭过。
杨婶又走到林依身后,轻轻推了推,林依以为是要她表态,便夹了一筷子黄雀祚,放到张仲微碗里。
张仲微不是小气的人,见此举动,就当作是林依同意和解,舒了一口气,将黄雀祚送进嘴里。
他朝四周看了看,不见张八娘,便问道:八娘子呢?林依答道:丁夫人家做了好菜,请她作客。
其实张八娘是内疚自己将方氏带了来,而且怕张仲微两口子饭桌上吵架,才躲到了隔壁去。
不过张仲微真正想问的人,并非张八娘,因此也不深究,只不住地朝门口张望。
林依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张仲微望的,定是方氏。
毕竟他去翰林院时,方氏只是去酒楼吃酒,并没说要回祥符县,此时她心里很矛盾,一方面,想主动将请走方氏的事讲出来,以占个先机,不然若让方氏抢了先,白的都能讲成黑的;另一方面,她又担心张仲微听了会生气,毕竟那是他亲娘,他肯定不愿方氏丢丑。
林依烦恼极了,开始后悔当时没多思量,单凭一时气愤,做出了可能会影响夫妻感情事来。
又或许,此事会被方氏利用,借以挑拨她和张仲微的关系,要知道,方氏向来不介意做些损人不利已的事,大概会很乐意看着她和张仲微闹矛盾。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林依思前想后,将心一横,开口道:咱们家没住处,我叫叔叔来把婶娘接回去了。
张梁接方氏意味着甚么,张仲微很清楚,当即脸色就变了,筷子一扔,起身朝外跑。
林依捡起他滑落 地下的衣裳,追了上去,喊道:天都黑了,你去哪里?才吃了姜汤,别又受了凉。
张仲微推开她的手,脸上毫无表情,冷冷道:我去祥符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娘挨打。
林依听他称呼的是娘,而非婶娘,整个人都僵住了。
张仲微这回,是真生气了。
早知道就不逼着他为借条的事道歉了,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林依后悔莫及。
杨婶不愿看着小两口就此伤感情,忙追上林依,提醒她道:二少夫人,你打算让二少爷走着去祥符县?林依恍然大悟,忙奔回里间取钱,再次追上张仲微,喘着气道:我错了,你回头再罚 我,先去雇顶轿子。
张仲微不理睬,绕过她继续朝前跑,林依紧追上去,道:那我陪你一同去。
张仲微脚步一滞,侧头看了看林依通红的脸,到底还是接过了钱,但并没雇轿,而是雇了匹马,飞驰而去。
林依又急又怕,又跑了这一段路,乍一停下来,直觉得浑身虚脱,幸好杨婶和青苗就跟在后头,忙上前将她扶了,赶回家中。
青苗将几块红碳放进手炉,塞进林依怀里,抱怨道:二少夫人不该讲的,不然二少爷也不会跑。
林依苦笑道:纸包不住火,迟早会知道的。
青苗却道:二房与我们来往并不多,一时半会知道不了,就算传出来,二少夫人一口咬定二夫人胡诌,信你的信,准比信她的人多。
杨婶责备道:你知道甚么,只晓得添乱。
说着把她推了出去,转身安慰林依道:二少夫人别太自责,你是担心店里的生意,才起心赶二夫人走,这怪不得你。
林依还是苦笑:没人愿意留她,只是我不该请二老爷来。
杨婶笑了:二老爷不来,还真没人能请二夫人回去。
林依盯着杨婶,认真道:我还以为你怪我呢,没想到只是为我开脱。
杨婶叹道:我哪有资格怪二少夫人,说起来,叮嘱丰和酒店掌柜的不许赊账,还是我的主意呢。
林依只知方氏在丰和店丢尽了人,却不晓得杨婶在其中捣了鬼,她欲责备,但却开不了口,说到底,这事儿还是方氏自身德行不够,她又不是没带钱,却拗着不肯给,只想着算计人,能怪谁?杨婶见林依默默不语,以为她在生气,忙跪下道:我自作主张,带累了二少夫人,请二少夫人责罚。
林依扯了扯嘴角,想笑一笑,却没成功,她闭了眼,轻声道:你去罢,我等二少爷回来。
杨婶想劝她回房去睡,但张了张口,没讲出来,心想男人都是爱弱者,兴许张仲微回来见了林依这副憔悴模样,心一软,就不和 她计较了。
杨婶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门带上,林依自走去栓上门栓,再也忍不住,靠着门板慢慢蹲下,痛哭起来。
这婆媳间的关系,夫妻相处之道,怎就这样难呢?比周旋于官宦夫人间难,比赚钱更难。
林依再苦再累时,也没这样绝望过,她捂着脸,坐在冰冷的地上,直到沉沉睡去。
此时张仲微一路狂奔,刚到了祥符县,在二房见着的第一个人,是张伯临.张伯临才哄着李舒睡下,正准备到青莲房里,听说张仲微深夜来访,忙走到厅中相见,问道:仲微,你怎么这时候来,出了甚么事?张仲微前心后背都是汗,朝后面望了一时,问道:婶娘今日安好?张伯临比他精上许多,一听他只问方氏不问张梁,就明白了他担心的是甚么。
方氏是怎样的一个人,张伯临比张仲微看得清楚,他不愿兄弟太过自责,又不好明着讲方氏的不是,遂瞅着张仲微似笑非笑:你婶娘有我这儿子在身旁,却要你深夜赶来问安,你叫我如何自处?第一百九十五章 得知真相张仲微从未见过张伯临这样的态度,愣了愣才闷声道:大哥,你晓得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伯临表情严肃,道:我与你一母同胞,又一起长大,自然晓得你不是这个意思,但外头的那些人,官场上的同僚,隔壁邻居,同巷街坊,他们都会同我一样想吗?张仲微彻底呆住了,怔怔看着张伯临,不知如何接话。
张伯临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也是读书人,该晓得重礼法,莫要做些事情,让伯父伯母见了寒心。
这样的话,林依也讲过,但张仲微没朝心里去,此刻听张伯临也这样讲,不禁更觉委屈:过继的事,不是我愿意的……胡说!张伯临喝断他的话,厉声道:能讲出这样的话,就是不孝。
原来你的孝顺,只做表面功夫,真正的纲常伦理,却浑然不顾。
张仲微嗫嚅道:哥哥……张伯临缓了口气,道:你叔叔与婶娘,有我呢,我是他们亲儿,能亏待了他们?你就不要操心了,记得同伯父伯母常联系,与弟妹好生过日子,比甚么都强。
张伯临自小就比张仲微主意多,张仲微还是很佩服他的,便将他的话,听进了不少。
但他此行目的,是要瞧一瞧方氏,看她有没有被张梁打伤,见不着她的人,于心不安。
张伯临见张仲微站在厅上不肯走,猜到他想作甚么,但他晓得,只要方氏一出来,今晚谁也别想睡,便推着张仲微朝外走,道:弟妹肯定还在家等你,我就不留你了,改日有空再来顽。
张仲微抵住门槛,问道:哥哥,我只问你一件事,今日婶娘自城里回来,叔叔打她了没?张伯临打了个哈哈,道:我在衙门当差,晚上才回来,不知有这回事。
张仲微了解张伯临,正如张仲微了解他,一听这话,就知道方氏挨过打了,不禁暗暗埋怨林依,虽然他也不愿方氏留在城里住,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找爱打方氏的张梁来接她。
一个要送,一个不肯走,兄弟俩僵持在门口,张伯临转头唤了一声,叫家丁来帮忙,送张仲微回去,不料声音大了些,惊动了方氏。
待她匆匆跑出来,看见张仲微站在门口,立时飞扑上前,将他拉进城里来,上下打量个不停,连声问道:我儿,是不是你媳妇欺负完我,又欺负起你来了?张伯临拉开方氏,道:娘,仲微找我是公事,不能有旁人在场,你还是先进去歇着罢。
张伯临扯谎,简直是信手拈来,脸不红心不跳,煞有其事的模样,叫张仲微都恍惚觉得,他真是来谈公事的。
但方氏却不信,揪住张仲微的袖子不肯放,道:别哄我,他是翰林院的清闲小官,哪有公事与你谈。
张伯临忘了, 方氏亦算是出身官宦家庭,对官场大概的门路,还是弄得清楚的。
他哄不住方氏,只好高声唤任婶,叫她来扶方氏进去。
方氏在张伯临寻杨婶的空隙里,已是拉住张仲微哭开了,数落林依、骂杨婶,骂青苗,骂张梁,末了还撸起袖子,给他看胳膊上的伤,称她一回到家,就被张梁臭揍了一顿。
张仲微看着她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十分难过,质问张伯临道:哥哥,你刚刚说你才是正经行孝的人,那婶娘挨打,你怎么不护着点?张伯临瞪他一眼,强行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你可晓得爹为何要打娘?听说她在丰和酒店吃过酒,明明兜里有钱,却硬是不结账,在酒店大门口又叫又跳耍赖账,爹嫌她丢尽了张家的脸,这才打她。
说完又补充道:酒店人多嘴杂,其中难免就有你同僚家的娘子,明日你到翰林院,多半会遇着嘲讽,趁早有个准备罢。
张仲微跟听天书似的,一怔一怔,听完了,还在犯迷糊,方氏有钱却不结账?在酒店门口公然赖账?张伯临知道他一时难以接受,叹着气拍了拍他肩膀,道:我晓得,为人子女,不可讲娘亲的不是,但咱们这位娘亲,自从家里变穷,就同以前大不一样了,你莫要一味顺着她,该劝得还得劝,不能让别人瞧咱们的笑话。
张仲微很难过,很难过,走去问方氏:娘,你既然有钱,为何不结酒钱?张伯临没想到张仲微竟当着方氏的面问了出来,忙将他拉开,向瞠目结舌的方氏道:娘,你累了一天了,赶紧去歇着罢,我送仲微回去。
方氏回过神来,嚎啕大哭,扯住张仲微的袖子死命一拉,撕破一道大口子,叫道:我辛苦养大你,你倒来质问我,是不是你媳妇教的?明明是她与我耍心眼子,说好请我去吃酒,却不去结酒钱。
张仲微替林依辩解道:她定是忙着店里的生意,忘了时辰。
张伯临一听这话,就暗叫一声糟糕,以他为人夫为人子的经验看来,此时和稀泥,最是要不得。
所谓和稀泥,就是在媳妇面前维护娘亲,在娘亲面前又维护媳妇,这样做法,只能落 得两头不讨好。
果然,方氏本只有七分不满,听完张仲微的话,就变作了十分,抓住他又哭又闹:你媳妇不孝,且回去休了她。
林依就算待她不好,也与不事姑婆不沾边,再说出妇,轮不到方氏这个做婶娘发话,正经婆母杨氏还在呢。
张伯临生怕传出去惹人闲话,忙与匆忙起来的任婶一起,将方氏拖开,叫张仲微快走。
方氏扯住张仲微的半边破袖子,不肯放他走,口口声声叫他休了林依。
这样大的动静,连早已上床睡觉的张梁也听见了, 他披上衣裳,只站在天井里问了一声,就吓得方氏紧闭了嘴。
张仲微趁机挣脱出来,到天井寻到张梁,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恳请他手下留情,往后莫要再打方氏。
张梁一向认为方氏是自己讨打,十分不以为然,但做了官的亲儿深夜赶来相求,总要给几分面子,便点了点头。
张仲微得了张梁许诺,总算轻松几分,出门上马,赶回家中。
他上前叩门,才拍了一下,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林依红肿着眼出现在他面前,将他让了进去。
张仲微见林依是哭过的样子,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却甚么也没说,回房一头扎进被窝里,蒙上了被子。
林依瞧见他这副模样,以为是张梁把方氏怎样了,慌张起来,连忙将他推了推,问道:婶娘有事?张仲微在被子里摇了摇头,仍旧是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林依听见被里有闷闷的哭声传来,不禁纳闷,他这是在为谁伤心难过?张仲微现在是甚么心情,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反正除了难受,还是难受,加上一去一来出了一身冷汗,被风一吹,感冒加重,直觉得头昏脑胀,在被子里闷了不多时,就剧烈咳嗽起来。
林依被这咳嗽声吓了一跳,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张仲微的额头,触手滚烫。
她连忙开门跑到后面,拍下人房的门,叫青苗去请郎中,叫青苗去煮生炉子,预备熬药。
她吩咐过下人,又奔回房中,将张仲微蒙住头的被子拉至肩头,再递给他一块帕子,声音理智又果断:把泪擦干,郎中就要来了,不能让他看见你这样,不然传去翰林院,你怎么做人。
张仲微想起张伯临叫他做好被人嘲讽的心理准备的话,无声苦笑,轻声问了一句:你为何没去丰和店结账?林依本有几分愧疚,想好不与张仲微计较的,但她最恨男人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认为这是最不负责任的表现。
她生性刚强,一旦生出气性儿来,根本懒得解释,只一声:忘了。
这倒真是个好理由,张仲微没了话讲,又问:你想让婶娘走,明说就是,为何要偷偷请叔叔来?林依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有本事将她劝走,我跟你姓。
说完隔着被子,重重拍了他一掌,怒道:给我躺好,莫要言语,我可不想做寡妇。
杨婶端姜汤进来,听见他们的对话,叹着气向张仲微道:都怪我,叮嘱丰和店不让二夫人赊账,不然她也不会……林依出声打断她的话道:不要胡乱搅责,不赊欠是应该的,不然人人都打着我的旗号去赊账,我哪里来的钱还?杨婶继续叹气:是,确是没钱,咱们家正是艰难的时候,新盖的酒楼能不能如期开张,还说不准呢。
她向面张仲微,又道:二少爷,你也不小了,该体谅体谅二少夫人,她那样做,还不是为了不影响店里的生意,倘若由着二夫人闹,要全家人喝西北风?林依忍了这样久,终于听到一句公道话,禁不住又哭起来。
是,林依是有钱,但她是为了这个家,而非针对方氏,张仲微终于想转过来,心中畅快几分,同时又深恨自己无能,上不能孝敬方氏,下不能养活家人,累得林依为生计操心。
他表达自己的歉意,以此来劝林依止泪。
不料杨婶却道:这怪不了二少爷,不谈别的,就拿这房子来说,根本不该你们出钱。
张仲微若有所思,林依却诧异道:不该我们出?那该谁来付房租?第一百九十六章 婆媳宝典杨婶还没作答,张仲微开口道:父在子不立。
林依不知这话是甚么意思,问了一番才明白,所谓父在子不立,即只要当爹的还在,儿子不管长到多大,都不必自立门户,而父亲过世前,也有义务给儿子留些家产。
瞧杨婶和张仲微的表情,大宋是兴这一套的,林依虽然不屑于啃老,但既然她必须得遵守社会规则,为何别人能不守,这也太不公平。
她有意让张仲微给张栋写信,但想了想,还是没讲出口,只道:这事儿二少爷拿主意罢。
正说着,青苗带了郎中来,在外敲门,林依忙戴上盖头,请郎中进来请脉开方,抓药煎药,足足忙了个把时辰才得以歇下。
林依睡得晚,第二日就起迟了,才刚梳头,便听见杨婶来报,称参政夫人在外吃了会子酒,要求进里间来见见林依.这定然是有正事了,林依看了看仍卧床的张仲微,实在不方便请参政夫人进来,便出去解释,再随参政夫人上她家去。
参政夫人带着林依回家,分宾主坐下,命 丫头上茶,先问候了张仲微的病,再才谈正事。
问道:上回你与我讲起甚么会员制,怎过了这些天,还不见动静?林依不好意思道:这几日家中事务多,耽搁了。
参政夫人端起茶盏,吹了吹,问道:可是张翰林的婶娘来了?我亦有耳闻。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竟连参政夫人都知道了,林依脸上一红,道:让参政夫人笑话了。
参政夫人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丰和店的事我也听说了,与你又没关系,不必自责。
又问:可有甚么难处,尽管讲来,能帮的我一定帮。
林依苦笑,不作答。
衡娘子掀帘进来,笑道:与婶娘不和是小事,只怕是小两口闹别扭了。
她挨到林依身旁坐下,道:我家奴仆早起出巷打水,瞧见你家婶娘在你脚店抖威风了,这要换作我,早一顿打出去了,也亏得你能忍。
参政夫人道:你这暴脾气若是不改改,再嫁一遭,还是得跑回娘家来。
这话训得很重,衡娘子却不以为然,撇嘴道:我也晓得不好,可又能怎样,难道就任由人欺负?参政夫人被她这态度气到了,想对她进行婚前教育,正好张家的案例就在跟前,便想拿来一用,遂向林依道:我仗着虚长你几岁,欲给你些建议,不知你想不想听。
林依正愁不知如何处理婆媳关系,闻言欢喜道:求之不得。
参政夫人肩负教导女儿的职责,是真上了心,正色向林依道:此事是你错在先,怨不得没法收场。
是她的错?林依愣住了。
衡娘子不满叫道:林夫人有甚么错,难不成由着她婶娘胡闹,耽误店中生意?此话正是林依当时所考虑的,于是连连点头。
参政夫人露出一抹笑容,问道:那店只是张翰林夫人的?张翰林没份?林依若有所思。
衡娘子没听明白,道:那又不是张翰林夫人的陪嫁,自然是他们夫妻俩共有。
参政夫人道:既然明白这道理,那着急甚么。
她讲完,转向林依,道:这事儿从一开始,你就不该管,再遇着与婆家有关的事,躲得越远越好,实在没处去,就上我这里来。
林依还没完全开窍,问道:那店里的生意……参政夫人打断她道:又不是你一人的店,到了那时,生意丢给男人去操心,只要让他吃一回亏,就能学乖了,待到再有这种事,他比你还积极。
说完又拉过衡娘子,道:光给男人讲大道理,是行不通的,他们听不进去,非得让他扛事情。
衡娘子嘀咕道:我就是瞧不惯婆母的行径……参政夫人喝道:再瞧不惯也得忍着,不许在官人面前抱怨,有些话, 人人都讲得,唯独你做儿媳的讲不得。
婆母刁难你,你不会动脑筋躲开?就非要硬碰硬撞?你给我记着,天塌下来也有男人顶着,别甚么事情都自己扛,他的娘发难,就叫他自个儿想辙去,你只躲到背后歇着。
林依听了参政夫人教导女儿的话,真如醍醐灌顶,觉得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她忍不住喜悦,站起身来,深深拜下去,谢参政夫人提点之恩。
参政夫人笑道:不必客气,你小两口和和睦睦,多腾些心思把酒楼开好,就是谢我了。
林依重新坐下,欲提会员制的事,参政夫人却先把衡娘子支了出去,再才示意她讲话。
林依在那世,见过的会员制太多,可谓是信手拈来,形式上的事,没甚么可操心的,唯有签订不退款契约,还要仔细斟酌,至少打点官府的钱,得计算到会员卡的成本中去。
参政夫人沉吟片刻,道:你只管把成本先算出来,契约的事,等张翰林病好后,去衙门问问,让他们给你个实价。
说完又低声补充道:我会提前让人过去打招呼的。
林依听张仲微讲过,现任开封府府尹,也是欧阳参政的门生,所谓人熟好办事,想来不用担心。
二人谈好会员制的事,林依满怀着喜悦心情回家,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甚至还在店中陪几位熟客吃了一杯。
当她回到里间时,张仲微已起床,正在披衣裳,称自己病好了,要去翰林院当差。
林依三两下扒了他衣裳,将他按到床上,捂上被子道:第一,我不想当寡妇;第二,你去了翰林院,也只能领到五贯钱,还不如替咱们店里办点事赚头更多。
张仲微留神林依的表情,不像是还生气的样子,眉眼间甚至流露出喜色,他不禁暗自奇怪,林依怎去过一趟参政夫人家,回来就大变样了。
林依忙着取账本,计算会员卡的成本,转头一看,张仲微还愣着,便道:回神,赶紧把病养好,上衙门打听红契盖章的价钱去。
张仲微问道:甚么红契?林依讲了会员卡一事,道:你得把打点官府的钱,和契税的钱问清楚,我才好算出总成本,以确定一张会员卡卖多少钱。
张仲微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沉浸在方氏事件的后遗症中,经林依这一提醒,才记起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不禁生出几分羞愧。
林依算好大略成本,递与张仲微看时,状似不经意地,轻声讲了一句:此事是我错在先,以后不会了,你放心。
张仲微没想到林依会先道歉,心里埋藏了许多话,都不好意思再讲出来了,也低声承认错误道:昨日我性急了,不该给你脸色瞧。
说完又难过起来:婶娘是怎样的人,待你如何,我哪会不知,但她毕竟是我亲娘……我……我……林依已在参政夫人处得了婆媳相处宝典,再不惧方氏挑衅,便大度道:我明白,也理解,我答应你,以后任婶再娘怎么闹,我都不会有半个‘不’字。
哼,就把人见人嫌的方氏,丢给张仲微自个儿去操心罢,林依暗暗笑着,甚至盼望着方氏早些再来,好让张仲微也吃吃苦头,才晓得林依的难处。
林依还记着参政夫人讲的那句话,天塌下来也有男人顶着,使只如实向张仲微报出资金缺口,称急需印制会员卡的钱,却并不提供任何意见,只默默坐在一旁,等张仲微拿主意。
张仲微裹着被子,侧躺在床上看过账本,道:家里还有大嫂和婶娘所借的二十二贯,拿来印制会员卡,待得会费收齐,新酒楼的装修就有着落了。
林依道:马上就要交房租了,这二十二贯不顶用。
房租等事,向来是林依操心,这回她打定主意要躲清闲,便推了个一干二净。
张仲微头一回真正为家事操心,想了许久,觉得自己除了卖酸文,再也没甚么其他挣钱的本事,可卖酸文,才能赚几个钱,根本不顶用。
他想来想去,没甚么好主意,便与林依商量道:要不咱们写信,向爹娘借钱?眼下正是个难关,大宋又没有银行贷款,除了借钱,确是没有第二条路走,林依很是赞同这建议,但却谨守参政夫人的劝解,凡是与婆家沾边的事,都不发表意见,遂道:我一妇道人家,知道甚么,你拿主意便是。
林依陡然万事不理,张仲微就觉得肩上的担子重起来,准备翻身下床去写信。
林依按住他,摸了摸他额头,觉着不怎么烫手,这才取过衣裳与他穿好,许他下床去写信。
张仲微铺好纸,准备下笔,林依担心张栋的日子也过得紧巴,怕与他们添麻烦,便问道:衢州知州的俸禄如何?最穷的是京官,外任官员个个富得流油,更何况是富饶的衢州,张仲微道:十个翰林编修加起来,也顶不上一个知州。
第一百九十七章 方氏复返林依本还为向长辈开口借钱而羞愧,待听说张栋竟这样富,就心安理得起来,想当初,她为张栋夫妻补贴的嫁妆钱,着实不少,如今有难,找他们帮忙也是该的。
张仲微很快写好信,寄了出去,但张栋到底会不会借钱,还是未知数,因此他们不敢动用借来的二十二贯钱,会员卡一事,也就耽搁下来。
卡片虽然暂时印不了,但具体方案可以先定下,林依拿着笔,在纸上写写划划,酒客预付费用,买下会员卡,以后再来消费,则在会员卡上作下表记,同时在店内会员簿上登记,由客人签字或按手印为证。
会员卡根据充值金额,由高到低分为三等:金卡、银卡、铜卡。
持卡到店内消费,分别享有不同折扣,以及座位的优先权。
同时实行积分制,根据消费的实际金额计算,累积到一定的积分,可换购店内酒水或下酒菜。
张仲微看过林依写下的条款,啧啧称奇,整个东京城,这样的规矩,可找不出第二家。
会员卡制度,效仿起来十分容易,估计张家新酒楼开张后不久,其他酒店便会跟风,甚至很可能优惠力度更大,积分礼物更好,因此这不能作为他们取胜的关键,要想宾客盈门,还得利用官宦夫人爱面子的心理,不时邀请贵人来店中作客,以抬高酒楼的档次。
林依仔细思考过后,决定等会员卡印制后,拿出一部分去送礼,但不是由她去送,而是先交给参政夫人,再由她转赠。
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了,只等精确成本和资金。
当晚,张仲微烧退,第二日便被林依赶去了衙门,将契税价格问了出来,至于上下打点的费用,由于参政夫人事先打过招呼,谁也没敢收,省下了一笔。
张仲微自衙门回来,与张仲微再次算账,得出一张会员卡的成本价是十文。
十文钱一张小纸片,可真算不得低了,但大宋纸张贵,印刷更贵,这也是没办法,张仲微担忧道:只怕许多人不愿出钱来买。
林依奇道:这卡又不是另外收钱,怎会没人要。
张仲微惊讶道:不另收钱?那我们不是每卖一张就亏十文?林依翻出了酒水单子来看,道:羊毛出在羊身上。
张仲微听不懂,向她问详细。
林依解释道:把酒水价格抬高些,成本就收回来了。
张仲微不同意,道:各店的酒水,都是从正店进回来的,价格自然也都差不多,你比别家店价高,哪还有客人愿意上门?林依听得直点头,道:有理,酒价不能动,只能打下酒菜的主意。
他们店里的下酒菜,分为两种,一种是从外头购进的按酒果子等,任何酒店都有,这样的菜,林依排除在外,并不准备加价;还有一种,是现炒的热菜,一般的店,为了节省用油,都是以蒸、炖、氽为主,羹品居多,而张家卖的下酒菜,大多是油炒,可算是独一份,凡是这样的菜,林依都提笔加上了一两文,将会员卡的成本分摊进去。
万事具备,只欠资金,不过林依并不担心,以她对杨氏的了解,只要她有钱,肯定会支援的,只是说服张栋的时间问题。
张仲微与林依讨论完会员卡的事,回到翰林院当差,林依则照常在家照管酒店,应酬客人。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转眼十来天过去,就在小两口重新恢复甜蜜生活时,方氏却又来了。
还是清晨,还是脚店刚开门而客人未至,方氏手持 借条,踏入店中,四处搜寻林依,要她还钱。
林依牢记着参政夫人的教导,丢下句参政夫人寻我有事,便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方氏动作不及林依快,又被青苗挡了一下,就眼睁睁瞧着林依走远了。
她想追,但对此处地形不熟,只好折回店中。
张仲微朝店外张望一时,没见着张梁的身影,便问方氏道:婶娘,你独自来的?方氏答道:不一人来还能怎样,任婶要留下看零嘴儿店,你大嫂有丫头,却不肯借给我。
张仲微哪里是问下人,乃是问张梁,他生怕张梁得知方氏又偷偷进城,再次打她。
方氏听了张仲微的担忧,笑着摆手称无妨。
原来张梁有一名学生搬家到邻县,请他到邻县吃酒去了,没个三五天回不来。
张仲微抹了把冷汗,松了口气,请方氏上里间坐。
方氏却不肯,在门边栋了张桌子坐下,拉着张仲微抱怨道:你媳妇太不像样子,一见我来就躲了。
其实张仲微也不知林依的话是真是假,因为这段日子为了会员卡的事,参政夫人的确没少找她。
他向方氏解释了林依的去向,又道:娘子也是为了多赚些钱,才时常外出,望婶娘体谅。
方氏本欲驳斥,但转念一想,林依多赚钱,就能早些将十贯钱还上,这是好事。
她这般想着,脸上就露了笑,和颜悦色道:仲微,好容易你叔叔不在家,我在你家住几天。
上回就因为这事儿,闹得大家都不愉快,说张仲微心里没点儿怨气,那是假的。
他搬出张伯临的话来推搪道:婶娘,非是我不愿留你住,只是怕这事儿传出去,影响哥哥的声誉。
方氏想不明白,她到名义上的侄子家,实际上的亲生儿子家住两天,怎么就影响张伯临的声誉了?张仲微见她转不过弯来,只好挑明了讲:婶娘无缘无故到我家住着,这不明摆着让人指责哥哥嫂嫂不孝么, 这样的闲话,若是传开去,让哥哥怎么做官?方氏很不以为然,但又怕真影响了张伯临,便犹豫起来。
此时店外已有客人朝里张望,但是见到张仲微坐在门口,都不敢进来。
张仲微见生意做不成,着急万分,终于开始理解林依当初的做法。
他苦劝方氏道:婶娘,你在这里坐着无妨,但只要我在,女客就不敢进来,不如咱们上里间坐去?方氏看了看门口,确是有好几个女客都掉头走了,她乐意为难儿媳,却舍不得为难儿子,便依了他的话,到里间去坐。
里间的陈设,十分简朴,甚至连个花瓶也无,方氏不夸林依勤俭会过日子,却怪她没情趣,挑剔一时,又朝窗外张望: 怎地还不回来,就算参政夫人相请,也该讲明家里有客人,早些回来侍候。
其实林依出去才一刻钟,根本算不得久,张仲微忙命杨婶上酒菜,以转移方氏的注意力,又道:婶娘,我手头紧,实在拿不出钱来,那十贯钱,能否缓一缓?方氏根本就不是存心讨债,只是想以此为借口,在城里住下而已,刚才她已被张仲微打消了念头,灰了心,便道:不着急,若你家真是你管帐,这钱你不还也成。
张仲微还记得自己曾扯过的谎,道:自然是我管 钱,这个婶娘放心,我许你的钱,也一定还。
方氏还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的,不大相信他的话,道:那你把账本拿出来我瞧瞧。
张家的账本上,都是林依的笔迹,再说未经林依的允许,他可不敢动,只好又扯了个谎,道:咱们家开的是娘子店,来往的都是女客,我一大男人,怎好管店,因此账目都是娘子在记,我只管向她要钱。
方氏分析这段话,意思是,林依出力,张仲微收钱,怎么看都是好事。
她乐呵起来,笑道:还是我儿子精明,只是记得仔细对账,莫让她藏了私房钱。
张仲微自然连连点头,生怕方氏又生出甚么主意来。
这时日 头已升高,再不去翰林院,可就迟了,他本也可以不去,但总得去告假,于是与方氏商量道:婶娘,你先坐着,我去翰林院告假后,再回来陪你。
方氏这才想起来,这个儿子,是有公务在身的。
她不愿张仲微耽误正事,又不想就此离去,抱怨道:都怪你媳妇不懂事,不晓得回来陪客。
张仲微起身,欲去翰林院告假,但此时店中女客很多,他没法出去,只好打开窗子,准备跳出去。
方氏在儿子面前,向来都是知情理的,见自己害得他连正门都没法走,便主动起身告辞。
张仲微看着方氏满脸失望的离去,心里有些难过,但时间不容他细想,双腿一蹬,跳下窗台,赶往翰林院。
林依在参政夫人家看衡娘子的嫁妆,青苗不时回店中打探消息,才过了半个时辰,就听说 方氏走了,二人都很诧异。
参政夫人借机教导衡娘子:你看,娘讲得没错罢, 只要儿媳不在跟前,做婆母的,与儿子闹不起来。
林依福身谢参政夫人妙计,参政夫人命人取来几个鞋样,递与她道:拿着这个回去,免得让人说你是躲出去的。
林依喜道:还是参政夫人想得周到,待我做好鞋垫,送几双与你。
第一百九十八章 谣言危机参政夫人不过是帮林依寻个借口,不想她是真会这门手艺,闻言比她还高兴,低声笑道:我家衡娘子想绣鞋垫送公婆,却不会拿针,我正欲寻人代劳呢。
林依满口答应帮忙,许诺三日内将鞋垫纳好,送与衡娘子。
参政夫人叫衡娘子谢过林依,将她送至门口。
林依回到家时,张仲微已去了翰林院,店中生意照旧有条不紊,衬得她无所事事,便端来一盆水,将里间打扫了一遍,再戴上盖头,上工地转了转,半天时间就过去了。
下等她算完帐,特意叫杨婶提前打烊,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精致小菜,又温了一壶好酒,等张仲微回家后,与他对酌。
自方氏事件后,张仲微头一回受到这样的待遇,简直受宠若惊。
夫妻俩把酒言欢,好似忘掉了先前的不快。
晚上,林依坐在灯下纳鞋垫,称是参政夫人所托,又故意问张仲微:我今日没能赶回来陪婶娘,她可曾生气?张仲微不愿讲方氏的真实态度,以免林依生气,便道:你是有事正,婶娘不会怪你的。
林依轻笑一声,也不反驳,只道:婶娘怪不怪我,我不在意,只要你不怪我便成。
说完又问:婶娘总在你面前讲我的不是,你听进了多少?张仲微诚恳道:咱俩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你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不会理会旁人怎么讲。
再说,如果我真听信婶娘的话,当初也不会娶你了。
他从后环住林依的腰,脸贴上她的脸,轻声道:我晓得你委屈,可她是生我养我的亲娘,你若能瞧在我的份上担当几分,我感激不尽。
林依掰开他的手,转身面对他,正色道:你错了,我从来不介意婶娘对我怎样,她再怎么闹腾,我都能忍,让我受不了的,只是你的态度。
林依这番话,乃是发自肺腑,乍一听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想一想,也很好理解,有谁会介意不相干的人的态度呢?只有自己在意的人,才能伤害到自己。
我的态度?张仲微不太明白,你要我怎样?林依白了他一眼:别和稀泥。
我与婶娘起纷争,你谁也别帮,越帮越糟。
张仲微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笑问:是参政夫人教你的?林依道:是参政夫人教导女儿,我偷听了两句,觉得真是字字珠玑。
张仲微点头道:我确是不大懂得这些,往后一定注意。
林依还记得,方氏今日上门,乃是来讨债的,便问道:箱子里的十二贯还未动呢,你没拿去还给婶娘?张仲微道:婶娘不急着要我还。
方氏这般好心?其中必有缘由。
林依追问了几句,张仲微吐露实情:我跟婶娘讲,我们家是我管钱,她这才……林依惊喜道:原来你也是会扯谎的。
张仲微脸一红:老人家总是要哄的。
林依笑着掐了他一把,暗道,参政夫人教的法子真灵,男人果然要亲身经历过,才会成长。
而且这哄字诀,听起来很不错,下回若方氏刁难躲不过,也搬出来用用。
张仲微帮林依把灯挑亮了些,道:我看酒楼快完工了,衙门里若还有需要打点的,尽管叫我去。
林依咬断一根线头,笑道:放心,免不了你的差事,干得好,我与你开工钱,助你早日还清婶娘 的钱。
张仲微不好意思起来,嗔道:一家人,讲这个作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林依夫妻俩经历了这桩事后,感情反而变好了,凡事有商有量,更重要的是,两人都开始认真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和一名聪明的儿媳。
林依对此现状和未来的发展十分满意,谁也不是天生就懂得处理家庭间的复杂关系,只要有心去学,总会向着完美靠拢。
一晃小半个月过去,眼看酒楼即将竣工,外面却谣言满天,纷传张家新酒楼的所在地,原先是埋过死人的,这才变成了烂果子地,最终低价卖给了林依.肖大听到这样的传言,十分气愤,向张仲微夫妻道:若地下真有死人,我们打地基时,怎没发现?肖嫂子已四处打听过,大概知道些端倪,道:谣言是从些小泼皮口里传出来的,咱们酒楼败了,他们能有甚么好处,想必是暗中有人指使。
这样的事,想也不用想,肯定是竞争对手中的某位,抑或是几家联合起来也不一定。
肖嫂子天天跟着肖大盯工地,可不愿意辛苦盖起来的酒楼被人呼作鬼楼,便自告奋勇道:张翰林,林夫人,我再去仔细打听一下,看到底是谁家与咱们过不去。
肖大十分赞同,道:揪出捣乱的人来,送他去见官。
林依想得复杂些,道:谁不晓得我们是官宦人家,还敢大胆造谣,只怕背后有人。
肖大不以为然:再有人,也要讲道理。
肖嫂子比肖大机灵些,拍了他一掌,道:若是讲道理,也不会使下作手段了。
说完与林依出主意:实在斗不过,就出钱私了。
林依十分清楚谣言的影响力,只怕就算揪住元凶,也消除不了负面影响。
她叮嘱肖大,仍旧要牢盯工程,不能让盖房进度受到了影响;又托肖嫂子继续打探消息,一有情况,立即来报。
肖大两口子一走,张仲微就催促林依道:此事非同小可,你赶紧去与参政夫人商量商量,若捣鬼的人背后真有靠山,少不得还要参政夫人出面。
说完又道:我马上去趟衙门,不论此事实情如何,先去报个官,占个先机总没错。
林依点头,夫妻俩兵分两路,一个奔赴衙门,一个赶往欧阳参政家。
参政夫人早就听说了此事,正在家等着林依呢,一见她来,还没等上茶,便拉了她急急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是哪个胆大毒辣的主儿使坏?林依从没见府尹夫人这样焦急过,不禁奇怪。
参政夫人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失了风范,尴尬一笑,道: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衡娘子的婚期,已经定了。
林依马上明白过来,想必是嫁妆还没备齐,急需钱用。
欧阳参政一向清廉,家中进帐有限,参政夫人就只能盼着张家酒楼的分红了。
参政夫人着急,还有一层原因,世人最信鬼神之说,埋骨之地所盖的酒楼,谁人会上门?就是转卖,都无人肯接手的,若不赶紧制止谣言,张家新盖的酒楼,就算是毁了。
林依也着急,但着急也没用,总要等把使坏的人查出来再说。
参政夫人听说谣言是从小泼皮口里传出来的,反倒松了一口气,道:那些泼皮,都是认钱不认人,多塞几个钱,总能问出来。
林依还以为探听实情有多难,原来不论甚么时候,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她想起方才并没给肖嫂子塞钱,连忙起身告辞,匆匆赶回家中,取了钱命杨婶与肖嫂子送去。
参政夫人的话没错,街上的小泼皮那样的多,总有个把嘴松的,但他们大都是些小喽啰,只知道消息是从州桥一带的泼皮老大处传出来的。
这泼皮老大姓黑,是个光棍,排行第一,人称黑大,他自己在中间加了个老字,叫人唤他黑老大。
林依听过肖嫂子所述,才不信散布谣言是黑老大的主意,他背后,一定还有指使者。
她问肖嫂子道:平常这些泼皮,谁与他们打交道?肖嫂子仔细想了想:他们成日不是打架,就是行骗,与那些倒霉的人接触最多。
这话颇有喜感,林依笑了起来,道:既有人受害,想必会去报官,官府的衙门,应是熟悉这黑老大的。
肖嫂子觉着她讲得有理,连连点头。
上衙门打探消息,肖嫂子可没这能耐,林依给了赏钱,叫她只盯着市井间的情况便是。
肖嫂子退下,此时张仲微已到翰林院去了,说是要在同僚间打探打探消息。
林依耐心等到他回来,问道:可有收获?张仲微摇摇头,道:拐弯抹角问了一整圈,并没有流言蛮语。
林依晓得,翰林院中派系不少,若是一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定有许多人来告密,既然没有消息,那些事一多半就与他们无关了。
她刚得出此结论,张仲微却又道:听说王翰林重得圣眷,高升指日 可待。
王翰林家又不开酒楼,他再怎么高升,也不会与张家酒楼过不去,林依不得其解。
张仲微提醒她道:你别忘了,王翰林曾收过我们外祖母的贿赂,王翰林夫人还与杨家娘子店撑过门面。
是有这事儿,林依还记得,但王翰林正是因为此事受了责罚,怎还会顶风而上?再说杨家娘子店早就倒闭了,犯不着还与张家脚店为难,毕竟损人不利己的事,不是人人都爱做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吕氏告密张仲微始终觉得王翰林与谣言的事有关,不然不会这么巧,正好在他仕途出现转机之时,有欧阳参政入股的张家酒楼就倒了霉。
林依认为这两者间不存在联系,首先,就算扳倒了张家酒楼,也不会与欧阳参政造成仕途上的损失;其次,参政夫人入股张家酒楼的事,极其隐秘,不可能有人知道。
夫妻俩各持 一词,不过倒也没相争不下,毕竟他们最关心的,是揪出散布谣言的真凶,而至于他为甚么要这么做,不是现阶段该琢磨的。
林依把黑老大的事告诉张仲微,让他去衙门问问衙役,看这黑老大平素惯与甚么人来往,从他身边亲近的人下手,打听出幕后指使来。
张仲微立时动身朝衙门走了一趟,但打听到的结果,让他们夫妻很失望,衙役称,黑老大一向独来独 往,没甚么亲近之人。
张仲微道:不如让衙役寻个借口,把他拖到堂上打顿板子,看他招不招。
林依好笑道:先不说无缘无故不抓好人,他肯散布谣言,定是拿了人家不少钱财,岂会轻易开口。
夫妻二人正一筹莫展,杨婶来报,称杨升的娘子来访。
杨升的娘子吕氏,可是牛夫人的儿媳,张仲微夫妻的舅娘,自从张杨两家闹翻,他们就绝少走动,这位舅娘,突然在黄昏时分造访,是为了甚么?张仲微与林依满腹疑惑,但也不敢少了礼数,热情地请吕氏进店里坐,但吕氏却称外面不好讲话,要到里间去。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林依与张仲微对视一眼,将吕氏引到屋里去。
林依还是在杨升的婚礼上见过吕氏,那里就觉得她其貌不扬,今日她未上浓妆,加上旁边还站了貌若天仙的兰芝,就愈发被衬得无光。
不过杨家有钱,她穿戴的,都是东京城时兴的衣料和首饰,显出通身的富贵来。
吕氏张口第一句话,就把张仲微和林依吓了一跳:我是偷跑出来的,若被婆母发现,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两家人虽不亲,但好歹是亲戚,舅娘探望外甥,怎么还要偷偷摸摸?张仲微与林依都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望着她,等她自己朝下讲。
吕氏时间不多,不敢耽误,朝兰芝望了一眼,催促道:你在牛大力那里听到了甚么,还不赶紧讲来。
张仲微问道:牛大力是谁?吕氏道:是我婆母的娘家侄子,脑子缺根筋,除了歪门邪道,甚么都不会。
张仲微夫妻见吕氏贬低杨升的表兄不遗余力,不禁咂舌,他们哪里晓得,牛大力垂涎兰芝已久,自从她成为杨升的小妾,就不时上门,伺机调戏,吕氏发现过几回,从此厌恶上了他。
兰芝站在吕氏后边,没有动身,吕氏不耐烦道:赶紧讲,耽误了时辰被夫人发现,咱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兰芝并无惧意,闻言竟走到吕氏面前跪下,道:少夫人,我今日不说,是被你责罚,若说了,是被夫人责罚,横竖都是一个死,不如做个守信的人。
吕氏恨得牙根直痒痒,劈手一个嘴巴子过去,骂道:伎女果然没好的,在家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转反悔。
兰芝捂着脸,辩道:我没答应过,是少夫人误会了。
兰芝知晓的事,肯定与张家有关,不然不会跑到这里来上演大妇教训小妾的戏码,而张家,目前除了新酒楼的谣言,还能有什么事?林依想到这里,也把不肯张口的兰芝恨上了,但她总不能伙同吕氏刑讯逼供,只能另想办法。
张仲微也猜到了兰芝知道的是甚么,但他很奇怪,吕氏也是杨家的人,怎会好心跑来告诉他们?吕氏逼不出兰芝的话,又不好在亲戚家动用家法,只能满怀歉意起身,准备告辞。
林依想证实心中猜想,忙上前挽住吕氏的胳膊,留她道:舅娘好容易来一回,好歹把这盏茶吃完再走。
看来吕氏也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晓得林依还有话要问,便真个儿停下脚步,道:反正是晚了,就再坐会子。
说完又随便寻了个借口,把兰芝遣了出去。
林依见吕氏眼角直扫张仲微,便把张仲微也推了出去:我们女人讲话,你外边待着去。
吕氏笑道:不是嫌外甥,是有些话,当着他的面不好讲,毕竟我家婆母,是他的外祖母。
林依暗笑,最不待见这位外祖母的,就是张仲微。
他可不介意听到牛夫人的甚么坏话。
她问吕氏道:兰芝究竟知晓些甚么?望舅娘相告。
吕氏道:我时间不多,咱们长话短说。
原来前些天牛大力吃醉了酒,又打着探望姑母的旗号,来寻兰芝,也不知牛夫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给他们制造机会,称丫头们笨手笨脚,就叫兰芝去伺候。
牛大力是真醉了,胡乱讲了些话,事关张家新酒楼,被兰芝给听见了。
吕氏道:我去的迟,到时只听到了片言只语,甚么‘鬼楼’之类,待牛大力走后我询问兰芝,她却死活不肯讲。
吕氏可是杨家的儿媳,为何特意跑来与张家通消息,莫不是烟雾弹罢?林依满腹狐疑,便问道:舅娘告诉我这些,不怕外祖母责罚?吕氏哼了一声,道:我成亲那天,她便买个妾回来打我的脸,这口气,我咽不下,就是不能让她称心如意。
她还有层私心,没有讲出来,只有牛夫人当家不力,她才有机会夺过管家大权,眼下正是好时机。
无论吕氏讲的是真话,还是胡编,林依都不大相信,牛夫人的娘家,与张家无冤无仇,为何要花力气散布谣言?虽说不信,还是得详细问一问,林依故意道:原来牛家也是开酒楼的,这可真没听说过。
吕氏道:他家早年是经商,但自从年老爷买了个官做,就自视清高起来,从此收手,只置办田庄收租过活。
林依疑惑道:他家又不做生意,为何与我家酒楼过不去?吕氏摇头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事儿,我婆母就算没参与,也是知情的,牛大力前段日子,朝我们家跑得可勤了。
直到现在,林依还是没全信吕氏的话,不过还是装出十二万分的诚意感谢她冒险前来相告,将她送了出去。
张仲微待吕氏一走,就赶回里间来,急问林依到底问出了甚么。
林依将吕氏所言转述,张仲微也觉着她的话玄得慌,无论从哪方面都讲不通。
两口子琢磨不透,便暂时搁一旁,先坐下吃饭,饭桌上,林依感叹道:那兰芝,是舅舅心尖尖上的人儿,拼了命要纳进门,就为了让大妇呼来喝去,动辄挨巴掌?张仲微奇道:她不肯开口,你不恨她?林依道:恨是恨,不过她有她的立场,也能理解。
张仲微吃着吃着,突然搁下碗,道:我想出点子了,定能让黑老大开口。
林依惊喜问道:甚么法子?张仲微叫她附耳过来,低语几句,林依将信将疑:这方法好使?张仲微自信道:他挣再多的钱,也得有命花,肯定好使。
林依道:这事儿得先给参政夫人打声招呼,万一有纰漏,也有人补救。
张仲微点头道:吃完饭,你上参政夫人家去一趟,请她事先给衙门通消息。
林依应了,匆忙扒了两口饭,朝参政夫人家去,将事情办妥。
第二日,张仲微两口子还没起床,衙门的衙役就出动了,突袭黑老大的家,从他床底下搜出整整一匣子的钱,衙役一口咬定这是黑老大偷来的,将他带去堂上,没问几句,就使上了板子。
黑老大也算是条汉子,挨过三十大板,仍不肯透露主顾姓名,等到第四十板时,开始编造理由,一会儿称是借来的,一会儿称是捡来的。
府尹道:既是捡来的,那就先留在官府,待得寻到失主再说。
黑老大板子都不怕,但一见到他那匣子钱被搬进堂后,立时就急了,将谁人与他的钱,交待他办甚么事,一五一十都讲了,末了还道:这钱是我该得的,府尹要打便打,钱得还我。
府尹乐了,真又打了他三十大板,再将钱匣子还给他。
随后命衙役拖着黑老大去指认幕后主使人。
张仲微与林依在家等消息,等到心焦,杨婶安慰他俩道:肖嫂子才去探过,听说堂上都审出来了,只要指认过就定罪。
张仲微咬牙切齿道:待得元凶归案,定要让他站在州桥桥头喊 上三天。
林依奇道:喊甚么?张仲微道:让他当众承认张家酒楼下埋有死人的话,是造谣的。
这话提醒了林依,就算元凶服罪又如何,大宋又没得电视,又没得网络,连报纸都无,能有几人知道衙门里破获了谣言案件?只怕就算把人关进了大牢,街上传的还是与张家酒楼不利的小道消息。
第两百章 杨氏归来没过多久,衙门那边就有消息传过来,称经黑老大指认,造谣的就是一街之 隔的丰和店,丰和店一直嫉妒张家脚店有贵妇来往,而现在的张家脚店,只有六张桌子,尚不能对它形成威胁,但只要新酒楼一开张,必会直接影响邻近的丰和店,因此丰和店老板出了这阴招,想让张家酒楼开不了张。
张仲微官阶虽低,但好歹是朝廷官员,丰和店为何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和张家脚店对着干?林依认为其中必有缘由,便请肖嫂子去打听了一番,果然,丰和店老板娘,乃是王翰林夫人的远房表妹。
林依很是气愤,道: 王翰林可真够记仇的,难道他还在怀疑是我们举发了他受贿一事?或者还在疑心我们与牛家的关系?张仲微才从欧阳参政家回来,了解到不少情况,闻言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简单。
原来林依与参政夫人来往过密,落入了王翰林夫人眼里,她怀疑参政夫人同她当初一样,也是收了贿赂,才总来张家脚店捧场,因此想借张家酒楼危机事件,逼张家再次与欧阳参政送礼,好抓个正着。
林依想起自谣言开始,她就频繁朝参政夫人家跑,不禁有些后怕,幸好她的行贿手法天衣无缝,不然还真中了王翰林夫人的计了。
丰和店老板已上了公堂,王翰林的计策落空,但谣言的影响仍在,张仲微眉头紧锁,恨道:我去让官府封了丰和店。
林依灵光忽至,拦住他道:我有一招数,或许有用,只是太过阴险。
张仲微急道:所谓他不仁我不义,我们就算耍阴招,也是被他逼的。
林依与他耳语几句,又嘱咐道:肖大还指望着酒楼装修,赚更多的钱呢,想必也恨这谣言,此事就叫他去办。
张仲微冲她竖了竖大拇指,唤来肖大,仔细叮嘱,又塞给他一把钱,许诺事成之后,再付一半。
肖大袖了钱,回到家中,静等天黑才出门,奔郊外的乱坟岗而去。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就听见满桥的人在议论纷纷,称丰和店门前的地下,埋的有死人。
到了下午,传言稍稍有变化,称真正的埋骨地,乃是丰和店,为了混淆视听,才嫁祸张家新酒楼。
没过三天,丰和店不封自倒,人人绕道而行,丰和店老板才挨过板子又失店,坐在店前大哭一场,拖家带口投奔王翰林去了。
肖嫂子向林依回报过这消息,又道:那帮了忙的死人,乃是乱坟岗上破席卷,这下被衙门发现,送去了漏泽园丛葬,说起来倒算咱们做了件好事。
林依点了点头,取出钱打赏肖嫂子,肖嫂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谣言之事到此为止,就算告一段落,但林依总觉得还有遗漏,既然事儿是丰和店做的,幕后主使是王翰林,那与牛大力有甚么干系?若他没参与,这样机密的事,绝不会传到他那里去。
张仲微也觉得此事可疑,但兰芝是杨升的妾,她不开口,没法强求,只能暂时且按下。
没过几天,酒楼竣工,但装修的钱还没着落,林依正着急,门口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杨婶出去一看,激动回报:二少爷、二少夫人,大夫人回来了。
林依迎出去,杨氏已到了屋里,正好奇地打量店内陈设和几名酒客。
她很惊讶杨氏怎么突然回来了,但并没露在脸上,免得让杨氏误会她是不欢迎自己回来。
林依笑吟吟行过礼,道:娘回来怎么不事先告诉一声,我好接你去。
杨氏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行人,笑道:有这么些人跟着,不消你去接。
林依朝后一看,跟来的下人还真不少,门外四名家丁,守在两口大箱子旁,门口两个小丫头,随杨婶站着,紧跟在杨氏身后的,一个林依认识,是流霞,另一个却眼生,但她身上的服色,与肖嫂子相差不大,想必不是杨氏的贴身大丫头,就是张栋到衢州后新抬举的通房丫头。
杨氏见林依打量他们,向后唤道:都过来与二少夫人见礼。
一声令下,请安声一片,连门外的四名家丁都跪下了。
林依来到大宋,一直过的是苦日子,还不曾见过这等场面,片刻惊讶过后,倒也没怯场,淡淡道了声起来罢,就命杨婶拿钱来打赏。
此时不是饭点,店内酒客不多,但也都个个伸长了脖子朝这边张望,林依不愿影响生意,便请杨氏到里间坐。
杨氏朝外招了招手,命家丁把箱子抬进来,林依连忙拦道:娘,我这开的是娘子店,男人不能进来。
杨氏朝店内一看,果然从酒客到酒保,都是女人,笑道:我在衢州就听说东京如今兴娘子店,果然如此。
说着叫家丁远远地避开,莫站在门口吓着了客人,又叫小丫头出去抬箱子。
林依见那些下人都是训练有素,想来不管是买是雇,价格都不便宜,看来1在衢州,还真是发财了。
门外的大箱子颇为沉重,两名小丫头根本抬不动,杨婶见状要上去帮忙,杨氏却道:流霞、流云,还愣着作甚,赶紧去搭把手。
流霞干脆应了一声,率先出门去了,那被唤作流云的,却露出委屈神色,顿了顿才跟着出去。
杨氏随林依进到里间,趁着下人们还在外抬箱子,急问林依:外面的店,是你开的?林依点头道:正是,生计艰难,只好开店糊口,我们还盖了间新酒楼,手头更紧,这才厚颜向爹娘借钱。
杨氏道:自个儿爹娘,甚么借不借的,有我们在,本就不该你们来操心生计,我已带钱回来了,这店,还是赶紧关了的好。
林依以为杨氏是担心他们亏钱,忙道:娘放心,我们这店,红火着呢。
杨氏急道:这与亏不亏钱没关系,咱们一家子都是做官的,怎能自降身份去行商,没得让人笑话。
李舒也是出身官宦世家,都乐意让方氏开店,不以为耻,为何杨氏这般在意?她哪里晓得,杨氏因为娘家由官转商,已是自卑了好多年,哪会愿意自家儿媳也走上从商路。
杨氏见林依不作声,继续苦劝:你瞧瞧你周围的那些官宦夫人,可有从商的?这话,林依还真反驳不了,就像赵翰林家,宁愿卖祖屋,也不肯起做生意的心,就是与杨氏一样的心理,觉得从商降了身份。
其实大宋并不怎么抑制商业,做生意很容易赚钱,再说又不是入商籍,有甚么要紧。
林依从大道理上,没法说服杨氏,只好隐晦地告诉她,张家脚店并不是她一人的店,其中有一位大人物参股。
杨氏做官宦夫人多年,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弯弯道道,想必这位大人物,与张仲微的仕途有利。
她是很理智的人,当即就打消了继续劝服林依的主意,但要求林依明确告诉她,那位大人物是谁。
林依很犹豫,不是她不愿意,也不是信不过杨氏,而是怕参政夫人不高兴。
杨氏道:你到底涉世不深,我得给你把把关,看看这位夫人,值不值得相交。
杨氏的话很有几分道理,林依道:娘,我与人有言在先,不经她的允许,不好开口,待我问过她的意思再告诉你,如何?杨氏点头道:做人要守信,你是对的,只别忘了就成。
两人讲了一大篇的话,还不见箱子进来,杨氏有些生气,唤了两声。
流霞跑进来道:我们抬不动那箱子,正在慢慢挪。
说完睁着亮晶晶的眼望杨氏,大概是希望她能开口,让杨婶去帮忙。
林依都看出了她的心思,正要开口,杨氏却道:那就慢慢挪罢,我不着急。
流霞抹着汗跑出去,半句怨言也不敢有,看来去了衢州后,没少受调教。
杨氏向林依道:我听说你在东京麻烦不断,上个月就劝身朝东京来了,在路上收到了衢州转来的信,正好我带的钱足够,不然还得折回去。
原来杨氏不是专门送钱来的,她口中的麻烦事,是指方氏?这真让林依没想到。
她还是没能猜对,杨氏道:你放心,牛夫人虽是我继母,但比不得你与我亲,要是她还欺负你,只管告诉我。
原来是指牛夫人,这都过去好久的事了,杨氏怎么还提?林依先是诧异,不过略想了想就明白过来,大宋传递消息,除了口口相传,就只能靠书信,这两种方式,都是极慢的,几个月前发生的事,上个月才传到衢州,倒也不稀奇。
林依福身谢杨氏道:我们尽使娘操心,还让你亲自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杨氏笑道:几个月没见,你与我生分了。
我回东京来,倒也不全是为了你的麻烦事,乃是不愿意待在衢州成天堵心,不如回来跟着儿子儿媳享清福。
除了张栋纳妾,还有甚么能让杨氏堵心的,不过她能放心大胆的回来,想必已作了万全的准备,林依想起还压在她箱底的药方,猜想杨氏肯定还有一张更好的。
第两百零一章 林依分房林依婆媳又讲了会子话,流霞她们终于把两只大箱子都搬了进来,四人都累得直喘气,杨氏道了声辛苦,却片刻都没让她们歇着,招呼流霞与流云上前,重新与林依见礼,介绍道:流霞伺候得好,我抬举她做姨娘了,这个流云,是路上新买的,如今是个通房。
虽然是妾室,但到底是张栋身边的人,林依欲起身回礼,杨氏却将她按下,道:你如今甚么身份,哪消与她们回礼,且安稳坐着,别折杀了她们。
流霞附和称是,流云脸上虽有些许不满,但也没说甚么。
林依看了,暗自好笑,就算她不是官宦夫人,也犯不着给一个通房丫头回礼,真不知她这不满,从何而来。
流云的神色,林依能瞧见,其他人自然也瞧见了,流霞当众就讲了出来,啐道:别仗着有几分大老爷的宠爱,尾巴就翘到了天上去,这东京可不比衢州,别不懂规矩,给大夫人脸上抹黑。
流云眼一竖,就要回嘴,杨氏斥道:要吵回房吵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林依瞧了这一出,明白了,杨氏带流霞回来,既能移走张栋身边的惹事精,又能给流霞找点儿事做,真是一举两得。
杨氏方才叫两个妾室回房再吵,可林依根本没空闲的房间来分,便与杨氏商量道:娘,我们的新酒楼,已然竣工,转眼就能住人,现在另租房,实在划不来,不如我同仲微在店里挤一挤,你往里间,其他几位,都到后面去委屈几天 ,如何?杨氏笑道:我带来的有四人,还有几名家丁,不再租几间屋,哪里住得下?你放心,钱娘这里有。
说着命流霞开箱取钱,交与林依,道:你先安排酒楼装修的事,别耽误了。
林依谢过,命人去请张仲微回来。
张仲微听说杨氏回东京,不知出了甚么事,一路狂奔归家,见她正与林依谈笑风生,这才松了口气,上前见礼。
杨氏见张仲微气喘吁吁,忙拉他坐下歇息,林依却笑道:没空让你歇着,好几桩事要你去办呢。
她将杨氏拿来的钱递过去,道:你带着这钱,先去给娘,还有姨娘、下人租间房子,再去交待肖大,酒楼装修的事,赶紧开工。
林依讲的,件件都是大事,张仲微不敢再歇,忙起身去了。
林依惦记着会员卡的事还未办,便与杨氏讲解了一番,杨氏并不太懂生意场上的事,只道:你先把合作人是谁告诉我,咱们再决定这酒楼还开不开,若是开得,那甚么会员卡的钱,我出了;若是合伙人靠不住,等酒楼装修好,赶紧卖掉。
在杨氏眼里,酒楼只是幌子,最终得为张家男子的仕途服务,这心理,林依十分理解,她答应杨氏,明日一早就去寻合伙人。
杨氏指了流霞几人,道:我这几个丫头,都不能闲着,你店里若是缺甚么人手,尽管叫她们来帮忙。
有个小丫头,十分机灵,忙上前一步,向林依道:二少夫人,奴婢小扣子,人虽愚笨,手脚却勤快,愿意到店里做个酒保,替二少夫人分忧。
这话讲得实在中听,林依由衷佩服杨氏调教人的本事,笑道:我们店小,酒保暂时不缺人,不如你到后面和青苗换班卖盖饭,也让她有空歇一歇。
小扣子应了一声,问杨氏道:大夫人,我这就去寻青苗姐姐?杨氏点了点头,许她去了。
另一个小丫头不甘落后,也称要去,林依笑道:后面地方小,窗前两人站着都挤,你还是留下服侍大夫人罢。
杨氏几人都奇道:甚么窗口?盖饭又是甚么?林依觉得讲也讲不明白,干脆带着她们到后面去参观了一番,又叫青苗盛出几份盖饭,端到里间请杨氏几人尝了尝。
虽是大锅做出来的盖饭,杨氏却赞不绝口,拉着林依的手道:只有你做的饭好吃,我到了衢州,换过好几个厨子,就是做不出这味儿来。
别说衢州,就是都城东京,会用油来炒青菜的,也找不出几家来,相比之下,自然是林依做的菜可口些。
流霞与流云附和着杨氏,也赞叹了几句。
林依向杨氏笑道:娘既然爱吃,我天天给你做。
杨氏将流霞二人一指,道:有她们在,哪轮得到你动手,且跟着娘享享福。
这话林依接不得,到底是公爹的妾,就算心里再瞧不起,面儿上情得足,便将话题引开了去,称张仲微的堂妹张八娘也在店中做活,叫她来与杨氏请安。
杨氏趁着张八娘还没进来,同林依道:我听说张八娘是被休回来的,为此你叔叔还撺掇着李简夫同方睿家干了一场?看来杨氏虽远在衢州,却事事都清楚,林依点头道:是有这样事儿,不过咱们却是因祸得福,只苦了八娘子。
怎么个因祸得福法,杨氏心里明白,道:我看张八娘也是因祸得福,那个方家不是人待的。
说话间张八娘敲门进来,与杨氏见礼。
杨氏虚扶一把,命流霞将一盒茶饼递过去,道:这是我从衢州带来的龙游方山阳草坡出的茶,当地人都极爱吃的,你拿去尝尝。
张八娘谢过她,笑道:东京人也盛赞龙游茶好吃呢,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儿我托大伯母的福,也尝上一尝。
林依玩笑道:你要尝,自己煮去,你大伯母偏心,只送了你,没送我呢。
杨氏大笑:不偏心,不偏心,我那箱子里还有好些,都是你的。
外面店里还有客人需要招待,张八娘没坐多久,便起身出去了。
杨氏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叹息:是个好孩子,可惜命不好。
又劝林依道:我晓得你与她情同姐妹,但她总待在咱们这里也不好,还得让她回娘家去,叫她娘与她寻一户人家。
林依叹了口气,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得,只是依她这性子,再嫁还是要吃亏,我实在不敢轻易开口,怕误了她终身。
杨氏却道:天下这样大,总有比她还老实的人家,也别把她嫁远了,就在东京城寻户人家,时时探望,错不了哪里去。
林依起身一福,笑道:那我先替八娘子谢过娘了。
杨氏笑道:这是叫我去与二夫人打交道呢?你也学坏了。
林依恳切求道:娘,我晓得婶娘难缠,只是我旧年在乡下时,全靠八娘照应,如今她落难,我不能不管她,你就当是帮媳妇了,这份大恩大德,我永远记得。
杨氏叹道:也是,若由着你婶娘来,不知又要将八娘嫁到哪里去,没得害了那孩子,我就当是积善行德了。
不过这事儿 是不能向你婶娘提起的,不然一片好心,又要让她当作驴肝肺,且等有机会,向你叔叔提一提。
林依见她答应了,大喜,连忙又深深一福,谢她帮忙。
张仲微去过楼店务,就在张家酒店斜对面,租下了一套一明一暗的上等房,以供杨氏居住,又在张家简易厨房的隔壁,租下了两间下等房,一间女仆住,一间男仆住。
林依觉得张仲微如此安排十分妥当,正欲小声夸他几句,就听见流云嘀咕:下等房怎么只租了两间,分明不够住,我可是老爷的通房,怎能与小丫头们混在一住。
流云一指头戳到了她面上,骂道:通房也是丫头,并没有委屈了你,想住单间,等当上了姨娘再抱怨罢。
流霞骂的是流云,可话里话外,都是在暗暗责怪张仲微办事不力,没给她这位姨娘单独安排个住处。
林依恨她蹬鼻子上脸,但杨氏没出声,她也不好开口,只能狠狠瞪去一眼。
可偏偏杨氏就想听她的意见,特意问道:媳妇,你说这新租的房子,该如何安排?林依先解释了一番,道:新酒楼后面有个小院,等装修完毕,咱们便能搬进去,不必多租屋,花些冤枉钱。
她这是替杨氏省钱,后者自然只有高兴的,笑着点了点头。
流霞听过林依的话,本已将不善的目光投了过去,但一见杨氏的笑脸,马上审时度势,也跟着点起头来。
林依才不管流霞心里是怎么想的,一个妾室,与正头娘子相比,哪怕高了一辈,仍是那脚下的泥,想要对着干,只能说是不自量力。
她接着道:丫头们和姨娘,都先委屈几天,在一间房里挤挤罢,娘年纪大了,夜里没个人照料,我可放心不下,就叫她们四人,夜里轮流值夜罢。
流霞自小跟着杨氏,做惯了值夜的差事,闻言倒没甚么,但流云却从来没值过夜,只晓得那是极辛苦的差事,脸上就露出不忿来。
杨氏假装没看见,只叫她们按照林依的分派,下去打扫屋子,铺陈床卧。
流霞最是了解杨氏的脾性,一丝不满也不敢再露出来,低眉顺眼地谢过林依的安排,率先出去了。
第两百零二章 林依管家流云的城府,却要差上许多,在杨氏面前时还能忍住,但一到下等房就露出了本性,坐在床板上抱怨道:我看二少爷与二少夫人都看咱们不顺眼,分房间一事,分明就是他们两口子串通好的,我就不信多租一间下等房,能多花多少钱。
流霞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认为张仲微两口子并非勤俭,而是嫌她们分享了杨氏的钱,不然他们自己的下人,仅有两名,怎么却占了整整一间房?但她深知,凡是杨氏喜欢的,就算她再不喜欢,也得装着喜欢,不然绝没有好下场。
杨氏对待张栋的女人,可一向是心狠手辣的。
流云还在抱怨个不停,流霞为了讨杨氏喜欢,也为了藏住自己的真实想法,便上前把流云从床上拽了下来,喝道:二少爷和二少夫人也是你能抱怨的?给我跪下。
流云在衢州时,比流霞受宠许多,杨氏待她也还不错,因此她一点儿也不怕流霞,站直了身子,回嘴道:你以为你是谁?同我一样是个奴呢,就敢来罚 我的跪?流霞理直气壮道:我是姨娘,乃是半个主子,而你只是个丫头,我怎么罚不得你?流云嗤道:半个主子,那是咱们大夫人心好,与你脸面,你还当了真了。
流云方才抱怨张仲微夫妻的话,让杨氏听了肯定生气,流霞自认为抓住了流云的小辫子,岂肯轻易放过,抓住她的胳膊,使劲朝前一带,道:你不肯跪也成,同我见大夫人去。
流云方才讲了些甚么,她自己心里很清楚,但小丫头小坠子去取抹布了,屋内没有第三人,她大可咬定是流霞诬陷她,因此虽有些心慌,却不至于害怕。
不过被拉扯到杨氏面前去,不是甚么光彩的事,流云可不愿遂了流霞的意,拼命挣扎。
小坠 子端着盆水进来,又将三块抹布摆到桌上,但流霞与流云二人只顾着扯来扯去,丝毫没有要来打扫房间的意思,还时不时的叫上两声:小坠 子快来帮忙。
上等房和女仆的下等房加在一起,足有四间,打扫起来,工作量不小,若要让小坠子一人完成,她可不愿意。
但她不敢指使流霞和流云,便匆匆赶往林依卧房,向杨氏告状。
杨氏听说流霞和流云不顾规矩在打架,一点儿也没生气,甚至连处罚的话都没进,只让小坠子转告那两位:在东京,咱们家是二少夫人当家,今后她们的月钱,由二少夫人发放,若短了物事,也只管来找二少夫人。
小坠子记下,跑回下等房,将杨氏的话转述。
流云一听,只觉得双膝发软,不等流霞推她,自个儿就跪下了。
流霞庆幸自己没同流云一样乱抱怨,得意洋洋,道:这下晓得厉害了?看日后二少夫人怎么收拾你。
流云后背淌冷汗,嘴上却不甘示弱,还嘴道:你别当二少夫人是傻子,我方才是在她面前抱怨了二少爷不假,可你接的那话是甚么意思,你以为她听不出来?流霞仔细回忆,当时林依的脸色,好像真是变了一变的。
她的后背,也嗖地凉了起来,深悔不该卖弄小聪明,这旧仇加新恨,还不知林依会怎么整她呢。
她寻了把椅子坐下,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处境,还是比流云略好些,她到底没有明着抱怨,至于话里的话,一口咬定自己没那意思便得;而流云抱怨张仲微,可是直截了当讲出来了的,就算林依要发威,也是先整治流云,而她则能趁此时间,好好地与林依改善改善关系。
如何改善关系?流云才刚讲了林依夫妻的坏话,这个得让她知道。
流霞的唇角,不知不觉勾了起来。
小坠子见她们两个,一个呆愣跪着,一个傻笑,都不来帮忙打扫,急得直想哭,这几间屋子,长久无人居住,灰尘厚厚一层,顶上还有蜘蛛网,光靠她一人,肯定是没法在杨氏入住前打扫干净的,到时肯定要受责罚。
她越想越急,真哭了出来,央求道:姨娘,姐姐,你们身量高,且把屋顶角落里的蜘蛛网搅一搅,如何?流霞与流云各自想着心思,根本不理她,小坠 子只好抹着泪,又去找杨氏。
杨氏听了她的哭诉,不作答,只朝林依努了努嘴。
小坠子也算机灵的,马上扑过去跪下,道:二少夫人,我不怕累,只是怕耽搁了大夫人歇息。
林依看了看杨氏,后者冲她微微笑,一副无论你怎样处置,我都不介意的模样。
林依虽然不明白杨氏为何要让她来解决这事儿,不过既然有人撑腰,她还怕甚么,于是也微笑起来:不就是不爱干活,甚么大事,正好她们来东京后的头一份月钱还没发,拿去到街上雇两名媳妇子,肯定有不少人争抢着来呢。
小坠子心想,若她真这般做了,不知流霞和流云怎么恨她,于是忙道:这是新规矩,她们还不懂,且等我告诉她们去。
林依点了点头,叮嘱道:屋子要打扫干净,特别是大夫人住的那间,若是她们不上心,那还是拿月钱雇人来的好。
小坠子应着去了,杨氏问林依道:有无怪我一回东京,就与你树敌?林依忙称不敢,道:只是娘在这里,哪轮得到我管家。
杨氏道: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只是 有时心太软,你要晓得,一味地怕事是不成的,大多数时候,你得让别人怕你。
我这两个妾室,都不是省油的灯,管教她们的事,就交给 你了,我要一身轻松地享享清福。
杨氏让林依管家,林依并不奇怪,因为以前杨氏在京时,家也是她管的。
但流霞和流云,却是张栋的妾,虽说家中,都该当家人管束,但杨氏这番话讲出来,总让人听着怪怪的。
难道她别有用意,是想让林依提前操练操练,好为以后管教张仲微的妾室打基础?杨氏的一双眼,仿佛参看穿人的心思,道:你放心,我自己是个不喜妾室的人,怎会偏偏朝你屋里塞人,叫你堵心?我的确就是想享享福,没有别的意思,你莫多想。
这话如同一剂定心丸,打消了林依 所有的胡思乱想,她由衷地感激杨氏,笑道:既然娘信任我,我就试着管管,横竖出了错,也有娘兜着。
杨氏也笑道:总共也没多少人,能出甚么错。
杨氏有她的打算,正是因为家中人口不多,才把流云和流霞两个刺头丢给林依,让她学着管 管 人,同时把心肠练硬些。
在月钱的压力下,流云和流霞很快就帮着小坠 子把房间打扫干净,前来向林依禀报。
林依正想让她们去歇一歇,就听见杨氏道:许久没回东京,都忘了面条是甚么味儿了。
流霞马上道:我去擀面,晚上给大夫人做个淹生软羊面。
杨氏皱眉道:油腻腻的,谁吃那个?流云见流霞讨好不成,暗笑,道:叫流霞擀面,我与大夫人做个桐皮面。
流霞暗恨,流云要讨好杨氏也就罢了,偏还要拉上她擀面,到时力气是她出的,得脸的却是流云。
她才不肯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遂道:大夫人是惦记东京口味,你提这南边传过来的桐皮面作甚么?流云不以为意,道:别以为我头一回到东京,我被卖前,在东京待过好几年呢,这桐皮面早就传到北边来了,许多东京人打小都吃它呢。
杨氏道:就是桐皮面,顺便把一家人的晚饭都做了,不得马虎。
杨氏没有过多的吩咐,流霞却明了,今晚得她擀面了;流云见杨氏肯定了桐皮面,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说她们得准备全家人的晚饭,不禁暗暗叫苦。
但她们二人,不仅不敢讲半个不字,还装出一副开心模样,争先恐后地朝厨房去了。
小坠子也要跟去,杨氏却将她留下了,夸她道:你遇事能来禀报,很好,去歇着罢。
小坠 子谢过她,转身去了。
杨氏向林依道:有些人,不能让她们歇着,一闲就要生事。
让流霞和流云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做晚饭,就是对她们变相的惩罚?林依猜想着,向杨氏道:媳妇记下了。
流霞和流云,还不算太毒,生怕晚饭不做好,连觉都睡不成,因此在厨房里虽有争吵,却没太过分,还提前把晚饭端上了桌。
饭桌上有三人,杨氏、林依和张仲微。
其他的人,都 在旁伺候。
张仲微才从工地回来,描述着新酒楼的宏伟和那两屋的花门,十分兴奋。
流霞几人都听入了神,问道:那样大的酒楼,真的只招待女客?杨氏正高兴,就没怪她们插嘴,道:别显出村来,没听见二少夫人讲过,如今东京的娘子店,到处都是呢。
流霞想去见 见世面,便怂恿杨氏道:大夫人,得闲咱们也去瞧瞧,顺便帮二少夫人打探打探同行的消息。
第两百零三章 杨氏归宁杨氏骨子里还是瞧不起生意人的,闻言沉下了脸,道: 二少夫人乃官宦夫人,谁与她们是同行?流霞今日这是第二次讨好杨氏未成功,便不敢作声,灰头灰脸退至一旁,惹 来流云吃吃地笑。
流霞见流云幸灾乐祸,更恨她几分,等到杨氏吃完饭回房,就溜去林依房里,把流云暗地里抱怨她夫妻俩的话讲了,又道:我对二少夫人,也多有得罪,但我这人没甚么心思,好的坏的,都摆在脸上,不像有 些人,当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
其实流霞也算个有城府的,但她运气不好,遇上的主子杨氏,更精明,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而林依吃过她的亏在前,想来这辈子是不可能再轻信于她了。
林依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罢。
流霞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但并没灰心,她知道,有些人就是这样,表面装作不在乎,心里却是恨极。
她和林依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对于她的性子,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她这回,却是猜错了,林依是真的不在意,公爹的一个能通房丫头,与她何干?只要心思不打到她家的男人身上来,她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
至于流云的抱怨,很正常,哪有员工会不抱怨老板的呢,况且她也不是背地才抱怨,当面就嘀咕上了,这样没心思的人,无甚妨碍。
而流霞口中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当是她自己才对。
张仲微掀帘进来,正好和流霞打了个照面,不禁皱起了眉头,也不管她还没走远,就问林依道:她来做甚么?往后不许她进咱们的屋,免得她又起坏心。
林依笑道:你是主子,与下人计较甚么,让她们闹腾去,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张仲微挨着她坐下,掏出一张单子,开始报装修材料的价格,林依一面听,一面记帐,两口子直到夜深才歇下。
第二日,林依先到参政夫人家,称她家婆母想知道酒楼的合伙人是谁,但她未经参政夫人许可,不敢擅自相告。
参政夫人知道杨氏并非等闲,而是位知州夫人,正经的诰命;衢州知州,可是手握实权,结交这样的人,对欧阳参政是有好处的,于是她欣然同意林依将她入股的事告诉杨氏。
而杨氏得知林依的合伙人乃是副相夫人,大喜过望,对酒楼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但不再反对,还处处出谋划策,而且还拿出一笔钱,再三嘱咐林依把酒楼装修得更豪华些,好吸引更多的官宦夫人光顾。
自从杨氏回来,林依过得极为舒心,外面工地有了钱,一切都按部就班,她只管与张仲微核对账单;家里有流霞流云争宠,抢着做事,也不消人操心。
如此过了几日,杨家来人,请杨氏回娘有坐坐。
杨氏气她不在京时,牛夫人不但不照顾林依,还处处挤兑她,因此摆起了架子,就是不回。
直到杨升亲自来请,才给了面子,定下回娘家的日子。
回娘家前,杨氏见张仲微和林依没有像样的见客衣裳,便请来裁缝,与他二人新做了两套,又将自己在衢州置办的首饰,送了林依几件,直到把她打扮得无比贵气,才雇来轿子,带她出门。
牛夫人天生势利眼,本还在为杨氏摆谱而生气,但一见她们一行个个都是珠光宝气,立时就觉得矮了一截——杨家也有钱,但却没地位,比不得张家如今钱权都齐备。
杨升平日里没少埋怨牛夫人,怪她得罪了张家,生生将个靠山变作了仇家,他有心改善关系,便把张仲微一搂,带他出门吃酒去了。
牛夫人却有自己的想法,张仲微官阶低,指望不上,张栋官虽不小,却离得太远,她找到了那位靠山,比他们可强多了。
吕氏听说杨氏来了,赶来相见,杨氏是头一回见她,送了份丰厚的见面礼,又让林依随她去转转。
林依知道杨氏是有话单独与牛夫人讲,便跟着吕氏到她房里去。
吕氏房里,兰芝正跪着,看样子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林依看了吕氏一眼,心想这位舅娘真胆大,竟明着苛待杨升的心上人。
吕氏让林依坐下,命小丫头上茶,却没有让兰芝起来的意思。
兰芝偷偷抬头,看了林依一眼,正好让吕氏瞧见,骂道:看甚么看,难不成想让张二少夫人与你求情?也不瞧瞧自己是甚么货色,当初明明没怀孕,却要装作有喜,厚着脸皮混进杨家来,如今又与牛大力不清不白。
吕氏指名道姓,兰芝脸上挂不住,小声辩解道:少夫人,我陪牛少爷吃酒,是夫人的意思,我不敢不去。
吕氏 弹了弹指甲,笑道:你放心,这事儿有我瞒着,少爷还不知情,不过你若还是咬紧牙关甚么也不讲,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林依听明白了,怪不得吕氏训妾不避着她,原来讲的还是那日谣言的事,不知这兰芝到底掌握了甚么秘密,竟让吕氏比她还上心。
吕氏虽骂着兰芝,却无一丝急躁,这让林依怀疑,事情的真相,吕氏早就知情,只不过是要借兰芝的口而已。
兰芝一如既往的口风紧,任吕氏如何责骂 ,就是不张口。
吕氏拿她无法,只得让她下去,又与林依诉苦道:这兰芝,到底是 妓女出身,胆子大得很,连我扬言将她卖掉都不怕。
林依故意道:谣言的案子已结,她不愿讲就算了,舅娘别难为她。
吕氏眯了眯眼,问道:若背后还有隐情,你不想晓得?若真正的幕后之人不挖出来,你不怕日后又被 算计?林依听了她这话,愈发肯定,吕氏是知情之人,但她自己不想说,又撬不开兰芝的嘴,林依能有甚么办法?吕氏见林依脸上淡淡的,生怕她不理会,便关上房门,与她道:你看我们家,如今是我婆母掌权,处处与你张家为难,这若换作我当家,绝不会如此。
吕氏在杨家的境况,林依有所耳闻,其实她娘家硬实,牛夫人待她还算过得去,只是她一直对兰芝与她一同进门之事,耿耿于怀,认为她的脸面,全让牛夫人给丢尽了,因此处处与牛夫人作对,想要夺过酒楼的经营权和管家权。
林依认为吕氏完全是在赌一口气,牛夫人只得杨升一个儿子,将来这一切,还不都是她的,性急甚么。
吕氏的确是赌气,她嫁妆丰厚,根本瞧不上牛夫人的那点子家底,她就是想看到牛夫人吃瘪,暴跳如雷的模样。
她见林依迟迟不表态,追问道:仲微媳妇,你到底帮不帮我?林依好笑道:舅娘,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讲甚么,怎么帮?吕氏道:你帮我,其实也是帮自个儿,咱们同心合力,逼兰芝讲出实情,如何?林依还以为吕氏要提些让她为难的要求,没想到只是这个,大松一口气,道:舅娘都拿她无法,我能有甚么法子?不如舅娘再加把劲儿,逼她讲出实情,我这里先谢过。
说着就起身, 与吕氏深深一福。
吕氏是想让林依动用衙门的关系,秘密审讯兰芝,若能寻个借口提她过堂,那就更好了。
但她没想到,林依竟是滴水不漏,不等她出声,就先堵了她的口。
吕氏讪讪笑了笑,一语双关道:到底是有婆母的人,长进不少。
这是暗讽林依在婆媳斗争中成长了?杨氏确是教了林依不少,但却不是如吕氏所想。
林依暗道,吕氏的心眼儿可真不和,明明知道实情,却不相告,偏还要假惺惺地邀约林依一起逼问兰芝,想必存的私心不少。
不过林依并不在意,如今的张家,没甚么要求着杨家的地方,看不惯了,各自丢开,又没甚么损失。
至于兰芝的秘密,她本是一筹莫展,但今日见了吕氏如何待兰芝,就有了信心,一定能问出来。
吕氏见林依闲闲吃茶,根本不接话,明摆着没把她这个舅娘放在眼里,不禁又气又急,但她一介布衣,就算是长辈,也不敢在官宦夫人面前发火,只得把气恼憋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杨氏与牛夫人秘谈完毕,命人来唤林依,告辞回家。
林依与杨氏同坐一乘轿子,奇道:外祖母怎不留我们吃饭?难道我们家如今的身份,还让她瞧不上眼?杨氏没作声,直到回到家中,遣退闲杂人等,才与她道:你还没瞧出来,杨家寻到更好的靠山了,这才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林依惊讶道:娘,你怎么看出来的?杨氏冷笑道:我今日试探了继母好几回,任她话风再紧,还是听出了几分来。
林依将王翰林受贿案讲与杨氏听,道:她早就这样做过了,如今又寻靠山,倒也不稀奇。
杨氏恨道:她寻靠山,我管不着,但不该到张家挑事。
又与林依道:她既不给我留脸面,你也犯不着与她客气,若再寻事,只管加倍回敬。
第两百零四章 准备工作林依与杨氏斟了盏茶,叫她消消火气,笑道:早就回敬过了,不然杨家娘子店不会倒,我是怕娘听了生气,这才瞒了这些天。
杨氏并不知此事,忙问详细,待得听林依细细讲过,展颜大笑,直夸她干得好。
林依又将谣言和兰芝之事讲与杨氏听,请她帮忙拿个主意。
杨氏笑道:你不是没主意,是想寻个撑腰的人罢?林依不好意思地笑了,凑到杨氏跟前耳语几句。
杨氏觉得利诱这招不错,便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过了几日,杨氏寻了个由头,邀请杨家一家吃酒,因她家也有两名妾室,吕氏便把兰芝也带了来。
林依趁机送了兰芝几个钱,诱她讲出真相,兰芝起初仍旧口风紧,但在林依又加了两样首饰后,就爽快地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原来散布谣言的主意,是牛夫人出的,她与王翰林的关系,就从未断过,只是如今变聪敏,开始由明转暗。
但凡有事,只通过牛大力的父亲传递,牛大力的父亲是朝廷官员,与王翰林接触,不容易引人注目。
林依见兰芝将这一篇讲下来,有条不紊,猜想她早就没打算瞒着,只是想谋取些好处,那吕氏只知威逼,却不知利诱,这才让林依占了个便宜。
林依套完兰芝的话,不动神色地重新入席,陪杨氏招待吕氏,席间,吕氏有说有笑,好似昨日的不快没有发生过,让林依感慨,原来人人都备有一张面具,像方氏那样甚么都挂在脸上的,倒是凤毛麟角。
午饭后,杨升夫妻告辞,杨氏带林依离了脚店,到她卧房坐下,问道:事情办妥了?林依点了点头,将兰芝所讲的实情转述,杨氏早就猜到牛夫人有靠山,倒也不奇怪,道:我看兰芝不是个好的,与她两样首饰,可惜了。
林依笑道:不可惜,她这回尝到了甜头,下回就不需要我主动找她了。
牛夫人搭上了王翰林,往后指不定还要出甚么幺蛾子,能在杨家安一双眼,确是不错,杨氏微笑点头,赞道:所言极是,你看得长远。
没过多久,酒楼装修完毕,趁着天气晴朗,敞门敞窗户通通风,新的桌椅板凳,酒具器皿,林依早已订下,只等墙壁干透就拖回来。
印制的会员卡,已分装到小盒内,且另交与参政夫人一盒,托她分送给东京有头有脸的官宦夫人。
张仲微虽厌恶王翰林,但毕竟是上司,因此将会员卡讨来一张,送给了他。
东京天气干燥,想来墙壁很快就干透,近几日,林依开始与杨氏和张仲微商量筹备开张的各项事宜。
张仲微还记得牛夫人来砸过场子,担心新酒楼树大招风,又有人上门捣乱,因此建议:我看许多大酒店都养有打手,专门对付吃酒赖账之人,不知咱们也养两个?杨氏十分赞同,道:这样大一栋酒楼,难免出差池,以我和三娘的身份,实在不宜常露面,依我看,不仅得雇看场之人,还得请个掌柜的。
看场子的人好找,请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便是,但掌柜的是关键人物,不仅要八面玲珑,还得熟悉城中的官宦夫人,不能贵人上门,她却认不出来,更重要的是,得够忠心,不然能将店给搬空了。
杨氏微皱眉头,这一时之间,上哪儿去挑个合适的人选?林依却胸有成竹,笑道:我这里有两位,时常招待官宦夫人,对她们的喜好脾性,都还算了解,更难得的是,对张家忠心耿耿。
杨氏颇感兴趣,问道:是哪两位?林依朝对面的张家脚店一指,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杨氏悄然,她指的是杨婶和张八娘,她们在店内做酒保,已不是一天两天,的确熟识各种情况,又够忠心,堪当掌柜的。
不过张八娘那性子……杨氏看了张仲微一眼,没敢明说,只与林依玩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抬举青苗做掌柜的呢,毕竟她才是打小跟着你的人。
林依道:青苗性子急,不够老成,再说她一直在后面卖盖饭,并不熟悉酒店内的情况。
杨婶也是咱们张家的老人儿了,且是仲微的奶娘,我信得过她。
杨氏马上接口道:瞧我这糊涂的,竟忘了她是二郎的奶娘,既是如此,那便是她罢。
杨氏的选择,同林依一样,张八娘虽也可信,但一来性子软,二来她还要再嫁,还不知落脚地在哪里,而掌柜一职,换来换去可不合适。
婆媳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其实她们是多虑了,张仲微向来重情义,杨婶在他心中的地位,并不亚于张八娘,他是很乐意看到自己的奶娘步步高升的。
既是商量妥当,便兵分两路,杨氏请牙侩,去挑凶神恶煞的婆子;林依则同张仲微唤来杨婶,先恭喜她高升,再与她细细讲解掌柜的职责。
对于杨婶来说,服务张家,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责任,唯一的工作,因此没有假惺惺地讲些自身能力不足之类的话,而是拍着胸脯向林依两口子打保票,一定帮他们把酒楼照看好。
杨婶喜气洋洋地重回脚店干活儿,林依担心张八娘没能当上掌柜的,心里有郁结,便叫了她来里间,与她谈心。
但张八娘的性情,与张仲微有几分相像,只是替杨婶高兴,并无半分妒忌,笑道:三娘能与我份活儿做,让我能打发时间,我感激都来不及,哪会与杨婶争这个,别忘了,她也是我的奶娘。
林依见她豁达,放下心来,仍让她出去做酒保,过了会子,又唤青苗来。
青苗没等林依开口,先问道:二少夫人,你们都去经营大酒楼,盖饭店怎么办?这事儿林依考虑过,杨婶当了掌柜的,就得另聘一个厨子,这新来的厨子,肯定不会做盖饭,如何是好?青苗听说林依的担忧,笑道:照我看,这厨子不请也罢,咱们开的是酒店,又不是食店,至于盖饭,我来做便得,前面有小扣子照应,耽误不了功夫。
东京的确有很多酒店都不设厨房,全靠提篮子的经纪人供应,还有许多依附酒楼而生的小食店,专门向酒楼提供应菜品。
但张家酒楼吸引人的所在,有一项便是油炒青菜和烧全鱼,林依不想舍弃,她还指望靠这个把会员卡的成本赚回来呢。
至于盖饭店,所赚的钱有限,反占用一个厨房两名丫头,实在不合算,于是同青苗商量,撤销盖饭店,让她专管酒楼的厨房。
青苗有些不情愿,道:咱们的盖饭店关了门,让那些老主顾上哪里买盖饭去?我们的新酒楼虽然也有盖饭卖,但不是这些穷街坊能买得起的。
林依道:赚钱要紧,顾不了这许多了,不过有许多人善于偷师另一开家也不定。
这话提醒了青苗,提议将盖饭店转租出去,教授接手者做盖饭的手艺。
林依严词拒绝,并告诫青苗,不许将做盖饭的手艺传出去。
青苗十分不解,卖盖饭根本赚不了几个钱,为何要将手艺保密?林依并非舍不得盖饭手艺,而是不愿炒青菜、烧全鱼等菜品的秘密外传,说来也怪,炒青菜、烧全鱼,本是极简单的一件事,但许多竞争对手就是参悟不透,仍使用着大宋的传统做法,也正因为这样,才使得张家酒楼的下酒菜,成了独一份。
青苗听了林依的解释,才明白林依为何要让她来管新酒楼的厨房,当即保证道:二少夫人放心,我绝不把张家的手艺传出去。
青苗的人品,林依还是相信的,点头道:新酒楼的厨房,我早已命人分作了独立的两间,一间给雇佣的厨子,做一般菜色;另一间留给你专用,凡是咱们张家独创的菜,都栓上门再做,莫让人偷师了去。
青苗慎重应下,林依又交与她另一件大事,让她去杨氏处寻牙侩,挑两名合适的厨子,青苗邻命,转身去了。
张仲微到新酒楼转了一圈回来,问林依道:新酒楼极大,楼上又全是济楚阁儿,这酒保,是不是得多雇几个?他话音刚落,小坠子便来请林依,称杨氏和青苗已挑完了人,请她过去接着挑酒保。
张仲微一笑,原来早就安排好了。
林依到得杨氏卧房,两名健硕的媳妇子已在那里候着,见她进来,磕头见礼。
杨氏道:她们是牙 侩特意费心挑来的,虽为女流,却个个都会些拳脚功夫,我本来只想挑一个,但想着晚上也该有人看家护院,多个人能换班,就都留了下来。
林依笑道:还是娘考虑得周到。
青苗上前禀道:厨子也挑好了,不过光看,辩不出本事高下,因此我叫她们打烊后再来,做几道菜与我们尝过,再决定留谁。
说完又笑嘻嘻补充道:正好省得杨婶做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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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五章 杨氏高招林依笑骂一声鬼机灵,命她回盖饭店,向老顾客吆喝几声子,告诉她们,盖饭店过不了几天就要歇业了,请街坊邻居们多多原谅。
杨氏对林依这一决定很是认同,在她看来,为了保持身份的高贵,能不做生意就不做生意,至于酒楼,只因那是与贵人联络感情的工具,才不算在内。
牙侩领进一群媳妇子,请杨氏与林依挑酒保。
这些媳妇子,都是牙侩依照林依的指示,事先调查过的,全是家世清白,住得又近的东京本地人。
不选年轻女孩儿,却要选有家有口的媳妇子,这是林依的主意,培养一名熟练的酒保,不是三两天的事,而大宋女子出嫁早,若雇女孩儿来,指不定做几天就该嫁人了,还是雇媳妇子做得长久,而且媳妇子肩上有家庭重担,做事也更尽心尽力。
林依按照挑人的惯例,先观察衣着,再察看指甲缝,拣那爱干净的,挑出二十个;接着问她们家中可有婆母,没伺棒过婆母的三人,弃之;再问她们家中可有小姑子,与难缠的小姑子打过交道的,优先录用。
一番询问,最后挑出十五人,但这还不算完,林依还想考她们的记忆力,便吩咐牙侩,等张家脚店打烊之后,再带她们来。
牙侩应下,带着一众人离去。
杨氏向林依道:新屋落成,总会有人送礼来,有的是物,有的却是人,你得做好准备。
送礼来,收下便是,送人的情况,林依没碰见过,还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杨氏很满意林依这想法,人际场复杂无比,同样是送礼,也不能一概而论,得仔细分析过利害关系再作决定。
晚上,张家脚店打烊后,由青苗挑选的厨子掌勺,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品菜前,林依先命杨婶把店内所有的酒都摆出来,连同桌上的菜,一一向十五名候选酒保介绍,让她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记下,然后背给大家听。
最后林依选那记性好,声音清晰悦耳的,留下十名试用,让她们明日就来参加培训,并与牙侩约好以一个月为限,试用期内不合格的,或退或换。
选好酒保,一家人坐下品菜,并许青苗也来尝味道。
挑选厨子,倒比挑酒保简单许多,菜烧得好坏,一堂便知,作不得假。
几道菜尝完,由最熟悉东京人口味的杨氏拍板,留下了其中两位。
同酒保一样,也以一个月为试用期,顺利通过试用,才能转正。
事情忙完,送走牙侩,大家才正经坐下来吃饭,饭桌上,杨氏突然问起:我回东京已有些日子了,可曾去祥符县报过信?张仲微与林依相视一眼,齐齐摇头。
青苗口快,道:我们倒想去只是怕,如今新店开张在即,正是忙的时候,不能添乱。
张家新添的几人,听了这话,都是云里雾里,不知祥符县与忙乱,有甚么联系。
杨氏却是心知肚明,道:开张是大事,亲戚肯定是要请的,但那天客人多,恐怕忙不过来,还是提前请二房一家来聚了聚的好。
林依听了这话,暗赞不已,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若开张那天再请方氏,保不齐惹出甚么乱子,而提前宴请,管她怎么闹腾,都没外人看见,丢不了脸——这一招,实在是高。
杨氏带来的几人,都不认得去祥符县的路,便叫小扣子明日看着盖饭店,让青苗腾出空来,一早就去祥符县送信。
林依琢磨着,依方氏的性子,只要她来,肯定就会把张仲微借了她十贯钱的事告诉杨氏,以其让她占先,不如让张仲微自己跟杨氏说去。
张仲微大概也想到了这事儿,一吃完饭,就把林依拉到了一旁,问道:那十贯钱的事,娘可知晓?林依白了他一眼,道:不知道,等着你去说呢。
明儿一早,方氏可就来了,此事等不得,张仲微把牙一咬,就出门去了杨氏房里。
林依怕他惹杨氏不高兴,连忙跟了去。
张仲微上回同林依吵了一回架后,学聪敏了,没敢把实情告诉杨氏,只道当时手头紧,向方氏借了点钱,若方氏明日吵闹,还请杨氏莫要朝心里去。
林依心想,他能不讲实情,可难保方氏也不讲,以其让她来惹杨氏生气,不如自个儿老老实实承认,以求得杨氏原谅。
她想到这里,便拿胳膊肘使劲撞了张仲微一下儿,又挡到他侧面,堵住他的去路。
这样大的动作,张仲微自然明白是甚么意思,但犹犹豫豫、吭吭哧哧,就是开不了口,还是杨氏瞧出了异状,主动问道:二郎有甚么事?张仲微躲不过,只得将那日的情景原原本本讲了。
林依逼着张仲微讲实情,只是为了防方氏,可不是为了挑拨他与杨氏的关系,因此极怕杨氏生气,赶着替张仲微辩解道:娘,仲微也是一时糊涂,他已晓得错了,往后再不敢了。
杨氏脸上没有生气的迹象,可也没带笑,淡淡应了一句知道了,就让张仲微退下,独留了林依在屋里。
张仲微一走,杨氏脸上的表情就放松了,微笑着向林依道:别再怪二郎了,他这钱,我替他还了。
啊?林依着实吃了一惊,娘,你别惯着他,得让他长点儿记性。
杨氏看起来是真没生气,脸上仍旧带着笑,道:二郎行事虽然欠妥,但心眼儿是好的,如果他连自个儿的亲娘都不 惦记,就别指望他来惦记我这过继来的娘了。
林依有点发懵,杨氏不是一向不乐意张仲微与方氏走得太近么,怎地现在大变样?难道她以往的态度,只是做给方氏看的?不过以方氏那性子,的确不能给好颜色,不然就要蹬鼻子上脸。
杨氏瞧出林依的疑惑,笑道:等你将来也当了娘,就能明白了。
林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告辞。
她回到房内,将杨氏的决定告诉张仲微,张仲微感激杨氏替他着想,心中内疚,暗暗发誓,即便是过继来的娘,也一定要好好孝敬。
林依担心这债务还得太轻松,张仲微就不会当回事儿了,那望过去的眼神,就带上了威胁。
张仲微被她盯得一哆嗦,连声保证往后孝敬方氏,一定走明路,再不敢犯同样的错误。
林依提醒他道:不光如此,往后不论给婶娘送礼还是送钱,都不许越过娘亲去,送去前,还得先让娘过目。
娘待咱们不薄,你可不能让她寒心。
张仲微郑重应下,林依这才许他宽衣上床,依例行事。
青苗最不爱方氏来家,第二日磨磨蹭蹭,直到杨氏遣人来催,才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半个时辰的路程,被她走了个把时辰才到,张家二房门首,乃是方氏的零嘴儿店,任婶正坐在里头,一面看店,一面偷嗑瓜子。
青苗走过去,大力敲了敲柜台,皮笑肉不笑道:任婶,谁家养了你,可真是倒霉,连卖钱糊口的零嘴儿都不放过。
任婶吓得一个激灵,满手的瓜子儿撒了一地,忙不迭迭地弯腰去捡,还不忘央求青苗别告诉方氏.青苗朝门前的大石上一坐,捡了片落叶扇着风,道:那你去里头替我传个信儿,就说大夫人自衢州回来了,请二老爷和二夫人去吃酒。
任婶怕她告密,连忙从柜台后钻了出来,请她帮忙看会子,又问:只请二老爷和二夫人,大少爷和大少夫人不请?青苗剜了她一眼,道:我可不敢替你看店,万一你把短缺的零嘴儿赖到我头上,怎办?咱们后分两路,你去请二老爷和二夫人,我去请大少爷和大少夫人。
任婶还真有过这念头,不想被青苗猜中,又是一场惊吓,喃喃道:咱们都进去,那谁来看店?青苗道: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你若不愿意去,也成,但我到二夫人面前讲漏了嘴,你可别怪我。
任婶偷偷看了一眼店内地下的几粒瓜子壳,哪敢讲一声不愿意?她匆匆进院,拉了个粗使丫头出来,强令她坐到店内,再从青苗谄媚一笑,请她一同进去。
看来任婶是想祸害那粗使丫头了,青苗正想回头提醒一声,却见那丫头的手,也悄悄伸向了瓜子盒,便将那话吞了回去。
青苗到了李舒房里,张伯临还在衙门,仅李舒一人在家,听说杨氏回京,很是高兴,但无奈她身子沉重,又不大愿意同方氏一起出门,遂以生产在即为由,婉拒了杨氏的邀请,但她答应,若张伯临得闲,一定让他去。
青苗完成差事,攥着赏钱出来,任婶已在院子里等着了,满脸羡慕地望向她的手,道:二老爷不在家,大夫人请二夫人的事,我已同她讲了,不过你来,是领了大夫人的命,我劝你还是到二夫人跟前打个照面,免得她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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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六章 鸿门之宴青苗随手丢去几个铜钱,道:谢你提醒,我这就去。
任婶接住钱,眉开眼笑,就把青苗先前威胁她的事忘到了脑后,殷勤备至地引着她来到方氏房前,还亲手替她打起了帘子。
青苗一向泼辣,方氏内心里,还是有些怕她的,因此并没为难她,只问了些杨氏有无在衢州发财之类的话。
青苗一律应答不知道,方氏拿她没辙,只得放她去了。
青苗办成差事,一路飞奔回家。
这回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她回禀了杨氏,二房一家正好明日就有空,一早便来。
杨氏遂命她去通知林依,明日脚店歇业一天,专门招待二房一家。
林依听过青苗的传话,知道这是提防着方氏,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便马上叫杨婶把第二日歇业的牌子挂了出去,那几个参加培训的酒保,也放了她们一天的假。
家里开着脚店,有一宗好处,凡有客人来,酒水菜蔬都是齐备的,不消特意准备。
第二日,杨婶早早起床,由青苗和小扣子打下手,将店内的特色菜拾掇了几样,整治出一桌丰盛的酒席。
临近晌午时,二房一家到了,张梁与方氏走在前面,张伯临则在后照看着一箱贺礼。
杨氏见了那箱子,与林依小声道:你叔叔和大哥还是懂事的,晓得与我们撑门面。
林依点了点头,来不及接话,方氏已风风火火进了店门,她连忙向方氏说了一声,迎上前去。
杨氏是长嫂,没有动身,等着二房一家向她行过礼,才招呼他们坐下,命小扣子小坠子上茶。
张梁还记得杨氏最讲究男女有别,便主动提出,由他带着张伯临和张仲微上别的房间坐去。
杨氏却道:都是一家人,我又才回来,没那么多讲究,就在这里坐罢。
杨氏转变这样大,张梁虽疑惑,但还是依言坐了。
林依暗道,杨氏向来不做无谓的事情,留张梁和张伯临在这里,定是想让他们为那十贯钱做个见证。
她猜得不错,果然还没等入席,杨氏就命流霞把十贯钱抬了出来,满满一小箱,搁到方氏面前,道:这是仲微借你的钱,拖了这些时日才还,实在不好意思。
弟妹你数数,若是对得上,就把借条给我罢。
方氏竟私藏过十贯钱?张梁瞪大了眼睛,惊讶而又愤怒,他还记得自己每每向方氏讨酒钱,方氏都说没有,原来全是骗人的,方氏感觉到张梁的目光,哀叹,回家一顿毒打是跑不掉了,但她又舍不得为了逃脱挨打而不收这十贯钱,只得咬牙把手伸进怀里,掏出借条来。
流霞接过借条,递与杨氏,杨氏并没有接住,只就着流霞的手看了一眼,暗恨,方氏果然是有备而来,不然 怎会把一张借条随身带着。
流霞到底跟随杨氏多年,十分 通晓她心意,待她看过借条,没急着撕毁,而是转手又递与张仲微,这是请他验真假的意思。
张仲微自然不好意思仔细查看,但林依就在他旁边,微微探头,见纸上的笔迹确是出自张仲微,便冲流霞轻轻点头。
流霞遂走到温酒的炉子前,将借条丢进去,烧了个一干二净。
方氏惦记着回家后的那顿打,已是乱了心智,安安静静坐着,言语寡少,笑不露齿,倒显露出几分大家出身的模样来。
事情已了结,杨氏招呼大家入席,道:对面厅里也摆了一桌,男人们若嫌我们呱嗓,就上那边吃去罢。
张梁乐得不与方氏同席,忙带着张伯临兄弟到斜对面的上等房去了。
张梁一走,方氏直觉得浑身轻松,敢放开笑了,也敢大声讲话了。
她朝桌上看了看,想挑出些毛病,扳回一局,但满桌森森的鱼肉,也不乏清淡的小菜,搭配得恰到好处,实在让人挑不出甚么来。
如此这般,方氏更为生气,心想若不是杨氏白捡她一儿子,怎会过得如此舒心。
林依瞥见方氏的脸色变了,但只当没看见,今日她有保护伞在,甚么也不怕。
方氏紧捏着筷子,桌上的菜挑不出毛病,就打起桌边人的主意,杨氏是长嫂,她不敢轻易挑衅,便把目光投入林依,道:我身为长辈,却不见人来斟酒,真是没规矩。
林依朝她面前的酒杯看了一眼,明明是满的,需要斟哪门子的酒,分明是故意找茬。
杨氏与她使了个眼色,叫她忍耐。
林依不知杨氏有甚么后招,只好站起身来,拎起酒壶,假意朝方氏杯中点了一点。
杨氏得意洋洋,正准备继续支使林依为她布菜,就看见对面厅中侍候的小坠子慌慌张张地奔进来,扑倒在杨氏面前,哭道:大夫人,二老爷欺负我。
杨氏斥道:胡说,二老爷甚么身份,怎会欺负你,定是你没伺候好。
小坠子捂着脸道:我并不敢,谨道大夫人嘱咐,一直小心伺候,在桌上,二老爷还夸我来着,可我领他去茅厕的路上,他就,就……小坠子泣不成声,讲不下去,但她身上的领口开了,腰间的带子也散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定是张梁趁着如厕,借机调戏于她。
方氏的脸,刷地一下就绿了。
林依暗暗奇怪,张梁与张栋不同,他虽好色,却知晓分寸,李舒房里那许多美貌的丫头,都没见他拖一个到房里去,怎会趁着做客,调戏起大嫂的丫头来?小坠子还在哭诉:大夫人,我虽只是个丫头,却是清清白白,二老爷这样对我,叫我今后有何面目示人……杨氏面色铁青,转向方氏,问道:弟妹,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方氏强作镇定,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道:不过是个丫头,多大点事。
杨氏将桌子猛地一拍,怒道:堂堂知州家的丫头,比你都高贵几分,岂能容你调戏?方氏的酒杯一个没端住,叫几点酒水浸湿了衣襟,慌道:又不是我调戏的,你只问那调戏的人去。
杨氏扭头唤流霞:二夫人的话,你听见了?流霞应了一声,就欲拉着小坠子朝对面去。
方氏心想,张梁向来敬着张栋与杨氏,若叫他作答,要么是花大价钱把小坠子买下来,要么是付一笔赔偿费。
而钱从哪里来?方氏瞧了一眼脚下的钱箱子,慌手慌脚站起身来,扑向流霞,想去拦她,但今日流云转了性子,十分配合流霞,飞快地伸出一只脚,绊了方氏一下。
方氏一个踉跄,正好跌在杨婶怀里,杨婶忙将她搀回座位,一个劲儿地劲:二夫人,你可得当心身子,可虽跌坏了。
方氏眼睁睁地看着流霞与小坠子走进斜对面的上等房,直觉得脚下的十贯钱,都长了翅膀,马上就要嗖嗖地飞回杨氏房里去。
她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主儿,越急越有主意,与杨氏商量道:大嫂,咱们妯娌好容易见面,别让一个丫头伤了和气,既然二老爷喜爱她,我就拿我家的丫头,与你换一换,如何?杨氏只觉得好笑,望着她不讲话。
方氏自顾自继续唠叨:说起来还是我亏,我家那个丫头,已然十七八,生 得好,手脚又勤快,而你这这个,最多不过十三四,眉眼没长开,做事也笨拙……林依见她讲得天花乱坠,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婶娘想拿谁与我娘换小坠子,不会是冬麦罢?方氏丝毫不觉得尴尬,点了点头,道:正是她,她可……众人哄堂大笑,淹没了方氏的后半截话,在这屋里的,除了新来的流云,谁人不知冬麦是怎样的人,一想起她那满脸的斑斑点点,还有那懒得出奇的性子,再结合方氏夸她的话,都忍不住笑了又笑。
方氏自然明白她们为何发笑,腆着脸皮道:冬麦生得好容貌,只是后来得了场病,才有了些许瑕疵,但只要扑些粉,就看不见了。
她以前是不爱动,不过自从病好后,比谁都勤快。
青苗见她信口胡诌,实在忍不住,嗤道:是挺勤快,都被打发去做洗衣裳的粗使活计了。
杨氏一直没作声,只命人取来小坠子的卖身契,递与方氏看,道:弟妹讲的对,不能因为一个丫头,伤了我们妯娌间的和气,弟妹既然想要小坠子,那我就原价转卖与你好了,若你想拿别的丫头来换,也没问题,只要卖身契上的价格相当即可,若是你家丫头价低,也不要紧,差额可以拿现钱来补。
杨氏接连几个若是、不要紧,让方氏听晕了头,再一看小坠子的卖身钱竟有一百贯,就只晓得嘀咕我没钱。
杨氏十分善解人意,道:没钱也不要紧,打个欠条慢慢还,都是自家亲戚,我不收你利息。
方氏有点发懵,不知自己怎么就被杨氏给绕了进去,她决定,从现在起,一句话也不讲,只坐等张梁那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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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七章 暗藏心机杨氏见方氏保持沉默,也不再开口,一时间,桌上安静下来。
不多时,流霞回来了,但却不见小坠子的身影,她凑到杨氏耳边,欲小声讲话,杨氏却道:有甚么不敢让大家听见的,就站在那里讲。
流霞只好退回中间,大声道:二老爷说,小坠子只不过是个下等丫头,算不得大夫人跟前的人,他买下她做妾,倒也不算违了规矩。
张梁讲的是规矩,听在方氏耳里,就全变作了钱,她耳边轰得一声炸开,再听不见旁的话。
杨氏道:小坠子的确只是个下等丫头,不然也不会只一百贯,二老爷既然瞧得上她, 那是她的福气,叫她去收拾包袱罢,待会儿就跟二老爷回去。
流霞道:二老爷还向大夫人讨要小坠子的卖身契。
杨氏捏着卖身契,却不递出去,只看着流霞。
流霞会意,忙道:二老爷说了,二夫人那里有十贯,先付给大夫人,算是个定钱,至于剩下的九十贯,让二夫人给大夫人打个欠条。
杨氏点头,一面命人却取笔墨纸砚,一面向方氏道歉:照说二老爷喜欢,我这做嫂子的,就该送给他,只是小坠子那丫头,大老爷也是要中意的,若不收你们几个钱,我怕他怪罪于我。
方氏一想到张梁竟然收了个妾,心头的恨意上来,就把九十贯钱的事挤到了一边去,流霞替她把笔蘸好墨,塞到她手里,半劝半胁迫逼着她写下了欠条,按下了手印。
流云在一旁嘀咕:小坠子卖亏了,大夫人养她这几个月,个头都长了不少,若交与牙侩去卖,肯定能卖一百五十贯不止。
杨氏斥道:都是自家人,亏了就亏了,我还能赚二夫人的钱不成?方氏气得满脸通红,浑身打颤,几欲坐不稳,她一想到自己每回进城来,都是搅得别人家鸡犬不宁,今日却是她自己吃了大亏,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于是双手一撑,就想站起来撒泼。
但杨氏身后站着两个眼生的媳妇子,假意上来与她斟酒,一手就捏碎了一酒杯。
方氏目瞪口呆,那媳妇子还抱怨是这酒杯太薄,不经捏。
杨氏责备道:看你们惊吓了二夫人,还不与她赔罪。
两名媳妇子福身行礼,待得她们回位时,方氏已悄悄坐了回去,不敢再起闹事的心。
杨氏心情颇好,频频举杯,邀方氏同饮。
又将些衢州风俗来讲,时不时还问问方氏二房如今的境况。
方氏明明是怀着讨债的心思来的,结果到了最后,变成了她倒欠杨氏九十贯,这让她方寸大乱,前言不搭后语,坐了没会子,觉得浑身不对劲,便站起身来,想去问问张梁,是否一同归家。
杨氏见她没带下人来,忙叫她坐下,让小扣子去问。
张梁这会儿喝得正高兴,才不愿回去,方氏气呼呼地把筷子一摔,也不告辞,独自先走了。
杨氏不满道:目无长嫂,没得规矩。
流霞把方氏座位底下的那箱子钱拖出来,笑道:二夫人心里正窝火呢,大夫人原谅则个。
杨氏道:她窝火,我还窝火呢,好好一个丫头,亏着本与她了。
流云不满流霞独自站在钱箱前,忙道:大夫人,我帮你把箱子搬进去。
杨氏看了林依一眼,道:交与二少夫人,入账罢。
林依忙道:买小坠子的钱,并不是从公帐走的,这钱还是娘自己收着的好。
杨氏想了想道:也罢,还有张欠条呢,等二夫人把钱还齐,咱们再商量入账的事。
她说完,便命流霞与流云二人把钱箱子抬到她卧房去,又许她们从中取出五百文平分。
好端端的,杨氏为何要赏这两人,是因为她们今日在方氏面前表现良好?林依越看越觉得今日这事儿有蹊跷,不过不管真相如何,都与她没有妨碍,因此坐得定定的,十分安稳。
流霞与流云欢天喜地地谢过杨氏,合力抬起钱箱,朝斜对面去了。
桌上只剩了杨氏和林依。
前者吃了口酒,嫌店大人少太空旷,便吩咐道:把我和二少夫人爱吃的菜拣几盘子,送到里间去,剩下的,你们撤下去吃罢,不用伺候了。
杨婶几人照着她的吩咐做了,在里间另设一张小圆桌,摆上两副碗筷,然后退了出去。
林依猜想杨氏是有话要对她单独讲,于是斟上两杯酒,安静不语。
杨氏却只慢慢吃着,过了好一会子才突然冒出一句:二老爷没有调戏小坠子,是小坠子主动勾引的他。
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不是对你不信任,只是还没来得及。
这话证实了林依的猜想,不过她认为这两者间,没有太大的差别:若二老爷自己不动心,小坠子勾引也无用。
杨氏笑了起来,大感欣慰:正是这个理。
张梁一把年纪,得了个水灵的小丫头伺候,在林依看来,怎么都是他占便宜,因此一点也不替他心疼那一百贯,只是疑惑:小坠子愿意去给二老爷做妾室?杨氏淡淡道:这是她的福分。
林依黯然。
杨氏又道:自然是事先问过她的,若她心有抵触,怎么替我办事。
她这样的丫头,容貌不算上乘,空有机灵也无用,本来只是配穷小厮的命,如今能有机会做个妾室,一辈子衣食无忧,有甚么不乐意的。
林依本以为小坠子是被迫的,这时听说她自己也乐意,放心之余,又不禁感叹,原来并不是谁都把做妾视为洪水猛兽,对于很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人来说,那是她们改变命运的一条捷径。
杨氏话中,称小坠子不要替她办事,甚么事?是想在二房安放一双眼睛和一双耳朵?林依懒怠朝深处去猜想,只不自主地替小坠子担心,方氏在许多事上缺根弦,但对付妾室,却极有一套,小坠子未来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杨氏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似乎对小坠子十分有信心。
婆媳二人没有再出声交流,一直到吃完饭,杨氏才重新开口:往后二夫人那里,就交给我了,你只管经营好酒楼,多与各位官宦夫人走动走动,这男人在官场上的升迁,还少不得要你协助呢。
林依很高兴杨氏帮她分担一些事情,真心诚意谢过她,送她到对面去。
对面厅中的三个男人,都已吃醉了,其中尤以张梁为最,起身与杨氏行礼时,差点站不稳。
张伯临担心张梁再喝下去,连家都回不了了,便趁着杨氏过来,向她告辞。
杨氏吩咐小坠子将张梁扶了,又叫流云雇来两乘轿子,将他们送上了轿。
流霞在里间听见动静,奔出来问道:大夫人,你准备送小坠子的首饰钱物,是现在叫她自己带过去,还是怎地?杨氏道:既是与她做脸,就做到十分,将那些物事用红绸子扎了,挑个吉日送到二房去,叫二老爷与她摆酒席正式开脸。
流霞接口道:若不摆酒,就将物事再搬回来,没得通房丫头还陪送嫁妆的理。
杨氏正是这个意思,闻言微微一笑。
流云觉着流霞的话映射了她,脸上很不好看,当着杨氏的面,又不好讲甚么,憋得十分难受,便想另起一事出个风头,好压过流霞去,遂向杨氏提议道:大夫人,我去查吉日,到时那些嫁妆,就由我去送,顺便嘱咐小坠子几句。
流霞嗤笑道:小坠子是要做姨娘的人,需要你这通房丫头去教导?别让人笑掉了大牙,以为我们大房没规矩。
杨氏今日心情不错,见她们拌嘴也不斥责,反而和稀泥道:多大点事,想去就都去罢,你们平日也没甚么出门的机会,只当是去散散心了,记得到了二房,言语要客气,莫要惹恼了二夫人。
流霞和流云高高兴兴应了,视线对碰,互哼一声,各自把头别开。
林依瞧得直发笑,只可惜到时无法亲自去观戏。
杨氏大概是累了,朝榻上一躺,懒懒道:媳妇你去忙,流霞、流云也都下去罢,准备准备出门的衣衫首饰,别让人瞧着寒酸。
这话是暗许流霞与流云能肆意招摇,听得二人心花怒放,恨不得立时飞向下人房去翻那些压箱的宝贝,但林依在跟前,她们不敢逾越,只能慢慢跟随其后,直到林依回房,才争先恐后地朝下等房跑。
林依走进里间,张仲微才喝过杨婶送来的醒酒汤,正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他听见门响,唤了一声杨婶,没等到回应,再一抬头,才看见是林依,笑道:娘子,瞧你脸红的,想必也吃了不少酒,快来躺躺。
林依瞧张仲微神色如如,得出两点结论,第一,他认为张梁领走小坠子一事,十分平常;第二,他对方氏欠下杨氏一百贯的事,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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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八章 开张大吉林依除去鞋袜,到床上躺下,本想与张仲微讲一讲小坠子的事,却被他一把搂住,亲住了嘴。
她不想为别人扫了自家官人的兴,只好集中精神,迎合上去。
一时事毕,张仲微突然道:娘子,我晓得你要讲甚么,你放心,叔叔爱纳妾,那是他的事,我不跟着学。
林依侧头望他,抬手摸了摸他汗津津的脸,轻声道:是不能跟着学,我可拿不出一百贯给你买妾。
出乎林依的意料,张仲微竟晓得小坠子的身价,而且认为一百贯,是衢州的低价,若是在东京,买个下等婢女,一般须得四百贯。
这样看来,杨氏讲得没错,此事竟真是方氏占便宜了,怪不得她虽然气愤,却没在价钱上多作纠缠,也怪不得张梁二话没说就决定将小坠子买下。
杨氏一文不赚,把小坠子卖给了张梁,恐怕就是为了给方氏添堵,让她少点时间上别人家捣乱,这一招,谈不上很高明,但肯定有效,而林依一想到方氏如今反欠了大房九十贯,就止不住地乐。
方氏这一气而归,果真就忙乱起来,再无心理睬别人家的事,直到大房的新酒楼开张,也无暇上门挑刺。
张家新酒楼开张这天,热闹非凡,外有双层彩门金碧辉煌,内有参政夫人捧场,十分地有面子。
许多提前收到林依所赠会员卡的贵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与张家酒楼格外添了不少光彩。
酒楼上下两层,下面是大堂,门口候着两名女跑堂,白毛巾搭在肩头,入手左边是柜台,陈列着各种美酒,右边整整齐齐二十套桌椅,酒保经纪穿梭期间,靠窗立有女说话人,墙边更有温酒焌糟;楼上分作单间,全是济楚阁儿,以百花为阁号,每阁有专门的酒保招待,殷勤自不必说。
酒楼内的每一名酒保,都事先经过了培训,在唱报酒名时,顺便与客人讲解会员卡的种种好处,推销会员卡。
但林依发现,不少官宦夫人对此都持保守态度,兴趣浓烈,但真正出钱购买的极少。
参政夫人悄悄安慰她道:咱们大宋的官员,大都清廉,家中没多少结余,会员卡虽然划算,但毕竟要一口气拿出几百文来,负担不小,她们囊中羞涩,这才犹豫,并非不想买。
林依闻言,琢磨着是不是再推出一种铁卡,定价更低,以留住清廉之家的官宦夫人。
这念头才刚浮现,还没来得及细想,杨婶便来禀报,称牛夫人在楼上济楚阁儿,说想见一见林依.参政夫人笑道:她还敢来,倒也胆子大。
林依道:到底是亲戚,面儿上情。
她叫来个酒保,端了酒盘跟着,上楼见牛夫人,一进门,就先与牛夫人和吕氏敬了一杯,讲了些多谢捧场之类的话,把礼节做得足足的,以免让人挑了刺去。
吕氏待林依,比牛夫人热情许多,先拉林依挨着她坐了,再连声称赞张家新酒楼宏伟非凡,远超牛夫人原先开的杨家娘子店。
这话让牛夫人心里很不舒服,板着脸驳道:我们家开娘子店时,你还没嫁过来呢,晓得甚么。
吕氏也不顶嘴,只冲林依一笑,立时衬出牛夫人的小气来,让牛夫人又添了几分气恼。
林依微笑着看她们婆媳斗法,心想这世事真是难预料,本以为杨家要多个委屈小媳妇,没想到到头来受气的是牛夫人.牛夫人的面前,摆着一张会员卡,她将卡片朝林依那边推了推,问道:这是你家卖的?林依一看,正是张家酒楼的金卡,预存一千文,消费打七折。
她点头笑道:多谢外祖母照顾生意,一来就买了会员卡,不过这金卡最是合算,能替你省下不少钱呢。
吕氏拿起会员卡,晃了晃,笑道:这是我买的,我让娘也买一张,她舍不得花钱。
牛夫人没理她,继续问林依:听说你家酒楼开张家,这样的卡已送了好些出去?这事儿牛夫人是怎么知道的?肯定是与王翰林有来往,在王翰林夫人处瞧见的。
一千文可不是小数目,就算最低档的铜卡,也得六百文呢,这些卡免费所赠之人,都是朝廷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牛夫人哪里够资格,况且她向来只晓得与林依作对,林依才不愿白送她会员卡使。
幸好送那些卡,都没经过林依的手,乃是参政夫人代办,因此她回答得格外理直气壮:外祖母从哪里听来的?我可没朝外送过会员卡,这一张卡好些钱呢,送来送去,不得把酒楼送亏了?牛夫人不相信,但她只晓得王翰林夫人那张,是张仲微送的,其他人的卡从何而来,她并不知道。
但她可不敢把王翰林夫人讲出来,以免引起林依的怀疑,于是扯了个谎,诓林依道:楼下好些持卡的夫人,都说她们的卡,是别个送的呢,难道不是你?这话一句就是编出来的,林依才不上这个当,笑道:外祖母说笑了,你也是做生意的人,酒楼比我家还多一栋,你敢不敢亏着本送这样的会员卡出去?牛夫人将信将疑,但林依言之凿凿,由不得她不信,只好闭上了嘴。
林依暗自冷笑,原来特特把她叫上来,就为了问这个,也亏得牛夫人脸皮厚,三番两次得罪张家,还好意思来讨会员卡。
她想着想着,又突然警醒,牛夫人虽生有一双势利眼,却从来不贪小便宜,怎会为一张会员卡而计较,只怕是王翰林夫人打发她来问的,目的就是探出林依给哪些官宦夫人送了礼,同哪些达官贵人有交往。
看来杨氏还真说对了,她们开酒楼,不全是为了赚钱,来酒楼的客人,也不全是为了吃酒。
林依见牛夫人再无话可讲,便称楼下客人需要招呼,起身离去。
在她出济楚阁儿不久,吕氏就寻了个借口,追下楼去, 拉住她道:仲微媳妇,将你的会员卡,卖我几张。
林依暗自奇怪,吕氏不是已经买了一张了,怎么还要买?不过有生意做,何乐而不为,她开心问道:金卡最合算,舅娘要买几张?吕氏道:我买得多,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
林依更为诧异,便将她引至后院的空屋里,寻了条板凳请她坐下,歉意道:济楚阁儿都坐满了,这院子也还没来得及收拾,委屈舅娘了。
吕氏却道:如此正好,我是偷溜下来的,若我婆母问起,便称去瞧你家后院了。
她自怀里掏出金卡,道:这样的卡,给我来十张。
又问:听说还有银卡和铜卡,分别是甚么价?林依答道:银卡预存八百文,消费打八折;铜卡预存六百文,消费打九折。
吕氏略作考虑,便让林依将银卡和铜卡各卖二十张与她。
林依好奇心盛,故意道:舅娘买这么些用得完?不如用一张买一张,到时我派人与你送到府上去。
吕氏朝四周看了看,见后院静悄悄并无旁人,这才小声道:我哪里用得了这些,是买来送人的。
说起来还得你和我婆母,若不是你们方才闲聊,我也想不出这主意来——既然有人收卡,必定就有人送,别人送得,我也送得。
原来是购买会员卡当作礼品送人,这在大宋尚属先例,不过林依在那世见得多了,并不以为奇,更不过问吕氏究竟所送何人,只感谢她照顾生意,痛痛快快取来金、银、铜五十张会员卡,与吕氏在空荡的后院,做成了交易。
待林依走出后院时,袖子里多了沉甸甸一锭金元宝,乐得她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她钻进柜台,将金元宝交与杨婶,叫她入账。
杨婶一面打开抽屉,一面禀报道:二房来信,称大少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大夫人已打发人送贺礼去了,叫二少夫人不必操心,只管把酒楼照看好。
林依听说李舒喜得贵子,十分高兴,笑道:今日特殊,酒楼开张,不得闲去探望,等忙过了这阵子,再去看大侄子。
杨婶锁好金元宝,叫新晋帐房张八娘记上账,赞道:还是二少夫人有本事,我在这里站了半天,也没能卖出这样多的会员卡去。
林依已隐约捕捉到赚钱的门道,但还未成型,不便多讲,只称全靠酒保尽心推销,才促成她做了这笔生意。
张八娘记完账,仍不住地抬头瞄林依,林依察觉,问道:八娘子想回去瞧侄子?张八娘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称她有些相信爹娘。
林依笑话她道:前几天大夫人宴请二房,谁叫你躲在隔壁不肯来,这会儿 又想了?张八娘只低了头不作声,店内生意红火,不住地有人来结账,林依不想耽误她工作,便道:咱们酒楼才开张,一时半会儿肯定不得闲,且等大嫂摆满月酒的时候,咱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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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九章 兵来将挡整个酒楼的员工,也就张八娘和青苗识字,而青苗要照看厨房,若张八娘一走,便无人记账,因此确是少不得。
张八娘也清楚这状况,遂点了点头,继续干活儿。
林依也重回大厅应酬,一天下来,赚得不少,累得也够呛。
打烊后,杨氏过来瞧了瞧,劝她道:今日才开张,你来盯着是对的,往后便只在后院坐镇,无事不必上前面来。
林依点头应了,同杨氏一起回州桥巷——因酒楼急着开张,他们一家仍住在原处,还没来得及搬。
走到家门口,杨氏念及林依辛苦了一天,便叫她回房歇息,不必来立规矩。
林依谢过杨氏,将她送到斜对面,再才转身回房,流云与流霞两个,已在里间门口候了多时,见林依回来,争先恐后去迎,嘘寒问暖,一个称自己替她准备了茶点,一个称自己替她打好了泡脚的热水。
林依走进里间,果然看见地上脚桶内,热气腾腾,旁边小几上摆着新鲜点心和一盏热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过有人伺候,何乐而不为。
林依开开心心朝凳子上坐了,任由流霞帮她脱靴袜,流云帮她捏肩捶背。
片刻过后,她已是舒舒服服地泡着脚,一面享受足底按摩,一面吃点心喝茶。
流云站在林依身后,帮她捏着肩,还不忘小声嘀咕:就知道跟我学,见我捏肩,她就按脚。
说完还提醒林依:二少夫人,那点心是我孝敬你的,你可别安到了流霞头上去。
敢情两人不是约好了来的?林依心下奇怪,不过稍微想了想就明白过来,眼前最要紧的事情,除了开好酒楼,就是搬新家,酒楼她们肯定是不操心的,今日特特来讨好林依,十有八九是为了能分间好房。
林依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偏偏就是不作声,看似十分享受她们的刻意讨好,笑道:大夫人把你们调教得好,有了你们,省得我另外再买丫头了。
林依房里的两名下人,杨婶做了掌柜的,青苗管了厨房,目前确是没人使唤。
流云脸色微变,听林依这意思,是打算一直拿她们当使唤丫头了?她才皱眉,就被流霞瞧见,嗤笑道:你仗着二少夫人瞧不见,就摆出脸色来?若是无心服侍二少夫人,就歇着去罢,这里有我一人足够。
流云哪肯承认,咬死自己没摆脸色,乃是流霞诬陷。
她们吵吵嚷嚷,林依听得不耐烦,斥道:我看你们一个都不是好心的,我从早忙到晚,你们不晓得?好容易回来歇会子,还吵吵闹闹,存心不让我好过。
林依如今的态度,直接影响着流霞与流云的生活水平,因此她二人挨训,一声都不敢吭,紧紧把嘴闭了,集中精神,捏肩的捏肩,按脚的按脚。
没过一会儿,张仲微也回来了,见林依正在泡脚,心生羡慕,笑道:娘子好个会享福。
流云正捏得手发酸,忙趁机停下来,问道:我另打一 桶水来,二少爷也泡一泡?张仲微可不敢让张栋的爱妾帮他打洗脚水,闻言唬了一大跳,话都不敢接就又退了出去。
流霞一扫林依的脸色,马上斥责流云:好不懂规矩的婢子,自己到门外跪上一刻钟。
流云委委屈屈地看着林依,道:我是一片好心。
林依闭上眼,没有作声,流云不敢再辩,自动自觉走到门外,挨着墙根跪下了。
流霞自上回设计林依未果,就晓得了她是个容不下妾的人,因此再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她见张仲微还在外头没进来,便收起脚桶,替林依擦脚,道:这脚一次泡久了也不好,我到外头盯着流云去,免得那妮子偷懒。
她盯着流云是假,换张仲微进来与林依进来与林依独处是真,林依很满意她如今懂事,微笑着点了点头。
流霞一出门,张仲微就掀帘进来了,笑道:流霞倒是知情识趣。
林依道:她要是不擅长见风使舵,在娘跟前也就待不了这么久。
张仲微诧异道:她这次回东京,我看你待她还好,原来仍旧是防着她。
林依笑道:甚么好不好的,她吃了我家的米,就得干活,只要肯干,我就不难为她,我又不指望她多忠心,理会那许多作甚。
张仲微明白了,这是拿流霞当外人叫,他指了指门外,又问:流云那丫头跪在门外,又是怎么回事?她再淘气,也是娘屋里的人,你莫要惩罚太过。
林依不以为意,道:娘巴不得我把她们调教得服服帖帖,才不会因为这个怪我,倒是你,怜香惜玉了?张仲微脖子一缩:我哪里敢。
林依轻轻一拎他耳朵,笑道:谅你也没这个胆儿。
说着站起身来朝门外走,道:我去烧水,亲自与你泡脚。
张仲微笑眯眯地应了,朝床上一躺,等着娘子的爱心服务。
但林依还没走两步,就被匆匆赶来的杨婶叫住了:二少夫人,白日里收了好些贺礼,如何处置?林依揉了揉肩,道:今日累了,贺礼又跑不了,明儿再说罢。
杨婶却还是把她拦住了,道:死物是跑不了,可还有活物呢?林依一愣,难道被杨氏猜中了,真有人送人来?杨婶继续朝下讲,证实了林依所想,确是有人送了几名婢女来,因是打烊后才送来的,所以林依不知道。
真是会挑时候,林依揉了揉眉心,问道:大夫人可知晓?杨婶只认张仲微和林依两个主人,杨氏是排在后头的,因此摇了摇头,道:我一收到人,就起来告诉二少夫人,还没来得及去大夫人那里。
收人可不比收物,一不小心就要惹麻烦,林依拿不定主意,只好进去与张仲微讲了一声,转身朝杨氏房里去。
杨氏早料到会有此事,一点儿也不奇怪,一面叫林依安心,一面问杨婶:送来的是些甚么人?杨婶回道:全是婢女,年纪小的十四五,大的十七八,容貌有好有差,我分不出是上等还是下等的。
杨氏先问林依的意见:现在就领进来瞧瞧?林依点头道:我听娘的。
杨氏冲杨婶挥了挥手,杨婶便返回酒楼,将那几名被当作贺礼的婢女领了来,叫她们三人一排站在厅内站好,再请杨氏与林依出来瞧。
一共六名婢女,排了两排,俱低眉顺眼,敛神聚气,看起来都是训练有素。
第一排中间的那名,容貌最为平常,杨婶指了她,最先介绍:这是王翰林送来的,说是怕我们酒楼人手不够,让她来帮忙,做个酒保。
林依十分诧异,与杨氏对望一眼,王翰林也太嚣张了,竟敢明目张胆地送奸细来。
只不过,即是送奸细,为何不挑好看的送,却要送个容貌一般的来?就不怕张家瞧不上,而打发去做粗活?林依猜想,这肯定是牛夫人出的主意,她晓得林依不许张仲微纳妾,担心送了美貌的来,反而进不了张家的门,因此稳妥行事,只送个让林依寻不着借口的。
林依想到这里,止不住地暗暗发笑,这人若要存心寻借口,还怕找不着?她和善地冲那名婢女一笑,侧头与 杨氏商量道:我看这婢子生得粗壮,就她叫去洗衣裳罢,正好家里缺个粗使丫头。
杨氏也猜到这丫头是牛夫人买的,转由王翰林来送而已,不然以翰林院官员的俸禄,哪怕是个学士,也不会有钱到买婢女来送人。
她听过林依的分派,夸赞道:媳妇能干,如此安排十分妥当。
那婢女却不愿意,恳请道:两位 夫人,婢女会洗碗碟,就让我去酒楼帮忙罢。
让她去洗碗碟,林依怕洗不干净,若是她叫偷偷洒上些甚么,那祸可就闯大了。
就是派她去洗衣裳,林依都不大放心,打定主意,只让她洗下人的衣裳,主人的衣裳另派妥当人清洗,不许她插手。
杨婶见杨氏与林依都没有接那婢女的话,就明白了她们的意思,斥那婢女道:替主人做事,还由得你挑三拣四?王翰林夫人没教你学规矩?林依忙道:王翰林夫人最为讲究,岂会没教过她规矩,定是这婢子擅作主张,存心要丢王翰林夫人的脸。
这话若传到王翰林夫人耳里去,指不定就真想歪了,那婢女大急,忙自扇两个嘴巴,请求林依原谅。
林依懒得与她费功夫,只问杨婶剩下那几名美貌婢女,分别是何人送来的。
杨婶报上名字,林依和杨氏却都不认得,还是有名婢女自报家门,称她家原主人是城内富商,因仰慕林依,才将她与另一名婢女送了来,还补充道,若是林依对她们不满意,大可退换,一直换到满意为止。
另几名婢女纷纷点头,称她们家主人也是一样的意思。
林依再仔细一问,这五名婢女,分别是三户富商送来的,打的都是仰慕林依的旗子,至于是真想攀附张家,还是想借林依的手转去参政夫人那里,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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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章 两妾密谋别个送来的人,林依可不敢用,先前之所以留下那名婢女,皆因王翰林在翰林院位高权重,张仲微又还要在翰林院当差,得罪不起,而这几名,还是打发了的好。
杨氏提议,将她们全送至参政夫人家,一来能讨好参政夫人,二来能卖那些富商一个人情。
林依笑道:娘,欧阳参政乃有名的清官,从不收受贿赂的,即使不是物而是人,只怕也不会收。
杨氏道:送不送,是我们的心,收不收在她。
林依便依了杨氏,命杨婶把那五名婢女,送至参政夫人处,又叫小扣子把王翰林送来的媳妇带了下去,教她学规矩。
房中只剩下了林依婆媳,她向林依叹道:别个送来的人,总是使着不安心,只恨王翰林的面子不好驳得。
那丫头就算遣去洗衣裳,也是一双眼,叫我放心不下。
杨氏笑道:这才一个,你就受不了了?现在是二郎官小,你才没遇过这样的事,待他高升,送人的只多不少。
你要嫌那丫头碍眼,就赶她到别处去住,反正酒楼后面的院子太小,根本住不下那许多人。
张家新酒楼后面,带有一处小院子,但总共只得三间房,根本不够住,林依原来的打算是,待得搬过去,到了晚上,就把酒楼大堂内的桌子拼一拼,铺上铺盖,让下人们去睡。
如今多了个婢女,便要另租一间房,她实在不愿意。
杨氏见她犹豫,又出了个主意:我带来的四名家丁,可不好进酒楼,还得另租一间房与他们住,不如就租间大的,从中隔开,与那婢女居住,你看如何?林依抚掌道:还是娘点子多,如此甚好,隔出来的那间房,既是她的居所,也是咱们家的洗衣房,四名家丁就在隔壁,还能看住她,以防她乱跑。
杨氏笑道:你开的是娘子店,我那四名家丁毫无用武之地,正闲得发慌呢,如此也好让他们有个差事。
林依一直对养四名闲人颇有意见,这会儿见杨氏主动提起,忙道:差事多着呢,如今的大酒楼,可不比先前的小脚店,每日买菜倒泔水,都是力气活,正用得上他们。
那院子有道后门,就让他们从该门出入,既做了活儿,又不影响前面的生意。
杨氏也不愿家里有人闲着,觉得林依如此安排十分妥当,便点了点头,许她调配那四名家丁。
去参政夫人家送婢女的杨婶,不多时便回转,果然不出林依所料,五名婢女,参政夫人一个也不收,只叫林依自行处置。
林依心道,王翰林是同僚,又是 上级,收下他送来的人无妨,但这几名都是富商送来的,若是收下,恐怕有受贿之嫌。
杨氏笑话她太多心,大宋官员千千万,若收个把婢女就叫受贿,那受贿的人多了去了,何况她们是因为张家酒楼开张,作为贺礼正大光明送来的。
杨氏做了多年官宦夫人,经验丰富,既然她都这样讲了,林依便放下心来,决定将这五名婢女卖掉,换回真金白银。
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去叫芽侩不合适,还好杨婶与青苗如今在酒楼睡,空出间屋子,林依便命流霞和才罚完跪的流云带她们去那里安置。
流霞与流云领着五名婢女来到空房,又把王翰林送来的那个也叫了来,将她们朝里一推,再把门一锁,万事大吉。
但她俩并未就此离去,而是躲到简易厨房后,低声议论起来。
流霞先抱怨道:好容易挣来个姨娘,却连个使唤丫头也无,还不如在衢州时的光景。
流云刚被流霞算计,罚 了跪,心里正不爽快,闻言讥讽道:你本来就是个丫头,有甚么好抱怨的。
流霞冷笑道:我如今没了丫头使唤,就只好使唤你了,谁叫你就是个丫头呢。
流云心下一惊,回过味来,若不给流霞谋个丫头使唤,受苦受累的是她。
想到这层,她忙将锁婢女的屋子一指,道:丫头又不是没有,一共六个呢,你就讨一个来使唤如何?流霞见她上道,暗自高兴,但又作出愁眉苦脸状,道:哪有那般容易,你没听见二少夫人要卖了她们?再说那几个,一看就是狐媚子,留在身边可不让人放心。
流云当初就是个普通丫头,因生得狐媚子,才让张栋瞧上了,因此极看不惯流霞防患于未然,嗤道:男人又不在身边,你也太操心。
流霞不是个容易被激的人,听了流云这话,仍旧决定谨慎行事,不能给自己留后患。
她抬起胳膊,把流云撞了撞,道:咱们家通共也没几个下人,哪有那么多衣裳要洗,不如咱们同心协力,把王翰林送来的丑丫头讨来使唤,如何?流云心中一动,问道:若是讨得来,算谁的丫头?流霞为了拉拢流云作同盟,自然满口好话:算咱们俩的丫头。
流云一向是侍候人的,从没得过别人的侍候,闻言开心笑了,拉起流霞就朝林依房里走,道:咱们现在就去与二少夫人说。
流霞忙拽住她,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咱们现在就去,恐怕二少夫人不信洗衣裳的活儿轻,且先等那丫头洗上两日。
流云马上道:那我去与小扣子讲,叫她这两日自己洗衣裳,免得给那丫头添负担。
流霞横了她一眼,不满道:你把嘴管严些,莫要讲与别人知晓,不然传到大夫人耳里怎办?小扣子跟小坠子一样,确是都爱到杨氏跟前打小报告,流云考虑不周,因此虽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却没敢反驳流霞的话。
流霞提议,让流云两日后以那婢女活儿少贪玩为借口,去向林依提分派丫头的事。
流云疑惑道:你不与我同去?流霞耐心解释道:我是姨娘,才有资格使唤丫头,但若我去,就显得娇气了,不如你去帮我讲话,兴许大夫人和二少夫人见我们姐妹和睦,一高兴就答应了。
流云觉着有理,便点头答应了。
二人就此商定,又却查看了一遍门锁,同回杨氏那厅中向林依复命。
流霞瞧着流云高高兴兴的样儿,暗笑不已,就她这样没心机,还妄想当姨娘呢,两日后讨要个丫头,若事成,皆大欢喜,万一不成,林依也只会怪她,罪过落不到自己头上来。
林依处理完婢女的事情,又陪杨氏吃过一盏茶,才重新回房歇息。
此时张仲微已洗漱完毕,上床捂着了,他见林依去了这会子才回,便问是否家里出了事。
林依将那六名婢女的事讲了一遍,特别强调王翰林也送了人来,张仲微闻言一惊,又听说杨氏与林依已安排妥当,这才放心睡觉。
第二日林依起床,牙侩已在厅里候着了,一问才知道,乃是家丁奉杨氏之命,趁早请来的。
林依忙先去杨氏处请安道谢,再才回来料理家务,将那五名美貌婢女,卖了个好价钱。
她虽当着家,却尊重婆母,先将钱送至杨氏房里,杨氏不收,才归入公中。
张仲微临出门时,瞄了一眼账本,笑道:多收几名婢女,顶酒楼个把月收益了。
林依拿笔方戳了他一下,道:那你想想法子,多办几回酒,好叫别个有机会来送礼。
张仲微笑着出门,去了翰林院,林依则合上账本,准备去酒楼看看。
她刚锁好抽屉,就见流云在门外探头探脑,不禁唬了脸道:想进就敲门,鬼鬼祟祟作甚?流云讪笑着溜了进来,与她行礼道:我来问问二少夫人早上想吃甚么,我好去做。
家中小厨房,如今确是她与流霞负责,不过今日这般殷勤,肯定不寻常,林依站起身来整理衣裙,道:我去酒楼吃,你只备大夫人的饭即可。
流云上前向步,帮她扯裙子,取盖头,笑道:咱们酒楼盖好,我还没去瞧过呢。
不知能否沾二少夫人的光,也跟去见见世面?她心里打的甚么小九九,林依一清二楚,不过是盯上了酒楼后院那几间房,但她并不晓得,那房总共只得三间,任她再怎么动脑筋,也改变不了甚么,因此林依乐得做个人情,道:只要大夫人准许,你就跟我去罢。
流云是背着流霞来的,此时后者正在帮杨氏梳头,若她去禀告杨氏,就等于告诉了流霞,自然是不肯去的,心想横竖不过一通责骂,也值不了甚么,便扯了个谎,称自己已知会过杨氏了。
林依戴上盖头,率先出了门,流云连忙一溜小跑跟上,一起到了酒楼。
她站在门首,先看见那华丽无比的彩门,再望见楼上雕花的栏杆,忍不住偷偷地乐,心想能抢在流霞前头,在这样豪华的酒楼后院抢先占个房间,就算回去挨骂,也值了。
此时时辰尚早,客人未至,酒楼内空荡荡,但林依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转头叮嘱流云慎言慎行,不许到处瞄,莫丢了张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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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一章 两妾相斗林依却是多虑了,流云虽感叹于酒楼内的宽敞豪华,但目的却不在于此,根本无心旁顾,目光只朝堂后那面墙扫视,偷偷观察通向后院的门在哪里。
林依本着好事做到底的原则,主动与她指出后门所在,许她随意去参观。
流云得了允,快活得似条抢到骨头的小狗,飞快奔向了后院,后院不大,横着十步,竖着十步,让流云大失所望,再细细一数房屋,才得三间,想必是杨氏一间,张仲微夫妻一间,她与流霞一间。
原来还是要和流霞挤一个屋,流云狠狠扯着手帕子,在院内走来走去,十分烦躁。
林依察视过酒楼,拣了张桌子坐下,准备吃早饭。
青苗亲手做了几个小菜端上来,问道:流云呢,我叫她来伺候。
林依喝了口粳米粥,笑道:人家好歹也是大老爷跟前的人,你还真拿别个当丫头使唤?青苗将托盘敲了两下,道:我不管是谁跟前的人,反正咱们家不养闲人。
说着把托盘朝个酒保怀里一丢,挽起袖子就上后院去了。
流云还在院子里绕圈圈,眉头皱起老高,青苗一瞧就火了,冲将过去,一手将她推了个踉跄,骂道:我还道你来收拾房屋,却在这里躲懒。
流云晓得她是林依跟前的红人,不敢得罪,忙辩解道:我不是来收拾屋子的,二少夫人并没分派这活计。
青苗叉着腰,凶巴巴问道:那你来作甚么?流云道:我来瞧瞧……她本想说来瞧瞧屋子,但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半途上转了话,问青苗道:青苗姐姐,我看这里有三间屋子,其中必定有你一间罢?青苗根本懒得去猜测她是甚么心思,直接啐道:我们下人,哪能同主人平起平坐,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一句话,把流云打入了深渊,她头上虽有通房二字,却左不过也是个下人,难道连与流霞挤着住一间房的资格也无?青苗是林依跟前的红人,她如此想,是不是代表林依也是这样考虑的?流云十分地惶恐,又十二万分地不甘心,便故意问青苗道:不知青苗姐姐住在哪里?青苗朝大堂一指:晚上把桌子拼了,就在酒楼里睡。
流云故作可惜状,道:青苗姐姐生得好模样,怎能受这样的委屈,照我看,那间屋子该你独住才对,该让那流霞睡酒楼去。
青苗该成为甚么样的人,才有资格与主人同住一个院子,她心知肚明,因此没有好脸色给流云,故意气她道:就算我住了那屋,也是同流霞一起,轮不到你头上,你有心挑拨离间,不如算计算计如何朝上爬。
流云没一句话讨到了好,瘪着嘴,不敢再作声。
青苗见她委屈瘪嘴,不耐烦起来,一手抓起她胳膊,一气拽到大堂上,指了林依道:二少夫人在吃饭,你还不去伺候着。
主人在吃饭,流云却在后院溜达,确是说不过去,因此她虽然仍旧瘪嘴,却不敢反驳,乖乖走上前去,到林依身后侍立。
林依一早转卖婢女,进账颇丰,心情很好,待吃了个七八分饱,就和颜悦色问流云道:院子看过了?觉得如何?流云还委屈着呢,开口就讲了真心话:好是好,就是屋子少了点。
林依指了指酒楼内忙着做准备工作的酒保们,道:那你就盼着酒楼多赚钱,等攒够了些,咱们换大院子住。
这话流云爱听,虽然攒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但有希望,总比没盼头的好。
林依走到柜台前,向杨婶交待了几句,便戴上了盖头,准备回家。
流云几步跑上去,搀去林依的胳膊,一面扶着她走,一面试探问道:二少夫人,我看那后面有三间房,不知如何分配?林依笑道:依你看,该怎么分?流云打定了主意,那间屋,若她不能住,也定叫流霞住不了,于是答道 :自然是大夫人一间,二少爷与二少夫人一间,还有一间作待客之用。
这样的布局,林依倒真想过,只是不甘心另租屋与两个妾室住。
她笑着问流云:那你和流霞住哪里?流云早就想好了答案,马上道:我们自然同其他下人一样,到酒楼内拼桌子。
林依不相信她能有这样的觉悟,但却很高兴有人道出自己的心声,于是忍着笑道:你既有这样的想法,何不向大夫人讲去?流云也不笨,一听这话,便知林依这关是过了,她想到流霞也要睡桌子,开心不已,一回到家就去见杨氏,称酒楼后院屋子少,自己甘愿同流霞睡酒楼,腾出一间屋子来作客厅。
流霞就站在杨氏身后,闻言暗恨不已,她流云要讨好主人,何必拉上她林依,真是个害人精。
杨氏微微侧头,问询流霞的意见,流霞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却不甘落于人后,让流云出这风头,便笑道:这主意还是我昨晚想出来的,正准备与大夫人讲呢,却让流云抢了先。
说完不等流云接话,便向杨氏屈膝道:这屋子少租一天,就少付一天的房钱,因此搬家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收拾包袱。
杨氏不吝言辞,夸奖了她几句,放她去了。
流云眼看着本该她得的夸赞落到了流霞头上,即便目的达成,心里仍是堵得慌。
她这会儿已是落 到了后头,生怕收拾包袱的功劳也被流霞抢去,忙向杨氏告退,追了出去。
林依那边也在收拾包袱,她与张仲微仅有一口大衣箱,将钱匣子朝里一搁,就算是收拾好了。
她锁上里间的门,走到杨氏这边,问道:娘,我与仲微的物事已装好了,你这里还有甚么要帮忙的?杨氏摇了摇头,道:我们才回东京,也只有两口箱子,随时都能走。
流云在外听见,存心要拣一件事盖过流霞去,忙掀帘进来道:大夫人,二少夫人,那院子到处是灰,我与流霞先过去收拾呀。
林依夸她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扫干净些,中午赏你一道菜吃。
流云谢过她,得意洋洋看了一眼后进来的流霞,把她扯了出去。
林依与杨氏相视而笑,商量起新客厅该如何布置,哪里要摆个花瓶,哪里要添置一件陈设。
流云与流霞去了酒楼后院,先是站在院子里大吵一驾,吵到一半,被青苗进来训斥了一通,才开始埋头干活。
还没到饭点,厨房的准备工作自有人做,青苗还不算太忙,干脆就当起了监工,很快便指使流云二人把三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流云认为讨好青苗,就是讨好林依,因此听了几句训,倒没甚么,而流霞身为丫头时都没瞧过青苗脸色,如今升作姨娘,却要受她指使,心里存了一包的气,偏又发作不得,忍得好不难受。
两人完工,回去复命,又被安排抬第三只箱子,累得一塌糊涂。
好容易挪到新家,待想歇一歇,才想起这里没有她们的屋子。
流霞的火气蹭蹭地直往上窜,一指头戳到流云的脸上,咬牙切齿骂道:瞧你出的好主意,这下可好,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无,你倒是上酒楼歇去呀?流云累得腿发软,站都站不稳,她心里也后悔,嘴上却不肯服软,道:你再骂,后天我不帮你去讨丫头。
流霞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求于她,只好将继续骂她的念头收了回去,嘀咕道:我就不信那丫头讨来后,你不抢着使唤。
林依在屋内,已听见了她们拌嘴,心想把她们累病了,还得花钱请郎中,实在划不来,便遣小扣子出来传话,让流云与流霞上客厅歇着。
外面安静下来,林依闲不住,又想到酒楼去转转,才出房门,却被隔壁房里的杨氏叫住了。
杨氏不爱林依总朝酒楼跑,劝她习惯于官宦夫人的生活,闲时做做女工浇浇花,有钱时便做个东,请其他夫人到家里来聚聚。
林依心想,她们聚会,还不是得到酒楼内,有甚么分别。
但杨氏却认为这差别大了去了,混淆不得。
林依虽有不同见解,但还是依了杨氏,答应从今往后,安于后院,无事不出门。
杨氏瞧她闷闷地,笑道:你若是闲得慌,咱们就坐了轿子上街去,搬了新家,也该添置些物事。
再到首饰店打个金项圈,等你大哥的儿子满月时作贺礼。
林依闻言大乐,原来自家酒楼不能常去,街却是逛得的,她生怕杨氏反悔,连忙回房内戴好盖头装好钱,回来将杨氏搀了就走。
杨氏瞧她心急,笑了,拍着她的手道:我不让你去自家酒楼,是怕长此以往,别人要把你当生意人,反忘了你官宦夫人的身份。
不过自家酒楼不能常去,别人家的娘子店还是去得的,虽然要花些钱,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不是?(派派小说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两百一十二章 讨要丫头杨氏真是位开明又有趣的婆母,林依闻言更乐,扶着她亲亲热热出门,一同坐轿子到街上去。
州桥那端,连接着御街,过得桥去,繁华热闹,更胜数倍。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路上行人如织。
杨氏念着林依自来东京,就没添置过新衣裳,便命轿夫在一家绸缎庄前停了下来,带着林依到店里去,要给她挑匹布料做裙子。
掌柜的是个大嫂,眼极尖,瞧见她们是坐轿来的,猜想是有钱人,便捧出几匹织锦,供杨氏婆媳挑选。
杨氏朝柜台上看了看,摸着一匹宜男百花的蜀锦,问林依道:看来看去,还是咱们四川的织锦最好。
林依还没答话,掌柜的已是连赞三声好,称杨氏有眼力,会挑布。
杨氏挑的那匹布,乃是极艳丽的黄色,林依并不喜欢,但她认得那布料上的花样,也晓得是甚么寓意,于是不好推却,只得也赞了声好。
掌柜的极有眼色,一听林依也称好,立时就取了尺子出来,帮她量尺寸,准备裁布料。
林依琢磨着,只她一人做新衣,可不合适,便在那堆蜀锦里,帮杨氏挑了一匹紫葵花。
杨氏见林依有心,便含笑收了,一面叫那掌柜的来量尺寸,一面问林依道:咱们给二郎也挑一匹。
林依笑道:我想着他做了官,要时常在外见客,早就与他做了好几身袍子,等下一季再算他的罢。
原来只是她自己勤俭,却省下钱来与张仲微添了新衣,杨氏暗赞一声贤惠,喜爱林依的心,更添了几分。
掌柜的裁好布,问道:两位夫人要做甚么样式?林依这才明白,这家绸缎庄乃是一条龙服务,不但卖衣料,还包做衣裳。
她只在乡下做过衣裳,不知东京流行式样,虽在官宦夫人身上瞧过几件,却叫不出名字来,只得以目示意,请教杨氏。
杨氏是最爱花钱的人,向来不肯委屈自己,先前是因为三郎的病,才窘迫了几年,如今她手里又有了钱,自然要极尽奢侈,于是吩咐掌柜的,两条裙子,褶裥要多,要细,裙间还要缀上些珍珠。
杨氏讲式样,林依不懂,可一听珍珠,便晓得这两条裙子价钱便宜不了,她有些心疼钱,但漂亮的衣裳谁人不爱,加上转卖婢女才赚了不少钱,就安下心来,准备奢侈一回。
杨氏交行完掌柜的,又带林依去买屋内陈设,订做送李舒儿子的金项圈,一路上,教了林依好些富贵知识,如何挑绸缎,如何挑好瓷,如何辨别金子的成色,诸如此类。
林依十分用心地记下,努力按照杨氏的要求,做个合格的上层社会夫人,而不是只会赚钱的暴发户。
婆媳二人采购一番,回到家中,将买来的摆设交与流霞几人,命她们把客厅好生布置。
转眼两天过去,流云在流霞的催促下,寻到林依,称派给新来洗衣女的活儿太少,令她每日足足有半天是空闲的。
流云抱怨完,又补充道:二少夫人,你可讲过,咱们家不养闲人。
张家连上家丁,下人总共七、八人,洗这些衣裳,对于无其他活计的婢女来讲,确是少了。
林依点头道:多谢你提醒,容我再想想,与她多派些活儿。
流云见林依同意她的看法,大喜,忙道:不用二少夫人费脑筋,我这里就有个主意——流霞身为姨娘,却没个使唤丫头,实在有失我们家的体面,不如叫那婢女洗完衣裳,就到她跟前当差。
林依望着她微微笑,问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流霞的主意?流云为了将差事办成,便称是自己的主意,与流霞无关。
但林依根本不信,流云向来与流霞不对盘,怎会突然如此好心,讨要丫头这件事,要第是流霞撺掇流云,要么是她二人合谋。
若她们讨要的是个普通婢女,林依兴许就同意了,但那婢女乃是王翰林的一双眼睛,遣的越远越好,哪还能朝屋里领,这两人真真是糊涂。
流云眼巴巴地瞧着林依,再三保证:流霞也没多少活儿让她做,耽误不了洗衣裳。
林依本想耐心与流云解释,别人家送来的丫头,不能随便使唤,但突然想到,这道理流云可能不明白,但流霞跟随杨氏已久,肯定是知道的,正是因为她知道,才不肯自己来,而是怂恿流云来挨骂。
可怜流云中了圈套还不自知,犹自为流霞讲着好话,让林依看了直好笑。
两妾相争,林依本不想管,但流霞不该拿她当傻子,不然事事都来烦她,那还得了。
流云到底是杨氏身边的人,若贸然罚她,是打了杨氏的脸,虽然杨氏讲过任由林依调教,但林依绝不敢天真到当了真,于是与流云道: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你问大夫人去。
她心想,流云的把戏,她都能瞧出来,杨氏也一定能猜出是流霞捣鬼,至于如何处罚,就让杨氏定夺罢。
流云还当林依是默许,喜滋滋地去了杨氏房里,不料才把事情讲完,就让杨氏狠狠训斥了一通,接着又被逼问谁主使者是谁。
流云心想,骂都骂了,供出流霞也是框然,不如替她瞒着,借机向她讨好处。
于是她一口咬定讨丫头是她自己一人的主意,并没有第二人参与。
杨氏同林依一样,料定此事还有流霞的份,但流云不肯承认,她也无法,只能另找机会敲打流霞。
流云挨完骂,灰头灰脑地出去,在屋后树下寻着流霞,抱怨道:你出的馊主意,叫我去讨丫头,结果丫头没讨成,倒害我被大夫人训斥。
流霞瞧着她那模样,心里偷着乐,嘴上却委屈道:大夫人不同意,我也没料到,这只能怪我们运气不好。
流云斜眼瞥着她道:我念着姐妹情谊,可咬紧牙关没把你供出来。
流霞暗道,谁叫你不供,供了我也能撇清,这下倒好,变作我欠你人情了。
流云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不住地提醒她、暗示她,要她拿出些好处来,感谢自己的守口如瓶。
流霞摊手道:拜你所赐,咱们没了屋住,现在那点子细软,都在大夫人房里,你叫我如何去取?流云哼了一声,道:你去取自己的物事,莫非大夫人还能拦着?流霞无法,只好进到杨氏房里,去开自己的小箱子,期间杨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后背,吓得她不敢呼气,等到出来时才发现,后面的衣衫湿了一片。
她将根银簪丢到流云怀里,道:还你人情,咱们两讫。
流云接了银簪,不住地摸着,笑道:这是哪里话,往后还有要帮忙的,只管说一声儿。
有甚么要帮忙的,不妨讲来,让我也听一听。
杨氏自墙那边绕了过来,冷冷问道。
流云被唬了一大跳,银簪子啪地一声,落 到了地上。
流霞在屋里时就被吓了一道,这时再一惊,腿就直发软,扑通跪了下去。
流云心道一声完了,也跟着跪了下去。
杨氏扫了她们一眼,甚么也没再讲,就转身回房,但直到天黑,流云和流霞也没敢站起来,直到晚饭后杨氏记起第二日便是吉日,要遣她二人去与小坠子送嫁妆,这才法外开恩,叫她们回屋,不过不许吃晚饭。
到了第二天,因是吉日,许多人家办喜事,欧阳参政家的衡娘子,也是这天出嫁,杨氏将小坠子的嫁妆交与流云与流霞,便携张仲微夫妇上门恭贺去了。
主人不在,后院便没开火,流云与流霞二人饥肠辘辘,到酒楼厨房去讨吃的,又被青苗给骂了出来,只好拿出各自的私房钱,在路上买了两个炊饼充饥。
两名家丁跟在她们后面,挑着箱子,因此一行人走得慢,将近正午时,日头太大,有些晒人,流霞便取出随身带的伞,叫流云帮她打着。
流云不服气,骂道:我看你就是想使唤我,不然好端端的, 为何带把伞出门?流霞理直气壮道:谁让你没本事,讨不来丫头,那我就只好使唤你了。
不过你本来就是个丫头,叫你撑伞,并不委屈你。
流云没想到她这样翻脸不认人,气道:小人,亏我昨日还替你瞒着。
流霞指了指她头上的银簪子,道:你的情,我已经还了,再说我也没因此讨到好,还不是跪了半天。
早知道这样,就不送你簪子了,白亏我几多钱。
流云还欲还嘴,后面的家丁催道:赶紧走,不然迟了,你是个丫头,就与姨娘撑撑伞,又能怎地?流云在衢州时,有张栋护着,何曾受过这等气,她朝后狠瞪一眼,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接过流霞手里的伞,朝地上重重敲了两下,撑开举起。
流霞有了流云撑伞,才觉得自己真是半个主子,她心中得意,也就不计较敲伞的事儿,而是拿出主人派头,催大家快走,别耽误了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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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三章 一箱嫁妆流云不服气,一路上不停地嘀咕:昨日罚跪还不是因为你,大夫人明明没听到甚么,你随便扯个谎,也就过去了。
流霞剜了她一眼,道:你懂甚么,咱们前面讲的话,大夫人肯定也听见了,不然不会我进屋时就盯着我看,只怪我不够警觉,仍取了簪子出来。
她的脾气,你还不晓得,若当时有狡辩,只怕就不是跪半天这么简单了。
流云虽不如流霞那般了解杨氏,便多少晓得些,因此不得不承认她讲得很有道理,闭口不再提。
一行人到了祥符县,打听到二房家,方氏一听说大房的人上门,还带着两名家丁,还以为是来讨债的,不等流霞流云进门,就朝里间躲。
等到两人进来,她自门缝朝外一看,见她俩身后还有只大箱子,又听见说她们是来与小坠子送嫁妆的,这才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亲亲热热地请她们坐。
流霞率先坐下,流云也要坐,被她瞪了一眼,只好仍旧站着。
方氏盯着那只大箱子,舍不得挪眼,心想小坠子不过一个妾,哪配有嫁妆,正好取来一用,把大房的债务还上。
流霞先恭喜方氏得了嫡孙,再欠了欠身,道:禀二夫人,大夫人的意思,趁着吉日,与小坠子摆两桌酒,正式抬她做妾。
方氏瞧在大箱子的份上,一句反驳的都无,全应承下来。
立时命任婶去张罗。
流霞又道:咱们家有人做着官,行事当与别家不同,还是到官府立个正式的纳妾文书来。
这会儿不管她讲甚么,方氏都是点头,道:好办,伯临就在衙门呢,叫他们去办。
流霞瞧着方氏唤来小厮,吩咐他上衙门去了,遂道:我们与小坠子好几日不见,怪想念的,还望二夫人许我们去看看她。
方氏巴不得她们赶紧离了这里,好让她有空开箱子,因此爽快点了头:出门左拐,最后一间便是她的屋子,你们且去罢,开席时再唤你们。
流霞起身,与她福了一福,到门边唤进家丁,把那大箱子抬了,准备就走。
方氏慌了,忙拦道:小坠子屋小,搁不下,就放在我这里罢。
流霞笑道:既是她的嫁妆,总该抬去让她瞧瞧。
方氏舍不得这箱子,马上道:我叫她来,就在这里瞧。
说着亲自走到门口,朝左边唤了两声。
小坠子早听说流霞与流云送嫁妆来了,这都是事先商量过的事,因此她没急着出去,只在房里奉迎张梁,与他温酒。
张梁吃得舒心,拍了拍她,道:你嫁妆来了,都不去瞧瞧?看二夫人都叫你了。
小坠子叹了口气,道:说是我的嫁妆,可二夫人会交与我?以方氏的作派,确是不会放手,不过张梁也惦记着那九十贯的欠款,便替方氏讲话道:二夫人也只是替你保管,慌甚么。
小坠子将一盏酒喂到张梁嘴边,笑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二夫人打的甚么主意,不就是想拿我的嫁妆去还债么,可我一个妾,大夫人能赠几个钱,想想也换不来九十贯。
张梁脸色一变,正在斥责她不替家里着想,嘴里就被灌进了酒。
小坠子托着酒杯,笑道:我的嫁妆,通共也没几个钱,反正还不清二夫人的欠款,还不如交与我自己锁着,好替二老爷多打几壶酒。
张梁看了看面前的酒水与下酒菜,都是他自己出钱置办,心想小坠子的话倒也不错,她一个妾,嫁妆哪值九十贯,也就是几斗酒的钱,若是交与她收着,往后吃酒就不用他自己掏钱,倒也是美事一桩。
小坠子见张梁意动,趁热打铁道:二夫人铺子里,日日有进项,却舍不得拿几文出来与二老爷打酒,二老爷何苦还替她想着欠债,我都替你不值。
再说了,就算你替二夫人把债还清,她赚的钱,还是不会分你一文,实在划不来。
明明是张梁买妾,经小坠子一讲,却变成了只有方氏欠钱,偏张梁还就爱听这话,便拿定了主意,要去帮小坠子把嫁妆讨过来。
小坠子见张梁起身,忙拦住他道:二老爷,不可强取,不然就算讨要嫁妆,我也没好日子过。
张梁问道:那你待如何?小坠子踮起脚,朝他耳边低语几句,转身先出了门。
她来到方氏那屋,团团行礼,向流霞流云道了声辛苦,接着当了方氏的面,将箱子打开。
方氏探头一看,里面有几匹布料,却不甚精致,立时就灰了一半的心,撇嘴道:大夫人也太小气,特特与你送嫁妆来,却只有几匹烂布。
流霞笑道:二夫人此言差矣,非是大夫人小气,而是替二夫人着想,不能叫一个妾的穿戴,超过了正室去。
自从方氏上回放话要休李舒,李舒就再不肯拿嫁妆钱与她添东添西,因此她全身上下,就没几件好衣裳,若小坠子穿了绫罗绸缎,还真是会越过她去。
可方氏起心就没想把嫁妆还给小坠子,而是想据为已有,因此还是暗怪杨氏想得太多。
小坠子知道,若不给方氏点甜头尝尝,这嫁妆,恐怕是拿不回去的。
她自箱子角落里,掏出个小包,打开来,里头是一对琉璃簪、一对玉镯、一对银耳环,她将这些首饰托到方氏面前,请她挑选。
小坠子这般识趣,方氏还是欢喜的,但琉璃簪不值钱,玉镯成色不佳,银耳环太小,她看来看去,一样都瞧不上。
心想着银子多少值钱些,就把银耳环拿了起来,口中犹道,我不是要使你的嫁妆,只是怕你丢了, 替你保管。
小坠子也不反驳,顺着她的话,谢她费心费神。
流霞站起身来,与小坠子道:咱们好几天不曾见,且回你屋里去讲讲话儿。
小坠子问过方氏,得了允,便叫门外的家丁进来抬箱子。
方氏这才明白过来,小坠子这是丢卒保车,拿一对银耳环塞住她的嘴,好叫她不好意思开口留箱子。
但方氏何许人也,岂会为一对小小的银耳环折腰,大喝一声:且慢,小坠子你年少玩性大,恐怕弄丢了物事还不自知,这箱子,还是我替你保管更为妥当。
小坠子回头,为难道:我已与二老爷讲好,把箱子交与他帮我保管的,二夫人你看这……方氏毫不犹豫将张梁贬低一番,称他只会花钱,不会赚钱,又好杯中之物,若把箱子交与他,不出三天就进了当铺。
张梁照着小坠子的嘱咐,就躲在门外,将这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一时火气窜起老高,冲进门去,理也不理方氏,叫那家丁抬起箱子就走。
方氏心想那箱子嫁妆虽不大值钱,但多少能救救急,于是便斗胆去拦,张梁怒道:我看在有客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你切莫蹬鼻子上脸。
方氏瞧见他袖子里惹隐若现的大拳头,不自觉就朝后退了一步,让那两名家丁趁机把箱子抬了出去。
张梁临走前,不忘警告方氏,若她胆敢打小坠子嫁妆的主意,他绝不轻饶。
流霞与流云跟到小坠子房里,帮她把箱子锁好,推进床下。
她俩打量着屋内,羡慕道:同样是妾,我们却比不得你,还有间单独的屋子住。
小坠子笑道:这是大少夫人为了谢我,特特与我新租的。
流霞与流云都十分惊讶,小坠子来了才几日,就能让李舒谢她?小坠子笑个不停,道:自打我来了二房,二夫人就只围着我转,再想不起寻大少夫人的麻烦,大少夫人感激我,这才租屋与我住。
流霞瞧那窗台上好大一个海棠式样的花盆,瓷质细腻,不是凡品,想来也是李舒所赠,她真是又羡慕又伤感,将如今自身的处境讲与小坠子听,又趁机把流云数落了一番,称她如今没得屋住,都是流云多嘴所致。
所谓兔死狐悲,小坠子听说她们如今连个歇脚的屋都没得,也觉得难过,叹着气劝道:且忍忍罢,我看二少夫人是个会赚钱的,想必过不了多久,连粗使丫头都能有屋住。
说话间外面就喧哗起来,原来是酒席得了,里外两桌,张梁等在里面那桌,院子里是特意为小坠子几人备的,她们妾室,本没有上桌的资格,但今日特殊,便在外面设了一桌,让她们也坐个席。
小丫头将小坠子请到桌上,她却不敢就坐,先到里面与张梁方氏磕过头,又敬过茶,这才回转落座。
张梁想着小坠子许诺她的话,觉得这妮子真是知情识趣,比方氏懂事,便特意命下人人都去院子里向新姨娘行礼。
因李舒房里人多,一时间,院子里挤满了人,俱躬身行礼,口称见过新姨娘,让小坠子脸上极有光彩,直觉得就算把嫁妆都把给张梁,也是值得的。
流霞与流云脸上的羡慕,遮也遮不住,又不好意思让二房家的人瞧见,只得借着与小坠子敬酒来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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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四章 嫡子满月酒杯一伸出去,流霞才发现,流云不知甚么时候也上了桌,她眉头一皱,轻声斥道:你懂不懂规矩,一个丫头,也敢上桌,这不是让人笑话咱们大房么?流云倒也晓得体面,不愿当着二房这许多人的面与她吵闹,便眼巴巴地望着小坠子,盼她与自己讲句话。
流霞赶在小坠子开口前,按着她卖身前的姓,唤了她一声郭姨娘,道:你如今做了姨娘,往后得留神,莫要让 那些有心朝上爬的丫头钻了空子。
二房院儿里的丫头还真不少,确是不能乱了规矩,小坠子虽有心替流云求情,但如今她身份不同,也得为自己考虑,若今儿让一个通房上桌,那往后若张梁也有了通房,是否也该与姨娘平起平坐?不过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不宜闹将开来,于是笑道:是我考虑不周,忘了另设一桌。
说着吩咐厨房,在她们的大桌旁边,再摆上一张小桌,请流云过去坐。
流云心中暗恨,黑着一张脸挪到小桌子前坐了,直到张伯临的两个通房丫头来道贺,也坐到了小桌子前,她见有人相陪,才脸色稍霁。
流霞待小坠子吃过几盏酒,悄声与她道:如今咱们都有了归宿,八娘子却还孤身一人,大夫人与二少夫人瞧着,实在不忍心,你为何不趁着今天的好日子,等晚间与二老爷独处时,向他提一提?小坠子问道:这是大夫人的意思?流霞点了点头,道:八娘子有父有母,这事儿本不该我们大房操心,但她性子软弱,若不寻个老实婆家,只怕再嫁日子也难过,你千万嘱咐二老爷,与她挑个老实本分的人家,莫要由着二夫人胡来。
这是小坠子到二房后,杨氏交待给她的第一件事,她万万没想到,却是为着二房的闺女,不禁深感杨氏与林依心善,往后指着她们做娘家,日子想来不会难过。
流霞还惦记着向杨氏回话,吃过酒便起身告辞,与流云两个,一个喜洋洋一个气鼓鼓,一路别扭着回到家中。
杨氏听说她们差事办得好,小坠子也机灵,十分高兴,特许她们去厅里歇息两个时辰。
林依也在一旁听着,她实在没想到,小坠子竟能在二房过得如鱼得水,愣是没让方氏讨着好,不禁暗自佩服。
没过几日,杨氏与林依的衣裳做好,绸缎庄掌柜命人送了来,两人试穿一回,都十分满意,杨氏要付钱,被林依拦住,用转卖婢女的钱付了账。
待得杨氏与林依订做的金项圈送到,张八娘来瞧了一回,便邀林依陪她逛街,去与李舒的儿子买一枚长命锁。
因账房无人替代,林依只好与她商量,等打烊后再去,张八娘爽快同意,林依却琢磨起来,该是时候多请一位账房了,不然张八娘被锁住了手脚,哪里也不能去。
杨氏听说林依要请账房,建议她买一个来,稳妥可靠。
林依却觉着,买一个能写会算的人来,那得多少钱,还是雇人划算,再说帐房只管记账,并不收钱,想贪污挪用也没路子。
杨氏听她讲得有理,只好依了她。
林依便请了牙侩带人来,一番考校,最后挑出一位落魄秀才的闺女,请她在张八娘有事外出时,前来顶班。
转眼一个月过去,二房为嫡出的孙子大摆满月酒,大房备了丰厚的贺礼,举家前往祥符县坐席。
二房院子小,凡是男客,都引往了酒楼,家中只招待女客,这让讲究规矩的杨氏很满意。
李舒娘家远在雅州,因此兴送了贺礼来,并未来人。
杨氏见她屋内人少,见过侄孙子,便只自己出去,留下林依陪她讲话儿。
李舒羡慕道:还是你婆母好心,不禁体谅自个儿媳妇,还能体谅侄媳妇。
林依望着她笑道:我婆母待你比待我好,还特特送个人来与你分忧。
李舒知她指的是小坠子,忍不住捂嘴笑了,但又见张八娘在一旁,不敢打开来讲,只得转了话题,赞她们送的礼很吉利,她很喜欢。
张八娘见到襁褓中白白胖胖的小子,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抱着不肯撒手。
李舒与林依见到此情景,都暗叹了一口气。
几人正说着话儿,张浚明迈着小腿儿冲了进来,看见桌上有糖,跳着就要抓,嘴里喊着:娘,糖,糖,娘……他的奶娘忽匆匆赶进来,慌忙将他搂进怀里,道:小少爷,客人在呢,咱们出去。
李舒嗔怪道:不就是讨个糖,这里也没有外人,看你吓着他。
说着招手叫张浚明过来,将他抱至膝上,拿了糖喂他吃。
林依见李舒待庶子有如已出,并不因有了嫡子就冷淡于他,很有几分佩服,扪心自问,她肯定是做不到这点的。
吃酒时,方氏因欠着杨氏的钱,生怕她讨,话都不敢多讲一句,昔日的风采荡然无存。
林依沾光,落了清静,愈发佩服杨氏有计谋,制服了方氏不说,还让她两口子觉得占了便宜,讲不出二话。
张家根基不在北边,亲戚甚少,来客在多是张伯临的同僚夫人,吃过酒,略坐了坐便散了去。
厅内只剩下张家自己人,张梁便命人收拾了桌子,取出一摞媒人送来的帖子,递与杨氏瞧,请她帮张八娘挑上好夫婿。
张八娘一听说那是写了男方生辰八字、家庭概况的帖子,羞得扭身就跑,叫也叫不住。
杨氏好笑道:她是再嫁,自己作得主,却害羞成这样子。
张梁拱手道:那就只能劳烦大嫂,帮侄女挑一挑,选出合适的,再拿去与她瞧。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讲得热闹,完全视方氏为无物,气得她差点摔了茶盏。
李舒也不愿耽误张八娘的终身大事,便领着自家房里的两名妾,走到方氏面前,邀她去房里瞧嫡孙。
锦书与青莲,都是调教过的人,极会看李舒的眼色行事,不等方氏开口,就一左一右将她扶起,笑嘻嘻道:二夫人,快去我们大少夫人房里瞧小少爷,小少爷想祖母呢。
又朝后唤小坠子:郭姨娘,快些帮二夫人拿着帕子。
几人不容方氏插嘴,一阵风似的把她卷走了,看得众人都乐。
且不理方氏在李舒房里怎样看嫡孙,厅内这几人没有她的干扰,很快挑出了两名人选,一家住在东京城内,一家则就在这祥符县。
东京城里的那位姓罗,是个落第书生,如今与张梁是同行,靠坐馆为生,妻子早亡,留有一女,年方十四;祥符县的这位姓时,家中做着大生意,颇有钱财,他也成过亲,媳妇年前让他给休了,留有一子,今年五岁。
林依凑在杨氏身边看完,忍不住问道 :那就没那未成过亲的?杨氏指了指剩下的那堆帖子,道:自然有的,不过不是家贫如洗,就是身有残疾。
林依一想也是,就算开明如现代,离过婚的女人,身份也就减了,更何况是千年前的大宋。
不过,等她将罗、时两人的帖子又仔细看了一遍,就明白了杨氏的用意——这两位,都是父母早亡,张八娘若嫁过去,便无须在婆母面前立规矩。
不过林依有一担忧,当时就讲了出来:没有婆母,固然不用立规矩,可这样一来,男人也就没了管束,八娘子又好性儿,岂不是让他们能够为所欲为。
张梁与杨氏都觉着她讲得有理,思索起来,过了一时,张梁拣起罗书生的帖子,道:如此看来,还是选这书生妥当,到底是读书人,做事不会太出格。
林依暗道,那些出格的事,只怕大都是读书人做出来的,没读过书的,还想不出来呢。
张梁也是读书人,这话她不敢当着面讲出来,只好道:还是把两张帖子都拿去与八娘子瞧瞧,万一她想离父母近些呢。
张梁点头道:言之有理。
林依便将罗、时二人的帖子袖了,出去寻张八娘.其实张八娘根本未走远,就挨着墙边站着,躲在个角落里,生怕人瞧见,可眼睛又不时朝屋里望。
林依忍着笑,走上前去,将她碰了一碰,问道:咱们是在这里看,还是寻个屋子坐下再说。
张八娘朝四周看了看,院子里不时有下人经过,她脸上有些发红,小声道:咱们到大嫂屋里去。
林依心想 方氏在李舒屋里呢,去那里做甚么,但方氏毕竟是张八娘的亲娘,怎好直接道明要避着她,只得寻了个借口,道:大嫂屋里人多,又有个奶娃,不甚方便,不如到浚明的屋里去。
张浚明此时多半在李舒房里,再说就算不大,他只明是个虚岁三岁多的娃娃,不防事。
张八娘便点了头,跟着林依到张浚明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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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五章 八娘婚事张浚明房里,奶娘正在收拾玩具,小浚明则举着个风车,跑东跑西。
林依将出几个钱,叫奶娘带张浚明去外面买糖葫芦吃,把他们去了出去。
张八娘关上房门,也不坐下,含羞看林依.林依冲她一笑,自袖子里取出罗、时二人的帖子,递与她道:这是两个冒尖的,叔叔与婆母都道好。
张八娘低头看帖子,问道:那你觉着呢?林依挨着她坐下,推心置腹道:是不是最好,那是其次,关键是两人要能过到一块去。
张八娘连连点头,一手托着帖子,另一手在上头不住地摩挲,林依探头一看,乃是罗书生那张,便知张八娘是中意他了,遂问了她一句。
张八娘到底与她熟,又是平辈,因此虽害羞,话倒不曾藏着,道:三娘,你是晓得我的,我自幼便爱读几本书,只因表哥自己不爱读书,也不爱看着别人读,这才忍了几年。
林依明白了,张八娘是瞧上了罗书生是个读书人,嫁过去会有共同语言,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着这个强些。
张八娘含羞一笑,把帖子递还与她,又起身福了一福。
林依仍把帖子藏进袖子,拉着张八娘的手,玩笑道:这人虽好,但却只凭纸上几笔,瞧不出详细,待我们寻个机会,偷偷去瞧两眼,万一是个麻子,也便罢了。
张八娘笑推她一把,嗔道:你才麻子呢。
林依诧异道:还未谋面,这就护着了。
张八娘满面通红,道:亏你还是二嫂,哪有嫂子样儿,就算要瞧,也得等他提相媳妇,正大光明的瞧。
相媳妇林依是知道的,男女成婚 之前,若男方想提前相看,便请媒人告知对方,约定时间,遣家人前往女方相看;或选个环境幽雅的酒楼,让新人提前见个面。
不过这相媳妇,主动权在男方,若他家相看满意,便赠金钗一支,若不满意,则送彩缎两匹压惊。
自然也有那女家收了彩缎而不服气,告上官府的,这是闲话。
林依问道:若罗家相媳妇,只遣媒人和亲戚到你家来瞧,你还是见不着罗官人。
张八娘扭扭捏捏道:请媒人美言几句即可。
林依乐了,原来张八娘只是表面害羞,其实内里门儿清,这下她可放心了。
她袖着帖子,重回厅上,欲将张八娘的决定告诉张梁与杨氏,却发现那里早已闹作了一团。
李舒站在门外,瞧见林依过来,忙拦住她道:二夫人正与二老爷争执呢,你先别进去。
锦书看了青莲一眼,责备道:都怪青莲没看住二夫人,叫她溜了出来。
青莲回嘴道:我没看住?那你作甚么去了?眼见两个通房就要吵起来,李舒忙低声喝止,命她们退至一旁。
林依问道:二夫人为何与二老爷争吵?李舒答道 :就为八娘子的婚事,二老爷与大夫人中意罗书生,二夫人却称时大官人才是佳婿。
方氏准是瞧上了时家的钱财,不过身为母亲,希望女儿过得更好,也无可厚非。
林依朝里面瞧了瞧,担心道:那时大官人确是不错,只不过八娘子自个儿挑的也是罗书生呢,这可怎办?李舒一点儿也不担心,轻松道:怎办?少不得闹一场,不过咱们是晚辈,哪里插得上话,且到我房里吃盏茶再来。
林依心想,反正张梁坚持的也是罗书生,就让他与方氏理论去罢,于是便同李舒朝她房里走,又问道:我方才瞧了瞧,我婆母并不在厅里,却是去了何处?李舒掩嘴笑道:大夫人精得跟甚么似的,二夫人一来,就躲出去了。
两人到了房里,才发现杨氏也在,正由甄婶陪着,逗弄李舒的儿子,才取了大名的张浚海。
杨氏见她们进来,向李舒笑道:我来瞧瞧侄孙子。
李舒忙请她坐下,命人换新茶。
杨氏问林依道:见过八娘子了?林依将罗书生的帖子递过去,杨氏便明白了,道:咱们挑的都是罗书生,虽有二夫人中意时大官人,可有一场好吵。
虽然张八娘自己爱那罗书生,但毕竟都不曾见过,也不能说明时大官人就一定不合适。
林依与杨氏和李舒商量,张八娘命运多舛,再嫁一定得慎重,不如她们先帮她相看相看,再拿主意。
李舒笑道:不消你说,二老爷将八娘心疼得紧呢,那些能到家里来的帖子,都是他老人家亲自打听,亲眼见过了的,所说个个都是一表人才,家世清白。
可怜天下父母心。
林依没想到一向只会吃酒的张梁,为了女儿,竟也能做到如此。
杨氏也觉得作为父亲,张梁这次的确是不错,但方氏一向蛮横,不知这回争吵,谁能占上风。
李舒得知杨氏的担忧,安慰她道:二老爷时常在家抱怨,先前就不该听二夫人的话,将八娘子嫁与了方家,这回她再嫁,定不会再听二夫人的。
正说着,张八娘冲了进来,正要开口,见杨氏也在,又把嘴闭上了。
杨氏晓得她想讲甚么,拉她坐下,道:你放心,你爹会替你作主,我们也会帮你。
张八娘羞得低下了头,小声道:多谢伯母。
也许方氏瞧上时大官人,是看上了他家的钱财,不过林依并不觉着这有甚么不对,兴许人家既会赚钱,又与张八娘有相同的爱好,喜欢读书呢。
若真是那样,张八娘嫁到时家去,倒也不错。
这样想着,她便问李舒道:帖子上的那些人,既然二老爷都亲自瞧过,那他有无打听过,时大官人是否爱读书?李舒道:这个却是不知。
说完,见林依有些失望,又笑道:爱不爱读书咱们不晓得,不过同住祥符县,他大字不识,我倒是知道的。
林依瞧着张八娘的目光黯淡下去,嗔怪李舒道:大嫂,都甚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笑。
李舒也发现张八娘神色不对,忙止了笑,道:二夫人一定争不过二老爷,为何你们都不信我?她还真是没料错,话音未落,就见青莲飞奔来报,称二夫人被二老爷教训了一番,败下阵来,同意将张八娘的草帖,送去罗书生家。
林依看着张八娘的脸色重回春光明媚,替她高兴之余,又止不住感叹,大宋女子的婚姻大事,竟不到半日便定了下来,实在称得上是神速。
这素未谋面,只听了旁人描述,就要嫁了,倘若进了门才发现性子不和,品行不佳,该当如何?林依突然觉得自己能嫁给知根知底的张仲微,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大宋,实属幸事了。
张梁即时请来媒人,将草帖交付,觉得心情舒畅,直留大房一家吃过晚饭,才使人送他们回去。
临行家,林依念着张八娘要成亲了,问她是否就留在家中,以应酬媒人。
张八娘觉着好笑,就算她是再嫁之身,婚事自己能作主,但应酬媒人,也轮不到她,自有父母操心,她唯一需要出面的地方,除了相媳妇,就是成亲日。
这番说话,让骨子里还残留着自由恋爱观念的林依,又感叹了一把。
回到家中,天已黑了,林依又累,洗了就睡,张仲微却羡慕张伯临年纪轻轻,就有了两个儿子,遂缠住林依不放,恨不得立时也生出一个来。
林依想起杨氏所赠的宜男百花裙,再看看卖力干活儿的张仲微,突然开口道:咱们成亲也有大半年了,怎却还无消息,明儿请个郎中来瞧瞧罢。
张仲微正在兴头上,嫌她不专心,哼哈了两句,低头堵上了她的嘴。
他不在意,林依却放在了心上,第二日便背着杨氏,将郎中请到了家里来,隔着屏风伸出了搭了帕子的手,请他号脉。
那郎中乃是京城名医,达官贵人家的常客,林依花了大价钱,才请到他出门。
这位名医,年纪不小,白胡子大把,皱着眉头细细诊了半日,却忽地站起身,发起脾气来:夫人这是逗我老头子顽呢?明明有了喜脉,却称不孕,害我诊了半日。
林依不大相信,她月事较之上月,确是迟了两三天,不过她这几个月一直为新酒楼劳心劳力,月事不规律乃是常事,而且,这才推迟几天而已,就能诊出怀孕了?她心中怀疑,但不敢得罪名医,只得任由那老头子发了一通脾气,再收下他开的保胎药方,付了不菲的价钱。
青苗自后门悄悄送走郎中,回来恭喜林依,又要去告诉杨氏这个好消息。
青苗却担心是诈糊,拦住了她,命她重新请个郎中来瞧。
青苗心想,方才请的是名医,那这回就请个普通的,于是在街边随便拉了个游医,领回家来。
这位游医诊过脉,称林依是体寒脾虚,操劳过度,才导致不孕,最后开出一张调养药方,让她按时服用。
青苗本觉得再请郎中是多此一举,可这下也犯起糊涂来,林依到底是不孕,还是有孕?(派派小说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两百一十六章 孕事疑云这人哪,要么怀孕欣喜,要么不孕失望,可这诊断结果截然相反,让人怎么办?林依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青苗觉得名医的说法更可靠,毕竟口碑在那里摆着,但林依认为再有名的郎中,也有失手的时候,于是让青苗陆续又请了几名郎中来,一号过脉后,那几名郎中的见解,可谓是众说纷纭,有说不孕症的,有说身体失调的,也有说有喜的,还有一位琢磨良久,称就算是有孕,也是时日尚早,怕是断不准,建议林依先观察一段时间,再作诊断。
青苗送走最后一位郎中,关起门来问林依:二少夫人,他们各说各的,咱们究竟听谁的好?林依苦笑着抚上小腹,无奈道:宁可信 其有,不可信其无,只能照有位郎中讲的,等上一等再看了。
青苗笑道:这话有道理,若二少夫人是真有孕,再过几个月,肚子该大了,一眼就能瞧出来。
林依忍不住笑了,哪消等那么久,若这个月过完月事还不来,那十有八九就是有了。
笑着笑着,她的表情僵住了,月事不来,除了怀孕,也有月经不调的可能,哪能就肯定是前者呢,那位郎中让她等一段时间再行诊脉,倒是有几分道理的。
青苗见林依表情怪异,关切问道:二少夫人,你可是身子不舒服?我去照着方子抓药罢。
她取过方子,又开始犯糊涂,是抓安胎药,还是抓调理身子的药,又或是该抓治疗不孕症的药?林依叹了口气,道:收起来罢,等过段时间,重新请郎中来瞧过再说。
青苗知道今日之事是瞒着 杨氏的,便把药方小心叠好,锁进了箱子里。
晚上,林依躺在床上发呆,张仲微逗了她好一时,也不见个笑脸。
他琢磨半晌,想起昨晚林依的话,忙问:娘子,你请郎中来家了?林依点了点头,仍旧不作声。
张仲微瞧她这表情,心一沉,抓紧她的手道:莫急,有病治病,总会有办法的。
林依翻了个身,闷声道:倒不如有病,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还畅快些。
张仲微见她讲得蹊跷,忙问详细。
林依将那几个郎中的诊断讲了一遍,又翻身下床,取出一叠药方,苦恼道:仲微,你说我该听谁的?张仲微哪懂得这个,挠了挠脑袋,安慰她道:各执一词,总比下了决断好,咱们就先等上一等,过些日子再请那有名望的郎中来。
他的想法,与林依的打算是一样的,就目前来说,也只能这样了。
林依将药方重新藏好,叮嘱张仲微道:先别告诉娘,免得让她担心,等郎中确诊再说。
张仲微点了点头,又不住地安慰她,叫她放宽心,直到哄得林依一笑,才安心睡去。
这世上,就没有不漏风的墙,林依一天之内请了这许多郎中来家,想把所有人都瞒过去,是不可能的。
杨氏那里,首先得到了消息,但林依不讲,她就不问,且禁止底下的人私自议论。
第二个得到消息的人,让人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远在祥符县的方氏.那位诊断林依体寒脾虚的游医,走街串巷,隔日到了祥符县,正巧方氏因没能招得时大官人做女婿,身子不适,将他请了去。
她闲话中得知游医头一日刚去过张家大房,便不住地打听询问。
那游医做人不地道,明明收过林依的封口费,却还是经不住方氏软泡硬磨,一不留神,就把底儿抖露了出来。
那体寒脾虚、操劳过度等语听在方氏耳里,就等同于不孕症,她心里不急,因张八娘而起的小病症好了,身子也适了,待游医一走,便火急火燎地从床上爬起来,请张梁,唤李舒,称张仲微恐怕要绝后,赶紧帮他寻个能生养的美妾送过去。
张梁和李舒冷不丁听她讲了一大篇,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等她讲出林依患有不孕症,这才明白过来。
张梁也十分关心张仲微的子嗣情况,急急忙忙问道:郎中确诊了?大房使人来送信了?方氏是自己作主把身体不调改成了不孕症,心里还是有些虚,支支吾吾道:我是听方才那个游医讲的,他昨日才去给仲微媳妇瞧过病。
李舒不相信,前日她儿子满月,大房不但送了金项圈,还把欠她的十贯钱还清了,既是过得这样富裕,怎会请个游医去瞧病。
张梁听她这一说,也怀疑起来,问方氏道:你莫不是听错了?方氏大声唤任婶,立马就准备换出门的衣裳,道:听没听错,我走一趟便知。
李舒欲拦,张梁却觉得该去一趟,便准许方氏带上任婶,朝东京城去了。
自林依新酒楼落成,方氏和任婶还是头一遭来,打听着才寻到地方,抬头一看,重檐叠瓦,画角飞梁,好个威风的酒楼。
任婶踌躇道:二夫人,你看大房这酒楼盖的,哪像是请游医的人家,许是你听岔了,咱们还是回去罢。
方氏瞪她一眼,道:你瞧大房发达了,就替他们说话了?任婶忙称不敢,缩到方氏后面去。
方氏昂首挺胸走到酒楼门前,问那跑堂的道:你们东家在何处,叫她来见我。
跑堂的瞧她两眼,认定是闹事之人,正要唤镇场的媳妇子,却听得柜台的张八娘唤了一声娘,这才晓得是二房的夫人,忙恭敬将她迎了进来。
张八娘以为方氏是为了她的亲事来的,待想上前,却又不敢,便把杨婶推到面前挡着。
杨婶只好走出柜台,命酒保上酒,招待方氏。
方氏却把手一摆,道:我不是来吃酒的,你们二少夫人在哪里?不是吃酒的,那就是来寻事的,杨婶马上朝跑堂的便了个眼色。
跑堂的,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人,立时会意,悄悄溜到后院去了。
杨婶怕方氏在酒楼里闹将起来,便哄她道:二夫人,二少夫人并不住在这里,你且绕到酒楼后面,从那小门进去。
其实酒楼内有直通后院的门,杨婶是为了给跑堂的留出报信的时间,才故意这样讲。
方氏朝酒楼内看了看,的确不是居家的地方,那后门又隐蔽,没让她发现,便信了杨婶的话,站起身来,一面朝外走,一面问道:杨婶,我把你送与大房,如今风光了?现在这酒楼任何职?杨婶谦逊道:不过帮二少夫人打打下手罢了,承蒙她看得起,叫我做个掌柜的。
掌柜的?方氏脚步一滞,回头看了一眼,惊讶道:原来掌柜的不是我家八娘?杨婶听她语气不详,忙道:‘掌柜的’只是讲出来好听,其实就是打杂的,八娘子是主子,怎能做这样的话计,自然是有更重要的职务在身。
方氏不依不饶,非要弄个清楚,问道:那八娘子现任何职?杨婶道:二少夫人最信任八娘子,叫她管着帐呢。
张八娘也靠了过来,道:娘,三娘说她信不过别个,只叫我管账。
方氏并不晓得林依这酒楼,帐房只管记账、并不管钱,她眼珠儿一转,心道,帐房这职务,确是重要,且又有油水可捞,不错不错。
于是脸上笑开了花,抓住张八娘的手连拍两下,转身走了出去,直奔后院。
杨氏与林依早已接到跑堂的信儿,但却都猜不出方氏来做甚么,只疑惑,她还欠着大房的钱呢,就敢上门寻事?流云与流霞两个奉命,在院门口坐着嗑瓜子儿,小扣子则在院子里扫地。
方氏一来,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她认得流霞两个,便径直走过去,叫她们二人让路。
流霞与流云两个笑嘻嘻起身,拉方氏在板凳上坐下,递过一把瓜子儿,指了尘土飞扬的院子道:二夫人,得罪,家里正大扫除,到处是灰,且委屈你在这里稍坐,待得屋里收拾干净了再进去。
方氏心道,只是叫她等一等,并不是将她拒之门外,便真坐了下来,接过瓜子儿来嗑。
流霞与流云,嘴又甜,又会引人说话儿,三言两语就把方氏的来意套了出来。
她们早就知道林依请游医的事,倒也不奇怪,仍旧神色自如地陪方氏闲话。
而院子里扫地的小扣子,则趁方氏不注意,悄悄丢了扫帚,奔进了屋里去,急急地将方氏方才讲的话,转述了一遍。
林依听说方氏是为她的不孕症而来,大吃一惊,脸色刷地就白了。
杨氏也是一惊,她只晓得林依请了许多郎中来家,却不知是为这事儿。
她朝旁边一看,瞧见林依的脸色不对,忙按下旁的心思,道:媳妇,二夫人的话哪里作得了准,定是她道听途说,上门寻事。
事到如今,林依想瞒也瞒不住了,只得将昨日瞧病的情形向杨氏讲了一遍。
她讲完,心中忐忑,又怕杨氏失望,又怕杨氏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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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七章 再请名医杨氏还道是郎中下了结论,原来还有希望,忙安慰林依道:你没生养过,所以不知道,这胎若才怀上,是不大诊得准,所以郎中们才各持 其词,咱们且等上一等,到了下个月,再请郎中来瞧。
杨氏讲得有理有据,让林依心里好受不少,不过方氏还在外头,想借机生事,该如何打发才好?林依担心方氏找茬,杨氏却毫不在意,因为她得知京城名医诊的是林依有喜,觉得此事八九不离十,方才只是怕有个万一,让林依空欢喜一场,所以才劝她等一等。
方氏在外等得不耐烦,催小扣子进来问。
杨氏心想,若林依有喜,可受不得气,还是不要让她与方氏见面的好。
于是便劝林依回房,道:这几日你得好生保养,且回去歇着罢,二夫人那里,我来打发。
方氏上回在杨氏面前吃瘪,林依还记得,知道她对付 方氏,是绰绰有余,于是便依了她,放心回房。
方氏在院门口候了半天,消磨掉不少火气,进屋时就没急着吵闹,先朝四面看了看, 问道:仲微媳妇怎地不在?杨氏面露不悦,责道:弟妹也是大家出身,见了长嫂竟不行礼?不守礼数乃是大忌讳,讲出去人人都会谴责,方氏只惦记着寻林依,居然忘了这样重要的事,登时脸上红作一片,忙不迭迭地福下身去。
由于方氏的疏忽,第一回合,杨氏占了上风,她脸上一派云淡风轻,请方氏坐下,闲闲吃茶。
方氏见她如此,断定她还不知情,于是故作神秘,问道:大嫂,你们大房出了天大的事,你还不晓得?杨氏面露疑惑,旋即恍然:昨日我头疼脑热,却查不出病因,遂请了好些郎中来家里瞧病,弟妹指的可是这事?不过京城名医已帮我瞧过了,不是甚么大症候,吃几剂药便好。
不是林依瞧病?怎变作了杨氏?方氏糊涂了,不知该相信面前这位,还是相信那游医。
她低头琢磨一时,忽地明白过来,女人不孕,乃是丢人的事,杨氏定是为了替林依隐瞒,才谎称是她自己瞧病。
这一想通,方氏就又神气起来,冲杨氏笑道:大嫂,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既得了病,就得治,千万别讳疾忌医。
杨氏装作听不懂她的话,奇道:昨日我才照着方子抓了药,这还叫‘讳疾忌医’?方氏盯着她道:大嫂,你明晓得我指的不是你,而是仲微媳妇。
说着站起来,叫道:仲微媳妇呢,婶娘到了也不出来拜见。
杨氏皱眉道:咱们张家,如今出了三个朝廷官员,也算得是个官宦人家,弟妹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你若再不守规矩,至张家脸面于不顾,就别怪长嫂代行母职,请出家法。
方氏见杨氏这般严厉,唬了一跳,忙重新坐下,嘀咕道:早已分了家了,你大房的家法,行不到我们二房来。
杨氏冷声道:既然你晓得分了家,就莫要管我们大房的事。
仲微媳妇如今是我的儿媳,轮不到你来问询。
方氏十二万分的委屈,道:我是一片好意,担心大房子嗣,若是仲微媳妇不能生育,还是早些与仲微收房妾室。
杨氏道:弟妹听哪个乱嚼的舌头,甚么不能生育,没影儿的事。
方氏叫道:真是谁人生的谁人疼,我看你根本就没把仲微的事放在心上,这样的大事,都敢捂着,想叫我家仲微无后?杨氏不怪张仲微在方氏面前行孝道,但却是恨方氏还把张仲微当儿子,处处越权,因此一听此话,火冒三丈。
她自重身份,不肯与方氏对骂,便高喊一声:流霞还不来换茶?流云 与流霞就在外头候命 ,听得一声儿,齐齐跑进屋来,前者狠瞪了方氏一眼,骂道:好端端的,二夫人咒我家二少爷作甚?明明地我恙,生生被你讲作了无嗣。
后者也想讨杨氏欢心,不甘示弱,笑嘻嘻与 方氏道:既然二夫人这般操心二少爷的子嗣,何不买个妾与他送来?流霞在外人面前,素来与流云配合得好,这也是杨氏特意将她二人带在身边的原因之一,只见她装模作样斥道:流云你休要诨说,二夫人现欠着大夫人的债,你还怂恿她花钱与二少爷买妾。
杨氏对她二人的表现十分满意,出声道:虽然分了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家,提那欠债作甚,还怕二夫人不还。
说完又安慰方氏:她们两个妾,懂得甚么,弟妹切莫动气,那钱我不急着要,你慢慢还便是。
方氏气呼呼地,已是准备动手了,经杨氏这一说,却不好再发作,万一杨氏翻脸不认人,当场叫她还债,怎办?流霞与流云两个也识趣,上前行礼、道歉,忙个不停,称她们上不得台面,不懂事,惹了方氏生气,请她原谅。
杨氏许方氏暂时缓还债,两个妾室也道了歉,方氏里子面子都全了,又见杨氏咬定林依无事,不肯松口,只得站起身来,告辞回家。
林依等方氏离去,才从房里出来,问杨氏道:娘,婶娘可曾为难你?杨氏笑道:我毕竟是她长嫂,她哪里为难得了我,就是我斥责她几句,她也不好出去说道。
林依听了这话,突然觉得大宋谨守礼教,还是有宗好处,长嫂在弟媳面前,始终占有优势,不像她面对方氏,顾忌甚多。
方氏也是不会做人,其实只要她不主动寻事,林依看在张仲微份上,凡有好处都少不了她的,可惜她处处与人为难,只知把林依朝死有里逼,这才让林依只惦记着防她,生不出敬爱之心来。
杨氏眼里满是笑意,看了看林依毫无异状的肚子,催她回去歇着。
又叮嘱看门的家丁与媳妇子,以后只要方氏再来,都直接领来见她,不许去烦林依.四、五日后,张家二房将张八娘的草帖定帖换过,开始应罗家的要求,准备送张八娘去约定的酒楼相媳妇。
张八娘事先塞给媒人的钱起了效,罗家选择了过眼,即由罗书生亲赴酒楼,与张八娘相见。
林依很是替张八娘高兴,一是高兴她能提前见到未婚夫婿,二是高兴她那份机灵劲,晓得买通媒人说服罗家。
她几乎能预见,这样的张八娘到了罗家,即使性子依旧软弱,但因上无婆母弹压,定能过得如意。
相媳妇这日,林依作为张八娘的二嫂、闺中的二嫂,极想陪她走一遭,但杨氏却不许她去,称时候差不多了,强留她在家,再请京城名医,为她诊脉。
好巧不巧,杨氏这次请的名医,还是上回那位,老头子号过脉,又发一通脾气,大骂张家看不起他的医术,不相信他的诊断结果,骂完,为了报复,开了一张贵之又贵的安胎药方。
当时屋内的情景很是怪异,从杨氏到张仲微再到林依,明明挨着骂,脸上 却笑得十分灿烂,仿佛听的不是怒骂,而是恭贺声。
张仲微出去送名医,也不管那张安胎药价钱几何,照样抓了来,即刻拿到小厨房去煎。
杨氏握着林依的手,笑道:我就晓得是有喜了,先前没有十分的肯定,才不敢告诉你。
林依也笑道:还是娘有经验,遇事不慌。
杨氏马上道:多生几个就有经验了。
羞得林依这现代人也垂下头去。
张仲微看着青苗煎好药,亲自端上来,要喂林依服用。
杨氏还在一旁,林依不好意思,直拿眼瞪他,可惜张仲微欢天喜地,根本瞧不见她的眼神,一个劲地把汤匙朝她嘴边喂。
杨氏心里也高兴,瞧他两口子恩爱,抿嘴笑了,悄悄起身,把下人都带了出去。
林依拍了张仲微一下儿,嗔道:娘还在这里呢,你就这样,也不怕人笑话。
张仲微理直气壮道:我怎样了?我喂我自个儿媳妇服药,怕甚么?说着,盯着林依的肚子直乐呵:还有我儿子。
林依心里一直有份忧虑,担心自己是真的不孕,因此没把方氏来过的事告诉张仲微,今日孕事确凿,心头涌上许多委屈,扑到张仲微怀里,哽咽道:前些日子,婶娘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不孕,找上门来,要与你纳妾。
张仲微忙把药碗挪开,免得洒了,他听林依讲完,忍不住暗暗埋怨方氏,若林依真是不孕,又怎能在那时候提纳妾,岂不是朝她伤口上撒盐。
身为人子,他再认为方氏做得不对,也不好在林依面前讲她的坏话,只能再三表明自己的态度,不纳妾,坚决不纳妾。
林依最注重的,还是张仲微的想法,只要他同自己一条心,任方氏再怎么闹,也伤不了神。
她见张仲微态度鲜明,抬起头来时,嘴边就啜了笑。
张仲微见她展颜,方放下心来,又一时兴起,含了一口药,低头嘴对着嘴,喂到她口中。
他举动突然,林依先惊再喜后甜蜜,连过口的蜜饯也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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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八章 床第之事张八娘相媳妇回来,得知林依有孕,十分高兴,张罗家要亲自下厨,与她炖补汤。
李舒陪张八娘去见过罗书生,也在林依这里,笑着拦她道:八娘子,你还是与你二嫂讲讲罗书生罢。
李舒隐晦,张仲微却口快,讲了实话:八娘,你那手艺,我都瞧不上,还敢炖汤与你二嫂。
张八娘顿脚气道:二哥,你快当爹的人,还挖苦我。
林依抚着小腹笑了,怪不得人人都盼子嗣,瞧这孩子还未出世,就已让大家开怀了。
张八娘确是想与林依讲一讲罗书生,但碍着张仲微,不好意思开口。
偏生张仲微关心她,也想听一听,赖着就是不肯走,最后还是林依再三保证如实转述,才把他推了出去。
张八娘挽着林依的胳膊,将头靠在她肩膀,含羞带笑。
林依见她这模样,就全猜着了,问道:如意了?张八娘将身扭了两下,嗔道:甚么呀,休要胡说。
李舒有心逗她,接道:既是胡说,那等我回去禀明二老爷与二夫人,退回定帖,另改户人家。
她一本正经,张八娘就当了真,急道:定帖已下,怎能再改。
李舒与林依对视大笑,张八娘这才明白过来,羞得不敢抬头。
李舒代张八娘发言,将罗家的情况讲了讲。
那罗书生今年三十四岁,上无父母,旁无兄弟姐妹,家中只得他与女儿罗素云。
林依暗道,家中人口越简单,越适合单纯的张八娘,这罗家,确是不错。
李舒又道:罗书生书教得好,长年有人请他去坐馆,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他是东京本地人,家人几间祖屋,院子隔了一半出租,另一半自住,说的是若娶亲,就把那一半收回来,免得屋小,委屈了八娘子。
张八娘满脸通红,道:收甚么院子,仍租出去就好,东京特价贵,能赚一个是一个罢。
李舒与林依齐齐打趣她道:还没嫁出去,就开始替人家着想了。
张八娘愈发羞起来,捂着脸不敢看她们。
林依了解张八娘,她羞归羞,心里一点儿不糊涂,遂道:看叔叔婶娘这样子,很快便会定婚期,你嫁妆可曾备得,讲出来咱们合计合计。
张八娘忧道:我只得几亩薄田,还远在四川,奈何?林依接口道:还有大嫂所赠的一匣子首饰,全投在我这酒楼里,不过咱们张家酒楼,如今在京城也有些名气,你带着股份出嫁,倒也风光。
李舒点头称是,与长嫂身份,与林依商议,两家凑个份子,帮张八娘备一份像样的嫁妆。
照说父母在堂,这事儿轮不到两个嫂子出力,但张梁与方氏境况如何,大家都晓得,少不得要多担一份。
张八娘万分感激,却又称不敢让一两位嫂子破费,坚辞不受,直到李舒称此举不但是为了她个人,还关于张家脸面,她这才勉强同意,但只称是借的,将来一定奉还。
李舒与林依商量后,又问过张八娘的意见,当时便将嫁妆单写了下来,计算金额,李舒出了大头,林依出小头,又另有体已相赠。
她们都深谙方氏的脾气,虽决定要助张八娘,却把嫁妆单藏起,也不许张八娘向其他人讲,只等方氏主动来讨时,再装作不情不愿地模样拿出来,以防她借机加码。
李舒与林、张二人讨论完嫁妆事宜,动身归家,向公婆禀报过相媳妇的细节,又提了提林依有孕的事。
张梁一听就责怪起方氏来:那日我就说是你听错了游医的话,你偏不相信,还跑上门去问,生生得罪了大房一回。
方氏嘀咕道:我是好心,仲微是我生的,我能不替他着急么。
我也就是没钱,不然都买了妾送过去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眼一亮,拉了张梁道:仲微媳妇有了孕,怎好服侍仲微,不如咱们送个妾过去。
张梁觉得这主意还不错,但送妾就得先买半,小坠子的身价钱尚未还清呢,哪里来的闲钱,他捻着胡子晃了晃脑袋,道:这事儿不急,以后再说罢。
先办八娘的婚事。
方氏道:八娘的婚事有甚么难的,把你的束修取几贯出来,添些嫁妆便是。
仲微那媳妇,向来与我们不贴心,我得挑个与咱们亲近的人儿,调教一番后送过去。
东京地界买人,可比不得眉州乡下,动辄就是几百贯,张梁觉得方氏是在痴人说梦,懒得理她。
他走到小坠子房里,问她道:我前些日子叫你替我收着的钱呢,拿出来数数。
小坠子知道他是在攒钱,要与张八娘办嫁妆,闻言忙开了箱子,取出个小匣子,捧到他面前。
张梁搬着匣子,横着数,竖着数民,数来数去,还是只有三贯钱,他仰天长叹:怎么会到如此地步。
小坠子朝外努了努嘴,道:二夫人那里还有两贯钱呢,我早上才看见任婶拿进去的。
张梁一拍匣子,道:八娘是她生的,那两贯钱,少不得要她拿出来,只是这样钱也不够,叫人好不苦恼。
小坠子想了想,问道:不知二老爷舍不舍得少吃两盅酒?张梁道:只要我闺女嫁得风光,就是从今往后不吃又何妨?小坠子便爬到床下,抱出自己的嫁妆箱子,打开来道:我这里还有几匹料子,本是想留着与二老爷换酒吃的,若是二老爷不嫌弃,就拿去使罢,虽说不是甚么好料子,但多少能换几个钱。
张梁没想到小坠子这般有情意,竟舍得拿自个儿的嫁妆与张八娘作嫁妆,他着实有些感动,取了那布料,向小坠子保证:你放心,将来二老爷我决不会亏待了你。
两头都在忙活,张八娘的嫁妆,很快备齐,但方氏却并不知道,因此没有辜负李舒与林依的期望,先后向张伯临和张仲微提出要求,让他们为妹子的嫁妆出份力。
李舒与林依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套路,先是拒绝,后在方氏的反复要求下,才装作勉强答应,将早就准备好的嫁妆单子呈了上去。
这些小动作,张伯临与张仲微自然是蒙在鼓里,按照李舒的说法,院内的家务事,不是男人该插手的,问都不该问。
张八娘很快便风光嫁了出去,因罗家就在东京城,离得并不远,而罗书生也不是迂腐之人,便仍旧到张家酒楼做帐房。
婚后几日,她过得极为惬意,忍不住悄悄与林依感叹,没有婆母折腾的日子就是好,想做甚么做甚么。
林依听了,愈发觉得自身苦恼,原来自她怀孕,杨氏便下了禁令,不许她与张仲微一个房里睡,并让她搬到了自己房里,说要亲自照顾她。
杨氏乃是一番好心,林依十分理解,但她的作息规律,确实与杨氏不同步,更重要的是,她与张仲微年轻小夫妻两个,实在是不忍分离,就算头三个月不能做那些个事体,也不妨碍他们想在同一张床上搂搂抱抱的念头。
张八娘听说杨氏不许林依与张仲微同房,很是赞同,认为子嗣为大,还是小心为上。
林依见张八娘也认同杨氏的做法,愈发苦闷,一路耷拉着脑袋回房,长吁短叹。
张仲微今日沐休,正在房里等林依,一见她进来,便飞也似的冲过去,扒在门边朝两边望了望,见四处无人,才赶忙把门关紧栓好。
林依看他小心翼翼,好笑道:这是咱们自己房间,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怎么闹得跟做贼似的。
张仲微扶她到床边坐下,又是亲嘴,又是摸肚子,忙个不停。
抽空她答一句:都是自己的不假,可让娘瞧见,又要唠叨半天,咱们还是小心些。
林依凑到他耳边,将他耳垂咬了一下,问道:怎么,几天独卧空床,憋着了?张仲微老实承认,没有她在身旁,夜里孤枕难眠,只恨那边有杨氏,不能过去把她抢了来。
林依安慰他道:娘确是太过小心,但也是为了我们好,且先顺着她罢,再慢慢想办法。
张仲微嗯了一声,搂着她舍不得放。
林依瞧他一副可怜模样,悄声问道:要不我帮你解决解决?张仲微眼里有渴望,但还是义正严词地拒绝:郎中讲了,头三个月不许同房。
林依白了他一眼,道:谁要与你同房。
张仲微被勾起了兴致,凑近她的脸,问道:那怎么帮我解决?林依伸出手,晃了晃,道:五姑娘。
张仲微还是成亲前,由张梁拐弯抹角地教导了些床第之事,他没逛过勾栏,更没读过春宫,哪听得得林依的话,只眼睁睁、呆愣愣,瞧着林依伸着小手,掀开了他的袍子,随后听到好感叹了一句:怪不得你们都要穿开裆裤,原来如此。
你们穿开裆裤?难道她不是一样穿着?张仲微听着别扭,正想问一句,林依的手,却在他身上动作起来,令他一时血涌上脑,就把甚么都忘了,只知揽紧林依的腰,接连唤了好几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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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九章 朝廷禁令林依头回上手,技术生涩,好在张仲微也是第一次见识,二人又是兴奋,又是怕关门的时间太长,引起杨氏怀疑,不时地支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刚完事,外面就有人敲门,林依忙抓起帕子擦手,张仲微奔到桌前翻书,慌乱一番,才想起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杨婶,而非杨氏房里的人,这让张仲微和林依大松一口气,杨婶是来找林依的,禀道:二少夫人,有人要买会员卡。
林依奇道:要买会员卡,你卖与他便是,为何特特来告诉我?杨婶满面笑容地解释道:这位娘子同上回的吕夫人一样,是个大主顾,一人就要买十来 张,数量太多,我做不了主,这才来禀报二少夫人。
林依问道:她买这许多作甚?可曾问过?杨婶答道:问过了,她说买来送人。
又悄声道:那娘子的官人,是城中富商,听跟她来的丫头讲,买这些卡,是为了到生意场上送礼。
这同吕氏买卡的目的也差不多,林依了然,吩咐杨婶道:咱们做卡,就是为了卖的,以后再有人来买,不管多大数量,你都能作主,事后知会我一声即可。
杨婶记下,又保证卖出会员卡,一定做好详细记录。
林依做了这笔会员卡生意,本没放在心上,但却没想到,自此以后,没出一个月,东京城竟流行起送会员卡来。
原来购卡娘子的官人,在商界颇有声望,他家使卡送礼,引 得许多人效仿。
张家酒楼无意中得了好处,才个把月的时间,就把开张时印制的会员卡全卖光了,由此筹到一笔不菲的流动资金。
全家人都没想到,会员卡卖得如此之快,个个脸上喜气洋洋,犹如过节一般。
这日晚上,一家人齐聚杨氏房中,喜笑于色,商讨这笔钱的用处。
杨氏先拉了林依到她身旁坐下,笑道:你怀的这孩儿,乃是个福星,还未出世,已给咱们大房带来了财气。
张仲微心想林依能怀上这孩子,乃是他的功劳,趁杨氏不注意,朝林依挤了挤眼。
众人都在,还做小动作,林依红了脸,装作没看见,只请教杨氏,该如何处置这笔钱。
其实她心里早有了计较,或者说,她早就想好了投资的渠道,只愁没有资金,如今钱从天降,自然要考虑一番,但杨氏毕竟是长辈,是婆母,须得事事以她为先。
杨氏的思想稍嫌保守,建议林依将那钱,作留下酒楼必须的流动资金上,其余的全运回四川老家购置田地。
她认为这样安排最为稳妥,而且田氏就在乡下守着,不用白不用。
林依能理解杨氏的想法,在大宋置办田产,的确是最保险的做法,但田地有个缺点,生钱缓慢,而林依却想忙让这钱翻个倍。
杨氏见林依垂首不语,猜到她有不同见解,遂笑道:你在我面前还见外?有甚么想法,不妨讲出来,咱们议一议。
林依遣走其他人,等屋内只剩下了她与杨氏、张仲微三人,方才开口道:咱们现住的这块地,买来可是占了大便宜的。
张仲微对此记忆犹新,连连点头,问道:莫非娘子还想买地?林依肯定地点了点头,道:东京城这样大的地方,一定还有别人都不要的荒弃之地,我们何不将其低价买来……杨氏不等她讲完,便摇头道:还买宅基地作甚,难道再盖酒楼?咱们可不是生意人家,莫要搞混了。
林依笑道:买来自然是要盖楼,不过不是自用,而是卖掉,或出租。
杨氏皱眉道:这还是做生意,有甚么分别。
林依知道,在杨氏心中,行商始终是低人一等,这观念,恐怕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她不知如何劝服杨氏,只好朝张仲微打眼色,但张仲微却仿佛没看见,不仅不接话,还上前把她给搀了起来,嗔怪道:你现怀着身孕,不宜劳心劳神,这些事体,还是交与娘去办,想必娘也急着抱孙子,不会怪你不理家事。
说完,不理会林依瞪大的眼,又向杨氏道:娘,我看买田之事可行,只不过此去四川,路途遥远,若托镖局运送钱财,不免多出些开销,照我看,不如先等上一等,待得有同僚去四川赴任,请他帮咱们带了去,岂不是既稳妥,又省钱?杨氏觉着他言之有理,点头称善,又催他赶紧扶林依进去歇息。
小两口进了里间,将门关起,林依拎住张仲微耳朵,笑道:张仲微,本事见长,竟敢糊涂娘亲?杨氏就在厅里呢,张仲微忙捂住她的嘴,小声道:这是缓兵之计,不是糊涂,休要瞎说。
林依忍俊不禁,又不敢大声笔出来,伏在桌上,双肩耸动好一时,才抬头道:我看不是缓兵之计,而是瞒天过海罢?张仲微笑笑,道:理它呢,好使就成。
明儿就去城里逛逛,找找废弃之地,晚上晚些回来,你帮我到娘跟前讲一声,就说我陪同僚吃酒去了。
有个价值观一致的官人,真乃幸事。
林依依偎在张仲微怀里,细细叮嘱:找到合适的地,先别声张,也别着急寻牙侩,不然有生人进进出出,娘一定会晓得。
张仲微点头道:娘轻易又不出门,瞒住她再简单渤,到时你有甚么主意,只与我讲,我再去与外面约见牙侩,如何?如此妙计,林依能有甚么意见,高高兴兴朝他脸上香了一口。
杨氏的咳嗽声,在门外响起,张仲微忙推开林依,站起身来,道:我得出去了, 不然连累你又被娘唠叨。
说话间,杨氏已推门走了进来,称天色已晚,就要歇息,让张仲微且回房去,明日再来。
张仲微行过礼,朝门口走去,回身关门时,冲林依做了个鬼脸。
林依不禁暗笑,常住一起时,不见他这些逗乐的举动,如今分睡两房,倒懂得哄她开心了。
杨氏虽没见到张仲微的鬼脸,却瞧见了林依脸上的笑,遂语重心长道:媳妇,我晓得你们年少夫妻,总爱在一处,不过你这是头一胎,仔细些没有错。
你放心,我不是要借机与仲微纳妾,就算二夫人再提这样的事,我也会给她驳回去。
这话听在林依耳里,倒是贴心的,她真心真意点了点头,道:我听娘的。
第二日,张仲微忙完翰林院的差事,便雇了匹马,满东京城里跑,盯着街道两边,搜寻那荒芜的、长了草的、没人要的地。
他如此奔波了两日,真找到一块好地,一口散发臭气的死水池塘。
据池塘的附近的居民称,这池子已臭了大半年了,官府却嫌费用,一直不肯派人来填,四周住户苦不堪言。
张仲微心中窃喜,官府不管,他才有机可乘呢。
就让他代行官府职责,来把这臭池塘填上罢,他满心欢喜,也不急着回家,先到京城修完所走了一趟,从那里的官员处得知,那池塘正好就是无主之地,修完所有权出售。
这消息让张仲微喜上加喜,从修完所出来,催马飞驰回家,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林依,也让她高兴高兴。
不料他下马,候在门口的小扣子就冲上来,急道:二少爷,你怎么才回来,大夫人和二少夫人已 等你半天了。
张仲微不知出了甚么事,连忙进屋,只见杨氏与林依坐在厅上,下面站着杨婶、青苗等人,正在议论纷纷。
到底出了甚么事,让店里忙活地几人都跑了来?张仲微心里咯噔一下,一面与杨氏见礼,一面急问缘故。
杨氏紧攥着茶盏,面色铁青,林依瞧了瞧她的脸色,代答道:外祖母眼约咱们酒楼生意好,怂恿王翰林在圣上面前进了些谗言,如今朝廷重禁官员经商,咱们家的酒楼,怕是开不了了。
牛夫人!张仲微早就把她恨之入骨了,一听说她又设计张家,气得牙痒痒,但碍着杨氏在跟前,他不好流露真实情感,刻意装作满不在乎,道:不开就不开罢,咱们这块地,是低价买的,酒楼的生意又好,现在转手卖掉,不知多少人争抢着要,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讲完,凑到林依身旁坐下,悄声告诉她:地找着了,修完所也肯卖。
林依莞尔,怪不得他能讲出不在乎的话来,原来是把更赚钱的路子寻着了。
买地盖房,做个房地产商,比开酒楼赚钱许多,只要下一块地能顺利买着,就算没有牛夫人这一出,林依也打算将酒楼盘出去了。
而且,在大宋,买地卖地,盖房卖房,可算不得是生意之流,朝廷再怎么下禁令也不怕。
因此,他夫妻俩虽气愤牛夫人又做小人,但毕竟胸中有更赚钱的法子,因此并不着急。
杨氏不知他们心里的小九九,但也不担心家中进项,因为还有张栋在衢州,生计不愁。
她只担心,若没了酒楼,该拿甚么把张家和欧阳参政绑在一起,张仲微的仕途,可全寄望在他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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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章 进军地产杨氏的担忧,林依也考虑过,他们一家之所以能在东京顺风顺水,全仗欧阳参政照拂,因此两家间的纽带断不得,就算酒楼开不了,也得另想个门路,拉他们入股。
方法倒是不难寻,她两口子既然要倒腾房屋,少不得还要参政夫人暗中相助,不如就依葫芦画瓢,仍照当初的做法,送一张契约去参政夫人那里,凡卖房卖地赚了钱,就分她一成。
林依这番思忖过后,所有的问题都已不是问题,但倒腾地皮房屋一事,杨氏已明确表示过不同意,因此一切与此相关的事,都得瞒着她。
杨氏还在犯愁,林依在旁看着,于心不忍,但话几次到嘴边,又生生吞下去了。
张仲微自然也晓得,只要有发财的门路在,就不用担心与欧阳参政家的关系,他同林依一样,只瞒着杨氏,好不辛苦,于是另转了话题,来吸引她的注意力:娘,我们家酒楼开不成,与外祖母家有甚么好处?为何她要步步紧逼?杨氏恨着牛夫人呢,果然一听此话,就忘了欧阳参政那节,道:她好处我着呢,咱们开不了酒楼,自然要盘出去,她便能趁机接手。
张仲微气道:偏不盘给她。
林依道:就算她买不到咱们的酒楼,也有好处——接手张家酒楼的人,没有参政夫人撑场面,生意肯定不能与现在相比,而她有王翰林撑腰,再开一家娘子店,岂不是满京城一家独大?张仲微咬牙道:原来她还记恨杨家娘子店倒闭的事,但那是她自作自受,怎怨得了我们?他话一讲完,发觉语气重了点,生怕杨氏不 高兴,忙去瞧她脸色。
不料杨氏比他更气上百倍,一是气牛夫人步步紧逼,二是气她行事,全然不顾继女。
林依知道杨氏对牛夫人是没一丁点好感的,遂悄悄握了握张仲微的手,劝他安心。
禁令是朝廷下的,他们再气愤,也不能拿牛夫人怎样,但却又不愿咽下这口气,便聚首商量,想要寻个法子报复。
但还没等他们想出方法来,杨家的人就上门了,不过并非牛夫人,而是吕氏。
杨氏听得小扣子通传,冷哼一声:动作还真快。
林依却隐隐预料到,替他们报复牛夫人的人来了,笑道:娘先别着急,这位舅娘,向来与外祖母不对盘,她所来何事,还不可得知呢。
她还真没料错,过了会儿,吕氏脚步匆匆进门来,开门见山道:我是偷溜出来的,长说短说——明日我婆母会来买你家酒楼,你们千万别卖给她。
就算吕氏不打招呼,林依也不会把酒楼卖给牛夫人,但想要套吕氏的话,装作不解道:舅娘这是作甚么,咱们乃是亲戚,若外祖母出的价钱合适,自然就卖了。
吕氏掏出两锭元宝,拍到桌上,道:你卖谁不是卖,人家的价钱,不一定不出的比我婆母低。
这两锭银子,值二十贯铜钱,当是谢礼。
酒楼,肯定是不会卖给牛夫人的,不过这谢礼,该不该收?林依看了看杨氏,等她定夺。
杨氏却斥责吕氏道:你把我当作甚么人了,我岂会因为二十贯,就得罪母亲?吕氏还要再说,杨氏已命小扣子送客,吕 氏是偷溜出门,没空纠缠,只好失望而归。
杨氏教导林依道:她们婆媳要怎么闹,是她们的事,咱们别掺和进去。
林依点头受教:娘所言极是,媳妇记住了。
第二日,牛夫人果然遣了管家来,出了相当高的价钱,要买林依的酒楼。
林依猜得到,牛夫人之所以愿意出高价,是看上了她家因发行会员卡,资金大半已回笼,买下这样的店,怎么算都不亏。
林依既已知道朝廷禁令是由牛夫人而起,怎会如了她的意,根本就不肯出来见管家,让他扑了个空。
来买店的人,络绎不绝,出价一个比一个高,林依挑花了眼。
这日她正在房里瞧帖子,张八娘寻了来,称她凑了些钱,想要买下张家酒楼。
林依暗暗责怪自己,既是要卖酒楼,怎忘了张八娘,忙道:卖与你,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又悄悄告诉她道:我们店的会员卡,全都卖了出去,钱在手里捏着呢,若你买酒楼,这些钱自然也就归你,我已算过了,连地皮带酒楼,并不需要你别出半文。
张八娘恍然大悟:怪不得要买酒楼的人,把门槛都快踏平了。
林依立即起身,去请示杨氏,杨氏自然也乐意把酒楼卖给自家人,于是按照市价,将这块地皮和酒楼,都盘给了张八娘.酒楼卖给自家人,好处多多,张八娘另有房子住,并不需要那后院,暂时就还是让林依一家住着,杨婶与青苗,也照旧在酒楼帮忙。
林依本是打算以会员卡筹措的资金,却做房地产生意,如今虽没了这笔钱,便卖酒楼所得的更多,本金更为充足了。
她卖掉酒楼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将收入的一成,送到了参政夫人家。
参政夫人也知道朝廷禁令,并未多问缘由,只感叹张家酒楼这一卖,累得他们家也少了收入。
但没等参政夫人感叹完,林依就将倒腾房子的事告诉了她,并主动提出,以后的收入,比照先前的酒楼,分她一成。
参政夫人且惊且喜,又连连摆手,称这份礼太贵重,她收不得。
林依取了新契约与她瞧,笑道:参政夫人是正经入股,怎能算作是我送礼。
不过这事儿还八字没一撇,所以不敢让参政夫人签契约,等我将各项事宜办理妥当,再来知会参政夫人.如此妥当的送礼方法,参政夫人怎会不受,她暗暗高兴,连声道: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尽管使人来说。
林依忙完这几天,略感疲惫,刚道一个累字,就被杨氏和张仲微勒令在家卧床休息,日日补汤补药侍候着。
杨氏甚至亲自喂她喝汤,道:咱们家如今可是半点不缺钱,你只管好生养着,除了生儿子,甚么都不用想。
林依心想,享受归享受,那些钱可不能搁着生霁,得赶紧买下地皮盖房,转手赚多的钱。
她如今卧床,甚么也做不得,还好外面还有张仲微打理,不至于让她的发财之路停滞下来。
经卖酒楼这一耽搁,张仲微再去京城修完所时,发现那臭水池塘,竟还有个人也想要,正在那里与相关官员谈条件,谈价钱。
看来京城中独具慧眼的人,也不只他家娘子一人,又或许此人是参悟了张家地皮的秘密,想要跟风也不一定。
张仲微不动声色,站到那人身旁,默默听着。
此人看起来是个生意老手,开价极低,修完所的官员不愿意,正与他理论。
一番唇枪舌战,双方没能分出个高下,价格僵持在那里。
那官员大概没遇到过这样的主儿,有些生气,一抬眼瞧见张仲微,记起他也来问过这臭池塘,忙欢喜问道:张翰林也来买这块地?张仲微毫不犹豫道:不买。
他虽不懂生意经,但两人争抢同一块地,价格势必会被抬高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生意人大概瞧出了甚么,冲那失望的官员一笑,加了一次价格。
臭池塘从来无人问津,好容易有人要买,是爽快卖了,还是再抬抬价?官员犹豫起来,生意人见他犹豫,自己却不犹豫了, 转身就走。
官员着急起来,忙叫道:时大官人……姓时?莫非是张八娘挑过的那祥符县时家?张仲微来不及细想,朝修完所官员打了个手势,令他住了嘴,拱手道:那人再出价,也只是个生意人,修完所与他结交,有甚么好处?你我同朝为官,行个方便又如何?那官员张了张口,正要讲话,却被一同僚叫了过去。
同僚与他附耳道:你怎的犯了糊涂,张编修乃是欧阳参政的学生……话未完,就被官员打断:欧阳参政官再大,也管不到修完所来。
同僚气道:你糊涂了不成?张家几个月前,曾在我们修完所买过一块烂果子地,那地本是八分,我们报了一亩,他家却二话不说就付了钱,这般好糊弄的人家,不卖他卖谁去?照我看,往后只要他家看中的地,全给他留着,旁的人不消应付了。
官员连声称是,笑道:是我糊涂了,怎忘了这茬,我也不理那时大官人了,这就将臭池塘卖与张编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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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一章 典个房住修完所的场地,总共就那么大,两名官员的对话,让张仲微听了个一清二楚,虽说结果是让人欣喜,但还是叫张仲微吃了一肚子的气,原来他们肯把臭池塘卖给他,是看上了张家傻愣糊涂、好糊弄。
吃气归吃气,买卖还是得做,怎么也不能为了一时意气,放着大笔的钱不赚。
张仲微怕被杨氏知晓,不敢把契约拿回家,便与修完所的官员做了个口头约定,臭池塘与他留着,明日一早就带钱来签契约。
张仲微心情复杂,又是高兴,又是气愤,回到家中便与林依嘟囔:那修完所狗眼看人低。
林依吃惊:怎么,他们不愿把池塘卖与我们?张仲微摇头道:不是,这事儿已然谈妥,就照着上回烂果子地的价钱,明日带钱去签契约。
林依十分高兴,却又更为奇怪:你去修完所,不就是为了买地,既然买到了,为何还要拉着个脸?张仲微把修完所的那两名官员的对话复述给林依听,愤慨不已:打谅谁是傻子呢,上回他们多报两分地,咱们又不是没看出来,只是不与他们计较罢了,没想到如今到成了他们的话柄。
原来是这么回事,林依笑起来:怎能叫话柄,这是我特意种的因,今日结的果。
倒腾房屋的生意,并非我们首创,肯定还有人想得出来,就算想不出来,看着我们赚了钱,也会跟风,将来地少人多,修完所凭甚么非要把地卖给咱们?就凭咱们装糊涂。
既是故意为之,张仲微的心情好了很多,再仔细想了想,复又高兴起来,称赞道:还是娘子有远见,我向修完所打听过,那与咱们争抢池塘的时大官员,就是祥符县那位,家中钱财无数,极出得起价的,若不是咱们装过糊涂,单凭价钱,肯定争不过他。
林依道:装糊涂只是一方面,咱们背后还有参政夫人撑腰,那些官员精着呢,你还怕他们不知道?张仲微哈哈一笑:这叫双管齐下。
夫妻俩想着,只要明日把地契一签,就等于大把的钱财到了手,不免又是欢喜,又是兴奋,正在那里商量,家中就要添人口,等赚了钱,得买个大房子住,突然就听见院门口有吵架声,唤来小扣子一问,原来是青苗来寻林依,却在门口同一陌生男子吵了起来。
青苗虽泼辣,但向来知晓分寸,怎地会在自家院门口与男子吵架,其中必有缘故。
林依起身,欲出门去看,被张仲微以怀有身孕、不宜操劳为由,将她拦下。
张仲微只身到了院门口,果然看见青苗在与一男子吵架,那男子看着甚为眼熟,原来就是在修完所见过的时大官人。
他喝住青苗,斥道:客人上门,你不去通报,吵嚷做甚么?青苗忿忿不平:二少爷,他是哪门子的客人,他是专程上门,欺负人来的。
时大官人冲张仲微一抱拳:在下时昆,先前在修完所,已与张编修有一面之缘。
张仲微回礼,道:家中地方小,又有女眷,不便请时大官人进去,有甚么事,就在这里说罢。
他是个官,要在外面待客,时昆不敢有异议,忙将他来的目的讲了一遍。
原来时昆离开修完所,乃是佯装。
指望着官员会叫住他呢,没想到张仲微横插了一杠子,让他抹不下脸,只好真走了出去。
不过他没买到池塘,哪里肯甘心,待张仲微一走,就又回转,再次加价,请修完所把池塘卖与他,但这回修完所态度很鲜明,称池塘已许给了张仲微,哪怕他出再高的价,也不肯出手。
时昆说服不了修完所,又打听得张仲微为人宽厚,便找上门来,想求他把池塘让与自己。
他若不讲那为人宽厚,兴许张仲微的态度还好些,这词儿这会儿听在张仲微耳里,就等同于好糊弄,令他猛然沉下脸来,道:我家丫头还真没讲错,你确是上门欺负人来的。
说完看也不看时昆,拂袖就走。
时昆欲追,青苗却把手一招,门边铁塔似的两个家丁就扑过来,把他拦了个不透光。
青苗跟进屋里,道:对付这种想占便宜的人,就该强硬些,不然往后他还得上门。
张仲微奇道:你怎地晓得我们家要买池塘?青苗道:我不晓得,只晓得他要占我们家的便宜,就同他吵了起来。
林依听他们讲了经过,嗔道:买卖不成仁义在,赶他作甚么,叫家丁请他走便是。
说完又点着青苗的额头道:你这个爆脾气,若再不改,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青苗撅了撅嘴道:我不嫁。
说着掏出一包钱,递与林依,道:二少夫人,八娘子与我发工钱了,我没处 藏着,你替我拿着罢。
林依接过来,锁进钱箱,在账簿上做好记录,笑道:替你收着,与你办嫁妆。
青苗羞红了脸,扭身跺脚,又恳求道:二少夫人,你如今怀了身孕,身边却没个人侍候,怎么能行,还是让我回来侍候你罢。
张仲微觉得青苗讲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道:娘子,你是该有个人贴身服侍,那小扣子太小,又要服侍娘,哪里忙得过来。
流霞流云两个又不老成,叫人不放心。
再说酒楼如今是罗家的,我们是该把张家的人收回来,不然叫人说闲话。
林依看着青苗,问道:你真想回来?青苗重重点了点头,道:不光是我,杨婶也想回来,八娘子待我们虽好,但毕竟那是别人家的生意,我们却是张家人。
在哪里不是一样的活儿?林依没法理解她们这样的想法,但却愿意尊重,更何况她们心向着张家,乃是大好事,遂道:且先等一等,待我们买到大房子搬了家,就让你们回来。
青苗高兴地点了点头,重新去酒楼做活。
张仲微是男人,最不爱寄人篱下,总觉得酒楼既然已经租出去了,他们现在住的就是罗家的房,让他浑身不自在。
方才经青苗这一说,他搬家的愿望就更强烈了,便与林依商量,能否不等买地皮,提前搬家。
林依拗不过他,只得打开账本,仔细算账,一通算盘拨下来,预留下买地皮和盖房的钱,还剩两百贯可供支配。
照着张仲微的意思,家中有女眷,还是买个小院子的好,但只有两百贯,要在东京好些的地段买一进庭院,却是不能。
林依提议道:还是先租房住?张仲微想了想,问道:赵翰林要卖房,你可曾听说?林依摆了摆手,道:早就听说过了,可这么久也没动静,大概已卖掉了。
张仲微将她的手一捏,道:你如今谨守娘的教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面的新闻都不晓得了,赵翰林的屋,因有个邻居刁难,脱不了手呢。
林依听得迷糊,凡典卖、倚当物业,先问房亲,房亲不买,次问四邻,四邻不要,他人并得交易。
因此赵翰林要卖房,不仅要得到家人和族人的首肯,还须得邻居同意。
赵翰林运气不好,曾与邻居有过节,如今卖房时,就受到了刁难,那邻居以他卖房损害了自己的优先购买权为由,拒绝在小本子上签字。
林依听过张仲微的解释,大略知道了赵翰林为何卖不了房,不过这与张家有何干系?难道张仲微想要绕个大圈子,先帮赵翰林说服邻居,再接手他的房?她可不同意张仲微这样做,得罪人不说,而且麻烦。
张仲微笑道:你说的对,赵翰林卖房,与我甚么相干,他卖不出去,咱们才有机可乘呢。
林依拍他一把,道:那赵翰林夫人虽不怎么讨人喜欢,可也没害过咱们,你别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张仲微好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这样的人?我的意思是,他卖不了屋,咱们正好典过来住。
典房?真是个好主意,赵翰林缺钱,张家缺房,两厢得益。
而且赵家的祖屋,林依是见过的,虽然不大,但够住,坐北朝南,通风采光,都是好的。
林依越想赵兴奋,又不免懊恼,这样妙的法子,她怎么没想出来。
张仲微见林依也道好, 当即就到隔壁请求杨氏。
能有房住,乃是好事,更何况赵翰林那进小院子,就在张家酒楼后头,极近的所在,再好不过。
杨氏听张仲微讲完,欢喜不已,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当时天色已晚,张仲微本欲第二日再去寻赵翰林,但转念一想,明日大家都要去翰林院当差,那时再谈这个,反而不美,横竖赵家就在后头,不如马上就过去,先探探赵翰林的意思。
他问过林依,林依也觉得早些行事为妥,于是便带了个家丁,出门走了几步,来到赵家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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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二章 无妾是福赵翰林家还在吃饭,一穿着破烂的老妪出来,将张仲微领了进去。
他朝屋里一看,座上赵翰林与夫人,五个娃娃,旁边还有三名妾室侍立,好大一家子人,再看桌上碗碟,一盘老菜叶,一碟子黑乎乎的咸菜,几个娃娃就着一壶开水,一面吃,一面偷眼看他。
张仲微忍不住地感叹,还是娘子英明,不纳妾,不然家中这许多人口,哪里养得活,瞧这赵翰林家,过得真够寒酸。
赵翰林虽然就住在张家酒楼后头,但却与张家鲜有来往,今夜见张仲微前来,不禁惊奇,起身迎他,请他上座吃饭。
张仲微忙摆了手,只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也不吃茶,直接道明来意。
他们想典赵家的房子,这消息对于赵翰林夫妻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连几个妾室都是将笑堆上了脸。
赵翰林问道:不知张编修要典多长时间,愿意出多少钱?典屋居住,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张仲微不愿长久住在别人家,便少说了一百贯,道:我这里有一百贯钱,每贯一千文足陌,不知赵翰林肯将屋子租与我几天?赵翰林领了他到院子里去瞧,一进的小院子,三间正房,东西各有三间偏屋,茅厕厨房具备,屋后还有个小园子。
他亲自举着灯笼,请张仲微看过,道:张编修,不是我自夸,我这几间租屋,虽不大,却牢固又实用,你这一百贯,少了些。
张仲微笑道:我也晓得一百贯不多,不过我们只是暂住,不消太长时间。
赵翰林只是想要他加价,住的时间越长越好,他家正缺钱呢,可不愿张家只住几日便走,不然短短的时间,他凑不齐一百贯来还。
张仲微见他垂首不语,道:赵翰林,咱们同在翰林院,有甚么想法,不防直说,万事好商量。
赵翰林看了看屋内的妻小,与他讲了实话:张编修,不瞒你说,我们家正缺钱买米呢,这一百贯,确是雪中送炭,但想让我把这一百贯还上,只怕一时半会儿是没这能耐。
张仲微笑道:这有何难,多典几日罢了。
赵翰林瞅了他一眼,没吱声。
张仲微明白了,这是嫌一百贯太少,他照着先前租屋的价格,默默算了一会儿,道:一百五十贯,含你屋里的家什,典两个月,如何?我家也不宽裕,再要多的,就拿不出了。
赵翰林仍旧嫌少,望着张家酒楼方向,酸溜溜道:你张家才盘出一栋楼,还缺钱使?张仲微叫了声冤,道:赵翰林,你也晓得,我家酒楼才开张没几个月,本钱都没收回来呢,就遇朝廷下禁令,真是有苦没处说去。
赵翰林知道禁令与王翰林有干系,他又素来与王翰林不合,便点附和道:都怪有人多事,断人财路。
二人继续商议,价钱卡在一百五十贯上,总也上不去,赵翰林正着急,一个妾在门口叫道:老爷,夫人使我来讲一声儿,一百五十贯就一百五十贯,再多,你就又要朝家里拉人了。
赵翰林臊得满面通红,把那妾狠骂了几句,但到底不敢违了夫人的意,便照着张仲微的提议,将时间价钱定下,约好第二日一起去办手续。
张仲微事情办妥,回到家中,禀报过杨氏,携林依到他那边坐下,将赵翰林家的情形当笑话讲与她听,道:怪不得赵翰林家收入不少,却成日喊穷,原来要养活那许多人。
林依看他一眼,道:这下你知道了,不许你纳妾,是为你好。
张仲微一笑:娘子英明。
夫妻俩正说笑,流霞奉了杨氏的命令,在外叩门:天色已晚,请二少夫人回屋歇息,有话明日再说罢。
张仲微立时收了笑容,磨蹭半天,才哭丧个脸去开门,把林依送了出去。
流霞又是好笑,又是羡慕,小心翼翼携着林依回到杨氏屋里,小声道:我不羡慕大夫人,只羡慕二少夫人。
林依勾起嘴角一笑,没有接话,上前与杨氏行过礼,一同进屋歇下。
第二日,张仲微先同赵翰林去办妥了典房的手续,又托他去翰林院时,帮自己请假;随后带着家丁,丈量臭池塘的面积,待得摸清情况,才朝京城修完所去。
修完所的官员,等候已久,一见张仲微就笑道:张编修怎么才来,时大官人都来磨了好几趟了,不过我们守信用,咬着牙关把池塘与你留着。
时昆还不死心?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只要池塘还在就好,张仲微懒怠深问,接过契约仔细看起来,果然不出所料,契约上的面积,又整整多出两分,他暗自好笑,还是同上回一样,并没有多加一厘,不知是不是看了欧阳参政的面子。
修完所的官员笑眯眯地看着张仲微二话不说,爽快在契约上签了字,心想同僚讲得果然不错,还是与老实人打交道更便宜,往后只要有烂地,还是要卖与他。
张仲微一趟出门,办成了两桩事,心情颇佳,顺路又买了些酸梅子,拿回家与怀孕的林依吃。
林依拣了一粒送进嘴里,酸得皱起眉头,忙道:我不爱吃这个,下回别买了。
张仲微挠了挠脑袋,嘀咕道:不是说怀了身子,都爱吃酸的?林依心想,人人胃口有不同,这有甚么奇怪的。
张仲微自怀里掏出两份契约,一份是典房的,一份是买地皮的。
林依接在手里, 满心欢喜,老实表扬了他一通,将剩下的酸梅子,都奖赏给了他。
张仲微瞅着梅子,愁眉苦脸,道:赵翰林急着用钱,说半日功夫便能把院子腾出来,咱们下午就可以搬家。
林依高兴道:这样的快?那赶紧叫她们收拾包袱去。
张仲微示意她朝窗外看,道:还消你吩咐,回来时,流霞流云两个已在院门口候着呢,一听说下午能搬家,早就去收拾了。
林依顺着他所指一看,果然她们正在收拾院子里还是半干的衣裳,笑道:准是睡桌子睡烦了。
说着唤来小扣子,叫她去把张八娘请来。
张八娘就在前头,须臾便至,问道:三娘找我有甚么事?林依道:我们典了一处房子,就在这后头,下午便搬家。
张八娘舍不得她走,待听得就是赵翰林 那院子,近得很,才笑道:我下午来与你帮忙。
林依将收回杨婶与青苗的事与她讲了,道:我身子日渐沉重,确是得有两个人照料,八娘子另寻个掌柜和厨子,也不算太难。
杨婶要走,张八娘倒不觉得甚么,她横竖没事,自己能充任掌柜一职,只是青苗掌握着许多独门菜谱,她这一走,那些菜谁来做?林依见张八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笑道:那些菜,别人不晓得详细,难道你也不晓得?以前在眉州,我不知做过多少这样的菜与你吃。
张八娘脸红道:我那手艺,你是晓得的,叫我讲讲方法尚可,若要亲自掌勺,却是不能了。
林依笑道:要你下厨作甚么,挑个信得过的人,将法子教她便得。
张八娘重燃希望,抓住林依的手,问道:三娘许我把那些法子教与别人?林依大方道:又不是甚么独门绝技,一些心得而已,既然你需要,尽管去使,想必你为了自家生意,绝不会胡乱教人。
张八娘点头道:事关生意,自然只教信得过的人。
又央林依道:我只是半瓶子水,不顶用,青苗得闲时,还请她来帮帮我。
林依笑道:没问道,只是记得与她开工钱。
张八娘又坐了会子,见小扣子进来收拾包裹,便起身告辞,仍朝前面去了。
青苗掌着私家菜,张八娘没找着继任者前,她还脱不了身;倒是杨婶,没过会子就回来了,一面帮着打包裹收箱子,一面大呼还是家里好。
杨婶与小扣子还没忙完,流云就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擦着林依的椅子边儿跪下,抹着眼泪开始诉苦——桌子太硬,流霞太吵,等等等等。
林依看着好笑,好言安慰她道:我知道,委屈你睡了几个月的桌子,实在过意不去。
你放心,待得搬到新典的院子,一定给你安排一张软软和和的床。
流云露了笑容,但泪珠儿还挂在脸上,道:二少夫人,流霞仗着自己是姨娘,总欺负我,不是我气量小,只是怕被她打坏了,以后大老爷见了怪罪……此时林依已瞧见流霞进了屋,便连连与流云打眼色,叫她住口。
但流云好容易酝酿出情绪,一时没留意,仍自顾自说着。
流霞在后听着,一口银牙几欲咬碎,几步上前,揪起流云,就给了她一下儿,骂道:本来从没打过你,但既然你说了,那我就打两下,免得白背了这黑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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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三章 搬进新家流云是甚么想头,林依再清楚不过,准是想搬到新屋后自己住一间房,她可不想给一个丫头这样的待遇,不然都按照这标准,那几间房哪里够分?但现在把这想法讲出来,肯定要被流云缠住,她不想怀着身孕,还费这个神,于是将头一扶,唤了声哎哟,同时朝杨婶递了个眼色。
杨婶见她们来烦林依,早就按捺不住了,一接到林依的暗示,便冲将上去,一手拎一个,全掇了出去。
流霞与流云还没回过神来,房门就哐当一声关上了,杨婶隔着门板教训她们两个道:二少夫人怀着身孕,你们却来吵闹,是何居心?若气着了她,你们担待得起?你们乃是大老爷的房里人,有甚么冤屈,自与大夫人讲去。
流云委屈道:我是大老爷房房里的人不假,可东京是二少夫人当家,不找她找谁?可惜隔了一道门板,也不知杨婶听没听见,反正候了半晌,也不见动静。
流霞见流云诡计落空,十分高兴,得意洋洋地甩着手帕子,道:等搬到新院子,一准儿给我分个单间,我得去把先要再收拾收拾。
流云手里也攥着块才拭过泪的手帕子,却甩不起来,狠狠扯了两下,冲进杨氏房里,跪下道:大夫人,搬家后怎么分房,我不在乎,但我宁愿住马棚,也不同流霞一个屋。
杨氏问道:分房的事,二少夫人说了算,不过,你为何不愿与流霞一个屋?流云正要开口,发现流霞已经跟了进来,只好把嘴闭了。
流霞骂道:你说呀,怎么不说了?说着也跪了下来,向杨氏道:大夫人,方才流云在二少夫人跟前诬陷我打她,求大夫人明鉴。
杨氏一拍椅子扶手,怒道:谁许你们去烦扰二少夫人的?累她动了胎气,如何是好?流霞忙道:我并没有去烦二少夫人,是流云惦记着分房跑了去,被我瞧见了。
流云驳道:你还没烦?当着K的面就打了我几下。
杨氏不听她们分说,唤来杨婶问究竟,得知二人都有份,遂各罚月钱二十文。
二十文,也就几个包子钱,但两人都瘪了嘴,其中尤以流云为最, 原来她每个月的月钱,只有五十文,这一下去了一小半;流霞的月钱也不多,仅有一百文,因此心里也不痛快。
张家上上下下,就属她们俩月钱最低,连小扣子每个月还能领到两百文呢,不过这并非林依克扣,而是杨氏发过话,称妾室的职责,是服侍男人,如今张栋不在东京,她们无事可做,便只能领一份低低的月钱。
流云想着下个月的月钱,只剩下了三十文,真伤心哭起来,一出房门就抱怨道:我们虽没能在大老爷跟着侍候,但也尽心服侍了大夫人,为何只能领这么点月钱?流霞暗叹,身为妾室,身不由己,再有钱又有何用,她只要身份地位足矣,遂道:你吃喝都是家里的,四季衣裳也由大夫人分发,哪有地方要花钱?五十文足够了。
流云瞪着泪眼,道:总要买些胭脂水粉。
流霞横了她一眼,道:大老爷又不在东京,你涂脂抹粉是要给谁看?流云张了张嘴,不知拿甚么回嘴,败下阵来。
流霞面露得色,连罚 钱二十文的沮丧都没了,笑容满脸的重回房中,帮杨氏收物事,献殷勤。
吃过午饭,林依先遣下人过去打扫房屋,再命家丁抬箱子,举家搬迁。
赵家离得没几步远,下人们还在搬箱笼时,林依就让张仲微带着她和杨氏走了过去,把房分了。
正房三间,照杨氏的意思,中间做厅,东边她住,西边是张仲微夫妻的。
林依逛了一圈,把靠院门和东西厢房,分给家丁住,东边剩下的两间,中间住 流云和小扣子,靠近杨氏卧房的,住流霞;西边中间住杨婶,靠杨婶夫妻卧房的,住青苗.林依分完房,特意问流云:没让你和流霞一起住,这下满意了?流云又是一个欲哭无泪,她与流霞住,好歹能让人瞧出身份有别,这下与小扣子挤一处,个个地拿她当普通丫头了。
分完房,箱笼也正好归置整齐,林依正要进房,却有家丁问道:几位主人,我们旧屋隔间住的洗衣丫头,可要唤她过来?林依这才记起,家里还有个王翰林送来的奸细,这可怎么安排好?让她住家里,睡都睡不安生,放外面,还要另租屋与她住,好不破费。
杨氏颦眉,亦是苦恼。
最后却是一向不管家的张仲微出了主意——一个洗衣的丫头,哪有资格住瓦屋,就在院子外,靠着墙边搭个棚子,能遮风蔽雨即可。
杨氏与林依皆称善,当即使命家丁去寻材料,将棚子搭好,叫那丫头搬了进去,仍旧替张家下人洗衣裳。
全家人都安置妥当,林依回房歇了会子,自后窗朝外看时,发现后面还有个小园子,立时来了兴致,拉着张仲微出去看。
那园子收拾得倒整齐,种着好些花木,虽然不是名贵品种,却也开得绚烂,叫人流连。
林依踱着步,丈量一番,笑道:地方不太小,可惜不是自家的,不然种几颗菜,就不用上街去买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杨氏房中传来一声低笑,但马上就克制住了。
林依听出是杨氏的声音,定是笑她不懂风雅,又怕伤着了她。
她也觉得自己太过俗 气,好好一个花园,竟想着种菜,不禁一时脸红,扑到张仲微怀里把脸藏起来。
张仲微同林依一样,自小生在乡间,不似杨氏一辈子都住在大城市,因此他觉得林依的想法才正常,种花虽好看,却不顶用,还不如种菜呢。
夫妻俩赏了会儿花,想坐下吃酒,又怕风吹着了,只好回房。
没过会子,小扣子就来取林依的铺盖,带来 杨氏的吩咐,让林依晚上仍去她房里睡。
小扣子抱着铺盖走了,林依欲跟过去,却被张仲微抓住,依依不舍道:只是叫你夜里过去睡,这会儿还早着呢,吃过晚饭再说。
林依依言坐下,闲话一阵,玩闹一阵,张仲微就又想起了那日的‘五姑娘’,非拘着林依动作一番才放过她。
一家人许久不曾住过宽敞的院子,个个兴奋莫名,晚饭后仍旧谈天说地摆龙门阵,夜深才睡。
毕竟是典来的房子,期限只有两个月,赚钱大计,仍刻不容缓。
如今欧阳参政风头正劲,林依便让张仲微仗势多请几日假,在家谋划谋划那块新买的地皮。
张仲微抚着盖了官府印信的地契,笑道:上回是清理烂果子地,这回换作填池塘。
林依瞧着他那欢喜劲,道:肖嫂子一家办事不错,还是请他们来。
张仲微点头称是,喜滋滋地将地契又看了好几遍,才交由林依收起,自己则到杨氏跟前扯了个谎,称同年办诗会,要去吃酒,溜了出去。
他到了肖大家,道明来意,肖大两口子就是靠帮人做工赚家用的,有活儿做,焉有不应的的道理,何况他们曾清理过烂果子地,有经验,晓得承包一说。
张仲微带他们到臭池塘瞧过,道:若有人问起,你们只说是官府造福于民,要填臭水池,切莫报我的名号,免得传到我们家大夫人耳里,责备我不务正业。
肖大两口子都应了,还是照上回 的价,领了钱,自去雇人挑土帮忙。
张仲微没花到一个时辰,就将事情办妥,高高兴兴回家,得意洋洋向林依邀功。
林依却直把他朝外推,急道:你与娘讲的是赴诗会,哪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吟完诗的?赶紧出门再溜达溜达,最好吃罢午饭再回来。
张仲微后悔不已,扯甚么谎不好,非要讲赴诗会,路上还想着能节约点时间陪娘子呢,这可好,半天光景都要在外度过。
他无奈走出门来,无处可去,便重回池塘边,准备亲自监工。
肖大两口子才雇了劳力来,正在分派任务,见到张仲微回来,忙一路小跑上前,道:张编修,你来得正好,有位姓时的官人, 不停问东问西,我们打发不了,还是你去见一见罢。
姓时的官人?莫非还是那争着买池塘的时昆?张仲微跟着肖大走去一看,果真是他。
时昆冲张仲微一笑,唱了个喏,问道:不知张翰林填了池塘,要盖甚么?张仲微见他三番五次纠缠,很不高兴,面无表情道:我只是为民做好事,填了这池塘。
时昆微微一笑:这池塘填好后,不比烂果子地差,空着岂不可惜?张仲微一愣,这才想起,他家买地盖酒楼的事,早在京城传为佳话,时昆虽然住在祥符县,但却是生意场上的人,哪有不知道的。
他暗暗自嘲,扯谎的功夫真不到家,在家在外,两下都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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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四章 仲微吃醋时昆见张仲微怔怔的不言语,竟把问题重提,再次问他填完池塘后,打算盖甚么房。
张仲微早已同林依商量过,这地方周围都是居民房,并不临街,因此要盖个两进小宅院,一进自住,一进出租。
但他讨厌时昆纠缠,不想讲与他听,便道:我张家盖甚么房,自有打算,不消时大官人操心。
时昆瞧出他的不耐烦,却未退缩,反而迈进一步,低声道:张编修,听我一句话,待你把池塘填平,修一清雅的客栈,保准你赚大钱。
张仲微暗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东京城里的客栈,都开在车水马龙之处,那些外乡客,怎会到这样僻静的地方来打尖住店。
他认定时昆是没能抢到池塘,故意来混淆视听的,因此不想再与其交谈,背着手绕到了池塘对岸去。
时昆见张仲微不理他,脸上现出失望之色。
肖大一面偷眼瞧他,一面与肖嫂子窃窃私语:你瞧那时大官人, 这又不是他家的地,管张编修盖甚么,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偏还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好不奇怪。
肖嫂子嫌他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拣了块土疙瘩砸过去,叫他住了嘴。
张仲微在池塘对岸站了会儿,不见时昆跟过来,回头一看,不见了人影,这才露了笑容。
他没站多久,就被池塘里的臭气熏得受不了了,心想自己真是进城时间长了,不如以前在乡下那般吃苦,就当去了诗会,中午还是回家去吃饭吧。
晌午时分,张仲微进了家门,故意抱怨诗会不管 饭,把杨氏糊弄了过去,惹得林依闷笑不已。
饭罢,林依把他揪进房里,问道:去哪里逛了会子?张仲微道:还能去哪里,只能到臭池塘边转了转,碰到个难缠的人。
他把遇见时昆的事讲与她听,又道:娘子,他居然叫我们盖客栈,还说那里盖间精致的客栈能赚大钱,你说可笑不可笑。
林依觉得奇怪,僻静的地方不好做生意,人尽皆知。
时昆出这样的主意,若是为了骗人,手段未免太幼稚,难道他真有一番高见?正琢磨,小扣子来报,称那天被青苗骂走的那人,又来了。
张仲微一惊:菲非还是时昆?他出去一看,还真就是时昆,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与他作揖,称特来拜见张编修,想与张编修一叙。
张仲微想也没想,就准备让家丁赶人,小扣子跑过来,小声告诉他,林依想见一见这位时大官人。
张仲微吃惊,进屋去问林依:娘子,这人难缠得紧,你见他作甚?林依道:我妇道人家,见他作甚么,只是想躲在屏风后,听你问他几句话。
张仲微问道:娘子想问甚么?是想叫我骂他几句?林依轻轻摇头,招手叫他过去,附耳几句。
张仲微听了林依的意思,不以为然,但买地皮盖房一事,本就是她的主意,只得依了她,请进时昆来。
时昆几次碰壁,今日终于得以进屋交谈,十分珍惜机会,一坐下就挑开了话题,仍提盖客栈一事。
张仲微坐在屏风旁,照着林依的意思,问道:人迹罕至的地方,盖了客栈,谁人来住?再说朝廷才下了禁令,官宦人家,不许经商。
时昆笑道:不是修一般的客栈,而是盖一座大院子,分成若干独立的小院,精致陈设,各取雅名,专门租与进京赶考的学子,同携家眷进京候职的官员……张仲微坐的位置,朝前能看见时昆,朝后能看见林依,他耳里听着时昆的话,眼睛朝后一瞟,正好瞧见林依凝神细听,眼神亮晶晶,想是觉得时昆的建议大有可取之处。
娘子看我时,眼神好像从没这样亮过,张仲微心头隐隐泛酸,毫不客气打断时昆的话,质疑道:瞧你讲得天花乱坠,何不自己盖去,不怕讲与我们得知,抢在了你前头?时昆起身一揖,笑道:张编修方才也说了,朝廷有禁令,你家为官宦,就算晓得修客栈能赚钱,也不好做这笔生意。
他进门时,就瞧见屋里的厚屏风后躲着个人,虽看不清是男是女,但以他猜测,那才是能作主的人,遂朝着屏风也拱了拱手,道:若张编修肯照我提供的图纸盖客栈,愿意现在就与你签订契约,预付定金,待房屋一盖好便买下。
池塘都还没填平,就先有了买家,这对于想倒腾房屋的林依一说,真是喜事一桩。
林依在屏风后,连连与张仲微使眼色,想叫他与时昆留个余地,日后再来详谈。
但张仲微瞧见时昆冲屏风作揖,气得不轻,哪里还看得到林依的眼色,呼地起身, 铁青着脸叫送客。
时昆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张仲微,他欲问个究竟,但张仲微却已背过了身去,无奈之下,只得告辞。
林依更是莫名其妙,几步自屏风后转出来,责问张仲微:咱们买地盖房,不就是为了赚钱?眼见得钱送到了家门口,你却朝外推,是何缘故?她讲着讲着,见流云几个在外探头,遂大步走过去,带着些气性儿,呯地一声关上了门,吓得院子里的下人俱缩头。
张仲微见她动作大,皱眉道:你也当心些,怀着身孕呢。
林依怒道:你既晓得我怀着身孕,就不该来气我。
讲好叫你问话,你却还没谈完便送客,你倒是说说,为甚么不就此让时大官人买下咱们的地和房?张仲微哑口无言,他能讲,是因为时昆冲着屏风示好?那屏风厚厚实实,根本不透亮。
他本已觉着理亏,正要落败,却想起林依那亮晶晶的眼神,心头又是一阵酸溜溜,遂梗着脖子道:不让他买,就是不让他买。
说完不等林依接话,气呼呼地摔着门走了。
他们两口子从来不曾红过脸,偶尔一次吵架,让下人们都吓着了,全缩在院子里,不敢吱声。
张仲微虽冲了出来,到底还惦记着林依双身子,便把小扣子一指,道:进去看着二少夫人,莫叫她摔了物事。
林依方才彪悍关门的模样,小扣子是瞧见了的,她瘪了瘪嘴,这劝解的差事,怎么就落到了她头上。
但二少爷的命令,她不敢违抗,只得小心翼翼朝林依房里去了。
张仲微很生气,但并非气林依,而是气自己,为甚么没有本事让林依看向他的眼神,也那般亮晶晶。
他一时胸闷,便走向院门,想出去吃两杯,一醉解千愁,但还没挨着门槛,就被流霞叫住了, 称杨氏有请。
张仲微只得回转,去见杨氏,杨氏也听见了他们两口子吵架,不问缘由,先把张仲微责备了一通,称他不懂得心疼媳妇,让林依置气。
张仲微听着听着,愈发觉得自己有愧、没本事,待得听完教诲,也不去吃酒了,干脆到马行雇了匹马,直奔祥符县,找张伯临谈心去了。
张仲微到祥符县时,张伯临还在衙门当差,听说兄弟来找,连忙告了假,出衙门来迎他,奇怪问道:你怎么不到家里去坐,却到这里来了?莫非有事?张仲微声音闷闷的,道:无事,只是来找哥哥吃两杯。
张伯临还道他是官场上遇见了麻烦,忙引他去了个酒楼,挑了间济楚阁儿坐下,细细问缘由。
张仲微只不过是吃干醋,外加恨自个儿没本事哄得娘子芳心,这叫他如何讲得?只好斟了满满两大杯酒,一杯递与张伯临,一杯无干不敬,道:我只是来寻哥哥吃酒,并无他事。
他满脸的愁苦,张伯临岂有看不出来的,忙问道:是在翰林院不顺心?张仲微摇了摇头,道:清闲之事,清闲差事,能有甚么不顺心的?张伯临略为放心,又安慰他道:你有欧阳参政帮扶,升迁只是迟早的事,无须忧虑。
张仲微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又与他碰了一杯。
张伯临瞧他这态度,的确不像是为官场的事,他酒杯挨着嘴唇,却不就饮,琢磨一时,忽得灵光闪现,忙放下酒杯,伸出胳膊将张仲微脖子一勾,贴耳笑道:好兄弟,告诉哥哥,是不是因为弟妹有孕,你空房寂寞,想找个人陪陪?这是哪儿跟哪儿?张仲微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住了。
张伯临瞧他木木的,还以为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遂将他肩膀一拍,笑道:你放心,这事儿包在哥哥身上,决不让伯母与弟妹知晓。
张仲微已回过神来,闪身一躲,道:哥哥说笑,我不爱这个。
寻欢作乐的事,全凭自愿,张伯临倒也不强求,只是奇怪:公事也不为,私事也不为,那你愁眉苦脸,是为哪般?张仲微继续吃酒,不作声。
张伯临又猜:得罪了伯母?(派派小说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两百二十五章 方氏转型张仲微依旧沉默,只埋首吃闷酒,这让张伯临发起急来,拿酒杯朝桌上一顿,道:你既是只吃酒,不说话,叫我来作客作甚么,我这便去了,莫耽误衙门的事。
张仲微见他急了,忙拉了他一把,欲将实情相告,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他不是不愿讲,而是不敢讲,那番捻酸狎醋吃醋的话若讲出来,让张伯临误会了林依的名节,如何是好?于是起身,与张伯临拱手唱了个肥喏,连声道歉,谎称是才搬了家,心神未定所致。
张伯临虽然不信这话,但大房搬家,他还是头一回听说,遂关切问询,就把先前的话题抛到了一边。
张仲微同他讲了新住处,张伯临当即表示,要带全家人去与他暖房。
张仲微称:哥哥不必如此客气,那房是典来的,又不是自家的,暖屋作甚。
张伯临道:就不许我们去瞧瞧你的新住处,认个门,好来往?他都这样讲了,张仲微还能说甚么,吃完酒便随他去见二房其余几人,讲了搬家一事,邀请他们得闲时去耍。
因没有定具体日期,张仲微就当是随口一邀,并未当作大事,夜里回家后也没向杨氏禀报,径直带着一身酒气去了自己房里。
他推开门,习惯性地唤了声娘子,不见有人答应,方才想起,林依如今夜夜都在杨氏那里,这间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摸了摸茶壶,是冷的,被窝,也是冷的。
虽说这些并非因今日争吵而起,但他还是坐在床沿,发了好半天的呆。
他头天夜里饮了酒,又没睡踏实,第二日就起迟了,日上三竿才去杨氏房里请安。
杨氏见他迟到,以为是不满头日自己的责备,于是有些不悦,与林依道:我以为他宿在了祥符县呢,原来竟回来了。
张仲微脸一红,慌忙跪下,请罪道:昨日与哥哥吃了几杯酒,醉了,睡得忘了时辰,这才请安才迟。
杨氏听说是醉了,哪还记得怪他,一叠声地唤人,叫杨婶去熬醒酒汤,叫小扣子去倒酽酽的茶。
张仲微忙道酒已醒了,让杨氏不必忙碌,杨氏却不肯听,仍旧张罗不停。
张仲微偷偷瞅了一眼 林依,见她脸上有些泛白,似是也没睡好,待要询问,却怕她还在生气,便摸到她旁边坐下,没话找话:我在祥符县见着了哥哥,他说不日便带全家人来替我们暖屋。
林依听了没反应,杨氏却在旁嘀咕一句:又不是自家的屋,暖甚么。
接着问张仲微:你叔叔与婶娘都来?这话问的是张梁和方氏,但重音却落 在后头。
张仲微心里咯噔一下,大悔,方氏来了,林依只有吃气的,好端端的讲这个作甚,真是昏了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十分地怪自己口拙,酒醒也要装作没醒,按过小扣子递来的酽茶,吃了满满一盏,又把杨婶新熬的醒酒汤喝了一碗下去。
那醒酒汤的滋味,真不怎样,张仲微喝完才后悔,皱个眉头,正好与林依搭话:娘子,有无过口的蜜饯?你又不肯盖客栈来卖,哪来的钱买蜜饯?有生意不做,夜归不报,林依这会儿对他两重气, 闻言脱口而出。
张仲微一愣,忙看向杨氏。
杨氏果然已听见了,问道:你们要盖客栈?林依自知失言,忙掩饰道:我们昨日画图耍子,输了的拿硬纸盖客,客栈……林依仓惶圆谎,却圆不下去,急得满脸通红,杨氏见她这副模样,却理解成了那是他们的闺房之乐,也脸红起来,摆着手道:二郎才喝了醒酒汤,你扶他过去歇着罢。
此话有如大赦,林依顾不得还在与张仲微生气,扶了他就走,一气回到卧室,才抚着胸口叫好险。
张仲微晓得林依不会轻易放过他,故意装可怜,朝床上软软一歪,一面偷眼看她,一面有气无力地道:才吃了醒酒汤,胃里闹得慌。
林依看他一眼,道:既然胃不舒服,为何扶的是头?张仲微大窘,慌忙把遮眼的手,挪到肚子上,继续叫哎哟。
林依实在撑不住,笑了,走到床边拎他的耳朵,问道:昨日买卖的帐,我待会儿再与你算,先问你一问,昨夜为何不归家?张仲微忙辩解道:回来了的,不信问守院子的家丁。
只是回的有些晚,担心吵醒了你们,才没敢过去告诉。
林依仍旧揪着他耳朵不放,气道:你不过去讲一声,我就以为你没回来,担惊受怕了一整夜。
张仲微理亏,不敢求饶,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道了声歉。
夫妻吵架,要想和好,最灵的就是一方服软。
张仲微这一声歉一道,林依的态度就软了下来,松开他耳朵,道:下不为例。
张仲微殷勤拉她坐下,问她早饭吃的是甚么,又问午饭想吃啥,林依却不卖帐,推开他的手,道:还有个歉没道。
张仲微装傻充愣:还有甚么,我不记得。
林依也不逼他了,道:不记得就算了,照我说的做便是。
昨晚你离家出走后,我已派人去打探过了,那臭池塘离礼部贡院,只隔着一条街,难得离考场近,地方又清幽,适合读书。
时大官人讲得不错,在那里盖个专供赶考学子租住的院子,再合适不过。
你今日就去寻时大官人,与他商定盖客栈的事,态度要和缓,但价钱不能让。
她只顾讲,却没发现,那醋劲儿上来的张仲微,已在磨牙。
我昨日就讲过了,咱们不与他做生意。
张仲微斩钉截铁地回绝了林依的提议。
为甚么?张仲微态度如此坚决,让林依气恼变少,多了几分奇怪。
为甚么?因为林依那亮晶晶的眼神,还是时昆作的那个揖?这理由,张仲微一个都不好拿出来讲,只好退了一步,道:你想修客栈,咱们盖便是,难道就非要卖给时昆?这笔生意,的确不是非时昆不可,但主意是他出的,盖了客栈却撇开他,是否有些不道义?再说他愿意出图纸,先签契约付定金,多好的事,为何不答应?林依想不通。
张仲微能感觉到林依带着狐疑的眼光,在他全身上下,来回扫视,让他倍感不自在。
林依盯了他许多,见他仍不肯松口,只好道:依你也行,但你得如实告诉我,为甚么不愿同时大官人做生意。
他……他……张仲微他了好几次,终于想出个能讲的理由来,他与咱们抢过池塘,此番出主意,定没安好心。
林依知道,张仲微的倔脾气上来,几头年也拉不回来,她不愿因为纠缠此事,耽误了正经活儿,遂朝桌边坐了,自取笔墨涂涂画画,研究盖个怎样的客栈。
张仲微端茶倒水,殷勤服侍了一会儿,但林依始终不理他, 最终自个儿觉着无趣,换了新离酒楼的青苗来伺候,自己则踱出院门,准备去臭池塘边上监工。
他顺着大路走了没几步,竟遇到了二房一家,张伯临手里牵着张浚明,怀里抱着张浚海,笑道:正准备到八娘的酒楼问一问你们的新住处,没曾想遇着了。
张梁也笑:看来今儿暖屋的日子挑的好,合该乐一乐。
张仲微连忙向李舒借了个家丁,使他先去与杨氏和林依报信,再陪着二房几人慢慢朝回走。
他们到家时,林依已领着几个下人在门口候着了,上前一番见礼,引进厅里见杨氏,又打发人去请张八娘.二房因为听说大房换了大房子住,人来得格外齐整,张梁夫妻带着小坠子,张伯临夫妻带着两个通房,两个儿子,挤满了一在。
几人则寒喧完,前面罗家酒楼送了几碟果子来,还带来张八娘的口信,称她生意忙,走不开,先送几样果子来道贺,到了中午,少不得还有一桌酒席。
林依笑道:忙才有钱赚,这是好事,不过再忙午饭还是要吃,中午叫她一定过来。
报信的人接了赏,应着去了。
方氏今日来,先见了林依略略现形的肚子,已有三分欢喜,这会儿又听说张八娘开着酒楼很出自息,愈发高兴起来,那往常总要讲几遍的尖酸刻薄话, 全然未提起,让众人又是诧异,又是暗喜。
李舒将襁褓中的张浚海塞到林依怀里,叫她抱一抱自己的儿子,沾点运气。
张浚明三岁的小人儿,爱跑爱跳,不时扑到大人怀里,嘻嘻笑着,让厅里气氛融洽不少。
中午 ,张八娘果真亲自送了一桌酒席来,鱼、肉、鸡、鸭,满满当当十几个盘子,众人围坐,和和乐乐吃了一顿饭。
直到大房一家回去,林依仍旧恍神,不敢相信方氏已来过。
且说那填土臭池塘,比当初清理烂果子地容易许多,没过几天就差不多填平了。
完工那日,青苗图新鲜,也跟去看热闹,不想在池塘边上,又遇着了时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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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六章 青苗明志时昆领着个长随,正在池塘边踱步,指指点点,高兴道:填池塘已将完工,近来天气又好,想必客栈很快便能竣工,到时咱们将其买下,家里又多一进项。
长随拍 马而上:这全因老爷出的好主意,说起来张家也该感激你。
青苗见了,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赶他道:我家池塘,不消你操心,且家去罢。
时昆从未遇过这般泼辣的丫头,唬得退后两步,但待得看清她是一个人,并非张仲微领着,就笑了,道: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一样物事,烦劳带给你家能替这池塘作主的人。
说着,自袖子里掏出一卷纸张,递与青苗.青苗不接,先问是何物件。
时昆料想她一个丫头,打开也看不懂,便道:你只管带回去,你家主人一看便知。
青苗听出他口气里的轻蔑,一时不服气,劈手就将那卷纸夺过来,当着他的面展开,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份房屋图纸,角上标着尺寸,顶上写着客栈二字。
她几眼扫完,不屑道:不过是张客栈图,我当是甚么稀罕物。
她轻飘飘一句话, 却让时昆大吃一惊:你竟认得字?青苗把下巴一抬,哼了一声:狗眼看人低,我不但认得字,还拨得算盘算得账,别以为你能做几笔生意,就自认为了不起。
说完把图纸朝袖子里一塞,转身就走,道:我虽不耐烦你,但事关主人,还是替你跑一趟,便宜你了。
时昆仍在惊讶中,与长随感叹道:多少正经小娘子都大字不识,张家一个丫头,竟能写能算,真叫人难以置信。
他正感慨,青苗却又回转,接着他道:你,我都答应替你传递消息了,怎地还不走,难道非要我唤人来硬赶?长随欲回骂,但想起他们是有求于人,只好忍住了。
时昆朝青苗一拱手,道了声谢,离开池塘。
青苗亲眼看着他们远离,又叮嘱了肖大几句,方才归家。
此时张仲微与林依都在房里,一个靠窗,一个靠门, 她站在台阶上琢磨起来,时昆让她把图纸交给能替池塘作主的人,那该交与张仲微,还是交与林依?时昆是见过张仲微的,若想交与 他,直说便是,没必要转个弯子,青苗轻轻一点头,参出了其中道理,直径向坐在窗边的林依走去,也不禀告,只把图纸递过去。
林依接过图纸,展开一看,面露惊讶,先瞧了张仲微一眼,见他正埋头读书,没注意这边,便仍旧把图纸卷好,塞进袖子里,再扶着青苗的手站起来,称坐累了,要去院子里转一转。
张仲微忙丢了书上前,道:我陪娘子去逛。
林依笑着婉拒:听说下回排差遣,得先考试,你还不赶紧背书去,我等着沾光封诰命呢。
张仲微确是有心升官,挣个诰命回来,好让林依看向他的眼神也放放光,于是依言重回桌边看书,叮嘱青苗小心服侍。
林依扶着青苗,慢慢绕到屋后,看四周无人,才把图纸拿出来细看,一面看,一面问:是时大官人托你送来的?青苗点了点头,道:二少夫人真是神机妙算。
林依心道,盖房的事要瞒着杨氏,而张仲微有公差在身,不好天天去盯着,往后少不得还要青苗相助,不如将此事告诉她,多个臂膀相助。
她拿定了主意,便将时昆献策,张仲微不允讲了出来,苦笑道:这事儿本来只瞒着大夫人,现在却还要瞒着二少爷,真是……在青苗心里,林依才是唯一的主人,让她瞒着杨氏也好,瞒着张仲微也好,丝毫没有心理障碍,甚至连张仲微为何不愿采纳时昆的建议都不问,只道:二少夫人要用时大官人的图纸,还需谨慎些,我看他居心叵测,得防他害人。
林依道:这是自然,你拿着这个出去,多寻几个牙侩,让他们找些懂行的人帮忙看看。
青苗应了,接过图纸,藏进袖子里。
林依领着她回房,谎称要吃新出的枣儿,塞给她一把钱,叫她出门去了。
张仲微潜心读书,丝毫没留意到这边的动静,让林依放下心来。
随后几日,林依寻出不少借口,让青苗一趟一趟的跑,好在她现在是孕妇,脾气古怪些也无人质疑,便将这事儿混了过去。
这日,青苗事情办妥,悄悄回禀林依,那边图纸乃是用心设计,大院中套着小院,各自独立,互不干扰,实为佳作。
林依定了心,决定就用这张图纸,暗道,时昆送上这份大礼,定然是有所求,这客栈盖好后,若他来买,少不得还要继续瞒张仲微,优先卖与他。
不过所谓买卖,当然是价高者得,到时若时昆出价高,想必张仲微也讲不出话来。
林依将图纸拿与张仲微看过,谎称是拿钱请人设计的,张仲微也不懂这个,她说好便好。
只是决定盖客栈,到底是采纳了时昆的意见,让他心里闷得慌,于是愈发发奋读书,誓要在差遣考试中,取得好成绩。
三日后,肖大将盖房的工匠集齐,客栈破土动工。
青苗因晓得了这事体,便有空就溜出去,代主巡视,监督工程。
自从她时常朝工地跑,时昆也去得勤了,有时就找她搭讪,有时送些果子,还有一次,竟带了个算盘,激着她拨了一回。
如此次数多了,饶是青苗在某些方面有些迟钝,也觉出不对劲来,但时昆献了图纸,就不好同以前一样赶他,只得耐了性子,同他周旋。
时昆的举动,青苗的态度,肖嫂子都看在眼里,一日终于忍不住拉了青苗问道:青苗,时大官人家里做着大生意,米粮满仓,钱财万贯,多好的人家,你怎地却总敷衍他?青苗脸一红,啐道:肖嫂子讲甚么胡话,他家再有钱,与我何干,难道要我上赶着奉承?肖嫂子急道:嗐,咱们又不是深宅大院里的小娘子,害甚么臊,时大官人对你有意,瞎子都看出来了,你就算要拿身价不愿上赶着,也该时不时露个笑脸与他。
青苗一听这话,就火了,跳起来道:肖嫂子,甚么叫要拿身价?我又作甚么要给他笑脸?我告诉你,我虽然是个奴婢,却也有些志气,断不肯与人做小的。
青苗声量大了些,肖嫂子望见时昆再朝这边张望,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
她慌忙打手势,叫青苗噤声,道:别说你是丫头,就是我这样的自由身,遇见时大官人,也只有把闺女送与他做小的份,哪敢觊觎主母的位子,你这妮子真是……青苗见她误会自己想做时家正室,脸愈发涨得红了,发誓赌咒道:我甚么身份,自己知道,决无痴心妄想。
富贵人家的门槛,我不稀罕。
说完气呼呼地,起身就走。
肖嫂子生怕她生气,到林依面前告一状,忙拉住她解释道:是我糊涂心思,误会了你,既然你有志气,我便助你如何,往后但见时大官人,我先将他拦了,免得近你的身,叫别个嚼舌。
青苗欢喜起来,道:甚好,如此多谢肖嫂子.肖嫂子终于重讨了青苗欢心,如释重负,仍去干活。
青苗则捡了块空地坐下来,一面以掌扇风,一面盯着工匠干活。
时昆在离她十来步远的一块大石后,手攥一把团扇,走来走去。
长随见他踌躇,奇道:老爷,你特特使我买了扇子来,却又为何不与她送去?时昆很不耐烦,道:你没听见她方才的话?不与人做小哩。
长随的心情,向来是随着主人而变,见时昆烦躁,他也烦起来,气道:那妮子真是不识抬举,多少人排着队想进咱们时家的门,她却还拿乔。
时昆狠瞪他一眼,道:多少人还比不上她呢,拿得笔,算得帐,我看那些所谓名门闺秀,一个也不如她。
长随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再不敢擅自讲话,蔫蔫退到了后面去。
时昆又犹豫了一时,到底还是没忍住,转过大石,将扇子递到青苗面前。
青苗正热呢,低头一看,好一把做工精良的团扇,两面素绢, 湘妃竹柄,上绣仕女纳凉图。
她见了扇子,满心欢喜,再抬头一看,却是时昆站在面前,登时就变了脸,唤肖嫂子道:肖嫂子,你方才答应我甚么?肖嫂子一面暗自可惜这段姻缘,一面爬上土坡,提壶倒凉茶,不由分说,把时昆撮到了旁边去,又站到他面前,挡住他看向青苗的视线。
时昆也不是傻子,此情此景,拿脚后跟也能猜见青苗的意思。
所谓强扭的瓜不甜,既是她无意,再痴缠也无用,时昆推开肖嫂子的茶,叹着气将团扇又带了回去。
青苗监工到傍晚,见时昆早已离开,轻松之余,又生出些惆怅,不禁暗骂自己几句不争气,收拾物事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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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七章 忧喜参半厅上,杨氏与张仲微夫妻,正在听一名家丁传杨家的消息,吕氏为了架空牛夫人,竟出狠招,搭出嫁妆,又向娘家借了一笔钱,给杨升买了个进纳官。
买官本属平常事,但如今有朝廷禁令,杨升一旦为官,杨家两栋酒楼就得关门,听说牛夫人为了些事,与吕氏闹得不可开交。
朝廷禁令为何而下,还不是因为牛夫人心术不正,要害张家,而今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让杨氏拿掌称颂不已。
青苗迈腿,欲进厅里去,却被个家丁叫住,递过一封信,说是四川来的,让她带进去呈与杨氏。
青苗接了,进屋见杨氏,呈上信件,再退至林依身后侍立。
杨氏拆开,瞧了几页,竟连封筒丢与林依,带着气道:你瞧瞧你弟媳,当初还道要与三郎守灵,装得情真意切,这才过了几年,就守不住了。
林依莫名其妙,拿起封筒一看,原来是远在眉州老家的田氏寄来的。
田氏在信中称,她三年孝期已满,而乡下又困苦,因此想进城来,侍奉公婆,与家人团聚。
这要求在林依看来,既合情又合理,不知杨氏为何大动肝火。
殊不知,她是个局外人,才得以客观看待,而杨氏自然而然的,是维护她的亲子张三郎,故对田氏有些态度也不奇怪了。
田氏虽然成亲早,其实比林依也大不了几岁,年纪轻轻就守寡,林依很有些怜悯她,因此劝杨氏道:娘是在乡下待过的,晓得那里的确不如城里安逸,再说咱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好。
杨氏的声音带了哭腔,道:一家人?叫她进城享福,让我儿子独自一人孤零零待在乡下?林依见杨氏忆起伤心事,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作声。
良久,就在她以为田氏进城无望之时,杨氏却又点了头,道:还是让她来罢,瞧她心思已活动,再在乡下待下去,怕是要出事。
这是担心田氏守不住,要出墙?林依不敢朝下猜,站起身来,应了个是字,又道:咱们有一季的田租,是三少夫人收着呢,那些钱,虽然又置办了些田地,但却还有剩的,此次她进城,正好让她带来。
还有乡下现有的那些田,托杨婶的儿子照管,娘意下如何?杨婶疑道:让杨婶的儿子管田,很是妥当,但田氏手里的钱,何不就留在四川,继续置田地?林依是想把田租运来,多几个本钱买地皮,但杨氏既已质疑,而剩下的田租也没几个钱,就只好把此想法打消,道:是我糊涂了,咱们现在又不缺钱使,就依娘的意思,把钱留在四川继续置地。
说完,回房写信,传达杨氏的意思,许田氏进城,并与李舒去信,请她派遣留守眉州的家丁护送。
田氏一介女流,独身进京,路上想必要花不少时日,因此林依不必急着为她安排房屋等事,一切只等她回信。
半个月后,有喜讯传来,圣上赏识欧阳参政,特赐他宅第一幢。
张仲微一家受邀,到参政新居赴宴。
参政夫人见他们来,很是高兴,尤其待林依与其他人不同,亲自领了她,参观自家新宅。
皇上钦赐的宅第,果然气象非凡,前后五间五进,宽敞明亮,一个园子,亭台楼阁,花团锦簇,与之前租住的房屋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林依看了,羡慕赞叹不已,随参政夫人同到水中凉亭坐下。
参政夫人先将修客栈的进度关心了一番,再提正事,道:如今铨司有几个缺,我们家老爷想让张编修去外省县城做个知县,被我拦住了,林夫人不会因此怪我罢?张仲微做知县,乃是高升,这是好事,参政夫人为何阻拦,原因林依一猜便着,定是她舍不得地皮房产的股份,不愿张家离京。
且不论参政夫人私心对错,既然她开口讲了,林依还能如何,只能慌忙欠身,道:参政夫人言重,我哪里懂得这些,只知我家官人能有今天,全靠欧阳参政赏识。
参政夫人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点头微笑道:你放心,边远小县不去,自有更好的等着他,我们家老爷,对张翰林是极为看重的。
林依起身道谢,待得重新坐下,突然想起一事来,问道:我听官人讲,他们升迁,是要考试的?如今还未开考,为何就有缺了?参政夫人道:又不是初次考试,考甚么试,再说张编修当年乃是头甲人选,就算初选,也不必考试。
林依疑惑了:那……参政夫人眼望水池对岸,面露不屑,嗤道:那都是王翰林想出的把戏……林依顺着参政夫人的视线看去,原来是王翰林夫人由一众夫人簇拥着,正在那里赏花。
她听过参政夫人的一番解释,方才明白,翰林院现有一微末小职空缺,皇上恩宠王翰林,许他自挑人选。
王翰林就想出了考试选人的方法来,命 翰林院的下级官员,读书备考。
参政夫人收回目光,道:能让王翰林自选的职位,能是甚么好差事,不过是想借此拉拢人罢了。
说完,深深看了林依一眼。
林依被看得胆战心惊,忙替张仲微表忠心,道:我家官人不想考哩,只是无奈。
参政夫人一笑,不置可否,微微侧身,指了池子里的锦鲤与她瞧。
林依瞧着那水中的鱼儿游来游去,忽然明白过来。
张仲微到翰林院才多少时日,怎会突然升迁,定是欧阳参政以为王翰林要拉拢张仲微,着急了。
如此说来,还得感谢王翰林,只不知欧阳参政会与张仲微安排个甚么职位,听参政夫人的意思,是不愿张家离京,那多半不是京城,就是京畿。
晚宴过后,杨氏率全家辞别,与 林依同坐一乘轿子回家,一路上握着她的手,笑逐颜开,称她得参政夫人赏识,让自己脸上有光。
又道:你是天生的旺夫相,二郎得你为妻,日后必能官运亨通,仕途坦荡,不似我那苦命的三郎媳妇,说是来冲喜,却……杨氏讲着讲着,伤心起来,慌得林依安慰了她一路。
回到家中,杨氏称头痛,林依扶她躺下,欲贴身服侍,却见张仲微站在窗外与她打手势,便换了流霞与流云进来,命她们小心伺候。
林依走出门去,正想问张仲微有甚么事,就被他拉进了自己的卧房,将门锁起。
林依还道他是想做那事儿,不悦道:百事孝为先,娘身子不爽利呢,我得过去伺候着,你自己解决罢。
张仲微按她坐下,道:这样的大事,我怎么解决得了。
林依将他的手一拍,道:就用他,怎么不能解决?张仲微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哭笑不得:娘子,你想哪里去了,我是指我升迁一事。
林依有些脸红,道:我也听说了,参政夫人透露你要升迁,且不愿咱们离开东京。
说完又笑了:这是喜事,我去讲与娘听,兴许她的头就不疼了。
张仲微将她一拉,道:我升迁,乃是小事,但你可晓得,欧阳参政替我挑的,是哪个缺?林依颇感兴趣,忙问详细。
张仲微表情十分复杂,道:你肯定猜不到……竟是祥符县知县一职。
林依大喜过望,这可是越级升迁,欧阳参政还真是有本事。
她正高兴,突然想起,亲属同地为官,理应回避,那张伯临还在祥符县做县丞呢,怎么张仲微又要去?张仲微见她面露疑惑,便知她也想到了问题所在,苦笑起来。
林依犹豫问道:大哥也要升官了?或是平调别处?张仲微低声道:前不久才见过大哥大嫂,你可曾听他们提起?林依凡事都朝好的方向想,道:兴许调令已在路上。
张仲微惨然道:大哥并非朝中无人,若有调令,哪能不知,只怕是朝中风向要变了……林依细细一思量,张仲微要调往祥符县,张伯临就得走,既然后者不是要升官,难道是要撤职?她越想越心惊,这果然是件天大的事,连忙推了 张仲微一把,催他去祥符县报信。
张仲微缓缓摇头,跌坐到椅子上,道:来不及了,欧阳参政既然敢将此事告诉我,就一定早有部署,我这时候去报信,除了会让他疑心,别无他用。
林依惊道:怪不得参政夫人拿王翰林拉拢人的事来试探我,原来大有深意。
张仲微也是一惊,问道:那 你是如何作答的?林依道:我也算是混迹官场夫人群多时的人了,怎会让她起疑,自然是表了一番忠心。
张仲微安下心来,道:他们试探人,是常有的事,你只小心应付,别往心里去。
林依点了点头,道:省的,既然得了好处,自然就得付出代价,何况只是费点神,并无妨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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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八章 伯临入狱张仲微没有料错,欧阳参政果然早有部署,说起来,这次是他与王翰林暗中合作,同力扳倒李简夫一派。
没出几日,那派许多官员撤的撤,贬的贬,而张伯临因是李简夫的女婿,牵连更甚,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锒铛下狱。
与此同时,张仲微提交文状,顺利通过了铨司差注,及过门下等一系列勘验手续,得到了祥符县知县的差遣。
一时间,张家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张仲微高升,忧的是张伯临入狱。
虽说倒霉的是张家二房,但同为张姓,哪有不忧心的,远在衢州的张栋着急上火,特意派遣亲信回京捎信,让张仲微去向欧阳参政打探消息,谋取营救张伯临的办法。
其实就算张栋不讲,张仲微也是准备去的。
这日他特意在酒楼订 了个济楚阁儿,备了一桌酒,只道是要谢师恩。
将欧阳参政请了来,等得酒过三巡,先大礼谢了欧阳参政提拔之恩,再恳求他拉张伯临一把,称张伯临本性纯良,虽然投靠李简夫,但并未做过有损欧阳参政之事,并暗暗提醒欧阳参政,张伯临曾参过王翰林一本,算得上是王翰林一派的政敌。
欧阳参政听着听着,笑了,张伯临与张仲微虽分两房,却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自然懂得,断没有提拔了张仲微,却任由张伯临在牢里的道理。
他饮下一杯酒,暗示张仲微,只要张伯临与李简夫脱离关系,不但能免除牢狱之苦,且能步步高升。
怎样才能算是和李简夫脱离了关系?张仲微陪欧阳参政吃完酒,回到家中,暗自琢磨。
此时张梁夫妻与李舒已入京,挤在大房的小院子里居住,一起商量救张伯临的办法。
张仲微回家时,见李舒抹着泪从西边正房出来,突然明白了欧阳参政的意思,他走进房去,见只有林依一个在里面,便将门关上,复述了欧阳参政的话,道: 欧阳参政竟是想让哥哥休掉嫂子?他没想到,林依听了这话,丝毫不吃惊,道:别提了,大哥是受李太守牵连,大哥都知道,叔叔和婶娘正逼大嫂自请下堂呢。
张仲微恍然,怪不得李舒方才是抹着泪出去的,原来是张梁和方氏逼她离开张家。
林依颇有些兔死狐悲,道:他日沾大嫂的光时,吃她的,喝她的,叔叔还拿她当个宝,如今怕受牵连,就要赶她。
若哪日我生意失败欠了钱,是不是也要赶我出门,再把债务推到我身上?张仲微也认为张梁和方氏此举不妥,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但要救张伯临,这又是最为便捷的方法,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两难境地,长吁短叹一时,突然起身道:我真是糊涂了,这样的事,自然需要大哥自己拿主意,光我在这里发愁有甚么用?林依道:极是。
说着取了几块散碎银子出来,递与他道:铜钱笨重,太显眼,拿这个去买通牢役,见到大哥再说。
张仲微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袖着银子出门,待贿赂过牢役,到牢中见到了张伯临,将欧阳参政的暗示和张梁夫妻的决定告诉了他。
张伯临听后,急道:胡闹,于情于理,都不能休了你大嫂。
她将如玉孝中产子一事告诉张仲微,道:这事儿李家是知道的,若休了你大嫂,惹得他们将我告发,如何是好?我如今虽然下狱,却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若声名受污,这辈子就完了。
张仲微惊呆了,良久方道:哥哥你好糊涂。
张伯临苦笑道:年少风流,如今知道错已晚了,好在咱们大宋不杀朝臣,顶多流放罢了。
张仲微跪坐在破烂的草褥子上,抬头四望,牢中除了家里送来的一床被子,别无他物,墙上发着霉,散发出一股子怪味,角落里有个破碗,盛着半碗浑浊不堪的水。
他越看越难过,抓着张仲微的胳膊,讲不出话来。
张伯临反安慰他道:当初娶你大嫂,也是看中了她的权势,因此如今一切,都是该受的。
又催他道:你还有大好的前程,别因着我被牵连进来,早些回去罢。
张仲微含着泪,三步一回头,离开牢房回房,痛哭了一场。
林依在旁坐着,不知他是因为救不出张伯临而难过,还是因为明明有办法却不能使能而伤心。
没过会子,院子里闹起来,林依向外问了一声,青苗进来回道:大少夫人要走呢,两位小少爷啼哭不止。
张仲微以为是张梁和方氏要休掉李舒,大惊失色,慌忙跑到厅里去,寻到他们,道:叔叔、婶娘,大哥孝中做的那点子事,想必你们是晓得的,怎能这时候休了大嫂。
方氏却道:无凭无据的,休了她又怎样,随她告去。
再说如今浚明大了,差的那几个月,根本看不出来。
张仲微急道:即便如此,咱们也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方氏从未听过张仲微讲重话,偶一听之,就觉得受不了,正要跳起来训斥,被张梁拦住了。
张梁心平气和道:仲微误会了,你大嫂是自请下堂,与我们无关,不信你去问她。
张仲微顿了顿足,转身出去,却不好亲自去问,便将林依扶出房,叫她代劳。
李舒此时正抱着张浚海朝门口走,见林依出来,连连朝她使眼色。
林依心知有缘故,便叫张仲微去陪着张梁与方氏,待他进屋,才朝李舒走去,低声问道:大嫂,你 真要走?李舒点了点头,小声道:趁他们都在房里,我把儿子抱走了,望你念在我们妯娌一场,莫要声张。
林依朝院子里看了看,除了李舒的陪嫁,别无他人,想来流霞流云之类,都已塞过钱买通了。
她劝李舒道:大嫂,浚海还小,你要带他到哪里去?今日仲微才去看过大哥,大哥不愿休你呢。
李舒苦笑道:伯临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看看当年的如玉就知道了。
他娶我,本就不是爱慕我的人才,平日里虽如胶似漆,大难来时,一样要各自飞,此时还不肯休我,不是不愿意,而是有担忧。
不过……她将一封快塞进林依手里,道:他毕竟是我儿子的爹,你叫他放心,那事儿我不会讲出去的,我爹娘那里,我自会打点。
林依将信藏进了袖子里,握住李舒的手泪流不止:别无他法了么?你如今娘家也去不得,带着个奶娃娃,能到哪里去?李舒扑哧笑了, 道:你以为我要到哪里去?只不过是官场风云,又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仍回祥符县住着,难不成官府要来抓我?她这样一讲,林依也笑了,李舒有儿子有钱有家仆,哪里不好过生活,将来只怕还有二房上赶着她的时候,倒是她自己太过忧虑了。
张梁和方氏很快就发现张浚明不见了,两口子一琢磨,肯定是李舒偷偷带走了,登时大动肝火,方氏站在院里骂娘,张梁要派人去追。
林依很看不惯他们的言行,仗着有杨氏撑腰,凉凉地应道:叔叔与婶娘要追也成,只是我们家没有人手,你们家的,又被大嫂带走了。
方氏抬头,到处张望,却发现门口的家丁,不知踪影,其他下人,也是一个不见,她料定是林依与李舒串通,大骂:你这黑心肠的,要害我孙子。
骂完林依,又骂张仲微:瞧你娶的好媳妇,不帮自家大哥,却帮着外人。
张仲微辩驳道:婶娘,浚海是跟着他亲娘走了,还会有事?他怕林依动了胎气,说完就把她扶了进去,带上房门才重新出来。
方氏见他不但回嘴,还护着媳妇,登时火冒三丈,要照着小时候,罚他的跪。
杨氏一听,也火了,怒道:你要罚儿子,到牢里把他救出来,爱怎么罚就怎么罚,莫要到我家耍威风。
张梁心想,张伯临就算救出来,官运只怕也比不上张仲微,何况张栋还在衢州风光。
以后二房求着大房的时候多着呢,怎好此时得罪了他们?他想到这里,嘴里训斥着你竟敢对大嫂不敬,劈手就给了方氏一巴掌。
落手后,他感觉不对劲,且四周变得静悄悄,抬眼一看,原来张仲微不知何时挡到了方氏前面,替她挨了这一掌。
张梁望着张仲微脸上的红掌印,想到他如今是侄子,且是做了官的侄子,就有些不知所措,举着的手也忘了放下去。
方氏亦怔住了,没想到护着媳妇的儿子,也会护着娘。
杨氏心里酸酸的,到底是亲母子,晓得护着,若换作是她,不知张仲微有无这份孝心。
林依站在窗前瞧见这一幕,先惊愕,后心疼,接着理智上来,生怕杨氏从此与张仲微生分,忙扶着青苗的手出去,道:大嫂既已自请下堂,还不想办法把大哥接回来?听说那牢里又黑又潮,再不着急,得了病可不得了。
此话如同投湖小石,激起千层浪,让各怀心思几人回过神来,纷纷行动,张仲微去寻欧阳参政,张梁去准备张伯临的干净衣裳,方氏则带人去备饭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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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九章 李舒留言张仲微去过欧阳参政处,打理好一切,便去牢里接了张伯临回来。
方氏接着,见他面容消瘦,狠哭了一场。
张伯临拜过长辈,谢过张仲微两口儿,先去沐浴更衣,收拾清爽了才来入席,举杯敬酒。
方氏不停地与张伯临夹菜,唠唠叨叨:我儿,赶紧吃,吃饱了好去把我孙子寻回来。
张伯临这次能出狱,就猜到了李舒已休,但他不知儿子被带走,抬头四周一看,果然只有张浚明,没了张浚海。
不过他同其他人是一个心思,儿子跟着亲娘,吃不了亏,再说张浚海只有几个月大,跟着李舒才是最妥当的,于是劝方氏道:娘急甚么,我这次能出来,多亏欧阳参政相助,待我拜谢过他,再谋一个缺,等到重新做了官,还怕你孙子不回来。
张伯临向来最会哄人,方氏一听就止了哭,饭也不吃了,回房翻箱倒柜,将私房钱两贯拿了出来,交与张伯临去谋缺。
酒毕,张伯临请张仲微作陪,去拜见欧阳参政,路上问他道:你大嫂带着你侄子,去了哪里?张仲微这回,有些瞧不惯张伯临等人的行为,道:你都把她休了,还问这个做甚。
张伯临辩驳道:我哪里肯休她,爹娘讲了,是她自请下堂。
张仲微看他一眼,道:若你们不逼她,她会肯走?夫妻本该共患难,怎能大难来时各自飞。
张伯临被兄弟一席话讲到羞惭,沉默不语。
二人走着,直到参政府第门首,张仲微才告诉他:大嫂有一封信留在我娘子那里,你去取来一看便知。
张伯临拱手谢了,同 他一起进去,递上帖子,等候欧阳参政接见。
此时,欧阳参政正在与夫人闲话,讲的就是张伯临兄弟。
欧阳参政自认为又多一助力,很是欢喜,参政夫人却泼冷水道:别看张伯临是张编修兄长,德行差远了,比不上张编修忠厚老实,为人可靠。
欧阳参政奇道:何以见得?我只听说张家大郎天资聪颖,更胜张编修百倍。
参政夫人不屑道:再聪颖,也得忠心可靠才行,你看他当日为了飞黄腾达,便娶李家女,如今为了重回官场,二话不说就将她休了,一点情分都不顾的人,能指望他忠于你?欧阳参政觉得夫人言之有理,张伯临理智冷静,凡事只选对自己有利的,干脆利落,毫不心软,从这些看来,他比张仲微更适合官场,但欧阳参政却不需要这样的人,他宁肯栽培老实听话的张仲微,更让人安心。
一番计较,欧阳参政心里已有定论,待得接见张伯临时,便只叫他去吏部提交文状,等候差注,其他的,只字未提。
以张伯临之精明,自然觉出了欧阳参政的疏远,但张仲微却安慰他道:先前我也是这般照章程办事,结果没过几天,就得了知县的缺。
哥哥且耐心等待,一定能得到个好缺。
张伯临如今失去了李简夫这座靠山,除了等待,又能怎样,只得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随张仲微回家。
大房住处,方氏已在指挥小坠子和锦书、青莲等人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张伯临很奇怪,以前 方氏想方设法要到大房来住,如今住着了,怎么却又要急着搬?青莲见他疑惑,悄悄告诉他道:大夫人好生厉害,虽然面儿上和和气气,却一丝便宜也不给二夫人占,二夫人自己受不了,这才想搬回祥符县。
张伯临见李舒把李家带来的两个通房丫头都留给了他,又是感激,又是愧疚,遂急急走去寻林依。
讨来李舒的信件,躲到屋后拆看。
他以为李舒信中是些悲切的句子,舍不得的言语,但没想到,完完全全猜错了。
李舒信中讲了这样几条:一、祥符县的房子,是她出钱租的,如今她已不是张家人,因此警告张伯临等,别打房子的主意,要想安顿,自寻住处;二、带走张浚海,非是要夺张家嫡子,而是替张家考虑,怕他们养不活,好心帮他们减轻负担,等到张浚海长大,还是让他认祖归宗;三、一日夫妻百日恩,张伯临如何待她,自己心里有数,但她却做不出无情无义的事来,因此将两个通房留给他,但卖身契还在她手里,若张伯临哪日不想要了,只给送还与她,不可私自变卖;四、眉州老家有两处房屋,一处是祖屋,二房有一半,那一半她不管,但那栋新屋,乃是她出钱盖的,如今休离,便要收回;五、二房乡下的几亩薄田,一直是她陪嫁的下人在照管,如今这些人也要撤回,请张伯临忙另觅人选,否则田地荒芜,她概不负责。
张伯临读完,心口一阵发疼,忍不住叫了声哎哟。
方氏闻声赶来,与锦书两个把他扶进房去,又是揉胸口,又是喂热茶。
张伯临满脸通红,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他推开锦书递来的茶,与方氏道:娘,祥符县的房子,乃是李氏租的,咱们是去不得了,如今我要在京城候选,不如就在附近租个房屋,待得获了差遣再另作打算。
方氏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去住已休儿媳的屋子,闻言脸也红了,吭哧了两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得那许多,你与你爹商量去罢。
张伯临捂着心口,让锦书扶了,到厅中见张梁,父子俩商量一气,决定将张八娘酒楼后院的三间房租下来,搬过去暂住。
这番打算,好是好,张八娘是张家的亲闺女,哪好意思多收钱,但那院子只得三间房,而二房上下,一共有七个大人,一个孩子,哪里住得下?张梁叹了口气 ,道:如今落魄,也只能挤一挤了,我与你娘带着浚明住一间,那雇来的奶娘,辞了罢,省些钱好买菜;另外两间一间住郭姨娘,一间住你的两个通房丫头,如此正好。
张伯临赞同道:还是爹会安排,我这就去问罗妹夫和八娘子。
张八娘早就听说张伯临落难,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却又帮不上忙,如今见兄长安然无恙归来,高兴得又是哭又是笑,再一听说他们要租自家的屋,哪里肯收钱,忙忙地亲自带人去打扫,让张伯临他们赶紧搬过来。
张伯临起初怕罗书生不愿意,推辞着要付钱,张八娘笑道:他才不理会家务事,大哥且放心大胆地来住。
张伯临这才受了,回去通知父母,辞别大房一家,又央林依派个家丁,去祥符县向李舒报平安。
林依应了,使人去祥符县,又把青苗做的点心包了几包,一并送去。
张仲微送过二房一家回来,与林依道:大哥对大嫂,虽然有些无情,但到底还记得与她个信儿去,不算全忘了昔日恩爱。
林依磨牙道:若换作我,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老死不相往来。
张仲微自倒了一盏茶水吃了,不慌不忙道:我看大嫂此举,只是权宜之计,她还是要回来的,不然为何把两个李家丫头留在了张家?林依一想,还真有这可能,不然李舒为何就留在了祥符县,却不回老家去?她替李舒不值,但各人自有各人的想法,旁人不尽得知,唯有感叹两句罢了。
张仲微走去摸了摸林依的肚子,道: 大哥是聪敏人,既是脱险,就不再需要我们替他操心,万事他自会处理。
又道:我今日替婶娘挨了一巴掌,娘心里一定不好受,娘子,你且去替我斡旋斡旋,美言几句。
今日事多,张仲微又一直在外面跑,以至于林依这会儿经他提醒,才想起他替方氏受过的事,忙捧了他的脸,细细看了一回,心疼道:叔叔下手也太狠。
张仲微暗叹一声,催她去杨氏跟前。
林依瞪他一眼,道:这会儿晓得着急了?当时挨打时,怎没想起来?张仲微赔着笑脸道:一时心急,哪想得起这许多。
林依教他道:叔叔老打婶娘,的确不好,下回再遇见,拦住他的手便是,何苦巴巴地把自己的脸凑过去,又吃了痛,又惹了娘不开心。
张仲微一愣,悔道:是我愚笨,下回听娘子的。
林依将他的脸又摸了一把,走出门去寻杨氏。
此时杨氏正躺在榻上,流云打扇子,流霞站在榻后,替她揉着太阳穴。
林依见了,忙问:娘又头疼了?我去请个郎中来。
杨氏摆了摆手,道:没甚么大碍,被二房一家吵闹了几日,这才头疼。
林依叹了口气,在榻边坐下,接过流云手里的扇子,帮杨氏慢慢扇着,道:他们也是心急,好在大哥已出狱,想必日子又好过了。
杨氏哼了一声,道:即使是官场,也见不得无情无义之人,你以为大郎休了妻,就有好日子过?只怕往后人人都要看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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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章 祥符赴任林依虽答应了张仲微的请求,但真到了杨氏面前,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犹豫半晌,方道: 娘,仲微这人,你是知道的……话才起头,就被杨氏打断:我知道你要讲甚么,娘不是那般小气的人,你叫二郎莫多虑。
林依感激一笑:娘——杨氏伸手取下她手中的扇子,温和道:你身子重,别累着,过去歇着罢。
林依如今与杨氏一个房,杨氏不让林依在这里歇着,却叫她过去,分明是想让她去定一定张仲微的心,林依会意,起身去了西边正房,将杨氏的意思传达。
张仲微听过,舒了一口气,道:幸亏娘大度,我去买些新鲜果子,与她送去,顺便到工地上瞧瞧。
林依瞥他一眼,笑道:讨好娘,也不用这般赶着,叫他们去买罢。
说着唤了青苗进来,叫她拿钱,让家丁买去,又问张仲微道:你打算甚么时候去祥符县上任?张仲微道:虽然得了缺,但现任知县还有一个月才任满,祥符县离东京就几步路,不着急,咱们下个月再作打算。
林依欢喜道:咱们典的这房子,正好还能住一个月,等到你上任,就搬到祥符县后衙去,不必再费神找房子。
张仲微点头称是,想到即将升任知县,喜不自禁,终于将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张伯临仍未候到差遣,眼看着任上攒下的几个积蓄越来越少,家中却无进项,心急如焚;而两个通房,毕竟是李家人,心偏着李舒,日子一久,就对他有些爱理不理,张伯临是有苦说不出,烦闷非常,于是走到斜对门去,寻张仲微 说话。
张仲微这半个月正好相反,家里又有钱,人又清闲,且还有个知县的盼头,天天侍奉母亲,陪伴娘子并未出世的孩子,好不快活。
张伯临将他一家子一看,聊聊后悔,道:我还不如被流放,至少家里人口是齐全的,不似现在,妻离子散。
张仲微嫌他讲得太严重,道:大嫂就在祥符县,又不远,你何不看她去,顺便瞧瞧儿子。
张伯临苦涩一笑:我哪还有颜面见她。
张仲微沉默下来,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 过了一时,想到酒能消百愁,遂请他去了酒楼,准备陪他一醉方休。
二人到附近酒楼,挑了个济楚阁儿坐定,叫上两壶酒,先饮了个三、四分醉。
张伯临拿筷子敲着酒壶,凄然道:兄弟,哥哥这半个月,过得好不辛苦,差遣迟迟没有消息,家里的钱,一日少过一日,再这般下去,只怕无米下炊。
张仲微忙道:我家里还有几个钱,哥哥若要,待我禀明娘亲,取来与你。
张伯临睁着半醉的眼看他,道:你做了几日官,也学会打马虎眼了,明明晓得我讲的不是这个。
张仲微垂下头去,嗫嚅道:哥哥,我哪一日不朝欧阳参政家跑几趟,无奈他只是推诿,我也无法。
张伯临问道:欧阳参政到底是哪里对我不满?张仲微茫然摇头,称自己已问过,但欧阳参政却不讲。
张伯临灰了半边的心,只觉得那酒都是苦的,大宋的差注,历来员多阙少,往往是三员共一阙,即一个差遣,至少有三个人竞争,至于花落谁家,就得各凭手段了。
他如今要靠山没靠山,要钱没钱,政绩就更不用说了,好容易自欧阳参政那里看到点希望,又给掐灭了,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张仲微见张伯临一杯接一杯的吃酒,晓得他处境艰难,却又帮不上忙,心里好不难过。
突然张伯临将酒杯一顿,道:我再活动一个月,若仍无希望,就回家种地。
张仲微吓了一跳,十年苦读,好容易挣来功名,岂能说丢就丢。
他忙着劝慰张伯临,宽他的心,张伯临却道:我又不是立时就走,说不定事有转机呢?张仲微见他还是乐观的,略略放心,便不再劝,只举杯同饮。
两三个时辰后,张伯临醉成了一摊泥,张仲微略为清醒,强撑着将他送回家中。
方氏领着锦书与青莲接着,把他们都扶了进去,一个躺床上,一个躺榻上,分别灌下满盏的酽茶。
方氏见张伯临醉得不省人事,责怪张仲微道:你也不劝着些,怎能由着他吃。
张仲微歪在榻上,苦笑道:哥哥心中烦闷,就让他醉一回罢。
方氏道:我听说你深受欧阳参政赏识,你媳妇又与参政夫人交好,何不前去,替你哥哥美言几句,哪怕是个微末小官也好。
张仲微闭上眼,缓缓摇头,道:早已去过了,若是有法子,也不至于去吃闷酒。
方氏坐在塌角,垂泪不已,道:当初我就反对要娶李家女,是你爹和叔叔非要搭攀高门大户,这才惹来一场祸事。
张仲微道:婶娘,话不能这样说,李家照拂哥哥不少,大嫂又贤惠,又孝顺,还与张家添了血脉……方氏一拍榻板,打断他的话,怒道:谁是你大嫂?事到如今,你还替她讲好话, 还嫌她把你哥哥害得不够?张仲微见方氏生气,慌忙起身,解释不停。
方氏却认为他是强词夺理,竟将他赶了出去。
张仲微踉踉跄跄,跌出门来,好在自家就在斜对面,门口又有家丁,见此情景,忙赶过来将他扶了进去。
林依闻讯,在内接着,将他安顿到房里,又命杨婶去煮醒酒汤,自已则拿了帕子,替他擦汗,嗔怪道:既是醉得很了,就在婶娘家歇好了再回来,难不成她还会赶你?张仲微可不就是被方氏赶出来的,闻言苦笑:婶娘怪我替大嫂讲话,不喜我哩。
林依不悦道:都这时候了,还犯糊涂。
欧阳参政为何不待见大哥,你们不晓得,我却是知道的。
张仲微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参政夫人讲与你听的?欧阳参政为何不喜欢大哥,快快讲来。
林依将参政夫人对张伯临无情无义的评价讲与他听,又道:我看大哥从此以后的仕途,不会太顺了,不过这是他自讨的,怨不得别个。
张仲微叹道:大哥心里,还是有大嫂的,当时他并未讲出休离的话来,还让我劝一劝叔婶呢。
林依道:大嫂说他是为了如玉的事,才不敢休她。
张仲微偏着张伯临,道:谁晓得是不是,或许大哥是真舍不得大嫂。
张伯临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林依不再强辩,接过刚煮好的醒酒汤,喂张仲微喝了下去。
这一个月里, 因张伯临不敢去见李舒,二房几乎与李舒断了联系,但大房却时常遣人去祥符县,看望李舒母子,交往一如先前。
转眼又是数十天过去,典房之期临近,但赵翰林却拿不出赎回房子的钱来,只得携妻登门拜访,央求张仲微与 林依再宽限一个月。
张仲微是宽厚之人,见昔日同僚有难处,自然不会步步紧逼,但他马上就要去祥符县,东京的房子再典一个月有甚么用?林依也是落过难的人,很愿意帮赵家一把,但他们的钱,全投进了地皮和客栈里,若拿不回这一百五十贯,资金将会周转不灵。
赵翰林夫妻见他们俩始终不肯答应,只得失望而归。
林依以为赵家要很拖欠几日,但没想到,没出两天,他们就把钱还了来。
原来那日赵翰林夫妻俩回家,为钱吵架,惹恼了赵翰林夫人,提脚就把个妾给卖了,不但还清了张家的钱,还让生活脱离了困境。
张家收回钱,开始拾掇行李,准备搬去祥符县。
此时田氏已在进京的路上,林依担心她到后寻不到人,便拜托斜对门的张八娘时常盯着些,到时告诉她。
张仲微赴任前,张八娘设宴,请张家两房吃了顿酒,与大房一家辞别。
三日后,大房举家搬往祥符县,住进了县衙后宅。
行李刚搬到,张仲微便去与前任知县交接,杨氏今日颇为高兴,让林依别急着分配房屋,先来逛后衙。
林依见天色尚早,便依了她,带着一众下人,慢慢逛去。
这后衙不算太大,但比他们先前住的地方宽敞多了,两进小院,前后分别七间房,北面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虽然没有小花园,但第一进院子的天井里,种着好些花木,生得极繁茂。
杨氏领着林依逛了一遍,怕她累着,便让流云搬来凳子,同她在那些花花草草前坐了,欢喜瞧个不停。
流霞捧上香茶,搁到她们手边,凑趣讲了好些讨喜的话,引得杨氏大悦。
流云有心要争一间单独的屋子住,不甘落后,道:大夫人,二少夫人,我带他们打扫屋子去?流霞嗤笑道:前任知县搬走时,早就让人打扫过了,你没瞧见这间间房屋都是干干净净?(派派小说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两百三十一章 李舒做客流云讨好主人不成,反被流霞奚落,很是生气,但当着杨氏和林依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强忍着道:大夫人,二少夫人,我一心想多为家里做点事,却没留意房屋已打扫过了。
杨氏今日心情好,笑道:知道你勤快,中午多赏你一道菜。
流云福身谢赏,觉得颜面挽回了几分,脸上又有了笑意,但她要的,可不仅仅是一道菜, 而是一间单独的屋子。
她的眼神,不住的朝林依那边瞟,心道以前是院子狭窄,没有空闲的房屋,如今前后十数间屋,总该轮到她了罢?林依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暗暗好笑,每次搬家,都要上演一出争房的戏码,她倒也不嫌累,如今两进院子,正好杨氏与林依夫妻各占一进。
房子是足够的,不存在分配的难题,因此林依不想代杨氏作主,出声道:娘,你带着流霞她们住第一进院子,我们住第二进,可好?杨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一点头,指向西边的厢房,道:流霞住第一间,流云与小扣子住第二间罢。
流云听她如此安排,虽不敢当面质疑,却委屈得直掉眼泪。
杨氏见状,不悦道:咱们家今非昔比,凡事都得讲规矩,没听说过哪家的通房丫头还能独占一间房的。
这规矩,流云懂得,但她心想,若是自己留在衢州,早就挣上个姨娘了,千不该,万不该跟着杨氏到东京来。
她越想越难过,竟飞奔去刚分到的屋子,伏在床板上哭起来。
杨氏大怒,道:二少爷才上任,咱们又搬新家,喜庆不过的日子,她却来触霉头。
流霞听得一声,忙追进房去,不知使了甚么法子,止住了流云的哭声。
林依暗呼一声阿弥陀佛,幸亏他们屋里没得妾,不然多生许多事端。
杨氏被流云这一闹,觉着累了,便叫林依去第二进院子料理家务,自己则扶了小扣子的手,走进房去。
林依到了后面,见宽宽敞敞的几间大屋,院子里又整齐,开心不已,带了杨婶青苗,又里外逛了一遍才进正厅。
杨婶与青苗都是手脚勤快的人,让林依坐着吃茶,自去收拾行李,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张仲微夫妻的箱笼归置妥当,重回厅内服侍。
杨婶指了院内剩下的一只箱子,问林依道:二少夫人,我与青苗住西厢头一间,离你近些,好服侍你?林依摆了摆手,道:罢了,我们房里人少屋多,将来又不会有妾, 你们一人住一间罢。
杨婶与青苗欢喜谢恩,各去收拾房间。
过了会子,小扣子来禀,称后衙与前衙相接处,有两间耳房,杨氏把家丁安置到了那里,又问林依想如何安排那名洗衣女。
林依暗道,当初留下王翰林送来的婢女,全因碍着他翰林院元老的面子,如今张仲微已不在翰林院当差,没了顾忌,不如将她打发了去。
她向小扣子道:我欲将那婢女卖掉或送人,不知大夫人意下如何?小扣子笑道:大夫人正有此意,请二少夫人与二少爷商量过后再行事。
林依点头,叫她回去复命。
中午,衙门一干僚属宴请张仲微,使他临近傍晚才带着一身酒气归家。
林依指挥着杨婶青苗忙碌了一通,将他安顿好。
张仲微仗着酒劲,抓住林依的手不肯放,杨婶忙拉着青苗出去了,还帮他们把门带上。
林依一阵脸红,但与个酒醉的人又讲不通道理,只能任由他抓着。
张仲微靠在榻上,将林依抱在怀里坐着,笑问:娘子,这后衙你还满意?林依拍了拍他的腿,笑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官,只房子一项,省下多少钱来?张仲微笑道:这算甚么,你瞧欧阳参政家的大宅,那才叫气派。
林依捏上他的脸,道:你野心倒不小,但给我记着,平平安安才最重要,你看大哥……提及张伯临,张仲微神色黯淡下来,道:祥符县县丞一职还空着,我瞅着心里难受。
又道:大嫂和侄子,就在祥符县住着呢,你哪日得闲,请他们来家里坐坐。
林依帮他调了调靠枕,道:我早想见见她了,不如就明日?张仲微摇了摇头,道:最近几日,有你忙的,肯定抽不出空闲。
林依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茫然看他,可等到第二日,就全明白了——衙门各僚属家的娘子们,携礼来访,主簿夫人、县尉夫人,乃至捕头娘子,跟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的登门,两三日后方休。
林依不曾见识过这场面,虽会应酬,但却不知那礼当不当收,也不知该如何回礼。
幸亏有杨氏从旁指点,方得以应对从容。
第四日头上,终于得了些空闲,林依揉着腰,坐在厅里看她们清点贺礼,叫青苗登记入账。
张仲微自堂前踱进来,见林依辛劳,心疼道:你若是累,就把这些家务事交与娘打理。
林依笑道:我只是盯着,又不动手,哪里就累了,若是没事做,闲得慌,才难受呢。
张仲微不信,小声道:你若不累,揉腰作甚。
林依看了下人们一眼,低声笑道:那只能怪肚子里的这个爱闹腾。
张仲微笑逐颜开,伸手欲摸,却被林依打开,嗔道:你不去前面料理公务,却回后堂来厮混。
张仲微笑道:我只是惦记你,抽空上后头来瞧瞧,这便去了,还有些公文要与主簿商议。
林依欲起身送他,被他按住,只得目送到门口,再接着看下人们清点贺礼。
待得这摊子事忙碌完,终于清闲下来,隔了两日,便使人去请李舒来家赏花。
李舒自从离了张家,只带着儿子在祥符县度日,轻易不出院门,连个说话的人也无,正是寂寞时,听闻林依来请,欢喜非常,忙忙的备了厚礼,坐轿子来看她。
林依在院门口接着,见她仍旧是奴仆成群,前呼后拥,料想日子过得不差,放下心来。
李舒进得院门,与林依相互见礼,又哄奶娘抱着的张浚海叫婶娘。
她带来的下人一溜儿进来,爬下与林依磕头,口称拜见知县夫人。
李舒笑道:休要怪我摆谱,我如今孤独寡母,不多带几个人,根本不敢出门,生怕让人劫了去。
林依听着有些心酸,勉强笑了笑,命人拿了封儿打赏。
她领着李舒进去见杨氏,坐下闲话,互问近况。
杨氏知道李舒与林依妯娌相得,定有许多知心话讲,便许她们去第二进院子耍,吃饭时再过来。
林依便与李舒到后面去,先绕着院子参观一番,再进厅分宾主坐下,李舒因见东面有两间厢房空着,便笑道:你家该添两个人了。
林依敷衍道:急甚么。
李舒掩嘴笑道:还不急,你肚子都挺起来了,还能伺候二郎?林依瞪她一眼,笑了,道:没得我辛苦怀儿,他却逍遥快活的理,且让他煎熬几天。
李舒笑个不停,道:你与东京的王翰林夫人,有得一拼,听说她家也是连个通房也无。
林依不以为然,道:不纳妾的人多了去了,值个甚么。
李舒却摇头,道:糊口都难的平头百姓,自然不纳妾,二郎如今堂堂知县,你不纳,自有人送了来。
林依胡作凶神恶煞状,道:来一个,赶一个。
李舒愈发笑得厉害,笑着笑着,眼时却淌下泪来,道:你是有能耐的,拿得住自家男人,才敢讲有底气的话,不像我,半点自信也无,生怕休妻的话自大郎嘴里讲出来,急急忙忙就先走了。
张伯临到底想不想休妻,林依猜不着,不好妄言,只得劝李舒莫要太难过。
李舒抹了泪,问道:听说他这个把月,过得艰难?林依点了点头,把二房一家的近况告诉她——全家人借了张八娘酒楼后的三间挤着,张浚明没了奶娘,由冬麦带着,日夜哭闹;锦书和青莲担心张伯临娶继室,惶恐不安;张梁在街上摆了个摊儿,替人代写书信,赚几个菜钱;方氏带着任婶和小坠子,亲自照料全家人生活,倒安静了不少。
李舒用心听着,却不见林依提张伯临,忙问道:你大哥还在为差遣奔波?林依看了她一眼,道:欧阳参政认为大哥休妻,是无情无义,不肯用他呢。
如今员多阙少,他又没钱打点铨司,只能排队等着。
李舒怔道:这……若他心里曾想着要休我,这便是自作自受;若没想过……那我自请下堂,岂不是害了他了?林依看着她,微微叹息,这人世间,最难猜的,最猜不透的,就是人心。
张伯临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旁人哪能得知,只有去问他自己了。
不过事已至此,就算问明白了又如何?李舒大概也明白,事情已无斡旋的余地,何况张梁和方氏认定是她连累了张伯临,就算不离开张家,她也没好日子过。
第两百三十二章 田氏进京林依见李舒黯然神伤,正欲安慰她几句,却见青苗拿了封信进来,忙问:是三少夫人来信了?青苗笑道:二少夫人神机妙算。
李舒见她有事要料理,起身告辞。
林依留道:好容易来一趟,大嫂吃了饭再走,咱们一起来看弟妹的信,想必是她快到东京了。
李舒笑道:都住在祥符县,来往倒也方便,改日再来叨扰罢。
又苦涩一笑:我如今已不是张家人,哪能与你同看家信,这声‘大嫂’,也切莫再叫了,免得让人误会。
李舒听她这样讲,愈发伤感,亲自送她出了院门,又去讲与 杨氏得知。
杨氏虽也叹息,但却没放心上,毕竟是二房的事,与她没甚么相干。
林依拿出田氏的来信,奉与杨氏,杨氏却道:我已瞧过了,你自看罢。
林依点头,当场抽信出来看,里面果然是讲田氏已近京都,两日内必到。
杨氏道:我们离乡时与她买的丫头,已经嫁人,她只一人进京,很好安排,就住我这进院子的东厢房,叫流霞与流云去收拾。
流云与流霞领命,寻了铺盖器皿,到东厢去了。
杨氏又问起王翰林所送婢女的事,林依却已忘了,忍不住一阵脸红,忙回到第二进院子,使人去前面请张仲微。
张仲微正与几位幕僚议事,听得林依唤他,匆忙赶回后衙,问道:娘子何事寻我?林依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耽误不了你的事——王翰林送来的媳妇,我寻牙侩来卖了,可使得?张仲微道:如今我与王翰林无甚关联,卖就卖罢,不过,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来?林依脸红道:刚搬来时娘就提过,被我给混忘了。
张仲微笑道:你怀着身子,难免疲惫,忘记一两件事,也没甚么。
说着低下头,朝她脸上香了一口,重回前衙去了。
林依想着田氏只身一人来京,无人服侍,正好把洗衣女卖掉,换个小丫头来。
她使人请来牙侩,道明意图,牙侩听说知县夫人要照顾生意,只觉得满脸生光,忙忙地拿一个极俊俏伶俐的小丫头,来换林依的洗衣女。
林依是买卖过人口的,一眼就瞧出,这笔生意,是牙侩亏了,于是坚持要加钱。
牙侩却不肯收,道:林夫人到我这里换人,是小人的荣耀,是贴本也心甘情愿。
林依这知县夫人,乃是崭崭新,生怕行为举止不当,给张仲微脸上抹黑,于是坚辞不受,非要加钱。
杨氏得知后面的情形,却使小扣子来把林依唤了去,教她道:你在他这里换人,就是给他撑场面,能与他招揽来无数生意,这同参政夫人总上张家酒楼吃酒,是一个道理。
那小丫头,你只管收着,值不了甚么。
林依觉得杨氏所言,有些道理,遂听从了她的意见,同牙侩做成了这笔生意。
新换来的小丫头,进张家门前,经人调教过,礼仪举止,都是大户人家婢女的作派,再见林依时,自动自觉跪下磕头,请她赏名字。
林依道:我不是你正经主人,你是要服侍我家三少夫人的,等她来了,请她赏名儿罢。
那丫头闻言,依旧磕头谢了。
林依见她知礼,有几分欢喜,命杨婶教她规矩,晚上送到杨氏那边,与流云和小扣子同住。
张家大房虽然搬到了祥符县,新盖的客栈却还未竣工,因此青苗时常奉命找借口,前往东京查视。
这日家中无事,她便照例寻了个由头,前往东京城,先到工地转了一圈,再去罗家酒楼,代张仲微夫妻探望张八娘.不料,张八娘却不在酒楼内,跑堂地拉住青苗道:你们家当夫人出了事,被我们掌柜的 扶回家去了,你赶紧瞧瞧去罢。
青苗心里的少夫人,只林依一个,闻言啐道:乱嚼舌头,我们二少夫人在家安稳坐着呢。
讲完忽地警醒,莫非是三少夫人田氏?她一路飞奔,赶到罗家,进门一看,那坐在偏厅痛哭的,不是田氏是哪个。
再细一瞧,只见田氏头发散了,钗环不见了,抹胸被撕破老大一块,露着雪白的胸脯,却使一把团扇勉强遮着。
那把团扇,双面素绢,湘妃竹柄,上绣仕女纳凉图,青苗瞧着眼熟,正待细想,却听见张八娘唤她,忙上前去行礼,询问究竟。
张八娘满脸焦急,道:三少夫人刚到东京,还未进城便遭人打劫,多亏一位姓时的官人跑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得以脱身。
青苗一怔,终于想起这把团扇在何处见过,再看田氏胸前时,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里头。
张八娘未曾留意青苗的异状,继续道:我家官人与时大官人上官府报案去了,想必不久便有回音,你这会儿来得正好,赶紧回祥符县报信,请二少爷同二少夫人使人来接三少夫人。
青苗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却终究忍不住,回头多了句嘴:八娘子若有多的衣裳,就拿一件与三少夫人换上罢,总拿把团扇遮着,也不是个事。
张八娘道:刚才就要与她换,她却只是哭。
田氏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湘妃竹柄,闻言脸上潮红一片,忙随张八娘进屋换衣裳去了。
田氏被打劫,还走了光,乃是一件大事,青苗不敢耽搁,一路飞奔回祥符县后衙,禀报与杨氏等人。
众人听说了消息,都是大吃一惊,林依急急忙忙地叫小扣子到前面说了一声,派衙门的轿子去接田氏。
杨氏眉头紧锁,奇道:田氏有李氏家丁护送,怎会被打劫?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全投向青苗,等她回答。
青苗一愣,仔细回想一时,答道 :我没见到甚么家丁,八娘子也不曾提起。
杨氏满腹狐疑,焦急等待田氏到来,又怕累着林依,便叫她回去歇息,等人到了再叫她。
林依也心急,待要留下,却见青苗与她打眼色,便依了杨氏,回到第二进院子。
青苗扶了林依坐下,禀道:方才人多,事关三少夫人名誉,我没敢开口——她不光被劫了钱财首饰,胸前的衣裳也被扯破了,白花花的肉露着。
林依大吃一惊,急问:此事还有谁知道?青苗想起那把团扇,道:是时大官人救她回来的。
时昆?青苗点头,答了个是字。
林依略略放心,时昆还惦记着张家新修的客栈,想必不会将此事外传。
张仲微自前面匆匆赶回,先见过杨氏,又来寻林依,焦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林依示意青苗,让她将田氏的情形又讲了一遍。
张仲微听得是时昆救了田氏,不但不感激,反而生气道:我就晓得姓时的不是好人,那些甚么劫匪,多半是他找来的,想借此来要挟我们把客栈卖他。
林依不知他为何如此恨时昆,好笑道:时昆能认得我们家三少夫人?真是稀奇了。
青苗也奇怪张仲微的态度,道:二少爷,三少夫人进京的事,连二房都不知道,时大官人怎会晓得?张仲微理亏,忿忿坐下,不再言语。
林依只当他是着急,忙命青苗倒上凉茶,又安慰了他几句。
张仲微坐不住,拿了自己的帖子,称要打点这次的意外,匆匆出去了一趟才回转。
半个多时辰后,田氏乘坐的小轿到了门口,流霞带着流云等人将她接进厅里见杨氏,小扣子则来请张仲微与林依。
张仲微两口子到时,田氏正在厅上跪着,哭作一团。
林依不禁奇怪,她才受了劫难,又是新到,要哭也是坐着哭,怎么却跪着?流云要讨好当家人,悄悄告诉林依道:李氏家丁本要护送,三少夫人却为了节省路上的开销,拒绝了。
她搭乘一条商船进京,路上倒无事,进京前却在荒郊野外让人给打劫了。
大夫人气她行事糊涂,这才罚她的跪,不许她起来。
林依听了,也生出一肚子的火,田氏真是条糊涂虫,怨不得杨氏一直不喜欢她。
她这趟若失了清白身,就是害人害已,即使不替自己打算,也该想想张家的名声。
林依侧头一看,张仲微面色冷峻,想必也是气着了。
他两口子都不出声解围,田氏就只能一直跪着,啼哭不止。
杨氏被她闹到头疼,叫流霞来揉太阳穴,又遣闲杂人等,问张仲微道:你与开封府尹关系如何?张仲微却答非所问:儿子已遣人送帖子去了,抓住劫匪,一定治以重罪。
杨氏欣慰点头,道:你到底做了知县,行事机灵许多。
林依听得云里雾里,觉得他们是在打哑谜,便悄悄一拉张仲微的袖子,小声问究竟。
张仲微低声道:也没甚么,就是知会府尹,抓住那几个贼人,不要客气,朝死里打——此事到底与田氏名声有碍,不能传出去。
林依明白了,那几个劫匪,多半是不能活着走出府衙大门了。
第两百三十三章 青苗砸人杨氏还有话要问田氏,却碍着有张仲微这大男人在,遂以林依身重体乏为由,让张仲微扶她回房休息。
待得厅中只剩了她与田氏,方开口问道:你衣裳被撕破,还有谁看见了?田氏捂着胸口,双颊飞霞,蚊蚋般答道 :时恩人救我时,瞧见了。
杨氏又急又怒,朝小几上猛拍一掌,一个茶盏盖子跌到地上,捧得粉碎,吓得田氏花容失色。
杨氏狠狠盯着田氏,悔道:早知你行事如此轻率,当初就不该娶你进门,冲喜没冲成,倒要变作张家的笑话。
田氏心里藏着那把扇子,待要辩驳,杨氏却已出声唤流霞,命她将田氏送进东厢第一间,从今往后,不许踏出房门半步,一日三餐,全送到房里去吃。
田氏被软禁,吓得浑身发软,哪还敢提团扇,忙把嘴紧紧闭了。
流霞一人拉不动她,又唤了流云和小扣子进来,三人同心协力,将她搀进东厢,劝道:三少夫人,你是守节的人,出不出房门都一样,你瞧这屋子,二少夫人亲自带人收拾的,色色都齐全,你就安心在这里吃斋念佛罢。
这番劝慰听在田氏耳里,怎么都不是滋味,一时觉得是奚落,一时觉得是挖苦,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流霞几人退出房门来上锁,提醒道:三少夫人,要哭也小声的些,不然被大夫人听到,得送你回乡下去。
田氏心想,早知进城来是这番光景,还不如独自在乡下逍遥快活呢。
她这般想着,那哭声就愈发大了起来。
流霞听得直皱眉,又怕杨氏怪罪,忙走进厅里去,道:大夫人,我去劝劝三少夫人?流云嘀咕道:有甚么好劝的,直接塞块帕子了事。
流霞一掌掴去,骂道:三少夫人是主人,岂容你这奴婢多嘴?流云委屈,欲申辩,杨氏冷冷看她一眼,道:不懂尊卑的妮子,打得好。
流云吓得冷汗淋漓,缩了头,不敢再吱声。
流霞又请示杨氏,如何待田氏。
杨氏还带着气恼,道:不必管她,哭累了,自然就歇了,若旁人问起,就说她思念亡夫,这才哀切不止。
流霞应了,退至一旁。
杨氏想起田氏被撕开的抹胸,就心神不定,于是命流霞请来张仲微,道:田氏承蒙时大官人相救,该备个酒谢他。
这话在理,纵然张仲微对时昆没好印象,也不得不答应下来。
回去转告林依,让她做准备。
隔日,时昆接到帖子,笑一声张编修做了祥符县父母,倒离我很近了些,吩咐长随备厚礼,动身赴宴。
张仲微到外面待客,林依在里面清点礼物,大小盒子摆满了桌,这时昆,竟是上到杨氏,下至张家新来的小丫头,一个没落下,人人都有份,让人不得不感慨,如此八面玲珑的人,怨不得生意做得好,发大财。
林依注意到,除却三位夫人,就属送与青苗的礼最厚,锦盒里盛的,竟是两支镶珍珠的金钗,光彩夺目,把流霞这姨娘的礼都压了下去。
林依心知有缘故,没有声张,待其他人的礼物都分发了下去,才独留下青苗,将那锦盒递与。
青苗打开盒子,见是一对价值不菲的金钗,吓了一跳,忙丢回林依手里,道:这礼太重,我收不起。
林依道:收不收得起,由我说了算,但其中有甚么缘故,却得由你告诉我。
青苗不是扭捏之人,大大方方把在工地上的一些事讲了,道:二少夫人,你是晓得我的,不愿与人做小,时大官人把我想差了。
林依盖上盒子,道:那这份礼,还真是收不得,待会儿叫二少爷还与他。
青苗笑道:还是二少夫人懂我。
林依见她脸上带笑,眼里却是惆怅,不免暗叹一口气,起身开了自己的首饰匣子,取了一只珍珠簪,递与她道:这是大夫人自衢州带来与我的,虽比不上时大官人的那两支,但也算好的了,你且拿去戴罢。
青苗摇头,不肯接。
林依也知道,青苗的惆怅,不是为金钗,但还是把珍珠簪插到了她头上,道:这是奖励你有骨气。
青苗谢了赏,告退出来,顺着天井新移的一排海棠,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外面去。
合该她与时昆有缘,才出门,就遇着了。
时昆见了她,又惊又喜,道:我这几日生意忙,不能在工地待着,匆忙去了两次,却又没见着你。
青苗没好气道:那又不是你的地,不消劳烦时大官人每日去盯着。
时昆笑道:你还是这脾气,不曾改。
青苗见他摆出十分熟络的样子来,更加生气,扭身就走,时昆就叫住她道:你头上多了珍珠簪,却不是我送的。
青苗猛退两步,恨道:我虽是个奴婢,也容不得你这般轻薄,若再叫我听见这样的话,休怪我不客气。
时昆觉得她是误会了,上前两步,想要解释,青苗却以为他要耍混,捡起一块石子就丢了过去,没想到,那石子虽小,却有个尖角,正中时昆额头,立时流下血来。
时昆捂着脑袋,傻了,青苗见他头破血流,一时心虚,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
张仲微听到动静,搁了酒杯走出来,见时昆满头是血,吓了一跳,忙问出了甚么事。
时昆已回过神来,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走路不当心,磕了。
张仲微连忙叫人端水来,与时昆清洗伤口,又上了些药,将他送了回去。
张仲微是个实诚的,时昆自称是磕伤,他就当作是磕伤,并不深究;待人走后,便进到内院,向杨氏回禀待客的情况,称时昆在桌上只是谦逊,不敢居功。
杨氏隐晦问道:他可曾提起当时的事?张仲微愣了一愣,才明白杨氏问的是田氏被劫的事,摇头道:只骂了一通劫匪可恶,并不曾多讲。
杨氏闻言,猜想时昆算是个嘴严的人,稍稍放心,挥手叫张仲微下去了。
流霞与流云送饭到东厢房,搁下食盘就走,却被田氏叫住问道:怎地这时候才送来?流霞耐着性子解释道:三少夫人莫怪我们送饭来迟,这全是为了你——时大官人救你一场,总要请人吃个便饭,方才厨房赶着做席面,所以没顾得上你。
田氏正扇着团扇,闻言停了下来,惊喜问道:时大官人来了?我这次脱险,多亏了他,得去谢他一谢。
流霞欲答话,流云却拉了她就走,道:三少夫人出不得房门,怎么谢,咱们赶紧去吃饭是正经,饿得慌。
流霞被她拽出房来,只好带上门,埋怨道:三少夫人到底是主人,你怎能如此怠慢,还嫌上回那巴掌打得不够?流云就是记恨着那巴掌呢,全算到了田氏头上去,闻言不屑道:她一个寡妇,又没一儿半女,也值得我们奉承?流霞道:你怎知她就没飞黄腾达的时候?流云笑道:就算有这命,也是到别人家,在我们家,是不会有这机会了。
流霞略一想,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笑着:休要胡说,三少夫人立志守节的。
她们隔着门板讲话,哪里消得了音,全一字不漏的落在了田氏耳里,让她又是臊,又是不甘心,饭也吃不下,委委屈屈伏在桌上哭了半天。
眼看着饭菜都凉了,她还没动筷子,正想叫小丫头来收下去,却忽闻窗外有人交谈,悄悄推窗一看,原来是林依派给她的小丫头桂花正在问青苗:姐姐,时大官人不是刚走,怎地又来了?青苗神情有些慌张,匆匆答道:没有亲自来,只是遣了个人。
桂花又问:遣人来作甚?青苗似是急着走,不耐烦道:我怎么晓得,自己打听去。
说完就朝第二进院子去了。
田氏听得是时家来人,满心欢喜,招手叫桂花进来,拔下发间的一根琉璃簪,塞到她手里,使她去打探消息。
桂花接了簪,藏进袖子,跑到耳房里,向家丁问了两句,回来告诉田氏道:三少夫人,时家来的是个媒人。
田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问了三遍,方才肯定,紧紧将那把团扇抓了,欲去见杨氏,又有些害羞,只得耐着性子,在屋内等候。
且说青苗到了第二进院子,急急忙忙寻到林依,扑通跪下,叫道:二少夫人救我。
林依吃了一惊,忙问出了甚么事。
青苗哭道:我失手砸伤了时大官人,躲了出去,方才回家时,听门上说,时家派人来了,想必是来找我算账的。
张仲微从前面进来,恰好听见这话,惊讶道:原来时昆头上的伤不是跌的,而是你砸的,你好大的胆子。
青苗得他责怪,愈发哭得厉害,却不忘解释:他言语轻薄,又欲图谋不轨,我是为了自保……(派派小说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两百三十四章 一腔执念张仲微急道:你要整治他,我半分意见没有,还要与你道个‘好’字,但他今日乃是我们家的客人,你要砸,也得等他离了张家,不然他平平安安来的,到了趟知县府,就带伤回去,这叫甚么说法?林依劝道:青苗一向是火爆脾气,说也说不好了,你还是到前面去探探消息,看时家来的是甚么人。
张仲微应着朝前面去,但还没踏出厅门,就见流霞领着个媒人打扮的人,撑着清凉伞,往这边来了。
他退回厅内,指了让林依看,林依忙叫青苗起来,躲进西厢去,莫让别个瞧见了泪痕。
未几,清凉伞儿随流霞进来磕头,只见她黄背子,一窝丝,果真是个媒人,再一问,时家遣来的人,正是她。
林依同张仲微想起刚才青苗吓的那样儿,都忍不住地笑。
媒人上前,道明来意,一是要为青苗赎身,二是要替时家提亲,求娶青苗。
又要赎身,又特特遣了媒人来,是纳是娶,一目了然.林依且惊且喜,与那媒人道:青苗自幼服侍我,我也愿她有个好归宿,不过她肯不肯走,还得问她自己的意思,你且先回去,待我问过了她再回信儿。
她欲打赏,青苗却在西厢,杨婶在厨房,虽有流霞在跟前,却不好让她见着钱,于是只好亲自进里间,取来上等封儿,递与媒人。
媒人接了丰厚赏钱,觉得此事有望,欢天喜地。
又见林依挺着肚子还要亲力亲为,自认为发掘了另一条生财之道,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告辞离去,直奔县城牙侩家。
林依送走媒人,唤了青苗进来,将方才的事讲了,笑着看她。
青苗红着脸,扭捏起来,半晌方道:不是来找我算账的就好。
林依扑哧笑道:你就这点儿出息?就算时家上门寻理,还有二少爷护着呢,别忘了,他如今可是堂堂知县。
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去看张仲微,这才发现,后者正唬着一张脸,黑似锅底,忙惊讶问道:时家提亲,乃是喜事,你沉着脸给谁看呢?张仲微不做声,待青苗躲了下去,才道:娘子,你也不想想, 青苗再能干,也只是个 婢女,他时昆家大业大,作甚么要娶她?林依不以为然,道:时昆有钱不假,但只是个商人,娶个婢女又何妨?张仲微摇头道:他家是商籍不假,可时姓在祥符县乃是大族,枝繁叶茂,岂会容他娶个婢女回家?收作偏房倒还罢了。
林依道:媒人都来过了,你还质疑这个?张仲微道:定是他觊觎客栈,且想与我张家拉上关系,这才说服了族中诸人,要娶青苗.听了这番话,林依也迟疑起来,若时昆真如张仲微所想,那这桩亲事,还真得再斟酌斟酌。
张仲微重回前衙办事,临走前,再一次表明自己的立场,不许将 青苗嫁去时家,免得误了她终身。
青苗躲在西厢,见张仲微出了院门,忙跑进厅里,眼巴巴看着林依.林依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就算没人来赎你,等你出嫁时,我也会将卖身契还你。
青苗的脸又红了,垂头望着脚步,声音低低的:二少夫人,你晓得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林依知道她是个清醒人,也不瞒她,将张仲微的分析和态度,原原本本讲与她听,又道:二少爷是为了你好,怕你遇人不淑,你切莫怪他。
青苗心中五味纷呈,勉力笑道:二少爷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我一个丫头,何德何能,会让时大官人瞧上?是我自己痴人做梦,当了真了。
林依见她难过,也不好受,想了想,道: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有三媒六聘,正室的位子假不了,何况还有我们与你撑腰,嫁过去也不妨。
只要你点头,我这就去回复媒人。
青苗坚决地摇了摇头,道:娶我的人,可以对我无意,但怎能有所企图?若办我嫁人,与张家添麻烦,我这辈子都过意不去。
这若换作别的丫头,听说能嫁进富家作正室,只怕飞奔着就去了,哪还理主人家怎样。
林依感动非常,劝慰勉励了青苗几句,就叫她下去歇着,今日不必再上来侍候。
时家媒人上门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衙,成为众人口中最大的新闻。
杨氏待下人,一贯不太上心,更何况是林依的丫头,因此对此事持无所谓的态度。
杨婶历来与青苗亲厚,又同是四川出来的,自然是替她高兴的。
小扣子桂花,除了艳羡,还是艳羡。
流霞与流云,都是嫉妒心满胀,趁着与田氏送饭的机会,躲在东厢大发牢骚。
流霞故意道:青苗是二少夫人跟前的人,与你又没利害关系,她再好运,也碍不了你的事。
流云笑道:我倒还罢了,反正是个丫头,见了谁都得行礼,你可就不一样,如今是青苗与你行礼,以后见了她,就该换作你行礼了,还得口称夫人。
此话恰中流霞痛处,她与青苗,历来是差不多的身份,后来她飞上枝头做了姨娘,高出 青苗半头,却不受青苗尊重,这已够让人窝火了,岂料,如此青苗竟走了大运,要做正经夫人,这以后,两人的身份天壤之别,让她嫉妒到气闷。
田氏被她们视作无物,在旁听了半晌,疑惑道:你们究竟在讲甚么?青苗交了甚么好运?流霞正窝火,没好气道:她要嫁与时家做夫人了,往后别说我们要与她行礼,就是三少夫人,也要同她平起平坐。
田氏一听此话,心里先有了不好的预兆,怪不得前些日家里有媒人来提亲,杨氏却不曾来通知她,原来是朝青苗那里去了。
她强撑着问道:是哪个时家?流云答道 :还有哪个时家?就是救过三少夫人的时家。
田氏一听,浑身发冷,一双筷子捏不住,啪地落 到汤碗里,溅了一身的汤水。
流霞就坐在她旁边的小凳子上,慌张避开,不悦道:三少夫人当心些。
流云站在后面,笑道:不怪三少夫人,三少夫人是甚么身份,往后要与一个丫头平起平坐,心里怎会舒服。
田氏勉强笑道:我怎会如此小气,青苗能嫁入时家,是她的福气。
这话太假,流霞与流云都是暗哼一声,出去了。
田氏独坐房中,取来团扇,豆大的泪珠脱线似的落到扇面上,打湿了好大一片。
许久,桂花来收盘盏,见到如此景象,吓了一跳,忙问:三少夫人,是饭菜不合口味?田氏依旧落泪,道:我一个寡妇,又有谁在意我爱吃甚么,不爱吃甚么?桂花琢磨,这是在抱怨下人服侍不周,还是在抱怨林依不关心她?田氏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自顾自地讲起往事来:三郎还在时,大夫人就不待见我,嫌我性子软,可她不想想,我贫苦出身,冲喜的身份,连下人都瞧不起我,如何硬气得起来。
等到三郎过世,大夫人怪我冲喜不力,处境就更加地难了,我想着,跟到城里也是受人白眼,还不如就留在乡下守孝,这一待,就是三年多。
三年里,只有我一人孤零零住着,丫头蠢笨,手里又无钱,虽有田租收上来,可那是大夫人的、二少夫人的,我生怕多用了一文,将来就不受她们待见。
她讲着讲着,泪如雨下,听得桂花都心酸起来,抹着眼泪递帕子,同情道:三少夫人若过得不顺心,不如改嫁去。
田氏之所以要进京,就是存了改嫁的心,此时被桂花无意点出来,吓了一跳,忙道:休要胡说,当心被大夫人听见。
桂花不以为然道:咱们大宋,改嫁的人多了去了,值不得甚么,三少夫人何须小心翼翼?田氏看了她一眼,故意道:说得轻巧,咱们这深宅大院住着,哪来的改嫁机会?桂花不以为然,点头道:这倒也是,若大夫人不放出话去,根本不会有媒人上门。
说完又劝田氏:三少夫人何不向大夫人说去?若你不好意思,我替三少夫人跑一趟。
田氏想起杨氏那冷冷的眼神,止不住一颤,慌忙摆手道:千万不可。
桂花见她又抱怨又不肯行事,不喜,遂收拾碗筷,不再开口。
田氏进城前,还在为改嫁的事烦恼,她不敢告诉杨氏,就没了接触媒人的机会,到哪里寻到合适的人家去?可是老天怜她,叫她进城前遇见了时昆,又得他赠 扇,遂将一颗芳心暗许,只当他会来提亲,就算没有正室的位置,偏房的名分总会有一个。
谁知媒人来是来了,看中的却是青苗。
这让田氏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她痛的不是失了良人,更非嫉妒青苗,而是她一个寡妇,婆母又厉害,若不攀上时家,便是过了这村不没这店了。
第两百三十五章 墙下偷听若不能嫁到时家,她上哪里再寻个人家去,这是唯一的路子。
田氏哭着哭着,眼神却明亮起来,心里有了计较。
桂花收拾好碗筷,准备离去,田氏叫住她问道:方才我与你讲的话,你不会转头就告诉大夫人罢?桂花停住脚,道:三少夫人把我看成甚么人了,我既跟了你,就是你的人,又怎会去大夫人面前搬弄是非。
田氏闻言,暗暗高兴,开了衣箱,取出珍藏多年的一对银镯子,套上桂花的手腕。
桂花吃惊道:三少夫人,我不会乱讲的,你这是作甚?田氏紧握她的手,央道:这黄连似的日子,我不 想再过了,求你帮我一把。
桂花心生怜悯,道:三少夫人,我是你的丫头,帮你做事是该的,你有甚么吩咐,讲来便是。
田氏大喜,忙附耳过去,讲了几句。
桂花虽然只有十三、四岁,但到底学过几天规矩,懂得厉害,听过田氏的计策,迟疑道:三少夫人,你想改嫁,直接告诉大夫人便是,怎能私下与男子相会?田氏连连摆手,道:千万不能让大夫人以为改嫁是我的主意,得让男方主动来提,我再假意推辞一番,这事儿就万全了。
桂花虽然觉得田氏可怜,但听了这话,不知怎地,脑子里竟冒出一句当了甚么还要立甚么的话来,她连忙甩甩头,把这奇怪的想法甩干净。
田氏见桂花摇脑袋,还以为她不肯,心许诺道:待我成事,要甚么没有,断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桂花认为此事重大,不肯答应,但又舍不得已套上手腕的一对银镯子,便假意敷衍田氏道:我连时大官人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得慢慢去寻访,三少夫人别着急。
田氏心急如焚,却怕催急了桂花,让她说漏了嘴,只得耐着性子道:迟些不要紧,只千万别传出去,不然你我二人的性命堪忧。
桂花摸了摸手上的银镯子,满口应了,关门出去。
她不过是贪图钱财,才胡乱应付田氏。
其实根本没想去找时昆,才出房门,就把这事儿忘到爪哇国去。
谁料没过三天,时昆竟真的到张家来了,桂花外出提水时瞧见,心想,莫非是老天要助田氏,又或是自己当有这发财的命?她虽然不愿主动去时家寻时昆, 但也不想拒绝送上门来的机会,于是飞也似的跑去东厢通知田氏去了。
时昆带着长随,刚递过帖子,正在门口等候,忽见一个丫头见了 他就跑,水桶都不要了,惊得愣了半晌,摸着脸道:莫非我生得这样凶神恶煞?长随也是吃惊,道:哪里话,老爷乃祥符县有名的美男子,那丫头定是见了害臊,才跑了。
主仆二人在门口议论一时,还不见有人来接,等得好不心焦。
长随抱怨道:老爷既已使了媒人,就当在家等候,何苦亲自来一趟。
时昆将把折扇收拢,敲了他一记,道:这都好几天了,张家还没个信儿,定是媒人办事不力,或者传错了话,让张家误会了,我一定要亲自来问问,才能安心。
此时张仲微正在房里磨蹭,一件见客的衣裳总也换不好,林依急道:见时昆一面,要了你的命?张仲微虽然做了知县,在林依面前,还是当初的少年模样,一面扯衣带,一面嘟囔:我家的丫头,不给就是不给,有甚么好问的。
林依哭笑不得,道:那你就出去,当面拒绝他,好叫他死了这条心。
张仲微手一顿,接着飞快穿衣,道:这话在理,我这就出去会会他,叫他死了这条心。
林依瞧他出门,忙招手叫来青苗:快,咱们也上前头。
青苗不明白,伸手扶了她,疑惑道:我们去前头作甚?二少夫人若要去,怎么不同二少爷一起走?林依拍了拍她脑袋,道:傻妮子,咱们是去听墙根,怎能正大光明?青苗见她要偷听,还讲得理直气壮,笑个不停,待扶着她到了外书房,贴着墙根站定,再朝窗内偷瞒了一眼,才发现里面坐的正是时昆,一张脸立时就红了,扭身要走。
时昆为甚么要娶青苗,到目前为止,都是张家人自己猜测,林依不愿青苗留下遗憾,这才特意带她来听墙根,此时见她要走,忙一手拉住她,一手伸出食指,放在嘴边晃了晃,叫她稍安勿躁。
书记内,时昆的声音先传出来:张知县,前几日我遣媒人上门,不知……张仲微没等他讲话,就出声打断:不必再讲,我家的丫头,你不用再打主意。
时昆道:张知县是否对我有误会?我是真心实意想求 娶青苗.张仲微哼道:真心实意?你是对我家的客栈真心实意罢?时昆笑道:张知县也太小看我时某,那间客栈,张知县不愿地卖我就算了,同我娶青苗有甚么干系?张仲微语气里满是不相信和不屑:你敢说你别无目的?时昆道:自然是有目的的。
此话一出,窗外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尤其是青苗,小脸惨白一片。
里面,时昆问张仲微道:其实我前面还有个娘子,被我休了,张知县可知我为甚么要休她?张仲微道:想必是不贤。
时昆道:非也,我先前那位娘子,出身书香门第,父兄都是有功名在身上的,她为人又贤惠,又孝顺,还给我添了个儿子。
张仲微掩不住惊讶:那你是高攀了,这你都敢休?时昆道:世人都道商户下贱,那位娘子也不例外,她万般都好,就是不许我经商,成天在我耳边唠叨,劝我弃商从农,最好还买个官做。
张仲微道:那也是为了你好。
时昆却道:所谓人各有志,我经商,也不全是为了钱,只因从小就爱这门行当,哪日不翻账本不拨算盘,心里就发慌。
她不许我从商,这叫我怎么活,还不如送她回娘家,另觅良人。
张仲微迟疑道:这与你要娶青苗有甚么关系?时昆的语气,满是向往:我若早晓得张知县家的青苗能写会算,还拨得一手算盘,先前那个娘子就不娶了,直接把青苗抬回家去,从此我在外跑生意,她在内算账,真真是天作之合。
若她愿意安于室内也无妨,我们商人家,没那许多臭规矩,就随我东西南北地跑去,与我作个好助力。
说完又道:张知县怀疑我求娶青苗的目的,乃人之常情,但就算我娶了她,得不到好处,也是张知县说了算,又何须担心?里头的张仲微,不知是甚么态度,许久不曾出声,直到窗外的林依等到心焦,才听得一句:青苗是我夫人的陪嫁,此事须得问她去。
这便是准了,里外的人都听了出来,时昆甚么反应,林依看不到,反正她自己是一阵狂喜,不是为张仲微点了头,而是为时昆待青苗的一番情义。
青苗抹着泪,双膝跪下,欲感谢林依,又怕里头的人听见,只好磕了两个头,爬起来搀了林依回内院去了。
里面的时昆欣喜若狂,拜倒谢过张仲微,准备回家备聘礼,但还没走出院门,就被一名小丫头拦住了,定睛一看,原来就是先前见了他就跑的那个。
那丫头正是桂花,奉了田氏的命令,来请时昆入内一叙。
时昆直觉得荒唐,他一名男子,哪能随便去见个寡妇,忙谎称有事务在身,转身就走。
其实田氏就躲在墙角里站着,见他要走,忙出声唤道:时大官人。
时昆吃了一惊,忙举目四望。
田氏有桂花放风,大胆出言:上次多亏时大官人相救,一直没机会谢你,我这里有一个荷包,权当谢礼,还望时大官人莫要嫌弃。
时昆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一听这话,就知田氏甚么心意,不禁皱眉道:时某不缺荷包,田夫人自用罢。
时昆喜欢的,是青苗那样的坚贞自爱,他看不上倒贴过来的女人,言语里未免就带上了些鄙夷。
田氏听了出来,大惑不解,若是时昆对她无意,又缘何赠扇于她?她本是胆小怕事之人,但因有了改嫁执念,就难免孤军一掷,遂将心中疑惑,拿出来问时昆。
时昆早把那扇子给忘了,听她提及,忽然想起,那把团扇本是准备送与青苗的,因此扇柄隐秘处,记得了个时字。
他想到这里,大骇,那刻字若被人发现,误会他与田氏私通,如何是好?看田氏的样子,巴不得与他沾上关系,因而团扇的秘密,不能让她知道,须得想个法子,将团扇骗回来。
时昆有了这层顾忌,不敢照愿意拒绝田氏,更不敢在此处久留,遂匆忙换上三分笑脸,安抚了田氏几句,称此处不好说话,待来日得闲再来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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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六章 繁事化简田氏也怕被人瞧见,只得眼泪汪汪, 极为不舍的看着时昆走了。
时昆回到家中,长吁短叹,长随问道:张知县不肯放人?时昆摇头道:张知县只说要问过夫人,这事一多半是准了。
长随奇道:既是准了,那老爷不急着去备聘礼,在这里发甚么愁?那日救田氏时,长随也是在场的,因此时昆不瞒他,将田氏有意,扇子藏字一事托盘而出,然后继续伤脑筋,琢磨那偷扇子的方法,问道:我买通田夫人跟前的丫头,把团扇偷出来,你看如何?长随更为奇怪了,道:那扇子乃是老爷好心与田夫人遮羞的,既然借出时是正大光明,为何讨还却要偷偷摸摸?这可真是当局者迷,时昆猛一拍大腿,叫道:是这个理,老爷我没白养你。
他马上命 长随磨墨,铺纸写信,提笔时,觉得田氏春光泄露一事,不能提,不然坏了她名节,又是自己的干系,于是小小扯了个谎,称前些日解救田氏时,因见她是要中暑的样子,便将一把团扇借与,扇子本是小物件,不当讨还,但此扇乃是时家长随时三新买,准备送与媳妇的,且扇子柄末,刻了个时字,为了不让人误会,他才特意写信,望张家将团扇归还。
时昆写完信,向长随笑道:时三,拿你做个幌子,莫怪莫怪。
长随也识得几个大字,看了笑道:我怪甚么,说不准张家见了信要感恩,赏我一笔也不一定。
时昆将信装进封筒,封好,交与长随送去,自己则轻轻松松、高高兴兴地办聘礼去了。
两家同在祥符县,距离不远,不到一个时辰,信件就到了杨氏手上,她看过之后,命人将田氏叫来,问道:你进京那日,手里有把团扇,如今在哪里?田氏不知杨氏要发难,乃是带着那把不离身的团扇来的,闻言只好把手一伸,道:就是这把,大夫人怎么想起问这个?流霞接过团扇,递与杨氏,杨氏接过来,将扇子倒转,果见扇柄末端刻着个小小的时字,她心头火起,按捺问道:此扇从何而来?田氏日夜摩挲这把扇子,自然知道扇柄处有甚么,此刻见杨氏一拿到扇子就去看柄头,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她脑筋慢,一时编不出理由来,又想到时昆方才离去时,待她又亲热,又和善,想必一定会给她个名分,于是将心一横,讲了实话:这扇子,是时大官人送与我的,那日我抹胸被毁……杨氏的两个太阳穴,突突的直跳,厉声问道:送还是借?杨氏吓得浑身发软,不敢再照着心意讲,忙道:借的,是借的。
杨氏道:既是借的,为何不及时归还?杨氏嗫嚅着讲不出话来,突然俯下身子,朝着青砖地,重重地磕头,口称:我的身子,已是叫时大官人看去了,他又肯担责,大夫人,你就发发慈悲,放我去罢。
血水自田氏额上淌了下来,杨氏嫌污了青砖地,皱眉道:既然你清白已失,怎还有颜面存活于世?田氏惊得目瞪口呆,直觉得身子僵硬,舌不能动,口不能言.杨氏将时家来信丢与流霞,道:你也识得几个字,且念给她听。
流霞领命,将信念来,田氏越听越觉得眼前发黑,未等听完,已是晕厥过去。
杨氏厌恶地看她一眼,命流霞将她拖进东厢,锁了起来。
流霞安置好田氏,命桂花守着门,再重回厅内,捡起团扇,问杨氏道:大夫人,大扇子?杨氏定了定神,道:将时家的信交与二少夫人,请她备谢礼,归还扇子。
流霞应着去了,到得林依处,却是青苗接着,原来林依听墙根累着了,还在歇息。
流霞想了想,就将团扇和信递与青苗,请她转交。
自己则回去复命,那封书信虽已拆了,但青苗是不会私自看了,不过那把团扇,她可是再熟悉不过,拿在手里转了转,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杨氏将扇子送到林依这时来干甚么。
待林依歇好出房,青苗将信与团扇呈上,称是杨氏那边送过来的。
林依展信看了,又递与青苗,道:你未来夫君的信,你也瞧瞧罢。
青苗红着脸看了一遍,怔住了。
林依问缘故,她不敢隐瞒,道:时大官人扯谎,那扇子……是他的。
林依问道:你怎么知道?青苗的脸更红了:他曾将此扇赠我,我没要。
林依笑了,收回书信:傻妮子,有福气,这是宽你的心呢。
青苗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懵懵懂懂看林依.林依笑道:自己想去罢,若想不通,待得嫁过去,叫时大官人教你。
青苗心里又是甜,又是羞,竟忘了反驳,扭身就跑。
林依忙叫住她道:还没嫁人,就不想替我做事了?赶紧帮忙备谢礼,连着扇子送去时家。
青苗忙垂着头又跑回来,取了钥匙开箱子,挑礼物,待得忙完,向林依道:二少夫人,我情愿一辈子服侍你。
林依故意道:那好,过两天时家送聘礼来,我不收。
青苗叫道:二少夫人!林依大笑,窘得青苗真躲了出去。
张仲微审完一宗案子回来,正好瞧见这一幕,道:你只晓得逗她,赶紧寻牙侩再挑个丫头。
林依应了,又将时家来信递与他瞧,道:看看,三少夫人借扇不还,不知娘怎么生气呢。
杨婶端着几碟子刚做的点心进来,道:早就生过气了,现今把三少夫人锁在东厢呢。
林依并不知杨氏责备了林依甚么,便道:先前就不许她出房门,如今也只是锁着,反正她守节的人,足不出户倒没甚么。
杨婶把点心碟子摆开,退了出去,两口子来吃点心,你喂我,我喂你,倒也有乐趣。
时昆是生意人,办事有效率,一收到张家归还的扇子,觉得危机解除,当天就把成箱的钱抬去送林依,要赎回青苗的卖身契。
林依不肯要那钱,送钱的媳妇子却道这是与青苗抬身价,挣脸面,方才收了。
青苗恢复自由身,林依摆酒与她庆了一回,不料第二日酒还没醒,时家的媒人又上门了,自抹胸里抽出草帖,请她填写,说要商议婚事。
青苗被林依等人取笑了一回,央张仲微填了,交与 媒人带回。
时家族大人多,林依担心青苗去了他家受欺负,遂禀明杨氏,认青苗做了娘家妹子,与她抬个身份,从此姓林。
这边张家忙碌,媒人忙碌,时昆也没闲着。
他家本有几个通房,因要迎娶青苗,为显慎重,全都打发了,又细细教导小儿子,待青苗进了门,要口称娘亲,晨昏定省,不得有误。
如此忙乱了半个月,该换的帖子都换了,而时昆在外省有一笔大帐,要赶出收钱,因此与张家商议过后,就近挑吉日,摆酒席,办喜事,热热闹闹、风风光光把青苗迎进了门。
青苗到得时家,奴仆都来拜见,口称夫人,未敢有怠慢。
外人都道她是知县夫人的娘家妹子,以林夫人呼之,处处高看她一眼。
就是时昆那小儿子,都因继母有身份,格外以她为敬,而青苗又心善,待他视如已出,没几日功夫,就把他哄得娘亲娘亲叫个不停。
时昆娶了个称心如意的娘子,门都不想出,不到三天就主动将家中账本奉上,以瞧着青苗拨算盘为乐。
眼看着出门的日子临近,他舍不得青苗,想着反正娘子能干,竟携了她一起登舟,游着山玩着水,夫妻一道出门收账去了。
这效率太过惊人,以至于林依回不过神来,心里有些空落落,但一想到青苗竟有度蜜月的福分,又替她高兴,又是羡慕不已。
张仲微想不明白,不就是出门玩一趟,有甚么好羡慕的,遂道:咱们进京时,一路上走了几个月,又有山,又有水,不是一样?林依恨他不解风情,攥了拳头就朝他身上招呼,恨道:你这榆木脑袋,那是赶路,怎能同蜜月相提并论。
张仲微只晓得日月,哪里懂得蜜月,被打得好不冤枉,又碍着娘子的大肚子,不好躲闪,委委屈屈求饶道:你要吃蜜月,我与你做去。
这也能做?林依惊讶,竟放他去了。
张仲微到了厨房,指挥杨婶,朝白面里加蜜糖,以大宋的样式,做了一盘菱形的月饼,与林依端了上来。
林依见了,捧着肚子忍俊不禁,笑着:好个蜜……月。
张仲微得意道:娘子, 我这蜜月如何,比时昆的强不强些?林依笑到直唤哎哟,连声道:强些,强些,你这盘蜜月,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张仲微得了夸赞,自认为胜过了时昆,遂一手抓了个月饼,在林依面前手舞足蹈地耍宝,逗她开怀一笑。
夫妻俩正乐着,忽闻前院的桂花扯着嗓子在喊 :不好了,三少夫人上吊了!(派派小说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两百三十七章 一帖哑药林依两口子吃了一惊,双双站起身来,赶往前院。
他们到时,杨氏已出面,喝住了桂花,叫她与小扣子、流云等人把田氏放下来,抬到床上,又使人去请郎中;待得一切有条不紊地办完,才回身与林依两口子道:你们的弟妹,大概是思念亡夫心切,想随了去。
林依并不知田氏的心思,也不知她做的那些事体,因此很有些同情她,暗叹一声,就要进去看她, 但却被杨氏和张仲微双双拉住,道:你怀着身子,别冲撞了。
林依只得停住了脚步,扶着张仲微的手回房。
田氏生起未卜,她无心再吃糕点,便命杨婶把碟子收了下去。
张仲微站在门口,朝前面张望,道:好端端的,怎么就上吊了?林依也奇怪,这半个月,大家都在忙青苗的亲事,并不曾有人去理会过田氏,她能有甚么想不开要自缢的?两口子正在猜测,桂花竟来了,上前磕头。
林依奇道:你不去照料三少夫人,到后面来作甚?桂花朝外张望一时,见四下无人,便道:二少夫人,婢子有事禀报。
林依见她神神秘秘,索性叫张仲微把厅门关了,让她仔细讲来。
桂花没有辜负林依的期望,从田氏思嫁,一直讲到私会时昆,还道:我看那把团扇着实可疑,自从被大夫人收去,三少夫人就魂不守舍。
那日青苗姐姐出嫁,三少夫人哭了整整一宿,又接连好几天没进饮食,方才我正想去劝她吃些汤水,却发现她寻了短见。
私会时昆,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桂花为何挨到现在才来告密?想必是今日见了田氏凄凉,想以此讨好林依,改投明主。
林依微微笑着,叫张仲微进屋抓了一把钱赏给桂花,谢她实情相告。
桂花攥着钱,正高兴,就听见林依问道:你手上的镯子哪里来的?张仲微眼里似能冒出火来,插了一句:是谢你带她去见时昆罢?桂花脸一红,没作声,默认了。
又辩解道:二少夫人既然把我给了三少夫人,那她就是我的主人,主人有令,我岂敢不从?确实,虽然林依才是当家主母,但认真说起来,桂花乃田氏的丫头,是该听她的话。
林依虽不齿田氏的行为,但少不得要替她掩盖一二,遂责骂桂花道:一派胡言,三少夫人向来贞洁安静,立志守节,岂会做出这等事来?定是你这妮子偷了她的镯子,怕被责罚,为了拿住她的把柄,这才蒙蔽主人,诱她去与男子相会。
桂花没想到林依竟变了脸,望着手里的赏钱,呆了。
田氏私会时昆的事,虽不是桂花的主意,可也与她脱不了干系,这丫头是学过规矩才来张家的,不可能不懂得寡妇幽会的厉害,定然是贪图钱财,这才暗助田氏,做出这等丑事来。
张仲微十分在意张家的颜面,对桂花怒目相视,无一丝一毫同情,叠声喊人,要拖出去打死。
林依皱眉道:家里有病人,我又怀着孩子,怎好见血光,再说传出去也不好听。
张仲微问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轻饶了这婢子?林依先将杨婶唤进来,叫她拿抹布塞住了桂花的嘴,免得她嚷嚷,再命杨婶将其送往杨氏处,道:虽然我当着家,但此事重大,又关联着三少夫人,还是请娘亲定夺的好。
张仲微赞同,扶了林依,也朝前面去。
杨氏见了口塞抹布,反剪双臂的桂花,再看后面跟着张仲微夫妻,心里隐约明白了大概,当即遣散下人,关起厅门,只留下流霞侍候。
林依将方才桂花告密的事讲与杨氏听,又叫流霞取走抹布,来对口供。
杨氏听后,望着桂花冷笑道:这妮子想卖主求荣攀高枝呢。
当咱们个个都是傻子?林依道:教唆主人的婢子留不得,但弟妹躺在床上,我不好私下处罚她的丫头。
杨氏道:你才是当家人,罚 她都罚 她,何况她的丫头?林依听出杨氏语气里带着气恼,不知是气田氏私会时昆,还是气她寻了短见,忙道:那我寻牙侩来卖掉,丫头也是钱呢。
杨氏却缓缓摇头,盯了桂花好一阵,道:你去寻牙侩,这丫头明儿再与你送来。
林依不解其意,但既然杨氏有吩咐,她便听从,打发杨婶去请牙侩做准备,明日来领人,顺路另捎几个小丫头来瞧,补上青苗和桂花的缺。
晚上,前面院子传来消息,称田氏留了半口气,杨氏却不甚上心,也不知能不能挺过去。
第二日,杨氏将桂花送了来,却已是哑了,林依这才明白,留的这一夜,是去灌哑药了。
这手段虽毒辣了些,但却是桂花自找的,她当初引田氏去见时昆,就该料到有这下场。
张仲微也认为杨氏处理得当,灌了哑 药,就免得桂花卖出门还胡言乱语,败坏张家名声,影响他的仕途。
牙侩到张家来领人,又另带了几个小丫头,约莫十一二岁大,林依嫌太小,便叫她改日另挑好的来。
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丫头,使唤人手明显不够,林依只得先就近雇了两名粗使媳妇子,一个负责洒扫,一个负责洗衣。
如此过了两三日,田氏仍旧没有好转,杨氏便与林依商量,要把她转到尼姑庵去养病,免得弄得家里死气沉沉。
没想到,这话传出去不到三天,尼姑庵还没寻妥, 田氏却慢慢好了起来。
杨氏见田氏好转,气得不轻,料定她是害怕尼姑庵清苦,才好了起来,之前要死要活,只是做给人看的。
田氏醒转后,发现桂花不见了,忙向送饭的小扣子问缘由。
小扣子回答她道:三少夫人丢了银镯子都不晓得?那妮子私藏了你的首饰,被二少夫人知晓,二少夫人禀过大夫人后,寻牙侩来卖掉了。
银镯子?田氏慢慢想了一想,大惊失色,难道是她私会时昆的事被察觉了?可这事儿并无他人知晓,林依是怎么查到桂花那里去的?她哪里晓得,这是桂花一心想换人,自个儿捅出去的,也不知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叫作面儿上 聪敏,内时愚笨。
田氏越想心里越害怕,怪不得她躺在床上这几日,杨氏不闻不问,敢情是真的想让她死。
小扣子见她迟迟不动筷子,不耐烦起来,催道:三少夫人,你如今不招人喜欢,没见着流云她们都不肯送饭来了?也就我可怜你,来一趟,还不赶紧吃,耽误了我做工,我下回也不来了。
田氏如今四面楚歌,不敢执拗,连忙抓起筷子扒了几口,便称自己吃饱了。
小扣子收拾了碗筷要走,田氏却拦住她问道:二少夫人这会儿在哪里?小扣子是杨氏调教过的,可不比桂花,道:我一个丫头,哪里晓得主人家的行踪。
说完端着托盘就走了。
田氏茫然无助,呆呆坐了一会儿,决定主动去找林依,拐弯抹角问桂花的事,探探口风,也好晓得杨氏想怎么处置她。
她拿定了主意, 习惯性地去头边取扇子,不料却摸了个空,登时心碎,将那眼泪又流了两行。
田氏抹了泪,推开窗户,朝外张望一时,见杨氏不在厅里,卧房的窗户又关着,想必瞧不见她,便提着裙子溜了出去,直奔第二进院子。
此时,林依正在院子里挑人,大小丫头站了一地,杨婶和牙侩都在她跟前侍候。
田氏蹑手蹑脚走过去,行礼,唤了声:二嫂。
林依抬头,忽地瞧见她脖子上的勒痕,吓了一跳,待看清是田氏,奇道:弟妹不在你房里养病,出来作甚么,小心吹了风,更添症状。
说着不等田氏接话,就命杨婶把她送回去。
林依待田氏一向都客客气气,从未这样不给面子,田氏一时愣住了,任由杨婶扶了胳膊朝外走。
她哪里晓得,因她起过害青苗姻缘的心,林依恨着她呢,言语上刻薄,还算好的,只恨不得将她赶出门去。
田氏被硬扶着走了几步,回过神来,使劲挣扎,回头冲林依道:二嫂,你卖了我的丫头,总得许我再挑一个。
林依想断然拒绝她的要求,便牙侩和那些丫头都在跟前,她不想传出妯娌不和的传言,只好叫杨婶扶田氏过来,抬了把椅子让她坐。
田氏只是想寻林依私下讲话,并非要挑甚么丫头,因而还算安静,不论林依问甚么,都只点头称好。
林依看着她就来气,一时性子起来,她叫好的,反而不留,如此任性一番,竟又没挑着丫头。
还好牙侩见多了挑剔的主顾,不以为怪,带着丫头们退下,称改日再来。
牙侩离去,田氏终于等到了与林依独处的机会,忙道:二嫂,难免且屏退左右,我与你说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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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八章 田氏结局林依没动,道:弟妹有甚么话,就赶紧说吧,我身子不舒服,要进去歇息了。
田氏无奈,只好压低了声儿,问道:不知我先前那个小丫头桂花,去了哪里?林依看了她一眼,道:卖掉了,弟妹若想知道详细,且问娘去罢。
田氏一听杨氏,吓得一抖,哪还敢再提,连忙闭了口。
林依站起身来,扶了杨婶的胳膊,就要进去,不料田氏竟挨着她的腿,跪了下去,央道:弟妹救我,我在这里,碍了许多人的眼,何 不与我另寻一个去处。
林依假装听不懂,道:你不管要去哪里,只管与娘说去,我管不了。
说完抬腿就走。
田氏欲追,却被杨婶轻轻一拦,连退几步,落在了后头,只得眼泪汪汪地回去了。
林依经过桂花告密,已晓得田氏一门心思要改嫁,她方才虽然拒绝了田氏,但晚间却与张仲微商量,要遂了田氏的愿,把她嫁出去。
张仲微不明白林依为何这般热心,道:她到底不是亲弟媳,隔了一层,你理会这些作甚,叫娘去处理。
林依道:她先前会勾引时昆,往后还不知要勾引谁呢,留她在家,终归不得安稳,还不如嫁出去,大家都落个清净。
大宋嫂子改嫁,乃是常事,因此张仲微并未十分地反驳,随了林依的意思。
第二日,林依真到杨氏面前,将改嫁田氏的事情提了。
杨氏初听还有些不喜,担心走了田氏,三郎地下无人陪伴,但等到林依提及田氏心思已活,恐怕守不住,就犹豫起来,道:我也不是没想过要嫁她,只是这嫁妆,谁人来出?林依道:她一个守寡的人,又没硬实的娘家,还能嫁到高门大户去?顶多嫁个平常百姓罢了。
咱们就当做好事,随便与她备几个锅碗瓢盆,便混过去了。
杨氏心里不愿意,但想了又想,还是答应,道:心野了,留了人也无用,还不知往后闹出甚么丑事来,不如早早打发出去。
林依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娘是明白了。
杨氏道:你是她二嫂,这事儿就由你去与她讲罢。
林依应了,领命而去,到了东厢,告诉田氏,杨氏许她改嫁。
田氏欣喜若狂,抓住林依的手叫再造恩人。
林依见她是真想改嫁,并非一味痴缠时昆,对她的恨意,就稍稍减了些,和颜悦色道:你想嫁个甚么样的人家,且与我说说,明日就请媒人来,到时少不得与你备几个箱笼作陪嫁。
田氏十分感激,起身福了一福,道:我也没甚么痴心妄想,只要同张家差不多便成。
此话一出,林依噎住,杨婶发笑。
田氏见 她们这副模样,忙解释道:非是我贪图富贵,只是小时穷怕了,不愿再嫁入贫困人家,过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杨婶忍不住嗤笑道:三少夫人,不是我说你,你娘家的境况,还不如我这个奴婢呢,哪里高攀得上富贵人家,你也不想想,你是以甚么身份进张家的。
林依正要斥责杨婶不分尊卑,田氏却与她辩起来,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甚么身份,又不曾妄想正妻之位,难道做个偏房也不行?林依没法理解她的思维,道:大宋多的是一夫一妇的人家,你为何偏偏要做妾?咱们又不是不与你置嫁妆。
田氏哽咽道:二嫂,你是没过过苦日子,一天到晚只吃一餐粥,咸菜都没得一碟,只有野菜团子就着。
林依想起自己在乡下过的那些日子,冷笑道:我也不是出身富贵,甚至还不如你,但人不自立,哪能有好日子过,你 又不是个有依靠的。
田氏身无长处,大字都不识一个,哪里听得进这些话,只道:二嫂若真心帮我,就替我向 媒人打听打听,若真无人愿意收我做偏房,我就死了这条心,上姑子庵去。
林依没想到,田氏胆小怕事这么多年,好容易硬气一回,却是拼死拼活要做妾,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不过当事人是这意见,她也没办法,只得原话回禀杨氏,请她拿主意。
杨氏听后,毫不在意,道:她改嫁后,从此与张家就再无关系,我管她是去做妻,还是做妾,只要嫁得远远儿的就好。
既然杨氏无所谓,林依便照田氏的意思,请了媒人来问。
这位媒人就是与时昆和青苗做过媒的那位,她听过林依的意图,不解道:虽说田夫人是个寡妇,可贵府连个婢女都嫁得这样好, 为何不替她寻个一夫一妇的人家?连媒人都有这样的意识,真不知田氏是怎么想的,林依道:她享福享惯了,不肯去穷人家受苦呢,若有富贵人家愿意聘她作正妻,那就最好了。
媒人一缩头,道:林夫人,你别怨小人不会讲话——田夫人是个克夫命呢,稍微有些家底的人,谁肯娶她?林依道:她到底是知县家的弟媳。
媒人笑道:任谁家寡妇改嫁,从此就与前夫家没干系,难道还有谁借此与知县家攀关系——没这般厚的脸皮。
林依先前之所以恨田氏,皆因她勾引时昆,如今见她只是要改嫁,就软了心肠,想替她谋一门好亲,遂问媒人道:有没有不是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的人家要娶正妻?填房也无防。
媒人笑道:到底是知县家,运气好,还真有这样一户人家,就住在东京城,姓肖,他家有三个儿子,还未娶过亲,年纪比田夫人小两岁。
林依仔细一问家中人口,家庭住址,发现就是肖嫂子家的儿子,笑道:倒是个旧识,就劳烦媒人走一趟。
媒人自然应允,领了赏封,往东京城走了一趟,当天就将消息带回,称肖家得知田氏是林依的妯娌,认定她品行 好,哪怕是个寡妇,也愿意娶她。
林依听了肖家如此赞誉,竟有欺骗人的感觉,红着脸将田氏请来,与她道喜。
田氏含着羞,问那肖家境况。
林依道:肖家是我们家熟识,常替我们做工的……田氏才听了这句,就打断她道:二嫂,我现今是知县家弟媳,转眼就是知县家短工?我不愿意。
林依好笑道:凭自己的手吃饭,短工又有甚么干系?在田氏看来,干系大了去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白嫩白嫩的手,难道从今往后,要去做力气活?她认定是林依还恨着她,因此不给她挑好人家,登时泪如雨下。
林依瞧着田氏流泪,恍惚间觉得不认识她,当初自愿替她看守菜园的田氏,哪里去了?是对她了解不够深刻,还是三年寂寞时光,消磨了田氏自强自立的心?又或者她在乡下的三年,是作威作福的三年,此番进城是要谋取更好的生活?只是与人为妾,生活能好到哪里去,她在杨氏身边多年,看也该看明白了。
林依琢磨不透田氏的心思,只得问媒人:可有要纳妾的人家?媒人看了田氏一眼,笑道:多的是。
说着,将有纳妾意图的人家,由远自近地报了一遍。
林依叹道:帮她挑个大妇和善的罢。
说完又向田氏道:做妾苦哪,你应是晓得。
田氏却道:我只小意儿服侍,自然有好结局,你看流霞便知。
流霞好在哪里?林依愣是没看出来,干脆叫媒人跟去田氏房里,随她愿意给谁做妾。
田氏带着媒人回到房中,一番询问,一番挑拣,选定了一个来东京做生意的,即将回陕北老家的外乡人。
媒人见她脸上满是憧憬,疑惑不解,问她为何放着正妻不做,非要与人做小,田氏道:谁不愿意做正妻,那也得有人要我。
媒人明白了,田氏在张家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不愿再动手做活,因此挑选夫婿,只在富贵人家里找;她的愿意,还是想做正妻的,只是苦于没人愿意娶她,才委屈降级,来做个偏房。
在媒人看来,只有那些家贫过不下去的,才会将女儿送去做妾,又或者爹娘老子心硬,卖了赚钱,也是有的。
而田氏既有婆家愿意赠嫁,还要自甘堕落,这让媒人很瞧不起她,报了那行商的名号就走了,自去寻林依商议。
田氏因为杨氏的不待见,从来就是受人歧视的,因而倒也不在意,随媒人去了。
林依听过媒人的回禀,甚么都没说,径直领着她去见杨氏,杨氏现今巴不得田氏快些出门,眼不见为净,于是督促林依抓紧办事。
林依叹着气,尽仁义,替田氏备了一只箱子,装了两身衣裳,几根琉璃簪,挑了个黄昏,一乘小轿送她去了。
田氏改嫁,杨氏觉得很对不起儿子张三郎,因此起了拜佛的念头,择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到庙里烧香去了。
林依接连请了好几回牙侩,都没挑到称心如意的丫头,不禁烦闷。
张仲微得知,提议道:何不到大嫂家看看侄子,散散心?(派派小说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第两百三十九章 仍有留恋确是有些日子没见着李舒了,林依还真有些想她,又念及她与田氏也是妯娌一场,田氏改嫁,该去知会一声儿的,于是就备了几样礼,去拜访李舒.李舒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看门的家丁多了两个,大门却是紧闭的,待林依使人通传过后,门才打开,甄婶出来,将轿子径直引至天井,再扶林依下轿,歉意道:林夫人休怪迎接来迟,只因我们李娘子独居,才时常将门关了。
林依听出她称呼有变,想必是为了李舒的骨气,不免心生敬佩。
李舒迎到房门口,先与林依行礼,口称知县夫人。
林依忙着回礼,嗔道:你也来打趣我?李舒笑道:你的性子,我晓得, 但礼不可废,不然落 人口实。
林依与她携手进房,道:你还叫我三娘,我唤你舒姐姐,若不依我,我转头就走了。
李舒依她,唤了声三娘,命人上茶,又叫奶娘把张浚海抱来见婶娘。
林依抱着张浚海,见他小胳膊粉嫩藕节似的,爱极,直夸李舒会养孩子。
李舒叹道:不知浚明如今怎样了?他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到底养了一场,怪想念的。
林依道:既然想他,为何不去看看,祥符县离东京又不远,只当去散心了。
李舒摇头道:说说罢了,若真见着,谁知是散心,还是堵心。
林依想起那两扇紧闭的大门,担心是有人欺负孤独寡母,上门寻事,便将张浚海交还奶娘,向李舒问她们母子的近况。
李舒把张浚海一指,笑道:这是知县的亲侄子,谁人敢来欺负咱们?我关紧大门,不过是防着是非罢了。
这倒是实情,林依也笑了,待吃过几口茶,又将田氏改嫁的事告诉李舒,称家里人都不理解田氏的想法。
李舒却不以为然,道:我家庶出的几个妹妹,哪个不是宁做富人妾,也不肯为穷人妻。
你想想,那田氏出身本就寒微, 即便没嫁过张家,也是做妾的命——她娘老子舍得送她来冲喜,难道舍不得送把人做小?果然是各人想法各有不同,林依叹了口气,按下这话题。
李舒陪她默默坐了会儿,终究还是放不下东京情形,拐弯抹角地向林依打听张伯临的近况,并掩饰道:他过得如何,如今不关我的事,我只挂念我那两个丫头,若他养不活,我就去讨回来。
林依笑道:丫头既然是你的,何不去瞧瞧她们的近况?正大光明的事,若我不是身子重,就陪你走一趟。
李舒眼里闪过一道光芒,但终安全还是垂下眼帘去,道:我去瞧她们作甚,若过不下去,自然会回来。
林依听了这话,恍然大悟,李舒将两个通房丫头留在张家二房,果然是大有深意的,丫头不回来,说明二房还过得下去,又或者,还有通风报信的功效。
过了一时,厨房摆饭,李舒请林依同到厅里吃了,又问了些张伯临近谋甚么差做甚么事之类的话,方才放她回去。
林依坐在轿子上,还在感慨,张仲微讲的没错,李舒的确还想着回来,但这般的好娘子,却不见张伯临来接, 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轿子一路轻摇到家,进后衙,门口停住,林依扶了杨婶的手,绕过照壁去。
此时杨氏还在庙里,第一进院子的厅里,却坐了几个人,小扣子跑过来,禀道:二少夫人,主簿夫人和县尉夫人来了。
林依一面朝厅门口走,一面悄声问道:她们突然前来,所为何事?小扣子指了屋檐下的两个丫头叫她看,道:说是听闻二少夫人缺人使唤,特意送了两个来。
说着告诉她,那瘦长脸,样貌一般的,是主簿夫人带来的;鹅蛋脸,面容姣好的,是县尉夫人带来的。
林依点了点头,走进厅里去,主簿夫人同县尉夫人齐齐起身,与她行礼。
林依行至主位坐下,笑道:让两位久等了。
主簿夫人正要坐下,闻言又站了起来,恭敬答道:哪里,是我们打扰了。
林依抬手示意,请她坐下,又命小扣子换新茶。
县尉夫人想赶紧办完夫君交待的差事,而她又是个心直口快的,便道:那日听媒人讲知县夫人缺丫头使唤,我就想与你送一个来,却被令妹的亲事耽误了。
林依不明所以,又听她解释了一通才明白,原来是替时家提亲的媒人,头一回上门就见林依要亲自取赏钱,料想她家缺人使唤,于是暗地里卖了人情与县尉,这才有了今日县尉夫人送人一节。
想必主簿夫人送人,也是一样的原因了,林依的目光,投向县尉夫人那边的位子。
主簿夫人感应到,暗骂县尉夫人是猪脑子,慌忙起身解释道:我可不敢暗地里揣摩知县夫人的心意,今日与县尉夫人一起送丫头来,只是碰巧。
林依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家缺丫头的?主簿夫人道:我心想,知县夫人搬来祥符县不久,又即将生产,身边定然是缺人手的,正巧 家里有个手脚勤快的,为人又老实可靠的,便与知县夫人送了来。
县尉夫人听了她这一番话,十分不服气,这不一样是揣摩上位者的心意,与她有甚么不同?林依与她们并不熟悉,平素也没甚么来往,因此见了她们这会儿风格迥异的反应,并没甚么想法。
只是她向来不爱使唤别个送来的人,不管揣着甚么心意都一样,于是笑着婉拒:多谢两位费心,不过我家丫头已经挑好了,牙侩过几天就要送人来。
县尉夫人临出门时,县尉是千叮万嘱过的,她生怕办砸了差事,忙道:丫头是用来使唤的,多一个又何妨?林依道:我家人甚是清廉,家中闲钱不多,能少养一个就少养一个罢。
县尉夫人还要再说,却被主簿夫人暗中拉了一把,只好闭了嘴。
主簿夫人笑道:知县夫人才回来,想必也乏了,我们便不多扰,就此告辞。
林依暗道,这主簿夫人虽然送人,却不强求,是个擅看人眼色的,看来官场真是卧虎藏龙之地,许多夫人都不简单。
小扣子将二人送了出去,杨婶扶着林依,回房歇息。
不多时,张仲微回来,问林依道:那两个打发了?林依看他一眼:原来你晓得,怎么不以我不在家为由,叫她们回去?张仲微摸了摸乌纱帽的翅子,摘下搁到帽架上,道:她们是女眷,劝了一遍又不听,非要等着,我能如何?再说她们是送丫头来的,乃是一番好意,我怎能强行赶人。
林依瞅着他道:这番好意已被我拒绝了。
张仲微笑道:别人送来的,自然不能收,宁愿费些功夫,也要挑个无牵无挂的,亲自细心调教。
林依也笑了:你在官场混迹这些日子,倒有长进。
张仲微故意唬了脸,道:这样的话,是对知县不敬。
林依毫 不客气白他一眼,道:少摆知县的臭架子,我还是知县夫人呢。
夫妻俩笑闹一时,并肩坐下吃点心。
主要是林依馋嘴,张仲微侍候,林依偎在张仲微怀里,与他讲起主簿夫人和县尉夫人,道:我看那主簿夫人甚是精明,不亚于东京城的那些,不过县尉夫人真是个直肠子,虽说这样的人更好要与,但以这样的性子与其他官宦夫人打交道,岂不是要吃亏?张仲微却不以为奇,认为这两位夫人的性子,都是随了各自的夫君,这位祥符县主簿,乃是县衙的秘书官,专门负责处理各类文书,为人最是圆滑世故;而县尉是负责辖区治安,勇武有余,智慧不足。
夫妻俩正闲话,杨婶来报,杨氏归家,遂出去迎接,询问上香的情形。
杨氏精神不错,笑道:我帮你们各求了一支签,都是上上签。
林依虽然不信这个,不过上上签谁人不喜,仔细一问,原来张仲微那支是升官的,她这支是添儿子的。
众人听过杨氏叙述,都为这样的好兆头欢喜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笑。
聊了会子,张仲微起身,去前头办理公务;杨氏则留了林依,继续闲话。
不料张仲微才出门,就又回转,后头还跟着张伯临和方氏.林依连忙起身,将他们让进厅里坐下,笑着:婶娘与大哥今日得闲?方氏没有答她的话,却道:我们才进祥符县,就遇见了主簿夫人与县尉夫人,她们给你送丫头,你怎么不收?林依先是奇怪,方氏怎会认识那两位,待看到张伯临,才想起来,现任主簿和县尉,都是张伯临昔日同僚,他们的夫人,方氏自然是认得的。
杨氏听了方氏的问话,才知道家里出过这事儿,她认为林依处理得很好,别人家送来的丫头,都是眼睛和耳朵,自是不能留,遂替林依回答方氏道:我们家有丫头使唤,何须别人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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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章 幡然悔悟方氏朝四面看了看,质疑道:青苗嫁了,又没添新人,你们哪来的丫头使唤?还不如我们家人多。
杨氏不接她的话茬,直截了当问道:已近傍晚,弟妹这时候来,定是有事?方氏还有无数的话想要接着说,却被这一句打蔫了,缩回椅子,只把张伯临看了一眼。
张伯临只好起身,道明来意,原来是二房一家进项少、人口多,捉襟见肘,特来向大房借钱使用。
杨氏想起他们大房也曾穷到没饭吃,是张梁接济了几碗粥,虽说当时冷言冷语也受了不少,但好歹也算得过恩惠,于是并不刁难,只问他们要借多少。
张伯临没想到杨氏答应得这般爽快,愣了一愣才回答:厚颜向伯母向十贯,若没有,五贯也成。
方氏嘀咕道:你弟弟如今做着知县,十贯自然是有的。
杨氏好心助她,却不愿听这等言语,冷了脸道:才买了丫头,手头紧,还真只有五贯。
张伯临见杨氏明明是要借十贯的样子,经方氏一打岔,就少了五贯,心里真是又急又怨。
他生怕方氏还要开口坏事,忙道:五贯就五贯,等我谋得差事领了俸禄,一定奉还。
杨氏只是不待见方氏,瞧他还是顺眼的了,便道:一家人,不着急,慢慢还罢。
话音刚落,就见方氏面上有喜色, 怕她赖账,忙补上一句:弟妹欠的九十贯都还没还呢,这五贯是小事。
方氏马上变回了苦瓜脸,耷着嘴角不作声。
张仲微与张伯临兄弟情深,有心要助他,便悄悄一拉林依的袖子,小声问道:娘子,咱们家可还有闲钱?借哥哥几个,好度过难关。
林依也愿意助张伯临,却不肯当着方氏的面,便自腰间荷包里,摸出一把小钥匙,偷偷塞进张仲微手里,压低了声音道:却钱箱取五贯——私下里给。
张仲微还道她是要瞒着杨氏,遂轻轻一点心,攥了钥匙在拳头里,起身道:自我们搬到祥符县,哥哥还是头一遭来,且随我去逛一逛,再吃几盏酒。
方氏不爱在杨氏面前久待,即已借到了钱,就想走。
张伯临好说歹说,才使她耐下性子继续坐着,自己则同张仲微去了后头。
张仲微领着张伯临,到第二进院子坐下,亲自捧上茶水,又取来五贯钱,交到他手里, 道:方才那五贯,是我娘借的,这五贯,是我和娘子的心意。
张伯临接了钱,又是感激,又是羞惭,一时间竟不知讲甚么才好。
张仲微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去厨房取来酒菜,摆开桌子,与他对饮,笑道:自从当了知县,上酒楼吃酒总有人上来奉承,反而不美,就委屈哥哥在家里吃两口。
张伯临想到自己做县丞时,最爱上酒楼,享受那阿谀奉承之声,不禁感叹:你是个好官,比我强些。
张仲微执壶,与他斟满,道:哥哥何尝不是好官,只是受人连累而已,官场变幻,我也不是没经历过,没甚么好说道,来吃酒。
张伯临举杯,与他相碰,再一口饮尽,呛得流出眼泪来:哥哥这辈子,只怕再无缘仕途了。
张仲微举杯的手,慢慢垂下来问道:差注的事,还没消息?张伯临道:前些日子,我把任上攒下的那些钱拢了拢,全提出打点了铨司,可那帮小人,见我如今失了靠山,竟收了我的钱,却不替我办事,害我不仅没等到差遣,还把几个钱败光了。
张仲微听了这个,才明白过来。
怪不得张伯临赋闲没几日就来借钱,原来是积蓄拿去打了水漂。
他为张伯临鸣不平,义愤填膺道:是哪几个不长眼的小人,哥哥告诉我,我找他们算账去。
张伯临摆了摆手,颓然道:罢了,他们之所以敢这样,还不是看了某些人的脸色,别因为我,影响了你的仕途。
张仲微明白这话的意思,欧阳参政不待见,任他们怎样都是枉然。
他默然举杯,狠饮一口,道:哥哥,你总不好成日坐在家里,会憋出病来,要不到我这里来散散心?正好你是做过祥符县县丞的,就过来指点指点我。
张伯临摇头道:新任县丞恐怕已在路上了,我来凑甚么热闹,没得妨碍了你。
他身为家中顶梁柱,想想生计,确是发愁,叹道:我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往有你大嫂在,我还以为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呢,如今自己管事,才知样样都不容易。
张仲微听出他有悔意,又晓得李舒也留恋,大喜,忙道:哥哥何不把大嫂接回去?张伯临看他一眼,道:因为我穷得过不下去,就把她回来?那我真是枉为男子。
张仲微道:话不能这样讲,夫妻同为一体,本就该相扶相持 ,你看我与娘子便是这样。
张伯临执意不肯,道:你是有前途的人,我如今丢了官,怎能同你相比。
张仲微寻思,要想重新撮合张伯临和李舒,还得先让张伯临寻个事做,把家养起来。
他虽仕途平坦,但在讨生计的事情上,比张伯临还不如,因此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寻出个门道来。
兄弟俩吃酒聊天,聊天最后,变作了吃闷酒,这闷酒最易醉人,真是不假,等到前面的方氏不耐烦,逼着林依寻来时,这二人已是醉得人事不醒。
张伯临这一醉,怎好归家,方氏大为恼火,又舍不得怪同样醉了的张仲微,就逮着林依一通好说。
如今的林依,比以前很滑头了些,还没等她骂完,就捧着肚子叫哎哟,吓得方氏赶忙闭了嘴。
杨氏赶来时,醉酒的两人,已被安顿好,张仲微扶进了里间,张伯临被抬去了书房,她走进里间,见张仲微正就着林依的手喝醒酒汤,看样子还不是十分醉,才放心下来,道:你哥哥心情不好吃闷酒,你该劝着些,怎么一起吃起来了?张仲微的脑袋隐隐作疼,抬手捶了捶,道:我是因为想不出好主意,一时烦闷,才吃醉了,让娘替我担心,是我不孝。
杨氏与林依都奇怪,齐齐问道:你要想甚么主意?张仲微见房中只有他们三人,便叹道:听哥哥的口气,仕途是无望了,但日子还得过,总得想办法替他寻个事做,养家糊口才好。
杨氏道:他若真有这个心,那便是出息了,你这做兄弟的,是该替他谋算谋算。
张仲微又捶脑袋,苦笑道:论起赚钱,我一不如娘子,二不如青苗,哪里想得出好主意,不然也不会吃醉了酒。
林依见他一直捶脑袋,料想他是头疼,忙扶他躺下,帮着揉太阳穴,道:若只是想我挣钱,现成的门路放着,何须费神?张仲微惊喜道:门路在哪里?林依道:哥哥寒窗十年,那是实打实的,既有满腹的学问,何不让他跟着罗妹夫,坐馆教书去?杨氏大赞此计甚妙, 既能让张伯临赚几个束修养家,又不至于丢了读书人的面子。
张仲微更是喜不自禁,立时头也不疼了,酒醉也忘了,爬起来就朝外跑,说要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张伯临.林依忙拉住他道:大哥这会儿醉得了辩不出人,你急甚么,再说此事还得罗妹夫同意不是?毕竟那馆是他的。
张仲微经这一席话,冷静下来,道:你说的是,如今那个馆,也只得十来名学生,既然罗妹夫一人教得,凭甚么要分哥哥一杯羹?林依安慰他道:那也不一定,有了两个人,就能收更多的学生,两人轮流执教,赚得多一倍不止。
张仲微就又笑起来,连声赞她好头脑,会赚钱。
杨氏看着他两口儿和睦,心里也开心,三人说说笑笑,忘了烦恼。
过了一时,杨婶挑了帘子,禀道:大夫人,二少爷,二少夫人,二夫人要走,叫二少夫人与他们备官轿。
林依还未答,杨氏先皱眉道:她连个诰命都不是,有甚么资格坐官轿,真是不懂事。
林依怕张仲微脸上无光,忙道:咱们家不是有两顶新买的蓝布小轿,与他们坐罢,不过大哥酒还未醒,怎么不让他多躺会子再走?正说着方氏自己过来了,先瞧了瞧张仲微,问了他酒醉的情形,再叫林依备官轿。
方氏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说她不懂规矩,林依不信,定是钱已借到手,胆气又壮了,想找茬挑事。
张仲微在这里,林依看在他的份上,不愿与方氏争吵,便扯了个谎道:婶娘,那官轿做工不好,脱了线,我才叫他们抬去修理了,还未送回来,今日就委屈婶娘坐一坐家常小轿,可好?她一面讲,一面与杨婶打眼色,杨婶就搀了方氏的胳膊朝外走,道:二夫人,我们那两乘轿子,可是崭崭新的……第两百四十一章 消息惊人方氏被杨婶一风似的撮走,坐上轿子回家了。
张仲微惦记着二房的生计,张伯临的差使,于第二日亲自跑了趟东京,将林依出的好主意告诉张伯临。
张伯临也觉着这主意好,当时就将张仲微留下作陪,寻了个酒楼宴请罗书生,向他道明意图。
罗书生听说张伯临想跟他一起坐馆,为难道:非是我不愿帮大舅,只是我那里总共不过十来个学生,就算分一半束修与你,也不济于事。
罗书生这个态度,正如昨日张仲微两口子所料,张仲微笑道:有了我哥哥,妹夫多招几个学生又何妨?罗书生仍旧犹犹豫豫,道:若招得来多的,我早就招了,东京城吃这碗饭的人太多了,僧多粥少呢。
他讲完,见张伯临与张仲微都沉默下来,心知他们是不相信,又想,若不让张伯临亲身体会一番,他会一直当自己是扯谎,倒坏了亲戚感情,便道:也罢,大舅就随我去教几天书,咱们一起招学生。
张仲微见他应了,十分高兴,先举杯替张伯临谢了一道。
张伯临生计有望,也自欢喜,叫来酒保添酒添菜,谢罗书生照顾,又谢张仲微的好主意,直到半醉才归。
张仲微带着酒气回家,一进房门就把林依揽了,笑道:娘子出的好主意,哥哥有事情做了。
林依推他道:大白天的,当心人看见,虽是夫妻,也该注意些。
张仲微朝四面一指,道:哪里有人,杨婶肯定在厨房,没空上来。
又笑:这没丫头使唤,有没丫头的好处。
说着说着,就把林依半搂半抱地拖进房里去了,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
晚上杨氏听说张伯临跟着罗书生教书去了,也替他高兴,还办了个酒,与他贺了一回。
从此张伯临跟着罗书生教书,只是新收的学生多寡,还不尽得知。
如此过了三五日,张仲微去看他,罗书生开的学馆,就在罗家的书房里,两间房打通,做的一个大教室,十来个学生坐在里头,地方倒还宽敞。
张伯临正在教学生们背书,摇头晃脑的,很有几分教书先生的意思。
他见张仲微前来,忙随手指了一篇文叫学生们诵读,自己则走出门来招呼张仲微,笑道:你怎么来了?张仲微把手一举,三个桑纸包,隐隐透着油光,拿到屋里,请张八娘打开装盘,一个批切羊头、一个辣脚子、一个野鸭肉,笑道今日得闲,特来瞧瞧哥哥,罗妹夫在哪里,叫他来一起吃酒。
张伯临却不落座,只站着苦笑,张八娘另收拾了几样小菜上来,顺口答了一句:他去城东招学生去了,晚上才能回来,你们哥俩吃罢。
说着替他们摆开桌子,再告一个罪,上酒楼忙碌去了。
张仲微再三邀请,张伯临才朝凳子上坐了,接过他递来的酒杯,道:学生们还未散学呢,我只吃一杯,不然被罗妹夫知道了不好。
张仲微抬头看了看天,不解道:我就怕耽误你教书,特意天快黑了才来,你去把学生们放了再来吃。
张伯临苦笑道:学生不好招,为了多赚几个钱分给我,罗妹夫只好加收了束修,多收了钱,晚上就得多教一个时辰,不然学生的父母要挑理哩。
张仲微今次来,一是想看看张伯临过得好不好,二是想趁机劝他与李舒复合,此刻看了这光景,却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好好的探亲,又变作了一顿闷酒。
但事已至此,又暂时寻不到更好的行当,他只能劝张伯临暂且忍耐,来日方长。
此事按下不表。
十来天后,林依终于从牙侩那里挑来个小丫头,取名青梅,年方十四,手脚勤快,容貌却一般。
流霞流云两个背后议论,还是二少夫人厉害,为防二少爷收人,先把源头就掐断了。
林依如今笃定张仲微的心意,哪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只是抓住些错处,小小罚了流霞流云两位,令她们很安静了些。
眼看着林依的月份大了,杨氏开始忙碌,准备生产要用的物事,又寻来好些个产婆,叫她们一起上阵,向 林依灌输生产的知识,林依两世都未经历过生产,但晓得不论古今,生孩子都是女人的鬼门关,因此很乐意听听这个,但也架不住三、四个产婆天天在耳边唠叨,真是苦不堪言。
如此密集的授课,成果就是,张仲微也成了半个生产通,甚至在林依耳边开玩笑,到时就算没有产婆,他也能帮着接生。
一日傍晚,肖嫂子造访,悄悄告诉林依,客栈竣工了。
林依两口子,且喜且忧,喜的是家中又要多一进项, 忧的是时昆和青苗都不在,无人可用。
送走肖嫂子,林依犯愁道:如今那些产婆,就住在东厢,有她们日夜守着,我想去新客栈瞧瞧都不成。
张仲微叫道:罢了,娘子,你都快生了,还去看客栈,万一在半道上发作,怎办?林依笑道:这不是有你么?你总夸耀自己胜过产婆,到时可就有你立功的机会了。
张仲微摸着她圆滚滚的肚子,道:我可舍不得我儿落 生在路上。
摸了会子,又道:我借着拜访欧阳参政,顺路去瞧瞧罢。
林依道:也成,正好捎信给参政夫人,告诉她新客栈竣工了,各处该打点的,可以动手了。
张仲微奇道:打点甚么。
林依心想,你这个大宋本土人士,倒还不如我了,道:卖客栈不是容易的事,得族里同意,邻里首肯呢。
张仲微道:此等小事,哪消劳动参政夫人,等时昆回来,叫他操心去。
他这是肯卖给时昆了,林依暗喜,却故意道:时昆那人,没安好心,不卖给他。
张仲微想起先前自己对待时昆的态度,尴尬咳了两声,道:他的确不是好人,我是看在你娘家妹子青苗的份上。
林依晓得他爱脸面,也不驳他,只伏在椅子上笑个不停,直把张仲微笑红了脸。
虽说两口子决定了要 卖给时昆,但张仲微还是抽空去客栈看了一回,只见那大院子套小院子,独自成户,却又相互关联,各院不但有风雅的名字,更有松竹掩映,绿水环绕,直看到张仲微都动了心,恨不得搬来住几日。
院子建得好,其中有时昆的功劳,但张仲微至今还不知那张图纸姓时,只晓得肖大一家建房有功,当即就写了张条子,让肖嫂子带去找林依领赏。
他瞧过客栈,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去见欧阳参政,又伺机传了个话进去,叫参政夫人晓得客栈的消息。
张仲微傍晚归家,将客栈情形,描述给林依听,笑道:真是个好所在,只不知是谁人设计,该好好谢他。
林依正在叠杨氏送来的小儿衣裳,漫不经心答道 :这有何难, 等他回来,你备礼谢他便是。
张仲微一愣:谁?林依抬头笑道:我妹夫。
原来那客栈,时昆早就下手了,张仲微又泼翻了心底的一罐儿醋,犯起酸来,拣了个墙角的椅子,远远儿的离林依坐着生闷气。
林依走过去道:你做了知县,愈发小心眼了?不说要谢他,反生起气来。
张仲微问道:你也觉着他比我强?林依毫不犹豫答了个是字,让张仲微黯然神伤。
林依却接着道:挑男人过日子,是看谁最合适,看谁最知冷知热,又不是看谁比谁强,若像这般比法,一辈子也别嫁了。
我只晓得这世上最关心我,最在意我的人是你,任别人再有本事,也入不了我的眼。
张仲微听了,半晌没言语,只紧紧握了林依的手,凑到嘴边,重重亲了下去。
他们这里守着客栈,担心闲置太久,耽误了挣钱,不想还没过三天,就听说时昆回了祥符县.那来报信的长随时三笑道:我们老爷掐着日子呢,算到客栈该是这两日竣工,才不顾游玩,匆忙赶了回来。
林依笑道:坏了你们家老爷夫人的兴致,真是罪过。
时三哈哈大笑:我们老爷和夫人,都是爱挣钱的主儿,听说知县夫人有客栈要脱手,只有增添兴致,岂有败坏的。
正说得高兴,产婆们进来,林依连忙转了话题,问时昆和青苗可好,何时能来家耍。
时三虽然不知林依为何要瞒着旁人,但他也算久经生意场的人,机灵非常,马上接口道:我们老爷和夫人都好,也问知县与知县夫人好,他们本来是要亲自拜访的,但因路上捎回的物事太多,一时归置不清,所以耽搁了。
林依道:不急,等他们忙完,我再请他们来家里坐。
时三应了,磕了个头离去。
他一走,林依就被几个产婆环绕,幸福而又痛苦地听了半天唠叨。
两天后,时昆终于忙完手头上的事,携妻造访知县府。
张仲微前后设宴款待。
林依想念青苗,扶着青梅的手,站在第二进院子的门口张望,却许久不见人影。
过了一时,前院传来嘈杂声,随后小扣子疾步走来,禀道:二少夫人,时家的林夫人,竟把我们家原先的三少夫人给带回来了,大夫人吃了一惊,就把她们留在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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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二章 追讨彩礼何止杨氏大吃一惊,林依更是惊诧得无以复加,田氏不是跟陕西行商走了么,怎会回转;即使回转,又怎会和青苗在一起,难道那行商乃是时昆冒名顶替,收了田氏为妾了?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急急走去厅里,只见有个妇人跪在当中,头梳仙人髻、身穿浅红半袖,不是田氏又是谁?只是她为何打扮得既似婢女又似歌伎?林依满腹疑惑,上前与杨氏问安,又与青苗相互见礼。
杨氏看上去面色不好,林依只好悄悄问青苗:田氏怎地又回来了?青苗将缘由讲了一遍,原来也不足为奇,那陕西行商,原来是想把田氏 带回老家去,岂料走到半道上,竟遇见了来接他的大妇,行商感动之余,想讨大妇的欢心,于是就地寻了牙侩,要将田氏卖掉。
但价钱一直谈不拢,他又急着走路,正为难,赶巧遇见了昔日生意伙伴时昆,干脆托他将田氏带去,归还张家,讨回彩礼,又约好彩礼钱收回后,就存在时昆这里,等他来年再进京时来取。
看来得再为田氏操一回心了,不过改嫁一次也是嫁,改嫁两次也是嫁,只不过费些功夫罢了。
杨氏何至于黑着脸?林依正疑惑,杨氏开口了,问的是田氏: 当日收了陕北行商的彩礼钱不假,但转头就赠了你做资嫁,如今他要退人,那你就把那钱拿出来,交与林夫人还给他罢。
田氏垂着头,不敢看她,嗫嚅道:临行前,那钱被大妇强行夺走了。
杨氏气愤地转向林依,道:我见她进门时不曾携带行李,便知钱没了,果然如此。
原来杨氏是为彩礼钱生气,没了这钱,拿甚么还给陕北行商?就算杨氏再大方,让她无缘无故出一笔冤枉钱,心里也不会痛快。
林依问田氏道:彩礼钱足有六贯呢,全让大妇夺走了?田氏仍旧深埋着头,嗯了一声。
杨氏勃然大怒,这陕北行商欺人太甚,简直没把祥符县知县放在眼里,将个净身出户的人送回来不说,还倒要讨回彩礼钱。
她是有资本发怒的,她官人现任衢州知州,儿子现任祥符县知县,要捉一个欺财诈骗的行商,简直是小菜一碟。
青苗乃是受人之托,见杨氏发火,急了,忙道:我和官人并不知田氏被夺去了钱财,不然也不会带她回来,或许其间有误会,杨夫人且容我们去问问那行商,再作打算。
杨氏看在林依的面子上,缓和了口气,道:你告诉那陕西行商,赶紧把钱送回来,不然吃官司是免不了的。
青苗连忙起身应了,重新坐下吃茶。
杨氏寻思,若真要打官司,田氏还得作个见证,因此暂时不能嫁她,于是与林依商议,暂留田氏在家住几日。
林依思忖,田氏虽然不大安份,但容许她改嫁,已遂了她的愿,况且住在院子里,有杨氏盯着,想来不会出甚么事,于是道:任凭娘作主。
杨氏便命流霞流云两个送田氏去东厢,仍住原先那间房,又叮嘱她们牢牢锁门,不许田氏迈出房门半步。
杨氏安置好田氏,没了事情,便挥了挥手,许林依她们退下。
林依带着青苗,来到第二进院子,净手入席。
青苗仍同从前一样,帮林依摆碗布菜,经林依说了好几遍,方才在下首坐下,她看了看新进的丫头青梅,道:看着是个老实的,不知姐姐用着顺不顺手。
林依抿着嘴笑了,原来青苗也是个爱吃醋的,忙道:再顺手,也比不得你贴心。
青苗不好意思一笑,低头饮酒,林依看她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命青梅退下,守在门口。
青苗叹了口气,道:其实田氏是个可怜人,只是做了那些个事体,实在叫人敬不起来。
林依吃了一惊,忙问:她又做甚么了?青苗咬牙恨道:先前她妄想进时家的事,我们家老爷已经告诉我了。
原来是前尘往事,林依松了口气,安慰她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也不是有意,只是太想嫁人。
青苗的性子,依旧火爆,将筷子啪地一搁,道:若她变得安分守己,以前的事,我也懒得同她计较,可在我们带她回祥符县的路上,她是变了法的朝我们老爷身边凑,那满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打量谁不知道呢。
林依才平复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气道:胡闹,她说要改嫁,大夫人同意了,她说宁做富人妾, 不做贫民妻,大夫人也同意了,事事都遂了她的愿,怎么还胡闹?林依生气,青苗却笑了,道:这也是我们家老爷有人缘。
林依诧异道:你才刚气得跟甚么似的,转眼又能笑出来?青苗不以为然道:我只是气田氏不自重,又不曾担心甚么,我家老爷看不上她哩,不然这些事,我哪能知道——都是我家老爷告诉我的。
林依打趣她道:瞧你一口一个‘我家老爷’,想必一路上琴瑟和鸣,甚是相得?青苗害臊,红了脸不理她,自顾自夹菜吃,过了会子,突然道:姐姐还是劝大夫人赶紧把田氏嫁了罢,这么个人放在家里,实在叫人不放心。
林依道:可不是呢,只是彩礼钱的事,确是叫人窝火,还是等解决了再说罢。
青苗却道:我看此事有蹊跷,那陕北行商家何其富有,怎会贪图区区六贯钱,再说他每年都要来东京做生意,岂会自掘坟墓,得罪祥符县知县?林依听着有理,可六贯钱沉甸甸的几十斤,田氏还能把它藏到哪里去?青苗也觉得此事蹊跷,他们带田氏回祥符县,一路上并不曾见她携有钱财,难不成真是陕北行商的大妇由妒生恨,夺了去?她们怎么猜测都是无用,一切还等得陕北行商的解释,青苗是个急脾气,匆匆吃了几杯酒就告辞,到前面到时昆拖了回去。
急问陕北行商的下落,称若此事不妥当解决,她往后再无颜进张家。
时昆听说了此事,很是憋闷,他今日去,是想好好与张仲微夫妻商量客栈一事的,哪晓得横生出枝节来。
这六贯彩礼钱,关乎陕北行商的信誉,同为商人,时昆明白这意味着甚么,因此虽然烦闷,还是抓紧时间写了信,叫人快马加鞭,去追赶陕北行商。
张家,林依见田氏被锁,闹腾不出花样来,遂将她的事搁置一旁,关起门来,与张仲微商量卖客栈的事。
说起客栈,张仲微的心情很复杂,表情也因此变得怪异,道:时昆真是条老狐狸,一直盯着咱们家的客栈呢,一听说我们要卖,连按了邻里手印的小本子都拿出来了。
林依听了也诧异,由衷佩服道:同这般有经验的人打交道,省却多少力气。
张仲微虽然不同先前一样嫉妒时昆,但听见娘子夸他,还是难免生出醋意,泼凉水道:光有邻里的手印有甚么用,还得族里的签名。
林依如今晓得他爱狎酸吃醋,懒得同他计较,道:老家远在四川,只有二房一家在京里,就叫他们签个名字罢。
这事儿,是不是得劳烦张知县亲自走一趟?张仲微又现了少年心性,脸一别,道:叫时昆去呀。
林依忍着笑,将他耳朵一拎,嘴里讲的却是哄他的话:叫他去,定要嚷嚷得世人皆知,你难道忘了,这事儿还要瞒着娘呢。
张仲微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闻言唬了一跳,再没心思去同时昆较劲,撑着脑袋,心里直敲敲。
让二房签字,少不得要让方氏知道,以她的性子,岂有不宣扬的, 就算不宣扬,也要逢人就炫耀几句,那些事迟早都得传到杨氏耳里去……张仲微越想越觉得可怕,若杨氏知晓他们小两口挪用了钱财,肯定要生气,进而生分起来。
他可不愿看到这种局面,忙与林依商量道:娘子,你一向脑子灵,赶紧想想办法,族里签字的事,怎样才能不让婶娘晓得?林依故意装作听不懂,反问道:为何不能让婶娘晓得?她可是你亲娘。
张仲微道:这不是为了瞒着娘么,婶娘她性子直,万一讲漏了嘴?林依岂会不知得瞒着方氏,只是她如今做人媳妇久了,学聪明了些,晓得有些话谁都能讲,唯独做儿媳的不能讲,因此故意诱着 张仲微自己想明白,想清楚。
既然张仲微已有了瞒着方氏的打算,林依便献策道:二房的家主是叔叔呢,大哥的嘴也严,你去酒楼包个济楚阁儿,将他们请来吃酒,顺路就请叔叔把姓名签了,再塞他们几个钱作谢礼,央他瞒着婶娘,他一准儿是肯的。
张仲微觉着这主意不错,遂朝她脸上香一口,以表谢意,又道:哥哥在罗妹夫那里教书,却收不到足够的学生,累得罗妹夫要将自己的束修分一半与他,两人过得都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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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三章 几个难题林依问道:那你想如何助他?张仲微将她拦腰一抱,放到腿上坐着,笑道:知夫莫若妻,我想就在祥符县开一个馆,招几个学生来让哥哥教。
林依笑道:若你真有这想法,哪消自己操心,请叔叔吃酒时,一并央他办了罢。
张仲微初时不解,想了一时才明白过来,张梁可不就在祥符县开过馆,人脉都是现在的,让他来招生,真是妙极。
遂欢喜道:就照娘子说的办,咱们出钱,叔叔出力,把这个馆办起来。
他激动地讲完,又担心林依有想法,忙道:开馆的钱,从我俸禄里拿。
张仲微如今的俸禄,跟做翰林编修时相比,已是高出一大截,加上知县乃是实缺,各项补贴也不少,所以他才敢讲出这样的话来。
但林依却瞪了他一眼,道:平白无故,将我看作了小气人,他是你大哥,难道就不是我大哥,开馆的几个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说着又拎起了张仲微的耳朵:甚么叫你的俸禄?你有俸禄吗?那都是我的,统统都是我的。
是,是,是。
张仲微忙不迭迭地表忠心,人都是你的,钱自然也是你的,都是你的。
林依心满意足地捧着肚子,朝榻上躺了,张仲微连忙脚跟脚过去,揉胳膊,捏脚,忙了个不停歇。
第二日,张仲微起了个大早,到东京寻了个颇为气派的酒楼,上二楼选了个济楚阁儿坐下,也不亲自去二房,只叫个闲汉帮忙,去请张梁与张伯临来。
一刻钟后,张梁独自前来,称张伯临教书去了,脱不开身。
张仲微这次来,主要是找张梁,因此缺了张伯临,倒也没甚么。
张梁不用张仲微让,自到上首坐下,一看桌上,肚肺、赤白腰子、奶房、鸠鸽、野味、螃蟹、蛤蜊……满满摆了一桌,他见张仲微如此大方,满心欢喜,却又忍不住地嗟叹:还是做官好,我们在祥符县住着时,平日也同这一般的吃,如今却只有青菜萝卜下饭。
张仲微听了也伤感,忙道:都是暂时的,待我与哥哥谋个好差事,还同以前一样过。
张梁把差事听作了差遣,一张脸立时笑成了菊花,连成道:到底是亲兄弟,自己当官,还不忘大哥。
又问:是京官还是外任?不待张仲微作答,自顾自地念叨:京官清贫,还是外任捞钱,瞧瞧你爹便知……张仲微见他误会,忙打断他的话题:爹,不是当官,而是我想在祥符县帮哥哥开一个馆。
张梁愣住了。
张仲微继续道:叔叔是在祥符县教过书的,认得的学生不少,这层关系,莫要浪费了。
这回我来出钱,你来出力,一起将学生馆作兴起来,如何?张梁的一颗心,立时从云端跌到了泥里,他一向认为,跟张仲微比起来,张伯临才是真正当官的料。
他一直指望这个大儿子能光宗耀祖呢,就是跟罗书生去坐馆,也不过是生计所迫,权宜之计,怎能甘心让他一直去教书,论为一介布衣?张梁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失望道:我还以为你要帮你哥哥寻个好差遣呢,哪怕没有肥缺,只要是个官,能重新走上仕途也是好的。
张伯临如今不讨欧阳参政的喜欢,想要重新出仕,何其之难,张仲微不忍将实情讲出来打击张梁,只好劝他道:先开个馆教书,解决生计,做官的事,来日方长……张梁认定是张仲微不愿出全力,不耐烦就打断他道:你哥哥重新做官,不过是欧阳参政一句话的事,我不信就这样难,分明是你推诿。
张仲微一心替他着想,反落了个不是,一时被激起性子,道:哥哥休弃患难之妻,让如今当权的几位都瞧不起他,我能有甚么办法?张仲微长这么大,还从未在长辈面前发过脾气,张梁一时惊呆了,半晌才抖着手指道:仲微,你当了知县,脾气见长哪?张仲微也醒悟到自己言行不当,连忙起身,双膝跪下,请张梁原谅。
张梁摆了摆手,道:罢了,你如今只是我侄子,又是做了官的,我能拿你怎样?张仲微听出这话还带着气恼,不敢就此起来,张梁不耐烦,想走,却又舍不得这满桌子的好菜,便道:生你养你一场的婶娘,还在家饿着呢。
张仲微连忙爬起来,叫进店小二,让他送几盘好菜到罗家娘子店后院去。
张梁见他挑的是几盘贵得离谱的菜,这才稍稍消气,将桌上的酒拎起一壶,就要回家。
张仲微还有事求他,忙将他拦下,讲了卖客栈,请他签字一事。
张梁心想,你不帮自家哥哥就算了,还好意思来求我,真是过继的儿子不再亲了,于是推开张仲微递过来的小本子,道:我这会儿哪有心思理这个,且等你大哥谋到差遣再说罢。
张仲微看着他大摇大摆地离去,赶忙追上,补了一句:叔叔,客栈的事,千万别告诉婶娘。
张梁赶着回家吃酒,已是去得远了,随口答应了一句,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张仲微望着满桌未动的菜,叹了口气,叫进店小二,丢去一百文赏钱,请他全送去祥符县知县后衙。
张仲微坐在回家的轿子上,暗自琢磨,张梁最后的那句话,意思是不帮张伯临谋到差遣,就别想让他签字?张伯临的差遣,张仲微肯定是没法子的,如此一来,客栈岂不是卖不了了?张仲微越想越烦躁,直到回了家进了院门,脸色还是阴沉的。
林依正同杨氏坐在厅上,围着一桌酒席,冲他招手道:才刚有东京酒楼的小二送了酒菜来,说是你点的?有杨氏在,张仲微真心掩饰情绪,换出笑脸,施过礼,也朝桌上坐了,道:好容易进城一趟,却不知捎甚么回来了,因见这家酒楼的菜烧得不错,就点了几样,请娘和娘子尝一尝。
杨氏笑得很开心,命流云与他斟满酒,欣慰道:你是有心的,去城里办事,还想着我们。
张仲微稍显愧疚,连忙举杯敬杨氏,又与她奉菜。
三人说说笑笑吃完,已是正午时分,日头升起老高,阳光刺眼,杨氏照例要歇午觉,便命他们散了去。
张仲微扶着林依回到自己房里,脸色马上就垮了下来。
林依好笑道:作甚么这副模样,谁欠了你的钱?张仲微将今日与张梁不欢而散的情形讲与她听,叹道:叔叔根本不听我分辨,奈何?咱们新盖的客栈没他的签名,怎么卖?林依一时气愤,道:不签就不签,咱们不 卖了,出租总可以罢?张仲微思忖一时,猛一拍桌子:此计可行,卖房赚的是一时的钱,租房却月月有进账,更胜一筹。
林依方才是在气头上,才讲了那些话。
这会儿仔细想了想,却慢慢摇头道:不成,客栈不卖,暂时收不回成本,若娘想起那笔钱,要去乡下置办田地,咱们拿甚么给她?张仲微一听这个,也犯起愁来,但却没丧失希望,而是催林依赶紧取账本来翻,看能不能从各个地方省一省,凑个八九不离十。
林依依他所言,开抽屉,取账本,翻开来瞧,如今全家人的生活,有张仲微的俸禄,酒楼的租金收益是纯赚的,另外还有乡下几十亩田,到了下半年,也有进账,但这两项加起来,离客栈的成本,还是少了一大截。
两口子合上账本,相对发愁,唉声叹气。
突然张仲微想起一事跳了起来,道:叔叔走时,是生了气的,不知会不会将客栈的事告诉婶娘。
林依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是想出了好主意,不料却是个坏消息,不禁埋怨道:你就没叮嘱他?张仲微苦笑道:我叮嘱是叮嘱了,可叔叔一门心思怪我没帮哥哥谋差遣,谁晓得听没听进去?林依靠在椅背上,道:现在说这个也迟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张仲微并不乐观,方氏找茬他见得多了,倒不害怕,只是担心因此事,影响了他和杨氏的关系。
他在屋内乱转一气,与林依商量道:娘子,不如我主动去跟娘讲罢?直接告诉她,本来用来买田的钱,被我们拿去修了客栈。
方氏这还没来呢,一切都只是猜测,何必急着朝枪口上撞?林依不同意他的想法,扭头唤了青梅来,叫她这两天不用做别的事了,就到大门口守着,只要看见东京来人,就赶紧进来通报。
张仲微不解道:她守着有甚么用?等婶娘来时,已是迟了。
林依却道:别急,我自有主张。
对于张仲微夫妻来说,防着方氏,瞒着杨氏,只是须末小事,怎样处置那间新客栈,才是最要紧的。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请张梁签字已成为不可能,这就意味着客栈卖不了了,既然卖不了了,便只能出租,租给谁,怎么租,如何尽快收回本金,凑足杨氏买田的钱——这都是让他们伤脑筋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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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四章 三项秘诀林依想着,客栈图纸是时昆贡献的,即便现在客栈改成出租,也当首先通知他,于是同张仲微商量过后,决定去把时昆请来,又为了避人耳目,连青苗也一起请了,只说是林依思念妹子,请他们夫妻来吃酒。
以时昆之精明,猜到林依夫妻突然相请是为何事,接到口信,立即携青苗,带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往 张家去。
张仲微亲自将他们引进第二进院子,命杨婶在门口守着。
林依请他们到桌边坐下,摆上几碟香糖果子,边吃边聊,将族中不愿签字,客栈变卖受阻一事讲了出来。
时昆听后,丝毫不以为怪,笑道:咱们大宋买卖房屋,本来就不容易,不然也不至于鲜有人做这门生意。
并主动提出:既然卖不了,就租罢,按月收租金,是一样的。
张仲微与林依大喜,双双问道:就租与你,如何?时昆听了也欢喜,当即商议租金,将价钱约定,又提出一项长期合作计划,即以后的荒弃之地,由他来负责找寻,然后请张仲微动用关系买下,按照他的要求修建住房或商铺,修好后再转手租与他。
有人帮忙赚钱,谁不愿意,张仲微惊喜之余,又好生过意不去:这样做,占了你的便宜了。
时昆满不在意地笑笑,道:若没有张知县,就买不来地,一切是白搭,还是我沾了你的光了。
他二人因为这桩长久买卖,终于有冰释前嫌之兆,有说有笑,讲个不停。
青苗却发现林依脸上仍有愁苦之色,忙悄悄问道:姐姐,难道你不愿与我家做生意?林依道:若不愿意,也不会请你们来了,我们新建客栈,乃是瞒着大夫人,想必你也晓得。
本想着将它卖掉,好把成本收回来,以免时日久了,让大夫人察觉。
如今变卖为租,虽然也是门好生意,但却没法子一次性把挪用的本金凑齐,这若让大夫人知道,如何是好?青苗闻言,也犯起愁来,道:大夫人一向反对二少爷和二少夫人做生意,这若让她晓得你们挪用家里的钱盖房出租,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不痛快的。
林依点头道:可不就是担心这个。
她们窃窃私语,让时昆听见,他有意相助,遂故意问道:有甚么事聊得这样开心,讲出来让我们也乐呵乐呵。
林依便将为回收本金而发愁的事讲了。
时昆听后,笑道:我当甚么难事,好办得好,咱们按年付租金,一次多付几年,直到知县夫人凑足本金为止。
他讲完,顿了一顿,把青苗一指,道:不过须得先问我们家管账的。
青苗得他人前如此抬举,瞬间红了脸,不过讲出的话倒是豪气十足:那就这么定了。
林依两口子得他们相助,轻易解决了难题,真是又惊又喜,双双起身,诚恳道谢。
时昆与青苗连忙闪身躲了,俯身还礼。
忙完,几人重新落座,林依告知本金数额,时昆答应三日后将钱送来,顺路将契约签订。
客栈之事至此商定,张仲微夫妻落下心头大石,欢欢喜喜重新摆酒,四人吃了个痛快。
第二日,张仲微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晌午时分,他正在房里瞧着林依亲自刷他那顶乌纱帽,就见青梅 咚咚咚跑了进来,喘着气禀报:二少爷、二少夫人,快,快,东京城里的二夫人来了。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两口子还是吃了一惊,林依慌忙道:赶紧截她,先带到这里来。
青梅连忙转身又跑了出去,不料还没出第二进院子,就迎面遇上了方氏。
遂将她带了进来,道:二少爷、二少夫人,二夫人自己来了。
杨氏乃方氏长嫂,方氏不先去见她,却径直来了后面,其中必有缘由,林依请她坐了,故意问道:婶娘见过我娘了?方氏今日是带着目的来的,头脑十分清醒,道:你这是明知故问。
林依仍旧装作不懂,道:侄媳愚钝,请婶娘明示。
方氏是个直爽人,向来不爱那些弯弯道道,直截了当就表明了来意,道:你帮我把欠你娘的九十贯出了,我就替你保守秘密。
林依既已凑足本金,哪还怕她告诉杨氏,大不了拒不承认那客栈是他们的,闷头发大财——如此倒还好了,免得有心人时常上门打秋风。
她心里定定的,脸上就带了笑,道:婶娘说笑了,我一向做人坦荡荡,哪来甚么秘密?方氏见她不老实,怒道:东门城里的客栈,难道不是你的?当心我告诉你娘,说你瞒着她赚私房钱。
林依敢打赌,方氏并不知道那客栈修在何处,便先与张仲微递了个眼色,再道:婶娘定是误会了,我们在东京城并没有甚么客栈,仅有一栋酒楼,还盘给八娘子了。
方氏见她讲得笃定,张仲微又沉默着不作声,就动摇起来,开始怀疑是不是张梁在骗她。
但她好容易来一趟,轿子钱都花了几十文,哪有不捞着甚么就回的道理,便道:就算没有客栈,酒楼也是有租金收的,仲微又做着知县,想必俸禄不少,那九十贯钱,你们替我还上,并不是很难。
九十贯,那可是整整九万钱,她真是狮子大开口,林依和张仲微都愣住了。
方氏见状,面向张仲微,诉道:我好容易将你拉扯大,别说饭食钱和辛苦费,就是州学的学费,都不止九十贯,你如今出息了,又不缺钱,难道替我还这九十贯不应该?这一席话,却有理,又有情,就连林依都为之动容。
张仲微更是眼泪盈眶,抖着嘴唇就想答应。
但林依却扯了他一把,道:婶娘言之有理,你好歹养了仲微一场,他就算不能行孝道,也该报恩,但我们在家里是小辈,上头既有爹,又有娘,手里的钱都是公账,没有私房钱,你且容我们禀明娘亲,再孝敬你九十贯。
这话虽然是讲给方氏听的,却让张仲微冷静下来,林依所言甚是,她虽然管着账,但一分一厘都在杨氏眼里,若平白无故短了九十贯,如何交待?即使他能挪出九十贯私房钱给方氏,也不好瞒着杨氏,不然若被她知晓,岂不寒心?他这般思忖着,便开口帮腔道:婶娘,我娘子讲得有理,这九十贯,包在我身上,但须得先禀明娘亲。
方氏怕杨氏,比怕张梁的拳头更甚,一听这话就急了,骂道:你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不过九十贯,你还要禀明你那过继来的娘。
张仲微并不知方氏这样惧怕杨氏,不解道:婶娘,我又不是不替你还,你着急作甚?方氏拉不下脸面来承认自己害怕杨氏,支支吾吾讲不出来,反复只一句,做知县的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娘饿死。
林依见她扯远了,便道:婶娘言重了,哪里就到如此地步,昨儿仲微还想着要助大哥赚钱养家呢,只是叔叔不肯罢了。
她这一句话, 成功引开了话题,方氏来了精神,问道:是甚么赚钱的行当?怎没听你叔叔提起?张仲微将开馆一事讲与她听,道:有我在祥符县,还怕哥哥开馆赚不到钱?只是叔叔一心盼望哥哥重新出仕,不肯答应。
方氏与张梁不同,她并不十分在意张伯临做不做官,只要他能赚钱养家糊口,平平安安即可,于是大骂张梁糊涂,放着好好的差事不让张伯临去做,白白耽误了功夫。
张仲微两口子见方氏支持张伯临坐馆,暗喜。
忙一唱一和地劝她赶紧回家劝服张梁,好让张伯临早日赚上钱。
方氏得知张仲微愿意出开馆的钱,十分高兴,就暂且忘了那九十贯钱的不快,笑道:你们是亲兄弟,应该如此,相扶相持才是正途。
林依点头附和,亲手包了一包果子,让她带回去与张浚明吃,又数出一百文钱与她,道:婶娘,这是我偷偷攒的私房,与你付来时的轿子钱,待会儿回去,我派轿子送你,不消你花费。
说完,又特意叮嘱她莫要告诉杨氏。
方氏没想到林依又送吃的又送钱,倒真有几分欢喜,看她格外顺眼许多,笑着随青梅出去了,临走时还亲亲热热地道:等你生完我再来看你。
以往林依刻意讨好方氏时,方氏从来不领情,这回却仅靠一包果子加一百文钱,就换来了方氏的笑脸,这让她大惑不解。
张仲微也没瞧明白,疑惑道:婶娘怎么突然对你转了态度?林依道:定是看在你愿意帮大哥开馆的份上。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了计较,总结出三项专哄方氏的秘诀来。
其一,看在她养育张仲微的份上,钱可以给,但切忌一次给太多;其二,不能光明正大的给,往骗她是私房钱,叮嘱她瞒过杨氏;其三,若方氏狮子大开口,就把杨氏抬出来做幌子。
林依想着想着,笑了起来,看来搞掂方氏,也不像想像中的那样难嘛。
第两百四十五章 扶进产房又过了一天,第三日头上,时昆亲自送租金来并与张仲微和林依签订了长期租约。
林依处理好这档事,就坐在书桌前,敲着桌子发呆,张仲微以为她不舒服,忙上前问缘由。
林依却看着他问道:你说这客栈的本金,该入哪一本账?张仲微朝书桌上一看,上头摆着两本账簿,一本是公账,一本是私账,记录着林依的嫁妆。
他从来没想过本金归属的问题,经林依这一提,才认真追根溯源,修建客栈的本金,来自盘掉酒楼的钱,而修建酒楼所耗费的资金,大部分是林依的嫁妆钱,还有小部分为杨氏的赞助。
照这样说来,修建客栈的本金,也包含两部分,一部分还是林依的嫁妆钱,另一部分则是杨氏的。
张仲微从来没有觊觎过娘子的嫁妆,一想明白,就建议林依按照当初酒楼的投资份额,将客栈的本金分开,归林依的部分,仍旧入她的私账,至于另一部分,则征求过杨氏的意见再说。
林依盛赞张仲微做了知县,大有长进,分析起事情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即提笔将他的建议记下,又问:酒楼和客栈,都有租金进账,这些是公还是私?张仲微毫不犹豫道:既然是你自己出的本钱,自然算你的陪嫁。
林依偏着头,笑着:你倒是大方,只不知娘怎么想。
张仲微不以为意,道:娘何时讲过要你将嫁妆充公?她只是叫你管家而已,没得费神管账,还要自己掏钱的。
林依细细回想,确是如此,倒是她多虑了。
遂欢欢喜喜取过算盘,先前酒楼的投资比例算了出来,再让张仲微去问杨氏的意见。
张仲微到了杨氏跟前,瞒去客栈一节,只道两口子正在整理账目,恰好算好这里,便过来问问。
酒楼回收的那笔钱,确是林依的嫁妆,杨氏并无二话,而属于她的那部分,则是张栋在衢州挣的,遂叫张仲微转告林依,全入公账。
张仲微回房,将杨氏的意思讲了,林依庆幸道:我算是命好的,有个知情达理的婆母。
张仲微不依,粘在她旁边道:有婆母就是命好?好我呢?林依忙着算账,哄他道:有你是我的福气。
张仲微这才展了笑颜,心满意足地朝前堂去了。
林依新买的丫头青梅,还不大认得字,拨算盘就更是不会了,林依只好亲自上阵,算完公账算私账,又指挥青梅和杨婶,将时昆送来的钱妥当藏好。
她这一算账,足足忙乱了两三天,其间方氏捎信来,称她没能说服张梁,但张伯临愿意瞒着家里人,只身前往 祥符县教书。
张仲微认为这样也行,反正祥符县离东京不远,就算张伯临一个人来,想要回家探亲也方便。
这下他也忙碌起来,寻场所,招学生,跑路子,几个僚属正愁找不到孝敬知县的机会,听说他要开馆,各显神通,一个愿意贡献家中房屋做教室;一个愿意帮忙招学生,另一个干脆就把家里的几个孩子都送了来,称要拜知县的大哥为师。
张仲微不想为了装清廉而拒绝他们的好意,但也不愿盲目接受帮助,毕竟坐馆的乃是张伯临,而非他自己。
于是干脆将张伯临接了来,处处让他自己拿主意,力争开的这个馆,使他称心如意。
开馆尚在筹备中,林依那边已算完了账,杨氏自衢州带回来的钱,以及张仲微的俸禄,归入公账;而明处的酒楼和暗处的客栈,租金全部归入她的私账。
张仲微因张伯临亲自操心开馆的事,得了不少闲暇,便坐在林依身旁,看她翻账本,核对最后的账目。
林依将私账本子挪到张仲微眼前,指着上面的一笔支出道:这是我的嫁妆钱,三贯。
说着又取过公账本子,上面也有一笔支出,亦是三贯,道:这是你的俸禄,两笔一共六贯钱,赚与大哥开馆使用。
六贯钱不算多,置办了书桌与凳子,就只够付头一个月的房租了,下个月的开销,得他自己出。
张仲微对张伯临的能力很自信,道:听说学生已是招了不少,哥哥下个月一定能挣到钱。
林依点了点头,命 青梅开钱箱,取出六贯钱。
交与张仲微看过,再遣家丁与张伯临送去。
张伯临在外奔波了一天,晚上来到官府后衙,来谢杨氏和张仲微两口子。
他虽弃了官道,却能自强自立,杨氏瞧了很有些欢喜,便主动提出:听说你看中的场地离衙门不远,我叫她们把屋子收拾一间 出来,你三餐就到这里来吃,晚上也在这里睡,好省下些开销。
住在伯母兄弟这里,自然是好的很,张伯临大喜,忙起身谢她,又谢张仲微与林依。
杨氏留他吃过晚饭,轿子送回东京,再与林依商量,究竟把他安排到哪一进院子。
第一进院子里,住着张栋的两个妾,第二进院子里则有弟媳林依,按着大户人家的规矩,张伯临住哪一进都不合适,但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曾经全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所以并不觉着有甚么。
林依同杨氏道:我们院子里的空房多一间,照说大哥该住过去,但我这肚子,说不准哪天就生了,他现在去住着,恐怕不方便。
杨氏点头道:说的是,你那里的两间空房,到时一间得做产房,一间得住产婆,也空不下来。
如此就把我们院子东厢第二间收拾一下,叫他住吧。
林依应了,着手派人去收拾,再去第二进院子开了西边充作仓库的正房,翻出崭新的被褥铺盖,叫人去铺陈,又告诉杨婶,往后家里要添人吃饭,每餐的米和菜,要酌量增添。
很快,张伯临的学生馆便开了起来,二十来个学生整整齐齐,坐着崭新的桌椅,煞是好看。
又过了几天,他不但收到足额的学费,还收到二十份茶水钱,想必是学生家长看在现任知县的面子上,格外孝敬的。
他捧着钱回到官府后衙,虽是高兴,但回想自己当初的风光,还是有几分苦涩的,勉强向张仲微笑道:大哥沾你的光了。
张仲微道:咱们两兄弟,讲这个作甚,没得生分了。
林依玩笑道:莫非是大哥缺人侍候,这才心情不好?我派人将锦书和青莲接来,如何?张伯临晓得她是玩笑,但还是赶紧解释道:我如今吃住都在你家,已是过意不去,哪能再添两张嘴。
林依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虽然添人不过添双筷子,但李舒也住在祥符县呢,如今离得这样近,正好趁机撮合他们俩。
她有心让张仲微劝一劝张伯临,便替他们备了一桌小酒,带走下人,独留兄弟俩在房里。
张仲微明白林依的用意,他自己也是希望张伯临夫妻重归于好的。
于是酒过三巡,便开口劝起张伯临:大哥,当初大嫂离家,不管是我们张家的主意, 还是她自己的主意,都只不过是迫于形势,如今你已远离官场,何不将她接回来,好好过日子?张伯临吃着酒,想着心事,却不答话。
张仲微急了,道:那是叫你去接,你说过得寒酸,无颜见她,如今学馆都开了,眼看着生计有望,怎么还不去?再拖来拖去,儿子大了,不认你这个爹,看你如何是好。
此话正中张伯临心事,他想念李舒倒是其次,主要是挂念小儿子,如今李舒家离这里,只有半条街的距离,他好几次都忍不住,偷偷走过去,朝那门首张望,只是不敢去敲门。
他深深叹了口气,道:接,接回来住哪儿?城里那个院子,已是两三个人一间挤满了,而且还是向八娘子借来的。
我如今又借住在你这里,难道要让她也来借住?就算你愿意,还有伯母在上头呢。
林依此时就在墙根下听到这里,急得直跺脚。
俗话说知妻莫若夫,这张伯临怎就这么不了解李舒呢?以她的性子,只要他真心相待,不让她受委屈,难道她现租的那处院子,还不让他住不成?韶华易逝,这般等来等去,人都老了,林依替李舒不值,狠跺了两下脚,扶了青梅的胳膊,回房去了。
她大概是着急动了气,一进卧房,就觉着肚子隐隐作痛,忙叫青梅去请产婆来瞧,看看是不是动了胎气。
自从那日杨氏请了产婆来家,她们就全在第二进院子的东厢候命,此刻听得一声唤,三、四个人全涌到了正房里,问情况的问情况,摸肚子的摸肚子,最后异口同声道:不是动了胎气,乃是月份足了要生产,赶紧准备产房。
林依早就做好了生孩子的准备,这会儿听她们这样讲,想到马上就能与怀胎十月的孩子见面,那兴奋就盖过了紧张去。
杨氏听说了消息,匆匆起来,亲自带人查看早就准备好的产房,认为各处都妥当了,才命 两个产婆将林依搀了进去。
第两百四十六章 荣升父母张仲微闻讯赶到时,产房门已经紧闭了,只能间或听到林依在呼痛,他的心随着那呻吟声一下一下的揪紧,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冲进去,却被守在门口的杨婶拦住了。
过了一时,杨氏亲自走出来安慰他道:女人都要过这一关,目前情况顺着呢,不会有甚么问题,你且去同大郎吃酒,等生了我再派人去叫你。
吃酒?此时的张仲微哪里有这心情,不但不肯离去,反而趁守门的杨婶不注意,溜到了窗边去,冲里头喊道:娘子,你忍着些。
林依正痛得满脸是汗,听见这话,笑了。
几个产婆却慌忙失措,一个接一个叫道:拿香炉把窗户顶上,女人家生孩子,外头怎能有男人。
林依很乐意张仲微在外喊话,但却不敢得罪产婆,忙在疼痛中冲杨氏道:娘,你叫大哥把仲微拉出去罢。
杨氏笑道:我去劝他都不肯听,哪里会听大郎的,随他去罢。
说完又向产婆道:我儿子头一 回做父亲,难免紧张,几位担待则个,等孩子落地,他自有赏钱奉上。
林依听了这话,又是感激,又是高兴,但一个笑脸还未露全,下一婆阵痛又至,让她惊呼出声。
张仲微在外听见,心如刀绞,恨不得替她将这罪受了去。
张伯临走进院子里来,劝他道:三娘顺顺当当的,你着甚么急,且随我吃酒去。
张仲微只盯着产房,看都不看他一眼,道:你家浚海落地时,怎没听见说你去吃酒?张伯临想起那日,自己也是在产房外着急跳脚,就忍不住笑了,再不相劝,随他去担心。
林依在乡下时做过粗活,身子骨结实,又很有一把力气,因此虽为头胎,却生得顺利,从发作开始,不到八个时辰,就听见产房头传来一声婴儿啼哭,甚是响亮。
一片生了、生了声响起,张仲微先前紧张过度,此时乍一松懈,竟身子软了,顺着墙面滑了下去。
幸好张伯临应他旁边,连忙把他扶了起来,笑道:恭喜兄弟升级当爹。
张仲微站直身子,抹了头上的汗,将手一拱:也恭喜哥哥升级当伯父。
说完咧嘴一笑,就朝产房里冲,口中高叫:娘子,娘子。
产婆们拦他不住,干脆放他进来,齐齐一福,来讨赏钱,张仲微随手朝外一指,叫她们找青梅去了。
他直冲到产床前,叫了声: 娘子,你还好罢?林依累极,疲惫笑了笑,叫他看杨氏怀里的孩子。
杨氏把孩子递给他,脸上带着些许失望,道:是个女孩儿。
张仲微一愣,怪不得刚才他进门时,产婆只顾着讨赏钱,却不报生的是男是女,敢情是怕报了闺女惹他不高兴,失了进账?头胎失利,是该失望罢,可他瞧着怀里皱巴巴的小娃娃,满心都是欢喜,一张嘴笑得合也合不拢。
杨氏虽然失望,但还是安慰林依道:你们还年轻,总会有儿子的,且安心坐月子。
说着起身,把位置让给张仲微,自己则出去安排汤水,赏钱。
张仲微抱着闺女,就势在床边坐下,笑着:好是好,就是丑了些。
刚生的孩子,不都一个样儿,哪分甚么美丑,林依扑哧笑了,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
张仲微小心翼翼地亲了亲怀里的肉团,道:瞎说,我亲生的闺女,哪有不喜欢的。
林依朝外努了努嘴,道:娘也算是个明白人了,可还是掩不住失望。
张仲微安慰她道:老人家盼孙心切,难免的,你莫往心里去。
我看闺女挺好的,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将来她长大,不知多少人踏破门槛来求我呢。
林依又被他逗笑了, 道:你想得也太长远,只怕到了那里,你又舍不得了。
张仲微想起张八娘嫁人时的光景,点头道:可不是舍不得,叔叔两回嫁八娘子,都比娶媳妇更上心。
林依仔细瞧着,见张仲微的确是欢欢喜喜,想必这孩子,会是他掌心里的宝贝,一颗紧绷的心,这才松懈下来,迷迷糊糊睡去。
杨氏亲自送羹汤来时,发现林依和张仲微头碰着头睡着了,孩子搁在中间。
她不知怎地,竟生出一丝羡慕,一丝感动,连流霞要叫醒张仲微,都被她拦住了。
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最终帮他们把门带上,退了出去。
此时虽然已是深夜,但因为刚添了人口,两进院子灯火通明,无人歇息。
杨氏回到房里,撑着胳膊,继续发呆。
流云见了奇怪,悄悄问流霞道:大夫人这是怎地了?因为二少夫人没生儿子,不高兴?流霞道:这是头胎,生闺女又有甚么稀奇,我看不是因为这个。
流云听了,更是不解,流霞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她们哪里晓得,杨氏这是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光景了,那是她刚生了张三郎,与张栋两个好的蜜里调油,是甚么时候开始,他们夫妻俩就只剩相敬如宾,而少了那份亲热了?突然,小扣子进来禀道:大少爷来了。
流霞忙进去通报,杨氏从回忆里醒过来,揉了揉眼眶,走到厅里去见张伯临,客气道:今日家里忙碌,让大郎也跟着熬夜了,厨房备了酒,你且去吃几杯好歇息。
张伯临却道:田氏一天没进饮食,还请伯母使人与她送些饭菜去。
东厢第一间的门,一直是锁着呢,张伯临怎么知道里头住着田氏,还晓得她没吃饭?杨氏一愣,突然生起气来,问道:是她隔着门告诉你的?张伯临忙道:不是,是我听见隔壁有人哭泣,便走过去问询,这才晓得她没吃饭。
杨氏很想硬邦邦讲一句,田氏用不着你来关心,但田氏不守规矩,张伯临并不知道,在他心里,只怕还当田氏是昔日的弟媳罢。
杨氏心想,那些个事,讲出来丢人,不能上张伯临知晓,于是只好感谢他的提醒,再叫流云送一份饭菜去田氏房里。
流云领命,走到厨房,随便取了两个菜,盛了一碗饭,使个托盘端着,送去田氏房里。
她进门时,田氏并未哭泣,而是举着一根铜簪,在对着灯细看,她听见门响,抬头看见是流云,忙把那根簪子朝帕子里裹,想要藏起来。
流云把托盘朝桌上一搁,快步走到她跟前,将手帕夺了过来,只见里头裹着三根一模一样的铜簪,拿在手里沉甸甸。
她摸了摸自己头上,插的还是一根琉璃簪,便向田氏笑道:我这头上,哪插得了三根簪子,不如送我一根。
田氏慌慌张张地把簪子夺回来,道:只是铜的,你哪里看得上眼。
流云见她小气,不高兴了,甩脸子道:亏我好心给你送饭来,你连根破簪子都舍不得。
田氏流下泪来,道:你是有人养活的,而我还不知要到哪里去,唯一值点钱的,就剩这三根铜簪了。
说着把自己头上的一根琉璃簪拔了下来,递与流云,道:这个送你戴,可好?流云一匣子的琉璃簪,哪里稀罕她这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站在门口骂道:大少爷怜惜你饿到哭,特特叫我来与你送饭,可你刚才脸上哪有半滴泪,分明是听见大少爷在外面,故意装个可怜样儿来勾引他。
田氏待要分辨,又怕闹开去,让杨氏知晓。
只好忍气吞声,端过托盘来吃饭,流云见她不还嘴,觉得没意思,遂骂了几句吃吃吃,我们家都被你吃空了,锁门离去。
她回到厅里,向杨氏禀报田氏的情形,道:我看她好得很,不像饿了两顿的样子,是大少爷太过心焦了。
这话有歧义,杨氏斥责道:大少爷只是一番好心,你休要胡言乱语。
流云委屈道:我进门时,她不但没哭,不家闲情逸致瞧簪子呢,这哪里是饿得慌的模样?当真?杨氏的后背, 猛地绷直。
流云连连点头,将当时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杨氏听后,信了七八分,大为光火。
断定田氏是为了吃上饭,故意哭出声来引起张伯临的注意,又或者,还有别的目的。
杨氏的一口牙,几欲咬碎,一双手也攥成了拳头,流霞瞧出她在恼火,忙安慰她道:大夫人莫要多虑,田氏顶多是想博得大少爷同情,好吃上一顿饭,她与大少爷名分既定,是不敢想入非非的,不然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给淹死了。
杨氏是因为田氏有前科,才一时气愤,此刻听了流霞的话,舒了口气,道:是我糊涂了,她再蠢,也至于自己朝绝路上走。
说完又道:即使如此,她留着也是个祸害,得催着时大官人尽快把那陕西行商找来,了结了彩礼的事,好赶紧把她送走。
流霞应了,记下吩咐,第二日遣家丁去时家催促不提。
第两百四十七章 掴一巴掌东京城里的张家二房收到林依生产的消息,由方氏带着任婶赶来。
张伯临与张仲微到门口迎她,都以为她会因为林依生了个闺女,口出恶言,于是一边一个将她扶了,轮番地先讲好话。
张伯临称,他能顺利在祥符县开馆,多亏张仲微与林依相助,特别是林依,把自己的嫁妆钱都拿出来了,这样的好弟媳,哪里寻去。
张仲微则极力描述新生女儿的可爱,称自己最喜欢闺女,一点都不觉得遗憾。
方氏的态度,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不但没有半句刻薄话,反而笑容满面地道:闺女好,闺女贴心,仲微媳妇在哪里,我去瞧瞧她。
张伯临与张仲微大感奇怪,不知方氏今日为何转变这样大。
张伯临跟到产房门口,将张仲微拉后一半,悄声道:我娘甚么性子,咱们都清楚,只怕刚才的笑脸是装出来的,你待会进去,机灵着些,莫让三娘才生完孩子就生气。
张仲微牢牢记了,领着方氏进到卧房,也不让她近前,只在离床丈把远的地方掇了个凳子,请她坐下。
方氏却是真欢喜,非要走近瞧孩子,亲手包了一会儿,双从任婶手里取过一个小包袱,递与林依道:这是一块襁褓,和几件小衣裳,都是仲微小时候用过的,我都没舍得扔,一直带到了京里,现在派得上用场了。
林依见她态度和蔼,不敢置信,看了张仲微一眼,才把包袱收下,在床上欠身谢她。
杨氏听说方氏进了第二进院子,生怕她找林依的麻烦,忙遣了流霞来,请她去吃茶。
方氏嘀咕道:我亲孙女,却不让我多瞧瞧。
她满腹的不愿意,但无奈欠着杨氏的钱,只好随流霞走了。
她一走, 林依便开口问张仲微,掩不住的惊讶:婶娘这是怎么了?难道她真喜欢女儿?我以前怎没看出来?张仲微挠了挠头,道:我也不晓得,她今儿一进门就带着笑,看样子倒是真心的。
林依抱起孩子,使劲儿亲了一下,笑道:咱们闺女,是福星呢。
她动作大了些,惊醒了孩子,哭闹起来,张仲微赶忙接过去,晃着拍着哄着,还不忘朝林依瞪去一眼,惹得她同闺女吃了半晌的醋。
方氏在杨氏那里才坐了不到一刻钟,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便谎称家里有事,辞了出来。
任婶扶着她朝院门口走,悄悄问道:二夫人,二少夫人生了闺女,你真喜欢?方氏道:仲微媳妇是看着老实,其实比伯临先前的媳妇还难对付,上回我来,她好容易转了性子,晓得将嫁妆钱送些与我花,若这回生了儿子,长了气焰,岂不又回去了?我看她生闺女生好,从此就得小意儿做人,等我再叫仲微纳几房妾,多生几个儿子,她就更抬不起头了。
任婶连声赞妙计,夸得方氏找不着北,又提醒她道:择日不如撞日,何不今天就同二少爷讲了?方氏听了这话,心思真活动起来,暗道林依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月子要坐,无法侍候张仲微,这时劝他纳妾,还真是好时机。
她想着想着,脸上露了笑容,朝任婶挥手道:你去寻二少爷,说我在院门外等他。
任婶暗喜,连忙去第二进院子找张仲微。
她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眼看着二房衰败,大房兴起,她跟着方氏还有甚么出路,不如想法子,投靠二房。
她进第二进院子时,遇见了杨婶,见她一身好料子,头上还有钗环,一看就过着好生活,于是艳羡不止,愈发坚定了要挤进大房的信念。
由于这样的信念,她计划先去找林依,再通知张仲微,但等她进到房里,才发现他们两口子在一处,只好一个劲儿冲林依使眼色。
林依见了好笑,便朝张仲微道:你再不出去,任婶的眼都要斜下来了。
张仲微大笑着出门,任婶面露尴尬,道:二少夫人,我是好心来与你报信的,只因事关二少爷,这才让他暂避。
林依抱着孩子,并不看他,漫不经心道:甚么事,说罢。
任婶将方氏的计划讲了,渲染气氛道:二少夫人,你别娘我话不中听,这女人一旦嫁到夫家,要想站稳脚跟,一得靠娘家,二得靠儿子。
这两样,你都没有,如今二夫人更是要怂恿二少爷纳妾,一旦新人进了门,哪还有二少夫人讲话的地方?林依对这样的话,不以为然,但也不得不承认,以大宋的环境看,任婶讲的是真理。
她飞快抬眼,扫了下任婶的神色,慢吞吞问道:那依你看,我该怎么办?任婶等的就是这句询问,忙笑道:不是我自夸,二夫人最信任的人就是我,二少夫人只要把我要进大房,由我时时向二夫人进言,一定能使她改变主意。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林依暗哼一声,她曾经受过的欺负,十件里头有八件都是任婶捣的鬼,把她要来大房?想的美。
她心里恨着,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要向二夫人进言,留在二房岂不更方便?何必要到大房来?我……我……任婶再编不出话来,只好道:我看二少夫人这里缺人手,过来帮帮忙,我也算是张家的老人儿了,总比那新来的可靠些。
林依断然拒绝道:知县家怎会缺人手,倒是二房少了你不行。
任婶还要再讲,林依截住道:我们大房家的门,不是朝你开的,别再痴心妄想。
你也别因为怨我,就到二夫人面前搬弄是非,惹恼了我,今天你讲的话,就要传到二夫人耳里去了。
任婶没想到林依生了个闺女,还能这样气壮,唬得缩了缩脖子,道:所谓忠言逆耳,二少夫人不听我的劝,苦日子在后头。
林依冷笑道:以你这样的身份,有些话是不能讲的,不然就是忤逆。
青梅端着鸡汤进来,听到后面两个字,惊叫:忤逆?谁忤逆?她见屋里除了林依,就只有任婶,遂指了后者问道:二少夫人,是她出言不逊?林依是照着青苗的模子挑的丫头,晓得她也是个火爆脾气,便点了点头。
这若换了青苗,必要冲上去就打,但青梅更有弯弯肠子,只向任婶道:你惹了二少夫人生气,还不赶紧随我出去,杵在这里等打呢?任婶听见这话,还以她是来解围的,忙颠颠地跟着她走了出去。
不料她才走出房门,就被青梅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到了脸上,随后听见骂声:那里头躺的是知县夫人,你有几个脑袋,敢来撒野?二夫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任婶正想把方氏抬出来呢,却被她后半句堵住了嘴,好不难受。
她仗着方氏的宠信,在下人堆里向来横着走,不想今日却遇见了敌手,不禁又气又恼,想要出去搬救兵,又记起还有正经差事没办,只好忍气吞声,先去寻张仲微.青梅重回卧房,捧了鸡汤喂林依喝,问道:我方才鲁莽了,请二少夫人责罚。
林依想起任婶做过的那一桩又一桩的害人事,只恨这一巴掌太轻,咬牙道:下回多打一巴掌。
任婶在院子里找到张仲微,瞧着四下无人,便凑过去道:二少爷,二夫人有事与你商量,正在院门口等着你呢。
张仲微一愣:你刚才与二少夫人讲话,也是二夫人的意思?任婶慌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是我想念二少夫人,特意去问个安。
她同林依 的关系如何,张仲微很清楚,丝毫不信这话,不过想要知道实情,待会儿向林依一问便知。
于是没有深究,只一面朝外走,一面问:婶娘找我有甚么事?任婶今日是多讲多错,已恨不得自扇几个耳光,闻言忙道:我不晓得,二少爷见了二夫人便知。
他们到达院外时,方氏已等到心焦,先把任婶狠狠骂了一通,再才与张仲微提纳妾的事,道:仲微,大房为何要过继你做儿子?不就是想让你替他们留后,继香火?如今你媳妇不争气,没能生出儿子来,指不定大夫人怎么想你呢,说不准往后就要给你脸色瞧。
张仲微耐心道:婶娘我才二十出头,日子还长着呢,怎会生不出儿子?方氏赶忙接道:你命中自然是有儿子的,听婶娘的话,赶紧纳一房妾室,添个儿子。
张仲微急道:儿子我娘子会生,为何非要纳妾?他以前不愿纳妾,是由于林依不许;而现在不愿纳妾,却是因为见多了有妾人家的鸡飞狗跳,真心想过一夫一妇的日子,因此这话讲出来,显得格外真切。
方氏见他处处维护林依,替林依说话,很是气恼,竟道:你那媳妇究竟有甚么好,叫你这般护着她?我看你就是被她弹压狠了,才万事都不敢自己作主。
你不愿纳妾,也罢,那就把你大哥的儿子过继一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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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八章 几滴眼泪张仲微活到二十多岁,自认为受的最大的委屈,便是过继。
虽说身为儿子,得无条件地服从父母的命令,但张梁和 方氏连招呼都不打就把他送去大房的事,至今让他耿耿于怀。
他自过继那日起,就暗暗下过决心,这辈子有两件事是他坚决不会做的,第一件就是不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别人,第二件就是不过继别人的儿子。
这会儿方氏让他过继张伯临的儿子,可算是犯了他的大忌讳了。
令他忘了孝道,也忘了恭顺,怒气冲冲道:我和娘子都还年轻,又才生了头胎,婶娘就迫不及待要我过继?这世上,没儿子的人家多着呢,我就算一辈子生不出儿子,也绝不过继。
方氏从见过张仲微发怒的模样,一时竟吓住了,任婶更是唬得不轻,躲到了树后头去,张仲微讲完,还是察觉自己的态度不对,但由于他太过气愤,因此并不想向方氏道歉,而是甩了袖子,拔腿就朝院子里走。
方氏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竟站在院门口落起泪来。
任婶见张仲微走了,忙从树后闪身出来,一面替方氏擦眼泪,一面劝她道:二夫人莫要伤心,也莫要怪罪二少爷,他还年轻,谈过继的确早了些,你还是想法子与他纳一房妾室,生个亲儿才好。
方氏指着张仲微的背影,哭道:刚才你没听见?我讲一句,他顶一句,到最后还冲我发起火来,我这儿子,真是白养了。
任婶笑道:二夫人,男人的性子,你还不晓得?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二少爷死活不肯纳妾,只是因为他还没体会个中乐趣,只要你送一个与他,处上几日,保准他想离也离不了。
方氏听后,泪珠儿落得更多了,道:我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只是家里的几口人都养不活,哪来的钱买妾?难道把你卖了?她提起卖字,突然来了想法:不如把小坠子卖了去,得了钱,也不还债,只另挑个水灵的与仲微送来。
任婶平日里,没少得小坠子的好处,这若把她卖了, 她往后要上哪里捞外快去?于是赶忙劝方氏,称卖了小坠子,会惹张梁生气,又一再提醒方氏,张梁的巴掌和拳头,还有小板凳,不是那么好惹的。
她一路劝,一路吓唬,把方氏朝回家的路上搀,又没钱雇轿子,只能一步步走了回去。
张仲微回到房中,犹自气恼,叠声唤人斟茶,连吃了三盏,才勉强压住火气。
林依奇道:谁人敢惹知县生气?张仲微苦笑,将方氏让他过继张伯临儿子之事,讲与她听。
林依拍着怀里的女儿,道:我还以为是劝你纳妾呢,怎么变作了过继?这回轮到张仲微奇怪:确是提了纳妾的事,你 怎么知道的?林依将任婶投诚,反被青梅打了一巴掌的事告诉他,道:这么多年了,任婶真是一点儿没变, 见谁有钱就想攀,我这里打了她一掌,还不知她在婶娘面前怎么编排我呢。
张仲微与任婶同个屋檐下生活几十年,对她的为人再了解不过,遂半是玩笑半是安慰道:她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就算你不打她,她也是要乱嚼舌根的,不在乎多这一回。
林依被他逗笑起来,又故意逗回去,道:让我猜猜,看你这样生气,过继的事肯定让你推了,既然推了一桩,另一桩定是答应了?不知张知县看中了哪家的女子?张仲微走过去,将她推了推,挤到她身旁坐下,接过闺女来,不高兴道:我正烦闷呢,你还有心思玩笑。
林依语塞,他刚才的话,难道不是玩笑?这真是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张仲微摸着闺女仍旧皱巴巴的小脸,向林依道:过继的事,纳妾的事,我都推了,我还冲婶娘发了脾气。
张仲微这样的性子发脾气,可真是稀罕物,更何况是冲着方氏。
林依惊讶了。
张仲微见她诧异,苦笑道:我也没料到会这样。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夫妻,林依对他的心事,还是了解几分的,惊讶过后,轻声问道:若当初让你自己选择,你不会愿意过继罢?让她没想到的是,张仲微却摇了摇头,道:我会选过继,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大伯无后,我给他当儿子,是应该的,我只是……只是……林依轻声接道:只是希望叔叔和婶娘提前知会你一声。
张仲微点了点头,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揽了林依的腰,将脑袋埋进她的肩窝去。
过了一会儿,林依觉出脖子处有冰凉的泪水流过,抚上他的背,轻轻拍了拍。
方氏这一走,再没上门闹过,不知是被张仲微伤了心,还是琢磨与他买妾的事去了。
林依两口子都不愿纳妾,正经婆母也支持,因此根本不把方氏的闹腾放在眼里,照常过他们的小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依越来越觉得自己带孩子没经验,奶水也不怎么足,虽有杨婶帮忙,仍旧手忙脚乱,于是与杨氏商量过后,决定雇一名奶娘来家。
于是送了赏钱给牙侩,请她寻访老实可靠,有经验,奶水又足的奶娘。
她们运气好,正巧 牙侩这里就有一人推荐,这媳妇姓花,家里三个小子,两口子养不活,于是最小的那个还没满月,她就给断了奶,趁着奶水充足,出来寻个奶娘的差事。
这花嫂子虽然家里负担重,却天生乐观,整天乐呵呵,觉得只要肯吃苦,总会有一碗饭吃。
林依喜欢她这性子,问答几句,口齿清晰,干脆利落,叫她抱了孩子吃奶,姿势正确,动作娴熟,于是就拍了板,留下她来,约好每个月两贯钱,包吃住,每隔十天放一回假,一季一套新衣裳,若是干得好,另外加工钱。
祥符县的消费没有东京高,花嫂子对这待遇十分满意,当场就在雇佣契约上按了手印。
有了花嫂子,林依轻松了一大截,安心坐起了月子。
转眼一个月过去,这段时间城,花嫂子念及孩子小,主动放弃了休假,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赢得了张家所有人的赞许。
林依出月子的头一件事,就是给她涨了一百文工钱,花嫂子领了钱,想着又能给家里的几个小子改善一顿伙食,心里很是感激,从此照顾起孩子来,更为尽心。
满月这天,张仲微慎重其事,请卜卦的给闺女算了命,又翻看过黄历,定下闺名张语,又有按排行的亲昵称呼张大娘。
林依前世就是单名一个语字,听了这名字,感觉格外亲切,因此十分满意;但那个张大娘,虽然她知道这样的叫法,乃大宋的语言习惯,但还是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于是问张仲微:能否换个称呼?张仲微毫不犹豫道:行,还可以叫张大姐。
林依猛拍额头,朝床上倒去,慌得张仲微连忙扑过去,抱住她急问:娘子,你这是怎么了?林依呻吟道:仲微,不知怎地,我一听这两个名字,头就直犯晕乎,大概是犯冲?要不你给改一个?做娘的,与闺女的名字犯冲?这说法张仲微还是头一回听说,不禁觉得新奇,不过改个称呼,也不是甚么大事,便想了一想,道:那就取个小名唤着,如何?林依连连点头称好,于是两口子又去翻黄历,蒙着眼睛乱点书上的字,忙乱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指花为名,唤作玉兰。
摆满月酒这天,除了几家亲戚,东京城里的、祥符县里的,许多乡坤官员,携妻上门道贺,连欧阳参政都赏了脸,带着参政夫人亲临祥符县后衙。
来客太多,挤满了小小的后衙,不得已,只好在仿照二房曾经的做法,请男客们到酒楼坐席,将院子的空间留给女客。
满月最重要的习俗,便是洗儿。
宾客们汇聚一堂,在银盆内煎香汤,下洗儿果、彩钱、葱蒜,再用数丈彩缎绕住银盆,先请身份最高的参政夫人以金钗搅水,再由来宾将钱撒入盆中,谓之添盆。
那些个张仲微的幕僚,或存心想通过林依巴结参政夫人的,纷纷抓了大把的钱朝盆内投去,甚至还有投银块的,让林依惊诧不已。
杨氏悄声与她道:这是习俗,非是行贿。
林依便心安理得受了,待得洗儿结束,叫青梅和小扣子把盆端到后头去数钱。
满月酒摆了整整一天,第二日又单独请二房吃了顿饭,可把林依累得多够呛,第三日正准备歇上一天,却有流霞来报,称时昆带来了陕北行商夫妇,要与田氏对质,杨氏请她一起去听听。
由于陕北跟祥符县距离太远,这事儿都拖了一两个月了,林依也很想知道结果,于是不顾劳累,扶了青梅的手,走到前面厅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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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九章 三方对质第一进房子里,站着几名眼生的丫头和媳妇子,想必是陕北行商带来的,如此路途遥远,还带这么些从人,看来青苗所言不虚,他不是没钱的人家。
厅内,杨氏端坐主位,左手边坐着张仲微,右手边是时昆夫妇,对面站有一名陌生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应该就是那陕北行商了。
虽然有杨氏在,但中间并未隔帘子或屏风,大概是因为今日情形特殊,需要双方对质,这才抛开了那些规矩。
林依进门时,陕北行商正在辩解,坚称田氏所带去的彩礼钱,他根本没见过。
杨氏见林依进来,指了指张仲微旁边的座位,示意她坐下,再吩咐流霞道:人到齐了,去叫田氏来。
流霞领命,去开了东厢第一间的门锁,将田氏带到厅里。
陕北行商一见到田氏,就破口大骂:贱妇,你到我家时带的箱子,我一眼都没有瞧过,连你的钱长甚么样都不知道,怎会拿了去?田氏一阵惊慌,飞快地朝厅内扫了一眼,问道:大官人,夫人没来?陕北行商一愣,答道 :路途太远,不曾来。
田氏马上镇定下来,道:大官人,我没说是你拿了我的彩礼钱,那是我临走前,夫人夺去的。
陕北行商斥道:胡说,我娘子掌管账务,又不缺钱,怎会贪图你的彩礼钱?再说她也不是那样的人。
田氏被他一训,哭起来了:大官人,真是夫人拿去了。
陕北行商气得跳脚,连斥带骂,田氏哭得愈发厉害了。
杨氏静静看完,出声道:这里不是寻常人家,乃是祥符县后 衙,你们要闹到甚么时候?陕北行商一凛,忙冷静下来,行礼赔罪,称自己是受了冤枉,一时性急,才忘了场合。
杨氏端起茶,不慌不忙吃了几口,问林依道:媳妇,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办?林依欠身答道 :好办,既然他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如各自举证,谁能拿出证据来,便是清白的。
杨氏点头道:此计甚好。
又抬头向陕北行商与田氏道:那你们二人,各自讲出道理来罢。
田氏拿帕子拭着泪,先开口道:我的钱,是大官人的夫人拿走的,她人现在不在这里,没法对质,怎生是好?她说着说着,哭声又大了起来:看来我这冤屈,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氏听得直皱眉,怒斥道:你要哭,就回房哭够了再来。
田氏唬了一跳,忙缩了缩身子,把哭声住了。
陕北行商懊恼道:是我的疏忽,怕我家娘子车 马劳顿,没让她跟来,哪晓得如今少了人证。
田氏今日一反常态,口齿格外伶俐,道:大官人明知这回来,是为了对质彩礼钱,却不把夫人带来,是何道理?恕我直言,只怕你是心虚,故意不带她来。
陕北行商骂了声胡说,道:我哪晓得你把我家娘子扯进去了,还以为只跟我一人有关。
他说是这样说,但此事始终是因为他这边少了个人,才变得扑朔迷离,若他再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只怕杨氏就要逼着他拿出彩礼钱,搞不好还得吃官司。
田氏此时已擦干了泪,但还不敢落座,只在陕北行商旁边站着。
陕北行商侧过身,一双眼直朝她身上扫视,似要把她吃下去一般。
田氏被盯得不自在,朝后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眼看着就要撞着小几,突然陕北行商一个箭步追过去,一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手指了她身上的衣裳,问道:你临行前,我特意与你做了两身衣裳,但你今日为何穿的是半袖,打扮得如同奴婢一般? 田氏惊慌失措,一时乱了阵脚,根本不知回答甚么好。
杨氏闻言,很不高兴,陕北行商是在怀疑张家克扣了田氏的新衣裳?进而怀疑是张家爱财,故意借彩礼钱欺诈于他?张仲微和林依也生出这样的想法,脸色都沉了下来。
杨氏沉声道:她回张家时,穿的就是这一身,我张家尝尝官宦人家,岂会眼热她两件新衣裳?林依把坐在对面的青苗一指,道:那日是林夫人送田氏来的,她作能证。
青苗忙道:田氏回来时,的确穿的是这身衣裳。
陕北行商眼中疑惑更盛,问田氏道:那我送你的两身衣裳去哪儿了?这陕北行商,算是时昆的朋友,青苗本是相信他的,但听了这话,却有些动摇,忍不住质疑道:大官人,你若真拿了彩礼钱,交出来便是,也算不得甚么大事,何苦拿衣裳来扯谎?田氏上我们时家的船时,就是这身奴婢打扮,而且一路上也未见也换过甚么装束,不知你说的新衣裳,从何而来?陕北行商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他因急着赶路,便携夫人先行,留下田氏、一名丫头和两名家丁在码头等候时家的船靠岸,他明明记得当天田氏穿的是新衣裳,怎会上船时就变成了奴婢装束?他百思不得其解,后仔细一琢磨,断定田氏的衣裳,是在等候时家船只时换的,只是他仍旧不明白,田氏好端端的,为何要换衣裳?他将这疑问提了出来,本想难倒田氏,不料田氏却道:夫人夺了我的彩礼钱,我身无分文,这才把衣裳当了,换了一身便宜货穿。
陕北行商气得七窍生烟,又在厅里跳起脚来。
田氏的话,前后对得上,且有理有据,由不得人不信。
青苗痛心疾首道:大官人,枉我还在姐姐面前替你讲好话,原来是我看错了。
林依一直没作声,此时突然问道:田氏,衣裳是你自己拿去当的?田氏明显一愣,随后答道:不是,是陪我在码头等候的小丫头,帮我拿去质铺当的。
林依继续问道:行商送了你两件衣裳,闲置的那套,当掉容易,可有一套是穿在你身上的,你当时人在码头,如何脱下来的?田氏显然没想到林依问得这样仔细,想了想才答道 :就近借了间民房,在里头换的。
林依又问:小丫头拿着你的衣裳,进城寻质铺,当掉后再携着钱去买你这身奴婢衣裳,最后回到民房,这其中总共花了多长时间?田氏开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陕北行商却接话道:那城里,我去过,到码头一去一来,至少得一个时辰。
林依冲他略一点头,继续问田氏:这一个时辰里,你就光着身子,在民房里等候小丫头回来?田氏没有作声,只点了点头。
时昆驳道:胡说,我家的船就在不远处,只是有一处需要修葺,才耽搁了时候,但从离去到回来接你,绝超不过半个时辰。
你这一个时辰从哪里来的?田氏方寸大乱,慌忙道:我,我……那个小丫头跑得快,没用到半个时辰。
青苗问陕北行商道:那小丫头在哪里,唤来一问便知。
陕北行商犯难道:不曾带来。
杨氏不悦道:大老远地叫你来对质,你一个人证都不带,究竟甚么意思?陕北行商连忙道歉,却又替自己辩解道:我才到家,就接到时大官人的信,连气都来不及喘,就又朝回赶,实在是时间紧,心里又急,这才忘记了许多事情。
杨氏见他讲得倒也有理,而田氏又露出了破绽,便暂时放过了他,问道:除了那小丫头,还有谁人可以作证?陕北行商赶忙想了想,突然记起他带来的家丁中,有一名是送过田氏的,于是命人将他带了来,当着众人的面,问他道:你送田氏那天,她可曾换过衣裳?家丁答道 :换过。
陕北行商又问:是怎么个换法?你说来听听。
家丁一边回忆,一边作答,讲出的话,与田氏先前所述的无异。
而田氏换衣一事,已明显被林依问出了漏洞,陕北行商勃然大怒,断定这名家丁,是事先同田氏串通好了的。
但家丁并不知林依问过田氏的事,咬定了证词不松口,正当众人都跟着着急,陕北行商拱手向杨氏道:杨夫人,请允我将这厮带去好好问问,待问明白了再回来。
他好几个下人都在院子里,倒也不怕他跑了,于是杨氏点了头,许他带着那家丁离去。
青苗未嫁时,最是爱打探消息的,现在嫁了人,束手束脚,不能出去偷看,坐在那里好不焦急。
时昆留意到他坐立不安,不知她怎么了,忙小声问道:娘子,你不舒服?青苗同样小声回答:是,坐久了,不舒服,闷得慌。
时昆忙道:那我陪你出去走走。
青苗大喜,两人起身,暂且告退,顺着西厢朝前散步,但走到院墙根下,青苗就不挪步了,时昆奇道:既然出来了,何不出去走走?青苗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忙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小声些,你听。
第两百五十章 水落石出时昆竖耳听去,墙外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他浑身一个激灵,再朝青苗看去,却是听得津津有味。
他还从来不知道自家娘子爱打探小道消息,大感兴趣,干脆将青苗一拉,小声道:咱们到院门口躲着看热闹去。
青苗大喜,二人自袖子里手牵着手,来到院门口,借着院墙挡住身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去看。
只见陕北行商正操着一根足有手臂粗的大棒子,朝先前带进去的对口供的家丁身上敲,那家丁惨叫连连,惹得张家两个守门的家丁,也蹭到耳房口瞧热闹。
青苗见了,向时昆咂舌道:那棍 子是张家的,预备赶贼用的,却被你朋友拿来打下人,真够狠心的。
时昆低声笑道:官府后衙会遭贼?这棍子再不用,就要朽了,张家该感谢大官人才对。
二人这一番言语,那边已打停了,陕北行商大概是累着了,将棍子将拐杖拄着,一边喘气,一边问那家丁:肯不肯讲了?不讲的话,我就继续打。
家丁反手捂着被打疼的后背,道:老爷,我挨打不要紧,当心累坏了你。
陕北行商见他还不肯开口,气道:你怕我没力气打了?他把耳房门口的两名张家家丁一指,道:他们还有力气,我叫他们来打,如何?说着,真走到耳房门口,将棍子递了过去,道:劳烦两位接我的手,继续打,待得打完,少不得有几个辛苦钱奉上。
张家家规严谨,那两名家丁不敢接棍子,但却笑嘻嘻地指点行商道:官人何苦这样麻烦,既是你家家奴,就送去衙门,奉上辛苦费,请他们帮忙把几板子又如何?陕北行商赞道:好主意,我这就去。
说着就去揪自家的家丁。
陕北行商的力气虽然不小,但到底没有章法,所以那家丁还勉强受得了,但一听要去衙役跟前,就犯起了嘀咕,听说衙役打人,极有技巧,能一点外伤都不露地将人打死, 着实唬人。
他想到这里,死活也不肯跟陕北行商朝前面去,跪下求饶道:老爷饶命,我不是不想说,只是老爷经常教导我们,做人要守信,我这要是招了,岂不就成了不信不义之徒?陕北行商责道:你身为奴仆,当把忠心二字放在最前头,连最根本的事都忘了,何谈信义?说完,拿棍子捅了家丁两下,威胁道:你要是不讲,就捆了你沉塘。
那家丁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央求道:老爷,我讲,我全讲,只求老爷饶石榴一命。
陕北行商大怒:原来你死咬牙关不肯讲,是为了女人。
院墙那边,听墙根的青苗明白了, 敢情这石榴就是替田氏当衣裳的小丫头,这家丁乃是她相好,为了护她周全,才甘心挨打。
时昆凑到她耳边笑道:虽然都不是甚么好家伙,但他待那丫头的一片情义,倒也让人动容。
青苗不以为然道:怎能因为自己的情意,就碍着别人?若人人都像他这样,天下都乱套了。
原来自家娘子有大智慧,乃是懂大道理的人,时昆肃然起敬。
他就站在院墙边上,突然瞧见陕北行商扯着家丁朝这边来了,连忙将青苗一拉:来了,咱们赶紧回厅里去。
青苗一面随他疾步走着,一面抱怨:都怪你打岔,害我没听到家丁招供。
时昆忙道:急甚么,他到了厅里,还得再讲一遍。
青苗这才笑了, 两口子将陕北行商甩掉一截路后,放慢脚步,装作散步归来,不紧不慢踱进厅中。
他们刚回座位坐定,陕北行商就拽着家丁进来了,他一踏进门槛,就向杨氏道歉:杨夫人, 都是我管教不严,才让下人犯下大错,请夫人原谅。
杨氏猜出事情已是水落石出,便大度道:谁家都有几个刁奴,也算不得甚么事,既是问明白了,就叫他讲来听听罢。
陕北行商将那家丁朝中间一推、一踢,使他当厅跪下,再喝斥道:还不赶紧将事情始末老实交待?那家丁才被狠打一顿,又叫这一脚踢在腿弯里,疼得嗞牙咧嘴,他一面倒吸气,一面将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田氏当衣裳,只是件小事,关键处关不在于此。
田氏早在东京还未启程时,就悄悄托小丫头石榴将那六贯钱拿去换成镀铜的银簪,六贯钱实在太重,石榴一人搬不动,便叫来她相好的,既这挨打的家丁帮忙,两人一起,真陕北行商出门订船时,将田氏的钱箱搬到金银房,兑了三根镀铜的银簪。
他们办完差事,回来向田氏领赏,没想到田氏却把所有的钱都拿去兑了簪子了,连一个铜板也掏不出来。
家丁和小丫头又着急,一路催着逼着,直到那天在码头上,他们威胁田氏要拐了她去卖,田氏才勉强答应他们,把两套衣裳交给他们去卖,换了铜板当赏钱。
小丫头当即就借了一间民房,又取了自己一套不大穿的旧衣裳,推她进去换。
待得田氏换完,她将两套新衣包进包裹藏好,才将田氏送上了时家的船。
真相大白,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田氏身上,田氏哭起来:我是被逼的,他们非找我要赏钱,我迫不得已……杨氏见她死到临头还不讲重点,只晓得抹眼泪,就懒得再理她,扭头吩咐流霞去搜她的屋子。
流云见过那三根铜簪,兴奋起来,忙身杨氏讲了一声,也跟去了。
她一面帮着流霞东翻西找,一面后悔道:早知那不是铜簪而是银簪,我就抢也要抢一根过来。
流霞瞥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不夺呢,只要夺了,今天跪在厅上的人,就多你一个了。
流云被她奚落,偏又讲不出辩驳的话,只好忍了,过了会子,又自言自语道:若我们找着簪子,就是有功,不知大夫人会不会将其中一根赏我。
此时她们已翻遍了整个房间,连床下都搜过来,却还是一无所获,流霞闻言,就把气撒到了流云身上,啐道:做你的春秋美梦,那可是银簪子,就凭你一个丫头,也配戴?流云眼一瞪,就要反驳,流霞抢先截住了她的话道:有本事你先把簪子找出来。
流云语塞,又在屋里乱翻了一时,仍没发现簪子的踪迹,流霞趁机把她又好好奚落了一顿。
流云被气着了,把脚狠跺几下,摔门出去,直奔正厅。
向杨氏道:大夫人,房里没见着簪子,但这几天田氏没出过房门,物事一定还在,要么藏在她身上,要么埋在土里。
杨氏赞许道:讲得有理,先搜她身上,若是没有,再去查房内的青砖有无撬动的痕迹。
流霞没想到流云没找着簪子,还能邀一记功,又恨又悔,不愿让她再抢一桩,连忙上前几步,扯了田氏就走,流云不甘示弱,架住田氏另一条胳膊,两人合力把她拽到西里间。
田氏已是瑟瑟发抖,道:我只是想改嫁而已,你们为甚么非要把我朝绝路上逼。
流霞道:又没人不同意你改嫁,你嫁就嫁,藏钱作甚么。
田氏哭道:说是给我备嫁妆,一件值钱的物事都没有,几根簪子,还是琉璃的。
我在张家这许多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多少也该送我几个钱傍身,难道这六贯钱,我不该得?流霞与她相处很多年,见她讲得伤心,也有些难过,便将她拉到一旁,背着流云道:你到现在还犯糊涂,连我都看不下去。
若不是你擅自主张去勾引时大官人,惹来大夫人和二少夫人齐齐动怒,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田氏没想到她勾引时昆的事,流霞竟然知道,不禁睁大了泪眼。
流云看不惯她们讲悄悄话,遂冲流霞道:你同她废甚么话,赶紧搜簪子。
说着就冲过去,把手朝田氏怀里探去。
田氏拼命反抗,拔腿朝角落里跑,流云穷追不舍,不料还没等她追到,田氏竟一头朝柱子撞去,头破血流,晕死倒地。
流云和流霞都惊慌失措,争先恐后跑出来,叫道:大夫人,不好了,田氏撞柱子了。
杨氏惊得站了起来,但却没有慌张,问道:簪子可曾搜到?流霞一愣,流云则转头就朝回跑,过了片刻,出来时手里举了三根铜簪,道:大夫人,找到了。
杨氏点了点头,命流霞去请郎中,又叫流云和小扣子把田氏抬回她房里去。
陕北行商向杨氏讨过簪子,请时昆刮开,里头果然是银子,称过重量,也基本对得上,于是便起身告辞。
不过他并没有带走簪子,而是称田氏出事,他也没想到,因此将这簪子留下,与她当药费。
杨氏知道,陕北行商甘愿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却又不取分文,为的是将来来祥符县做生意时,张仲微能行个方便,于是也不客套,就将那三根簪子收下了。
彩礼疑团真相大白,田氏却躺到了床上,生起未卜,张家人真讲不出是喜还是忧。
第两百五十一章 天降馅饼杨氏很是气恼,田氏这一撞,请郎中,抓药、煎药,既浪费钱,又耗费人力,真倒成了个甩不掉的包袱了。
郎中还没来,田氏先醒了,捂着额头直呼疼痛。
杨氏带着流霞流云来到田氏房间,将那三根铜包银的簪子丢到她床上,道:你既然处心积虑想要黑下这六贯钱,那就拿着它,自己找郎中抓药去罢。
田氏虽然爱这六贯钱,但却认为自己离了张家,根本没法独立生存,于是捂着额头只是哭。
流云出言相讥:她哪里舍得走,出了张家门,一根针都要花钱买,就是再来六贯钱,也不够花销的。
田氏的确是这样想的,猛然被点中心思,一时间竟不知是继续哭好,还是止了泪好。
杨氏不过是一时气话,真赶她走,又狠不下心来,便命流霞将簪子交与林依,并让流霞转告她,田氏请郎中抓药吃饭,都必须控制在六贯钱以内,不许超过。
六贯钱,管田氏看额上的伤及一日三餐,还是绰绰有余,林依并不因她讨人嫌就有所克扣,药也好,饭也好, 一顿不少。
田氏到底年轻,又有张家的好药好饭供着,只过了半个多月,额上的伤就好透了,但可惜的是,却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疤痕,而时下的妇人又不兴留刘海,因此一道疤横在那里,很是扎眼。
林依见了她,道:你说你好好的,撞柱子作甚,这破了相,只怕做妾也找不着好人家。
这一席话,引得田氏又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她还是找着林依,提出改嫁的想法。
称就算她额上有疤,但到底年纪轻,还能生养,若彩礼钱少要些,还是有人愿意要的。
林依经过田氏瞒彩礼,撞柱子,已是怕了她,巴不得赶紧将她送出去。
于是赶紧找到牙侩,告诉她不拘哪个地方,哪个人家,只要肯把田氏接去,不给彩礼钱都成。
张家人都以为田氏嫁不出去了,但却没想到,她这回运气好,没过几天,竟有一位夫人由牙侩领着,亲自上门来谈价钱。
正头娘子亲自上门看人, 可算得上是一份殊荣。
林依十分好奇,便命青梅将她们迎到厅里来。
等到见了面,她才发现原来是熟人,这位夫人,就是她在州桥巷的旧邻居,当初同张八娘一起上京的丁夫人。
丁夫人既然要买妾,定是贾老爷刑满出狱了,林依一问,果然如此,原来丁夫人拿着林娘子交出的钱,行过贿,就把贾老爷救了出来。
林依心想,这贾老爷真不是个东西,他能提前出狱,全是丁夫人的功劳,结果一出来,不是忙着感激正室娘子,而 是赶着要纳妾。
她有些替丁夫人鸣不平,道:你们家不是有林娘子?怎么还要买?丁夫人道:林娘子前些日子走失了,一直没找到,我挂念孩子们急着要回老家,而老爷要重新开始做生意,身边没个人照顾,因此想买两个人,同旧时一样,放在东京住着。
一个不够,还要两个?林依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定是贾老爷担心买的妾室仿照林娘子红杏出墙,所以一买就两个,让她们相互监督,当然也排除是贾老爷自己色心作祟。
林依让青梅领了田氏进来,指着她额头上的疤,向丁夫人道:她就是田氏,已破了相,我也不瞒你。
丁夫人笑道:林夫人以为我为甚么要亲自过来相看?就是怕她额上无疤哩。
林依恍然大悟,丁夫人虽然领了贾老爷的令,却压根就没想让他称心如意,正好她这回救他出狱,有功在前,就算买两个歪瓜裂枣回去,贾老爷也不好冲她发脾气。
丁夫人将家中的情况向田氏讲了一番,又问道:我家老爷长年南奔北路,我又住在老家,因此大多数时候,只有你与另一个妾在东京,寂寞孤寂,自然难免,不知你可愿意?妾室在东京,主母却在老家?那东京的家,岂不就是妾室的天下?丁夫人的讲述,在田氏看来,简直就是偌大一个香喷喷的馅饼,让她浑身上下激动起来,忙不迭迭地点着头,生怕迟上一秒丁夫人就要变卦。
丁夫人见她这样快就答应下来,就又问了一句:你可要想好了,独自留在东京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千万不要勉强。
不就是没男人在身边?那有甚么要紧?田氏回忆自己之前的生活,自从嫁进张家,就遇上病怏怏的官人,就是守活寡的日子居多,等到官人死了,更是孤零零冷清清,她早就习惯一个人了。
丁夫人所讲的艰难险阻,在她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她苦笑一声:有甚么能比守寡还苦?丁夫人就是看中了她守过寡,耐得住寂寞,加上额上又有疤,这才特意从东京赶到了祥符县来,此时听她这样回答,十分满意,便转头向林依谈彩礼钱。
林依之前已被彩礼钱闹怕了,便同丁夫人商量道:彩礼钱我们就不要了,只求一个死契,不管田氏生老病死,都再与张家无关。
她怕丁夫人多心,又补充道:所谓初嫁从父,再嫁从身,若三番五次都回前夫家来,不像样子。
丁夫人奇怪道:难道她已改嫁过一回了?林依笑道:是,改嫁过一回,也是与一个行商作妾,但才嫁过去没几天,那行商为了讨好正头娘子,就又把她退了回来——这倒也不是她的错。
丁夫人点头道:那行商的正室夫人,倒是个有福的。
虽然林依不收彩礼钱,但丁夫人还是象征性的付了两贯,林依拿了这两贯,连同田氏养伤剩下的一根簪子,一起交给了田氏,道了声:好自为之。
田氏大喜过望,连称整个张家,只有林依一个是好人。
林依却不领情,皱眉斥道:你临走前还要挑拨离间一回?田氏生怕给丁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赶忙闭了嘴。
丁夫人问道:你打算何时到我家?田氏觉得给丁夫人做妾,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迫不及待道:我无牵无挂,今日就随夫人去罢。
丁夫人虽然诧异她如此心急,不过倒也没讲甚么,问过林依无意见,就当场把田氏领走了。
林依拿赏钱打发走牙侩,舒舒服服安安心心吐了口气,走去前面向杨氏禀报。
杨氏听后,点头道:你做得很好,虽然田氏自甘下贱,但我们却要大方些,不能让人说三道四。
林依处理完这桩事,了结了麻烦,高高兴兴回房哄女儿。
又叫杨婶做了一桌好菜,烫一壶好酒,晚上全家人吃了个痛快。
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滋润,转眼七夕节快到了。
林依很重视这个节日,其热衷程度,让张仲微百思不得其解。
离七月初七还有上十天的时候,林依就亲手开始种生了,她将绿豆、小豆、小麦之类的五谷用水浸在瓷钵之中,待生芽数寸,苗能自立时,再以红蓝彩线束上,置放在小盆内,以供七夕节祭祀牛郎星时所用,取个乞巧之意。
七夕前一日,林依命厨房准备了鸡和时新果品,分送给几家亲朋好友,又给欧阳参政和张仲微的几位僚属家各送了些过去。
七夕夜至,张仲微见林依如此重视这个节日,天还没黑就命人在院子里摆上了瓜果,再走向娘子邀功:明日一早,再来看这些瓜果,若上头结了蜘蛛网,就表明你乞到了巧 。
林依自己乞巧,却看不惯张仲微这样做,大为不满道:怎么,你嫌我手拙?张仲微讨好娘子,马屁却拍到了马蹄子上,慌忙道:不是,不是,娘子又会纳鞋垫,又会打络子,怎会手拙?又大惑不解地问:娘子要过乞巧节,却又不许我替你乞巧,那想要怎么过?林依将他 胳膊一挽,拧了一把,嗔道:听说东京城里,今日晚上热闹非凡,有竹子、木头或麻秸编成的棚子,上头还剪有五色彩纸,叫作甚么‘仙楼’,都是些乡下见不着的景象,你为何不趁着天还没黑,带我去转转?原来娘子是想出门去逛,张仲微这才恍然大悟,忙道:这有何难,咱们这就去。
他亲自走进去帮林依取盖头,又吩咐花嫂子将玉兰抱出来。
哪有过情人节却带个小电灯泡的,林依气得直跺脚。
花嫂子倒机灵,见她不乐意,忙上前把孩子又抱了进去,向张仲微道:二少爷,孩子还小,就留在家里罢, 你就二少夫人逛完了回来,再替她乞巧。
张仲微心想也是,闺女才一点点大,今日街上人又肯定多,万一出个闪失可不好,于是只抱过小玉兰亲了亲,就交还给了花嫂子。
他带着紫罗兰盖头回到院子里,亲手帮林依戴上,两口子到前面禀明杨氏,一齐坐上轿子,朝东京城里过乞巧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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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二章 相互吹捧七月初七,相传是牛郎织女银河相会的日子。
在大宋,这一天被唤作乞巧节,或女儿节,各家的女儿们,以各种方式来乞巧,期盼自己能变得心灵手巧,善做女红。
东京潘楼街东宋门外的瓦子,州西梁门外的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内,到处都是叫卖摩喉罗的商贩。
张仲微记着家中闺女,走一处,买一个,转瞬间,林依手上已捧了三四个。
这摩喉罗,就是个手捏的小泥人,张仲微买的几个,都是精制的,有的装着彩色雕木栏座,有的罩着红纱笼碧 ,还有的装饰着金珠牙翠。
这一趟逛下来,花了八百钱不止,林依心疼不已,坚决不许张仲微再买,张仲微拗不过娘子,没奈何,只好走去看水上浮,那是些用黄首铸成凫雁、鸳鸯、龟鱼之类,彩画金缕的,由商贩举了,吟唱着引人来买。
夫妻俩一路走,一路逛,不期然先遇见青苗,后遇见张八娘,原来人人都趁着过节,出来耍子。
因他们都带着继子继女,张仲微就遗憾自家闺女太小,不然也能带出来顽,林依又开始闹别扭,嗔道:你就不想单独与我过个节?张仲微见娘子生气,忙不迭迭地道歉,称自己每个节日,都只想与她两人过。
但这样的说法,林依又不满意了:那你把闺女置于何处?难道她不是你亲生的?张仲微急得满头冒汗,大呼女人真难琢磨,实在不好侍候。
夜渐深,街上却仍 是车马盈市,罗琦满街,热闹非凡。
林依买了一枝双头莲,拿在手里把玩。
张仲微则买了一兜儿果实花样,个个都是油和面,加蜂蜜和糖做成的笑靥儿。
又走过一条街,望见了他们停靠在路边的轿子,张仲微便称天黑夜凉,提议及早归家。
林依也逛得累了,加上离了闺女几个时辰,心里怪想念,于是便扶着张仲微的手,上了轿子。
夫妻俩到家,到底还是把瓜果摆了出来,等待夜里结蛛网,林依又捉着闺女的手,穿了个双孔针,这才去歇息。
七夕第三天,方氏带着节礼上门来了,虽然迟了几天,但杨氏对她的要求向来很低,既然还晓得还礼,就算不错,于是留她吃饭。
方氏今日一反常态,从进门到吃饭,表现得都十分正常,既没吵闹,也没挑事,只是吃完饭,称想去张仲微的院子里坐一坐。
毕竟张仲微是她亲生的,杨氏虽然不喜欢她分不清关系,但还能体谅她的心情,于是就准了,叫林依带她一起过去。
方氏到了林依那里,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先抱了抱玉兰,再问了问他们的近况,待得张仲微进来,又拉着他瞧了好半天,称她长胖了,夸是林依照顾得好。
林依还是头一回听见方氏夸她,简直是受宠若惊,但还没等她从陶醉里醒过神来,就听得方氏在问张仲微:仲微,婶娘想做两身新衣裳,能不能借我几贯钱?方氏竟到了借钱做衣裳的地步,张仲微听了一阵心酸,想也没想,就要答应,却被林依一个胳膊肘撞过去,疼得直呲牙。
林依正色道:大哥如今赚的钱,足够养家,怎会连做新衣裳的钱都拿不出来?若我们代行了他做儿子的职责,叫他怎么想?这不是明摆着要让人给他扣上不孝的帽子?张伯临的学馆,是越开越兴旺,以他收上来的束修、茶水钱,确是足够做新衣裳,张仲微也怕把钱借给了方氏,反倒让张伯临陷入了不孝的境地,于是犹豫起来。
林依却缓了口气,问方氏道:婶娘要借多少?方氏先听林依义正严词讲了一大篇,哀叹借钱无望,正准备用些强硬的手段,却听见林依又关心起来,真个儿是喜出望外,忙道:不多,两百贯。
甚么?林依两口子齐齐叫出声来,张仲微更是瞪大了眼睛:婶娘,甚么衣裳要两百贯?方氏支支吾吾道:全家人……四季衣裳……得要这么多……林依本来也没打算借钱给她,便照着想好的话应付她道:借钱给婶娘,也不是不行,但须得先知会大夫人,毕竟她才是我们的娘。
方氏忙道:你不是有私房钱?就拿那个借我罢?林依干脆搬了黄铜小罐出来给她看,道:这就是我的私房钱,总共不到三百文,婶娘若要,我分你五十,再多可就不行了,家里添了闺女,又新雇了奶娘,处处都要开销。
方氏叫道 :那些自有家用,哪消你拿私房钱出来?林依道:婶娘,人情冷暖哩,难道不要打赏的?方氏嘀咕道:一个照顾女孩儿的奶娘,也值得打赏?你对女儿也太上心了些,那又不是小子。
林依笑道:我还不是跟婶娘学的。
方氏一愣:跟我学的?林依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八娘子也是闺女,怎不见婶娘苛待于她?我看你与叔叔,都是把她捧在掌心里呢。
方氏张口结舌,她能讲甚么?反驳林依的话?那不就是告诉众人,她没把张八娘当回事?她忍了又忍,把一口气慢慢憋下去,再一点一点挤出笑脸来,道:是,是,闺女要娇养呢,那些个奶娘,就跟任婶一般,须得时时赏一赏,不然就不尽心。
林依连连点头称是,夸方氏有见地的话,一句接一句,直到把她夸到不好意思。
方氏一下子听了这许多夸赞的话,就如同吃了好几杯浓稠的酒浆,脸也红了,眼也花了, 但却还没醉到极致,极记得正事,道:五十就五十罢,谁叫你穷呢。
林依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分私房钱的事,便朝青梅抬了抬手。
青梅强忍着笑,从黄铜罐子里数了五十文出来,交到方氏手里。
方氏紧攥着钱,想着林依才夸过她,应该礼尚往来,便猛夸林依知冷知热,懂得怜惜亲戚,比张伯临先前娶的媳妇强多了。
林依心想,拿五十文换来方氏一通好话, 倒也合算,便也露了笑意,命青梅把她送出去坐轿子。
待方氏一走,张仲微就拉住林依问道:娘子,你说婶娘要借两百贯作甚?肯定不是做衣裳,哪来那样贵的料子。
林依当着大房的家,才懒得去理会二房的事,淡淡道:理她呢,大哥如今赚的钱,足够养家,她不愁吃不愁喝的,能出甚么事?张仲微心知她讲得有道理,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借着要劝大哥把大嫂接回来,出门寻张伯临去了。
方氏离开大房,却没回东京,而是拐了个弯,来到李舒的住所。
她看着那熟悉的院墙院门,想着这里以前也是她的家,不禁感慨万千。
门口的家丁,都是认得她的,一见她来,如临大敌,赶忙使人进去通知李舒。
李舒听说方氏来了,皱眉问道:她来有甚么事?家丁回道:她还没上前搭话,只是呆站在那里看着。
甄婶道:莫非是有悔意,来接我们的?李舒道:想的美,一多半不是甚么好事。
甄婶道:那我出去会会她,若不是好事,就不让她进门。
李舒略一点头,道:若只是想看孙子,就报出去让她瞧瞧,料想她也不会抢了走。
甄婶应了,带了个平时嘴最快的小丫头,朝院门外去。
刚才方氏想进门,却被一名家丁拦住,正在那里吵嘴,抬头瞧见甄婶来,忙朝她招手道:你来得正好,你家家丁,为何不许我进去?甄婶不答,反问道:方夫人来我们家作甚?方氏道:我来瞧瞧孙子。
甄婶便转头吩咐那小丫头,叫她把张浚海抱出来与方氏瞧。
方氏大怒:我来瞧孙子,光明正大,为何不许我进去?甄婶看她一眼,故作惊讶道:难道在门口瞧,就不是光明正大了?方氏语塞,心想还是林依好,比李舒强多了。
她眼看着奶娘把张浚海抱出来,院门却又关上了,大急,忍不住讲了实话:我是来借钱的,你让我进去。
甄婶心想,李舒还真是猜对了,果然方氏来就没好事。
她张开双臂,朝方氏面前一拦,道:我们如今与张家非亲非故,方氏要借钱,找错人了。
方氏接过张浚海,在怀里抱着,道:我的孙子,乃是你家主人的儿子,怎会非亲非故?赶紧让我进去。
甄婶让她钻了空子,只好问道:你借钱作甚么?方氏把张浚海一指道:他爹想把学馆扩建一番,却短了钱,因此托我来借些回去。
甄婶遥遥地指了祥符县官府,道:你放着正经亲戚不去借,倒跑到我们家来?方氏道:初建学馆时,就是他们出的钱,如今扩建,不愿再添了,奈何?甄婶把手伸到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两个铜板来,递与她道:我家李娘子如今孤儿寡母,生活艰难,哪来的闲钱借你,我这里有辛苦攒下的两个私房钱,方夫人且拿去用罢,不必谢我。
第两百五十三章 便宜买卖方氏看着那两枚光亮光亮的铜板,气了个仰倒,差点连张浚海都抱不住。
奶娘见她浑身发颤,心生警觉,赶忙把张浚海接了过去,躲回院子。
方氏恨不得站在大门口同甄婶吵一架, 不过她转瞬间就想到了更好的整治她的办法,于是只得意地笑了几声,便转身离去。
甄婶几人见她怒极反笑,还道她是气糊涂了,哄笑一气,返回院子。
方氏咬着牙回到东京,在城门外顿了顿,还是没朝回家的方向去,而是偏了一偏,来到张八娘家。
张八娘此时还在酒楼,家中只有她的继续罗敷,罗敷见外祖母来了,不敢怠慢,亲自捧上茶水,又叫小丫头去酒楼唤张八娘.方氏拉着罗敷的手瞧了又瞧,夸她好模样,将来一定能寻个好夫家。
罗敷未嫁女子,哪好意思听这个,慌忙扎进里间,不敢再露面。
方氏正是要罗敷躲起来,好让她与张八娘讲悄悄话,于是只稳稳坐着,也不许丫头进去唤罗敷。
过了会子,张八娘脚步匆匆进地进门,还没坐下就问道:娘,你就住在我家酒楼后头,怎么不去酒楼寻找,反到了这里来?方氏拉了她坐下,掏出帕子替她擦额上的汗,道:我儿,你那两个嫂子,一个休了的,一个没休的,全都靠不住,我百般无奈之下,才找到了你这里来。
张八娘见她话讲得不中听,又挂牵着酒楼的生意,遂急急忙忙问道:娘,到底出了甚么事?咱们亲母女,你还拐弯抹角作甚么,直接讲来便是。
方氏一愣,以张八娘以前的性子,哪会讲出这般爽利的话来,看来做生意真是磨练人,让她越来越向林依靠拢了。
但方氏可不愿张八娘有这样的转变,若人人都自有主张,她朝哪里站?再说今日借钱这桩事,就得找个易拿捏的人。
方氏心想,张八娘再怎么变,终日归是她闺女,讲起话来,比媳妇方便多了。
再说张八娘心软,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理,她一定会答应借钱的。
方氏想到这里,就开口了,拉着张八娘的手道:八娘,你二哥头胎只生了个闺女,你二嫂真是不争气——这事儿你知道罢?张仲微得女儿,这样大的事,身为亲妹子的张八娘,哪会不晓得,不过方氏称林依不争气,让张八娘很听不下去,忍不住质疑道:娘,我听说大哥头上也有过一个亲姐姐,只不过三岁头上夭折了,可有这事?话音刚落, 方氏的脸就由白转红,由红转紫,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原来她头胎生的,也是个闺女。
只是时隔太久,有些淡忘了。
张八娘到底是亲闺女,不忍看着母亲太过难堪,忙问道:娘是为了二哥的事来的?方氏见她借是要入巷的样子,就把闷气抛到了一旁,道:你二哥只生了个女儿,又被你二嫂逼着不许纳妾,我这做娘的心里, 日夜煎熬。
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于是想来想去,还是给你二哥买个妾,迟早续上香火的好。
张八娘是个与妾共处惯了的人,因此听了方氏这话,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惊讶:娘,在东京买个妾可不便宜,你别看那户买田氏的人家没花甚么钱,那是因为田氏冲喜不成,反把我三哥克死了,有股子晦气在,这才没卖起价。
方氏兴奋起来,凑近她道:若不是碰个便宜货,我也不会起这个心,那个妾,牙侩只讨两百贯,比下等婢女还整整便宜一半呢。
张八娘不相信:莫不是骗子罢?方氏连连摇头,十分肯定:那个妾我见过的,怎会是骗子?娘见过?张八娘奇怪问道:那是谁?娘见过,我应该也见过。
方氏却支支吾吾起来,转了口风,称那个妾是因为刚从乡下来,不懂行情,被牙侩骗了。
张八娘不相信,就算那个妾是这样,难道牙侩也只肯赚两百贯?方氏继续圆谎,称牙侩也是刚从乡下来的。
此话一出,愈发使她的话漏洞百出,让张八娘的怀疑又添了一分。
她耐心劝诫方氏道:娘,就算你想与二哥买妾,也该寻个可靠的牙侩去买,切莫只贪便宜,受了骗去。
还有,依我看,这事儿还是先问问二嫂的好,万一她不同意……方氏大怒,张八娘自从做了生意,就越来越像林依,如今都变得会自己拿主意了。
她提高了声量,气道:长者赐,不可辞。
难道我花钱与她买妾,她倒还不欢喜?张八娘骨子里到底还是软弱,见方氏发火,就不敢再讲。
方氏见她服软,重提要求,让她借钱。
张八娘自然是不肯,就使了个缓兵之计,称家里暂时还没这么多钱,让她过几日再来。
方氏自认拿捏得住张八娘,赖着不肯走,道:你开着那样大的酒楼,一天的进账只怕也不只两百贯,怎会没钱?张八娘坚称无钱,方氏就耍起赖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伏在桌子上伤心哭着,就是不肯走。
正闹着,突然罗书生回来了,张八娘觉得方氏丢人极了,实在不愿让罗书生瞧见她的丑态,只好匆忙进屋取了两锭大金子,塞进她袖子里,道:你自己兑去罢。
方氏如愿得了钱,也不计较她语气不善,欢欢喜喜地离去,直奔兑房。
央掌柜的将那两锭金子称了称,恰好值两百贯。
她也不换铜钱,还将金子袖子,朝牙侩家去,一路上嘀咕:八娘子真是做了生意的人,手量极准,一抓就是两百贯。
这位牙侩,住在东京最偏僻的小巷子里,院前一扇破旧的篱笆门,没有上锁,方氏推了进去,唤道:牙侩,牙侩。
牙侩正在里头吃茶,听见是她的声音,大喜。
向旁边一名妇人打扮的女子,道:你真没料错,她果然是个楞头,这不就来了。
牙侩心里欢喜,却故意磨蹭了半天,才一步一挪地走出去,懒洋洋叫道 :谁呀,好容易歇个觉,也不叫人安生。
方氏道:买卖上门,你还睡?牙侩斜着眼瞧她,道:买卖?甚么买卖?方氏道:我是来买林娘子的。
牙侩转身就朝里走,道:早就让人订了,我还道甚么事,早知道就不起来了,耽误我功夫。
方氏好容易借到了钱,哪肯失了机会,连忙快步上前,拦住牙侩的去路,问道:谁订的?可曾下过定金?牙侩故作思考状,道:定金倒不曾下,不过他出价比你高十贯。
方氏将袖子里的金元宝亮了亮,道:多的十贯我没有,不过我能立时就把现钱付了,怎样?那金子闪闪亮,晃花了牙侩的眼,偏他还要强作镇定,为这十贯钱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将方氏的胃口吊了个十分。
如此过了半刻钟,她见方氏实在是没有多的钱,这才带着遗憾道:林娘子只是叫我做个中人,并未卖身与我,因此行不行的,还得问她自己的意思。
方氏忙道:那咱们现在就去问。
两人一同掀帘进屋,林娘子正坐在桌边,见她们进来,忙起身万福。
方氏叫她抬头,再仔细看了一回,只见她瓜子脸,狐狸眼,一张小口血红血红,端得是惯常勾引人的模样,想必一定能笼络住张仲微的心。
她将两锭金子朝桌上重重一拍,道:林娘子,你若是随我走,这两锭金子就归你。
林娘子先是不同意,口径与牙侩一样,要她多出十贯钱,后经方氏一番讨价还价,还是以两百贯成交。
牙侩乐颠颠地,自抹胸里掏出一张现成的契约,叫方氏来按手印。
方氏按了,又提议道:咱们再到衙门去盖个印信,这才妥当。
牙侩尖声叫道:哎哟,夫人,衙门的印信,是那样好盖的?总要破费几个,才盖得上。
方氏坚持道:府尹与我二儿子极熟,想必不会收钱。
牙侩笑道:人口买卖,又不比土地,何必麻烦?大宋官府,对土地买卖的管理,要比人口买卖严格得多,凡是民间自立的地契,统称白契,若到了公堂上,官府是不承认的。
但人口买卖就不同了,民间自立的人口契约,哪怕没盖官府印信,到了公堂,照样有效。
方氏这样想着,就依了牙侩,将契约贴身收好,叫林依收拾好包袱,跟着她走。
她没想到的是,林娘子竟是孑然一身,连个装衣裳的包裹都无。
这让她诧异之余,又忍不住抱怨连天:这桩买卖,说起来还是亏了,你光溜溜一个人来,还得我给你添置物品。
她讲来讲着,却又猛地醒悟,就算要花费,也是林依出钱,与她甚么相干?她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就多了起来,一路走,一路细细叮嘱林娘子,让她到了祥符县,一定要设法牢牢抓住张仲微的心,若能使他夫妻二人离心,那就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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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四章 方氏受骗林娘子不管方氏讲甚么,她都满口答应,哄得方氏乐呵呵的。
待得方氏讲完,她又开始提问,先问要去的人家家产几何,人口多寡,再问规矩松严,还问女人家能否轻易出门,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方氏自豪地告诉她道:我这个儿子,现今是祥符县知县,一县之主,家中富贵自不必说。
金银满屋,奴仆成群,至于规矩,只要你笼络住了我儿子,还不是由着你定?林娘子听得心花怒放,笑道:说起来我与夫人的儿子真算有缘,以前你有个侄儿还住在州桥巷时,我曾远远地见过他一面。
方氏笑着纠正她道:你弄错了,我讲的祥符县这个,就是那个在州桥巷住过的。
林娘子被弄糊涂了,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惊问:你要送我去的人家,就是那曾经的张编修?他家娘子姓林的?方氏点头称是,林娘子的脸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方氏瞧出她不对劲,忙问:怎么,你同他们结过怨?林娘子勉强笑道:哪里话,做过两回邻居,亲热着呢。
又抬头抹了抹额上的几滴冷汗,称旧病复发胸口闷得慌,想买个饮子喝两口。
方氏瞧她脸色的确不好看,就信了,但却掏不出钱来,此时她们已行至城郊,路旁有许多大石头,林娘子就走去将其中一块擦了擦,请方氏坐下,道:我有钱,我去买,夫人这里稍坐。
方氏有些不信她,道:你既然不舒服,还是我去罢。
林娘子却将她按下,道:奴婢在这里,哪有让主人跑路的道理,就算病到走不动,也该我去。
又道:我的卖身契,夫人贴身收着呢,还怕我跑了?这两句话,前一句方氏听了极受用,后一句听了觉着有理,于是就坐了回去,许林娘子寻路边摊贩去了。
林娘子提着裙子,一路快走,转眼就在一个小树木前拐了弯。
方氏还当弯路那头有饮子摊,没有在意,待得等了两刻钟还不见林娘子回来,这才着急去找。
这一找,直找得她大惊失色、心烦气躁——林娘子无影无踪凭空消失了。
那小树林前头,还真有个饮子摊,好心告诉方氏道:有个娘子,朝树林里去了,已是走了好半天了。
方氏大急,提起裙子就朝树林里钻,那饮子摊主又好心提醒她道:夫人,你若不是东京本地人,还是别进去的好,里头路形复杂,容易走不出来。
方氏不想人没找到,却把自己给走丢了,于是听了摊主的劝,没走进树林,而是掉头朝东京城里去,她此时心内焦急,已顾不得甚么仪态,一路连奔带跑,头发散了也顾不上。
又是一个两刻钟,方氏喘着粗气推开牙侩家那扇破旧的篱笆门,却与个陌生婆子撞了个正着,忙抓住她问道:牙侩在不在?那婆子莫名其妙道:甚么牙侩?你是谁?方氏反问她:你又是谁?婆子将背后的房屋一指,道:这是我家的房屋,你说我是谁?方氏一时没明白过来,又问道:那卖妾的牙侩是你甚么人?婆子把胸脯拍了拍,道:这里就住着我一个,儿子媳妇们都在外头做工呢,哪来的甚么牙侩。
方氏听了,当即扯住她不放,称她是骗子,伙同牙侩来骗她。
婆子先是拼命挣扎,待得从方氏的骂声中将事情听了个大概,就停了下来,问道:你说的可是一个同我年纪差不多的妇人,领了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的?方氏连连点头,问道:你果然是认识的,快告诉我她们在哪里。
婆子笑道:甚么牙侩,那就是一对过路的母女,说走累了,想借我的屋子歇一歇脚,睡上一觉,我想我一个单身婆子,哪里不能转悠会子,于是就借了,以此赚几个零花钱。
方氏听到浑身发冷,强撑着道:你胡说,我几天前也在你这里见过她们。
婆子道:她们前后一共借了两三回,你前几天见着她们有甚么稀奇?方氏两眼发黑,紧紧揪住那婆子道:你问也不问清楚,就让骗子借你的屋?婆子听说了她的遭遇,十分同情,道:照这样说来,她们根本不是甚么母女,却是伙同起来骗人的。
不过你这两百贯的大买卖,都不事先打探 清楚,却来怪 我这个只赚十来文茶水钱的老婆子,甚么道理?方氏被顶得哑口无言,又想着此事不宜耽误,不然让林娘子她们跑远了,哪里寻去?于是就松开了婆子,先强行进屋里找了一通,见的确无人,才转身离去。
方氏不敢回家,又是一路疾奔,来到祥符县,披头散发地冲进官府后衙,瘫倒在第二进院子。
院中晾晒衣裳的杨婶被她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旧主人,忙上前扶起她问道:二夫人,你从哪里来,怎么如此狼狈?方氏连跑了两大段路,实在是没力气了,蔫蔫地把头抬在她的肩头,虚弱道:我吃了一桩大亏,赶紧叫仲薇出来替我作主。
杨婶将她扶进厅里,放到椅子上坐着,又叫青梅拿盐水来喂她,再才去第一进院子通报。
林依正同杨氏几人打双陆作戏,张仲微抱着玉兰,在旁看着。
杨婶不敢扰了他们的兴致,只在旁静立。
杨氏取茶时,抬头瞧见了她,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杨婶这才上前,将方氏来家的事情讲了。
杨氏听得方氏上门,脸上果然就不好看,但还是向张仲微两口子道:你们去看看罢。
张仲微应了,将玉兰交给奶娘,再同林依一同回院。
第二进院子的厅中,方氏才喝完两大杯盐水,勉强缓了过来,正扶着椅子喘气,瞧见张仲微夫妻进来,忙挣扎着起身,迎了上去,且哭且诉,将林娘子逃脱的事讲了一遍。
由于她心里发虚,讲得没头没尾,害得张仲微两口竖起耳朵也没听明白。
张仲微实在没办法,只好让她坐下,照着公堂上审案子的法子,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她:林娘子是谁?方氏答道 :我给你买的妾。
林依的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张仲微把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叫她稍安勿躁,接着问道:她为何要跑?方氏道:她与那个牙侩串通好了来骗我,牙侩那头收钱,她这头就跑了。
她从林娘子逃跑,讲到那房东婆子,哭道:她们好大的胆子,连知县的婶娘都敢骗。
张仲微听得哭笑不得,又问:买这个妾,花了多少钱?方氏道:整整两百贯,好大两锭 金子呢。
林依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原来你先前向我们借两百贯,就是为了给仲微买妾?方氏对她的不恭敬,有些不满,道:你不借我,自有人借我。
张仲微问道:两百贯可不是个小数目,婶娘向谁借的?方氏道:向八娘子借的。
又急道:你一句接一句,究竟要问到何时去?还不赶紧派人去追那两个骗子?张仲微却不慌不忙道:婶娘既然敢花两百贯,肯定是签了卖身契的,有这物事在手,还怕她跑了?方氏急道:我就是听信了林娘子的这句话,才叫她给跑了。
张仲微安慰她道:官府捉拿逃奴,向来不遗余力,婶娘且将卖身契交给我,我叫上哥哥,一同上东京告状去。
方氏听了这话,稍稍宽心,就将林娘子的卖身契自怀里掏了出来,递与张仲微.张仲微自出去找张伯临去了,林依却坐着没动,方氏催她道:你难道不是张家人?也赶紧想想办法呀,要不先派几个家丁,出去找着?方氏给张仲微买妾没成功,林依高兴还来不及,才不愿意去找,冷啍一声,起身就进了里间,方氏欲跟进去,青梅却将她拦住,道:二夫人,你该去那林娘子走失的地方等着的,万一她只是迷了路,好容易回头来找你,你却不在,岂不是白白冤枉了人家?方氏气道:她一头扎进了小树木,怎会是走丢?青梅道:那可不一定,所谓人生有三急,就不许她寻上地方方便方便?方氏觉着她讲得很有道理,就顾不上外面日头正高,急冲冲地奔了出去,重回东京郊外的大石头上坐着。
张仲微拿着林娘子的卖身契,到学馆寻到张伯临,招手叫他出来,道:婶娘在东京上了回当,得报官,哥哥赶紧同我走一趟。
张伯临一惊,待得听张仲微讲了原委,赶忙将学生们都提前放了学,锁上大门,再同他一人骑了一匹快马,朝东京城飞奔。
马匹过城郊时,扬起一片尘土,迷住了路边苦等林娘子的方氏的眼,惹得她破口大骂,可惜张伯临与张仲微走得急,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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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五章 两张契约张伯临兄弟到了东京,因为张仲微本身是个官,又与开封府尹相熟,因此就没有去鸣鼓,而是递上名帖,直接进到了后衙。
府尹听张伯临讲述了案情,气道:竟有如此狂徒,胆敢在天子脚下行骗朝廷官员的亲戚?当即唤来师爷,叫他拿着林娘子的卖身契去查。
师爷到存放文件的屋子里翻了一时,前来禀报:府尹,这张卖身契好生奇怪。
府尹问道:奇在何处?师父递上另一张卖身契,道:府尹,你来看,这是一张人口买卖的留底,在官府盖了印信的。
说着,又递上张仲微带来的那份:府尹,你对照着瞧瞧。
府尹照着他的话,将两张卖身契放到桌上,并排摆放,仔细对照一看,发现了蹊跷之处,这两张卖身契买卖的人口,乃是同一个人,即林娘子,而盖过官府印信的那张上头,银主姓贾,而非方氏.府尹抬手叫张仲微兄弟近前,让他们也看了,道:虽说未盖官府印信的卖身契也有效,但若同时出现,自然以盖过的为准,何况贾家的这张,日期在前头,乃是几年前就买了。
张伯临惊讶出声:照这般来看,我娘买下的林娘子,其实是有主人的?府尹点了点头,又好心提醒他们道:钱财被骗倒是小事,得防着贾家告你们拐骗人口。
张仲微问道:不知这贾家,再住何处?府尹命师爷查过,一讲,原来就是张仲微的旧邻居,纵火被抓,才放出来的那位行商贾老爷。
张仲微道:我们与贾家无冤无仇,加之他只是个商藉,想来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诬告知县的亲戚,除非他以后不想做生意了。
府尹认为他言之有理,便好心道:不如我帮你把他叫来,就在这里问个清楚?张仲微正要答应,却被张伯临在背后戳了一指头,只好婉拒了府尹好意,称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把那行骗的牙侩和林娘子捉拿归案。
府尹自然一口答应,就在厅里摆开笔墨,让张仲微画出林娘子画像,即刻点人去搜捕,又叫张仲微转告方氏,将那牙侩的画像也送一张来。
张仲微谢过府尹,同张伯临告辞出来,问道:哥哥为何不让府尹请贾老爷来?张伯临道:官衙人多,这又不是甚么好事,何必闹得纷纷扬扬。
那贾老爷乃是你们的旧邻居,又不是不认得,私下找来问问便是,难道他还能不给你这知县的面子?张仲微依了他,两人绕到州桥 巷,去敲贾家的门,不料开门的小丫头却告诉他们,贾老爷出门做生意去了,不在家。
张仲微想了想,道:我家娘子同你家丁夫人相熟,想请她上门一叙,劳烦通报一声。
小丫头却道:夫人早就回四川老家了,也不在哩,家里只有两个姨娘,两位官人见不见?张伯临见这个丫头没头没脑,笑起来:咱们又不是登徒子,见你家姨娘作甚么。
那丫头红着脸把头一缩,就要关门,张仲微连忙叫住她,递了几个铜板过去,问道:你家是不是有个姨娘姓田?小丫头答道 :是不是额头有道疤的?张仲微点头道:正是……他本来就此让小丫头把田氏叫出来,但又怕传出去不好听,于是便转口道:既然没有主人在家,那就算了。
小丫头见他们再无话要转,便将门关了。
张伯临问张仲微道:既然田氏在这里,为何不叫她出来问问,看那林娘子身上,究竟有甚么古怪?张仲微道:我们两个大男人,来见人家的妾,惹人闲话呢,且先回去,让我娘子来请。
张伯临同意了,两人去牵了马,打道回府,因心里有事,又是一路疾 奔,再一次让尘土迷了方氏的眼,又惹得方氏骂了一回。
张仲微回到家中,将他们去开封府衙门打听到的情况讲了一遍,再让她请田氏来家,仔细问一问。
林依极不乐意,道:我帮着将此事了结,好让婶娘弄个妾来家?张仲微安慰她道:只要我没那心思,就算妾进了门,还不是随你摆弄?林依最在意的,只有他的态度,见他心意坚决,语气肯定,就高兴起来,道:说的也是,来了妾转手卖掉,说不准还能赚几个呢。
张伯临又进来,先替方氏向她道歉,再请她帮个忙,叫田氏来问话。
还是张伯临会做人,这番道歉的话, 让林依消了气,叫过杨婶吩咐几句,遣她带着轿子,赶去东京城。
杨婶领命,叫了两个家丁,抬着家里的小轿子,朝东京城里去。
轿子此时空着,她本来可以坐,但却急着办差,嫌慢,因此只甩着胳膊,迈着大步,同轿夫一起走着。
行路到底比骑马慢许多,他们在路上,就遇见了方氏。
杨婶知道她为何坐在这里,心里发笑。
暗道若林娘子真是走失的,那牙侩怎么也不见了?分明就是一个骗局,偏方氏心存一线希望,所以看不破。
她担心方氏独自在这里晒久了出事,便上前道:二夫人,两位少爷已开封府衙门报了案了,你还是回去罢。
方氏已是晒得头昏脑胀,就听了她的话,站起来朝祥符县的方向走。
杨婶晓得林依此时不愿见到她,忙伸出胳膊拦了,道:二失人,瞧人这满头大汗的,赶紧上轿子,我送你回家。
方氏这才瞧见有轿子,大喜,爽快上了轿。
闭着眼,摊在那里,等她感觉到轿子停了,睁开眼时,发现已置身罗家酒楼后院,只好地奈下了轿子,仗着张梁还不知情,走了进去。
杨婶进去与张梁见过礼,再出来叫轿夫将轿子重新抬了,朝州桥巷而去。
她敲开贾家的门,向开门的小丫头道:我们家夫人新做了几套衣裳,请你们家的田姨娘趁着天亮,过去瞧瞧,晚了对着灯,只怕看不清。
小丫头问道:不知你们家夫人是哪位?杨婶答道:是祥符县张家的林夫人。
这小丫头乃是丁夫人留下的,却是知道林依,也晓得她家与田氏的关系,笑道:原来是祥符县知县夫人,我这就进去通报。
她进去里,找到正与另一个妾生闷气的田氏,将杨婶的话转告。
田氏现在只是个商人家的妾,地位算低的,有知县家的夫人相请,多有面子的事,哪有不肯去的,急急忙忙就换了见客的衣裳,又将林依送她的那根铜包银的簪子插了,赶到门口去见杨婶.杨婶冲她略福了福,请她上轿,道:我家夫人正等着姨娘呢。
田氏见她没有要攀谈的样子,有些失望,默默上了轿。
方氏上当失财的事,张伯临最着急,因为这笔钱一旦追不回来,就得由他还张八娘的债,因此亲自站在院门口等田氏,一看到她的轿子朝这边来,就飞跑进去通知林依.林依能理解他的心情,也挺同情他,遂将对方氏的厌恶暂抛一旁,打起了精神来见田氏.田氏为了那两贯钱和一支铜包银的簪子,还是感激林依的,进了门,道谢的话讲个不停。
林依可没功夫与她叙旧,待得茶端上来,直入正题,问道:上回你家夫人来时,说林娘子走失了,可曾找到?田氏不知林依怎会关心贾家的一个妾,但还是照实答道 :不曾,老爷忙着生意,没功夫去找她。
林依又问:她是独自出门适逛走丢的?田氏神神秘秘道:哪里是走丢的,我听小丫头们讲,她是受不了老爷的打,偷偷跑掉的。
贾老爷打林娘子?林依不奇怪,贾老爷之所以会有牢狱之灾,全拜林娘子所赐。
估计早将她恨之入骨了,这回好容易出了狱,自然要揍她来出气。
田氏好奇问道:林夫人,你问这个作甚?林依笑着:你不晓得, 我还在朱雀门东壁住着时,就与她是邻居,比认得丁夫人还早。
原来是旧识,那关心关心倒也不奇怪,田氏了然,又问:听说林夫人新做了几套衣裳?想必件件都是精致的。
林依这才想起请她来的由头,忙叫青梅取出几件衣裳来,与她同看,末了又送她一件背子,道:若有了林娘子的消息,千万告诉一声,我这旧邻居,还是挂牵她的。
田氏喜出望外,欢天喜地地把衣裳接了,满口答应下来。
林依让青梅送她出去,还坐了来时的轿子回东京。
田氏刚走,张伯临和张仲微就从里间出来了,庆幸道:看来林娘子骗人的事,与贾家无关。
张伯临取来一贯钱,递与林依道:方才让你骗费了。
林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给的背子钱,嗔道:一件衣裳而已,又不是绸缎,也值得你如此?张伯临晓得她不是小气的人,不然开学馆的钱了,也要一并还了,于是又谢了一遍,将钱收起。
第两百五十六章 惊诧案情田氏到过张家大房一趟,让林依他们知道了——林娘子虽然不是方氏的逃奴,但却是贾家的逃奴。
第二日,张仲微去寻过方氏,拿着牙侩的画像,连同这消息,一起告诉了开封府府尹。
开封府尹想着,多了这层关系在,若能抓获林娘子,他可就等于破了两宗案子,来年政绩考核时,脸上也有光,于是又多多加派了人手,全城搜捕林娘子和牙侩,每个出城的路口也不放过。
林娘子和牙侩都是女流之辈,一时间能走到哪里去,在这样大面积高强度的搜捕下,很快就被抓捕归案了。
事实上,这两位,根本就没想跑,官差抓到林娘子时,她正在裁缝铺子里量尺寸,准备做新衣裳,而牙侩则坐在路边的一家娘子店里,吃酒啃肉。
府尹听得回报,惊讶之余,又大为震怒,拍着惊堂木问堂下的两人:你们好大的胆子,犯了案子还这般若无其事。
牙侩和林娘子,显见得是行骗之初就串通过口供,应对的话一模一样:大人冤枉,妾身不知犯了甚么罪。
府尹见 她们矢口否认,愈发恼怒,命衙役将方氏那张卖身契拿到两人跟前,喝道:你们胆大包天,竟然骗到朝廷官员家去了。
林娘子根本不朝卖身契上看,称:妾身不识字。
牙侩常与这物事打交道的人,不敢称不认得,就凑着看了一眼,却道:大人,这上头虽然有我的贱名,但笔迹,手印,都 不是我的。
这定然是有人刻意模仿,故意陷害。
府尹不信,当场让她用左手右手都写了字,又抓着手按过手印,两下一对照,还真对不上,府尹大为奇怪又命师爷将贾家的那张卖身契取来,将林依的手印一对照,发现也对不上。
在府尹心里, 早就认定了牙侩和林娘子都是骗子,这会儿却出现这样的结果,让他惊呆了。
难道后一张卖身契,真是方氏伪造的?府尹不相信,而此时,在门口围观的张伯临,已冲了出来,代母喊冤了。
府尹的一颗心, 自然是偏着张家的,于是喊了退堂,将张伯临叫到后面,道:凡事得有证据,不然就算本官相信你们也没用。
张伯临明白,府尹处在这个位置,也极难做,于是道:请府尹暂时缓几日,待我回去问一问母亲,查明真相。
府尹允了,放他回去。
此时方氏并不在家中,而是赖在祥符县,任人赶也赶不走,她的心思,大家都明白,她是怕这场官司,让张梁知道了,因此要躲起来。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的,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众人都晓得这道理,于是也就懒得理她了,任由她一人在院门口焦躁踱步。
张伯临刚迈过门槛,方氏就迎了上去,抓住他喜悦问道:案子审得怎样?她们招了罢?钱追回来没有?张伯临很气恼,非常气恼,没好气地回答道:还追钱呢,人家差点反告你诬陷。
啊?方氏诧异非常,连退三步,但马上又反应过来,重新扑上去,晃着张伯临的胳膊道:这你也哄我?那张契纸,白纸黑字,还有通红的手印,这能有假?张伯临硬拽着她,一面朝第二进院子走,一面道:娘说对了,问题就出在这张契约上。
说话间,他已拖着方氏到了厅上,一手拉开她,硬按到椅子上。
张仲微和林依都在厅里候着,闻言都很惊讶,问道:契约有问题?张伯临自怀里取出契约,展开来,指着最末端道:府尹当堂对过笔迹和手印,与牙侩和林娘子的都对不上。
方氏惊讶得动都动不了,僵在椅子上问道: 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张伯临带着气,语气不善:怎么回事?这得问您哪。
张仲微理解张伯临的心情,便这般与娘亲讲话,传出去像甚么样子,何况是为人师表的人,于是从后将他撞了一撞,自己问方氏道:婶娘,她们当着你的面签名和按手印时,可有甚么异状?方氏已有些傻了,茫然道:她们并不曾当着我的面签名和按手印。
那张契约牙侩拿出来时,就已经答好名字按好手印了。
几人都瞪圆了眼睛,望着方氏,不敢置信,身为二房当家主母,竟然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正常,方氏一辈子都住在民风质朴的乡下,哪里见过这样的骗术,加上她当时买林娘子时,是相信牙侩的,自然就会疏忽了这样的小细节。
张伯临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念叨着:完了,就算那两人不敢反告一状,两百贯也是追不回来了。
方氏一听,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张伯临听得心烦气躁,大吼:人呢,快把二夫人送回东京去。
方氏这会儿哪里敢见张梁,立时住了声音,可怜巴巴地看看张伯临,又看看张仲微,忽得扑到林依跟前,道:仲微媳妇,你一向最有主意,快帮着想想辙。
林依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冷冰冰道:婶娘想把钱追回来,再与我们买个妾?方氏经这话一顶,转向张仲微,委屈道:仲微,看你媳妇……张仲微正烦闷着呢,根本没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只与张伯临商量 :哥哥此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张伯临恨道:极是,这口气怎能叫人咽得下。
张仲微想了想,站起来道:我再去东京一趟。
张伯临问道:你还要去寻府尹?可没确凿的证据,他也没法子。
张仲微摇 了摇头,道:我不去寻他。
林依听说他要进城,忙让他顺道把方氏送回去。
方氏一听,直接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了,也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反正青梅掐了半天的人中,她就是不醒。
林依无法,只得禀明杨氏,将她抬去了张伯临现住的屋子隔壁,叫杨婶看着。
张伯临到底还是担心亲娘,又取了钱,亲自去找郎中来瞧。
张仲微袖了那张假契约,骑马奔向东京城。
到参政府下马,递帖子,求见欧阳参政。
欧阳参政消息灵通,晓得他家在打官司,本来想避嫌,不见他,但3因为林依送的股份,月月都有进账,就替他讲话道:若学生真有了难处,你这当老师的却不管,岂不是寒了人家的心?欧阳参政向来很敬重这位夫人,于是就听了她的话,命人将张仲微请进来。
等到张仲微将案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欧阳参政自己愤怒了,东京城居然有这样的狂妄之徒,行骗到他学生家不说,还欲反咬一口。
这事若不解决,不是打了张仲微的脸,而是打了他的脸。
他这样想着,赶忙命人去知会开封府府尹,再抓牙侩与林娘子,直接用刑。
张仲微十分感激,谢了又谢。
欧阳参政却道:这回能直接用刑,全因一个是布衣,一个是逃奴,若下次换成有身份的,该怎么办?欧阳参政的话,十分明确,即叫张仲微管束愚笨的家人,莫要再贪图小便宜,中了这样低劣的骗术。
张仲微听得无地自容,只能诺诺应了,告辞出来。
开封府那边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结果,但张仲微还是上街买了几样礼物,拜访过府尹,再才回家。
他一回到家,方氏就醒了,将他叫过去问详细。
张仲微到底还是心善,不忍将欧阳参政的责备讲给她听,只道有贵人答应帮忙,叫她放心。
正巧 杨氏听说方氏醒了,前来探望,听见这话,马上接口道:既然有贵人相助,定然出不了甚么大事,弟妹且回家去罢。
方氏哭丧着脸道:大嫂,你好狠心,我还躺在床上,你就要赶我走。
杨氏拍了拍额头,道:是我糊涂了,你赶紧躺下,安心养病同,我自会派人去东京一趟,知会二弟。
方氏大惊失色,赶忙求她,但杨氏根本不听。
走出门去唤张伯临,道:不是我狠心,只是你娘病了,这样大的事,我担不了干系,你还是赶紧回家报信的好。
张伯临一听就明白了,杨氏是存心要借这个机会,好好教训方氏一顿。
他虽然也有些怨方氏,但毕竟是亲娘,听了杨氏这样的话,心内五味纷呈,但杨氏的话,合情合理,任谁也挑不出错来,更重要的是,她是长嫂,在讲究长幼有序的大宋,就算她明着教训方氏,别人也讲不了二话。
其实杨氏底下多的是人手,随便派个人,都能去东京传个话,但她却偏偏要张伯临自己去说,摆明了是想把自己,乃至整个大房择个干净了。
张伯临是个理智的人,对杨氏这样的做法,虽然有些难过,但却十分地佩服,不愧是跟着张栋在官场上风雨几十年的人,形势看得十分清楚,该帮的地方不含糊,该利用的地方也绝不手软。
第两百五十七章 被逐出门杨氏对张伯临讲完,转身就走了。
张伯临还要在祥符县教书,依仗大房的地方多矣,对她的话不敢不听,便骑了马,亲自回家一趟,告诉张梁,方氏病在了大房,今晚肯定是回不来了。
张梁十分奇怪,方氏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会说病就病了?他拦着脚步匆匆的张伯临,不许他走,问道: 你娘究竟怎么了?张伯临先是支支吾吾,后来一想,反正爹和娘,总会 得罪一个,讲了得罪娘,不讲得罪爹,两害相较取其轻,还是先稳住爹罢。
张伯临暗地里一番计较,做出了决定,将方氏被骗,上衙门打官司险被诬告的事,大略讲了一遍。
方氏上当受骗,这事儿本身,张梁并不在意,他耳里只回响着一个声音,两百贯,整整两百贯!张伯临见张梁的脸色不对劲,连忙扶他坐下,端了茶与他喝,又替他抚胸顺气。
张梁缓了缓,问道:那两百贯是问谁借的?张伯临答道 :娘说是向八娘子借的。
张梁一听,把茶盏都砸了,怒道:咱们住的这房子,还是八娘子借的呢,她还好意思去借钱,这下欠了债,还怎么好意思住下去?张伯临也为此事发过愁,但目前只能劝张梁放宽心,称开封府府尹还在提审牙侩和林娘子,相信案子很快就会有进展。
张梁听出了意思来,问道:开封府府尹肯帮忙?张伯临道:是仲微托人通了路子。
张梁因为张仲微没能帮张伯临谋上个差遣,本来有些埋怨,听了这话,怨就淡了些,感叹道:到底是亲了,还是不忍看着我们落难。
张伯临赞同道:仲微一直都很顾惜咱们二房。
张梁叹道:去把你娘接回来罢,总赖在大床像甚么,没得惹你伯母不高兴——咱们一家,以后仰仗他们的地方多着呢。
张伯临应了,骑马回祥符县,说要送方氏回家,方氏死活不肯。
张伯临只好骗她道:爹出门去了,没有五六天回不来,娘怕甚么。
方氏奇道:他去哪里了?张伯临胡乱报了个勾栏的名字,听得方氏心头大恨,一时间把甚么都抛到脑后去了,急冲冲地自己就下了床,胡乱套了件衣裳,家去了。
张伯临是扯的谎,张梁自然正在家等着她,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张梁既没打她也没骂她,只叫她老实待在家里,街衙门断案的结果。
张伯临见方氏无事,便放心地重回祥符县,尽管官司还没打完,便学馆还是开,不然没钱吃饭。
开封府那边,第二天下午就传来了消息,好消息,牙侩和林娘子都不耐打,没几板子下去就全招了。
对她们合起伙来骗方氏的计划,供认不讳。
林娘子还道,她本来是想到银主家住几天 ,还能不能顺点值钱的物事回来,但一听说对方是与贾家相熟的张家,心里害怕,这才半路上跑了。
开封府尹断完案子,追回了方氏的两锭大金子,交与了张伯临。
又命人找到贾老爷,把林娘子送了过去。
结果张家和贾家都备了厚礼谢他,让他十分得意。
而张仲微也备了一份礼,送到了欧阳参政府上,但欧阳参政一贯清廉,并不曾收,只道他把官做好,就是给他脸上增光了。
方氏听张伯临讲了衙门断案的情形,恍然大悟:怪不得林娘子一路上向我问东问西,原来是想去搬空仲微家。
张梁遣她道:你把钱与八娘子送家去。
方氏这两天低头伏小,不敢违抗,二话不说就去了。
她前脚才踏出院门,张梁就向张伯临道:去雇一辆车,咱们搬家。
张伯临大吃一惊:搬到哪里去?张梁道:还能哪里,我也只有你一个儿子了。
原来是想搬到祥符县去,张伯临为难道:我如今住的还是仲微的房子呢。
张梁道:我也曾教过两天书,到了祥符县,正好与你做个帮手,两个赚钱,还怕租不起房子养不了家?张伯临见张梁不再反对他以教书为业,大喜,亲自动手去搬箱子,决定先到大房借住两天,明日一早就去看房子。
他们家人多,物事又少,很快就将行李收拾妥当,搬到了车上。
张梁带着小坠子、锦书、青莲、冬麦和 张浚明爬上车,让张伯临骑马,命任婶去知会张八娘,告诉她搬家的事。
任婶早就觉着不对劲了,急得跳脚:二老爷要通知八娘子,方才怎么不让二夫人顺道就说了?张梁不理她,叠声地催车夫开车,张伯临见状忙问:爹,你不等娘回来?张梁黑着一张脸,道:你娘替你祖父祖母守过三年孝,我休不得她,但留她在东京住,就是使得罢?张伯临与任婶明白了,他哪里是要搬家,分明就是变了相地赶方氏出家门哪。
张伯临认为此举不妥,但又觉得,是该给方氏些教训了,于是不再出声,心想反正是老父的主意,难道他这做儿子的,还能不听?他可以不在意,任婶却急了,要赶就赶方氏,赶她做甚么。
林娘子那档子事,可是方氏一个人惹出来的,与她 无关哪。
张梁要走,任婶不让,竟冲到车前一跪,央求张梁带她一起走。
张梁却道:你走了,谁来服侍二夫人?你可是她的陪嫁。
一句话就打发了任婶,又叫车夫费力气,抽了她一鞭,然后一车一马,奔往祥符县去了。
他们到了祥符县,暂无住处,便由张伯临先进去,向杨氏讲了借住的事。
杨氏听说方氏被张梁留在了东京,深感大快人心,忙请他们几口人进来,吃茶叙旧,安排房屋。
张伯临带着两个妾住东厢第二间,张梁带着小坠子住东厢第一间,还剩下冬麦和张浚明没住处,就问过林依后,住到了第二进院子的东厢第二间,与小玉兰作邻居。
因为张家二房的到来,后衙两进院子立时就挤得满满的。
林依听说张伯临的两个妾都来和他一起住,脑子里马上就不纯洁了,又不好冲着大伯子看,只好掐着张仲微的胳膊忍笑。
张仲微吃痛,自然要问个缘由,林依却不肯说,只好任由她把胳膊掐出了几个印子来。
他们这边因为没了方氏,而张梁又感激大房在这场官司中不遗余力地帮忙,因此两房人显得极亲热,吃着茶,聊着天,其乐融融。
东京城里的方氏,到了张八娘家,将钱还了,张八娘很高兴,便留她吃饭。
母女俩正讲着,只见任婶飞跑进来,一骨碌跌到跟前,方氏正要斥她没规矩,就听见她尖着嗓子叫道 :二夫人,不好了,二老爷把你赶出家门了。
方氏只当她疯了,骂道:胡诌甚么,我是自己出来还八娘子钱的,怎么就变成被逐出家门了?任婶哭着解释:二夫人,你才出家门, 他们就收拾了行李,全搬到祥符县去了,只留下咱们俩在东京。
方氏大惊,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少爷也去了?任婶是张伯临的奶娘,倒还有些偏着他,便道:二老爷开的口,他哪敢反驳?方氏急了一脑子门的汗,急冲冲地朝外走:反了天了,这日子过不得了。
张八娘也着急,就没拦他她,催着任婶跟上去,照顾着点。
方氏一步也没停顿,一气奔回家中,果然三间房都被清空了,只有她那间还留着个箱子。
她顿感眼前发黑,比出了林娘子那事还绝望,张梁不要她了,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她陪嫁来的器皿,全换作了张八娘头一回出嫁的嫁妆,陪嫁来的田,只剩了几亩不值钱的旱地,而且还远在四川老家,不顶用。
张八娘的家,倒就在附近,可断没有儿子还在,却靠女儿养的道理,这点规矩,方氏还是懂的。
再说姑父不比媳妇好对付,若真动粗赶起她来,她可没本事招架。
方氏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问任婶道:咱们还有多少钱?任婶哭丧着脸道:二夫人,你问错了,你该问,咱们还有没有钱。
方氏还真问道:那咱们还有钱吗?任婶答道 :没了,二夫人,你还欠了我两个多月的月钱没给呢。
方氏一巴掌扇过去,气道:都甚么时候了,还跟我讲这个,他们走时,你怎么也不拦着?任婶捂着脸,委屈道:他们是坐车走了,我哪里拦得住。
方氏叹了口气,开始发愁,她们两人, 身上连半块铜板也无,不说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今天晚饭总要解决罢?任婶不想饿肚子,极力怂恿方氏上祥符县去闹。
方氏听了,把心一横,道:说的是,他说让我留在东京,我就留在东京?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他到了哪里,也不能不管我。
任婶欢快地附和了几句,道:二夫人,你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去,我在家守门。
第两百五十八章 方氏求情任婶的话,乍一听挺好,可仔细一琢磨,方氏惊讶了:你让我一个人去?自己却躲在家里?任婶赔笑道:屋子总要有人看。
方氏把眼一瞪:三间房都是空空的,哪里需要你看?任婶拧不过她,只得把门锁了,随她一起到祥符县去。
她们主仆走到官府后衙门口时,张梁还在厅上,与杨氏等人闲话,他听得下人通报,斩钉截铁道:把门关严实了,不许她进来。
杨氏却道:这是我家,若不许她进来,别个只会说我,不会说你。
张梁只好起身,出去与方氏讲:你老实在东京待着,一口饭少不了你的,若是你三番五次来吵闹,就托人把你送回眉州乡下去。
反正那里房屋土地,都是齐全的,只要我不休你,就无人敢讲闲话。
方氏叫这一番话吓住了,生怕他真把自己送回眉州,她可不愿孤零零一人待在乡下,于是把任婶一扯,掉头就跑。
但跑了几步,又想起件事来,回去朝张梁伸手:既然饭还是给我吃的,那把钱拿来。
张梁在袖子里摸啊摸,摸出两百九十九个钱,又找看门的家丁借了一个,凑作个整数,交到方氏手里,道:你们省着点,过四、五天没问题。
方氏气道:我们有两个人,你这才三百文,多买根针都嫌不够。
张梁不耐烦道:嫌少就别要,自己赚去。
方氏又被吓着了,连忙将那三百文抓过来,牢牢攥着,又道:那我用完了,再来找你要。
张梁道:不必了,五天后我自会与你送去。
说完就进院子里去了,头也没回一下。
方氏委屈得直想哭,又无计可施,只好将 那三百文钱袖了,准备回东京。
任婶十分不满,只有三百文,看来她的月钱又泡汤了,就这么回去,她不甘心,于是怂恿方氏,就在这后衙门口大闹一场,就算不能逼张梁拿出钱来,能逼到张伯临也是好的。
方氏到了危急关头,倒还不糊涂,狠瞪一眼过去,骂道:你没听见他说,要送我回眉州呢,就会出些锼主意。
任婶的胆子,还没大到与方氏顶嘴,只好唉声叹气地随她回东京去。
晚上,两人买了一个萝卜,两颗青菜,再到张梁留下的半袋子米里抓了两把,凑合着吃了饭。
任婶一想起方氏拖欠她的月钱,心如刀绞,坐都坐不安稳。
整个晚上,都在苦劝方氏,称硬的不成就来软的,去向张梁认个错,说不准他心一软,就肯让她也跟去祥符县了。
方氏被她讲得有些意动,正在犹豫,任婶又道:二夫人,先前咱们家贫时,全靠你辛勤操劳,苦苦支撑,如今好容易宽松些了,却不让你跟去享福,实在划不来哩。
方氏呼地站起身来道:我明日就去,你也要见机行事,在一旁帮着些。
任婶欢喜应了,铺床灭灯,服侍方氏歇下。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方氏就被急切的任婶催着起了床,一路嘀咕着、抱怨着,走到祥符县去。
开学馆的人,都起得早,她们赶到时,正巧碰到张梁同张伯临出门,遂欢欢喜喜迎上去问好。
张梁见是她们,大怒:说好五天后我与你送去,怎么还没过一天就来了?方氏忙道:我不是为钱来的。
任婶补上:二夫人想通了,晓得自己错了,望二老爷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原谅她一回。
方氏听不惯这话,狠狠剜了她一眼。
也许真因为是夫妻,张梁也听不惯这话,道:她若能知错,日头早就打西边出来了。
方氏见他真不吃这套,连忙转攻张伯临,抓住他的胳膊道:你爹不要我,你可不能不要,你为人师表的人,难道不讲究孝道了?张伯临忙道:娘,我又不是不养你,你急甚么。
方氏大喜,但还没等她高兴完,张伯临又道:爹也没说不要你,只是让你留在东京而已,吃穿住用,他还是管的。
张梁伸手将张伯临拉了过来,冲方氏道:你若还拦着,耽误了我们开学馆,五天后恐怕连三百文都领不到。
方氏心想,她自己是一文钱都赚不到,就算住在东京,也只能指望他们父子开学馆养家了。
于是只好朝旁边挪了挪步,让他们过去。
任婶见求情失败,忍不住地埋怨。
方氏也很失望,叹气道:这事儿急不得,须得慢慢来。
任婶暗暗着急,再慢下去,拖欠的两个月的月钱,就该变成三个月了,她为了自己的辛苦钱,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终于又想出个主意来,道:二夫人,二老爷之所以听不进你的言语,皆因他心里还恨着你呢,何不托个别人去说说看?托别人?方氏怔道。
任婶点头道:正是,二夫人找几个同二老爷关系好的,托他们去求情,说不准二老爷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就准许你搬到这祥符县了。
说着,板着指头就数起来:大夫人、大少爷、二少爷、二少夫人、郭姨娘……方氏首先把张伯临和小坠子否决掉了,道:伯临方才的态度,你还没瞧明白?他的一颗心,偏着他爹呢。
又道:我堂堂正妻,去求一个妾?就算能搬到祥符县,我还能抬得起头?把这两位一排除,就只剩下杨氏、张仲微和林依。
其中杨氏的话,大概最有效,毕竟张梁就住在她家里,但方氏平生最怕的人,除了已过世的婆母,就数杨氏了。
连张梁都要排在后头的,因此这位也被她给否决掉了。
如此一来,只剩下了张仲微和林依,方氏一想到张仲微,脸上带了笑,可再一想起林娘子事发时林依的冷言冷语,却又开始打退堂鼓。
任婶见她这个也不妥,那些也不行,急道:二夫人,你若不去求二少爷和二少夫人,可就没人可选了。
方氏犹豫道:那天你没瞧见仲微媳妇的脸色,恨不得生吃我一口,我哪还敢去。
任婶道:那还有二少爷呢,二少爷是你亲儿子,难道不帮你?方氏叹道:仲微你还不晓得,事事都听他媳妇的,我看这事儿,悬。
方氏还真是爱走极端,以前比谁都胆大,如今胆子却比谁都小,任婶被她给气着了,一屁股坐到路边,不理她了。
方氏在后衙门后走来走去,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唤任婶道:你去把二少爷叫出来,就说我有话与他讲。
任婶见她终于想通了,连忙跳了起来,转个身,埋头就朝院门里冲。
两名家丁被她吓了一跳,来不及去拦,只好抓了根门栓,伸过去朝任婶腿前一拦一扫,令她跌了个四脚朝天。
一家丁冲过来,提溜起任婶的领子,骂道:这里是祥符县官府后衙,你都敢闯,不要命了?任婶被吓着了,身上又疼得慌,冲门外哭喊道:二夫人,这可真是墙倒众人推,他们不让我进门哪。
方氏听见,匆匆起来,但还没等到她开口,家丁先告状道:二夫人,咱们大夫人可从来没说过不许你进门,你若要进去,照着规矩通传便是,为何要由着这奴婢冒冒失失地乱闯?方氏被家丁这番话羞得脸通红,走过去劈手就给了任婶一耳光,骂道:不懂规矩,就晓得丢我的脸。
这些家丁,都是人精,晓得见好就收。
不等方氏打下第二个耳光,就问道:二夫人可是要见大夫人?我们这就进去与你通传。
方氏忙道:不必麻烦,把二少爷请出来便是。
家丁应了,叫住一个洗衣裳的媳妇子,叫她进去传话。
洗衣裳的媳妇子,是没有资格踏进第二进院子正厅的,她只能先找到青梅,再让她进去讲。
青梅知道了,林依自然也知道了,张仲微这位当事人反成了最后晓得的那个。
林依亲自向张仲微讲了方氏在外等他的事,又问:婶娘找你有甚么事?你可晓得?张仲微苦笑一声,道:只怕人人都猜得出她来找我做甚么,肯定是不愿留在东京,想托我向叔叔求情。
林依问道:那你是应下,还是不应?若张梁是要休掉方氏,或者要把方氏赶回乡下去,张仲微肯定是要出面的,但如今张梁只是让方氏留在东京而已,那是繁华的大都市,又不曾少了她的吃穿,而且还有任婶侍候着,这在张仲微看来,并没有任何苛待的地方,于是他不想管,不愿意管。
他在厅内踱了几步,道:我若不替婶娘求情,那就是没义气了。
不过……叔叔答应不答应,我可左右不了。
林依偷偷笑了,问青梅道:二夫人既然来了,怎么不请进来?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青梅连忙赶去相请,过了一时,回报道:二少夫人,二夫人不肯进来,非要二少爷出去,说要单独与他讲。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又生一计林依既已知道了张仲微的想法,就不怕了,将他推了一把,催他出去见方氏,并代她问好。
张仲微到了院门外,见到正在焦急踱步的方氏,行礼请安。
方氏道明意图,让他到张梁面前,替自己求情,称一个人在东京太过凄苦,盼望同家人团聚。
张仲微满口答应,但又道:我一定到叔叔面前提这事儿,但他答不答应,我不敢保证。
方氏对他很有信心,道:你叔叔就住在你家,自然要卖你面子。
张仲微隔天吃饭时,当真顺路向张梁提了提,张梁才租了新屋,正要搬过去,头也不抬地说:没租她住的地方。
过了几天,任婶来替方氏打探消息,张仲微将张梁的态度讲了,并告诉她,张梁同张伯临几人,已新租了屋子,搬出去了,以后要找他们,不用再上大房家来。
张仲微在方氏面前,向来是孝子,如今竟然也不欢迎她了,这是怎么回事?任婶愣了愣,才极为不情愿的回转。
她哪里晓得,张仲微现在不愿纳妾,是他自己真意识到,妾室乃家宅不宁之根本,而非林依所逼。
因此方氏不听他的劝,非要朝他屋里送人,在他看来,就是想要破坏他和和美美的小生活——他这样想,倒也没冤枉方氏——她老人家可不就是这样打算的?东京,方氏听过任婶的回报,倍感绝望:难道要让我去求大夫人?杨氏一向看不上方氏,怎会帮她?任婶觉得这条路太不靠谱,于是劝方氏道:大夫人巴不得看着二夫人你落难呢,叫好还来不及,怎会帮你?还不如另辟奇径。
方氏这会儿是一点儿主意都没有,听了任婶这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急忙忙问道:你还有甚么法子?任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道:二夫人,依你看,如果大少爷去替你向二老爷求情,胜算有几成?方氏认真想了想,道:肯定有八九成的希望,至少比仲微的话管用,毕竟他们如今已不住大房家了,而二老爷还要靠着伯临的学馆教书,怎会不给人他面子?她讲完,又叹道:可是伯临的态度,你也瞧见了,他不肯去哩。
任婶笑道 :有一个人的话,在大少爷面前最管用的。
方氏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却是带着气恼: 你是指李氏?伯临同他兄弟一样,都是见了媳妇忘了娘的。
任婶点了点头,道:正是她,若她能帮二夫人劝一劝大少爷,大少爷一准儿就答应了。
方氏道:当初伯临入狱,我是开口赶过她的,她恨我还来不及,怎会帮我?任婶笑道:贸然前去,自然是不会帮的,须得先卖一个人情与她,这才好说话。
方氏心中升起希望,忙问:甚么人情,快快讲来。
任婶先问道:李氏当初离家,是否心甘情愿?方氏肯定道:自然不情愿,她已是嫁过一遭人的,又带着个孩子,若不是手里还有几个钱,怎么过?任婶很开心地笑起来:既然如此,二夫人何不扮一回红娘,撮合她与大少爷?方氏先是愤怒,当初李舒进门,她就是不同意,认为高官家的闺女,不好拿捏,如今好容易赶出去了,还要接回来?但她仔细一琢磨,李简夫已然倒台,李舒如今的娘家,还不如她呢,就算再接回来,料想也神气不起来,揉圆搓扁,还不是由着她这个婆母?她心里的一口气,慢慢顺了过来,脸上也渐渐带了笑,夸任婶道:这主意果然不错。
任婶见事情有望,也很高兴,又叮嘱方氏道:二夫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先莫要提起你的事,等到李氏重新进了门,备礼感激你时,再向你提起。
方氏不同意,担心李舒忘恩负义,进了家门就不认她。
任婶偷偷白了她一眼,暗道常听张家那几个读书人讲甚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这腹,果然是不错的,方氏自己是这样的人,就以为人人都跟她似的。
这些话她不敢讲出来,只好耐着性子跟方氏讲道理:二夫人,大夫人是要强的人,若她晓得你另有目的,就不肯了。
她若不愿意你还能找谁帮忙去?好说歹说,终于让方氏听了进去,答应先撮合张伯临与李舒,再提求情的事。
任婶认为,张家的几个男人,都是服软不服硬,因此要想达到目的,就得以情感人,于是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到前面罗家酒楼借来磨子,磨了一堆江米粉,蒸了几个团子,趁热给张伯临带过去,一路上,又叮嘱了些话。
方氏到学馆寻到张伯临,将热乎乎的江米团子递给他,又摸了摸他的脸,道:上回来时,就觉着你瘦了,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做了几个家乡的团子,赶紧拿进去,同你爹趁热吃了罢。
张伯临真以为她是特意来送吃食的,感动到热泪盈眶,将团子送进去后,马上又回转,请方氏进到一间休息室,与她斟茶来吃。
方氏见他肯与自己坐下讲话惊喜异常,暗赞任婶的主意果然高明。
她接过张伯临奉上的茶,却不吃,望着他道:我儿,你消瘦得紧,看来只有妾室确是不顶用,没有正室在身边,就是不行。
张伯临听见这话,还以为她是来劝他另娶的,一根弦立刻紧绷起来。
但方氏却道:李氏那人,虽然蛮横些,但料理家事还是不错的,加上又与张家添了孙子,我也就不同她计较,你不如择个吉日,还把她接回来罢。
劝张伯临把李舒接回来,事情本身,并不能让他惊讶。
毕竟张仲微夫妇早就劝过他无数次了,但这样的话从方氏嘴里讲出来,就令他太过震惊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盯着 方氏看了又看,总觉得那番话的后头,还有个但是。
他的确没有猜错,方氏没有目的,怎会甘做好人,不过她是经任婶叮嘱过的,将后头的转折藏起来,因此张伯临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变化。
张伯临自新租了房屋,就有意将李舒接回,只是苦恼如何去向张梁讲,此刻听见方氏有同他一样的心思,欣喜若狂,忙道:娘有这样的打算,何不去向爹讲?方氏苦笑道:你爹恨着我呢,怎会听我的话?张伯临失望道:我做儿子的,更不好提了,看来我此生与她无缘。
正说着,有学生来请,张伯临便告了罪,朝教室去了。
方氏自学馆出来,想到白跑了一趟,心情很是糟糕,将一腔怒火,撒到了任婶身上。
任婶满腹委屈,道:大少爷又不是不肯,只是让二夫人去向二老爷提一提而已,二夫人为何不答应?方氏气道:二老爷会听我的?任婶回嘴道:听不听的,讲了再说,二夫人这样一来,自个儿把自个儿的路堵死了。
主仆俩都认为了自己才是有理的那个,吵吵闹闹地朝东京去了。
张伯临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连方氏都在想念李舒,他还等到甚么?如今他屋也租了,赚的束修,也养得活家人,正是将李舒接回来的好时机,但他却迟疑,不知如何向张梁讲。
他不是不好意思,只是当初赶李舒走,张梁也有份,如今他这做儿子的去提,岂不是在打老子的脸?本来指望方氏帮忙,却被拒绝了,如何是好?晚上学生放学后,他还不想回家,便与张梁在学馆门口分手,独自朝官府后衙去,想找张仲微吃两杯。
张仲微正同林依逗小玉兰玩耍,见他愁眉苦脸,忙问缘由。
张伯临苦笑着讲了烦闷之事,向张仲微道:要不你帮我向我爹提一提?张仲微还没应答,林依却嗤道:你们这些男人,真以为女人生来就没骨气?大哥想要接舒姐姐回来,也不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
张伯临傻眼了,却又不能得不承认,林依讲得很有道理,李舒是甚么性子,他很清楚,若不问她的意见,贸然上门去接,她肯定不愿回来。
加上他这几个月,由于羞愧、自卑,各种原因,都没去瞧过李舒一眼,说她心里没有气,他自己都不信。
林依见张伯临一脸颓然,又有些不忍心,教他道:既然不晓得人家的心思,就该设法去问一问。
张伯临心想,女人的心思,自然是女人更加了解,于是虚心求教道:三娘指点指点我,大哥感激不尽。
张仲微也帮着劝:撮合姻缘,是积福的好事哩。
林依本来就是愿意帮忙的,经他们两人这一说,马上思索起来,她想起李舒提过张浚明,便道:我记得浚明的生辰马上就到了,何不以此为由,下个帖子给舒姐姐?张伯临犹豫道:她待浚明固然不错,但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她会给这个面子?第两百六十章 天降喜事林依道:你请她,显得你有心,至于来不来,则是她领不领情。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仲微先回过味来,喜道:大哥,我娘子讲得有理,你就不想知道李氏愿不愿意回来么,若她愿意岂会不来?张伯临一想,真是这么回事,于是欢欢喜喜答应下来,又拱手道:不管成不成,先在这里谢过你们。
他实在是盼着李舒回来,张浚明的生辰宴还没着落,先亲笔写了帖子来,央林依亲自与李舒送去,理由是:万一她有话要捎带,那些丫头媳妇子怎听得清楚。
林依暗笑一气,答应了,接了帖子,坐轿子到李舒家去。
李舒听说她来了,很是高兴,连忙命人开了大门,请她进来,笑道:好些日子不见你来,还道你把我忘了。
林依玩笑道:确是把你忘了,今日来,也不过是受人所托。
李舒聪敏人,一听就猜到端倪,红了脸不作声。
只接过张浚海来拍着。
林依自袖子里取出帖子,递与她道:再过几天,是浚明生辰,舒姐姐若有空,带着浚海去瞧瞧哥哥罢。
李舒啐道:谁要瞧他。
林依见她听岔了,大笑:我讲的是浚海的哥哥浚明,你道是谁?李舒窘了,脸上更红,只好借着看帖子来遮掩,瞧了一时,道:虽然不是我亲生,但到底是从小带大的,还真有些想他。
林依道:他心里只有你这个娘呢,也是想得紧。
李舒想起自从她离开张家,张伯临还没来瞧过她,就恨道:孩子倒比大人重情意。
林依知道她指的是甚么,故意道:大人也重情意呢,只是 没脸来。
李舒闻言,点头道:他的确是没脸。
林依笑着起身,道:有脸没脸的,等他自己跟你解释去。
又问:舒姐姐到底去是不去呀,给个准话儿。
李舒拍着她道:做了几天知县夫人,果然狂妄起来。
待得送林依到门口,又笑道:你亲自来请,我自然是要去的,怎能不给知县夫人面子。
林依也笑:只要你去,我差事就算了结,管你是给谁面子。
她告辞回来,将李舒答应赴宴的事讲了,大家都很高兴,张伯临更是谢了又谢。
杨氏得知此事,特意把张伯临叫去:李错是个好样的,你想接她回来,是对的。
只要她愿意回,你爹那里,我去讲。
张伯临正愁这个,听见杨氏主动应承,喜出望外,但却又的担忧一件事,若张浚明的生辰宴,张梁并不欢迎李舒来,怎办?杨氏听了他的苦恼,宽他的心道:这有甚么难的,到时两处摆酒,男人都到你家,女客都到我这里来,两人根本连见都见不着,肯定起不了冲突。
这就是要借场地的意思了,张伯临又是一阵欢喜,将她谢了又谢。
接下来的几天,大伙儿为了张伯临与李舒复合,都为张浚明的生辰宴忙开了,请厨子的请厨子,借桌椅的借桌椅,张伯临这个当事人,就更不用提,忙碌得脚不沾地,把学馆的事情全交给了张梁。
张梁只当他是重视庶长子,虽有些不以为然,但也没拦着。
这日他独自在学馆教书,忽然有人来找,他丢了书本出来一看,却是个奴仆打扮的人,身上穿得比他还好。
这人自称是王翰林家的家丁,奉命来请张伯临去王翰林府上讲话。
张梁一听,吓呆了,因为当初李简夫倒台,张伯临入狱这些事,就是王翰林同欧阳参政联起手来办的,如今他来找张伯临,只怕是凶多吉少。
张梁心中一阵慌乱,断不敢报出张伯临行踪,只道:我儿子这几日有事,不知去了哪里,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如我跟你走一趟。
可怜天下父母心,张梁虽然害怕,但还是想替张伯临去探探消息,因此才讲出这个话。
来人听后,虽然不大愿意,但转念一想,请不到儿子去个老子也算能交差,总比回去挨骂的好,于是就点了头,请张梁上了他带来的轿子。
张梁坐在轿子上,心下忐忑不安,暗自猜测,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先礼后兵?自从李简夫倒台,王翰林顺风顺水,也同欧阳参政一样,有了一间御赐的大宅子,张梁所坐的轿子,就在这宅子前停下,等候看门的进去通报。
王翰林听说张伯临没请到,只来了张梁,十分恼火,认为这是张家不给面子,当即就要轰走张梁,根本不想见他。
王翰林夫人却道:老爷,你也不想想,你今日是为了甚么,才去请张伯临来,这事儿对他父亲讲,只怕还合适些。
王翰林听了夫人这番话,复又高兴起来,连声冲下人喊了好几个请字,又赞夫人道;还是你心细,且在帘子后听着,若我有忘记了讲的,你提点着些。
王翰林夫人笑着应了,当真在帘子后设了个座儿,过去坐了。
张梁惶恐不安地进来,准备与王翰林磕头,王翰林却命人拦了,请他到椅子上坐下,又叫人端上香茗来,十分地客气。
他越客气,张梁却越害怕,上了茶,却又不敢不喝,端起茶盏来时,一双手抖个不停。
王翰林不知他心里想甚么,只当他是上不得台面,还没开口谈事情,就先有了三分悔意。
他想去问一问夫人的意见,就仗着自己是个官,把张梁晾在了那里掀帘进去了。
王翰林夫人见他进来,惊讶问道:怎地了?王翰林不讲话,将她拉到里面,才道:亏你把张家夸得跟甚么似的,你瞧那个张梁,连个茶盏都端不稳,怎么配得上我们王家?王翰林夫人急道:罢哟,你还挑三拣四,也不瞧瞧我们十一娘今年都多大年纪了,再不出嫁,传出去羞煞人。
王翰林拿闺女无法,只好叹了口气,重新出去。
张梁正在厅里等得心焦,又不敢走,看见王翰林出来了,赶紧抹了抹额上的汗,大着胆子问道:不知王翰林找小人来,所为何事?王翰林听他讲话倒有些文绉绉的意思,就把瞧不起他的心思,压下了几分去,问道:你如今在哪里高就?张梁老实答道:在祥符县开了个馆,教书哩,混口饭吃罢了。
王翰林又问:令子也有那里教书?张梁暗暗叫苦,果然问到张伯临身上来了,他斟词酌句,慢慢答道:犬子已熄了做官的心思,只盼平平安安到老。
他只望王翰林听了这话,能放过张伯临,却不料王翰林竟失望道:我还以为他有些雄心壮志呢,怎这般经不起风雨?张梁当初好几次进京赶考,虽然没有考上,却也为了走关系,同好些官员打过交道,好歹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人,他此时听了王翰林这话,暗自琢磨,难不成自己猜错了?王翰林其实是想提拔张伯临,而不是要害他?王翰林见张梁低头不语,还以为他听不懂,愈发觉得他上不得台面,干脆就把话挑明了讲,称他家有个女儿,今年刚满二十,听说张伯临学问不错,人也生得整齐,因此想与张梁结个亲家,只不知张伯临自从休妻后,可曾另娶。
王翰林敢讲这番话,自然是晓得张伯临没有另娶的,拿这个来问张梁,分明只是走个过场。
张梁听了王翰林的话,除了不敢置信,还是不敢置信,直到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呲了牙,才相信这天大的好事,确是砸到他头上了。
他因为太过喜悦,就忘了留意王翰林描述自己女儿的话,只晓得他家的儿子张伯临,被堂堂朝廷二品大员瞧上了,这只要娶了王翰林家的闺女,甚么仕途,甚么荣华富贵,岂不就是信手拈来的事?他当即打着哆嗦,应下了王翰林的话,称一回家,就请媒人上门来提亲。
王翰林对他的态度,还是满意的,便命人还是用轿子送了他回去。
王翰林夫人自帘子后转出来,不满道:这张梁,果真上不得台面,眼皮子也太浅了些,一听说可以与咱们结亲家,连我家女儿生的甚么样儿也不问问就答应了。
王翰林不悦道:我说他上不得台面,你要驳我;我听了你的话,你却又有意见,到底要怎样,你才满意?王翰林夫人泼辣,不然王翰林也不会一个妾也没得,当即就与他吵了个天翻地覆。
当然,这些事情张梁是不知道的。
他直到回了祥符县,也没想起来自己忘了问王翰林家闺女的样貌。
他下了轿子,觉得自己是王翰林的准亲家,赏钱也没给,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学馆。
这会儿张伯临已回来了,正在望着空荡荡的教室发愣,不知父亲和学生怎么都不见了。
张梁走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别看了,学生都让我放回去了。
第两百六十一章 四处求助张伯临诧异道:爹,无缘无故,你放学作甚么,咱们家的口粮,可都指望着这些学生呢。
张梁哈哈一笑,将他见王翰林的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又洋洋自得道:你有了这门好亲,有的是官做,还教这门子破书作甚么。
说着用力拍了拍张伯临的肩膀,出门寻媒人去了。
等到张伯临从震惊中醒过来,张梁已没了踪影,他拔腿追出去,边跑边问,足足追了半条街,才把张梁追到,气喘吁吁问道:爹,你做甚么去?张梁奇道:自然是去寻媒人,上王翰林家提亲去,不然跑了一门好亲,后悔大着呢。
张伯临死命拽住张梁,不肯放他走。
张梁不明所以,追问缘由。
张伯临无法,只得告诉他,自己想与李舒复合。
这若放在先前,张梁没准就答应了,可如今将王翰林与李舒一对比,他自然而然地,要选择前者。
他见张伯临想的同自己不一样,大骂他糊涂,但张伯临不管他怎么骂,就是不肯松手。
张梁到底上了点年纪,挣不脱张伯临的手,只好软了语气,道:你若还想着李氏,将她接回来,做个偏房便是,何苦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大好前程?张伯临却道:官场上的那点子事,儿子看穿了,不愿再回去,爹你就依了我罢,儿子不会让你饿着的。
张梁急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张伯临,把他硬拖回去了。
他坐在屋里生闷气,不过倒也没灰心,因为儿女的亲事,向来都是父母作主,就算张伯临不同意,他也一样能去换草帖。
张梁瞅着门外的张伯临,心道我看你能守到甚么时候,明日你总要去教书,我怎么也能寻到机会去媒人那里。
他却是低估了张伯临的本事,第二日天还没亮,张伯临就去街上寻了个闲汉来,许他几个钱,命他从早到晚,守住张梁,不许他去媒人家。
张梁身后,多了个盯梢的,气到鼻孔冒烟,却又张伯临无法。
他思来想去,觉着此事光靠着自己的力量,极为难办,不如求助于他人,他在东京祥符县这么多亲戚,总不会个个都似张伯临这般糊涂。
他想着想着,就笑起来,故意招手唤个闲汉:喂,我儿子有没有跟你讲,不让我去走亲戚?那闲汉倒也实诚,答道:不曾,张老爷只要不去媒人那里就成。
张梁哼了一声,大步迈向官府后衙,去见杨氏。
那闲汉想跟进去,却被家丁拦下,张梁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朝里面去了。
杨氏见到他,客气问道:新租的屋子,还住得惯?张梁答了,又寒暄几句,道:大嫂,你瞧伯临这糊涂孩子,明明有一桩好亲,他就是不肯答应。
杨氏心内一惊,问道:甚么亲事?张梁要卖关子,故意反问:大嫂先猜猜,今日我上哪里去了。
杨氏是答应过张伯临复合的事的,可没心思与他猜谜顽,不耐烦道:我怎么晓得你去了哪里。
张梁还有事求他,听出她语气不善,不敢再显摆,老实答道:王翰林家有个女儿,想嫁与伯临为妻,大嫂你说,这算不算天大的好事?杨氏将椅子一拍,气道:你难道不知道王翰林与欧阳参政政见不和?你想让大郎娶王翰林家的女儿,是甚么意思?想让伯临与仲微兄弟俩反目成仇?张梁实在是没想过这层干系,瞠目结舌,愣了好一会儿才寻出个借口来:伯临怎会与仲微为敌,他若娶了王翰林的女儿,倒似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其实甚么王翰林与欧阳参政政见不和,只是杨氏讲出来吓唬张梁的,这二人在官场上都圆滑无比,有分歧也只在私底下,面儿上的功夫做得圆满无比,就算张伯临跟了王翰林,也没甚么大碍。
只是这样一来,李舒怎么办?杨氏可是答应过张伯临,只要李舒有意回张家,她就要帮她说服张梁的。
杨氏盯着张梁,有很多话此时讲来,都嫌太早,无奈之下,只好从王翰林家下手,问道:王翰林那个女儿,多大年纪,样貌如何,品性如何,你都了解清楚了?张梁愣住了,他记得王翰林好像提过一点半点,但当时他太过惊喜,甚么都没听进去。
杨氏见他这副模样,哭笑不得,又问:王翰林想许给伯临的那个女儿,是不是今年二十?张梁连连点头,道:依稀听见王翰林提过,就是二十。
怎么,大嫂知道她?杨氏好笑道:满东京城,谁不晓得他家有个嫁不出去的闺女,只是碍着王翰林的面子,不肯讲罢了。
说着,就详详细细讲起那王家闺女的情况来。
张梁听她讲了一通,才明白这偌大的馅饼,为何偏偏砸到了他头上——原来王翰林家的这个女儿,排行十一,但除了双亲,人人都不唤她十一娘,而是称呼麻娘。
只因她长了好一脸的麻子,不戴面纱,根本没法见人。
就因这一脸的麻子,哪怕她爹是翰林学士,也无人问津,一直挨到了二十岁,还没嫁出去。
张梁的一张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硬拗着道:我早就猜到了,王翰林是甚么身份,若不是闺女有些小毛病,怎会瞧上我们家伯临?即使如此,还是我们高攀了,伯临若是娶了他家的闺女,前途无量。
杨氏看着他,恨不得讲一句:反正不是跟你过日子,你当然讲得轻松了,只不知那满头满脸的麻子,张伯临见了,会不会唬得不敢进门。
她为了张伯临,慢慢地劝张梁道:你就算是为了大郎的前程,也该与他挑个模样周正的,娶个麻脸媳妇回家,惹人笑话哩。
张梁一心攀上王翰林,哪里肯听这个话,见她不肯帮忙,气呼呼地就走了。
他在祥符县,就大房这家亲戚,再寻不出第二家,于是出得门来,直朝东京去。
那闲汉极是卖命,一路跟到东京,还与张梁开玩笑:张老爷,四川老家去不去?我帮你雇马。
张梁没闲心与他吵嘴,瞪过一眼,开始琢磨,东京两户人家,是去方氏那里还是去张八娘那里?他想了想,方氏是个讲不通道理的蠢货,还是先去探探张八娘的口风,于是就带着闲汉这甩不脱的尾巴,朝罗家而去。
此时正是酒楼最忙碌的时候,张八娘在店中脱不开身,张梁只好由罗书生陪了,坐着等她,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她回来。
罗书生叫闺女跑了一趟,还是只带回个口信:酒楼客人实在太多,抽不出空来,娘讲了,若外公是要借钱,就同我爹说。
张梁自然晓得张八娘为何有这样一句话,脸登时红了起来,心里把方氏暗骂了上十遍。
他尴尬地朝罗书生笑了笑,道:我怎会到你们家来借钱,只是有件事情,想托你帮个忙。
罗书生对岳丈,还是尊敬的,忙问他有甚么事,只要帮得上的,一定帮。
张梁听了这话,觉得女婿比儿子更懂事,便将王翰林有意结亲,而张伯临不但不肯,反而派了个闲汉盯梢的事讲了,又央道:好女婿,你去请个媒人来家,我同她说。
罗书生不想管张家的事,但转念一想,若为这么点小事就把的岳丈得罪了,划不来。
不如使个金蝉脱壳的计策,媒人还是给请,但他自己只管躲出去,若别人问起,就称他当时不在场,甚么也不知道。
他想定了计策,就站起身来,道:爹,你坐着吃茶,我去帮你请媒人。
张梁不知他心里的打算,见他这搬热情,有些过意不去,忙道:哪消你亲自去,随便遣个人便得。
罗书生生怕走不脱,哪里肯听,只称旁人去他不放心,匆匆忙忙就走了。
张梁暗夸着好女婿,喜滋滋地等着。
过了会子,媒人还没到,却听见院门口吵吵嚷嚷,闹个不休。
罗家闺女胆子小,不敢出去,便央外公出去瞧。
张梁走到院门口一看,原来是跟着他来的闲汉,将一个媒婆打扮的人拦在了门口,不许她进来。
他先问那媒人道:是我家罗女婿请你来的?媒人连连点头,指了闲汉,抱怨道:你家怎么回事, 特特请我来,却又不许进门,再不让我进去,我就走了,许多生意等着呢。
张梁急得慌,抬脚踢了闲汉一脚,骂道:赶紧闪到一边,莫耽误了老爷的正事。
这一脚不轻,闲汉疼得倒抽冷气,心里却欢喜想着,有了这一脚,就能向张伯临多讨几个钱,于是高高兴兴地向张梁道:张老爷,你想踢几脚就踢几脚,千万别客气。
张梁气得猛翻白眼,只当他疯了,死命扒开他,冲那媒人叫道:快些进去。
媒人应了,快速闪身进门。
等到她在院内站定,转头一看,傻眼了——那闲汉倒扛着张梁,正大步朝外跑着呢。
第两百六十二章 破解之法张梁倒挂在闲汉的肩膀上,硌得胸疼,头也发晕,慌忙叫停,那闲汉却偏不听,直到跑至另一条街上,才把他放了下来。
张梁惦记着那媒人,一落地就朝回冲,却被闲汉的拦了回来。
闲汉威胁他道:张老爷,我有的是力气,你若再跑,我就一气把你扛回祥符县去。
张梁恨恨地跺脚,却拿他没办法,只好道:那我去瞧瞧我家夫人。
这个要求,闲汉准了,又跟条尾巴似的,随张梁到了罗家酒楼后院里,方氏见到张梁,喜出望外,却不知他是来送生活费的,还是来接她回祥符县的,于是眼巴巴地盯着,等待他开口。
张梁看了看院子里守着的闲汉,招手叫方氏近前,小声道:你悄悄地出门去,寻个媒人,也别请来家里,直接叫她出个草帖,填了伯临的生辰八字,送到王翰林府上去。
填草帖?那不就是要娶亲?方氏愣道:送到王翰林家作甚?张梁笑道:我们家要作兴了,王翰林有意将女儿嫁与我们家伯临,得赶紧提亲去。
方氏还指望着卖李舒一个人情,好让自己有机会去祥符县呢。
因此一听这话,坚决反对,死活不肯出门去寻媒人。
张梁一直认为方氏是讨厌李舒的,现在好容易有机会娶一房新媳妇,却为何不愿意?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准备动用武力。
任婶瞧着不对劲,连忙上前,道:二老爷,只要你答应把我们接回祥符县,二夫人马上就去寻媒人。
方氏好容易盼到李舒娘家失势,怎会愿意又娶一房不好拿捏的媳妇?她恨任婶讲得不如意,伸出巴掌就朝她脸上扇去,骂道:哪个说要我去请媒人?张梁本来没指望方氏,但如今只剩下了她,只好耐着性子问道:你为何不同意这门亲?王翰林那是怎样的人家,若伯临娶了他家小娘子,还愁没得官做?方氏才不稀罕甚么官不官的,她娘家哥哥是官,儿子伯临也曾是个官,如今都是甚么下场?她所期盼的,和张梁完全不一样,她只愿家里平平安安,吃喝不愁,再来个听话的好媳妇,怀抱两个胖孙子,这辈子就满足了。
这老两口,心里想得完全不一样,哪里谈得到一处去,完全是鸡同鸭讲,吵吵嚷嚷了好一阵,也没能出个结果。
张梁一气之下,到对面算命的摊子上借来纸笔,写上张伯临的生辰八字,交与任婶道:这趟差事就交与你了,若办得好,重重有赏。
任婶一听说有钱拿,十分愿意,搂过纸就要出门。
方氏冲上去,把她拦在门口,骂道:你到底是谁的陪嫁?你若是敢去寻媒人,我转头就把你卖掉。
任婶还没答话,那蹲在门口的闲汉一听见媒人二字,嗖地就冲了进来,叫道:谁要去寻媒人,先吃我两拳。
方氏乐了,忙把任婶一指,道:就是她,快些拦住了。
闲汉上前一步,将任婶两条胳膊反剪,方氏则趁机搜出张伯临的生辰八字,撕了个粉碎。
张梁走出门来,瞧见这一幕,气得直转圈:反了,反了。
闲汉生怕张梁再待下去,他的工钱就要泡汤,于是放开任婶,冲张梁唱了个肥喏,道:张老爷,若您寻了媒人,我一家老小明日就要喝西北风。
这话只讲了一半,张梁正等着他接下文,人就被扛了起来,气得他哇哇大叫。
闲汉也不理他,埋着头一路狂奔,直到见了张伯临,才把他放下来,伸手要工钱。
张伯临听闲汉讲了经过,赞许有加,当着张梁的面付了工钱,又叫他照旧盯着。
张梁大骂张伯临不孝,惹来学馆里许多学生探头探脑,张伯临却故意大声道:我生怕父亲路上有闪失,特意雇个人跟着,何来不孝一说?此话一出,那些脑袋就又能缩回去了,看来很是认同,张梁欲哭无泪,只好回家。
坐在屋里生闷气,连小坠子端茶来,也被他赶了下去。
他仔细想了想,张伯临为何不愿意娶王翰林家的闺女,皆因惦记着李舒,看来要想做成这门亲事,还得从李舒那里下手。
他想着想着,计上心头,马上投笔,与李舒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张伯临这里有一门好亲,为了避免女家误会,希望李舒能深明大义,早日另寻人家,赶紧嫁了算了。
李舒正在家,高高兴兴地准备参加张浚明的生辰宴,等待与张伯临复合的日子,没想到,等到的却是这样一封信,直把她气了个火冒三丈,差点派家丁扔上张家门去。
甄婶劝她冷静,道:此事其中必有蹊跷,还是找到张家大少爷,问个明白。
李舒却摇头道:还有甚么好问的,咱们遭人嫌了,赶紧回老家去罢。
甄婶急道:怎能不问个清楚就走,万一这不是张家大少爷的意思呢?李舒道:我知道,这事儿十有八九不是他的主意,但我就算要重回张家,也得他们家两位尊长同意不是?不然哪怕回去了,也得天天看着人家的脸色度日,有甚么意思?这话确是有道理,甄婶叹了口气,不作声了。
李舒抱了儿子,开始指挥下人收拾箱笼,准备三天内就离开祥符县,回四川老家去。
大房那边,林依才刚得知张梁欲与王翰林结亲的事,急急忙忙赶到李舒家来,看到的便是这番忙碌着要搬家的景象。
她大惊失色,慌忙问李舒道:舒姐姐,你这是要搬到哪里?李舒站在屋檐下,看着下人们捆箱子,答道:回四川,至于去眉州,还是去雅州,尚未想好。
林依猜想她是听到了风声,忙道:你莫要听外头的那些传闻,大哥可是一心一意想要接你回去。
李舒心里堵得慌,也不分辨,直接取出张梁的那封信,递与林依瞧。
林依一样是张家的媳妇,看了几行,也被气着了,摔了信纸道:叔叔真是越老越糊涂。
李舒见她摔了信纸,反倒笑了,问道:你说我是搬回老家,还是留在祥符县改嫁?林依答不上来,只能报于苦笑。
她眼看着屋里都被搬空了,心知耽误不得,匆忙告辞,催着轿夫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学馆,寻到张伯临道:大哥,你还在等甚么,赶紧去舒姐姐家看看罢,再不去,人都走了。
张伯临惊讶道:出了甚么事?林依没好气道:问你爹去。
张伯临不知是甚么事,让她也发这么大脾气,待得匆匆赶到李舒家,见了那搬家的阵仗,又捡起地上的信件看了看,这才明白了端倪。
李舒抱着张浚海,离他三步远站着,冷冷道:儿子还小,我不想改嫁,只怕要让你爹失望了。
不过我也不愿做那等讨人嫌的,即刻就业回老家去,不耽误张家大少爷成亲。
甄婶掇了一包钱出来,扔到张伯临脚下,道:预先恭贺张大少爷新婚大吉,这包钱,就当礼金了。
张伯临心中无鬼,倒也没臊着,只是愧疚得紧,他看了看李舒,又看了看她怀里已会拍着小手叫爹的儿子,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抱过张浚海,向李舒道:回老家也没甚么不好,我同你一起回去。
李舒怎么也没想到张伯临会作出这个决定,一时愣住了。
甄婶替李舒高兴却不忘提醒张伯临:你就算走了,张家二老爷也一样能替你把王家小娘子娶进门,到了那时候,我们家李娘子算甚么?李舒听了这话,迅速回过神来,夺回儿子,紧紧搂着,道:若照你这般行事,我的浚海,生生由嫡出变作庶出了。
跟李舒回老家,乃是张伯临临时起意,的确是没思虑周全,此时听甄婶一讲,也觉得不妥,登时烦恼起来。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说你们还犹豫甚么,酒楼不是刚订了几桌,赶紧把复合的喜酒办了,甚么事都不用再怕。
几个扭头一看,原来是林依。
林依走到他们跟前,笑道:恕我多事,不放心,跟来看看,不过算是跟对了,好歹出了个主意。
张伯临仔细想了想,猛一拍手,转身就跑:三娘这主意不错,我赶紧回家改帖子去。
李舒追了几步,叫道:不用改,街上有现成的喜帖卖。
说完,见众人都掩嘴偷笑,不好意思起来,羞红脸扎进了房。
她与张伯临二人也算得是好事多磨,林依不忍进去臊她,抱了抱张浚海,告辞离去,帮着张伯临准备喜宴的事。
就这样,张浚明的生辰宴,被临时改作了喜宴,原告的帖子压下,另发喜帖出去,告诉亲朋好友,张伯临与李舒夫妻二人,即将复合了。
在大宋,这种被休后又被接回夫家的事,虽然不多,但也不算罕见。
不过往往都是悄悄地知会亲友,不会大肆操办。
而张伯临为的就是断了张梁的想头,因此怎么热闹怎么来,只要是认识的人,喜帖一张不漏,还特意给王翰林也送了一张过去,那成串的大鞭炮,更是买了一挂又一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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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张栋回京到了喜宴那日,所有的宾客都到齐了,张梁才得知李舒要回张家。
等他紧赶慢赶到酒楼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了,只好哭丧着脸由着李舒叫了爹,接过张浚海来抱着。
张伯临乐呵呵地办完了酒宴,携妻带子回家去了,留下张梁坐在酒楼门口唉声叹气,经张仲微劝了好一会儿,才家去了。
林依先是担心张梁会到李舒跟前找麻烦,但转念一想,公爹到底不是婆母,好对付得很,于是就放宽了心。
张伯临与李舒终于又过上了安稳的小日子,杨氏却暗自疑惑,王翰林与张伯临,向来没甚么接触,好端端的,怎么就瞧上了他?她通过昔日东京的那些关系,悄悄查了查,发现张伯临居然是N极力推荐给王翰林的。
杨氏惊怒之下,决定与娘家断绝往来,发誓以后就算过年,也不会踏进N家半步。
张伯临与李舒历经了两次磨难,很懂得珍惜了些,你敬我来我敬你,日子过得亲亲热热,倒把两个通房丫头挤到了一边去。
方氏仍旧住在东京,虽然时不时地总上祥符县来,却再也不敢露出跋扈模样,只是见了李舒,总要磨一磨,称她与张伯临复合,自己也是出了力的,如今轮到她来还人情,去说服张梁,许她搬回祥符县。
李舒现在没得婆母在身旁,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自然不肯帮这个忙,只要遇见方氏,除了耍太极,还是耍太极,让方氏也拿她无法。
光阴如梭,转眼一年过去,小玉兰也会走路了,成日跌跌撞撞,找娘,找爹爹。
这闺女长得像张仲微,让他爱极,只要一抱上,就舍不得撒手,这日他脱了官服,正与小玉兰躲猫猫,自己藏起来,让她找。
小玉兰笑呵呵地东看看,西瞧瞧,一路寻到院门口。
一抬头,却见个长胡子的老头,领了一大群随从,盯着她瞧,玉兰没见过他,觉得陌生,赶忙转身找奶娘,咿咿呀呀,叫她去喊家丁,赶人。
那老头的一张脸,先红,后紫。
看起来气得不轻,但对着个小娃娃,又不好发作,只好把袖子一甩,准备进院子。
张仲微等得久了,忍不住从藏身之处钻出来,想作个弊,提醒一下闺女,但一探头,愣住了,不敢置信唤了声:爹?硼砂子老头正是张栋,威严地轻点一下头,当作应了。
张仲微好几年不曾见他,赶忙上前磕头,玉兰跟着爹学,也磕了一个。
张栋脸上总算有了点儿笑容,自一个妾手里接过一只盒子,递给玉兰,当作见面礼。
玉兰欢天喜地跑回第二进院子,举了那盒子给林依瞧,林依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对成色上好,雕工精细的玉镯,她惊讶问道:这是谁人送的?玉兰太小,讲不清楚,奶娘花女子上前代答:在门口遇见一位老爷,二少爷管他叫爹,这镯子就是他送的。
林依更为惊讶,站起身来:大老爷回来了?花嫂子方才是头一回见张栋,不敢肯定,杨婶从厨房起来,道:二少夫人,确是大老爷回来了,已朝大夫人厅里去了,二少爷跟着。
林依得了肯定答复,遂抱起玉兰,也往杨氏那里去。
第一进院子的厅里,张栋正在夸张张仲微,称他眼光好,又会做人,把欧阳参政跟得定定的,换得了官路顺畅,比张伯临强多了。
张仲微不敢居功,先道:我能跟着欧阳参政,全靠当年爹的指点,不然依我自己的性子跟了李简夫,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
又道:自从娘回京,帮扶我不少,参政夫人在私底下,也同我们家亲热。
林依在门口听见这话,暗赞一声,张仲微这几年,果然是厉练了,长进不少,晓得捧张栋,捧杨氏,却只字不提自己和媳妇,免得引来反面效果。
她走进厅里,与张栋磕头,与杨氏行礼,又哄着玉兰叫了祖父。
玉兰听话,甜甜叫了一声,又非要钻到杨氏怀里歪着,使得杨氏笑容满面。
张栋对孙女的期望,并不怎么高,正因为如此,瞧起玉兰来,还算是顺眼,就着面儿上的情,夸了她几句聪敏可爱。
杨氏刚才得了张仲微的赞,要还情,便指了林依,夸道:欧阳参政之所以与咱们家走得近,全靠媳妇把参政夫人哄得好。
张栋看过家信,大略晓得些林依靠股份拉拢参政夫人的事,这样的手段,他是极为欣赏的,因此跟着杨氏,由衷赞了林依几句。
林依受宠若惊,又感到奇怪,张栋自己没了亲儿子,应该很盼着张仲微替他续香火罢,为何见了玉兰也高兴,见了没生出孙子的儿媳,也无半句怨言?成长环境所致,林依是敏感的人,她认为凡是有异常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因此待得张栋发话让他们夫妻退下,就拉了张仲微到偏僻处,悄悄问道:爹怎么见谁都和颜悦色,难道在任上出了变故?张仲微好笑道:好几年没回家,自然见谁都开心,你怎么尽朝坏处想。
林依不好意思道:我这不是担心爹么……张仲微肯定道:放心,爹是极会做官的人,这次回京,是要高升了,他不想张扬,这才没传开。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也没想到他这样早就回来了,还以为下个月才到,所以没同你讲。
林依将手一拍,接道:其中必有缘故。
说着把他一推,怂恿他去听墙根。
张仲微死活不肯,反推她道:爹带了那么些人回来,你这当家,还不赶紧去安排住处。
林依一听,还真犯起愁来,张栋带回的人,男男女女足有十来口,第一进院子和第二进院子加起来,一共只剩三间房,这哪里够住?她与张仲微回到自己房里,同他商量道:我看爹带了好几房下人回来,只怕要在外面租个房与他们住。
张仲微却道:不急,爹不一定住在祥符县,听说他下一个差遣,就在京里,这些人恐怕都要跟了去。
即使如此,上任前的日子,总要对付过去,难不成张栋才来家,就要把他朝外赶?林依发现,和男人商量家务事,果真是对牛弹琴,于是撇下张仲微,先使人去打听附近有哪些短期租房的地方,再派青梅去第一进院子守着,等杨氏一得闲,就来告诉她。
半个时辰后,厅门终于开了,张栋脚步匆匆地出来,带着那一群人,全朝东京去了,一个也没留下。
随后,杨氏出现在门口,远望张栋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青梅从她脸上瞧出一丝恨意,吓得一哆嗦,赶忙跑回第二进院子,禀报林依。
林依纳闷,看了张仲微一眼,道:难道是因为爹带了许多妾回来?张仲微摇头道:我看不是,娘还在衢州时,爹的妾大概就不少了。
他讲得有道理,林依想起杨氏之所以回东京,就是因为受不了张栋一个接一个地纳妾,若要恨,早就恨了,犯不着今天才恨。
那究竟是甚么原因,让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 杨氏,忍不住在人前显了恨意?林依猜了又猜,猛地恍然:仲微,此事一定与爹的反常表现有关联。
张仲微还未接话,就见流霞出现在院子里,赶忙把要讲的咽了回去,又给林依使了个眼色,叫她噤声。
流霞走到门口,站定行礼,称杨氏有请林依,说完便匆匆走了。
张仲微两口子很诧异,因为平日杨氏传话,都是使唤小扣子,今日劳动心腹,必有要事。
林依整了整衣裙,朝前面去,暗道大概就是为他们刚才猜测的事了。
她到了第一进院子,刚进厅,门就被流霞从外关了,举目看去,厅内除了她自己,便只剩下杨氏。
杨氏靠在椅背上,看上去极为疲惫,林依上前行礼,轻唤一声。
杨氏回过神来,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椅子,示意林依坐下。
林依依言坐了,问道:娘叫我来,有甚么事?杨氏唇角浮上一抹苦笑:你爹方才告诉我,他有一个通房有孕了,想要抬她作偏房。
杨氏初听这一消息时,恰如睛日一惊雷,炸响在头顶,但这时她看林依,脸上虽有惊讶神色,却只是淡淡的,连诧异都谈不上。
林依为甚么表现淡然?林依马上就想通了,原因很简单,林依两口子如今有钱,张栋也有钱,谁也不消谁养活,张栋就算要生亲儿,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生活,有甚么好担忧的?其实林依此刻的心情很复杂,从理智上来讲,她不关心张栋的妾有孕无孕;但从感情上来讲,她却不愿杨氏伤心难过,然而张栋是她公爹,她这个做儿媳的,就算有意偏着杨氏,又能讲甚么?哪怕要帮她,也只能暗地里,根本见不了光;再说,毕竟张栋才是与张仲微有血缘关系的那个,不管林依选择甚么样的立场,都得先问张仲微 的意见。
第两百六十四章 夫妻交心杨氏有些话想与林依讲,但一看她这淡然的表情,又不想出声,遂挥了挥手,叫她下去。
林依一怔,杨氏特特地叫她来,就为了告诉她张栋的妾怀孕了?下文呢?在她发愣的间隙,杨氏又改变了主意,问她道:我记得你同二郎成亲时,我给过你一张方子,你可还记得?那张方子,还压在箱子最底下呢,从来没派上过用场。
林依答道:自然是记得的,还在我那里。
杨氏轻声道:那是女人服的,还有张男人的。
林依一时没明白,愣了一会和才醒悟——杨氏生怕张栋生出儿子来的人,为甚么敢放心大胆地独自回东京?只怕早就给张栋服过绝育的药了。
若真是这样,那个妾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林依这会儿才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望向杨氏。
杨氏好似猜到她在想甚么,冲她点了点心,不知问她,还是问自己:怎办?还真猜对了?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字:查。
杨氏点了点头,脸上有欣慰之色:同我想得一样。
既然要查,事不宜迟,杨氏立即钦点人马,由流霞亲自带领,奔赴目衢州,暗中探访那个妾,到底与哪些人交往过密。
说实话,林依对流霞此行,并不抱太大希望,且不说那个男人能不能找到,就算找到,这干系性命的事,他肯轻易承认?古代又没有亲子鉴定技术,只要没有捉奸在床,他大可一口否认。
杨氏却似乎胸有成竹,流霞一走,她便是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搬到东京,与张栋同住。
林依猜想,难道她是两手准备,一面寻找偷情者,一面暗地里下手,除掉怀孕的妾?只是张栋就在跟前,如此行事,太过大胆了罢?杨氏还是去东京了,林依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送她到门口,望着通往京城的那条路,久久不肯回房。
张仲微一直觉着林依这几天极为神秘,总与杨氏关了门嘀嘀咕咕,此刻又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开口相问:娘子,娘好端端的,去东京作甚?林依还道他是瞧出了甚么,忽地一惊,旋即镇定下来,勉强笑道:爹在东京,难道他们不该夫妻团聚?张仲微做了几年官,机灵许多,马上反问:娘若想团聚,当初就不会离开衢州?林依怀念当初那个傻愣傻愣的官人,道:许是多时不见,想念了。
张仲微仍旧不相信,驳道:若想念,爹才去东京时,怎会不跟去,反耽搁了好几天才出发?林依再编不出理由来,只好耍赖:你自己问娘去,我怎么知道。
说完,甩了手朝里走。
张仲微跟着她回房,支走下人,关起门来问她:我们夫妻多年,你还瞒我?流霞为甚么突然带人去衢州了?流霞去衢州的理由,杨氏早就编好了,对外称,她在衢州时曾在庙里许过一个愿,求菩萨保佑张栋高升,如今愿望成真,特意派流霞回去还愿。
此刻林依见张仲微质问,将这理由又拿出来讲,反正人是杨氏派的,若张仲微朝深处问,就一推三不知。
但张仲微听后,一言不发,只深深看了林依一眼,转身朝前堂去了。
他这是真生气了,林依有些惶恐不安,可又不能追上去告诉他真相,毕竟张栋不但是他名义上的爹,还是他的亲伯父,更重要的是,他也是个男人。
哪怕这个男人出自真心不愿意纳妾,也绝不能指望他能够站在女人的角度看问题。
流霞去衢州的真实目的,林依可以告诉张仲微,可她担心被追问——在没有任何人证的情况下,杨氏怎会断定张栋妾室怀的是野种的?若张仲微真提出这个问题,杨氏的药方必然要暴露,接下来,该是张仲微勃然大怒,深恨杨氏断他伯父的后路罢?一多半还会向张栋告密,使得张栋休了杨氏。
平心而论,林依并不赞同杨氏的做法,太过毒辣。
但她身为女人,不由自主地同情杨氏,更何况,杨氏是真待她不错,反正张栋不育已成定局,有些事就一直隐瞒下去罢。
林依想了很多很多,突然就记起杨氏所赠的药方来,于是起身,拖出床上盛旧衣的箱子,找开来,开始翻寻。
这一翻不得了,那张药方,竟然不见了踪影!林依越翻越急,额上冒出密密汗珠。
突然张仲微折返,出现在门口,道:别翻了,药方在我这里。
张仲微仍旧站在门口,没有近前,道:我不是刻意偷看,是那天玉兰翻乱了你的衣裳,我好心替你收拾,这才看见了。
林依脑中一片混乱,终于明白方才 张仲微那深深一眼的含义。
他既然找到药方,定已知晓其功效,心内一定恼怒非常罢?林依一心只在考虑如何替杨氏隐瞒,却没料到,先陷入困境的人,是她自己。
林依知道此刻不出声是不行的,她又不愿出卖杨氏,只好将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道:我一向善妒,有这物事也不稀奇,所幸还没机会派上用场。
张仲微的话语里,带上了气恼:事到如今,你还骗我。
林依前后左右仔细想了想,并不曾发现有漏洞,不禁奇道:我怎么就骗你了?张仲微气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若我真纳了妾,你只怕早就走了,头都不会回,怎会惦记着她们吃这样的药?林依一愣,随即感动,她没想到,张仲微竟了解她到如此地步。
她眼中浮上泪花,哽咽着问道:你不怪我留这样的方子?张仲微见她要哭,心先软了三分,放缓了语气道:反正我是不会纳妾的,你有方子跟没方子,有甚么两样?林依扑过去,朝他身上捶了两下,嗔道:那你还给我脸子瞧。
张仲微闻言,又来了气:本来没甚么事,你偏我瞒我,将我至于何地?又小声问道:方子是娘给你的?林依见瞒不过他,只好点了点头。
张仲微又问:你们瞒着我的事,也同药方子有关?林依身子一僵,央求道:仲微,你别问了,我要是讲了,就成了不信不义之人了。
横竖此事与咱们没关系,就当不晓得罢。
张仲微是读书人,在他看来,背信弃义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于是想了想,认真问道:真与咱们没关系?林依也想了想,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道:同你没关系,同我没关系,同咱们闺女也没关系。
其实杨氏在张栋身上动手脚的事,张仲微很能猜到几分,当初张栋子嗣单薄的猜疑,还是他告诉林依的呢。
他左想想,右想想,觉得只顾自家嫡亲三口,实在有些自私,但天人交战几个回合,还是点了头道:既然与咱们没关系,你也别掺和了,当心引火上身。
林依点了头,将那张方子烧了个一干二净,拍拍手道:我不掺和,我甚么也不晓得。
张仲微搂过她来,贴在耳边道:以后有事不许瞒我。
林依重重点了点头,紧紧地反抱住他。
二人经过药方一事,反倒交了心,愈发地亲热起来,成日粘在一处,很有些初成亲时的黏糊劲,让下人们瞧了都偷笑。
转眼两个月过去,其间东京风平浪静,让林依几乎忘记了那个妾的事,直到流霞归家,真带了个男人回来,才让她惊醒,同张仲微齐齐赶到东京去。
她不是要的参和甚么,只是单纯地担心杨氏,不想她受到伤害。
林依当初料想的不错,偷情的男人不好找,想让他承认极难,那人见到张栋,跪下就喊冤,称自己只是那个妾的表兄,杨氏却非要诬陷他们私通,望张栋作主,还他们一个清白。
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头上有顶绿帽子,张栋恨杨氏多事,狠瞪了她一眼。
杨氏却不慌不忙,拍了拍手,里间就走出一溜儿人来,依次是那个妾的贴身丫头,衢州守大门的小厮,和衢州守二门的婆子。
最后由那个丫头,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称那个妾的表兄,为了不让人传闲话,每回都是带了光明正大的借口,从大门大摇大摆进来的,当然事先都与两道看门的人递过贿赂。
这话由那妾贴身的丫头讲出来,十分地令人信服,张栋的脸,瞬间就绿了。
林依望着气定神闲的杨氏,由衷地佩服,原来她特特赶到东京住了两个多月,不是为了向那个妾下手,而是为了让她周围的人讲实话,至于是威逼,还是利诱,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张仲微见到这一幕,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原来林依和杨氏瞒住他的,是有关张栋的一桩丑事,这样的事,不晓得也罢。
张栋气到最后,已不知该作甚么反应,只一个劲地叫着,要将妾和那表兄,拖出去杖毙。
第两百六十五章 还有期待正当偷情的妾室与她表兄吓得瑟瑟发抖之时,杨氏拦住了发怒的张栋,称既然他们情投意合,何不成全他们,就当做了一桩善事。
张栋哪里肯,坚决摇头。
杨氏却道:那许多风流雅士,将妾赠来送去,留下的都是一段佳话,老爷效仿一二,别个只会赞你大度潇洒。
张栋将这话听进去了,认真参悟其中道理,认为有些事情,的确是自己越在意,别人才越起哄,若自个儿先丢开了不当回事,旁的人也就淡了心思。
他这般想着,就故意露出淡然神色,朝那偷情的表兄挥手道:不过一个妾,同我脚上的鞋履有甚么分别,你既喜欢,就拿了钱来,领去罢。
将妾领走,那个表兄倒是乐意,只是拿不出钱来。
小妾心知留下只有死路一条,拼命将平日积攒的物事搜罗了一堆,拿出来勉强抵了当初的身价银子,随她表兄去了。
张栋只是在意别人怎么评价他,乃是个假大度,其实心里憋闷得慌,进了后院,那一大群妾接着,看谁都觉得给他戴了绿帽子,于是一气之下,叫杨氏唤来人牙子,将一屋子的妾,全部打发了,只有在杨氏跟前侍奉的流云流霞留了下来。
杨氏原先自衢州回京,就是懒得与张栋的群妾费脑筋,如今全散了,让她又生起过日子的心来,于是就没跟着张仲微夫妻回祥符县,而是留在了东京。
官场上行走,本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那些同僚的家眷,个个都需要应酬,张栋原先在衢州,乃是一州之长,少了杨氏还能勉强成行,如今调任回京,需要打点地方多之又多,因此十分高兴杨氏留了下来,做他的贤内助,左右手。
林依知道,张栋过段时间,缓一缓,肯定还想生儿子,不过杨氏是个有本事的人,无论出现甚么状况,肯定能应付得了。
张仲微也隐约知道了张栋绝育的事,但他并不打算去告诉张栋,因为他想着,既然已成既定事实,捅破了又能改变甚么?还不如大家一起瞒着,和乐度日,横竖他同林依孝敬些,也就是了。
他们两口子回到东京,访客不断,先是吕氏上门借钱,后是牛夫人赶来叮嘱,要求张家莫借钱与她。
原来当初吕氏为了夺牛夫人的权,看到朝廷颁布了禁止官员从商的禁令,就故意给杨氏买了个官做,使杨家的两栋酒楼开不下去,全部关门了事。
他们家少了收益进项,几座小庄子又经营不善,很快入不敷出,吕氏想借钱,牛夫人却命杨升辞官,重新做生意,婆媳意见不和,成日在家吵闹。
牛夫人降服不了儿媳,便向儿子求助,杨升却只顾着与兰芝快活,根本不理会,逼急了,还冒出一句:当初我要娶兰芝,你老人家拦着不许,如今这个媳妇,可是你亲自挑的,不论好坏,与我不相干。
牛夫人气得在家病了几日,吕氏趁机四处借钱,前者生怕她给杨家欠下一屁股债,拖着病体挨个给亲朋好友打招呼,叫他们别借钱与吕氏。
牛夫人特特跑到张家来嘱咐,真是多虑了,吕氏来张家,林依根本就没见,她实在找不出借钱给他们的理由。
当初他们遭遇火灾,虽蒙杨家收留,但这点恩情,早就让后来接二连三的仇抹灭了,想到牛夫人甚至曾企图把王翰林家的麻子女嫁给张伯临,张家上下,就没一个待见杨家人的。
没过多久,眉州的方家,即方氏的娘家、张八娘的前夫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方睿犯事,抄家,罢官。
方正伦后娶的媳妇,丢下尚在襁褓的儿子,回娘家去了。
王夫人又要顾官人儿子,又要顾两个孙子,忙乱了几天,一病不起。
方家乱成一团糟,方氏就跟丢了魂似的,再也不惦记着去祥符县,只想回娘家看看。
张八娘担心儿子,方家后宅没了主事的人,谁来关心孩子的冷暖?这二人都想回眉州看一看,两下一商量,竟真成行了。
罗书生自家也有孩子的人,将心比心,暂时关了学馆,将学馆和酒楼都托付给了林依,亲自送张八娘和方氏去了眉州。
前后两个多月,张八娘等人回转,令大家都吃惊的是,她竟然把儿子带回来了。
大家都佩服她有本事,林依私底下问她:方氏怎么了?是看在婶娘的面子上?张八娘道:他们家败了,我娘家却正兴旺,舅舅觉着儿子跟着我,更有出息;表哥认为罗家帮他养儿子,看起来也不错,于是都准了。
林依本来还想问问罗书生的态度,转而一想,这是多余,若罗书生不愿意,又怎会由着张八娘把儿子带回来。
张八娘带了儿子在身边,十分满足,由此格外感激罗书生,等罗家那个闺女出嫁时,拿酒楼挣的钱出来,替她置了一份厚厚的嫁妆,引得众人都赞她这个继母厚道。
方氏自眉州回来后,成日倦怠,再也打不起精神闹腾,张梁见她娘家败了,反而高兴,将她接回了祥符县,另置一间屋子住着,时不时就过去奚落两句。
好在正受宠的小坠子,还有李舒都是厚道人,并没因此踩着她,让她的日子勉强还能过下去。
张伯临家的两个通房,由于李舒始终压着,一直没能生养,竟主动求去,张伯临本就觉得愧对李舒,便准了。
李舒念着她们都是从李家出来的,并没找人牙子来卖掉,而是将她们嫁了人,一个去了邻城,一个去了外省。
一年时间里,林依在东京的房产,又增加了两处,正当她欢欣鼓舞之时,一纸调令下达,张仲微调往苏州,任通判,这差遣好是好,只是离东京可就远了,好在还有时昆,不至于没人照料。
临行前,亲朋好友陆续来送,青苗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攥了林依的手,哽咽着不肯放。
林依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是去享福,又不是受苦,你哭个甚么。
青苗睁了泪眼,问道:天堂是甚么?天庭,天庭。
林依连忙改口。
此时林依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张仲微不肯走陆路,托时昆订了两条大船,一条住人,一条装家什,张栋又把自己的仗义借与他用,既安全,又威风。
这天黄道吉日,风和日丽,正是杨帆起航的好时候,张仲微怀抱玉兰,手扶林依,嫡亲三口,登船朝苏州去了。
正文完(派派论坛思旭手打,转载请注明。
)番外 苏州幸福生活一 爱女如命张仲微到了苏州,走马上任,在知州下掌管粮运、 家*、水利和诉讼等事项,这通判一职,品阶虽然不高,却是由皇上直接委派,辅佐郡政,相当于知州副职,且兼有监察职责,有直接向皇上报告的权力。
通判的位置极为重要,连知州向下属发布的命令,都要通判一起署名方能生效。
张仲微任了这样一个职位,一到苏州,那些溜须拍马,叙旧拉关系的,就跟走马灯似的,络绎不绝。
更有甚者,连宅子都替他准备好了,收拾得整整齐齐,只等他一家三口入住。
张仲微带着妻小在船上过了一夜,同林依商量,住了别人的屋,总要受制于人,他们自己又不缺钱,还是另租的好。
林依怀着身孕,正是昏昏沉沉的时候,听他讲得有理,就点了点头,随他去操办。
张仲微去租屋,根本不消自己操心,好几个牙侩主动上门,十来座宽敞又便宜的宅子,任他挑选。
张仲微念及家中人口少,不肯要那太大的,只挑了一座三进带跨院的,命人收拾干净了,带着家人搬了进去。
他们带来的下人,除了青梅,就是杨婶,奶娘花嫂子因有家小,留在祥符县了。
林依见人不够使,想添几个家本上丫头媳妇子,这消息刚传出去,就有许多热心人士,纷纷送上婢女来,水灵得一个胜似一个。
张仲微一见这架势,林依还没开口,他先吓着了,亲自下了封门令,凡是送人来的,一律拦住,不许进门。
林依故意逗他道:何不挑那样貌出众的,留下几个,就算你不想收,也能卖了赚钱。
张仲微瞅了她肚子一眼,道:我是担心你动了胎气。
林依发起小脾气,揪住他耳朵道:怎么,若我没怀孩子,你就要收进来?自她这回怀孕,张仲微就习惯了她的无理取闹,全归结于孕期不良反应,乖乖地把耳朵给她揪了一会儿,才道:别个送来的人,哪里敢使。
我也不会挑人,还是劳动娘子请牙侩来,挑几个。
洗衣洒扫的,可以暂缓,关键是玉兰的奶娘,得抓紧。
讲完摸了摸她的肚子,补充道:顺便给咱们老二也挑一个。
林依笑着应了,自去请牙侩,挑人,不提。
隔了几天,那些受到拒绝的送礼者,又送了一批衣料玩物到张家,林依烦不胜烦,干脆以养胎为由,闭门谢客。
那些人见送礼不能讨通判夫人的喜欢,就打起了玉兰的主意,挑了些专教大户人家小娘子学女工,学琴棋书画的清闲女门客,送到张家来。
这些清闲女门客,并非卖身之人,她们原告也是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娘子,自幼家教良好,富有才情,因为后来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出来讨生活,赚些钱补贴家用。
林依看了看身前的小玉兰,照着大宋的计算方法,她今年已经三岁了,女子出嫁早,若真要培养一个知书达理的小娘子,大概是时候了罢?林依这般犹豫着,就勉强接受了那些人的好意,答应让几个女门客来教教看,但工钱由张家自己来支付。
自此,小玉兰只有吃过晚饭才有玩耍的时间,上午认字、下午学琴。
林依计划着,先打两年的基础,等她大些,再学其他的课程。
这样一来,张仲微少了许多能与女儿相处的时间,因为那些女门客教习时,他怕林依吃莫名飞醋,不敢上前,只能站在远处相望。
如此过了不到半个月,张仲微就受不了了,与林依抱怨道:玉兰还小,你逼得这样紧作甚么?林依奇道:只学两门课,还紧?又嗔道:你以为我愿意?女孩子家,及笄就要说婆家,她今年三岁,再不抓紧,更有她着急的。
及笄是十五,今年三岁,还有足足十二年,时间宽裕得很,张仲微不明白林依为何这般焦虑,待见了桌上的课程表,才恍然大悟,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列了好些课程,有认字、写字、绣花、缝补、画画……挨着数下来,足有十来项,就算一年学一门,十二年也学不完,怪不得林依要这般着急。
张仲微举着那张表,哭笑不得:娘子,你在祥符县时,可从来没起过这念头,怎么一来苏州,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林依不好意思道:到这里后,也结交了几户人家,那家世家境,还不如我们呢,却将几个小娘子教得极为出众,把我们家玉兰比下去了。
她说完,又朝玉兰学习的那间屋子一指,叫张仲微看那女门客,道:那还是家道中落的呢,你瞧瞧那通身的本事。
张仲微能理解林依的心情,她是琴棋书画一样不会,仅有写字一项,勉强过关,如今朝苏州才女们中间一站,觉得自惭形秽,生怕闺女将来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才想从小就抓起来。
他搂着林依坐下,道:从婶娘到八娘子,难道你没瞧出点甚么来?林依不解其意,愣道:这与她们有甚么干系?张仲微与她解释了一番,大意是女子在夫家能不能立足脚,一是靠娘家,二是靠为人处事的能耐,至于甚么才情,能顶几分用处?他讲完,又自信满满地道:就凭我们张家如今的声望,还担心玉兰寻不着好婆家?不知多少人抢着要呢。
林依看着他,表情有些奇怪,问道:你讲了这么一大篇,究竟甚么意思?张仲微摸了摸脑袋,眼睛不敢看她,道:那些课程,不必学了罢,瞧你把玉兰拘得没了点活泼样子。
林依看着他笑了:琴棋书画你说用不着,那读书写字学不学?张仲微仔细想了想,道:这个还是要学的,不然将来嫁了人,我与她写信去,她看不懂,怎办?林依笑倒在他身上,打趣道:你就把她嫁在屋后头,连书信都省了。
她一句玩笑话,却叫张仲微当了真,开始思索,挑哪样的人家,才有进嫁的可能。
林依见他爱女如痴,不愿理他,挺着肚子起身,将那张课程表看了又看,到底还是一样心疼女儿,揉作一团,扔了。
从此玉兰两年内的课程,只剩下一门,除了下午认认字,其他时间都是同张仲微捉迷藏,荡秋千,赖着要随他出门,也不知是谁给谁的乐趣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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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幸福生活二 再为父母端午将至,张家上下忙碌,准备过节。
大宋的端午,不是从五月初五开始,而是从五月初一——端一开始过起,自这日薄西山起,市面上开始卖桃卖柳、葵花、蒲叶、佛道艾等节日物品,都摆上了柜台,或由小贩经纪提篮,沿街叫卖。
玉兰嘴馋,张仲微又要送礼,林依提前包了粽子,咸的甜的,尽使些精贵材料,煮了满满一大锅。
他们家送礼,别人家也一样,到了五月初二,家里堆满了别家送来的粽子,乐了玉兰,却让林依哭笑不得。
又有些道观,备了经茼、符袋、灵符、卷轴、巧粽、夏桔等物,送赠贵宦之家,张仲微的职位在苏州举足轻重,自然也收到了好几份,多到堆放不下,林依只好命人准备了一个香案,凡此类物事送来,全放上去供着。
到了端三,张家有惊喜,青苗竟自祥符县到苏州,千里迢迢送催生礼来了。
大宋习俗,每当女子怀孕月份将满之时,须由娘家父母亲、舅舅、姑姑,送礼催生。
林依父母早逝,族人亦无走动,青苗想着,自己作为她唯一的娘家妹子,送催生礼虽然不太合规格,但总比没人送的好,于是就把时昆留在家中照看出生刚四个月的闺女,自己带了仆从,赶到苏州来了。
林依此时已到了生产的月份,听说青苗来送催生礼,感动莫名,亲自到门口迎她。
青苗忙扶了她胳膊,小心翼翼朝里走,林依却推开她,笑道:叫青梅扶我便得,你瞧瞧我这院子,比起祥符县后衙如何?青苗举目望去,只见粉墙黛瓦,奇石异树,果然与祥符景象大为不同。
待得进到厅里,地上的青砖,竟是雕了花鸟鱼虫的,让她惊赞不已:这院子这般讲究,姐姐果然是享福来了。
二人坐定,小丫头捧上催生礼,一只银盆,盖着锦绣巾,巾上放着花朵,还有一张画了五男二女花样的草帖子。
林依掀开锦绣巾,盆里盛着一束粟杆,她想起生玉兰时,这些习俗都不曾经历过,不禁一阵心酸,一阵感动,隔着银盒攥了青苗的手,开口时却是嗔怪语气:你家闺女才四个月,实在不该丢下她,独自跑过来。
青苗动容道:若无姐姐成全,我哪有今日,更不会有她。
二人叙旧一时,玉兰做完功课,跑到厅里来邀功:娘,我今日认了十个字,爹夸我聪敏,要带我上街去耍。
林依叫她与青苗行礼,笑道:你瞧她这得意样儿,真不知随了谁。
一抬头,瞧见张仲微跟在玉兰后头进来了,便补了一句:都是她爹惯的。
张仲微认为女儿就是要娇养,若自个儿都不疼,还能指望去了婆家会受到看重?他存着这样的心思,所以不但没反驳林依的话,反而得意洋洋笑了一笑,抱起玉兰,问她想上街买甚么。
青苗过来与他见礼,笑道:我家那个,时昆也是宝贝得紧。
张仲微受了她的礼,谢她来催生,又问家丁要安好。
三大一小聊了一时,林依见了青苗面露疲乏,便命青梅带她到前面院子去歇息。
张仲微进门时,手里就攥着一样物事,此刻见厅里没了旁人,便将拳头举到林依面前,摊开,掌心一枚催生符。
林依拿起来看了看,问道:你特意去庙里求的?张仲微点了点头,帮她挂到脖子上,道:这是保母子平安的,据说灵验得很。
又道:还有一首催生歌,我念给你听——一乌梅三巴豆七胡椒,细研烂捣取成膏。
酒醋调和脐下贴,便令子母见分胞。
念完,又要起身,说去照着这首催生歌,亲手调那催生膏药。
林依对甚么符呀膏呀的,并不大相信,但难得自家官人有关爱之心,难道还拦着,于是便让他去了。
因青苗来了,林依有了人陪,张仲微便在端午这天,带玉兰去逛街,逛到晚上,扛了三只箱子进家门,打开来看时,全是孩子顽的玩意。
张仲微将其中一箱送了青苗,叫她带回去与孩子顽。
青苗倒是笑着收了,林依却嗔怪道:来去路迢迢,让她大老远地带一箱子玩意回去,不是难为人么?张仲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强词夺理道:她带的有下人,又不消她扛。
到底是一份心意,林依也不好多说,便走去看另外两箱,有一箱里头盛的是些陶瓷做的娃娃、泥捏的娇惜,并一大包小点心,盐豆儿、破麻糖、风糖饼,还有一个小玉兰扒在箱子边上,眼巴巴瞧着,一看就是给她买的物事。
另外那只箱子,林依就看不明白了,里面既有与玉兰那箱一模一样的陶瓷娃娃、泥娇惜,也有木片做的帆船,竹子做的竹马,还有一堆锣儿、刀儿、枪儿之类。
张仲微一面拿糖与玉兰,一面笑着解释:这胎还不知是男是女,所以男孩儿女孩儿爱顽的玩意,我都买了些,以免遗漏。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林依仍旧疑惑:女孩儿爱的玩意,玉兰那箱里已经有了,何必再买一套?张仲微责怪她道:若真生个女孩儿,与玉兰一样都是咱们的闺女,怎能厚此薄彼,让她顽些旧的。
青苗听了,感叹道:都说我们家时昆宠孩子,我看还不及姐夫半分。
林依见张仲微这般举动,嘴上虽怪他浪费,心里却是高兴的,趁机还教导小玉兰,将来一定要孝顺爹爹。
林依瞧完玩意,命人收起,又吩咐厨房摆饭,准备过节。
端午乃是大节,时人极为看重,夜幕降临,仍有小贩沿门叫卖,张仲微好心,使人去买了些回来,好叫他们早些回家团聚。
林依由青苗扶着,走去瞧门上悬挂的艾草天师,与玉兰讲端午节的典故。
一时饭菜上桌,几人团团围坐,想到如今大家都是和和美美,吃起粽子来,格外香甜。
明月当空,张仲微吃了两杯酒,诗兴大发,摇头晃脑,惹得林依和青苗偷笑不止,陪他胡闹到夜深。
玉兰早就撑不住,叫奶娘抱去睡了,林依也觉得身子疲乏,正要去睡,起身时却腹中一痛,发作起来。
虽然来得突然,但却是足月,加上他们又都是经历过生产的,因此并不惊慌,张仲微一把抱起林依,送到产房,青苗则分派起事务来,一面打发人去请产婆,一面命厨房烧备汤。
那些产婆,是一早就请好的,只是因今日是端午,才放了她们的假,许她们回家过节去了。
她们都是有经验的人,晓得林依的产期就在这几天,因此张家来人一叫,马上就动身,很快便至产房。
张仲微已不是头一回当爹,但那份紧张劲儿,却丝毫不曾减,在产房外踱来踱去,好不焦急。
林依进去个把时辰后,产房内渐渐传来呼痛声,产婆的指导声,张仲微一心急,奔到门口,拍着门板喊话道:娘子,你放心,就算你生了闺女,我也不纳妾,你莫要着急,慢慢生。
产房内外哄堂大笑,朝内端热水的小丫头手一颤,一盆水洒了一半;产婆弯着腰,忘了喊吸气吐气;林依正在使劲儿,嘴角一弯,泄了力。
产婆眼瞧着不是事儿,赶出来,叉着腰命令张仲微躲远些,莫要捣乱。
青苗连忙从产房里出来,将张仲微推到了院子外面去,又与他讲了些厉害关系。
张仲微听说生孩子是鬼门关,不得打扰,被唬住了,不敢再进院。
只好在角门处站着,他正伸着脑袋朝内张望,突然听见角落里有人议论,讲的是五月初五产子,男害父,女害母。
这是大宋广为流传的说法,意思是,五月初五这天生的孩子,若是男孩儿,克父;若是女孩儿,则克母。
张仲微让这番议论分了神,暗道虽然他不介意生男还是生女,但既然生闺女要克母,为了林依的安全着想,还是生儿子罢。
还没等他胡思乱想完,产房那头传来一阵响亮的啼哭,孩子落地了。
张仲微立刻精神振奋,奔了过去,他冲进产房,扒开产婆,直到产床前才停下来。
他一见到林依满头的汗水和疲惫的笑容,立马就把五月初五生子有碍父母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上前找帕子,找水,又问孩子在哪里。
产婆抱了襁褓,早在旁边候着了,听得一声问,齐齐福身,大声报喜:恭喜张通判,是位小少爷。
张仲微满心欢喜,又是一阵轻松,抱过儿子亲了亲,自言自语道:管它克父不克父,我都养定了。
产婆是做这行的,听懂了他的意思,笑道:张通判错了,这会儿已是子时末,丑时初,小少爷是五月初六生的,既不克父,也不克母,乃是个有福气的。
张仲微听后大喜,重赏产婆。
林依不解其意,不过能生个儿子,她也很高兴,虽然她不重男轻女,但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上,能有个儿子傍身,稳妥许多,既安了张栋杨氏的心,也断了方氏送妾的借口。
青苗为他两口子高兴,特意去庙里上了一炷香,又留下照顾了林依十来天,才登船回祥符县。
张仲微与林依,自此儿女双全,凑作一个好字,深感此生足矣,别无他求。
苏州幸福生活三 家的真谛张仲微喜获麟儿,以其出生地为名,唤作张浚苏。
转眼三年过去,到了张仲微苏州任上的最后一年,这几年他在衙门里的差事颇为顺心,前途光明,只等卸任后回京,另候差遣;而林依在苏州无烦心亲戚纷扰,亦过得甚为如意。
想到即将离开苏州,张仲微与林依还有些恋恋不舍,两个孩子却是兴奋莫名,尤其是张浚苏,他还没有见识过天子脚下的繁华,听说京城里好吃好顽的物事数不胜数,那一颗心,早就飞远了。
没几日,中秋佳节至,林依寻思着,这恐怕是他们在苏州过的最后一个节了,于是早几日就开始准备节下吃食,还命人去请讲银字儿的、杂耍的、调教虫蚁的,存心想让大家都乐一乐。
张浚苏最爱过节,一大早不消人催,自己一骨碌爬起来,跑到林依房里,嚷道:娘,爹今日很乖,我想带他上街去耍。
这到底是谁带谁耍?为了上街顽,竟来了个父子颠倒,真不知这孩子跟谁学的。
林依忍俊不禁,拿手点了点他的小脑门,笑骂:真叫你爹听见,你又该挨板子了。
张仲微对儿子要求严格,张浚苏有些怕他,闻言不再作声,只牵着林依的衣角,可怜巴巴地看她。
大宋各大节日,街上都热闹,唯独这中秋节,是一定要在家里过的,林依耐心与张浚苏讲道理,劝他稍安勿躁,到了晚上,又有好吃的,又有好顽的。
张浚苏不开腔,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一头扑进林依怀里,扭作一股糖。
林依见不得他撒娇,心一软,便折中道:叫姐姐带你去街上吃早饭,可好?林依总担心大街上的吃食不够干净,怕小孩子吃了容易闹肚子,因此平日里只准他们在家里吃,不许到街上去。
张浚苏上回去外面吃早饭,还是一个月前,他早就想再去尝一尝了,此刻听林依松了口,一跳三尺高,欢呼着奔去玉兰房里了。
林依望着他蹦跳的背影,摇摇头,家里的厨子,都是照着外头的手艺做的,能有甚么分别,偏他就爱朝外跑。
张浚苏到了玉兰房里,玉兰还在梳妆,穿着一件桃红衫儿,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由奶娘梳头。
张浚苏性子急,等不得,好容易待她梳完头,抓起一朵绢花朝她头上胡乱一插,拉起她就朝外跑。
奶娘们急急跟出去,叫道:小祖宗,慢着些。
玉兰晕头晕脑被张浚苏拽着,直到出了大门,才知这是要去外头吃早饭。
她也爱外头的吃食,闻言高兴,但还是停下脚步,教训了兄弟几句,嘱咐他不许乱跑,再牵了他的手,规规矩矩朝前走,命奶娘丫头婆子们在后头跟着。
两人到了街上,好一派热闹景象,街口盖的两个浴池,门前卖着门面汤,专供懒得自己烧水洗脸的人买来使用;再朝里走,越过卖调气降气各种丸药的摊子,就是专门早饭的一条巷子。
煎白肠、糕、羊血、鱼羹、粉羹、五味肉粥、七宝素粥……各种点心,应有尽有。
张家的饮食虽然也丰富,但张仲微和林依都是过过苦日子的,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每天早上只做两三样,像这样种类齐全的,张浚苏很少见到,立时笑逐颜开,沿着巷子一路吃下去,喝了粥,买了糕,还站在二陈汤的摊子前不肯走。
玉兰拉不动他,只好哄道:二陈汤是大人才喝的,你一个小娃娃,眼馋甚么?张浚苏老老实实地点点头,道:姐姐,浚苏听话,浚苏不喝二陈汤。
玉兰欣慰地拍拍他的脑袋,一个乖字还未讲出口,就听见张浚苏道:姐姐,金橘团小娃娃能喝,姐姐与浚苏买。
玉兰让他揪住话柄,没奈何,只好与他买了一碗。
张浚苏倒还懂事,先让玉兰喝了几口,再自己过来,几大口见了底儿。
此时他吃饱喝足,犹嫌不够,又指了应节气的玩月羹,央玉兰买与他吃。
玉兰终于明白林依为何不亲自带张浚苏出来,原来他到了街上,这般缠人。
为了张浚苏的肚子着想,她决定严肃一回,道:你吃得够多了,不许再吃。
张浚苏委屈道:可是这玩月羹,浚苏还没吃过。
玉兰哭笑不得:你既然没吃过,怎晓得它叫玩月羹?张浚苏慌忙掩住口,红着脸垂下头去,但没过会子就又抬了起来,可怜兮兮道:我上回见它,还是去年的中秋节,这整整一年过去,浚苏想它了。
下人们在后面听见,笑个不停。
张浚苏的奶娘上前,向玉兰笑道:就与他买了罢,带回家,晚上赏月时吃。
玉兰无可奈何,干脆买了好几碗,向摊主讨了个食盒装着,带回家来。
林依见了那一盒子玩月羹,哭笑不得,家里的玩月羹,正做着呢,怎么又买了这许多回来?张仲微偏袒闺女,忙道:奶娘丫头们跟出去一早上了,都辛苦了,将这玩月羹,拿去分了罢。
林依剜了他一眼,依言将盒子递与奶娘,叫她们自去分食。
入夜,圆月当空,丝笙鼎沸,宛若云外。
林依命人就在园子里摆下一桌,斟满新酒,端上鳌蟹,更有大盘石榴、梨、枣、葡萄,累累堆满桌子。
张仲微举杯祝月,又难免感慨,自那年进京候任离开眉州,竟是再也没回去过,两个孩子更是不知家乡模样,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得到机会,回去看一看眉山,岷江。
林依亦仰头望明月,刹那间有恍惚,辩不清这是千年前的月亮,还是千年后的那轮。
闭眼回想,穿越前的林林总总,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开始渐渐淡忘,竟只有官人儿女,始终簇拥在心头。
张仲微饮尽杯中酒,忍不住感叹出声:不知何时能再回家乡。
林依搂住玉兰和浚苏,微微一笑:家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张仲微回望她的笑脸,再瞧见儿女脸上的娇憨,瞬间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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