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五醒来时,一灯如豆。
这是废楼上的一间内房,房四周仍保持蛛网尘封的破败原状.只是多了一块小木板,堵住唯一的小窗,不令灯光外泄而已。
楼板上,铺了一张被单,一床夹被,与一只包裹作为枕头、之外别无长物。
辛五挺身而起,发觉浑身软绵绵的,昏眩感仍末完全消除。
首先,他看到灯光。
那是一盏菜油灯,灯盏内以棉丝作芯,发出暗红色的幽暗光芒。
幽香入鼻,吴倩倩木无表情地坐在他身旁,他想站起,却感到力不从心。
对面房门旁的壁根下,并肩端座着乐正中夫妇,坐在草编的蒲团上,正冷森森地注视着他。
乐正中那丑陋的猪形脸,在幽暗的灯光下看来,显得更为丑陋,更为恐怖。
相反地,吴倩倩与玉风秀丽的脸庞,益增三分朦胧之美,美与丑是如此强烈,如此鲜明的对比!他坐正身形,以稳定的嗓音说:在下落在你们手上了么?不倒翁与你们是一条线上的?乐正中冷冷一笑,眨着猪眼说:难道你不知江湖鬼蜮?告诉你,永远不要相信平白帮助你的人。
在下不是江湖人,也并末完全相信你。
你还不承认失败?不承认也得承认,目下软穴被制。
事实俱在。
承认就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冷冷一笑,问道:你不杀我,定然必有所求,是不是?不错,你是个明白人。
当然,在下不是输不起的人。
你们要这块地,没有人再能反对了。
鬼才要这块地,只有不倒翁那虚有其表贪生怕死的人才想到霸占这块不毛之地来防止外人窥伺他的虚实。
乐正中不屑地说。
你不是与他……他西天门那几块废料,还不配与我奈何天相提并论。
不客气地说,不倒翁还不配替我提鞋,我一个指头,也可要他死一百次。
那你……老夫在他这里借住两个多月,他居然一无所知。
在江湖道上而言,西天门除了倚众群殴之外,可说一无是处。
说吧!你把我用诡计弄来,到底有何所求?乐正中脸一沉,说:我要你投入奈何天门下。
在下不是江湖人,只想安安稳稳种庄稼。
没出息的东西,你不是种庄稼的材料。
你艺臻化境,剑术与飞刀术皆出神入化,跻身于江湖一流高手之林而毫不逊色。
我相信你能重振我奈何天的声威,雄霸天下指日可待。
哈哈……可是……你已别无抉择。
乐正中阴森森地说。
吴倩倩向他投过情意绵绵的目光,柔声道:你并末被制软穴,而是服了家师的一种慢性毒药,目下药力已经行开了,不久便可复原。
他心中暗惊,但沉着地问:哦!要毒死我?不,每隔十天半月,便给你服用一次解药,毒不致于发作。
直至你甘心情愿为家师效力,届时自然会为你拔除奇毒。
他盯着乐正中,淡淡一笑,道:看来,在下已经身不由已了?乐正中咯咯怪笑,笑完说:是的,你并不糊涂。
你,身怀绝技,却甘心在此隐遁,必有不可告人的身世与令人难解的苦衷。
你跟随我,我会替你铺设一条通向江湖至尊的光明路。
如果你愿意……哦!你会愿意的,是么?他淡淡一笑,泰然地说:当然,目下我非愿意不可了,是么?你明白就好。
我能不明白么?现在,我要知道你的出身、师承、身世。
他仍然淡笑,不如思索地说:‘我是个孤儿,自幼追随一个不知名的中年人,我称他为大叔,他除了教我练武以外,从不说练武以外的事。
甚至连姓名也秘而不宣,在黄山整整呆了十六年。
我是偷偷溜走的,那天他一去不返,我第三天便偷偷离开。
逃至京师弄到一笔金银,路上与那五位仁兄结伴同行,在此买地隐居。
他信口胡说。
居然毫不迟疑。
你的真名是……真名是辛武。
好吧!姑且相信你的话。
乐正中不加思索地说,咯咯一笑又道:我会查你的底、但愿你没说谎。
辛五哈哈大笑……乐正中脸一沉,问:你笑什么?辛五仍在笑,笑完说:我那几位同伴,提起奈何天使吓得发怔,可知你们的江湖声威是如何惊人了。
既然我能跟着你们闯天下,我还怕你去查我的根底?干脆我就带你们到黄山看看,可好?乐正中老奸巨猾,精明老练,居然阴沟里翻船、冷笑道:你少打歪主意,想让你那位大叔救你么?不要梦想了。
从今起,你改名为乐正宏。
什么?要改名换姓?你算了吧?他大叫。
乐正中咯咯笑.说:改名换姓之后,你便是奈何天的人,没有人会怀疑你的身份,你那位大叔也不会找得到你了。
吴倩倩是老夫的得意门人,她将是你的妻子。
因此你便名正言顺是我乐正家的人,奈何天的未来门主。
这是奈何天的规矩,这几天我得好好教你。
他已恢复真力,缓缓站起说:你倒是一厢情愿呢!他又指指玉凤符贞,冷笑道:你夫妻俩年不过半百,日后养了儿女,我这未来门主身份,不值半文钱。
玉凤脸一红,转首他顾。
乐正中脸一沉,猪脸掠过一抹难以言宣的愁怅,一字一吐地说:老夫已预定你是日后的门主,没有人会与你竞争。
这是天意,你不必多问。
好吧!不问就不问,日后即使有人竞争、我也当仁不让。
他大声说。
你愿意了?乐正中问。
我为何不愿意?你说过的,种庄稼没出息,能有人扶植。
我为何放弃日后雄霸天下的机会。
乐正中大喜,得意地笑道:好,一言为定。
我看你与不倒翁的爪牙动手,下手冷酷无情。
便知道你是个不甘人下,野心勃勃的人,正是江湖上上可多得的好人才,果然被我料中了。
过几天等我的伤好了,咱们就动身返家,重整奈何天。
办完几件重要大事之后,再重开山门昭告江湖。
天色不早,可以歇息了,记住熄灯。
在咯咯怪笑声中,玉凤扶了乐正中出房而去。
你不走?他向吴倩倩问。
吴倩倩娇羞满面、但喜气滚滚,掩面说:我已是你的妻子了。
什么?他讶然问。
你不是已经应答师父了。
哦!原来如此简单。
吴倩倩一口吹熄了灯火。
幽幽地说:辛爷,我真害怕你刚才站起来时与师父翻脸拼命。
他嘿嘿笑,说:毒药在体,我不傻。
你师父说。
要办几件大事再重开山门,是什么大事?铲除奈何天的仇家。
哦!辛爷,不要谈这些。
吴倩倩说,牵他的衣角将他拉下并肩而坐。
不谈这些,谈什么?他信口问。
其实,他正在思索自己的处境。
吴倩倩偎入他怀中,投怀送抱,娇喘隐隐,吐气如兰。
他心中一荡,猛地抓住吴倩倩,哼了一声、说;你们这些江湖人,惯会用这种手段,在要人办事之前,先赏一个女人,便可役使自如了,哼!一阵粗暴的迸发,一阵激情的冲动,揉合着心底满腔的委屈与恨意,他将吴倩倩掀倒了。
辛郎……吴倩倩恐怖地叫。
可是,这可怜的姑娘毫无机会,无助地低声饮泣。
终于,他发现有异了。
他讶然问:怪事,你哭什么?你们不是心愿已偿了么?吴倩倩断断续续地低声哀怨地说:辛郎,我……我怕,我……我要告诉你一些事,不……不要伤害我。
到底……轻声,小心师父师母听到了。
好吧!轻声些。
你说,到底谁伤害了谁?用毒药的是谁?用迷香暗算我的是谁?你说呀!到底谁是受害的人。
他附耳恨恨地问。
这都是师父的主意……你……我是不得已的。
辛郎,你知道么?我……我愿将清白的身子交给你,但……但你得带我走。
带你走?是的,一回到奈何天,他们便会将你的脸容毁去,让你变成一个丑怪人。
什么?这是奈何天的规矩,奈何天的男人,必须是又丑又怪的,女的则必须有八分姿色以上。
辛郎,我不要你变成个又丑又怪的人,因此……因此必须带你远走高飞?是的,这是你我唯一的生路。
哼!你想试我么?天啊!你……辛郎,我……我爱你至深,我要好好过正常人的生活……鬼才相信你的话。
吴倩倩长叹一声,不再抗拒,惨然道:你既然不信,我只好认命了,只求你不要将这些话告诉师父。
不然,我的身子给了你之后,你杀了我吧!死在你的手上,我在九泉之下也暝目。
久久,他感到怀中的胴体不住战栗。
一咬牙,说:小女人,你师父说过,永远不要信任陌生人。
吴倩倩绝望地叹息,凄切地说:我以为我已找到了足以托付终身的人,岂知……唉!你……你会后悔的,你会……会后悔的……这一夜,他心情紊乱难以入寐。
身旁,吴倩倩温香软玉似的美好胴体,蜷缩在他身畔含泪睡着了。
而他却整夜睁着眼睛发呆。
思潮起伏,心潮澎湃、对于自己的处境,不断作种种可能的揣测。
不管怎样,他对目前的处境深感不满,而解脱却无从着手。
除非他能获得解药,不然绝对无法摆脱目前的困境,他除了死心塌地追随乐正中之外,别无他途。
四更天,他听到了声息。
但不以为意,猜想是乐正中夫妇昨晚曾经出去过,这时方悄然地返回。
五更天,是他练功活动手脚的时光,这是他保持艺业精进的不二法门苦练、不断苦练。
他悄然起身,轻手轻脚从小窗钻出,在楼前的小林中活动。
他知道乐正中夫妇,正躲在暗处监视着他。
直到东方发白,才满身大汗地返楼,仍从窗口钻入。
在暗中监视的乐正中夫妇,总算未出面打招呼。
晓色朦胧,吴倩倩仍熟睡未醒。
他无声无息地走近,悄悄地坐下。
看到吴倩倩眼角已经干了泪痕,他感到有点不忍。
他轻轻摇头,心说、这小女人,昨晚她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她的眼泪,是不是流给我看的?他在想:到了奈何天便要易容,变成一个丑怪的人,可能么?乐正中曾经说过,成了奈何天的人,便不怕有人认出本来面目了,那么,吴倩倩该可信。
吴倩倩说,要办的大事是铲除奈何天的仇家,那么,他得做奈何天的刽子手,去诛杀一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人,这岂不是有违他自己的意愿么?愈想愈感到不安,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轻轻拉上夹被,盖住吴倩倩裸露在眼下的胴体。
他开始对吴倩倩的话动心,吴倩倩的话似乎重新在耳畔幻现,如泣如诉的语音似乎比昨晚还要清晰:辛郎,我不要你变成个又丑又怪的人……带我走!带我走……吴倩倩被他盖被的动作所惊醒,一惊而起。
看到了他,羞得像受惊的小鹿,钻回被内,将被掩住裸露的胴体。
闷声叫:我……我要起来,请……请你转过身去……他抱住这受惊的小女人,贴耳低声问道:你能弄得到解药么?吴倩倩先是一楞,然后战栗着说:我会去找人配药,只要我们能在十天内赶到湖广岳州府,便可找到解药。
那是不可能的。
可能,我们昼夜兼程赶路,为了你,我吃得了任何苦,一天一夜赶三四百里应该可以办到。
如果有意外呢?不,这样太冒险了,我可不愿用生命来打赌,你师父师母身上带有解药么?这……即使有,也不会给。
我问你他身上带有么?据我所知,只有普通的解药。
那是一种金黄色指头大的丹九,只能压下毒性发作,不能够拔毒,真正的解药,放置在奈何天。
真正的奈何天在何处?在浙江天台山白石谷。
他不再多问,闭目沉思。
辛郎,你拿定主意了么?吴倩倩问。
他虎目生光,语气坚定地说:是的。
吴倩倩喜极而泣,问:今晚就走么?他摇摇头,说:不,这里到浙江,需要一个月以上脚程,就是说,我还有一个月的机会。
辛郎,事不宜迟,迟则有变……不要怕。
必要时,我向你师父讨取普通解药救急,再往岳州并不晚。
可是,师父不会给你……哼!他会给的。
吴倩倩脸色凛然。
一字一吐地说:辛郎,我不要你向师父讨解药。
咦!你……因为你比我师父的艺业强不了多少,再加上师母,你的胜算不多,我不希望你去冒这个险。
再就是师父,师母养育我十余年,虽则待我刻薄寡恩。
但我不能忘本,宁可他不仁,不可我无义,你如果伤了他们,我这一辈子将受良心的折磨,一辈子……算了,我不听这些话。
他烦躁地说。
辛郎……我不要听!他大声说.站起身在室中不安地走动。
吴倩倩吃了一惊,惊恐地倾听邻室的动静。
幸好邻室声息全无,大概乐正中夫妇尚未睡醒。
她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长气,说:辛郎,我要起来准备早膳了。
他背转身子,叹口气说:你准备吧!我要到农庄走走,告诉我那几位朋友,农庄送给他们,我不会回来了。
是的,辛郎,应该去交待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