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牌正,翻云手匆匆赶到。
这位老江湖果然不负所望,不但已将北溟四老的藏匿处查明,而且带来了三位朋友,以及令人振奋的消息。
据翻云手说,罗龙文并未随船驶南昌,曾与等在南岸的南荒八魔冲突,九龙筒射毙了两魔,逃向南下大道。
再就是一僧已到了汕港村以北一带,仍在搜索严府余孽,拷问金宝的下落,并且已查出中州三剑客曾在附近现身,誓寻三剑客较量,清算旧怨。
柴哲大喜过望,立即启程南下。
翻云手在黑道中是个手面极广的人,朋友众多,三教九流皆混得开,他坚持与柴哲同行,保证负责与江湖朋友联络,反正八爪苍龙已不追究四川的反牢劫狱案件,只要不进四川,他无所畏惧。
柴哲正需这种人才。
自然皆大欢喜。
六个人悄悄过了劳家渡,放开脚程南下。
姑娘仍然穿着男装,披上一袭青衫,成了个玉面朱唇的美少年。
她带了柴哲夺来的宵练剑。
柴哲则佩了原是她的宝剑霜华,翻云手是村夫打扮,以仆人自居。
缥缈神龙父子师徒三人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南岸两里左右,左面有一条小径蜿蜒伸展,伸人一座小山的南端。
站在小山顶端,可以一览湖对岸东北角的贺家湾。
山西是树林密布,东南一带是一大片荒原丛莽。
那时人口稀少,虽是湖滨,仍然人烟稀少,荒地辽阔,只见禽兽罕见人烟。
翻云手一马当先岔入小径一面说:绕过山南半里地,有一座樟树林,他们就在那里面落脚,并不避人耳目,而且似乎有意让人看到哩!远远地,便听到体林中有人声传出。
柴哲一怔,说:是无为居士的声音,他像是被困住了。
声落,脚下一紧,向樟树林飞跃而进。
人林五十丈,便看到枝浓叶茂,而林下光秃秃的林影中,坐着十个人影。
每一株樟树皆粗有三人合围,挡住了视线,不易看清是些什么人。
他脚下一慢,神色肃穆地说:如果翻脸动手,切记不可加入,让我一个人应付。
树林中共有三拨人,四个相貌阴森的怪老人,和一个穿青衫的高年儒士坐在北面。
一僧般若和尚与六名心腹手下坐在东南角,其中有沧海客公孙罡、八步追魂鱼祥、人屠江汉。
另一拨人坐在西南角,八方风雨雷振声,无为居士的孙女飞花姹女解翠华,共有六人。
除了北面的五个怪人脸含微笑外,一僧和无为居士的人,皆脸色苍白,偌冷的天气,居然额上冒汗。
中间,直挺挺躺着三个人,似已停止了呼吸。
无为居土,浑身在战抖,十个指头似要扣人树内,显然受到了痛苦万分的折磨。
飞花姹女手按剑把,一而再作势扑上,却被同伴所阻,示意她不要妄动。
高年儒士看到有人快速地赶来,手拈灰髯大笑道:哈哈哈,又来了一批看热闹的人,妙哉!六人飞纵而至,缥缈神龙脸色惨白地低叫:北面的人就是北溟四老和毒王。
北溟四老,是山东的四个武林老怪物。
北溟,指北海,就是登州府以北的勃海。
这四个老怪物性好渔色,但却从未犯奸杀案件,他们找女人像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为人虽无多少恶迹,但万恶淫为首,因此不为世人所谅,他们也不屑与武林人往来。
四人以年序分,为首的是井期,其次是段望、富玄、巫极。
他们足迹甚少履临大江之南,在北地论技击,连崂山的长春派弟子也避之惟恐不及。
毒王于诚,更是江湖朋友耳熟能详的人物,号称毒祖宗,是个亦正亦邪的怪人,喜怒无常,极端难缠,没有人敢惹他,但他看不顺眼的人,他便会手痒把对方弄个不死不活。
井期怪眼一翻,不悦地对缥缈神龙叱道:时辰未到,你前来有何用意?老夫为人最重视约期,你是不是想找死?前辈……缥缈神龙悚然地说,语不成声。
即使你已知道金宝的下落,也不可以提前找来报信。
晚……晚辈……你带了人来,是想在太岁头上动土吗?柴哲举手示意,请乃师退下,上前谈谈一笑道:老前辈,这里不是约会之地吧?当然不是。
那么,尊驾怎知咱们是应约而来的?你们能来,我们为何不能来?笑话。
柴哲的话口气极为强硬,语惊四座,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飞花姹女惊叫道:柴兄弟,赶快离开。
井期已经一蹦而起,厉叫道:兔崽子!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话?咦!你们不是北溟四老吗?老家伙,你白活了一大把年纪,出口伤人,真是老而不死谓之贼也。
不但井期勃然大怒,其他三老和毒王都变了脸色,倏然站起,脸上杀机涌现。
缥缈神龙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云笙姑娘却喜悦地微笑。
一僧不住摇头苦笑,自语道:好小子,你比我还要狂,难怪在西番你敢向我叫阵,这次恐怕你要倒霉了。
井期怒火如焚,急步欺近。
慢来慢来,你那么冒失鲁莽,像是毛头小伙子般冲动?你要打架,咱们先把话说明,小可奉陪,决不食言。
柴哲笑嘻嘻地说。
小畜生,说吧,说完了老夫要活剥了你。
井期仍然怒火冲天地叫,但居然止步不进,似被柴哲的神色所慑。
你年纪太老,年老气衰。
而我年青,年轻力壮,打起来别人会说我少壮欺老,等会儿小可愿让你占先,以示公允。
你们扣留的两位姑娘,是小可的师妹,兄妹情谊深厚,小可不得不来。
再就是有关金宝的事,运金船已被湖寇弄沉,谁也没有到手的福份,许多人连船也没有见过,便冤枉地丢掉了性命,因此,无可奉告。
你说完了没有?井期厉声问。
说完嘛,并没有完。
老夫不听了,你得死。
你们这些人,全得死。
不错,咱们这些人全得死,世间的人谁又不死?彭祖活了八百八十岁,同样是死,如今安在?好,废话少说,你我辈份不同,胡打乱杀你并不见得光彩。
这样吧,咱们赌个东道。
你如果不敢,申明好了,小可不愿勉强。
赌什么东道?你们四老可举出两个人来,每人在小可胸腹间攻三掌,在下不还手,小可被打死了活该。
如果不死,另一老站在原地攻我三剑,活动只限一尺,反击也只限三招。
如果无奈我何,你们将两位姑娘释放,咱们各走各路。
如果你们认为不公平而不敢赌,即作罢论。
你小子简直在找死,狂妄得不像话。
找死是我自己的事,不劳费心,只问你们敢不敢赌。
咱们赌了。
老二段望怪叫。
柴哲击掌三下说:击掌为证。
井期也击掌三下说:你准备接老夫三掌。
且慢!小可还有事情请教毒王,他也是当事人。
毒王桀桀一笑,阴阴地问:你想找我毒死你?不成,老夫得将这些人整服了再说。
他们全都被老夫用毒制住,目下正一个个地找快活。
老夫倒要看这些江湖顶尖儿高手,在痛苦的煎熬下到底会不会屈服招供。
哦!原来你要迫供,迫什么供?柴哲问。
同一件事,金宝的下落。
他们同样不知道。
他们是劫金群雄中的高手名宿,怎说不知道?你迫死他们也是枉然。
小可也要和你赌个东道。
你有几条命?见你的鬼。
即使你赢了四老的东道,也赢不了老夫的毒药,不和你赌。
姑娘突然上前笑道:那么,小可和你赌,你不会说不敢吧?什么?你这水葱似的小娃娃和我赌?毒王讶然问。
不错,我吃你一味毒药,如果我不死,你解了这些人的毒,咱们哈哈一笑各走各路,如何?云笙,你……柴哲大惊地叫。
姑娘却摇手相阻,笑道:我的内功火候已经炉火纯青,用内功迫出毒药当无困难,不必替我担心。
毒王冷笑一声说:你小小年纪敢夸海口,真是自寻死路,老夫赌了。
井期不耐地叫:小子,桥归桥,路归路,咱们先赌,你准备了。
柴哲立下桩,从怀中掏出竹萧和竹筒,拍拍胸膛说:怀里没有钢板铁甲,老前辈动手吧!井期吃了一惊问:你这把萧从何处来的?神萧客老爷子所赐。
你……你是他的门人?不,连寄名弟子也谈不上,但却有授艺之恩。
咱们不能赌了。
井期懊恼地说。
怎么?你敢赖不成?算了算了,你赢了。
神萧客是咱们四老的救命恩人,咱们岂敢对你无礼?箫借来看看好不?柴哲大喜,将箫呈上笑道:老前辈,赌了你老人家准输。
井期正在验看竹萧,不悦地说: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老夫不如你?小可并无此意,只是身上穿了白兕背心,宝剑不伤,掌力自然无妨,所以说老前辈必输。
再就是比剑,小可站在丈外递剑,怎会输呢?只怪老前辈在盛怒之下不加思索,恕小可使奸。
对不起。
井期将萧递过边说:神萧客大概把精灵古怪的绝招全教给了你,油嘴滑舌,小心我磨你的头皮。
你有白兕背心,其他两宝呢,从实招来。
老前辈仍不死心?并期嘿嘿笑,但老脸微红,低声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老人家一生别无嗜好,就丢不掉老毛病,我要那卷密宗和合秘法,保证不用为非作歹。
你年轻,要来无用,反而伤身败德。
送给我,四老替你赴汤蹈火,怎样?柴哲将竹筒递过,笑道:一言为定,请四位老前辈到袁州府等候,多则三月,少则一月小可前来相会,请助小可剪除严贼的羽翼。
图在简内,请过目。
井期大喜,看也不看地揣入怀中笑道:一言为定,袁州府见,呵呵!你还得和毒王打交道。
毒王一直在侧旁听,脸色已恢复原状,笑指姑娘问:小娃娃,你凭什么敢和我赌?鹤顶红、牵机药、鸠,无一不是入口封喉的剧毒,你的内功禁受得起?真是荒唐。
小可昨晚吞下一颗天下至宝解毒灵珠,所以敢赌。
姑娘笑答。
解毒灵珠解不了腐蚀性的毒,入口咽喉毁,纵有灵珠,也将成为残废。
小娃娃,你知道你冒了多大风险?毒王苦笑着说。
柴哲长揖为礼,笑道:小可深感盛情,容后图报。
但不知老前辈有何见教?你送我那颗黑珍珠,我与四老偕行同赴袁州,舍得吗?柴哲取出珠盒双手奉上说:小可遵命奉敬,尚清笑纳。
你真舍得送?毒王讶然问。
老前辈可以打开验看。
毒王打开珠盒,放在鼻端轻嗅,笑道:果然是此物。
哥儿,你等于是送给老朽十年阳寿,谢谢。
这珠……老朽与毒药为伍,体内淤积另一种致命毒质,必须用此珠方能溶解毒质排出体外,为此物老朽几乎走遍了海角天涯,无如天下只此一颗,却深藏官庭大内无可奈何,听说此珠已落在严贼之手,我正要去严府闹他个天翻地覆呢。
毒王一面说,一面将珠一口吞掉,取出一包解药递给姑娘又道:这是解毒药,你留一半备用,另一半可解救那些家伙。
哥儿,两位姑娘藏在右首两个树洞内,交给你啦!咱们要上路,日后袁州府城见,不见不散。
井期喜悦地叫,五人匆匆走了。
柴哲无意中得了五个帮手,喜不自胜,接过姑娘的药包,请姑娘与两位师兄去救两位师妹,他自己分别解救一僧和无为居士一群人。
一僧与无为居士两世为人,万分感激地向两人道谢。
柴哲将一僧请至一旁,将中州三剑客正着手铲除严府爪牙的事说了,力劝一僧放弃与三剑客的意气之争,免伤和气。
一僧情面难却,一口应允。
同时自己也希望到严府走走,严府金银珠宝堆积如山,不走一趟心实不甘。
无为居士祖孙俩本就对柴哲极有好感,自然也自告奋勇走一趟袁州。
彼此约定后会,一声珍重各奔前程。
缥缈神龙心灰意懒,要赶回湖广与家小团聚避世隐居,要爱子带领师弟妹,随柴哲至袁州效力。
但柴哲委婉地拒绝了,他不希望师兄妹被人唾骂,先前是严府的人,反过来打击严府,道义有亏。
他将大师兄程忠被叶局主的人马点倒在汕港村的事说了,要师父速至汕港村找程忠,务必速回湖广,日后再留后会。
缥渺神龙无奈,只好叮嘱珍重而别,带着爱子及门徒走了。
八方风雨会袁州,注定了严贼父子败亡的命运。
一双爱侣在翻云手的引导下,南下第一站是都昌。
可是,翻云手的消息灵通,罗尤文却逃得更快。
一追一逃,经过多次危机千钧一发的接触,罗龙文就像丧了胆的老鼠,被柴哲迫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累了不少好朋友送死,从江西追到南京,再绕道往回逃,最后走投无路,仍然逃至袁州严府托庇。
仲春二月,柴哲三人到了南昌府。
林御史大人仍在九江勒兵坐镇,栗析与郭谏臣两位推官大人的兵马,化整为零向袁州秘密邀赶。
江南岸的巡按大人,也带了兵马以巡泛为名,浩浩荡荡徐徐西行。
柴哲与姑娘受领诸位长辈的密计,在几位长辈的襄助下,先一步昼夜兼程,从水路先到临江府,再就陆路化装易容奔向袁州城。
袁州府城,是赣西最大的一座城地,北枕秀江(袁江),城周八里,四座城门,东西南三面筑有深壕,易守难攻。
严嵩老国贼是东面的分宜县人,但分宜县小得只有四五条街,城周两里二百二十四步,站在东门大叫一声,西门外的猫也会吓一跳,因此,他的相府建在袁州城内。
从二十一年严贼害死夏言,升英武殿大学士起,至四十一年严贼罢相,二十年中,卖国弄权,权倾天下,袁州城成了严家的内宅,四座城门成了严家的大门。
目下严贼父子虽然失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潜势力仍在,谁也无奈他何。
这一年,更是变本加厉,招纳叛卒亡命,不但想东山再起,而且希望推翻朱家皇朝取而代之,袁州城管制极严,白天城中的人出入须查身份,过往商旅一律限令在北门外的码头栈房住宿,未获准禁止入城。
在城东十里的震山(马鞍山),城南十五里的湖冈山,城西南七里的坤长山(旗山),各建了一座碉寨以为犄角,城中有警,三寨同时派人声援,实力空前雄厚。
仅是城中五府,便有六千护卫和打手。
如果想以两千名官兵前往抄灭相府,不啻以卵击石。
自从岁尾鄱阳夺金失败后,折损高手甚多,死的死逃的逃,派去的人损失了十分之八,灾情严重。
尤其是黑鹰会的瓦解,等于折了一条臂膀。
三个月来,袁州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久久不见动静,民心士气又逐渐开始稳定,相府的人故态复萌,又开始鱼肉乡里了。
端木鹰扬父子恨重如山,他恨死了柴哲,志切报仇,返回相府后,积极从事重整黑鹰会的业务,三月来颇有成效。
彭孔的另一批敛财工具黑龙帮未遭波及,风声一懈他们正积极准备重出江湖,制就了大批任官的文书印信,预定下月出发。
黑龙帮的敛财方式,与黑鹰会完全不同。
黑鹰会干的是刺客,职业杀手的勾当,从中两面敲诈。
黑龙帮则分为数十小集团,带了伪造的委任公文印信,扮成从京师来的各地大小官吏,沿途向官民索贿,暗中调查各地的富豪,晚间便明火执仗公然抢劫,金银、珠宝、首饰、美女,多多益善,杀人越货无所不用其极。
两年来,黑龙帮出了不少纰漏,有些天良发现或者贪生怕死的人,抢劫时失风被当堂擒获,便―一从实招供。
目下坐镇九江的林大人,手头共有二十七宗实供的记录,副本已抄送江西巡按,人证物证皆送至南京,准备附入奏本中驰送京师密呈徐大学士徐阶。
徐大学土就是主持这次打老虎的幕后主将,副将是刑部尚书黄光升,右都御史张永明,大理寺卿张守直。
负责搜集罪证的自然是林大人,奉命执行的是栗祈、郭谏臣两位小推官。
袁州城不容许陌生人混入,先两月到达的群雄,自有办法安身,白天在城郊混迹,晚间至城内侦伺,严府的动静皆了如指掌。
主持侦察大局的是八爪苍龙,但也无法干预自愿前来相助的高手。
这些人包括一僧、无为居土、北溟四老、毒王、鱼鹰、恨地无环,与及志在报仇的南荒六魔(八魔已死其二),混江虎鲨,与在湖口被杀得落花流水的劫后余生群豪。
但所有的人,彼此心有默契,等到柴哲莅临,随柴哲进退。
这天,是春雨连绵后的一个明天,春分已过,天气已渐渐暖和,但依然罡风料峭,寒气袭人。
五个村夫打扮,带了小行囊的人,气急败坏地踏入了东门。
把门的护卫吃了一惊,惶然地将他们迎入。
罗龙文回来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
袁州城形势一紧,风声鹤唳,各处均有人窃窃私议,私议的主题是:威震湖口的柴哲可能来了。
次日一早,宜春五台之一的城西南城墙上的凤凰台,大匾额上被人贴了一张巨幅白纸,上面写着:山西柴哲出,江南相星落。
系首入都门,寄食墓园角。
语气像是出家人的偈语,笔法却出于名家大手笔。
当天,城门紧闭,打手护卫满街走,逐屋搜索可疑的人。
人心惶惶。
知府大人的衙门,已被相府所占用,改迁至府治东首的报恩寺中办公,原有的百余名僧侣,被遣送到城南八十里的仰山太平兴国寺,与北端的崇圣寺。
崇圣寺有宋朝大诗人黄庭坚的碑记,大诗人被奸臣蔡京贬来袁州,爱上了崇圣寺的竹尊者轩,这是一座幽雅的大禅林,目前已成了严贼父子的家祠,囚禁了不少高僧和玄门方土,替他看守家祠做法事。
报恩寺建自宋朝,元朝被火烧光,本朝重建,颇具规模,三重大殿,两座偏段二十余棕禅房,五六座禅阁。
大殿依旧,两座大殿却改为大堂,禅房改为公廨,后方的涤心阁,成了知府大人的官厅。
左右几栋木屋,是同知,推官、经历、知事、通判的办公要地,前面则是照磨所。
府中官吏的私第,则设在庙后街的民宅内,以保持寺庙的清净。
知府大人姓秦,他不是严贼的走狗门生,但敢怒而不敢言,委曲求全像是傀儡。
推官郭谏臣因功赴省,同知也奉巡按大人的手谕至南昌述职。
因此,秦大人不得不辛苦些,每天赶办要公,不至二更不离官厅。
严贼父子为了要利用知府大人,少不了留一份情面,不派人到报恩寺搜查。
其实公署中派有密探眼线,根本用不着查。
当晚,一阵风一阵雨,气候又转坏。
秦大人赶办了几件有关民讼的要件,交照磨所用印归档,屏退了从人,吩咐丁役锁上厅门,正待启驾返家。
两名丁役正掩上厅门,尚未上闩,门外突然响起扣门声,一名丁役叫:大人正要安歇,不许任何人打扰,有事明天再禀。
周司狱大人派属下前来禀报,有死囚越狱,十万火急,禀明大人定夺。
秦大人吃了一惊,有死囚越狱,那还了得?搞不好会弄掉乌沙帽哩,喝道:让他进来。
厅门拉开,涌入五名身穿水靠的人,青绸水靠紧贴着肌肤,只露出五官和双手,背上背了剑,胁下挂着革囊。
突然出现在灯光下,像是五个魅影,浑身水光闪亮,热气蒸腾,胆小的人,可能被吓昏。
五个怪影一闪而人,两人分别挟住惊呆了的丁役,掩住他们的嘴巴。
一人迅速将门关上,一人抢入通向内室的走道门。
两个丁役双目上翻,终于昏厥。
秦大人胆子倒不小,并未惊昏,撩起袍袂向侧厢门跑,走得太急,急掉了头上的乌纱帽。
最后一名怪影,突然阻住去路,低沉地喝道:秦大人,定下神,只要不作任何反抗或呼救的愚蠢举动,便不会有麻烦,外面已有人负责把守,反抗无用。
知府大人脸都吓青了,战抖着问:你……你们是……拾起你的官帽戴上,目下你仍是五品黄堂,必须保持尊严,请升座说话。
不速之客口气平和而略带讽嘲地说。
秦大人如受催眠,顺从地抬帽系好,失魂落魄地走近官座,战抖着坐下。
久久,方用恐惧的声音问:你……你们是些什么人?夜闯公……公堂,是何用……用意?怪人拖过一张交椅,在案旁坐下,泰然地说:我,山西柴哲,最夜打扰大人,恕罪恕罪。
秦大人一打冷战,骇然地说:你……你就是柴……柴哲?本官并……并未与壮士……大人先走走神,草民此来并无恶意。
你……胆大包天竟……竟……柴哲脸色一沉,不客气地说:秦大人,你要放明白些。
你,堂堂五品大员,一府之长,却包庇严贼父子,犯下了欺君大罪。
本官…朝廷定下圣律,二品以上的致仕官员,居家的言行举止,皆责令地方管属官吏,每岁呈奏两次。
你,明知严贼父子鱼肉乡里,作奸犯科,招纳亡命,私建五府比拟朝堂,鸣钟击鼓,白昼操兵,昭然有不臣之念,却在奏报中包庇隐瞒,显然你也包藏祸心。
……下官………秦大人魂飞魄落地叫,冷汗沁体。
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奏报不由你作主。
但你怕严贼父子,难道就不怕龙庭震怒吗?可是……你只顾眼前,不虑后果。
当然,你不是圣贤,贪生怕死人之常情,不能全怪你,草民奉命带来贵属下郭推官的手书,请大人过目。
阅后焚毁,如果走漏丝毫风声,大祸立至。
柴哲说完,探手在革囊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
秦大人一面看信,一面不住发抖,看完颤抖着说:书信确……确是出……出于郭推官之手。
但……去……去年郭推官受……受辱严……严府,会不会是……是他挟忿嫁……嫁祸,捏……捏造事……事实骗……骗我?你必须相信。
如果柴某有心陷害你,何必费事?这……本官认……认为,你们不……不能匿居府衙,那……那……柴哲冷哼一声,声色俱厉地说:秦大人,你听清了,不管你信与不信,如果你不肯,我同样可用严贼父子的残忍手段对付你。
好心给你一条明路你不领情,你难道偏要往鬼门关里闯?要想在今晚丧命?告诉你,林御史已勒兵以待,严贼父子败亡在即,最近几天密旨即将由锦衣卫护送中官押送前来,如果你不及时效命,将功折罪,名列逆臣恐将株连全族。
你不肯让我们藏匿,我们同样有地方栖身,进出袁州城如履平地,今晚咱们二十余人入城如入无人之境,便是明证。
你既然不顾身家性命,咱们告辞。
说完,推椅而起,一把夺过书信,扭头便走。
壮士请留步。
秦大人站起急叫。
你回心转意了?柴哲转身问。
但……衙中有严家父子的人……你的住处内室,难道也有严贼的眼线?这……生死交关,相信尊夫人也不至于太拘泥礼数。
咱们只留八个人,七男一女。
只须将尊夫人的侍女梅香与常绿两间房让出,白天照常活动,晚间三女共寝梅香的绣房,七男则栖身常绿房中。
其实咱们只在白天藏匿,人数经常变动,夜间整夜外出,也许另藏地处,不会大麻烦你们。
柴哲侃侃而论,口气似已将秦大人的住处摸了个一清二楚。
看来,本官已别无抉择。
好,本官愿担风险。
那么,你先走。
秦大人脱力地站起,摇摇晃晃像是大病缠身的人,精疲力尽地踉跄走了。
柴哲取出一包药散,倒在两个丁役口中,说声走,五个人闪出大门,隐入夜雨中。
两个丁役不久苏醒,茫然地关上了厅门,已忘了刚才开门时看到鬼影的事,迳自进入内堂走了。
在官兵到达之前,必须将严府闹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以瓦解贼人的斗志,一方面剪除巨孽,令贼众人人自危,自行瓦解。
严府正大兴土木,整治亭园,几乎占了全城面积六分之一的相府大花园,亭台花树全部更新,工匠共计四千余名之多,巧手工匠占全人数四分之一。
这些工匠中,几乎有一半是逃兵叛卒和江湖亡命,住在府后街百余栋侵占而获的民房中,每逢散工时分,这条街便成为城中最特殊的市场,全城也惟有这条街不禁夜市,聚酒色之大成,赌局彻夜不散,一些掳自各地的稍具姿色妇女,成了工匠们的泄欲工具,生活在人间地狱中。
由于阴雨连绵,近日工匠们有大半的人无事可做,在蒙蒙细雨中,这条街也减少了不少罪恶。
但虽说柴哲到了的谣言,闹得人心惶惶,可是,这条街并不在五府之内,工匠们不需派人保护,仍可在午夜中,看到醉态蹒跚的人走动。
笃笃笃!当当!三更两点的更鼓声,打破了沉寂。
接着。
三两声犬吠在夜空中振荡。
除了五府的崇楼中有灯光外,全城灯火全无,细雨霏霏,寒风贬骨。
府后街各住户门口没设有门灯,只有从破门缝隙中透出的一线线灯火,门内人声隐隐,不时有狂笑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传出。
街道宽仅丈余,黑黝黝地,看不清对面来的人,不时有三五个醉汉踉跄而过,大叫大嚷。
街西端出现了三个黑影,穿着蓑衣戴着雨笠,并排而行阻满了街道。
中间那人似已醉得差不多了,一面走一面叫:清明时节雨纷纷,府后街的醉鬼欲断魂,借向心爱的小娘子何处有……呕!何处有……右面的醉汉砰一声一脚踢在用右的店门上,怪笑道:哈哈哈!我寻芳客脚指这一家。
晦!开门,里面的哥儿们死光了没有?叫着叫着,又踢了两脚。
门被踢得轰然暴响,屋内人声一静,接着大门拉开了,伸出一个肥脑袋,大骂道:瞎了你小子的狗眼,你叫门是这样叫的吗?喝醉了你他妈的不回狗窝里去挺尸,在这儿……话未完,门外的醉汉一把揪住了肥脑袋的耳朵向外一带,大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敢出口伤人?肥脑袋跌出街心,跌在一个水坑中,跌了个狗吃屎,泥水四溅,狼狈地爬起,咆哮着抢回反扑。
另一名醉汉在旁伸手一扳肥脑袋的肩膀,来一记霸王敬酒,砰一声正中下颔,肥脑袋直跌至店门前,轰然大震。
你小子要打架?哈哈!老子一大拳头打遍了湘南八府,你要打架?哈哈哈!……醉汉狂笑着说,随着酒嗝声,喷出一大堆从五脏庙喷出来的酒肉。
真巧,门内刚抢出两个人,恰好被吐出的污物弄了个酒肉淋头。
什么人在滋事,属于哪一组工寮的人?被酒肉喷头的人怒口叫。
第三名醉汉恰好倚在门旁,一拳挥出加上一脚。
哎……发话的人狂叫,向门内飞跌。
他们打人?好,打他娘的狗杂种。
第一名醉汉怪叫,首先抢入门中,屋内霎时大乱,鸡飞狗走。
只片刻间,这间屋子完全变了样,门窗全毁,屋内躺了八个人,一个个头破血流,气息奄奄。
附近的人全被惊动了,观热闹的和前来镇压的人大呼小叫,街上全是人。
可是,滋事的醉汉不见了。
同一期间,严世藩的长子严鸿所住的西府,来了五位不速之客。
府西,凿地穿城引水,形成一个象征北海的大池,四周花木扶疏,亭台花树极尽奢华。
前藩,嵩贼垮台,小贼世警充军雷州卫,孙子鸿、鹄,爪牙罗龙文,班头牛信,也全被充军。
皇上念在老贼多年追侍的苦劳,仅撤职而已,同时特赦严鸿,跟随老贼返江西故里。
接着是充军的人半途逃回,气焰复张。
奴才严年也在狱中用大量金银活动,被释还乡。
严鸿自以为可托乃祖的余荫,相信几位术土的鬼话,以为自己福大命大,洪福齐天,因此更为残暴,更为荒淫。
他的父亲世藩有无数姬侍歌妓,他身边的美女更盛。
西府有百余栋崇楼飞阁,地占三座坊,等于是六条街以上的面积,里面就不知藏了多少污,纳了多少垢。
要找他藏身的地方,极为困难,但有一处地方他每天必到,那就是西府极机密,极神秘,极香艳的丛香楼。
这人除了他自己是男人以外,其余的全是艳丽如花的香喷喷娇滴滴的女人。
楼的四面相距二十丈左右,有四栋碉楼式的护卫宿舍,不分昼夜,护卫们警戒森严。
但所有警卫,皆不许接近丛香楼附近五丈以内。
即使是楼下的众女,未经传呼,亦不许登楼,违者杀无赦。
在府后街醉汉滋事之前,五个不速之客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警卫森严的丛香楼附近。
也在同一期间,六名大鱼似的神秘客,从城壕泅水沿渠道入城,顺着开辟不足一年的水道进入西海,接近了西端的水谢夏馆。
五位不速之客像是无形质的幽灵,接近了正南的护卫宿舍,绕至北面,四人两面一分,一人伏在屋角的草丛中,取出一根三尺长小竹管,瞄准穿了蓑衣的两名警卫,突然举管就唇撮口一吹,接着暴起飞扑而上。
两警哨本来靠在门楼下的大柱旁,一左一右监视着两侧,这时近端的人突然向下挫倒,无声无息地滑坐在柱下。
那一端的警哨刚感到微风飒然,刚移动身躯。
笨重的蓑衣挡住了视观,还没发现同伴有异,喉间已扣住了一只巨手,还来不及挣扎,脑门便挨了一记重击。
五位不速之客进入了碉楼,不久便重行外出,但见人影迅捷如电,三五起落便接近了丛香楼的南面。
丛香楼是一栋高有三层的八角巨型建筑,占地六亩,里面别有洞天。
八座向外伸张的大门楼,回廊的廊柱,也是合抱大的漆金巨柱,其壮丽的程度可想而知。
内行人一看便知,这是一座隐含生克的八卦奇阵。
建造这座楼,动员工匠两千,费时一年两月,监工是南昌铁柱观的妖道蓝田玉。
蓝田玉不但妖术通玄,对符录秘法尤其精妙,能驱使奇禽怪兽,豢养的一群丹顶鹤更是通灵。
严嵩老贼曾经在去年将妖道的名宗秘法及祈鹤文,附入具奏起居的奏本入呈,曾经一度获得皇上的欢心,几乎重获起用。
目下蓝田玉在宫庭,荣任左演法天师,以秘法与扶占术探获圣宠,严老贼不啻断了一条臂膀。
严贼父子被抄家后一年,蓝田玉在宫庭也因为进春药中含水银,与假传密旨交通妖道胡大顺的罪名,囚死天牢,作法自毙。
如果蓝田玉在严府,柴哲与各路英雄,恐怕连进入严府的机会也不可得哩!任何机关埋伏,必须有人主持方可发挥作用,自从蓝田玉走后,接手的是显微法师,这位妖道为人平庸,除了会几手鬼画符的妖术外,一无是处,对机关削器一窍不通,不足一年,丛香楼的大半精巧机关已成了废物,只有些笨重的机关尚能应用而已。
五位不速之客小心翼翼地通过楼外围的串地锦,刀坑,伏弩埋伏区,越过五丈宽的危险地带,绕出生门,技巧地撬开一扇明窗,由两人进入,先启开大铁门的闩架预留退路,方熟练地探进。
进了楼中,除了须小心机关以外,可说别无顾忌。
楼中全是女人,不堪一击。
楼下留了一个,其他四人悄然登上了二楼。
当登上三楼的梯口时,突然金铃声大作,整座楼梯向下崩坍。
我先上!一名不速之客低叫,突然飞升,攀住了三丈二尺高的楼口。
内缩!下面一人大叫。
手攀楼口的人身子向楼板下一贴,狂风恰好从楼口向下刮,箭雨呼啸而降,危机间不容发。
他等箭雨已竭,立即向下一翻,奋身一滚,膨一声大震,震倒了楼门,连人带门进入了楼内,力道千钧。
三层楼全部灯光大明,怪的是不见人现身,莺莺燕燕们都躲在各处秘室内藏匿,不见半个人影。
另两名不速之客同声低啸,飞跃而上。
第一名登楼的人,双掌一挥,来一记猛虎推山,嘭一声大震,推倒了一扇房门,侧身闪入。
哎……呀……里面有人尖叫,是女人的声音。
这是一间极尽奢华的香房,一张奇大的牙床,但没有帐,这里面不会有蚊蝇骚扰。
四面有珍奇的摆设,有各式各样的几椅檄案,五光十色的缦帷,如虚做幻的灯光,如同花圃似的各色盆景。
三方设有看不见炭火的壁炉,发出暖洋洋宛如阳春三月的热流,奇香扑鼻,满室生春。
里面的大牙床上,八名美女缩成一团,有三名只披了一块近乎透明的蝉纱,玲珑的胴体一鉴无遗,耸胸丰臀动人心魄,足以令鲁男子惊心,柳下惠动容。
其他五女更是吓人,浑身赤裸裸半丝不挂。
进入香房的人毫不动容,沉喝道:小畜生呢?说!怪!香房只有一道门,怎么主人不见了?看光景,严鸿刚才一定在此,床柱旁的描金妆台上放有男人的衣巾,银几上放着几杯残酒。
美女们谁敢答话?吓得花容变色抱成一团,那情景真够瞧的。
不速之客急步抢出,突然脚下一沉,下面出现一个丈大的陷坑,向下急堕。
这瞬间,第二名不速之客恰好飞跃而至,俯身一把抓住下沉的人的背领,喝声起!两人以凶猛的冲势,冲落在牙床上,把裸女人撞得尖叫着滚下床内侧。
床内壁突然内陷,旁移,出现一道暗门。
两人不假思索,拨开众裸女追入。
第三个人不跟人,撕破一条红绿锦被,顺手牵羊将一些珠光宝气的珍玩打成一包,背了便走退出房外。
整座相府数百栋楼房警钟狂鸣,各处挂起了无数气死风灯。
甲士和护卫纷纷出动,捉拿刺客的呼叫声惊天动地。
鼓声乍起,全副武装的打手,有节制地在各处列阵。
府后街正为了醉汉滋事而乱糟糟,相府的钟声和战鼓声恰好传来,四千余名工匠,像蜂群般纷纷带了兵刃涌出街心,整队候令出动进入相府捉拿刺客。
可是,正乱间,街两端同时起火,火舌冲破了房顶。
人群再次大乱,寒风凛然,细雨纷飞,云沉风恶,星月俱无,人多了,谁也不知对方是不是自己人。
蓦地,街中段传出数声凄厉的狂叫,接着杀声大起,怪啸声此起彼落,人群狂乱地奔窜,狼奔豕突,谁也不知发生了何种变故。
带队的人叫破了喉咙,却无法控制这群乌合之众,像是捣破了的蚁窝,无法收拾。
这一来,无法在有利的时机入援相府了。
五个不速之客无法追上严鸿,在楼下会合,迅速撤走,向西飞掠。
西面碉楼的护卫共有三十名,正沿花径急急抢来,双方劈面撞上了。
刺客那里走?留下投降。
领先的护卫怒吼,抡鬼头刀火杂杂冲到,劈面就是一刀。
走在前面的不速之客哈哈狂笑,毫无顾忌地抢入,叭一声一掌拍偏了鬼头刀,飞起一脚,踢中对方的心口。
护卫一声狂叫,望后便倒。
第二名不速之客超出叫:挡我死者!拿命来!叫声中,人如疯虎,剑似狂龙,在护卫们还来不及散开的片刻间,已放倒了六名护卫。
后面的三名不速之客继续前冲,三支长剑当者披靡,杀开一条血路,在其他各处的打手赶到之前,冲开人丛一溜烟走了。
到了西海旁的夏馆,树影中闪出六个穿水靠的人,其中之一低叫道: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不速之客答。
是四老和毒王吗?可是罗余几位老弟?快往西北走,此地交给我们。
追兵将到,小心了。
谢谢关照,明天见。
六个穿水靠的人是岷江墨蛟,余氏双杰、鱼鹰,恨地无环,最后一个赫然是混江虎鲨,他在鱼鹰的排解下,与柴哲化敌为友。
六个人已解决了把守夏馆的人,接应北溟四老和毒王。
等四老和毒王一走,六人同时举火。
相府虽然楼阁连云,但都是些木造建筑,春雨阻不住房屋自内向外焚烧,放起火来同样有效。
火势怒张,追兵到了。
六个人向与四老和毒王相反的方向绕海岸而奔,一面大叫:王八蛋龟孙奴才!不要再追来了。
打手护卫们追得更急,四面八方的人皆向这儿赶,呐喊声如雷。
六人正走间,前面一座花亭人影连闪,一字排开八名打手,中间两人赫然是端木长风和一名老太婆,拦住去路叫:慢来!说清楚了再走,朋友。
岷江墨蛟哈哈狂笑,扭身一跃,噗通通连声水响,六个人全向水中一跳,水花一涌,不见人影。
天气太冷,谁愿意下水追人?水底昏黑,追也追不上,何况端木长风的水性不登大雅之堂,老太婆更是不敢下水。
北溟四老和毒王从西北角脱身,前面出现了高有两丈的围墙,墙的那一边是春泉坊的百尺巷,不再是相府的地境了。
距围墙尚有三二十丈,斜刺里冲出三十余名劲装打手,奇快地阻住去路,两面一分,拦住了。
我,金角黑龙帮主郭三。
朋友,留下大名再走。
为首的打手大喝,声如沉雷,手中的沉重雁翎刀闪闪生光,在朦胧的火光下,发出耀目金芒。
毒王桀桀狂笑,站住说:好哇!原来是黑龙帮的帮主大驾到了,有你老兄出面留客,老夫深感荣幸。
我毒王毒祖宗于诚。
来来来,老夫倒想看看你怎样留下老夫。
黑龙帮拥有百余名可独当一面的高手,两位副帮主刘相谊,洪斗,更是艺业出众,勇悍如狮。
而香堂法主段回,更是可吞刀吐火,妖术通玄的妖道,驱神役鬼法力无边,工于心计阴狠恶毒,黑龙帮上自帮主下至帮中的小跑腿,无不畏他如蛇蝎,敬之如鬼神。
郭帮主一听来人竟然是无人不怕的毒王,吃了一惊,身不由己打一冷战,本能地移向上风,大喝道:用毒弩射他。
声未落人便暴退,未曾交手先已丧胆。
应声纵出八名打手,每人手捧一具匣弩。
不等打手们发射霸道的匣弩,毒王已一声长啸,向北面飞纵,大袖迎风急挥。
四老也同时后退,两起落便远出五六丈外,向下一伏,弩箭力道凶猛,而且一发九技,四老虽气功到家,内力惊人,但也不敢冒险以身试管,怕弩匣中藏有可破内家气功的暗器,黑夜中不能逞英雄。
箭如飞蝗呼啸而至,越顶而过,啸声尖厉刺耳。
蓦地,两名匣弩手向前一栽,爬不起来了。
接着,又有三名倒下啦!屏住呼吸退!郭帮主大叫。
三名匣弩手不待吩咐,已先一步退回,手忙脚乱地地装箭。
匣弯这玩意好是好,只是必须发后重装,一发不中,本身便相当危险。
有些巧手机匠可制连环匣弯,但体型大,不适合江湖人使用,而且也携带不便,故少人问津。
毒王一声怪笑,从侧方急冲而上。
郭帮主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屏住呼吸急迎,雁翎金刀风雷骤发,幻起一道令人眼眩的光华,以雷霆万钧的声势,迎着毒王攻击。
铮铮两声暴响,刀剑凶猛地接触,暴出一阵火星,两人一触即分。
郭帮主斜退八尺,突然双脚一点,远纵两丈余,方敢呼吸,然后再次屏息飞扑而上。
如此屏住呼吸相搏,一沾即走,岂能持久?毒王大笑道:许你拚三招。
铮铮!两人再次一触即分,似乎势均力敌。
两次接触,郭帮主已知糟了,心中雪亮,自己每一次皆用的是拼命的打法,每一次皆用了全力,却占不了丝毫便宜,万一对方不硬接,而用虚招缠住他,那时,呼吸能屏住多久?用劲出招,想不呼吸事实上不可能,三招之内如胜不了毒王,那就死定了。
他脚下一顿,进退两难。
接你的第三招,来呀!毒王怪叫。
北溟四老在远处列下剑阵,准备迎击贼众,贼众心惧毒王,谁也摸不清四老的底细,不敢冒失地冲上。
正危急间,毒王身后来了三条黑影,势如电射星飞,沿一片梅林侧方飞掠而至,叫声入耳:郭帮主,拦住了什么人?郭帮主大喜过望,大叫道:是毒王于诚和四个小辈,彭夫子快来。
彭夫子,指谋客彭孔,这家伙平时穿儒衫,以夫子自居,主持黑龙帮黑鹰会,是事实上的头儿。
他的家在相府的右邻,家财亿万,自立门户,严世藩也称他一声夫子,不敢以奴才看待他。
表面上他是个文弱书生,其实是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人。
毒王当然已经摸清众贼的底细,不在意地狂笑道:姓彭的,你也来啦!一起上好了,哈哈……笑声未落,三黑影已经到了,黑夜中难以分辨脸貌,三个人都穿了袍,浑身已被雨水湿透,也无法从衣着中分辨身份。
夫子请退,待本法主拿下这些孽畜。
第二名穿袍的黑影沉声叫。
四老的老大井期吃了一惊,叫道:于兄,咱们走,是妖道段回。
可是,已来不及了,蓦地狂风大作,似乎远处的火光突然消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怪叫声刺耳。
接着,头顶上出现了无数金甲天神,浑身裹在绿火中,挥刀挺抢凌空下搏,令人望之魂飞魄散。
四老和毒王明知是妖术,但不敢不挥剑自保,立即陷入重围,神兵前仆后继,潮水般涌到,刀枪着体,必令五人感到如中电殛,奇寒彻体,不封架更糟。
只片刻间,五人已是互不相顾,头脑昏沉,气血渐衰,出现虚脱之象,支持不住了,绝望的念头油然而生,生死关头已至。
蓦地,半空中响起一声炸雷,两道像闪电似的光华齐至,突然一合。
接着长啸声震耳,眼前幻影全消。
啊……惨叫声惊天动地,有人发出了濒死的叫号。
五人几乎同时脚下一软,精疲力竭地坐倒在泥泞中。
眼前一亮,但光华已消失,金甲天神形影全无,无数金色的纸人纸马纷纷落地,人马皆长仅三寸,毫无异处。
毒王坐倒的地方站着三个人,一个是手向天伸着的法主段回,叫号声余音已尽。
另两人是柴哲和云笙姑娘,两把神剑全贯入段回的体内,尚未拔出。
毒王神智一清,一看便知法主定是要乘机近身擒人,柴哲和姑娘恰好赶到,以喝声示警,仗神剑可以辟邪的声威,一举刺杀妖道,救了他的命。
前面远处的郭帮主带领帮众,已退至围墙下。
后面不远处,彭孔与另一名黑影吓呆了。
柴哲飞起一脚,乘势拔剑,将段法主的尸体踢得飞抛三丈外,向姑娘低叫:小妹,照顾五位老爷子,我收拾他们。
声落,身形一闪即逝,突然出现在彭孔两人的身前,叱道:通名,你们两人大概不是无名小卒。
我,山西柴哲。
彭孔神魂入窍,大吼道:果然是你这恶贼闹事,你死定了。
太爷彭孔。
另一名黑影拔剑出鞘。
大叫道:太爷刘相谊。
彭夫子,并肩上,杀!柴哲一声冷笑,手下绝情,对攻来的两支剑不闪不避,剑出八方风雷,霜华剑的光华幻化为一道剑网,身剑合一疯狂地卷入,剑芒突又向八方分张,风雷声骤发。
噗!彭孔的剑先一刹那刺中柴哲的左胸。
人声倏止,风息雷隐。
刘相谊屈膝跪下,两膝盖骨全碎了。
彭孔持剑的右手脉门,被柴哲扣实,霜华剑奇冷如冰的剑尖,抵在彭孔的咽喉下,两人面面相对,状极可笑。
你就是相府的首席狗头军师彭孔?柴哲冷然问。
你……你……彭孔含糊地答。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如果躲在复壁密室之中,我到何处去找你?你这厮……彭某已落在你手中,要杀就杀,不必逞口舌之能。
哼!在下还不想杀你。
彭孔一听口气有救,心中暗喜,急急地说:你要的是罗龙文和金银珠宝,彭某替你尽力,擒住罗龙文交给你,并奉送金珠一万。
请拿开剑,咱们好好商量。
目下在此地谈条件,不合时宜,咱们到外面谈谈。
柴哲冷笑着说,左手一带,一靴尖踢中彭贼的中极穴。
彭贼嗯了一声,噗一声跌坐在地,浑身俱软,狂叫道:救命……救……命……柴哲一掌将他击昏,骂道:原来你也是个怕死鬼,造孽钱太多,怎能不怕死?刘相谊已成了个废人,恐惧地叫:在下只……只是相府的门……门客,阁下与……与他们的恩……恩怨,与……与在下无关,饶……饶我一……一命……柴哲也一掌将他劈昏,自语道:我才不会杀你,杀你污我之剑。
围墙附近,机伶鬼郭帮主已带着贼众溜之大吉。
北溟四老与毒王并未受伤,只是力竭而已,五个人把妖道段回剁得稀烂,方在柴哲的帮助下,带了两个被击昏的人,越墙走了。
相府的五府共冒出六处人头,火光烛天,细雨压不住火势,各处仍有呐喊声传出,救人救火乱成一团。
这一夜,相府是一夕数惊,直乱至天色大明。
袁州城民心大快,但每个人虽喜在心头,却不敢现于辞色,因为走狗奴才四出穷搜,四座城门全日封闭,挨户捉拿刺客,闹了个鸡犬不宁。
一连三天三夜,城外的三座碉寨先后被人乘夜攻入,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大吉,逃回的人众口一词,说是被柴哲带了无数武林高手,里应外合攻破的。
三夜中,相府的人没有丝毫休息的机会,整夜闹刺客,怪火时起,共烧毁了数十栋房舍,全府陷入恐怖之中。
西府的珍宝被盗,东府的十余万两黄金,平空在内库失踪,中间的相府也丢了价值数十万的珍玩。
死伤的人逐日增加,每天由南面抬出的尸体,总在四十具左右。
第四天,聪明的人开始为自己打算了。
当晚,南府严鹄的府第,在二更初时便开始闹刺客,火一起,那些聪明人趁火打劫,顺手牵羊带走了不少金银珍宝,脚底下抹油,逃出相府亡命天涯去了。
第五天的夜深,第一次闹事的刺客已走,严绍庆的东府右端的倚天阁,陷在熊熊烈火之中。
除了救火的人,所有的护卫和打手,不得不找住机会喘息,各回住处养神。
中府右面的一列房舍,靠南的一栋大厦,安顿着端木鹰扬一家子。
北面的一栋大厦中,住着灵狐冯喜娘。
这儿原是彭孔在相府的当值宅第,主人已失了踪,手下的爪牙死的死,逃的逃,显得冷冷清清,死气沉沉。
冯喜娘铁青着脸,坐在大厅中,尚未更衣,浑身水淋淋地,几个仆妇正在劝她回房更衣。
厅门外突有人叫:小相国派奴婢前来传话,不通报怎行?彭夫人已经累了,任何人也不准打扰。
你回复小相国,有事明天再说。
是把门人的回绝声。
灵狐推椅而起,向仆妇说:你们自行安歇,我去见过小相国之后,便回家歇息了,不用等我。
说完,挪了挪剑把,走向厅门。
门外把门的人,仍在和传言的人争论不休,一个坚持进来,一个坚持不允。
她走近厅门,两位老仆默默地拉开沉重的中门,门外火光熊熊,可看清门外仍在争吵的人。
她一脚跨出厅门,讶然问:咦!小相国那儿,似乎没有你这个人,你是新近调去侍候小相国的吗?传信使者竟然不行礼,拨开把门人上前说:你是冯喜娘么?我,山西柴哲,给你一箭!声落箭出,铁翎箭脱手飞射灵狐的胸前七坎要害。
灵抓反应奇快,伸手接住了来箭,冷笑道:雕虫小技,还你。
声未落箭已出手,也射柴哲的七次。
还有呢!柴哲同时叫,双手齐扬,两道淡影先后飞出。
灵狐不知柴哲使奸,接了第一支箭,发觉劲道并不怎么凶猛,这种手劲怎能伤得了她?因此戒心消了一半,傲气和愤怒。
仇恨,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伸一个指头一敲,敲飞了第二支箭,顺指再敲第三支,并伸手拔剑。
同一瞬间她叫:倒!原来她回敬的铁翎散射中了柴哲的七坎要实。
也在同一刹那,她的手指敲中了第三支箭。
给你全尸!是柴哲的叫声,与她叫出的倒字同时响起。
糟了,第三支射来的不是箭,而是藏锋录,手指斜敲在录刃上,手指不见了,录一闪即入,没有任何回避的机会,贯入她的右胸,录尖透背三寸,活不成了。
哎……她狂叫,连退三步退入厅门,仍然拔剑出鞘,身形未稳,她即奋余力将剑掷出。
柴哲根本不予理会,剑尖击中胸口,反弹坠地,他仅退了一步而已。
接着抢入厅中,一把拖倒向下栽的灵狐,取回了藏锋录,抬回两支铁翎箭,在闻警赶来声援的贼人赶到前,像是一阵清风般遁走了。
其实他并未远走,藏在南面大厦的飞檐下。
不久,屋中的人全部奔向灵狐的大厦,他方飘身而下,鬼魅似的闪入了后宅。
在一处而南道尽头,碰上了两个黑影,他闪身隐在壁下轻吹一声口哨。
两个人影左右一分,传来了一声回答的口哨。
请随我来。
两个黑影现身低叫,赫然是古灵和文天霸。
两人带他转了数条秘道,在一座墙壁前站住了。
就在里面,希望哥儿留一份情义。
古灵黯然地说。
我会的,灵老,请放心。
四更初,群雄再来闹一次,你们可以乘机脱身了,不然明天恐怕来不及啦!请便,小可进去了。
会面之地在城东半里的锦绣谷,明天见。
古灵和文天霸悄然走了,他拉开一块壁砖,揪动里面的拉环,只听隆然一声,三尺宽六尺高的一段墙壁向内移远三尺停住了,灯光外泄。
他闪入壁内,转入一座精美而小巧的花厅。
银灯高照下,里面的七名老少女人吃了一惊。
其中赫然有化名闵子康的女郎,也是端木长雄的妻子。
闵子康大骇,抢至壁下摘剑。
剑的系带突然折断,啪一声自行坠地。
柴哲喝道:请勿误会。
端木老夫人,千万不要去扳动警铃把手。
你……老太婆手脚发僵地叫。
区区是柴哲,特来传信,请相信小可的善意。
你……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尊夫支持至今,已是情至义尽。
念在往昔的情谊,数天来小可极力避免与尊夫及两位少爷照面,可说已经够朋友了。
明天将是决定性的一天,生死关头,请老夫人转告会主,务必在明日离开,不然将玉石俱焚,后果极为严重。
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请珍重。
柴哲泰然地说完,倒退出室,壁门徐合,他已走了。
次日破晓时分,东门外到了五乘大轿,八匹健马,一百名盔甲鲜明的官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到城门口叫门。
八骑士是柴哲、云笙姑娘、千手修罗、龙骧、虎卫,和乌蓝芒奈山的金刀伏魔、三寨主金蛇剑、使女毓青。
他们都经过名家帮忙,替他们化装易咨,穿一式市昌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属员的服式,雄赳赳八面威风,他们的职责,是协助袁州官府办事,明里负责保护押旨中官的安全,暗中负责保护闯虎穴龙潭的栗推官。
百名官兵叫开了城门,南京来的推官带来按察使的属员,谁敢留难?江西有三位按察使,官位比布政使低一品,但似乎权力要比布政使大些,掌一省刑名按察之事,纠贪邪,惩奸暴,平冤狱,雪枉抑,以振扬风气,澄清吏治。
布政使为一省之长,但如有读职的重大过失,按察使可以直接搜集罪证呈报部院。
江西分为三道,每道分设一位提刑按察使,辖下的府州县的官吏,听说按察大人即将来巡,那些贪官污吏必定胆战心惊。
当天色大明,东门城头上的兵勇大吃一惊。
春雨初晴,天宇中云层薄,大地罩上了一重轻雾,雾影中,距城两里左右,隐约可看到一列列军帐,辕门外,三面大旗迎风飘扬。
第一面是认军旗,上面绣着斗大的一个祈字。
第二面是将旗。
第三面是军旗。
认军旗上绣的一行小字看不清,走近方可看到绣的是:巡抚江西地方兼理军务。
巡抚原来不兼军务,三年前方行定制,巡抚的职权增大了。
巡抚大人勒兵城外,事先一无所知,来得大突然,心怀鬼胎的人自然害怕。
城中骚然,相府的人心惊胆跳。
巳牌初,严府派人前往军营打听消息,被赶回城内。
巡抚大人不接见任何人。
巳牌正。
栗推官带了八名按察使的属员,前往相府拜会老相国。
严老贼父子正感到惶恐,求之不得,立即传话请见,居然加了一个请字。
半年前,本府的郭推官路经严府,被一群豪奴工匠恣意侮辱,连相府的一个奴婢,也没将一个七品推官看在眼下。
事隔半年,今天居然加了一个请字,异数,而且栗大人是徽州府的推官,风马牛不相及,何用客气?侯门深似海,九个人在门房管事的引领下,从侧门进入,经过不少房舍,方到达老贼的花厅。
在花厅接见一个小推官,在相府是破天荒的大事,得未曾有。
厅门有护卫把守,宏大缅丽的花厅中金碧辉煌,正中的长案后,虎皮交椅上坐着身材高削,三角眼,眉毛稀疏的老奸严嵩,精神倒还朗健,很难看出他是八十六岁的人。
东面的案座后,坐着小贼严世藩。
其实他不小了,已是近花甲年纪的人,父子俩权倾天下,窃政二十年,上至部堂公卿。
下至州县小官。
任何人不向他父子俩纳贿,谁也活不成。
一切罪恶,大都出自这小贼之手。
他与乃父的相貌身材刚好相反,脖子短,又肥又矮,腹大如鼓,左目有眼无珠,是个独眼龙,整个人堆在太师椅上像座肉山。
四周,二十八名剽悍护卫全副戒装,这是严府大大有名的一百零八名甲土中,武艺出众的二十八宿,仅是身上所穿的铁叶甲,也重有四十斤,可知二十八宿的真才实学如何可怕了。
严老贼是赋闲的内阁大臣,官位已失。
小贼是逃军罪犯。
郭推官大可不必行大礼,他长揖到地,从容地说:下官甫自南昌前来,特专趋府拜候,惟中公万安。
严嵩字惟中,栗推官称他惟中公。
以往,必须称老相国,不然准倒霉。
大明皇朝不设丞相,设内阁大学土,敢奏清正名为丞相的人,将受迟凌大罪,而且全家处死。
但老贼父子却要所属臣下称他为相国,称小贼为小相国。
老贼父子安坐不动,冷冷一笑。
老贼拂拂大袖说:推官此次远道而来,辛苦了,三月来,不知公忙如何?下官奉旨追剿山寇湖贼,职责所在,岂敢言苦?责官所指的山寇湖贼……下官受命南京,至黄山搜捕逃军,可惜迟去一步。
老贼脸色一沉,不悦地说:贵官就为了此事而来的?城外祁抚巡的兵马,也是因此而来的吗?栗推官的逃军两字,犯了相府的大忌。
严小贼是逃军,次子严鹄与罗龙文,也都是逃军。
如在平时,栗推官天胆也不敢说这两个字。
栗推官有备而来,并不为老贼的不悦所吓倒,谈笑道:下官确为此事而来。
但本意良善。
罗龙文在黄山招兵买马,啸聚亡命,有负险不臣之念,恐怕将累及吾公。
祁大人据说已获得线索,认为罗贼可能匿居相府。
下官恐怕吾公一时不察,收容罗贼贻下后患,因此先行趋府禀告,深望吾公及早为谋,以免受到连累。
笑话!祁巡抚他敢前来胡闹?小贼怪叫,声如狼嗥。
祈大人不得不敢,圣命所差,他岂能不顾身家性命?勒兵城外,便是明证。
下官带来了按察使大人八名随员前来。
他们皆是按察使大人的心腹,用意在表明下官已带他们前来查问过了,黎报自然呈称罗贼不曾匿居相府……哼!你认为罗龙文果在老夫府中吗?老贼大声问。
下官自然认为不在,但析大人不见得相信。
既然吾公有计较,下官倒是多此一举了,告辞。
慢着!老贼沉喝,问道:似乎你另有打算,说来听听。
下官认为,吾公近来大兴土木,工匠人数太多,品流复杂,难免引起误会,可能有人上京告变,因此方有祈大人领兵压境的事发生。
下官认为,吾公如果迅速解散那些工匠,祈大人失去藉口,必定不再追究,也许不会带兵入城。
同时,下官随即至祁大人的行辕进竭,一力担当罗贼不在吾公府中,有按察使大人的八位亲信作证,祈大人定然碍于情面,不再入城追查了。
不行!相府大兴土木,难道也犯法吗?小贼怪叫不依。
栗推官冷冷一笑说:大兴土木并不犯法,但建造楼房逾矩,又当别论。
不遣散工匠,便会引来官兵搜查,堂堂相府被官兵横冲直闯搜查,成何体统?小相国既然坚持己见。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发。
下官有要公待理,未能久耽,打扰了,告辞。
回去告诉知府,速替老夫至祈巡抚处,明白表示不许官兵入城,知道吗?下官遵命转达。
栗推官行礼告退,带着八名属员走了。
出了相府,上了轿马,返奔报国寺府衙,沿途留心各处的动静。
在栗推官的公解中,他与八骑土低声商讨得失。
诸位认清小贼了吧?他向众人问。
柴哲点点头笑道:蠢如猪,贪如狼,心如蛇蝎,这种人最阴狠险恶,但贪生怕死。
在人前会作威作福,身落死境会搞尾乞怜。
栗大人,我保证他会乖乖地跟随钦差上京等死,但必须让他怀有活命的希望。
这个……我必须与郭推官商量,他负责逮捕小贼。
大人可告诉郭大人,逮捕时不必加铐链,请他走,让他认为你们不敢得罪他,大有可为。
同时,沿途可透露他一些无关紧要的罪状,让他宽心,他便不会拼死了。
依常例,圣旨中是不会举出罪状的。
那更好办。
可惜,咱们未能看到罗贼动手找你泄愤。
他当然不敢露面,更不敢公然在相府行凶。
哥儿,你认为老贼会不会遣散那些亡命?如不遣散,袁州城将玉石俱焚,五六千贼众……他会遣散的,羽翼未成,举兵相抗未免愚蠢。
大人所说的话软硬兼施。
老贼必定上当,他不会因为一个罗龙文,而甘愿走上被牵连抄家个大罪。
请大人速派人禀报祁大人,分兵把守四门,可以吓阻罗贼随遣散的亡命混出,今晚咱们便可等鱼儿上钩了。
午后不久,先后有四千余名打手亡命,像漏网之鱼,出城四散逃命,一哄而散。
三更天,云沉风黑,星月无光。
八条疾如飞隼的人影,越城南而出,飞渡城墙如履平地,向南如飞而遁。
接着,城根下出现十八个黑影,如同鬼魅幻形,跟踪狂迫。
接着,相府中鬼影憧憧,群雄从四面八方进攻,火起了,刀光闪耀,剑气飞腾,杀声震天,直乱至天色破晓。
这一夜,相府灾情惨重,被抢走了无数金银珠宝,死了上百名护卫打手。
骚乱中,城外的大军拔营进城,却不派兵维持秩序。
城南四十里,有一座本府颇负盛名的蟠龙山,自麓至颠,计三十六曲。
近山颠处,有一座建自唐末的蟠龙古寺。
这儿只有三十余名僧侣,生活十分清苦,山西南,是一条通向属于萍乡县武功山的路。
武功山本是山寇的啸聚处,经常有强盗循路下山打家劫舍。
晨曦初现,八个黑影出现在山下。
八个人各带了一个沉重的包裹和兵刃,他们是罗龙文、郭帮主郭宁三、副帮主洪斗、贼子严珍、妖道常春羽土、白永安、家祠护法卧龙尊者、严鸿的手下第一铁护卫赤练蛇花振芳。
八人在道旁歇息,有点气喘。
罗龙文像是惊弓之鸟,坐下说:我看,不用到卧龙寺打尖了,大行大师已云游湘西,他不在,谁也挡不住小畜生,咱们只有赶快投武功山麦寨主,以免被小畜生追上。
白永安却不同意说:柴小狗怎知咱们向此地逃?也许他们还在相府闹呢!奔逃了四十里,肚子空空,不到蟠龙寺而在山下的村落打尖,不啻留下线索让小狗追来。
不错,肚子饿跑不动啦!到武功山还远着哩!卧龙尊者怪叫,这贼和尚痴肥如猪,肚子在咕噜噜怪响。
好吧!上去打尖。
罗龙文终于首肯,挪了挪蟠龙手杖说。
蟠龙古寺倚山壁而建,风景绝佳。
僧人们已做完早课,正在寺西的菜园中干活。
踏入寺前的广场,一眼便看到山门的四大金刚的脚下,挂着一条白布,上面写着四个大黑字:你来了吗?这四个字如果挂在无常鬼手中,并不足奇,在天王脚下,却不同寻常了。
罗威是丧了胆的人,骇然变色叫:不对,恐怕有……哈哈哈……狂笑震天,四个令他心惊胆跳的人,大步跨出寺门。
四个人是柴哲、云笙姑娘、八爪苍龙、总缥头金眼雕吕守正。
贼人大骇,火速转身。
糟了,身后草林丛中出来了十四个人,堵住了退路。
他们是白衣秀士与千幻剑父子、三寨主金蛇剑。
打虎将冯寰、镇八方叶沧海、三个玄装羽土昆仑三剑客太灵太玄太虚、以及北溟四老、毒王、鱼鹰。
妖道常春羽士看清了昆仑三剑客,叹口气丢下包裹说:贫道投降,认栽。
白永安却向寺门奔去,笑道:柴老弟,人引来了,没有我的事啦!咱们冲,入寺后脱身。
罗贼大叫,扭身便闯。
没有人跟他走。
柴哲站在寺门亮声叫:柴某只要四个人,罗龙文、郭宁三、洪斗、严珍,卧龙尊者与赤练蛇,你两人留下珍宝,走,没有人阻你。
贫道呢?常春羽士恐惧地问。
你作恶多端,本来罪不可赦,罚你将功折罪,行法擒下郭。
洪、严三贼,然后走你的路。
那还不简单,贫道连罗龙文也一并揭下……不,罗贼与在下还有约会。
柴哲抢着说,举步向前走。
罗龙文知道大势去矣!丢下包裹拔剑,左手握着蟠龙手杖,立下门户怒吼道:小畜生!山西道上不幸留下你的狗命,这就是约会,上!‘柴哲冷冷一笑说:侯马镇枉死的冤魂在泉下哭泣,无数被你害死的忠臣义士在九泉未曾瞑目,千千万万被你残害的沿海生灵在地狱下等你。
可惜我不能杀你,不然蟠龙寺便是你碎尸还债之地。
接剑!喝声中,拔剑进步出招进击。
罗龙文出剑虚拦,左手的蟠龙手杖突下杀手,指出叫:鄱阳一箭之仇。
五枚淬毒问心针射中柴哲的胸口,剑虹一闪,罗贼的头巾带着发结飞走了。
第二剑!柴哲低叱,剑虹再闪。
吠!罗贼厉吼,不理会柴哲的剑,奋勇进攻柴哲的双脚和下阴,身剑合一扑进,拚个两败俱伤。
但他直冲出丈外,眼前不见了柴哲的身影,只感到右耳一凉,有水向下滴,伸手一摸,耳轮不见了。
他一声厉啸,大旋身连攻五剑,势如疯虎,左手的蟠龙手杖已无针可射,却当棍使用。
攻势未尽,他感到霜华的光芒,神奇地突破他攻出的剑网,连闪两次,便感到胸前一凉,怀中掉出不少宝石和金饰。
他飞退八尺,低头一看,只感到魂飞魄落,毛骨悚然。
胸衣被划开了,怀中藏着的珍宝全部洒落。
吠他厉吼,疯狂地挥剑疾冲而上。
柴哲哈哈一笑,剑诡异地吞吐不定,身形缥缈如烟,连换三次方位,最后则闪八尺,冷笑道:在下不愿做执法人。
你的罪行,自有王法制度。
柴某要将你交与栗大人,同样饶不了你的。
罗贼的左手断了三个指头,手杖丢掉了。
持剑的右手脉门受了伤,鲜血外涌。
柴哲这几句话,不啻给他眼下一千颗定心丸,擒交栗推官,岂不是放他一条生路?他也是个贪生怕死鬼,丢下剑咬牙切齿呻吟着说:我投降,跟你去投案。
柴哲向远处的毒王招手,一面说:你很好,也很聪明,可是,别忘了天理昭彰。
声落,伸手点了罗贼的玄玑穴,又道:制你的穴道,不轻不重,不反抗便不会痛苦,运气反抗便会胸痛如裂。
现在毒王于老爷子更请你快活快活。
毒王抓小鸡似的将他抓过,一手将一颗灰色的丹丸塞入他口中,一扣牙关丹丸入腹,笑道:丹丸入腹,气海受创气功自散,浑身脱力,想碰破脑袋自杀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这海贼仅受国法制裁,没有人甘心,因此我先让你快活快活,让大家消口怨气。
现在,先割断你一手一脚的大筋,割下两斤肉,打一百荆条……饶……饶命……罗贼哭叫,泪下如雨,浑身战抖。
你叫什么?十年前兵部员外杨公继盛,不是被你们用同样的酷刑相待吗?杨公自受刑至被斩,未发一声呻吟,你这贼种竟不及一位书生,呸!你忍着点好不?受刑毕,罗贼已是气息奄奄,昏死了几次,叫号声惊心动魄。
另一面,妖道常春羽土行法擒下了三个元凶。
返抵府城,已是申时左右了。
次日一早。
相府被大军团团围住,两千官兵弓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
柴哲与三十余位青年朋友,护送郭推官谏臣与中官进入相府。
栗推官奉命缉捕罗龙文,捕严世藩乃是郭推官的责任。
柴哲与群雄先行排闼直入,舌绽春雷大吼:钦差大臣到,着严嵩父子接旨。
相府乱哄哄,中门大开,郭推官领着三名中官到了阶下,三位中官捧着圣旨直入大厅。
别看中官是太监算是半个男人,但嗓门可不小,声如洪钟地叫:圣旨下……严贼父子跪伏如羊。
除了柴哲一群草莽英雄,其他的人全跪下了。
圣旨很简单,一,捕拿严世藩和罗龙文至京审讯。
二,严老贼削藉赶出府第。
三,抄家追脏。
抄家,是巡按祈大人的事。
郭推官当堂带走了严小贼,送上了囚车。
巡按大人后到,接收了除严嵩老贼以外的囚犯,男女老幼上千,仅仅严小贼的绝色姬妾,就有二十七名。
抄家的结果是:除了被群雄所夺走的以外,还有属于老贼的金银一项,即有二百五十万五千余两,珍宝堆积如山。
属于严小贼的,黄金三万余两,白金也在二百余万两,珍玩总值六百余万两之多。
柴哲与群雄未参与抄家,他们一行老少大事已了,悄然启程西入湖广。
押上京师受审的严小贼和罗龙文,就刑时京师大震,大小官吏与平民百姓,携酒带旗前往看刑。
其中有沈炼的儿子沈襄,与及宝安曾受沈公教育的学舍子弟,高举着沈公的灵位与灵旗,号哭叫骂着看两贼引颈就刑。
严家烟消云散,亲属子侄全部充军,严珍与严年等数十名首恶,全部在袁州斩决,民心大快。
严老贼在府城附近行乞,两年后,死在他远房内侄的破屋中。
这位远房内侄是他妻子欧阳氏的族中子侄,是替人看墓的贱民,破屋就在乱葬冈的边缘,一代大奸,死得凄凉极了。
六月盛夏,三艘大船溯江而上,后面还跟着岷江墨蛟的轻舟,穿越三峡,驶入氓江直趋嘉定府。
三艘大船内,有数十位不愿在中原鬼混的江湖好汉,英雄事业在边疆,他们要在西番打天下。
其中有缥缈神龙父子师徒,有古灵文天霸白永安,有一枝花黄祥,有毒王……这位风尘怪杰,他要到西番信养天年。
柴哲与云笼姑娘盘膝坐在船首的舱板上,偎得紧紧地,没有人去打扰他们。
船夫们知趣,不向他俩注目。
姑娘掠了掠被江风吹乱了的云鬓,轻柔地笑问:哥,何思之深耶?柴哲握住她的纤手,另一手轻抚她纤柔的掌背,感喟地说:我在想,皇上的心肠,比咱们这些武林人阴险狠黑多多。
将一个曾经权倾天下富贵可拟皇庭的八十六岁老人,光着身子赶出家门,而且限制他在本乡本土求乞苟延残喘,何其残忍?这种报复未免太残酷了些,他不是曾被宠信了二十余年的权臣吗?严老贼之所以敢胡作非为,难道不是皇上一手所宠坏的?哥,你怎么想这些扫兴的事呢!我只不过是偶然想起世道艰难,祸福莫测的事而已,江湖鬼蜮,但比起朝廷政事,险恶江湖又算得了什么?哦!哥,你是不是想重入江湖创业?柴哲大笑,笑声豪迈,笑完在她耳畔轻笑道:不了,敬谢不敏,人除了活命的希望之外,还有其他的事可做呢!武林人以武犯禁,不足为法,如果学武志在行快仗义,不学也罢,每个人皆以侠义英雄自居,那将是无法无天的可怕局面,也许会天下太平,但更可能遍地狼烟血腥满地。
不谈这些,谈我另一桩希望。
哥,别实关子,告诉我好不?她亲昵地倚着他说。
我想,这不是希望和憧憬,而是真实的,即将获有的。
那是什么?那是四周奇峰插天、天河滚滚奔流,中间草原百里、山川壮丽、草木葱笼的一片锦绣天地。
那儿,春来满地奇花怒放,夏来飘荡着欢乐的歌声,秋天羊肥马壮六畜兴旺,寒冬瑞雪兆吉祥。
那儿,邻人们不论双夷蒙番,全部坦诚相处浑如家人,急难相扶持,欢乐共分享,与世无争,无虞匾乏。
啊!你说得多美哪!那就是乌蓝芒奈山。
那儿,我们的小儿女将茁壮降生、生长、开花、结果。
但他们将不是生长在温室中的花朵,他们得在锻炼中长大,要和天灾人祸奋斗,要为保有美好的人生而付出流血流汗的代价。
因为世事沧桑,天心莫测,没有任何温室中的花朵可以抗得住风霜,必须自强,方能克服困难,方禁受得起挫折打击。
笙妹,这是我的希望和憧憬的远景,你愿和我共享吗?她闭上清澈可爱的秀眸,粉颊酿红,脸上绽起稀有的、痴迷的、梦一般的神采,偎入他怀中,用只有他方可听到的声音说:哥我……我愿……两颗心在兴奋地跳动,发出幸福的共鸣。
嘉定府快到了!船艄的老舵工喜悦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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