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山悠然醒来,只感到头脑仍在昏沉,手脚乏力,像是大病了一场。
定下神,他软弱地挺身坐起。
灯光有点刺目,冷气袭人。
略一察看四周,他感到心中一凉。
凭他的经验,一看便知道身在地底的囚牢里,大青砖砌的壁,上面巨木为顶,八尺长五尺宽,一张木板床,一条又长又脏的硬棉被。
壁上,挂了一盏菜油灯。
一座以鸡卵粗铁条制的四尺高铁栅门,可看到外面所加的两斤大将军锁。
混蛋!他大骂:又被弄进地牢了,他娘的!这是甚么地方?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人来看他。
他跳下床,发现自己穿一条嫌窄了些的粗布裤,一件发臭的夹衫,难怪有寒意,头上的辫子仍有点潮湿,总算不至于结冰。
他记得,把葛佩如推下水,抢入舱救章春,岂知一钻进去,就迷迷糊糊失去知觉。
他认识那种贵重的荷包,可惜发现得太晚了。
他知道葛佩如水性奇佳,冰冷的水,也是解迷神药物的有效物品,所以把葛佩如推下水。
当然,这是赌命,万一冷水无效,葛佩如死定了。
赌当然凭运气,也凭经验。
他知道这种荷包里的迷魂药物,可用冷水施救,情势已不由他不赌,他果然赢了这一注。
但另一往他却输了。
他以为凭自己的定力,以及屏住呼吸,应该可以救出章春,再往水里跳便有救了,却功败垂成。
身危绝境,必须镇静地设法自救,他不叫骂了,定下神估计自己的处境。
唯一的希望,是用缩骨功变成老鼠那么大,从铁栅门的空隙钻出去。
人那能变成老鼠那么大?人毕竟不是神仙或妖怪。
完蛋了!他自语。
好冷,好饿。
他并不在乎冷,但饿却令他无法恢复精力。
从小铁栅的空隙向外察看,前面是横向通道左右系有吊着铁盏菜油灯。
毫无疑问地,这是一排地牢中的一间,左右一定另有囚房,也许还囚禁有其他人,但听不到声息。
章春呢?是不是也囚在左右的囚房中?小春!他再次大叫。
回声的震波骤急,他知道地牢并不大,比起吉祥庵的地牢规模小得多,但坚牢则过之。
穿的衣物全部换了,目下他是手无寸铁,奈何不了铁栅,也奈何不了那把大将军锁。
章春也许被囚在邻室,也许……他不敢多想。
他知道处境凶险,但并不害怕。
当知道对手的来历之后,心理上就有所准备,凶险也自然减少许多,所以他并不害怕。
他将手伸出栅外,抓住了沉重的大将军铁锁,一阵敲打,铁栅出急剧的震耳噪音。
喂!滚一个出来说话。
他一面用锁敲打铁栅,一面摆出粗野态度怪叫:太爷我也算是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应该受到应有的尊重,难道你们都是见不得人的货色?岂有此理!太爷可要骂人了。
先是传来启门声,然后脚步声接近。
脚步声细碎,一听便知是女人,而且是两个人。
片刻,栅前果然出现两位穿狐袄与篱丝石榴裙,年约二十出头,体态丰盈,貌美如花的少妇。
幽香阵阵,冲淡了地牢特有的臭味。
唷!张爷,你一点也不像一个风云人物。
那位右颊有深深酒窝的美丽少妇,笑吟吟地用那可以勾魂摄魄的媚目膘着他说:没有半点成名人物的风度。
去你的!他显得泼野了:当一个人被囚禁在这种鬼地方而且肚子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时,还有甚么风度好讲?你饿了?哪能不饿?如果我所料不差,最少也有三天三夜,你们没让我有一粒米进肚。
你是行家,果然是三天三夜。
岂有此理!你们……没给服解药,所以你必须昏迷三天三夜。
辛苦你们啦!他邪笑。
我们辛苦?少妇似乎不懂他的话中含意。
是呀!你们一定灌我喝水,料理我的拉撒,怎不辛苦?哦!不会是你伺候我吧?如果是……是又怎样?少妇居然脸上涌起一抹嫣红。
那我觉得非常遗憾。
怎么说?错过了享艳福的机会呀!那能不遗憾?该死的!你……哈哈!就算我该死,恐怕也轮不到你决定,决定权在你们的主人手中。
喂!贵主人是哪一方的神圣呀?他大笑:他不至于怕见我吧?马上就会派人来带你。
哼!你似乎很看得开。
少妇不笑了。
在江湖猎食,生死等闲,如果看不开,乖乖回家安份守已做良民岂不更好?晤!雷神果然名不虚传。
少妇由衷地说:被囚禁在此地的人中,有些人的名号比你雷神还要响亮但他们的表现,比你差远了。
他们怕死?至少,没有你这份生死等闲的豪气和邪气。
谢谢夸奖,喂!姑娘贵姓芳名呀?请教,我那位女伴章春姑娘呢?我不会答覆你任何问题,见了家师,你就知道会有甚么结果了。
脚步声再次人耳,异香扑鼻。
三个少妇出现,领先那位更美,更出色,碧蓝色衫裙,披了玄狐外袄,佩了剑,隆胸细腰眉目如画,简直就像一位王姬,高贵的风华令人不敢逼视。
另两位与先到的两少妇同样打扮,同样美貌动人。
弟子恭迎二师父。
两位少妇恭敬地行礼相迎。
怎么了?最美丽的少妇问,秋水明眸却落在张秋山身上。
回二师父的话。
与张秋山说话的少妇欠身答:这人自行醒来了吵吵闹闹很不安份。
快要死掉的人,不安分是情理中事。
二师父微笑,不住打量张秋山:你就是雷神张秋山?如假包换。
张秋山拍拍胸膛:我听说过你腰间的绣鸳鸯荷包。
二师父的左胁,悬佩了一个在船上杂物雄中出现的同式荷包。
哦!你知道我的身分了?咱们是同类,同类难免互相提防。
你们断魂鸳鸯卖人,我雷神买人,名称上性质迥异,骨子里意义相同,能碰在一起倒是出乎意料。
目下的情势是你们的道行高占了先机,活该我雷神除名。
这是必然的现象:有人死,有人活,强者登天堂,弱者下地狱,没有甚么好埋怨的。
断魂鸳鸯据说有不少人。
对,我姐妹五人主持断魂鸳鸯十余年,从没失败过。
我排行二,姓贝,贝灵姑。
幸会,幸会。
你是江湖十大神秘名人之一,我们是江湖七大秘密组织之一。
你失败,是因为你只有一个人。
我们成功,是因为我们人手众多,我们五姐妹不但调教出许多才貌武功双绝的门人,而且训练了许多得力的手下。
他娘的!日后我真得大张旗鼓招兵买马了,要干,就大干一场。
这年头,人多势众才能叱刹风云,才能称雄道霸,才能……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了,你这种讲究个人英雄气概的年代已经不会再来,目下谁人多谁就是强者。
你是同道,我们尊敬你。
在下深感荣幸。
把手伸出来。
哦!这……我知道你的武功十分了得,必须加上禁制,才能和你谈谈。
你是赢家。
他泰然笑笑,双手伸出栅外。
两个女徒分别抓住他一只手,拉出两面一分,勒得紧紧地他的胸腹贴上了栅。
贝灵姑神色一冷,运指如风,用劲道十足的纤纤五指,制了他的气海、神关、鸠尾三大要穴。
纤手抄至他身后,贝灵姑高耸的酥胸,隔着铁栅贴上了他的胸膛,右手在他背后一阵游动。
好香艳。
他邪笑:贝姑娘。
呵呵!我想到一张床。
你倒是风流得很呢!贝灵姑收手退了一步,媚目盯着他笑:大闹扬洲镇江,出生入死身边依然带着两位俏情妇,左拥右抱四出招摇,走桃花运的人,其他方面会倒媚的。
你想勾引我?那还用说?天下间女人很多,有几个女人比得上你美丽妖艳呀?哪一个风流豪客不想勾引你?你知道你目下的处境吗?知道,你说过,我武功十分了得。
你制了我的任脉,禁制气血之源。
背后,你共下了七枚寸长的怪针,分别制住督脉、足太阳膀胱、三焦、小肠,胆,五条经脉插入七枚针。
呵呵!你这迷人的小妖精,针上工夫真出神人入化,你的女红一定非常精巧精巧,你真该去开裁缝店,而不该干这种出卖人命的绝活。
你真不错。
贝灵姑媚笑:人如临风玉树风流,名震江湖,身在死境,泰然自若豪情不减。
如果不是为了买卖,我不要你勾引我,我会……你会像孔雀一样在我面前,展示你的绝代娇姿,你会陪我上床!该死!我真该早两年找你们。
他依然邪笑:找你们姐妹过一段神仙快活日子,我好后悔。
你也会后悔?是呀?早两年我就听说过你们的组织……你不怕?怕甚么?怕你们姐妹多?男人嘛!漂亮的女人愈多愈妙,牡凡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呵呵……一名女徒启锁开门,他昂然而出,笑吟吟地毫无惧容。
你真是不知死活。
贝灵姑俏巧地、娇媚地一指头点在他的鼻尖上,媚笑着挽了他的臂膀举步:我好羡慕你的女伴,你是一个非常懂情趣的男人。
呵呵,夸奖我吗?哦!我的女伴……你可以见到她了。
内厅并不豪华格局也小,但墙壁厚实如军垒,坚牢的小窗,沉重的厅门,关上了门窗,就是一座攻不破无门可人的堡垒。
贝灵姑亲昵地挽着他,相依像情侣般踏入厅堂,门在身后闭上了,厅中温暖如春,异香中人醉。
外面是严冬,里面是春天。
八仙桌排出盛宴,精致的餐具,可口的菜看,酒是的陈年女儿红。
四位千娇百媚的女郎在等他,美艳与贝灵姑不相上下。
美丽而又上了妆的女人,很难从面貌上看出实际的年龄,反正都美,都很年轻。
断魂鸳鸯十余年前便有了相当高的名气,那么,这五个主脑人物,年龄该已三十出头。
三十岁左右的美丽女人,正是女人一生中成熟至颠峰的岁月,也是最动人、最迷人,最令男人神魂颠倒的年龄,青春正盛风情万种的销魂时期。
在两旁伺候的年轻美丽女门人,共有十人之多,成了众香国啦!客席上唯一客人是章春。
她气色甚差,换穿了不合身的青衣布裙,倒像个操劳的仆妇,但五官灵秀的面庞,依然流露出大户人家名门淑女的风华。
她怒容满面,看到张秋山平安出现,立即怒意全消,惊喜莫名,刚要跳起来叫嚷,却被一位女郎一把按住哼了一声,警告她不许异动。
妙极了!这才对嘛!张秋山的大嗓门声震屋瓦:冲同道份上,在把我卖出去被仇家杀死之前,请我吃一顿这才合乎道义呀!主位上的美女郎柳眉一挑,凤目带煞哼了一声。
你不要装得真像个视死如归的豪客,死前撒野你得不到任何好处。
女郎阴森森地说:这里可不是你散野放泼的地方。
哈哈!姑娘,你说这种话就不上道了。
张秋山放掉挽着的小蛮腰,无所顾忌地径自就座,在章春的右首主客位大马金刀地笑吟吟坐下:我雷神能名列江湖士大神秘名人之一,当然有成为风云人物的条件,当我操刀杀人时,力拔山兮气盖世,本来就是视死如归的豪客。
醇酒美人当前,我也是追逐声色的一代之豪,哈哈!你看我像一个以放泼撤野来掩饰心中恐惧的人吗?你……你如果怕我撒野放泼,你们可以出去,让我痛痛快快吃一顿,保证不会打扰谁。
他推开上前斟酒的女人,自己斟酒:我告诉你,世间有许多人,死前连一口饭都捞不到,还不是螟目地进入枉死城?我捞到一顿酒菜,还有你们一群天仙似的美女相陪,还有甚么好埋怨的?欢喜还来不及呢!喂!拜托,能不能换几壶高梁来?饿了三天,有烈酒才能开胃哪!没有。
美女郎一口拒绝,脸色不再冷:我这里从来不招待外人,你是例外,所以没有男人喝的酒,不喝就拉倒。
在下深感荣幸。
贝姑娘,不替我引见你的师姐妹?他的手在下面轻拍章春的掌背,表示不要激动:可不要说我这个客人不知作客的规矩。
贝灵姑一直就在偷笑,显然极为欣赏他的豪放不羁。
我姓计。
主人美女郎说:你不必知道我们的闺名,断魂鸳鸯的人不求闻达,所以是江湖七大神秘组织之一。
二妹姓贝,三妹姓和,四妹姓阮,五妹姓杜。
晤!都是罕姓,计贝和阮杜,真姓?你的张秋山地真名实姓吗?计姑娘反问。
姓张没错,名有好几个。
诸位姑娘,在下深感盛情,敬诸位一杯。
这辈子或许咱们再也没有把盏言欢的机会,但愿来生咱们能有机会结来生之缘。
小春,举怀。
章春极不情愿地握杯,却不举起。
我决不敬仇敌吃喝。
章春咬牙说:我讨厌她们,我恨她们。
小春,她们能破例招待我们,已经不错了……她们到底是些甚么人?断魂鸳鸯。
那是……她们是一群出卖人命的人。
掳人勒赎?不,她们只接受买主的花红,捕捉买主所要买的人,性质上与杀手行业相同,不同的是她用活人来取信于买主。
张秋山加以解释。
人交给买主之后,必须在敝处将人处决,不能活着带出我这座断魂庄。
计姑娘进一步解释:为了保持神秘,我们必须这样做。
保持神秘?买主……买主须依照本庄的规定,在本庄指定的地方,接受断魂香的禁制,在失去知觉状况下带到本庄,完成买卖,带走死者人头,仍由本在的人用断魂香加以禁制,带至指定的地方分手。
谁是买主?章春抗声问。
你们必须见到买主才知道。
计姑娘说:买主通常由过去的客户引介,而我们从不过问买主的来历底细,只管猎物能值多少花红。
我们的花红是多少?你,不值一文。
计姑娘冷冷地说:不幸的是,咱们下手时你在场,只好一起回来。
你怎么处理我?死。
你是说……她们能让你出去宣扬吗?张秋山说:小春,这就是江湖规矩。
张兄,你毕竟是咱们的同道。
计姑娘笑笑:知道规矩,所以你能成为本庄的上宾。
好说好说。
你说,秋山的花红是多少?章看不死心,提出花红的问题。
一万两银子。
计姑娘说:先付六成,银子付清就交人。
天杀的!张秋山怪叫:我雷神威震江湖,杀人如麻,竟然只值一万两银子。
计姑娘,你简直是个消息不灵通的笨虫。
我一根手指头都可以值一万两银子。
你的胃口太小太小了。
为了区区一万两银子,你知道你们冒了多大的风险吗?哼!我们接的买卖,决不会有风险。
计姑娘傲然地说,信心十足。
真的呀?当然。
如果你们失败,你们将面对雷神惨烈的搏杀,冷酷无情的杀戮,得不偿失。
不可能有这种事发生,张兄,我已经证明给你看了。
计姑娘得意地说。
这只能说你们幸运。
我可以给你们两万两银子。
章春急急地说。
抱歉,我们不做这种买卖,计姑娘断然地说:断魂鸳鸯的信誉,有口皆碑的。
吃饱了,买主就露面?张秋问:也就是说,我的时辰到了?买主要求延期付款三天。
所以,你们还有三天可活。
妙哉!真幸运。
张秋山欣然叫:三天快活的日子,比活三百年更值得,美丽的计姑娘,我谢啦!敬你一杯,祝你活得永远年轻,永远美丽,买卖顺遂,万事如意,干!他不但干一杯,而且逐一敬酒每人一杯。
三年前,我在杭州鬼混,做了一笔买卖,净赚了三千两银子。
他笑吟吟地说:在西湖包了一艘画船,摆了三天花酒。
杭州的名门公子骚人墨客,几乎全是座宾。
三十六位酒国名花衣香鬃影,轰动了西子湖杭州城。
哈哈!今天我想起了那时的盛况……放肆!贝灵姑半羞半嗔地拍了他一掌,打情骂俏的神情极为明显:你把我们……哎呀!我该打。
他放肆地捏了贝灵姑的粉颊一把:我怎么能把你们比作名花?我没醉却说这醉话,该罚十大杯,你倒酒,我认罚。
哦!那位善吹箫的张公子是你?计姑娘颇感意外:杭州人那一个不骂你?人人都骂你是败家子妖孽。
晤!不对,那次好像共花了五千两银子,粉头们的赐赏还不算在内,你却说是三千两……好姑娘,你以为我赚多少就花多少?真不上道。
他邪笑,拍拍章春的肩膀:你问我这位女伴,我身边甚么时候缺少大额银票的?兴来时一掷千金,在我来说小事一件。
计姑娘,你失掉机会了。
我失掉甚到机会?如果你能事前找上我,送给你三万两银子,我轻而易举,我对漂亮的女人出手是很大方的。
而你们姐妹却是千妖百媚的美女。
我发誓,只要我不死,我一定要把你们勾引到手才甘心。
你别想弄玄虚。
计姑娘妖媚地一笑:你动摇不了我的,我对你这种风流亡命不感兴趣。
你对有情有义的风流公子有兴趣。
他邪笑:所以你接了长春公子的买卖我告诉你,你表错了情,计姑娘。
你……那位公子风流倒是不假,有情有义却未必。
他傲然地说:那是个伪君子真小人,他为了保持武林名门公子的声誉,只敢偷偷摸摸到处留情,而我,我就不怕那些卫道之士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可以向西湖的艳姬们打听,我对她们是否真的有情有义。
呵呵!除非你喜欢偷偷摸摸,在暗室中听甜言蜜语。
嘻嘻!你探不出任何口风的。
计姑娘盯着他媚笑:我根本不认识长春公子,他的身份地位不允许他找我这种人谈买卖,你……哈哈!我用不着探口风,反正早晚要和买主见面的。
他大笑:在买主到来前,我唯一念头就是抓住眼前的欢乐。
呵呵!有你们五位美如天仙的姑娘相陪,不尽欢才是一等一的呆头鹅。
你过来,我们排排坐好好喝。
不许人过来!章春冒火地叫:秋山,你……别吃醋,小春,他在桌下握住章春的手示意:咱们时日无多,何不开怀欢度将逝日,且尽生前有限杯?我们互敬一杯,小春,祝你永远快乐。
一顿酒,闹了一个时辰。
计姑娘五女放浪形骸,几乎把他当成亲密腻友而非仇敌。
□□ □□ □□同一期间,府城的一座古宅密室内,长春公子与江南一枝春也在小饮。
江南一枝春愁眉不展,对酒菜似乎失去胃口。
天香,我委实无能为力。
长春公子也眉心紧锁,语气中有万般的无奈:神爪冷镖也罗掘俱尽,短期间哪再筹足四千两银子?可是……除你向贵会的人请求拨发,不然……本会不可能同意拨银作收买杀手的用途。
江南一枝春摇头:除了暗杀汉奸和靼子的刽子手,本会决不借助令人不齿的凶枭帮助。
你先试试嘛!不成再另行设法。
这……你先见到贵会的负责人,再言其他,这是唯一可行之道。
断魂鸳鸯答应延期三天,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破例的事,如果届期失约,他们不但放人,而且会向你报复,后果你应明白。
永裕,不是我不愿一试。
江南一枝春沮丧地说: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找负责人。
贵会到底来了些甚么重要人物?江宁总会九老全来了。
哦!就是说,贵会将进行重大的计划,是不是要在镇江制造暴动。
我的确不知道。
江南一枝春哭丧着脸:扬州两地结盟的事失败之后,所有曾经参予其事的组织立即解散,参予的人也暂时停止主动接触,不能在短期间要求分派工作,我怎能去找他们?那……你是不是在贵会的在位,已经无足轻重了?长春公子失望地问。
那又未必。
江南一枝春叹了一口气:结盟失败,责任不在我,本会赏罚分明,我仍是会中最出色的人物,只不过暂时不参予机密而已。
好在还有三天工夫,希望在这两天半的限期内,你能找得到贵会的人,设法,不然……永裕,请帮助我……我已无能为力。
长春公子苦笑:为了筹六千两银子定金。
我已经尽了所有能力。
天香,请不要犹豫,赶快进行,这是唯一的生路。
好吧!我尽力试试。
不久之后,江南一枝春出现在至京口驿的大道上。
她后面里余,几个平民打扮的神秘客,分为数拨在后面跟进。
□□ □□ □□张秋山有点醉了,这种酒性温和的女性酒女儿红,喝多了同佯会醉,尽管他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在五个千妖百媚的艳妇轮番上阵下,他已有了七八分酒意。
酒后露真情,五女将本想看看他酒后的真面目,是不是可乱性的假英雄。
但她们所看到的,依然是风流豪迈不羁的张秋山,丝毫不以生死为念的混世豪杰。
酒已阑,宴已残。
章春气得快要发疯,但又无可奈何。
这时,坐在他身边挑战的是计姑娘。
这位断魂鸳鸯组织的龙头大姐,已经有了八九分酒,粉颊醉红,媚目流酥,发乱钗横,罗衫半解,酥胸半露,偎在他身畔放荡形骸。
恨不相……相逢在他……他时。
计姑娘举怀喝了半杯酒,挽着他的肩头,意乱情迷地将剩酒举到他唇边喃喃地说:喝我这……这半杯残……残酒,我……我将永……永远记……记住你……你的音容笑貌……哈哈!我还没死呢!计大姐。
他喝干了杯中酒,啧一声在红馥馥的粉颊上吻了一下,笑意撩人:美人儿,人死如灯灭,要不了三五天,你就会忘了我的音容笑貌,你不是适于扮演情痴的人。
你……你真的对人生毫不留恋?那倒不然。
不过,我知道甚么时候该享受人生,甚么时候该洒脱地向人间告别,从不强求。
你……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我能办到。
别逗我,计大姐。
他也举杯喝一半,也将另一半回敬:我享受过人生,我成功过,也失败过,了无遗憾。
你和我是同类,应该体会我的心情。
我如果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你会和我在一起把酒言欢吗?我……我没有你勇敢。
勇敢有多种解释,并不是不怕死就可以称为勇敢,计大组,不要为自己下定论。
秋山,你到底是希……希望在江湖获得些什么?成就感,单纯吧?没有其他了?当然有。
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四十州。
这是每一个豪客的希望和理想,是他自甘于玩命的动力。
怪不得在杭州,宴客花醉满画船。
我好嫉妒,那时你为什么不邀我?我怎知你是谁呀?又该到何处邀请你?我这里是……是长山,八十四义水泊长山,长山断……断魂庄……?天下间没有几个人知道断魂庄在长山,你要我如何寻找,总算不错,我们总算见面了。
哦!我已经了无遗憾,同类相残,这是最好的结局。
他放肆地亲吻红艳艳的灼热樱唇,把计姑娘吻得像蛇一样缠住他。
章春银牙一咬,伸手便将计姑娘推开。
没有你的事,小丫头。
贝灵姑将她抱住了:让他死前享受美好的人生,不许你干预。
你们简直不要脸。
她大骂。
你可别表错了情。
贝灵姑揪住她的领口凶狠地说:迄今为止,你这位情郎表现得令人相当满意。
假使他稍稍不慎,有利用美男计向我们乞怜的表示,他今晚将在痛苦的叫号中等死。
一个豪杰风流是本色,怕死利用女人怜惜求活却不可饶怨,你知道吗?你……你们……我们不会对他动真情,只想知道他是不是一个真的豪杰男子汉。
砰一声大震,张秋山抱着计姑娘,由于亲热得太过忘形,坐不稳跌倒在地,在地上仍然抱在一起难舍难分,放荡的笑声不绝于耳,两名伺候的女弟子,手忙脚乱要把他们分开抱起也力不从心。
好了好了,计大姐,留不尽之欢。
张秋山推开扶他的女弟子,扶起计姑娘:饿了我三天,再灌我十几壶酒,闹够了该让我歇息了吧?我……我也不……不胜酒……力。
计姑娘含糊地说。
仍然由贝灵姑陪伴他俩,进入西院的另一座秘室。
四名女弟子分别挽扶他们,三个人脚下不稳醉步踉跄,醉得差不多了。
这是本庄招待贵宾的宾馆。
贝灵姑说话依然清晰:有人专门伺候,希望你们明白做宾客的规矩,免伤宾主的感情。
晚安。
张爷如有需要,请拉门旁的拉绳。
一名女弟子说:火盆旁有热水陶缸,天黑后自有人送漱洗用的汤水来,衣柜中有两位的衣裤,请自便。
房门关上了,室中一暗。
小门小窗,坚固牢实,哪能算是宾馆?门外显然有警卫,这就是做宾客的规矩:不可随意外出走动。
已经是黄昏时光,张秋山挑亮银灯,留心察看全室,猫一样轻灵地走动,哪有醉意?章春却气虎虎地往床口一坐,醉红的面庞有怒意。
张秋山突然一口吹熄银灯,抱住章春往床上一倒,顺手放下罗账。
嘘……章春一惊,酒醒了一半,本能地挣扎:你……你……小声!他附耳低声说。
你这风流大……大坏蛋……章春不理睬他的警告,要挣脱地强有力的拥抱。
不要撒野,我……秋山,我……章春突然放弃挣扎,嗓音一变:我早就将终身托付给你,但我好害怕你爱的不是我……你这笨姑娘。
张秋山伸手掩住她的嘴:性命要紧,没有命哪还有情有爱?你……有两处秘密的观视孔,监视的人已经就位,不但可以看到房内的动静,也可以听到房内的声息。
张秋山附耳低声解释:灯虽熄了,火盆的炭火犹在,仍可隐约看到室内的动静,所以我把罗账拉下来。
哦!章奏感到自己身躯发僵,为自己表错了情而羞得浑身不自在。
她爱张秋山,爱得深沉而痛苦。
张秋山一直不曾对她有明确的表示,对待她有友情而缺乏爱的恋情,第三者介人的威胁也令她提心吊胆。
她曾经有过不顾一切、不择手段而获得张秋山的念头,但身份、教养、自尊心,不允许她放纵自己。
即使她不压抑自己的欲望,也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她是一个自视清高的美丽女人。
她无法压抑自己,就让发展顺乎自然吧!可是,居然有人监视。
一个女人与心爱的情人单独相处,自尊心与羞耻的感觉会逐渐淡薄、消逝,但如果知道有人在旁窥视,一切都不同了。
安静地睡。
醉了的人睡是正常的。
张秋山的低语令她心安。
她哪能安静?平时她对张秋山的一注目,一次轻微的身躯接触,都感得心跳加剧,如受电流刺激,而现在却在同衾共枕,微醉中相拥而眠,她觉得自己快要溶化了,生理上的刺激变化,让她迷失了自己。
你……你到底有……有过多少女人?她缩在张秋山温暖的怀中,喃喃地说出心中的怨艾。
什么?张秋山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她身上。
我……我是说,你在西……西湖……哦!那位张公子?他是两淮轮运使张宏谋的儿子。
张秋山说:三年前,我在严州府罗知府幕下任秉笔师爷,知道那位张公子的底细,那是一个颇具豪气的侠少,可不是我雷神张秋山。
哦!你骗她们……无所谓骗,各用心机,各展奇谋,为生存而各尽手段,改变对方对你的看法,你就成功了一半。
一个风流侠少,女人的感觉中是容易对付的。
原来你……不要把我看成风流浪子,小春。
你席间的恶形恶像,我……我……她们在用手段,我为何不能?你只知道我是个放浪形骸的风流豪客,却不知道我已经摸清了她们的底细。
她们身上暗藏的各种致命小玩意,我都了如指掌,连这座断魂庄神秘魔境,我也了解一半以上。
哦!秋山……她情不自禁把秋山抱得紧紧的,感到浑身起了异样的变化。
长山,是府城南面丹阳县西北的山岭,山区共有八十四条小河流,汇人周西十里的练湖。
练湖分上下两湖,上湖高四五尺,以四座水闸管制水。
下湖比运河高四五尺,也有四座闸,秋冬水枯,运河水位低不宜漕运,放湖水增高水位漕运。
现在,你知道我们身在何处吗?哦!你打算……打算如何自救。
可是,你身上的禁制……我需要时间,知道吗?这……我看过妖女的手,摸索过她们身上经脉对外力的反应,已经猜出她们所练的内功心法,也就估计出她们制经穴的绝技。
我需要时间。
我们有三天……老天爷不会给我们三天,买主随时都可能带银子来要我们的命。
你有把握……我必须试。
哎呀!试?万―……你还有其他办法吗?这……你必须设法让妖女不进房来。
咦!她们……她们是心硬如铁的荡妇淫娃,春心已动,席间人多不便,她们会来的。
我……我该怎办?阻止她们纠缠。
这……我醉了,是不是?我知道怎么做了。
她把心一横,挺身而起。
□□ □□ □□京口驿是漕船进入大江的水口,也是船舶避风涛的良好码头,栈店林立,龙蛇混杂。
天黑以前,这里的过江船只必须停泊妥当,夜间过江风险甚大,所以过江的船只不愿冒险夜航。
因此码头前后的两条市街,人声嘈杂忙碌万分。
江南一枝春扮成一个穷汉,坐在一座货栈的墙角枯等。
该摆出的记号早已摆出,应该让会中弟兄看到了,将信号传山不远处一座小店的楼上,两个跟踪而来的神秘客,从窗缝中居高临下的监视所有的动静。
夜幕降临,晚膳时光。
一个修长身影,出现在江南一枝春身侧,脚下不停继续前行。
不要跟得太近。
修长的身影低声说,脚下没停,左手打出一串手式暗号。
进人一条小巷中段,修长的身影推开巷右民宅的大门,里面黑沉沉,门随即掩上了。
江南一枝春不久便到,也推门而人。
内堂一灯如豆,三个中年人将江南一枝春接入。
情势恶劣失去控制,混乱期间,老七,你不该用十万火急的信号求见。
为首的中年人苦笑:万一发生不测意外,后果将十分严重,这是违反规矩的事,你是重要的负责人之一,不该犯这种错误的。
我也是不得已。
江南一枝春急急解释。
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得已的事?我从长春公子那些人口中,探出有关三汊河惨案的线案,出买消息给官府的人已有下落。
真的?谁?中年人讶然问。
详情还待进一步调查。
有多少线索?足够证实罪行,只等问口供。
能把人弄来?不能,只能要口供,但……有何困难?我需要紧急拨款,非钱不可。
这……要多少?四千两银子。
老天爷……值得的。
江南一枝春咬牙说:再多一位也值得。
如果消息没有价值,我负责以我个人名义归垫,不需由会款负担。
老七,你这话就不对了。
中年人正色说:咱们入会的人,谁不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为了反清复明大业,任何牺牲在所不惜。
会务的开支皆以目标为重,谁也不能保证哪一笔钱花得有价值,不管成功或失败,都没有由个人负责归垫的道理。
有多急?最好明天,迟恐生变。
能说明吗?不能,牵涉太广,所以愿意个人负责。
好吧!明天,已牌正,千秋桥西端。
谢谢,我领船前往。
要小心,关河近来有不明来历的船只出没。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告辞。
最近期间,我会找你的。
将有所举动?是的,京师传来急报,有动的迹象。
江宁的人,是不是来早了些?他们另有要事。
哦?三太子已现圣踪,可能前来此地。
三太子?他来又有何用?江南一枝春苦笑:他已经是年届花甲的人,天涯亡命早已丧了胆。
本会急于找他拥戴,能有多少号召力大成疑问,何况满帝的鹰犬遍布天下捉他,目标太过明显……不许胡说!中年人冷叱:满狗已经把咱们大明皇朝的朱家天皇贵胄,杀得几乎寸草不留,三太子毕竟是硕果仅存的帝裔,咱们举他为复明的号召,才能算是名正言顺,旗号鲜明。
我只是表示我个人的意见,这毕竟是决策人士的事。
天色不早,我该走了。
好走。
她走后不久,附近便被一些不起眼的跟线所包围。
□□ □□ □□贵宾室中,大床发出怪异而又平常的声浪。
不久之后,章春发乱钗横,赤裸的身躯仅披了一件大袄,气冲冲地掀账跳下床,在衣柜里取出干净的衣裙,进人内间洗漱。
出来时,罗襟半掩,透露一抹春光。
她的身材本来就健美婀娜,在半明灭的炭火映照下,那半露的躯体,委实令男人心荡神摇。
她干脆点上灯,房门突然无声自启。
本来就知道有人在秘密小观孔中窥伺,心理上早有准备,但突然发现有人人室,她依然吓了一跳。
虽然看出来的是女人,她仍然感到羞窘。
是计姑娘,未施脂粉,天然国色另有一分灵秀气质流露。
穿一袭绿缎绣五色鸳鸯逸地罩抱,走动间玉腿隐约映掩,显然里面什么都没穿,引人犯罪的意图极为明显。
章春气往上冲,羞窘的感觉突然一扫而空。
酥脑一挺,她的勇气来了。
这瞬间,她的晶亮明眸中,焕发出情欲的火苗,粉脸涌出饥渴的怪异神情。
你来了?她脸上的怪笑邪邪地,一步步缓缓地向计姑娘接近。
你知道我要来?计姑娘颇感意外。
在席间我就知道你要来,我也是在情欲打过滚的女人。
她居然毫无困难地说出令人脸红的话:在情欲方面,你我是同道。
晤!有点像。
天杀的,你们把他灌醉得像个死人。
她变脸大骂:明知道我和他活不了几天,你们偏偏故意剥夺我和他享受的快乐时光。
咦!你是说……女儿红根本醉不了人……饿了三天的人,什么酒都会醉。
哼!他成了病猫,把我的胃口吊得不上不下,你来了,正好。
什么正好?陪我享乐。
她大声说,三把两把除裙脱衫:我比你健美一倍,你活该做小女人……她的大胆举动,把计姑娘吓了一跳。
你……计姑娘吃惊地向后退。
你还不脱掉?来啊……她兴奋地叫,向前抓人。
你疯了?你……计姑娘怪叫:你这不正常的花痴,你……她一声怪笑,伸手便抓计姑娘的罩袍。
计姑娘大吃一惊,扭头便跑,像是见了鬼。
别走,我要我……她大叫。
砰一声大震,房门闭上了。
锁住她!门外传来计姑娘的尖叫:这拔妇要死啦!砰砰砰!她拼命打门,拉门。
扮荡妇她扮得相当成功,在吉祥庵她曾经受过熏陶,生死关头横定了心,冒险成功了。
断魂庄有不少执役的男人,船夫也都是精壮的大汉。
五荡妇有的是男人,对假凤虚凰的事毫无兴趣,被她吓跑了。
吓跑了计姑娘,她觉得双腿发软,有虚脱的感觉,危险消逝后反而感到害怕。
打不开门,她得继续做作一番,继续扮演失望中的激情荡妇,自然有一番不太过火的做作。
从观视孔窥伺的人,不断把房中所见的情形向妖女们禀报。
床上,张秋山逐渐进入生死关头。
靠精纯的修为,以精纯的先天真气打通、开启、疏导被独门手法制的经脉,是极为危险的事,稍一不慎,或者先天真气火候不够,就会岔气伤身,玄门弟子称走火入魔不死也将成为残废。
这不是他第一次行功疏解,但这一次最为费力。
天,终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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