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巷都是男人和女人,在幽暗的光线下奇形怪状。
打情骂悄,淫笑声,呢喃声……钻入一扇大门,眼前一亮。
并不大亮的灯光下,五六个香喷喷盛妆女人,和六七个气咻咻的男人,突然像触电似的僵住了,喧声倏止,男男女女皆用惊愕的目光,目迎两个不速之客。
兀鹰失了魂似的,直楞楞地往内堂里钻,口角的血迹未干,五官似乎变了形,难怪那些男男女女不胜惊愕。
左盘右折,像是入了迷官。
不久,兀鹰推开了两扇沉重的木门,眼前大放光明。
幽香扑鼻,这是一座隐秘的花厅。
人……人来……来了……兀鹰惶然地说,猥琐地、卑谦地,欠身闪在一旁。
周游缓步入厅,游目四顾。
长案旁,交椅上坐着一个美丽的锦衣女郎,珠翠满头,云鬓堆绿,脂粉盛妆掩去了岁月刻划下的痕迹,这种女人永不会将真实的年龄告诉别人。
她那一身锦绣衣裙光亮耀目,高耸的胸前,居然绣了一头五彩斑纹的老虎。
这说明了这个女人,具有天生离经叛道的坏德性,不在乎别人称她为雌老虎母大虫。
可惜,那头猛虎看不出是雌是雄。
本来嘛!似乎所有的丹青妙手,与及画虎专家,从不将老虎的性别画出来,画出来不挨骂才怪。
请坐。
锦衣女人媚笑着伸手向另一端的交椅虚指。
花厅并不大,却有十盏明灯,布置金碧辉煌,幽香阵阵,很难令人相信这里是虎穴!!锦毛虎的家。
在下周游,始娘是……周游落坐含笑问。
我就是锦毛虎,奇怪吗?锦毛虎程娥,母老虎。
绰号倒是怪新鲜的,虎能吃龙吗?他轻松地说。
我是吃银子的老虎,必要时吃条龙也并无不可。
前些日子,我这里确曾有龙光顾过,你没大惊小敝?呵呵,在下见过的更怪的。
江湖道上母夜叉骆香兰人比花娇,美如瑶台仙子,绰号却惊世骇俗。
似乎你们女人都不甘示弱,向重男轻女的世俗挑战,做反道学的急先锋,勇气可嘉。
你绰号叫锦毛虎,恐怕真的龙也会被你吃掉。
你不感到惊讶?女人提刀动剑杀人也不感到意外?是有点感到怪怪的。
你说早些天曾有龙光顾过,多少条龙?三条吗?不会在这里来一次龙争虎斗吧?记不起多少条了,反正来多少条也没关系,在我这头锦毛虎裙下,决不会引起龙争虎斗的,信誉保证。
锦毛虎喜悦地逼视着他,真像一头虎视耽耽的母老虎,叛逆的目光,情欲的眼神,好锐利,也温柔,当然也令人难测,向他偎近续问:你好像并不急于追问赤练蛇的下落?为何急于追问?他笑笑:得人钱财,祸福自负其责,他出了意外并不足怪。
对不对?他中了风,成了白痴。
锦毛虎叹口气说。
哦!在下抱歉。
他歉然地说。
他到汉阳去打听去年运送队的起宿详情,回程躺在城根下成了白痴,其中定有隐情,可能被他查出了些什么紧要的线索,他是很干练的包打听。
那是说。
他什么都没说出来?对,所以我把你请来商量,也许我会供给你一些你要知道的消息。
在下先行谢过。
今晚我很忙,你在这里住宿一宵,明天你我好好长谈。
这个……周爷有顾忌?怕人蜚语流长?我这里并不是虎穴?怕,在下就不会踏入上元巷。
他不在乎地笑笑:江湖浪人,流连章合赌馆平常得很,没几个是正人君子。
那就好,我保证你不会失望。
锦毛虎欣然说,拈起案上的小银槌,在檀木钟架上的小金锣上敲了一记。
钟声未落,后堂出来了一位薄施脂粉,如花似玉的俏女郎,一双水汪汪可勾魂慑魄的媚目,紧系周游的视线。
小春。
锦毛虎推椅而起:好好伺候周爷安歇,明日巳牌时分之前,不要来打扰我。
小婢遵命。
小春喜悦地说。
春上眉梢,转向周游行礼:周爷,请随贱妾至秘室安顿。
明天见。
锦毛虎向周游明眸一笑,带着兀鹰出厅而去。
他并未留意锦毛虎,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含笑俏立,含情脉脉促驾的小春。
相距不远,灯光明亮,他看得一清二楚。
最引起他的注意的是,小春那双出奇地明亮的钻石明眸。
一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的思想和意识都不一样.思想和意识的不同,根源于后天的教养和培育,但除了那些圣人之外,大多数的人都是凡夫俗子,思想和意识常被环境所左右、改变、同化。
天下间具有先天灵性慧根的人,如不是天才就是白痴,疯子。
这种生了一双会说话的美丽动人大眼睛的女人、出现在高贵的官宦人家,赞美她的人,必定会说她明眸皓齿,秋水为神。
出现在秦楼楚馆、人们就会说她烟视媚行,天生的勾引良家子弟的媚眼。
尽避小春目前是妓女身份,她那双清澈如一潭秋水的明眸也似乎在传情。
但在周游眼中,那是一双动人诱人但充满灵性的眼睛,一凝视一流波都与众不同。
更重要的是,这双秋水明眸似曾相识、小春在她的逼视下,突然失去了大胆轻佻的表情,匆匆转螓首疾趋壁根,取下一盏纱灯,袅袅娜娜向后堂走,显得有点匆忙。
这是一间相当豪华的秘室,深处堂奥内的神秘小天地。
在汉中这种生活艰苦的城市里,娼优贱卒住的地方以窑洞为多,所以也称这些人为窑姐儿。
像这种有罗帐,有牙床,有锦衾绣被的豪华闺房,可以算是超级的香闺了,比千万富豪的房第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春将纱灯插在壁间的灯座上,笑笑低声问:周爷,这里满意吗?床头侧,有一座妆台,那面大铜镜既光洁又明亮,旁边的几上,原有一盏光亮的精巧琉璃灯。
很好,很好,异香满室,有如江南佳丽的香闺。
他在房中间的桌旁锦墩落座,不自然地笑笑:天知道汉中府这种苦地方,居然有这种舒服的销金窟,要不是在下亲见,鬼才相信。
周爷满意,贱妾就放心了。
小春一双秀目兜着灯火转,一双手绞扭着腰间的罗帕,不知该往何处放才好。
呵呵!当然满意;满意得很,哦!你可以走了。
要我走?我……我是奉命来伺候你的。
你是锦毛虎的摇钱树?是……是的。
小春答得不太自然。
哦!这是你的闺房?是……是的。
小春的头更低了,语气更不自然。
姑娘,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正色问。
知……知道。
好。
可是,你好像并不知道,尤其不知规矩。
小春脸色一变,眼神迷乱,慢慢地走向牙床。
咦!你怎么啦?他故作吃惊状地叫:你以为一个男人一进房,就急吼吼地往床上倒吗?你……小春倏然转身,秀目怒睁。
可是,看到他那流里流气嘲弄似的怪笑,眼神一懈。
你好像忘了告诉我内间盥洗的地方,你是不是该先替我准备盥洗的物品?还有茶水呢?净面巾总该有一条吧?我……我这就替你准备。
小春急急地道,奔向内间,显得慌乱而且笨手笨脚。
周游总算有时间打量房中的景物了,他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搜遍了房中每一角落,看清了每一处足以影响行动的地方。
折腾了许久,两人再度在房中碰头。
这次他改坐在床前的雕花宽长凳上。
小春站在妆台的远角,咬着下唇儿,双手仍然在绞扭她的腰中罗巾,神色显得比先前镇定多了。
春姑娘,过来排排坐。
他含笑招手。
小春欲行又止,最后莲步轻移,走近他身旁。
他手一伸,小春身不由己被他拉得坐下了,幽香阵阵的动人娇躯生硬地挺得笔直,有些微的颤抖,而且向外移。
他放肆地揽实了小蛮腰,坏笑着说:又不是拉你下地狱,你为何放不开?哦!你还没……还没开脸?他把难听刺耳的话咽回腹中,换了文雅一点的开脸。
当然用错了典,但谁又会计较呢?入地狱就入地狱吧!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小春硬着头皮说:不要动手动脚。
哦!周爷,你要赤练蛇去打听去年运宝队的详情,有何用出息?锦毛虎不是知道吗?他信口答,伸右手扶过小春的脸颊,面面相对:小春,你的粉颊温润嫩滑,如脂如膏,为何要施脂粉污了天然国色?洗掉,好不好?这里的规矩是如此嘛!怎能不随俗。
小春在扭动,回避他的目光,眼中有阴森的杀机在闪动:锦毛虎事先并不知道,直至赤练蛇成了白痴才知道一些风声,可惜赤练蛇已没有什么好说了。
那就怪了,锦毛虎明明说知道。
他恶作剧地突然在小春的颊上亲了一吻,立即放手:小春姑娘,你对自己的香闺,好像并不熟悉!你僵僵硬硬,羞人答答,妙极了!锦毛虎真大方,萍水相逢,那天杀的老鸨婆,他竟大方得将一个黄花大闺女当作礼物送给我。
小春心里急得要上吊,羞得要跳河。
可是,她却忍下来了,秀眉一挑,作势要掴他的耳光。
他却嘶嘶笑,一把捉住了小春举起的玉手。
你……你说得多难听?小春咬咬牙说:那些人离开驿站时,本来是好好的,出城后不久,便听说闹瘟疫。
这些事,全城的人都知道,用不着打听了。
周爷,你到底要知道些什么?我要知道你为何对自己的香闺不熟悉?你胡说些什么?譬如说,床柜内装了些什么?他伸手作势伸到床内,身子往后仰。
不要动!小春拉住了他:柜内全是些女儿家的事物,你就不怕忌讳?他乘机坐正身躯,双手一收,暖玉温香抱满怀。
噢……小春惊惶地挣扎:你怎么?他及时放手,在对方恼羞成怒之前放手。
姑娘。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我知道,也许我真有点玩世不恭,但人要是严严肃肃过一生,那也是毫无趣味的事,你说对不对?小春的眼中?杀机及时消退。
你以为玩世不恭是好德性吗?小春正经地间。
只要不伤害别人,我想你也不至于反对。
你……歪理,但……你正经些好吗?姑娘,在这种地方,你不认为说些人生大道理不合时宜吗?他又开始动手动脚了:你希望我做柳下惠?姑娘,来到个花巷的男人,决不会是柳下惠,正人君子决不会来上元巷,连走路都要绕远些,虽然他很想来。
奇怪,你跟锦毛虎多久了?一年多了。
小春板他在柳腰蠢动的手:千百年来苦命女人的悲惨老故事,贫不能自给,卖身苟活。
周爷,前天来了一位客人,身上带了一颗扁扁的小圆黑石,好像刻了一些字画。
西院柳大姐看成小孩玩具丢掉,她可惨了。
怎么惨了?被那位客人打得半死,直到找回小石子才饶了她。
周爷,你在外面闯荡,必定见多识广,可知那种小石是什么宝贝,值得为此而虐待柳大姐?也许是黑宝石吧!不早了,我们熄灯就寝……还早呢!小春几乎跳起来:谈谈好不好?如说,谈谈你自己。
谈我?我没什么好谈的。
你当然不姓周,也不叫周游……姓什么叫什么并不重要。
他抢着接口:我是一个浪人,很坏,非常非常的坏,吃喝嫖赌门门精通,招摇撞骗敲诈勒索无所不为,你瞧……他为小春宽衣解带。
小春突然凶猛地盯视着他,娇躯绷得死硬,硬得每一条毛孔都收缩,每根汗毛都竖得笔直。
他恰到好处地住手,仅把小春的前襟拉开一角,看到晶莹的粉颈,和那诱人的一小角酥胸。
我还杀人。
他说,目光避开那诱人犯罪的一角玉肌。
你杀了多少好人?小春问,嗓音因刚才被解襟的不意震惊而变得僵硬,与她的身躯一样硬。
不过,浪迹江湖四载,好像只杀了一个人。
他说:伤的倒是不少。
我有一个很坏很坏的习惯。
什么习惯?我从不在不光明正大的情势中伤害对方,但有时手痒就会作弄人。
不过,被我捉弄的人,一定不会受到伤害,即使那人无时无地不在计算我,在我身上打坏主意,甚至要找机会送我下地狱,我都不会计较。
真的不早了,我们上床吧!哈哈……说话的时候,他的手就在捉弄人。
小春迷迷糊糊地躺下了,躺入他的怀中。
他伸手向床内的大壁柜,虚空连点三指。
木柜传出三声轻响,出现三个小孔。
他将小春抱上床,跳上床拉开柜门。
一个十四五岁侍女打扮的美丽小姑娘,直挺挺地往外倒,倒入他的怀中,像是沉睡不醒,或着真的睡着了。
他快速地为两女宽衣解带,只留下亵衣裤,衣裙折好放在床前的春凳上。
用被盖上两人诱人犯罪的半裸娇躯,吹熄灯火。
外面隐隐传来三更初的更柝声,不早了。
兴元老店中,二更正客店仍在乱轰轰。
周游的邻房,那位自称陶大娘的母女俩房中,来了不速之客。
她俩是由周游带来落店的,店伙皆知道周游是她们的保护人,只是弄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过,店伙肯定地相信,他们之间并没有亲属关系,两方面的行程也令人起疑。
周游的路引发自河南府,经陕西西安,终站是四川成都。
事由是探亲。
陶大娘母女的路引发自四川成都,终站是京师,但到了西安府盖了过境关防之后,随即申请返回原籍,赴京的理由是寻父寻夫,回籍的理由是路途艰险。
最后的终点是相同的:四川成都,其他都扯不到一起,原籍天南地北,沾不上边。
母女俩心事重重,在内间里灯光下!检查一些霉气刺鼻的物件,不住摇头叹息。
房门悄然而开,门闩被行家巧妙地用刺孔斜拨法拨开了,闪入两个戴黑头罩,只露出双目的背剑怪人。
母女俩听不到任何异样声息,伏在桌上全神贯注审查那些乱七八糟呕人的小物件。
娘!陶姑娘抬起头,清秀的瓜子脸上有阴霾:周大哥今晚到底会不会回来?小莲,不要为他担心。
陶大娘脸上也有不安的神情:他真是忙,废寝忘食四处奔波,消息是千头万绪,全靠他奔走,真亏了他。
都快要三更了,谁知道他目下是在何处呢?唉!内间门帘一掀、两个怪人无声无息地闪入。
大概不会回来了。
一个怪人说:他到上元巷,那是木城正派人不敢去的地方。
我们有人在半路等他,你们不会见到他了。
母女俩大吃一惊,吓傻了。
两怪人到了桌旁,先前发话的人盯着桌上的物品说:这些东西,是他白天里从坟墓中找来的?是的。
陶大娘定下神战栗着说。
死人身上遗留下来的未化物?是的。
哦!皮带扣环、臂套或腰带的铜钉、牙齿、趾甲,半朽的绸攀纽、护膝的片甲……捡来有何用处?分辨死者的身份。
与你们有关?是的。
说来听听。
妾身希望在这些遗物中,求证拙夫是否已经遭到不幸了。
尊夫是……陶景星。
原来是十八星宿的昂宿陶景星,失敬失敬。
陶大嫂,尊夫确是在那次神秘意外事件失踪的了。
找到他的遗物了?仍是先前发话的人问。
没有。
陶大娘拾起两枚铜钉放在一旁,这两枚三分图的铜钉光泽要明亮得多,没生铜绿:这是庐大爷皮护腰上的护钉,钉头刻有万字,他信佛,五分铜五分金,出于蜀王府武库军仗局名匠曹三爷之手,他死了。
三龙的赤须龙庐超群?怪人惊问。
是的。
他真死了,难怪找他不到。
怪人苦笑:想不到分辨小物件还是一门学问呢!现在,赤须龙的死讯可以正式宣布了。
陶大嫂,还能分辨其他的人吗?妾身只知道庐大爷,因为拙夫曾提起过庐大爷订制的皮护腰形状,妾身也曾见过庐大爷穿着此物,所以认得。
其他的事物,就不是妾身所能知道的了。
奇怪!赤须龙功臻化境,自诩是铁打铜浇的金钢,健壮如牛百病不侵,怎会死于瘟疫?那些丁勇弱不禁风,死的并不多,为何?妾身……你们母女俩收拾收拾,在下要带你们走。
怪人退在一侧说。
带我们走?爷台……陶大娘大惊失色。
敝上要你们,有些事要问你。
这……尊夫也是武林中的英雄人物,希望大嫂勇敢些,不要丢尊夫的脸。
怪人阴森森地说:蜀王府那些内府把式,全是些三山五岳的枭雄土霸,黑道白道绿林三路一家,把四川搞得乌烟瘴气十室九空,真有良心血性的人就没有几个。
尊夫早年混迹黑道,但总算是颇负时誉的英雄人物,在蜀王府也以明辨是非见称,颇获江湖同道的好感。
他受聘入蜀王府四年,大概他是所有人中,最穷最有骨气的一个。
冲尊夫份上,在下不为难你,希望你放明白些。
在下也是上命所差,大嫂务请听命行事。
我母女不会随尊驾离开。
陶大娘壮着胆说。
你……我母女都没练武,拙夫已名列死亡名单,身无余财,寡母孤女万里迢迢寻觅夫骨父骸。
从四川至西安,沿途风险重重,不知遇上了多少江湖好汉,他们皆未动我母女分毫。
爷台你们不会是低三下四的人,要杀我们母女俩,你们就动手好了。
陶大娘不害怕了,侃侃而论。
不要用江湖道义来扣我。
怪人凶狠地说:没有人要杀你,你们如果不走,休怪在下得罪你们了。
你……打昏了背走,不要和这泼妇穷泡。
另一怪人不耐地说,跃然欲动。
陶大娘刚想大叫救命,脖子便被扣住了。
另一怪人一掌劈向小莲的耳门,眼看要应掌昏厥。
危机间不容发。
格格怪笑震耳,格格……哎……掌劈小莲的怪人惊叫,右手颓然下落,力道全失。
内间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干瘪的怪老儿,鸡皮鹤发,酒糟鼻秃白眉,支着一根山藤杖,眯着老眼,发出像刚下蛋的老母鸡般格格的得意笑声。
格格!把老夫带走,如何?管酒管饭吗?怪老人怪腔怪调地说。
什么人?右手脱力的怪人惊恐地问。
你小子在问我老人家吗?格格格……你这老东西……免崽子!没大没小的,有娘养没娘教的混帐东西!格格……老夫在抱孙子时,你小子还在穿开裆裤撒尿和泥作点心吃,竟然大呼小叫问老夫是什么人,岂有此理!格格……怪老人骂得真够刻毒,简直是绝子绝孙的骂法,任何人也受不了。
老猪狗……怪人狂怒地咒骂,左手一抖,青芒破空而飞,快得令人目眩。
怪老人的山藤杖极其自然地上举,似与怪人发射暗器的动作完全一致,闪电似的青芒,奇准地被杖挑得往上反弹,得一声没入丈余高的承尘内,仅落出一把两寸长的刀柄,粗如手指。
是一把细小的五寸飞刀,俗称掌中刀,藏在掌心内不易被人发现,猝然发射用扔手劲暗算,发则必中,虽则事先预防亦难幸免。
相距不足两丈,怪老人竟然能击中闪电般快速的飞刀,功力之高,骇人听闻,即使是年轻的小伙子,在这种短距离看到了刀影,也来不及有所反应,非死不可。
你这个冷血的武林败类!怪老人暴怒地咒骂,挥杖急进,杖起处风生八面,潜劲迸发。
一声暴震,两个怪人飞跃而起,撞破了小窗,飘落天井内,一闪不见。
房内灯火一闪即没,漆黑一片。
怪老人知道追之不及,站在窗内沉声说:这两个畜生如此机警,江湖上真不知要枉死多少方正淳厚的高手名宿。
一声轻响,火光一闪。
怪老人一怔,迅速地转身。
陶大娘母女没练武,不是江湖人,那儿来的火折子?的确是火折子在发光,但不但陶大娘母女手上。
火折子点燃了菜油灯,房中恢复光明。
咦!怪老人极感意外的惊呼。
火折子的主人,是一位风华绝代的中年美妇,翠绿春衫翠绿百折裙,黑亮的盘龙髻旁凤钗的绿宝石光芒闪烁,碧罗织花小坎肩下,一串串流苏珠光闪闪。
纤秾合度的柳腰上,所佩的宝剑宝光四射。
灯光下。
她那眉目如画的面庞,决难令人猜得出她的真实年龄。
看她那未施脂粉的天然晶莹肌肤,一定以为她是双十年华的青春玉女。
但她的发式却说明她是妇人,她流露在外的气质与端庄的风华,绝不是那些黄毛丫头所能摸仿得了的。
不止一个人,门帘前还站立着另一个,打扮得同样高贵,同样端丽,同样国色天香。
不同的是,这一位穿的是黛绿色杉裙,面庞要富泰些,因此也显得略为年长,脸型相差不远像是姐妹。
穿翠绿衣裙的美妇收了火折子,冲干瘦老人矜持地淡淡一笑,说:老人家,你没被暗器打死,这表示不方正不淳厚罗!对不对?干瘦老人笑不出来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了苦笑,摇着皓首说:老夫真是老了,人是不能不服老的。
你感慨些什么呢?老夫自命不凡,不服老,以为自己已修到老而弥坚,炉火纯青境界,十丈内飞花落叶也可分辨背向。
没想身后来了两位天仙化人似的美娇娘,竟然毫无所知,真是老得要进棺材了。
也难怪你不够耳聪,你那刺耳的怪笑掩塞了自己的耳朵。
我姐妹是在你骂人骂得痛快,笑得像老猫获鼠时进到外间的,乘虚而入就不足为奇了。
美妇人的话不论表里,皆显出嘲讽的意味,对老人家并无多少尊敬的成份,可知来意不善。
怪老人见多识广,人老成精,知道今晚的场面有点不妙。
人贵自知,人老了,活的日子够长,思路必定稳重,顾虑也多,不再鲁莽冲动,就凭两女幽灵似的无声无息身法,就足以令老成的人心中凛凛,深怀戒心。
两位不是专程来找老夫吵架的吧?怪老人含笑问。
那就得看老人家你的态度罗。
此话怎讲?老人家,你赶走那两个歹徙恶棍,为了什么?决不会是路见不平吧?你怎么说都成。
怪老人强抑心中的不安:任何一个理由都冠冕堂皇。
我姐妹不管你的理由是否堂皇,你最好不要干预我们的事。
美妇的语气充满危险的气息,透露出不祥的预兆:我们要把陶大娘母女带走,你不反对吧?老夫当然反对。
怪老人语气转趋坚决:老夫不知道你们的来历,岂能让你们把寡母孤女带走?。
哦!你打算如何阻止我们?事到头来不自由,老夫只好尽力而为了,要把她们带走,恐怕你们得先通过老夫这一关。
哦!听你的口气,好像是身不由己。
老人家,你是奉了谁的命令,负责保护母女俩的安全?这是老夫的秘密,事实上没有任何人命令老夫,不是老夫托大,当今之世,已经没有能命令老夫的人了。
怪老人的口气愈来愈强硬了。
也许你说的是实情,但无论如何,我姐妹必须将人带走,如果你固执不肯,一切后果皆由你负责。
美妇的语气更是强硬。
看来彼此已经无法协调了。
正是此意,只许有一个结果,一个属于胜利者的结果。
老人家,我姐妹得罪了,你必须离开。
美妇一面说,一面缓步上前,手按上了剑柄,脸上神情庄严肃穆,剑未出鞘,强大的迫人气势已汹涌澎湃,流荡如潮。
怪老人神色一凛,指指窗外的天并说:女娃儿,外面见。
身影一闪,穿窗而出。
一无风声,二不见灯火摇晃,好精纯的轻功提纵术。
美妇向同伴打手势,示意留在房内办事,人如飞燕,轻灵地飘出窗外。
天井黑暗,只有从窗内透出来的微弱灯光。
请问芳名?怪老人徐徐举杖拉开马步叫。
不必问。
美妇冷冷地答。
一声龙吟,光华闪闪的宝剑出鞘。
好剑!怪老人脱口称赞。
剑诀一引,美妇开始移位。
怪老人神色一凛,山藤杖向前一探。
剑虹一闪,剑闪电似的拂出,完成进击准备,一剑一仗遥遥相对,双方同时移位寻找空门,制造进手好机。
移了半照面,剑气开始迸发,山藤杖也潜劲山涌,两人各怀戒心,皆用力御刃,劲气迫人。
双方不再移动,凝神面面相对,神意先做强悍的交锋,谁的气势弱谁便是心虚神乱,斗志消失。
杖尖与剑尖相距不足八寸,遥遥相对寻找几微的、几乎不可能的进击空隙,相对处的八寸空间里,那看不见的,却凶猛无比的内劲潜力,源源不绝地相互压迫,以致气流也发生变化,隐隐的奇异激流啸呜清晰可闻。
一声沉叱,两人几乎同时发起攻击。
功力相当,任何些小的变动,包括气流的转变,皆可立即引发双方的猛烈攻击,发招完全出乎本能,双方皆修至御神克敌境界,一击之下,石破天惊。
杖剑齐吐,身形电射。
铮铮!清鸣爆响,罡风如潮。
两人不知何时已换了方位,保持连续进击的最隹姿态。
因瞬间的接触,而引起的气流激荡徐徐静止,代之而起的是隐隐龙吟似的剑啸逐渐加剧,杖震动时的震呜也逐渐强烈。
老怪人须眉俱张,呼吸像是停止了。
美妇凤目炯炯光亮闪烁,反映着灯光,有如可反光的动物眼睛,裙袂无风飘摆,整个人笼罩在重重神秘气氛内,宝像庄严如同慈航降世。
又是一声气流迸裂的音爆,双方交错而过,在令人几乎肉眼难办的刹那间换了一招,生死间不容发。
你是老夫一甲子以来,所碰上的最强劲、最高明的剑术名家,高手中的高手。
怪老人一字一吐地说。
我知道你是谁了。
美妇也沉声说。
两人都消去了三分劲道,两人的话皆引起对方的共鸣。
老夫三十年未曾在江湖现世,我不相信你知道老夫的底细,女娃儿,你有多大岁数了?女人永远不会对陌生人透露年龄的秘密,怪老人算是白问了。
老伯,你不要倚老卖老。
美妇的口气友善了些,称呼也改了。
但她的剑势并没有丝毫改变,仍保持着跃然欲动的迫人气势,随时皆可能行雷霆万钧的抢攻。
至少老夫九十高龄,足以叫你一声娃娃。
晚辈提几个人。
老夫不认识多少人。
云想衣裳花想容。
我的老天!怪老人怪叫,似是被人在脑袋上敲了一记。
还有那一片丹心在玉壶。
怪老人扭头就走,走向天井角的走道。
人影一闪,幽香扑鼻。
老伯,你不能走。
美妇拦住敝老人的去路,剑虽隐于肘后,但敌意未消。
为何?怪老人问。
老伯人老成精。
好说好说。
想必已经知道晚辈的身份了。
老夫早该想到你那一家子坏蛋。
难怪老夫的阳罡大真力无用武之地。
所以老伯不能走,以避免消息外露,家父母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家的底细。
你想扣留老夫?晚辈不敢。
哼!要老夫在此地变成石人?请老伯随晚辈一行,老伯将是寒舍的贵宾。
如果老夫拒绝呢?晚辈只好得罪了。
怪老人呼出一口长气,顿了顿山藤杖说:罢了,老夫真不愿再和你劳动筋骨,年老气衰,也无奈你何。
看来,非跟你们走不可了。
喂!娃娃,令尊令堂一向可好?托老伯的福。
美妇人收剑入鞘,与老伯一样,修至仙凡之间,无量寿精神。
怪老人乐得格格怪笑说:娃娃,你在挖苦我老人家。
这就走吗?老伯请。
还要带走陶家母大?是的,晚辈对她们并无恶意。
娃娃,最好不带?怪老人的语气怪怪的。
这……带了你们将有大麻烦。
晚辈不怕任何麻烦。
美妇泰然地说。
好,老夫走着瞧!领路吧!店内打打闹闹,怪的是东主小诸葛杨盛却不出头,连店伙也事先走避一空,与大白天警告赵吉钱祥时的态度,有截然不同的大转变。
周游出其不意制住了乔江东主婢,跳窗外出。
已经是三更初,上元巷一些逃家的浪子仍在鬼混。
口口 口口 口口夜深沉,钟楼西面不远处的侯家大院。
大院其实并不太大,十余间房舍而已,和府城的平民百姓住宅比较,当然算大,但比起富豪富绅的住宅,却又小得多。
汉中之霸神笔侯杰,的确是家喻户晓的武林世家子弟。
这位交游广阔声誉并不佳的侯大爷,可说是汉中地境的地头龙,地棍们的大爷,三教九流蛇神牛鬼的精神领袖,事实上确也拥有不少具有实力的徒子徒孙。
人怕出名猪怕肥,侯家经常发生一些大小麻烦,幸而侯大爷人缘好,手面宽,自有人替他处理已发生或即将发生的麻烦。
他自己自称是福将,他那枝令人害怕的判官笔,就不怕大大小小的麻烦。
武林世家的家中,也有颇为像样的书房,谁说武林朋友的子弟不学无术,斗大的字仅识得两箩筐?夜已深,侯大爷的书房仍然烛影摇红。
手长脚长精悍之气外露的侯大爷,一如往例坐在书案后的交椅上,才目炯惆狠盯着站在窗台下的大力金刚刘永寿,神色颇为阴森,也显出不耐。
对面一列交椅,坐落三个青衣大汉,一个比一个雄壮,都是侯家的子弟兵。
大力金刚烦躁地离开窗台,背着手往复地踱来踱去,似乎心中有事委决不下。
不要再走来走去了,刘兄。
神笔侯杰也烦啦:我这屋子里的地砖,快被你磨光了,你有个完没有?大力金刚站住了,焦躁地哼了一声说:见了鬼啦!鬼影子怎么还不来?该来时自然会来,鬼影子洪兄不是个爽约的人。
还有半个更次,你急什么?不是我疑神疑鬼,我只觉得鬼影子恐怕真的出了意外。
胡说八道!神笔侯杰不以为然地说。
在中梁山掘墓的七个人,却只有五个人进城,先走的长春道人和虬髯客,平白无故地失了踪,妙手飞花周姑娘见了鬼似的发疯,一进城就赶快躲起来了,怕得要死。
兄弟入暮时分……在南门外通济桥头遇袭,你跳水逃得性命。
咦!侯兄,你怎么知道?兄弟知道的事多着呢!侯兄是说……与鬼影子在舍下的约会,是兄弟安排的。
什么?大力金刚吃了一惊:在下逃抵护城河口,便碰上了鬼影子,他……他约你来?其实是在下授意给他的。
你的意思是……因为有几个人要见你,追查你们掘墓寻宝,所获的线索从何而来。
大力金刚人并不傻,已经听出不吉之兆,怒目倏张,警觉地迅速退回窗下,手按上了刀靶。
神笔侯杰淡淡一笑,鼓掌三下。
书房门悄悄而开,踱入两个面无表情,穿黑长袍的中年人。
鬼影子的确不会来了。
神笔侯杰离座冷冷地说:刘兄,这两位见台,才是真正要见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