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剑我姓袁,袁菊辰。
这个人缓缓报出了名字,却把一双灼灼神采的眼睛,直直向对方脸上逼视着。
我早就算计着你会来,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光棍眼睛里揉不进沙子——足下脸上那一块遮羞的布,可以摘下来凉快凉快了!蒙面人唰地闪身一隅。
其势与袁菊辰侧面相交。
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说时鼻子里发出了一连串的冷哼,细长的眼睛里,凶光毕露。
也好,就让你小子做个明白鬼吧!一抬手,拉下了脸上蒙布,正是前天茅亭所见的那个身着灰衣的瘦高汉子。
袁菊辰早就料着是他,打量之下,并不觉丝毫意外。
很好!他向前踏进一步:是打京里下来的?不错!灰衣人一双眸子,只在对方身上打转:上天有路你不去,下地无门自来投,小伙子,你就认了命吧!反手一抡,银芒乍现,已把背后兵刃执到手上——半面残月样的弧光颤动里,显示着是一口弧形短剑。
灰衣人兵刃在手,脸上杀机益盛。
今夜行事不成,若能就便除了对方姓袁的这个人,也算不虚此行。
小子!你亮家伙吧!话声出口,弧形剑平胸而抱,身子微微下蹲,拉开了一个架式。
这姿态落在袁菊辰眼睛里,不由得心里一惊。
足下竟是‘两极门’的出身,失敬!失敬!说话的当儿,身躯转动,迎着月影,站了一个如意架式,长衣飘飘,神色更见从容。
灰衣人只以为对方会亮出兵刃,却是不曾。
更加出其不意的是对方道出了自己的出身门派,便觉得不是好兆头,一时间大现忐忑。
袁菊辰冷冷说道:‘两极门’开派天南,虽是传人不多,在武林中秉持正义,很有好评,却是想不到,今日竟出了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势利小人,不用说足下当是服侍两厂‘锦衣’卫士的出身了!这就更失敬了!灰衣人由不住又是一惊。
一一盖因为此行出宫,直接受命于东厂提督马永成的面谕,嘱令隐密行事,绝不可事机外泄。
倒是小瞧了对方这个雏儿了。
一时间,灰衣人目光闪烁,脸色更见阴沉。
小子,你都说对了,只是知道得太晚了,你左爷爷这就打发你到阴曹地府去吧!话声出口,自个儿怔了一怔,却是那一句左爷爷自己泄了底儿。
事已至此,再无好说。
紧跟着这个姓左的灰衣人,已自腾身而起。
呼——宛若飞云一片。
起落间,翩若惊鸿,已来到了袁菊辰正面当前。
弧形剑划出了一道半圆形的银光,直向对方当胸劈到。
袁菊辰早已拿捏好对方斤两气势,即使眼前的这一剑,也在他揣度之中。
甚至于他站立的位置都没有移动,只是凹腹吸胸向里一收——那口半月状的弧形短剑,便自擦着他的衣边落了下去。
这一剑力道十足。
姓左的一招落空,由不住脚下打了个闪,差一点栽了下去。
他却是诡异、凶狠,紧接着错身拧腰,第二剑金鸡亮羽,反手直撩,唰地直向袁菊辰脸上倒卷了过去。
却是,对方这个年轻人的莫测高深。
姓左的这一手,固是凶狠凌厉,仍然在他意料之中,是以灰衣人剑势方起的一霎,袁菊辰不差先后地与他掌中剑同时掠起——翩若飞鹰,呼地拔起了一丈五六。
一起即落,掠向对方身后。
灰衣汉子唰地一个疾转,掉过来身子,袁菊辰却先他一步落地站定,一派从容地对面站立。
——便是那种悠闲大度,无比从容神采,蓦地镇压了灰衣汉子的凌厉气势。
一霎间使他认识到面前的这个袁姓少年深藏不露,悠悠难量。
万万也没有料到,潘氏母女身边,竟然会隐藏着如此罕见身手的一位高人,今夜料将是凶多吉少了。
袁菊辰从容不迫的眼神,眨也不眨地直向他盯着。
今夜来得仓猝,没有带着家伙……就用这件长衣暂时奉陪,同你玩玩吧!说时从容款解,打转成碗口般粗细的一道巨索,忽悠悠蛇也似地缠在臂上。
便在这一霎,姓左的已再一次发动了攻势。
逆旅一片剑光,配合着灰衣人落下的身势,直向着袁菊辰当头猛劈直下。
剑势凌厉,随着灰衣人大星陨落的自空而降,颇有泰山压顶之势。
那一件紧紧缠在臂腕间的长衣,便在这一霎怪蛇也似地抖了出去——唏哩哩一阵子脆音声里,已自把对方弧形短剑倒缠了个结实。
撒手!紧接着右手抖处,灰衣人手里的一口弧形短剑再也把持不住,呼地脱手而出,一时才破空直起,足足窜起来五六丈高下唰啦啦斩落下满天婆娑竹叶,声势甚为惊人。
姓左的灰衣人由于势子过猛,连带着整个身子亦被带得飞天而起,一时虎口迸裂,鲜血直流。
这一式飞衣为刃.功力十足。
力道间含蓄着至为强韧的气炁劲道。
灰衣人猝当之下,几难自己,眼前之势,非但乒刃出手,整个身子也像球样地抛了出去。
扑嗵!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一摔力道不轻,真像是把他全身骨头都摔散了,却也把他从梦中摔醒了过来——再不逃命,更待何时?一念之兴,姓左的手脚齐施,狗也似地向外窜了出去——却是仍然慢了一步。
宛若一袭轻风,呼地来到了眼前。
袁菊辰冷叱一声,右手抖处,一袭长衣宛似长枪怒剑般直穿而出,噗哧!刺中对方后背脊梁。
这一刺之力,不啻长枪铁杵,内力之所灌注,几欲无坚不摧,姓左的血肉之躯,如何当得?惨叫一声。
跄倒血泊,一命呜呼。
袁菊辰悄悄回来的时候,客栈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几乎闹翻了天。
一眼看见了袁菊辰,张管事的重重在地上跺了一脚,大声道:我的好人,你可回来了,这是到哪里去了,真把人给急死了!袁……大哥……洁姑娘匆匆走过来,脸色发白地说:可吓死我了……你瞧瞧去吧,李福他……他不好了……李福就在隔壁屋里躺着。
一袭素单遮身,早已身故多时。
张厚与他最称交好,一朝人天远离,痛心欲焚,这一霎,双目红肿,只是默默向尸身注视,那样子像是个傻子。
袁菊辰呆了一呆,缓缓走了过去,揭开素单瞧了瞧,一句话也没说便坐了下来。
是叫人用重手法给打的……脊梁骨都折了,这家伙好毒的心!张厚紧紧地咬着牙:这个人我见着了,还交了手,功夫极高,当时要不是你那条狗,我这条命怕是也搭上了!张管事吓得直翻着白眼:有一就有二,他要是再回来,可怎么得了?快吧,快吧!明天一大早咱就走吧,路上也别耽搁了。
袁菊辰摇摇头:也不要急在一时……张管事害怕地道:他要是再回来了呢?不至于……袁菊辰摇了一下头,心里自然有数,他已经为李福报了仇,对方那个姓左的,已是命丧黄泉,再也不会来了。
由于姓左的来自大内的身份,不能不使他有所警惕,李福已死,自己的责任更重了。
小小客栈,发生了这等人命大事,自是不免慌张,客栈掌柜的、账房先生、小伙计一时都来到跟前,七嘴八舌乱成一团,大家都嚷着要去报官。
报官自是难免。
只是这么一来,事情可就闹大了,不得已张厚只好出面,自个儿往衙门口跑上一趟,他有李老相阁这块护身符,一切当可便宜行事,原是不打算泄露的,事到临急,也就顾不得了。
张厚由衙门回来,带来了令人气馁的消息——良乡县的县令要亲来查验尸身,嘱令潘氏一家不可离开。
眼巴巴地盼着,好不容易,这位县大老爷来了。
一切经过,张厚早已说明,大老爷姓唐,黑不溜秋,又干又瘦,要不是那身穿着,真当他是哪家煤铺里的大掌柜的。
开口说话,一口浓重的湖北口音,人很深沉,话也不多。
验完尸后,就在银杏小栈传令找主人问话,之后再传潘夫人母女。
见面行礼,大老爷连口的不敢当双手亲与搀扶,请她们母女坐下。
夫人受惊了,这都是下官防范不力……大老爷不要这样称呼!潘夫人说:我家先大人已被皇上削为平民,我如今只是一名落难的妇人,夫人这两个字,是万万当不得的了。
唐县令赫赫笑了两声,咳一声道:好说,好说!潘侍郎功在朝廷,今番不幸,也不能就一笔抹煞……这样吧,你们母女暂先委屈两天,一方面死者发葬,再者,李老相爷那一边,也不能不知会一声……潘夫人摇摇头说:李老大人那边,就不要惊动了……也好,也好……唐县令皱着眉说:他老人家岁数也大了,再说,这些小事也犯不着麻烦他老人家……这样吧,死者的后事,就由本县从优安置……夫人和大小姐先安下心歇上两天,本县再张罗着派几个人护送你们出境……又道:这良乡地面,京畿重地,一向治安良好,却怎么会……也不知是哪里的毛贼?洁姑娘在一旁忍不住道:什么毛贼这么厉害?分明是有人想置我们母女于死地……潘夫人轻嗔道:你不要乱说!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后者脸上一红,默默地垂下了头。
噢……大老爷不要多疑,小女口无遮拦,当不得真的!潘夫人凄然动容说:我们母女落难之身,如今一无所有,谁又会加害我们呢!夜店唐大老爷前前后后在客栈里走了一圈。
临去前,呼来客栈主人,特别嘱咐了一番,留下两个捕役负责戒卫,这才抬着李福尸身去了。
时间是黄昏时分。
张厚陪同押护尸身还没有回来。
老仆潘德却又病倒了。
——他岁数大了,身体原就不好,昨天夜里连惊带吓的这么一折腾,可就犯了病,所幸有个儿子潘恩在身边服侍,延医煎药,格外辛苦。
夏嬷嬷掌灯进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烛光摇曳,把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朦朦胧胧,摇摇晃晃,更似无限凄凉。
潘夫人和女儿正在吃饭,她只吃了半碗面条,就放下了筷子,眼巴巴地看向夏嬷嬷。
张头儿回来没有?还没有!夏嬷嬷说:他们是结拜的兄弟……怕是还有一阵子耽搁。
潘德的病呢?正烧着呢!夏嬷嬷坐下来叹了口气。
洁姑娘接着道:不是说要扎针吗?刚才我看过了,烧得好厉害!夏嬷嬷说:扎过了,郎中说他的病是‘紧头风’。
头上有伤见了风,心里又有火毒,一天半天还好不了,这可真麻烦!潘夫人点点头,苦笑道:真是没有法子……我记得他老家是……河南府。
夏嬷嬷说:我看……要不然就叫他们……潘夫人叹了一声:叫他们留下来吧……还有你,张管事的,年纪都大了,都别跟着了!夏嬷嬷愣了一愣,欲言又止。
潘夫人说:我刚才也想过了,到山西去,我们是投靠人家,这么多人也说不过去,再说这一路上太危险……你们也都看见了……往后一路,可保不住危险生事!洁姑娘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走向窗前,向着院子里静静坐着。
一想到离开这些昔日共守的老人家,她心里真像是刀子在割一样的难受。
先到潘德老家去住着吧,以后我们安定下来,再来接你们回去……潘夫人终于下定了决心,看着夏嬷嬷道:你、张管事的、潘德父子两个都留下来,以后我们定下了你们再回来!夏嬷嬷什么话也没说,想着心里难受,掏出手绢擦着眼泪。
也只好这样了,路上不太平,侍候不了主人反倒给主人添麻烦。
能够在潘德家里先住下来,确是一条万全之策。
这么一来,潘氏母女身边便只有三个人了,丫环彩莲,张厚和袁先生。
彩莲自不用说,当是洁姑娘的陪房丫环,张厚是李老大人暂时打发过来的人,还要回去,袁先生呢,他原本是潘家的客卿,更不会在山西洪家住下去,一家人便这么无情地分散开了。
夏嬷嬷找着了张管事商量,把夫人的意思转告了他,张管事生就胆小如鼠,一路上早已吓得神魂不安,夫人这个决定,正同皇恩大赦,心里虽难以割舍,为大局着想,也只好如此。
他们两个随即去看生病的潘德,把夫人的打算告诉了他们父子。
倒是那位袁先生,独个儿倚门而坐,没事人样的,长长地伸着两条腿,悠闲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大黄狗不用说,就趴在他身边。
月色如雾,闪烁着一树的银杏泛着亮光。
彩莲打个灯宠,从对面走来,远远站住。
袁先生还没歇着吗?夫人请你过去一趟……边说边自后退,她实在怕那条大黄狗。
他随即站起来,狗也站起来。
你留下来!袁菊辰说。
在狗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大黄就又趴倒下来。
潘夫人说:我请你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袁先生你看这些杀人的人是哪里来的?袁菊辰想了想,说:来人的武功很高,既然连李侍卫都不是敌手,而遭了毒手,我猜想这些凶手,是朝廷下来的……可能是来自东西两厂。
啊!洁姑娘吓了一跳,插口说:是锦衣卫?很可能!只是,潘夫人说:他们的目的是我们母女,却是没有得手,你看他们会就此甘心?大概不会……那意思是说,他们还会再来?袁菊辰摇摇头:暂时不会……为什么?因为这种暗杀手段,不宜公然行施,这次李福的死已惊动了很多人,又惊动了官府,这大概不是他们所乐意看到的……潘夫人微微点了一下头,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
你说得很对,大人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刘瑾和马永成这班人,平日坏事做绝,却是表面极要面子,更怕御史老爷的参奏……袁菊辰说:虽然如此,他们却不会就此甘心,而且,眼前我们却不能留在这里……洁姑娘张大了眼睛:为什么?是因为唐知县……潘夫人看了女儿一眼,小声唤道:你又乱说话了。
姑娘说得不错!袁菊辰道:是他!唐知县?潘夫人说:他……难道会……袁菊辰摇摇头说:事情还有待证实,不过,这个人神色可疑,我担心他有异心,借故把夫人母女扣留,转而向上方请示发落,详情是不是这样,很快就知道了。
潘夫人哦了一声,神色变了一变。
洁姑娘看着母亲,点头说:袁先生猜想得很对……这个唐知县我看他也是个很工心计的人……娘!你可小心着点儿……不要上了他的当。
潘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看着袁菊辰苦笑道:我们娘儿两个,如今是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害我们的性命?这又为了什么……说着一时垂下了头,忍不住淌出了眼泪。
洁姑娘说:张厚怎么还不回来?他回来就好了……我有点担心,他回不来了!什么……洁姑娘一惊:你是说张头儿……潘夫人也似吓了一跳。
母女二人用不胜诧异的眼睛向他望着,显然是大惑不解。
软禁袁菊辰说:我只是这么猜想而已。
接着他叹息一声:希望我是猜错了,夫人与姑娘请想,如果这位唐县令有心扣留你们,像张厚这样的人,他们自然放他不过,如果今夜他不回来,便是不妙了。
潘夫人愣了一愣:你真的这么以为?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
袁菊辰说:这个念头我已经跟张厚说过,劝他不要去,可是他不听……不过,我转念再想,张厚是李老相阁身边的人,唐知县即使有心向刘瑾邀功,目的只是夫人与姑娘,却未必敢公然杀害他的性命。
潘夫人点了一下头,神色稍微缓和。
她说:他们两个是李老大人身边的得力侍卫,只是派来暂时保护我们而已,李福已经死了,要是张厚再有意外,我们就太对不起他老人家了……张头儿难道真的回不来了?如果这样,我们可怎么办?洁姑娘轻轻拍着母亲的背:不会的……不会的……娘,你放宽了心,袁先生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袁菊辰刚要说话,丫环彩莲匆匆进来道:衙门里来了人,要见夫人。
来人是县衙门的一个姓方的典史,俗称四老爷。
小人方召,给夫人、小姐请安。
一面说,这位方四老爷向着潘氏母女深深一揖请了大安。
潘夫人拿眼睛看了袁菊辰一眼,讷讷道:方老爷太客气了,有什么事吗?方典史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在各人脸上转了一圈,耸动着一双过黑的眉毛,笑了一声才说:有件小事奉大老爷之命,来知会一声,府上的那位张爷,因为李爷的丧事,暂时不能回来……总还有一两天的耽搁。
潘氏母女闻听之下,俱都吃了一惊,由不住一齐向袁菊辰望去。
方典史嘿嘿一笑:我家大老爷怕夫人小姐挂念,特别要我来知会一声。
请夫人小姐不必担心,只管好好在这里住着。
大老爷特别差派了本县的钱捕头,来听候差遣,负责保护你们的安全,如果有什么需要,只管向他招呼就是。
说着回头向外招呼道:钱头儿,你进来一趟。
外面应了一声,一个矮小干枯、身着长衣的公门捕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向着各人,大声唱喏,随即走向门边。
方典史特别指明了潘氏母女向他关照说:潘夫人、小姐还要在这里住几天,你多操劳,负责照顾吧!钱捕头应了一声,含笑一揖,便自转身步出。
方典史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起身告辞。
临行之前,特别注意了袁菊辰几眼:这位是……潘夫人说:是我们的一门远亲,袁先生。
袁菊辰抱拳道:方老爷多多指教!哪里、哪里,好说、好说。
说时,便迈着八字脚向外步出。
隔着窗户,远远地瞧着他正和钱捕头咬着耳朵,不时地回过头来向这边瞧上一眼。
潘夫人怅惆地看着袁菊辰说:真让你猜对了,他们扣下了张头儿……他要不要紧?不要紧。
袁菊辰十分镇定地道:张头儿的性命不必担忧。
原因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倒是我们这几个人却要早作安排!我们?潘夫人苦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快点走,离开这里?不错!袁菊辰说:越快越好!可是怎么走呢!洁姑娘说:我们已经被他们看住了,刚才那个姓钱的,另外还有两个……袁菊辰微微一笑: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大行家马车快要离开的时候,夏嬷嬷第一个忍不住哭了起来。
夫人、小姐,你们多保重吧!潘德父子也不禁眼泪汪汪,他们分别都向夫人、小姐叩头告别。
张管事最后上车,登车前紧紧握着袁菊辰的手,一再地关照嘱咐。
老弟,一切你多操心了,到了地头,想着给我们捎个讯儿来……夫人、小姐那边……你就……你就……说着说着,他也抽泣起来,一面用袖子频频拭着脸上的泪。
两名捕快,左右各一,钱捕头和方典史也都出动——后者得讯请示之后才来不久,对于离开的四个人虽不曾阻止,却很注意,总算没有特别刁难,顺利放行。
时间约莫是正午时分。
现在只剩下了四个人。
潘夫人、洁姑娘、彩莲、袁菊辰。
外加一条狗——大黄。
彩莲和洁姑娘都哭肿了眼睛,潘夫人脸色一片苍白。
比较起来,到是这个袁先生心情够宽,很看得开,脸上看不出一些悲伤的表情,至于内心是否如此?可就不得而知。
银杏大树在阳光照射下,泛射出一片刺目白光。
时有小风,引动着一地的光彩迷离。
潘夫人觉着累了,彩莲扶着她上炕去躺一会儿。
袁菊辰有所示意地看了洁姑娘一眼,起身告辞。
洁姑娘送他出来,在门口——袁大哥……请转告夫人,准备一下,今天晚上我们要走了!今天……晚上?一眼瞧见那位钱捕头就坐在那边树下乘凉,洁姑娘顿时把声音放小了:你是说,我们……今天晚上要走?袁菊辰微微点了一下头。
子时前后……他说:一切都不必挂心,因为要走一夜的路,白天多睡一会儿!这个消息太突然。
洁姑娘脑子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还想再多问清楚一些,袁菊辰却转身走了。
钱捕头这个人诡异多疑,正像他外表一样工于心计,十分狡猾。
因为他早年出身黑道,手底下功夫不弱,干了这个六扇门的差事之后,得心应手,一般小毛贼在他手底下服服帖帖。
大事没有,小事不断。
公事上只要能过得去,按月再孝敬几文,眼睁眼闭,马马虎虎,也就彼此两安。
今天这个差事,看着轻松,却是透着有些古怪。
县大老爷和方典史一再关照,可见事非寻常,少不得盯紧点儿。
昨天在衙门口,已经试量过了,那个叫张厚的李府侍卫,身手端的不弱,难不成这个姓袁的手底下也不含糊?一个下午,他就在嘀咕这件事。
——要是能把这个姓袁的给放倒了,剩下来的三个女人那可就好办了,根本无需再费事地狠盯着了。
后面院子悄悄地走了一圈,钱捕头又来到了前面院子。
赶车的老冯,还在给牲口上料,马槽里吊着一盏豆油灯,黑黝黝的看不甚清楚。
所谓的马不食夜草不肥,喂牲口讲究在夜里一一钱捕快很明白这个道理。
看了几眼,觉着并无可疑,他随即来到了正面堂屋,两位捕快王亮、霍七正在据案喝酒。
桌子上摆着个油纸包儿,里面是几样酒莱。
蒸豆烧下去了有小半瓶。
酒酣耳热,正是快意时候。
啊——头儿来啦?霍七举手招呼:来来来,喝两盅!王亮抬腿,踢过来一张板凳:坐!坐——瞎晃荡个什么劲儿!没事。
钱捕头一条腿搁在板凳上:有件差事,咱们干完了再喝个痛快!现在先别喝!一伸手把酒瓶子给拿了过来。
王亮、霍七一片茫然,都傻了脸。
什么……差事?霍七翻着一双红眼。
姓袁的屋里还亮着灯,不用说,这小子八成还没睡!钱捕头冷笑一声说:这小子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干脆咱们把他先收拾了,再回来喝酒。
王亮一愣:你是说……两个法子,钱捕头竖着两根指头:第一,给他来个五花大绑,往牢里一送;第二,嘿嘿!干脆就把他给‘做’了,往野地里一拖,人不知鬼不觉,第二天人间不知,就当没这回事。
好!霍七高赞一声:好主意!王亮摸了一下脖子:太损一点了吧?他一个念书的人。
念书的人最坏,鬼点子最多!钱捕头阴森森地笑着:没看见?全走了,就留下他一个,上面关照了,姓潘的娘儿两个无论如何要看紧了,太爷已差人快马进京报信去了,说不定这两天锦衣卫就来提人,要是出了漏子,哥儿仨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霍七叱了声:对!说干就干!忍不住就手抄起了桌上的朴刀——刀身雪亮,只有二尺七八长短,却在尖梢处弯如钢钩。
一望即知,是一把顶能杀人的家伙。
钱捕头说了声:好!转向王亮道:你到前面去看看,我跟老霍就足够了!一拧身,把长衣褪下,打了个麻花条儿缠在腰上,却在两肋之间,分插着一双牛耳尖刀,便是素日称手的兵刃。
天交子时,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时候。
商量即定,王亮站起来往前院走——却不意风门乍开,一个高瘦的人影当门而立,紧随着此人的显现,一条黄影扑身而起——王亮的脚步才跨出一半,啊呀一声,被一个旋风打转,险险乎跌倒在地。
大黄狗一扑而前,阻住了对方的去势,这一霎当门而立,露齿发威,却不再向对方进袭——紧接着来人,那个长衣飘飘颇高个头儿的袁先生,从容迈步而进,凉嗖嗖地引进来一股子冷风。
如此气势,使得屋子里目睹的三个人,俱为之大吃一惊。
你?钱捕头简直看直了眼:干什么……几位不是要找我吗?袁菊辰微微一笑,露着既白又整齐的牙齿:那就不敢劳驾,我自己来了。
既斯文,又和蔼的那般从容神采,偏偏就有砭人骨髓的凌人气势,以至于连钱捕头那般老练专横的公门当差,一时间都被镇住,有些不寒而栗。
灯斗子轻轻晃动,洒落出的一片昏黄,更见凄凉。
钱捕头一双照子不空,猝然间已有所悟。
眼前的这个斯文人物,绝非等闲。
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今番不幸,怕是在对方这个大行家手里遭了报应。
一念之兴,机伶伶打了个冷噤。
冷不咭咭地方自挤出了一片笑容,待将交代几句场面话,再定取舍,却不意霍七自以为有机可乘,蓦地展开了凌厉攻势。
随着他霍然的一式前蹿,掌中长刀盘若飞蛇,银光一片,直向袁菊辰颈项间挥落出手。
好快的刀!小试牛刀好快的刀!好快的手!霍七的刀快,袁菊辰的手更快。
一片刀光,眼看着已挨着了袁菊辰的脖子,却是他的手指先已巧妙地落在了对方的刀背上。
虽然只是两根手指头,却显示了惊人的内力,以至于霍七虽是施出了全身之力,竟休想能够把手里的刀推进一寸。
唏哩哩,摇曳出抖颤颤的一片刀光……对于霍七来说,一霎间的惊诧,真个是无以复加——前推固是不能,后拖亦是枉然。
总之,这口刀就像是夹在了紧密的岩石缝中一样,除非是你有撼动山岳的能力……霍七当然没有。
袁菊辰也就不再容情。
霍七已似由对方凌然的眼神里,惊觉到了不妙,蓦地松手退后。
——对方的出手,却总是较他要抢先一步。
他这里方具动势,袁菊辰的另一只手,已似燕子般地抄飞而起。
一起而落,有似电光石火,只一下,已切在了霍七的脖颈上。
这一下端的不轻。
只听见喀的一声,像是断了根骨节的那种声音,霍七双眼一翻,便宜直地倒了下去。
武林传说里,就有那么一种功夫——碎玉功,能以本身至柔内劲,力碎至刚,以之施人,常是外体皮肉不伤,内里五脏尽摧。
眼前姓袁的所施展的这一手,若是这门传说中的功夫,霍七性命休矣!钱捕头一惊之下,陡地打了个哆嗦。
——箭已在弦,不容不发。
好小子!嘴里一声喝叱,脚下顿处,有似疾风一阵,已自扑身而前,一双牛耳短刀,早已取在手里,顺着眼前这股劲头儿,双刀一上一下,上取咽喉,下扎小腹,蓦地直向着袁菊辰身上扎了过来。
其势绝快,却仍然不出袁菊辰的算计之中———片掌影,其薄如纸,恰恰在钱捕头递出的双刀之间,电光石火般地猝然落下。
哧——宛若长刀劈风,猛可里已现眼前。
钱捕头手里双刀,几乎已经挨着了对方的肌肤,偏偏对方的掌锋就是快了那么一点。
这一掌与前次的那一手,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钱捕头只觉得头顶上一声雷鸣,随着袁菊辰掌锋落处,登时头骨尽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举手之间,连毙二命。
好厉害的碎玉手劲儿——这股劲道连行之下,肉掌大可当兵刃使唤——却把一旁目睹的王亮,吓了个魂飞魄散。
那样子,简直像是遇见了鬼。
啊……脚下一个打闪,差一点坐了下来。
对方袁菊辰的身子,恰似一阵飘风,呼地已现之眼前。
待将坐倒的一霎,已吃袁菊辰的一只左手,落在右肩之上。
啊哟哟……一声惊叫之下,才似觉出对方那只手,并不若想像中凌厉,分明是不着力道。
一刹那间,这只看似无力的手,却已灌注了凌人劲道,随着袁菊辰收动的五指,有似一把钢钩,简直像破衣直入,嵌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你……饶命……王亮只疼得全身打颤,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简直像是脱眶滚了出来。
别怕,我不杀你!啊……是是……这句话,总算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却只把一双异常惊悸的眼睛,骨碌碌在对方身上转个不已,一时弄不清对方是何居心。
袁菊辰这才冷冷说道:你们的鬼蜮伎俩,我清清楚楚。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要先向我下手,那可是他自己找死,他们两个就是最好的榜样。
是是……王亮只觉着全身透体发凉,禁不住两条腿又自悚悚打起颤来。
这一切都是我干的——与潘家毫无牵连!冷冷一笑,袁菊辰接下去道:回去告诉你们县太爷说,叫他少干缺德的事,要是再敢助纣为虐,陷害忠良之后,回过头来,我必取他性命!王亮哆嗦着应了一声:是……还有件事……袁菊辰缓缓说道:除了这两个之外,那边竹林子里,还有一具尸体,也得烦你们收一收,打点一下,给北京锦衣卫送去。
记住,再过几天,尸体可就臭了!王亮心里一惊,正待出声说话,忽然觉着对方那只抓着自己肩头的手指抖了一抖,似有一股劲道透过他的手指尖,霍地传了过来,即觉着身子一冷,顿时木头人儿般站在当地,动弹不得。
一惊之下,王亮随即明白,自己已为对方这个人点中了穴道。
果然不错。
袁菊辰随即收回了那只紧抓着他肩上的手。
你已经被我点了穴道,八个时辰之后,穴道自解,不必害怕,要是你想中途挣扎,自求解脱,那你是自己找罪受了。
话声出口,右手轻转,那一盏高悬在半空中的灯斗,倏地打了个转,应势而灭。
霎时间,室内一片黑暗。
袁菊辰却已遁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