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五雷宫主殷止山左侧的白衣人,似已认出了病禅和尚的来历,倏地目射杀芒,片言不发,脱手把五雷珠掷向痛禅和尚。
这意外的举动,不但卫道会方面的高手大感震惊,连五雷宫主等也大吃一惊,五雷珠一旦爆炸,五丈之内无人能幸免。
惊呼声中,双方同时暴退。
徐文与天台魔姬距离痛禅和尚不过丈余,躲闪万万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痛禅和尚把手一抬,奇迹出现了,那粒五雷珠在坠地的刹那,突地停在半空被痛禅和尚接在手中。
在埸的惊魂未定,忘形地喝了一声彩。
徐文与天台魔姬相视苦笑,两人都沁出了一身冷汗。
五雷宫主面色大变,双目瞪得银铃般大。
痛禅和尚冷厉的目光,罩向那白衣人,道:施主何故向贫僧猝下杀手?那白衣人目中的杀芒已为惊怖所取代,闻言之下,片言不发,向妙手先生化身的白衣人施了一个眼色,双双射起身形,电闪而遁,身法之奇快,惊世骇俗。
徐文回过神来,对方已走得无影无踪,不由恨恨地一顿脚道:又被他走脱了!天台魔姬也懊丧地道:真是想不到!两白衣人这一走,五雷宫主如巨鹰折翼,登时惶乱无主,五雷珠失效,要想凭残存力量突围下山,根本是办不到的事。
其余手下人的惊悸,更不用提了。
卫道会主等也是惶惑莫明,不知是祸是福?痛禅和尚把手中那粒五雷珠朝袖中一笼,然后向卫道会主等人身前逼近数步,合十道:施主即是会主?本座正是,大和尚有何指教?贫僧体上天好生之德,为武林苍生请命,请施主即日解散‘卫道会’!此言一出,全场又是大大一惊。
卫道会主不失一门之长的风范,先还了一个,然后从容道:大师此言必有所本?当然!请教!贵会弟子在外的行径,施主当更较贫僧了然,所谓‘卫道’其实是‘毁道’,此为正义所不容。
大师是耳闻还是目见?痛禅大师用手一指徐文与天台魔姬道:这两位小施主便是受害者之一。
卫道会主以严肃的口吻道:江湖中有人冒本会弟子行凶嫁祸,本会将着手调查,以期对武林有所交代。
阿弥陀佛,佛家戒妄,贫俗不能采信施主的说词!依大师之意呢?即日解散会众!大师认为办得到吗?非办到不可!否则呢?痛禅和尚目中射出两道摄人的电芒,字字惊心地道:贫僧将不惜破戒!无情叟、丧天翁、崔无毒三老全怒哼出了声。
场面再呈紧张。
彩轿闪闪飘了过来,轿中人道:大师何门何派?痛禅和尚目光一扫彩轿,道:贫僧无门无派,野寺孤僧!大师接珠的那一手功力,分明是‘先天罡气’。
痛禅和尚面上微现惊容,窒了一窒才道:施主好见识,正是‘先天罡气’!先天罡气无坚不摧,收发由心,意动即可伤人,不懂的倒不怎么样,听在丧天翁等人耳中,却引起了极大的震惊。
轿中人又道:大师敢是‘圣僧’传人?痛禅大师面色一肃,道:正是先师!施主的博令贫僧折服!然则大师要本会即日解散,是否过当?贫僧不拟改变生意!卫道会主冷峻地道:本座自忖不曾违背‘卫道’二字,大师相逼,本座宁为玉碎!痛禅和尚沉默了片刻,突地道:如施主能接贫僧三掌,贫僧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事!卫道会主咬牙道:本座接受这挑战!轿中人栗声道:会主万万不可!言中之意,谁也意会得到,痛禅和尚业已练成先天罡气,功力再高的人,也不能当其一击,何况是三掌。
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武林人为了一个名宇,不惜抛头洒血,何况他一派之长,真的为了一句话便解散门派么?丧天翁肉球似的身躯一挪,大声道:老夫先接三掌!卫道会主一扬手,道:这是本座的事,护法请勿多言!轿中人激动地道:会主,我以总护法的身分,接受挑战……卫道会主以断然的语气道:不!本座一会之长该接受这考验,如若不幸,请总护法依诺言解散本会。
豪情万丈,完全武士本色,在场的连五雷宫的人在内,无不动容。
天台魔姬用手一触徐文道:你看结果如何?徐文无动于衷地道:‘卫道会’非解散不可!你是说‘卫道会主’接不下三掌?极有可能。
轿中人激动无比地道:会主请三思!卫道会主不假思索地道:本座没有任何考虑的余地,总护法请记住必要时实行约言,同时另有件私事请予了断,总护法当知本座所指!声落,挪步,面对痛禅和尚肃穆地道:请发掌!场面在卫道会主上步之际,紧张到了极点,一个武士,声名比生命更重要,当然,这一场决斗并不公平,痛禅和尚功力虽高,在武林中并无声名,败了,只牺牲个人,而卫道会主却关系着整个卫道会的存亡,但他不能不接受这挑战,因为他是一会之长,他必须维护威信。
徐文心里有一种很难分析的复杂感觉,介于仇与正义之间。
无数目芒,全凝结在场地中央。
以一派的存亡为决斗的的赌注,在武林中可说是绝无仅有。
痛禅和尚也向前挪了数步。
双方保持了一丈左右的距离,兀立对峙。
全场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似乎也冻结了,每一个的心弦绷得紧紧的。
目芒相接!凝注!突地――卫道会主以激颤的音调道:大师剃渡不出二十年?痛禅和尚显然吃了一惊,面色微微一变,道不错!谁也不知道卫道会主在这生死俄顷的情况下,什么说这句不着边际的话。
大师俗家姓周?施主,你……痛禅和尚噔噔噔退了三个大步,面上肌肉起了动,显然这句话已使这功高莫测的僧人大起震惊。
卫道会主右手一扬,拇食二指作八字形张开,其余三指,栗声道:大师明白了么?痛禅和尚再退了一个大步,颤抖地道:是你?正是!两人打的什么哑谜,谁也不知道。
徐文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天台魔姬,天台魔姬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其中蹊跷。
痛禅和尚高宣了一声佛号之后,道:好!好!出贫僧意料之外,施主,先交代现场吧!卫道会主移身面对五雷宫主,沉重地道:殷掌门,本座郑重声明,手下决无滥杀贵门人的事情。
其中有人蓄意制造事端,贵我双方伤亡不小,论理,阁下应负凌辱敝会之责,本座顾及‘卫道会’主舵之本旨,把这件事当作意外的不幸,予以揭过,尊意以为如何?殷止山衡情度势,己方处于完全劣势,不愿又将奈何?沉默了半晌之后,恨恨地道:本宫主同意暂时揭过,这笔帐迟早仍然要算!那是以后的事了,清阁下移驾敝会总坛小憩如何?不必了,后会有期!说着,向身旁的残余弟子一挥手,道:收尸下山!白衣人纷纷入场,负起罹难同门遗体,扶起伤者,狼狈离去。
预料中一场惊人的风暴奇迹似的已消失了,但却在众人心头罩上了一片疑云,卫道会主与痛禅和尚之间,到底有什么微妙的关系存在?凭卫道会主几句听来不着边际的话,痛禅和尚何以立变初衷?徐文内心如负重铅,他想乘机展开索仇的心意落空了。
他想,必须找到父亲,问明白结仇的经过,当日动手的伙人是哪些?然后父子联手,共采行动,方是上策。
卫道会主下令清理现场,然后向徐文道:小友,请!徐文暗地一咬牙,道:小可就此告辞,有机会当再造访!不容本人略尽地主之谊?盛情心领了!说完,转向痛弹和尚,躬身一礼,道:大师,晚辈就此告辞!痛禅和尚合十答礼,没有说什么,只把电炬似的目光,朝徐文深深一瞥。
徐文复向卫道会主施了一礼,然后与天台魔姬双双奔离。
下了桐柏山,徐文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心头感觉到有些不胜负荷,父亲飘零江湖,母亲下落不明,仇家气势如日中天,很多疑团无法打破,这仇何日才能得报?突地,他想起自己忘了一件大事,既不见红衣少女方紫薇的面,就该向轿中人或卫道会主打听一下白石神尼俗家胞妹杜加兰的生死下落,以便向白石峰后的怪老人有所交待。
天台魔姬突地道:兄弟,你的仇人在‘卫道会’中?徐文心中一凛,道:大姐何出此言?你的眼神告诉我的。
眼神?不错,我早就看到了,你虽然尽力掩饰,但仍不时流露深沉的恨意。
是这样吗?兄弟,在上次参加立舵大典之时,我就发觉了这一点,但交浅不言深,我不敢问你。
之后,我发觉你一直在变,你收敛了原先的性格,变得深沉了,可是这种突然的转变,并无意味着你阅历的加深,而是一种心机。
你不怪我真言无隐吧?徐文内心起了一阵阵悚栗,着实佩服天台魔姬的观察入微,但也深深警惕,他已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微妙,不明来历的对头,三番两次要狙杀自己,而仇家却又表现得不可测的态度,最使人不解的,是父亲暧昧的态度,他不肯说出七星堡被血洗的前因后果,又不现身与自己联络,也不见采取行动……他直觉地感到父亲也变了,父子之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
为什么?天台魔姬歉然地又道:兄弟,恕我使你不快,不过,你知道大姐我是关心你的。
徐文茫然一点头,道:我知道。
天台魔姬深深地一瞥徐文复杂的神色,显得情深一往地道:兄弟,如你愿意,我想分担你一些心事。
徐文甚为感动,他体味到对方的情意完全发自内心,丝毫不假,只是早先的成见,使感情无法再迈进一步,闻言之下,苦苦一笑道:大姐,当我需要你帮助时,我会开口。
好,希望这是你由衷之言。
双方闭上了口,默默奔行。
徐文一颗心像虚悬半空,没个着落处,要找到父亲,谈何容易,江湖茫茫,何殊大海捞针。
他为自己的遭遇而凄苦,家破,人亡,骨肉分离,血债满身……正行之间,只见眼前白影一晃,一个白衣人鬼魅般拦在前头。
徐文与天台魔姬双双刹住步子,徐文定睛一看,精神为之一震,这白衣人,正是天台魔姬所指的妙手先生。
徐文略感意外地道:阁下是在等在下么?当然!阁下倒是言而有信?笑话,老夫岂肯失信于你后生小辈。
好极了。
路边人杂,我们换个地方……徐文目光四下一扫,只见数十丈外,便是一座黑压压的林子,与峰脚连成了一片,随即用手一指道:那边林中如何?好,不过老夫有点意见。
什么意见?你我之间的过节,最好是没有第三者在场。
言中之意,指的当然是天台魔姬。
天台魔姬粉腮一变,道:‘妙手先生’,我姐弟休戚相关,不能算第三者。
妙手先生嘿嘿一笑道:姑娘,你们这姐弟之称太勉强。
天台魔姬杏眼一瞪:阁下是何居心?妙手先生道:没有什么,姑娘一个黄花少女,夹在这事件中,也许有不便之处。
没有什么不便的。
比如牵涉到男女之事……阁下说话离了谱,这过节我很清楚,怎会扯上男女这事。
如果牵涉及个人隐秘,姑娘难道也要干预吗?这……徐文想了一想,道:大姐,你在林外等我。
天台魔姬无可奈何地道:兄弟,当心诡计!徐文一颔首道:我理会得,大姐放心!妙手先生身形似魅,一闪没入林中。
徐文怕对方溜走,紧跟着追去。
时近黄昏,林中显得有些幽暗,但妙手先生因为化装五雷宫门人,穿的是白衣,十分显眼,徐文入林不到十丈,便已发现对方兀立而候。
徐文直通对方身前八尺之处,开门见山地道:阁下,闲言不赘,翠玉耳坠如何交代?妙手先生沉缓地道:你为什么一口咬定翠玉耳坠在老夫手中?阁下不承认么?根本没有这回事,如何承认。
在下无法相信。
妙手先生两手一摊,道:这就难了。
‘地狱书生’,老夫郑重声明,如果你有真凭实据,证明是老夫所为。
项上人头由你取去,否则的话,你不能不讲江湖规矩,以‘莫须有’加诸老夫!徐文不由语塞,说到凭据,根本没有,只是从对方的超人身法,与不畏毒手这两点判断而已,对方坚决否认,也是没法的事。
妙手先生又开了口:老夫提醒你一句,你该立即向物主坦白说遗失经过,对方会采取适当措施,否则一个不巧,使物主蒙受巨额的钱财损失,后悔可就晚了!徐文一想也是道理,这是蒋明珠贴身之物,价值姑且不论,关系却十分重大,如果此事一旦被蒋家获悉,自已何颜以对?心里如此想,口头上当然不接纳,沉声道:阁下说的以人头作赌?不错。
好,这事今天暂时揭过。
娃儿,老夫再提醒你一件事,‘天台魔姬’在江湖中声名狼藉……何以见得?这是有目共睹的事!这点在下自有分寸,不必阁下提醒。
好,但愿你真的有分寸。
阁下还记得另一句诺言否?什么诺言?阁下曾答应传信与‘七星故人’,要他自己找寻在下了断过节……他……没有找你说明?没有。
这……就怪了,老夫的口讯业已带到,他一口应诺与你见面的?徐文冷冷地道:不必了,阁下说出他的行踪,在下自己找他。
他居无定所。
这分明是推托之辞,阁下与他分明是一路人物,必然知道他的行止。
你与他之间到底是什么过节?阁下明知故问么?老夫的确不知情。
还请你说清楚些?这一点歉难奉告。
你上次说过要杀他?有这个事。
为什么?阁下不必知道,请说出他的行踪!这很难办到。
不行!不行?你准备怎么样?阁下非说出他的下落不可!否则呢?徐文目芒一闪,语意坚决地道:为了达到目的,在下不惜任何手段。
要对付老夫么?可能会。
徐文已下定决心,非从对方口中逼出七星故人的下落不可,那冒充父亲的锦袍蒙面人冒充卫道会总巡察的黑面汉子,先后都曾对自己下过杀手,这三人可能是一路,也可能是同一人以三种面目出现,妙手先生必定知情,这可怕的谜底,非揭开不可……妙手先生沉思了片刻,道:容老夫订下期限、地点,要对方找你如何?徐文断然道:在下不耐等待!他的意思是怕妙手先生藉词脱身,这神偷化身无数,如果他不愿现身,要找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即以今天的事而论,如非天台魔姬不速而至,予以点破,自己做梦也不会估到这五雷宫弟子会是妙手先生所化装。
妙手先生自顾自地道:五日后开封道上见,如何?徐文心念一转,道:阁下言而有信么?当然。
在下有个条件!什么条件?请阁下说出‘七星故人’的出身来历。
这一点由他本人自己交代,老夫不便宣泄!如果阁下不接受这条件,在下也不接受阁下的约定。
妙手先生’愠声道:‘地狱书生’,你未免太张狂了,老夫生平还不曾被人胁迫过。
徐文冷冷一哼道:今天算是破例吧!言止于此了……阁下别打算走!凭你还留不住老夫!夫字出口,人已向后倒射。
徐文大喝一声,一掌劈了出去,轰!然巨响声中,枝飞树偃,妙手先生业已无踪。
徐文气得七窍冒烟,弹身便追,林深构密,视线受阻,身法也无法全力施展,他忽然想起白石峰后怪老人所授的旋空飞升身法,当下一个疾旋,弩箭般射出树幕之外,足踏树帽,放眼一望,远远一条白影,在林外的旷野上逐渐远去。
他全力展开身法,如飘絮般掠林顶狂追。
一追一逐,转眼去了七八里地,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所幸对方穿的是白衣,目标还不致消失。
不远处现出了一簇灯火,看来是一个市集,如让对方进入市集,再找可就难了。
徐文心里一急,把身法展到了极限,像一抹淡烟般飘掠上去,前超一丈,然后回身,口里随着冷喝一声:站住!白色人影霍地刹住了身形。
徐文一看之下,不由呆了,对方那里是妙手先生,赫然是一个白衣妙龄女尼。
白衣女尼满面愤然之色,怒声道:施主意欲何为?徐文大感尴尬,但心里着实佩服对方的身法,期期地道:对不起,在下误以少师太是在下要追的人!白衣文尼上下打量了徐文一眼,栗声道:施主莫非就是‘地狱书生’?在下正是。
白衣女尼突地杏眼圆睁,厉声道:‘地狱书生’,你这毫无人性的禽兽,贫尼不把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徐文惊愣地退了一步,骇然道:少师太什么意思?白衣女尼怨毒至极地道:你所为人神难容!。
徐文被弄得满头雾水,困惑地道:在下不知少师太在说些什么?白衣发尼咬牙切齿地道:佛门圣地,岂容你这等玷污作践……在下越发的不懂了?贫尼师姐,身入空门,持志苦修,你竟把她先奸后杀,你……你……徐文骇然大震,栗声道:少师太说什么?你好杀了贫尼师姐!这!从何说起?‘地狱书生’,当今武林之中杀人无痕的有几人?徐文又退了一个大步,激越地道:杀人无痕?不错,难道你还想狡赖不成?徐文心念疾转,能杀人无痕,只有摧心之毒,这毒除了自己父子的确还不曾听说有谁能使,不过,这只就毒而言,武功暗器方面,能杀人而不留痕的,未必没有,当下正色道:少师太,岂能凭这一点便认定是在下所为?白衣文尼激动得浑身发颤,冷厉地哼了一声道:你否认?在下坚决否认!纳命来!厉喝声中,一掌向徐文当胸劈去,劲道之强,令人咋舌。
徐文一晃身,闪了开去,口里道:少师太一个出家人,怎地如此专横?白衣女尼充耳不闻,一掌落空,第二掌跟着击出,完全是拚命的打法。
徐文左闪右避,竟有些穷于应付,心想,不回手是不行了,先挫她一下再说,如果一走了之,这污名反而坐实了,对方绝对不肯甘休,反而添了日后麻烦,事情必须弄个水落石出。
心念之中,觑准对方招式的间隙,划出一掌。
闷哼声中,白衣女尼踉跟跄跄退了四五步,但她像发了狂似的,揉身再进,出手更是凶辣无比,招招尽朝致命部位下手。
徐文被对方的蛮横勾起了怒火,若在他未变易性格以前,碰上这种情况,早已下了杀手,当下怒哼一声,以九成功力,封出一掌。
闷哼再传,白衣女尼进退数步,口角溢出了鲜血。
徐文沉声道:在下无意伤及少师太,只是少师太不留在下申辩的机会。
白衣女尼双目怨毒之火更加炽烈,切齿道:‘地狱书生’,事实俱在,有什么可申辩的。
少师太此言未免太主观了,所谓事实,只是凭少师太的猜测而已,请问,事情发生何时何地?白衣女尼一拭口边血渍,怒视了徐文半晌,才愤然开口道:这么一说,你像是毫不知情?事实本来如此。
好!后会有期,这笔债人容天也不容!声落,人已在数丈之外。
徐文一想不妥,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旁的事无所谓,这强奸杀人四个字罩在头上,岂同小可?心念之中,追了下去。
女尼的身法煞是不弱,徐文以十成功力,才算保持了一个适度的距离。
绕过市集,眼前又是一片荒野,足足奔行了一个更次.才到了一座尼庵之前。
容得女尼入庵,徐文才奔了近前,只见庵门上悬的是慈航普渡四个字,看来是观音了。
庵内一片死寂,庵门在女尼入庵之后,并没有关上,仍半开着。
徐文略略思索之后,悄悄地掩入庵中。
庵堂不大,入门之后,是一个花草杂莳的小院,两侧是一明两暗的厢房,迎面连着花荫小径的,便是佛堂。
佛堂内青灯娓娓,香烟袅袅,只是没有人影。
东厢一片漆黑,西厢靠右暗间的窗纱上隐约现出两条人影,似在谈论什么……徐文心念暗转,自己一个陌生男子,夜闯尼庵,十分不妥,还是走出声道明来意,以免发生误会。
就当他正待开口之际,厢房内传出了一个苍劲的女人声音:来的是‘地狱书生’施主么,请进!声音十分耳熟,毫不陌生,徐文心中一动,暗忖,对方会是谁?居中的明间,亮起了灯火.可以看出是一间布置洁雅的小小客轩,适才跟踪的白衣少女立掌当胸,侧身门边.冷漠地道:请进!徐文略一谦让,举步进入客轩,轩中端坐着一个年在占稀之上神色庄严的老者,双目精光炯炯,有一种慑人的无形威力。
请坐!谢坐!徐文在老尼对面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心中十分纳闷这老尼素昧生平,可是声音却不陌生,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对方或听过对方的声音。
请教前辈法号?贫尼贱号‘修缘’。
晚辈擅闯宝庵,请师太恕罪!贫尼正切盼施主来临!适才贵门下……修缘老尼一抬手,阻止徐文说下去,道:小徒不察,误会了施主,不用再提了!徐文不由一愕,难道对方业发现了凶手或是致死之因,不然,怎说是误会。
晚辈此来,本来欲辨明事实真相,既属误会,晚辈告辞……慢着!前辈尚有指教?请施主一察小徒死因!说着,站起身来,向立在门边的白衣少尼道:悟真点上灯火。
悟真少尼转身进入右首暗间,亮起了灯火。
修缘老尼一摆手,徐文离座而起,跟着踏入右首房门,只见云床之上,用两袭袈裟覆盖着一具尸体,看来那便是被奸杀的女尼了。
修缘老尼面上的肌肉微见抽动,显然是尽力在抑制内心的激愤,颤抖的手,指着云床上覆盖着的尸体,道:她是贫尼大弟子‘悟性’,贫尼昨日因事外出,‘悟真’出外采购食物也不在庵中,才发生了这件惨事。
死者业已被辱,周身上下,全无伤痕,没有中毒迹象,也没有内伤痕迹,‘悟真’疑是施主所为……徐文一皱眉,道:然则前辈又怎判明是属误会呢?因为贫尼知道事发这时,施主身在‘卫道会’中。
哦!徐文心中又一片谜茫,对方怎知自己在卫道会总舵的呢?修缘老尼接着又道:前此,‘卫道会’弟子曾有不少遭受类似的离奇死亡,据判断是‘无影摧心’之毒,施主对此当属内行,故请施主一断!徐文更是骇凛不已,这声音似曾相识的女尼,似乎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这倒是件很可怕的事,当下也不好追问,含糊地一颔首道:容晚辈探察一下,请揭开面目!悟真少尼把袈裟揭开一角,露出死者面部,只见死者面目娟好,可当得上美人二字,面上留着痛苦与怨毒之情。
悟真别过头去,似乎不忍再看。
徐文用手指拨开死者眼睑,略一探视,一颗心登时扑扑乱跳起来,一点不错,死者是死于无影摧心剧毒。
这毒除了自己父子之外,还有人能使用么?自己业已练成了无影摧心手,人毒合一,别人施用此毒,必须使毒入对方之口,才能发生作用,显然这是蓄意奸杀。
难道会是父亲所为么?父亲真的会做出这人神共愤之举么?心念及此,不由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
许多痛苦的记忆,片断地浮上心头――上官宏与父亲之间,是夺妻灭嗣之仇,这种行为,是不齿于武林的。
自己的母亲被称为二夫人,证明父亲可能有不少妻妾。
自己自有记忆起,就被隔离调教,对家事可说完全隔膜。
母亲不时的叹息哀伤,又不肯道出心事,显见别有隐情。
自己成年之后,进出七星堡,但堡内人对很多事情讳莫如深。
父亲外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这些疑问,皆证明了父亲的为人不够正大,但身为人子,又将奈何?修缘老尼沉重地开了口:施主,如何?徐文咬了咬牙,照实道:不错,的确是死于‘摧心剧毒!如此,贫尼有话不得不问了……前辈有话请讲!这摧心’之毒,除施主业已练就人毒合一之外,不知还有什么人具此能耐?徐文头一震,故作从容地道:这一点晚辈无可奉告!修缘老尼目中摄人的精光又现,紧迫着问道:贫尼斗胆,请施主说出师承?此点晚辈只好方命!嗯……施主可有同门行走江湖?没有。
修缘老尼突地厉声道:准是他,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徐文下意识地一颤,脱口道:他是谁?修缘老尼慑人的目芒罩定徐文,似乎要看透他的内心,徐文定了定神,故作泰然之色,老尼好半晌才开口道:一个会用毒的恶魔!武林中会用毒的不在少数……当然,不过贫尼有把握断定是他!可否赐告?施主没有必要知道。
徐文别有用心,不舍地追问道:晚辈很想知道这用毒能手?事属揣测,或许有误,出家人不能随便诬指,这一点请施主见谅。
徐文不由语塞,他无法逼人家说出不愿说的话,只是心头已打了一个结,照事论事,父亲有很大的嫌疑,因为这推心’之毒,是秘方配制,连毒道第一高手崔无毒也仅知毒名而不能解,江湖中还有谁能用此毒呢?倏地,他想到了能逃自己毒手的几个神秘人物假冒父亲的锦袍蒙面人、聚宝会分坛主、送子庵中那老尼、七星故人、抢夺翠玉耳坠的那人影、冒充卫道会总巡的黑面汉子,还有化身知千百的妙手先生,这些既不畏毒手,极有可能会使用这剧毒。
想到这里,心头又觉宽了些,他希望这不是父亲所为而是另有其人。
修缘老尼一摆手,道:施主请到外间待茶!徐文觉得已无再留的必要,随道:晚辈就此告辞!贫尼为这事致歉。
不敢,前辈忒谦了!说着,额首为礼,退出厢房,向庵外走去。
这时,他才想起候在自己与妙手先生交手的那林子外的天台魔姬,时已夜半,她可能已离开了,想了想,也没有回头找她的必要,办正事要紧。
妙手先生曾经许诺,五日之内在开封道上可以晤见七星故人,自己目前正要赴开封,一来交代一下翠玉耳坠的事,二来向父执蒋尉民打探一下父亲的行踪,这倒是一举三得。
主意拿定,认了认方向,漏夜向北奔去。
这一天,到达郾城,距开封还有一半途程,算来已是第四天,却没有碰到七星故人,他十分愤慨,看来妙手先生的话并不可靠。
他没有进城的打算,绕过西门,在城外道旁酒肆中打尖。
正在低头自酌之际,只听酒客中一个粗喉咙的汉子,向同桌的酒伴道:二爷,俺郑六算开了眼界……被唤作二爷的黄脸汉子眉毛一扬道:老六,你说话都是这般没头没脑,开了什么眼界?二爷,不是俺‘小金刚’说嘴,活了半辈子,只这么一次,不冤枉了……到底怎么回事?二爷认识‘神鹰帮主’古玉笙其人否?当然知道,怎么样?古帮主身手如何?不含糊,当今江湖中可算得一流高手!嘿!粗喉咙汉子一拍桌子,又道:昨晚俺路过七里岗,碰上了这场热闹,‘神鹰帮’高手二十名,由帮主古玉笙亲自率领,硬折了‘天王寨’,收为该帮分舵,回程途经七里岗,却撞上了太岁……太岁?呃!一个锦袍蒙面客!徐文一听对方提到锦饱蒙面客,登时心头一震,侧耳倾听。
黄脸汉子吸了一口酒,道:以后呢?锦袍蒙面人有意找岔,硬截住古玉笙一行,自称是‘天王寨主’的朋友,要向对方讨公道,一言不合,双方出了手……黄脸汉子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趣,淡淡地道:江湖帮派之间的纷争,水没个完。
粗嗓门汉子眼睁得铜铃般大,发急道:二爷,俺还没说到正题呢,你猜怎么着?怎么着?那锦饱蒙面客的身手,简直不可思议,三个照面,三个!右手起了三指,口沫横飞地接下道:仅仅三个照面,古帮主横尸当场……啊!黄面汉子面色大变,栗声道:真有这样的事?徐文心弦立时绷紧,对方所说的锦袍蒙面人,不知是父亲本人,还是那冒充的?座中酒客不多,但全都被这耸人听闻的事件吸引了,齐齐停杯注目。
粗嗓门的汉子一见别人注目,声音更大了。
二爷,这只是开题呢,那锦袍蒙面人可称得上心狠手辣,毁了古帮主之后,杀手连施,‘神鹰帮’二十名高手,全被放翻在现场,没有半个逃得活命。
锦袍蒙面客是何路道?不知道,他交代了动手原因之后,便下杀手!嗯!谅来必非等闲人物……二爷,真正的怪事发生了,现场又来一个锦袍蒙面人……有这等事?两个蒙面人外形完全一样,简直分不出谁是先来的,谁是后到的,两人像是早经约定,见面不打话,便动上了手,使的全是奇招绝式,搏斗的惨烈,简直要叫看的人断魂失魄……徐文血行骤然加速,一颗心狂荡不已,他站起身来,又坐下去,猛干了一杯酒。
粗嗓门汉子歇了一口气,又道:剧战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由岗上打到岗下,最后打进了林中,看情形,双方都成了强弩之末,突地又来了一个黑衣人,夜色太浓,看不真切来的是什么人,只听到黑衣人口里哼了一声,自说自话道:老匹夫末日已临,狼咬狼,两败俱伤,真是天假其便,使此仇得报!’接着,那人影扑入林中……以后呢?林内传一阵喝斥,接着是两声惨号,便没了声息。
啊!俺小金刚一念好奇,钻入林中,一看,嗨!怎样?两个锦袍蒙面人双双横尸林中,头碎骨裂,面目模糊,死得够惨。
徐文宛若被焦雷击项,魂散魄飞,一弹身,抓住那粗嗓门汉子的胳膊,厉声道:你说的可是真有其事?那汉子被抓得全身酥软,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既骇且怒地道:朋友,这……这算什么?徐文的面孔,扭曲得变了形,双目射出焰焰杀光,栗吼道:说,是否事实?黄面汉子陡的立起身来,一掌向徐文当头劈去,徐文此刻已被这凶耗震得理性全失,本能地展出毒手哇!惨嗥声中,黄面汉子栽倒桌边,四肢一阵抽动,死了。
所有酒客,全吓傻了。
粗嗓门汉子亡魂尽冒,语不成声地道:阁下……阁下……是‘地狱书生’?徐文手一紧,道:快说,否则毙了你!是……事实,半分不假!七里岗距此多远?西……西行约三十里,便是……徐文一松手,飞射出店,向西奔去,脑海里一片空白,像是灵魂已被剥离了躯壳。
三十里路程,不久便到,向路人问明了七里岗位置疾扑前去,上岗,果见现场留有打斗的痕迹,岗右下侧方,是一片茂林,遮天蔽日,绵延数里。
徐文显得有些踉跄地奔下岗子,扑入林中。
一阵沙啦之声,传入耳鼓,徐文茫然无主地朝发声之处奔去,林空地上,两个乡农正在掘土,一见徐文来临,顿时惊得手足无措,徐文一眼瞥见不远处的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像发疯似地扑了过去。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身形连晃,几乎栽了下去。
两具,一样的服色――锦袍,头面已不复辨认,显见下手的人极是残狠。
两个乡农,怔怔地望着徐文。
徐文努力镇定了一会心神,才摇摇不稳地俯下身去,但,外表上已无法辨认哪一个尸体是属于父亲的。
此刻,他还存着万一的希望,死者是另外的人,但,这希望只是一种亲情之间的反应,事实上一切都成定局了。
奇迹,不可能发生,父亲业已被惨杀了。
惨酷的现实,几乎使他发狂。
他试着从遗物中辨认尸体,他搜查了近身的一具,毫无所获,接着又摸索第二具,药瓶,药包,制作精巧的毒具,一点不错,正是父亲之物。
噗!的一声,他跪了下去,手抚僵冷的尸体,泪水滚滚而落。
他觉得一切都在变,天在变,地在变,一切都呈死灰之色。
他没有哭出声音,只咬着牙一任伤心之泪倾泻,所谓无声之音最悲哀,极度的痛苦,使他陷于麻木的状态中。
两乡农,本是好心要来掩埋这两具无主尸体的,现在见有人认尸,乡下人怕惹麻烦,尤其是江湖仇杀,悄悄地离开了。
冰凉的雨滴,把徐文从无意识的状态中唤醒,他颓然跌坐地下,想――父亲死了,凶手是谁?这假冒父亲的人也死了,他是谁?当初,这假冒父亲的锦袍蒙面人曾对自己下过杀手显然,他与父亲有仇,也知道自己的身世,才会下手,现在他死了,谜底将永无揭穿之日。
他联想到另外两个对自己下杀手的人,七星故人与冒充卫道会总巡的黑面汉子,突地一线灵光从混乱的思绪中升起。
他把先后所发生的事串连在一起,倏然若有所悟七星故人、卫道会总巡是否这已死的锦饱客一个所化?不错,这极有可能!于是,他想起妙手先生承诺,五日内在开封道上可以与七星故人碰面,了断过节,妙手先生易容之术独步天下,与他一路的精于易容,情在理中,而今天,是第四天……照情形推测,七星故人以锦饱蒙面的化身践约,在途中等候自己,碰上了父亲,一真一假,相约决斗,其中先到的一个,碰上了侵凌天王寨回头的神鹰帮主一行,正巧他与天王寨有所渊源,于是乘机算帐。
另外一个可能,便是那冒充者追杀神鹰帮主一行,正巧父亲路过,碰上了。
无论哪一个假设接近事实,有两点是可信的。
第一,另有仇家在旁窥视,待到决斗的双方精疲力竭时乘机下手。
第二,妙手先生绝对知道七星故人之谜。
第二点查证不难,第一点下手的仇家究竟是谁,就难以想象……他不期然地想起了上官宏,和卫道会主等一干仇家,无疑的是他们之一所为,父亲死了,七星帮早已冰消瓦解,无论当初结伙谁是谁非,这些血淋淋的债不假,此仇不报,何以为人?他陡地站起身来,恨恨地跺了跺脚。
他想,自己谨慎得近于孺弱,早该采取行动了,如果自己及早采取行动,父亲也许不会遭这惨祸……他仰头望着林空灰蒙蒙的天,朵朵乌云,像是要覆压而下,他笑了,是对自己命运的嘲弄,这一笑中,也含蕴了无比的杀机。
将就两个乡农掘的坑,他含悲忍泪埋葬了父亲,也顺便埋了那假的锦饱客。
事毕,他跪下去,凄声祝祷:父亲,孩儿尽歼仇之后,再将遗骨运回故里,造墓立碑,愿父亲在天有灵助孩儿复此血海深仇。
再拜之后,他出了这片伤心之林。
眉目间消失的戾气又重现了,那只深藏的毒手也从袖中现了出来,他无所顾忌,也无须隐瞒,他要开始流仇人的血。
他冷静了下来,考虑行止。
开封,仍有一行的必要,父亲的行踪,是用不着听了,翠玉耳坠的事,不能不有所交代,自己一旦展开索仇行动,生死莫卜,不能欠这笔帐。
明天是妙手先生所约的最后一天,如果碰不上七星故人,那自己的推想便成立,如果碰上,也好了断这笔帐,同时追查谜底。
心念既决,绕回正道,朝开封奔去。
第五天!第六天!七天过去了,没有见到七星故人的影子,也有碰上妙手先生,他意识到自己的推想已成事实七星故人便是那假锦饱蒙面人的另一化身。
这一天,来到了开封城,这历朝建都之所,气势其他城市大不相同。
蒋府是开封首户,无人不知,徐文毫不困难地找了地头。
他开始犹豫了,进门之后,该如何措词?自己与对方虽属世交,但近年来极少来往,自己家中迭遭惨变,又是初次上门,如果直接要见蒋明珠,当然不妥,见了蒋蔚民,又将如何启齿呢?蒋明珠赠送自己翠玉耳坠,不知她父亲可知情?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道理,暗忖,见了面再相机而行吧!心念之中,硬起头皮,直趋府前。
一个黑衫老人,从门里现身,看来是司阍者,朝徐文上下一打量,道:公子找谁?徐文一供手道:请通禀贵主人,说在下徐文求见!啊!公子来得不凑巧,家主人外出未归。
这……小姐在府否?黑衫老人作色道:公子请尊重些!徐文心想,这是与蒋明珠当面交代的好机会,虽嫌唐突,也顾不得许多了,当下微微一笑道:在下与贵府是世交,请转禀小姐,徐文有事求见。
黑衫老者皱了皱眉,道:请稍候!工夫不大,黑衫老者入而复出,满面堆了笑容,他身后闪出一名青衣小婢,朝徐文福了一福道:家小姐未便亲迎,相公请进!徐文颔了颔首,道声:不敢!随着青衣小婢,进入府门,一路只见重门叠户,画栋雕梁,气派不珠王公宅弟。
转过两重院落,到了一座跨院之中,一个宫装小女姗姗迎来,微带娇羞地道:世兄难得光临,请入轩中谈!徐文自觉地俊面发烧,一揖到地,讪讪地道:冒昧造访,世妹莫怪。
哪里话,请进!另一个青衣小婢,打起小轩湘帘。
世妹请!请!两人入轩分宾主落座,小婢献上香茗,蒋明珠首先开口道:听家父言及世兄家逢不幸,小妹无日不在念中!徐文心内一惨,强忍住道:多谢世妹关怀!仇家可有眉目?已有端倪!彼此属通家至好,世兄却吝贵步,令人不安!徐文不惯虚礼,想了想,开门见山地道:世妹,愚兄特来请罪……请罪,为什么?前承世妹相赠翠玉耳坠,愚兄不慎遗失了……蒋明珠粉腮微微一变,道:是如何遗失的?徐文涨红了脸,期期地道:说起来,是愚兄太过粗心,拿在手中把玩,被人夺走的!啊……我猜想这下手抢夺的人,必已窥视很久,俟机出手,惭愧的是时至今日,还不知道对方是谁,连形貌都不曾看清。
世兄,事已过去,算了,反正别人得手等于废物!愚兄誓必设法追回,世妹不罪,反使愚兄汗颜。
这一说便见外了!听说世叔外出未归?是的,也只在这一二日内便会回家。
愚兄此来,是专为玉坠的事向世妹请罪,同时向世叔请安……小事不必再挂齿间。
愚兄想告辞……蒋明珠霍地变色道:世兄,你这就不对了,虽然家父不在,彼此通家,小妹不避嫌也可作东道主,好歹也得盘桓几日,等家父回来,对世兄将来行止,多少尽几分心!世伯与世婶……徐文鼻头一酸,几乎掉下泪来,他不愿再提伤心事,强韧的性格,也不希望别人同情,当下含混地道:还好!幸脱大难!两人闲谈不久,下人摆酒菜,徐文欲辞不能,蒋明珠毫无世俗女儿之态,落落大方地陪徐文入席。
徐文曾救她离聚宝会之手,彼此也曾有过肌肤的接触,如要避嫌,反是矫情造作了。
倒是徐文有些坐不安席,当初若非中途邂逅方紫薇,他早已踵府求亲。
同时他想到途遇落尉民,对方冷漠的态度,自己庆幸错有错着,做对了。
徐文左手笼在袖中,不敢碰触桌上的器皿。
酒过数巡,蒋明珠忽地惊觉,骇异地道:世兄,恕小妹无礼,你的左手不是……徐文苦苦一笑,只好把毒手的秘密说了出来。
蒋明珠杏目睁得大大的,激动地道:啊!世兄,你说‘无影摧心手’练成之后,终生不解,可有此事?徐文沉重地一点头,道:是的,有此一说!其实他自己在初时也不清楚,直到不久前被白石峰绝谷怪老人点破之后才知道的,当时他有些恨父亲葬送自己一生,现在,满心满脑全为仇恨所充塞,个人的将来,他已无暇计及了。
蒋明珠显得十分关切地道:那世兄当初为什么要练这毒功呢?这……他当然不能诿过父亲,一窒之后,道:人各有志,如此而已。
真的无法散功了么?恐怕是不可能了。
唉!这一声叹息,微带幽怨,也含有失望的成分,徐文想起妙手先生的话,不由心中一动,难道她真的别具深心么?世兄,小妹不胜酒力,请你自用吧!噢!是的……徐文漫应着,由于太多的积恨,使他有些失常,在潜意识的支配下,他有些借酒浇愁的倾向,不善饮酒的他,竟一杯接一杯地往口里灌,起初,他保持着礼貌上的矜待,慢慢地,变成了落脱花迹的豪饮。
当他发觉眼前的美人,丽影成双时,猛省自己是醉了。
这是相当失礼的事,他推杯而起,努力转动舌头,想把话说得清楚些:世妹,愚兄太放肆了,请,原谅……我……告辞了!身形一动,顿感头重脚轻,一个踉跄,几乎栽了下去。
蒋明珠忙伸玉手扶住,柔声道:世兄,你醉了!徐文想拒绝对方扶持,但不能够,头晕得很厉害,他摇晃着坐回椅上。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尝到醉酒的滋味,此刻,他纵有通玄的功力,也无法使身形像平常一样立稳行动。
世兄,小妹扶你去书房休息?这……这怎么可以。
哦!不,不!别碰到我的左手!这点小妹知道。
蒋明珠扶着他的右臂,出小轩,向角门走去,一旁侍立的小婢,未奉呼喝,不敢近前帮搀,只怔怔地望着。
徐文低一步高一步地被扶到一门布置十分考究的书斋中,上了床,如玉山颓倒,连动都不能动了,蒋明珠为他放下帐门,然后悄然离去。
一觉醒来,只觉灯光耀眼,漏夜声声,不知是什么时分,他坐起身来,头脑仍是昏沉沉的,口干得厉害,正待下床找茶水时,一个柔细的声音道:世兄,要用茶么!一只瓷盏送到了床前。
她,赫然是蒋明珠。
徐文既羞且急,口里连呼:不敢!不敢!世妹令愚兄无地自容了!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最难消受美人思,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世兄,用茶!徐文接了过来,以微颤的音调道:世妹,实在不敢当。
现在什么时候了?四更初起!哦!世妹请回去安歇吧!我已小睡片刻了。
不!这使愚兄不安!好!那世兄好好歇憩,床头几上有暖壶,口渴时自便。
谢世妹!蒋明珠深深注视了徐文一眼,姗姗离去,顺手带上了门。
徐文呆坐床上,心里不知是一种什么感受,自己配接受她这种礼遇么?男女有别,虽武林儿女,也有个限度,她这种做法,预示着什么?他喝完了茶,把茶杯放回茶几,躺了下去,但睡意全消,脑中尽是蒋明珠的影子,辗转反侧,心里乱糟地没个着落处,索性起身下床,脚步有些浮晃。
他在房内踱了一圈,坐到书案前的椅子上,无心地浏览那些靠书案架上的古玩。
蓦地――他如被蛇揭蜇了一般从椅上跳了起来,眼光直了。
古玩架上.第二格,居中,赫然摆着一尊二尺长的白石佛像,佛像心窝处一个拳大的窟窿。
半分不假,这尊石佛正是为聚宝会主得手,又被妙手先生夺去的那尊石佛,石佛被目为武林瑰宝,怎会到了蒋尉民家中呢?很多人为石佛而丧生,很多人不惜任何代价以求。
蒋尉民无论是如何到手的,应该秘密珍藏,为何大明大摆地放在古玩架上?难道他不知道石佛的价值?可是,这不可能。
石佛是白石神尼遗物,方紫薇是神尼传人,而卫道会似与方紫薇有极深渊源,卫道会放着这多高手,为什么装聋作哑?这不近情理,然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呢?他望着‘石佛发愣。
蒋尉民为人十分光明正大,这有些令人莫测。
正自骇怔莫释之际,依呀一声斋门开启,徐文转身一看,只见一个长髯及腹的威棱老者,迈步进入书斋。
蒋尉民会在此时回家,又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当下忙施礼道:不肖小侄,见过世叔!蒋尉民手抚长髯,爽朗地一笑,道:贤任,难得难得!请坐!世叔请坐!哦!贤侄是在欣赏这尊‘石佛’?徐文脸一红,讪讪地道:是的,听说这‘石佛’是件武林至宝……蒋慰民一颔首道:本来是,现在不是了。
敢问为什么?贤侄看到这‘石佛’有何异样否?这……世叔之意莫非是指‘石佛’心口的空洞而言?照啊!正是这句话,‘石佛’的奇奥,是在‘石心’,而这尊‘石佛’业已无心,愚叔我是在古物摊上看到,看它雕琢得可爱,以十两银子买了回来,点缀一下架子。
世叔怎知宝在‘佛心’之上?这道理很浅显,没有任何人雕琢佛像而空心的,窟窿处有撬过的痕迹,同时‘石佛’的价值,人所共知,岂会流入市面古物者之手。
徐文口里漫应了一声,心里却在想,白石峰是自己亲见石佛出土,当时业已无心,可能妙手先生在得手之后,发觉上了当而予以遗弃,但那‘佛心是被原主白石神尼取出另藏,还是别有原因呢?这谜底,红衣少女方紫薇必知情。
蒋尉民先行落座,然后一摆手道:贤侄坐下说话。
谢坐!徐文在下首椅上坐了下来。
蒋尉民面上现出悲戚之色,语音略带凄哽地道:贤侄家遭不幸,愚叔愧未能一尽本份!徐文心内一惨,泪水盈眶,但他硬逼住不使流下来,咬着牙道:谢世叔关怀,小侄誓报此仇!听珠儿说,贤侄对仇家已有端倪?是的。
是哪一路的人物?这……还不能确定。
贤侄,何妨说出来,让愚叔也有所考虑。
待查明后再为奉禀!贤侄,你我通家之好,你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必须让我知道。
徐文感激地道:遵命!唉!令尊个性怪僻,出事之后,竟然不谋一面,贤侄当知他的下落?徐文脑海里浮现父亲横尸林中的惨状,泪水再也忍不住挂了下来,一副钢牙,几乎咬碎,目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怨毒之光,俊面也在刹那间变得苍白。
他本想说出来,但想到这是自己的不幸,该独力承担,心念之中,凄然道:小侄也正在寻觅家父的下落!嗯!我已托很多朋友代为探寻,迟早会有下落的谢……他只说了一个字,以下的被咬咽住了。
令堂呢?家母也下落不明。
咳!武林风云诡谲,令人慨叹,贤侄当节哀顺变愚叔尽力设法打探。
是的。
贤侄此来是为了翠玉耳坠?小侄甚觉内疚……这事毋须介怀,愚叔自有区处。
但小侄总觉问心难安。
蒋蔚民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贤侄当知昔年愚叔与令尊曾有口头婚约,珠儿又曾蒙你救出‘聚宝会’之手她送你那耳坠是有深意的,不过,愚叔不拟勉强,这必须双方同心……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似在察看徐文的反应。
徐文感到有些心惶意乱,他不否认双方家长曾有婚约,蒋明珠也算一个可人,只是首先毒手限制了自己此生与女人绝缘,再就是父亲所遭惨祸,岂能谈及婚娶之事,当下期期地道:世叔当已听世妹谈及小侄‘毒手’之秘?蒋尉民老脸一变,哦!了一声,道:嗯!这是个难题,不过愚叔不惜任何代价,誓要为贤侄寻到散毒之药……徐文诚挚地道:世叔,只此一语,小侄终生铭感,只是这毒功,恐怕天下无消解之方?事在人为,天下无不解之毒。
解毒易事,散功却难?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贤侄,这姑且不谈,你对明珠的看法如何?徐文一颗心蠢然欲动,最先闯入他心扉的红衣女子方紫薇,证实了是仇家一路,那股单恋之情,早已打消:天台魔姬情深义重,但她的为人不堪为偶。
能与蒋明珠结合,倒是理想,同时也算完成父亲的遗愿,只是血仇在身,将来的生死莫卜,毒功限制,消解无望,大丈夫岂能轻于然诺误人青春?心念及此,肃容道:世叔厚爱不敢辞,而况早有父命,唯小侄不敢妄应……为什么?毒功在身,不敢耽误世妹终生!你心念甚善,但明珠那丫头早已自誓,决不背当初双方家长所订之约。
徐文既感且惭地道:请世叔向世妹说明小侄苦衷!你世妹十分任性,言语无济于事。
徐文十分着难,垂下头去,思索了半晌,毅然抬头道:小侄答应毒功解除之日,便是履约之时!蒋尉民沉吟良久,欲言又止。
徐文看在眼里,忍不住道:世叔有何训海,但讲无妨。
呃!这个……不说也罢。
徐文先前对蒋尉民的成见,业之因这一席谈而消失,迭遭惨痛之余,破碎的心灵正需要这种慰藉,尤其蒋明珠芳心暗系,更觉不能辜负,观念上的改变,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因而在态度上,也跟着转变,所谓言为心声,他诚恳地道:世叔,希望对小侄能无所保留!蒋尉民掀髯微笑道:好!好!我相信这是贤侄由衷之言,但这话实在难以启齿……小侄诚意欣闻教诲。
蒋尉民又沉吟了片刻,才十分为难地道:这只是你世妹一句无知之言……徐文心中一动,更加需要知道了:世叔说说看?珠儿说万一无法寻到散毒之方,只有……只有什么?废这条左臂!徐文心头大大一震,但转念一想,这恐怕是唯一的方法了,虽然这话说起来近乎残酷,但错在当初父亲让自己练这无影摧心手,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亲当年可能也有他的想法,纵然铸成大错,父亲已经魂归天国,为人子的,尚有何说,对方也是出于善意,目的在求与自己结合,可谓用心良苦,用情良深。
当下慨然道:世妹的意思是斩掉这只毒手?蒋尉民歉疚地道:说说而已,贤侄不必放在心上。
不!世妹的用心可感,这未始不是可行之方,不过如此一来。
小侄将成残废,岂能与世妹匹配……贤侄,愚叔说过,不惜任何代价以求散毒之方,目前不谈这些。
小侄尚有下情奉禀。
有话但说无妨。
小侄大仇在身,双亲下落不明,此后祸福极难逆料,世叔之议,请暂保留!贤侄方才不是说过毒功解散之日,便是履约之时么?徐文俊面一红,道:是的!蒋尉民悠悠地道:令尊非常人,必有非常之计,我相信他已展开了复仇行动,贤侄凡事三思,不宜躁进!徐文眼泪往肚里流,父亲业已不幸,还有什么非常之计,恨不能肋生双翅,飞越关山,找到仇人,予以一一诛绝。
蒋尉民起身道:贤侄晚来害酒,休息一会吧,天快亮了,一切另议!徐文跟着站起来,道:天明之后,小侄想告辞……不!不!好歹得盘桓几日。
说完,出门自去。
徐文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哀伤向自己袭来,前途茫茫,谁知是什么结局?他坐回原先的椅上,深深地想……更残漏尽,窗棂上现出蒙蒙的白色,天已破晓了。
蓦地――书斋之外,传来一声冰寒彻骨的冷笑。
徐文不由大吃一惊,脱口喝道:谁!随着喝声,人已如幽灵般飘出门外庭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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