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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最终之战 终

2025-04-03 09:41:23

凌晨的时候,最后的对决到了——格西·乌尔木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如果退回,该如何向族人交代?又如何向他自己交代?他只是没想到,大庆人竟然弄得到白狼,或者……竟然有人杂学到这样的地步,直指他们族人最禁忌的地方。

卑鄙至极,却真的叫他得逞了。

格西在攻城之前,便下了命令,拨出一小队最精锐的骑兵,顺着望月河摸上去,一定找到这个捣鬼的人。

泥泞覆在血肉之躯上,老天痛哭流涕。

马刀劈头而来,静安在马背上横躺下去,死死地用钢枪架住砍刀的刀刃,腰间的佩刀早已经掉落。

她的手臂自然不像男人那么粗壮,对方又借着下劈之力下压,马刀上的血水被雨水冲下来,流淌到她的下巴上,静安死死地咬住牙,一双攥在佩刀上的手惨白发青地颤抖起来。

忽然一个人从天而降似的,竟提着她那把不知道丢到何处的佩刀,横刀将那执马刀者腰斩,上方的压力徒然一松,静安松了口气,斜架枪,将那脱了手的马刀抡起来,正好劈到了一个瓦格剌人的脑袋上,脑袋像西瓜似的医生脆响劈开了,送他去了西天。

静安粗鲁地从吐出一口血水,这么多年深宫嬷嬷细心调/教出来的公主风范几天之内丢尽了。

抬头对那才救了他一命的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点点头。

梁九霄朗声笑道:殿下,咱们可都看着您行事呢,就算拼命,也得保重自个儿。

静安不怎么大声说话,即使千军万马中,她也总将那与生俱来的细柔嗓音压得低低的,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反正自有人去传话,闻言淡淡地道:皇上有令,主将死了,副将顶上,副将也死了,还有参军,还有都尉,最不济,还有百夫长呢……若只剩下一个人便更妙了,自己做主,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

她一句话中间停顿了两回,长枪活得一般,连人带马已经将两个冲过来的瓦格剌人穿肠破肚,眼睛都不眨。

梁九霄便笑道:若此番御敌于城外,殿下再回宫,可有哪个男人敢娶你哟。

静安轻轻地笑了笑,两人并肩而行,竟颇有些万夫不当的意思:我若死在这,你就回去跟景北渊那小白脸说,本宫还看不上他呢。

梁九霄微妙地顿了一下,失笑道:你不认识他,王爷可不是小白脸……殿下,若是我死在这里,也劳烦你给我师兄带个话,就说——就说九霄这辈子值了。

静安极快地扫了他一眼,有些不解。

梁九霄接着道:我那日在王爷那梦见满山的桃花,还有师兄说带我一起浪迹江湖,觉得死了也满足了,虽然只是个梦……而我若死在这里,也算对得起蒋大人了,不怕下了黄泉没脸见小雪。

师兄?静安微微皱眉,用力将钢枪从死人身上□,一抖上面的血水,颇有些不悦地道,都要死了还唧唧歪歪,你虽然长得不白,可本质上也是个小白脸。

梁九霄无声地笑起来。

赫连翊担心景七整整担心了一宿,然后在开战之后,终于放下心来。

他放心,不是因为他确认景七已经安全了,而是他自己也和对方一样,置身千难万险中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水,周子舒在他身侧,手里提着一把极细极软的剑,将赫连翊近身三尺处的流矢一一拨开,这还是周子舒第一回在人前亮出他的兵器,想不到他这么个叫人觉得既可怖又浪荡的人,竟有这样一把至清至明的剑。

赫连翊忽然问道:子舒,你还担心你师弟么?周子舒说道:豁出去了,就谁也不担心了,若命该如此,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赫连翊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死?朕死得,可京城死不得,大庆死不得。

他徒然提高音量,左右翼斜插到敌军里,中军散开!弓箭手准备,滚石机在后,待蛮子深入进来,便叫他们化作肉泥!周子舒皱眉道:中军散开,安全起见,请陛下退回城中……赫连翊打断他:朕说过,大战伊始便关闭城门,任何披甲执锐者不得后撤。

周子舒道:可……赫连翊轻笑一声:朕若不在,凭什么诱敌深入?幼时那些纸上谈兵的兵法在这么一个不适宜的时候,叫他实践了出来,或许他天生就是个统帅,或许他隐忍得太久,也需要这样一个宣泄的机会。

周子舒眉头倏地散开:那属下可荣幸之至了,竟有这么个机会,在陛下身边为国尽忠。

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间或一两声闷雷,天光已而亮了,依旧是阴天,不见日头。

深秋寒天,激战已经整整半宿,还将继续打下去,像是无止无休……像是不把对方的人杀光,便不甘心一样。

箭射光了,便上滚石,包围圈吞进瓦格剌精锐足足两三万人,赫连翊高声叫好,再不是那个朝堂上谨慎小心三缄其口的太子殿下:让蛮子滚回去!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了附和,尸体相叠,指挥的余地越来越小,整个京城城外,变成了一个混战和屠杀的修罗场。

忽然,远方一阵哗然,赫连翊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用力抹干净额头上的雨水,眯着眼睛望过去,像是瓦格剌人后方出现了什么,整个瓦格剌族骑兵团忽然自己乱了起来,赫连翊稍微停歇下来,有些木的脑子迅速醒过神来。

一个天窗穿过千军万马一直扑到赫连翊的马下:陛下……陛下,援军!赫连翊竟愣了片刻,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你说什么?陛下,是南疆边防军,听说还有南疆大巫亲自带来的人马,包了瓦格剌蛮子的后路!那一刻,赫连翊便知道,京城之困,解了——可他心头竟然没有狂喜的感觉,只是仍有些难以置信,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真实似的,本来抱着必死的念头,却突然被告知,不用死了,而他已经不敢相信这种幸运。

嘴角木然地往上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朕竟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

鏖战良久,而双方早都各自疲惫不堪,援军的到来,却成了大庆守军的一针强心剂,瓦格剌终于控制不住颓势。

赫连翊看着那黑色战马上有几分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蓦地觉得,已经不认识这人了。

乌溪和他错马而过,赫连翊脱口便道:望月河上游。

乌溪当即会意,头也不回地纵马狂奔而去。

景七前胸上一处刀伤从肩头横斜过来,竟隐约可见肋骨,皮肉翻起来,漆黑的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满是血水的身上,他竟似感受不到疼一样,靠在一棵枯树后,手中弓箭已经拉满,仿佛眼中只有那林中谨慎而行的目标。

他慢慢地调试着箭尖,忽然撒手,箭从一个极刁的角度射出去,那人默无声息地便往前扑了下去。

瓦格剌族人立刻用听不懂的语言高叫起来,景七知道要换个藏身之处了,便四下一挥手。

几道同样狼狈的影子麻利地跟着他撤出来,带出来的天窗只剩下了两三个人,一个比一个狼狈,却依然训练有素。

景七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伤口被雨水冲刷过,很难结痂,一动,便又有血水淌出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血快流尽了似的,嘴唇白得发青,视线越发暗沉,咬咬牙,低声道:撤,换地方。

这小小的密林山涧中,在进行这另一场厮杀,更残酷,却也更寂静无声,双方的目标都是把对方所有的人杀干净。

天窗都是暗杀的行家,然而常年在草原上和整个自然斗争的瓦格剌骑兵却更敏锐,人也更多。

这一宿,每个人手上都多了十来条人命,而他们知道,想要活着,还得继续下去。

景七晃了一下,忽然有种感觉——那是别人感受不到的,快要灯枯油尽的人特有的冷意,一个天窗伸手扶住他:王爷。

景七靠在他的手臂上,半天,才找到自己身体的着力点,推开他的手,自己站定,他直着目光,仔细看了一会,才将眼前的人看清,用力一咬嘴唇,然而疼痛早已麻木,这再也不能刺激他的神经。

扶住他的天窗道:王爷,别撑了,走不动就走不动了,兄弟们都走不动了,咱们够本了,就在这跟他们拼了!——他只剩下一条手臂。

景七闭上眼睛,忽然轻轻一笑:对……你说得对,咱们够本了。

死有什么可怕?当年他死了三百年,早把奈何桥边当成自家别院一样,于是笑道:到了奈何桥边,我带你们看看三生石长什么样,我和孟婆乃是点头之交,说不定她还能给我个面子,请你们喝口酒水暖暖身……天窗们以为他在说笑,却也都应景地笑了。

瓦格剌人的叫骂声和马蹄声临近了,景七抽出最后一支箭,上弦。

他手抖得厉害,那箭险些从他手中滑落,景七想,死是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辈子,再也见不着那小毒物了……可拿什么还他呢?他看似流连花丛,没心没肺,其实却不大习惯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当年喜欢赫连翊的时候,便默无声息地替他做了无数的事,替他背了很多黑锅,面上却依旧不咸不淡,反倒像是赫连翊更多地在维系这段关系。

最多最多,也不过活着的时候,把你放在心上,死了以后,在奈何桥边等你。

或者乌溪觉得他若离若即,可若离若即,又怎么会因为他一句话,便再没去过那烟花之地,若离若即,怎会下定了决心将他送出城去时,不惜以雌伏为日后和那人的关系,算计出一点回转的余地?只是这点余地留得似乎多余了……景七心里苦笑一声,早知道那日便干脆狠狠心要了他,省得独自一人上了黄泉路再后悔。

瓦格剌人的脚步越来越逼近,景七想,反正自己早就是奈何桥边常客,这回,换个人等,可不也是等么?长不过六七十年……他抬起手,目中精光会于一点,将最后的箭矢放了出去,首当其冲的瓦格剌人猝不及防仰面摔下马去,战马依旧横冲直撞地奔跑过来,而他甚至没力气往旁边错一步躲开。

耳畔似乎传来一阵喧嚣,不过在他听来,那声音好像极远,连旁边天窗喊话都模糊得听不清了,手中长弓落地,景七脸上甚至露出一点笑意——电光石火间,一只手伸过来,竟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错身的瞬间一刀斩下,冲过来的战马继续往前狂奔几步,头颅甩到一边,轰然倒地。

景七竟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那颤抖着抱着自己的手心的温度又那么真实。

景七一条手臂挤在乌溪胸前,吃力地抬起手指,正好触碰到他的下巴,便笑了,嘴唇微动,没有发出声音,但他觉得自己是这么说了:是你啊……随后视野彻底地暗了下去,纷扰尘世,渐渐离他远去——最后的保卫战,因为南疆援军的到来而彻底结束,瓦格剌人终于溃散,格西·乌尔木被流矢射中胸口,不知是死是活,然而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之后如何议和,如何定条约,都是城中文臣们和皇上要一点一点弄明白的,其他人在忙着处理尸体,处理活着的人身上的伤,然后在一片麻木的喜悦里,脑中空空。

周子舒顾不得整理自己的一身狼狈和一身的伤,要了匹马,直冲崇文门而去,他胸口一颗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竟差点一头冲进静安公主的帐子,幸而最后止住了脚步,勉强按捺下心绪,在帐外道:公主殿下,属下周子舒……话还没说完,里面便轻轻柔柔地传出一个很好听的姑娘的声音:你进来吧。

周子舒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静安公主冯小舒已经脱下了铠甲,身上衣服虽然齐整,却能看出领口露出的绷带,脸色有些苍白,她的头发散下来,几个宫女模样的姑娘正用巾帕一点一点地擦拭着。

露出本来的面目,怎么看都只是个温柔美好的年轻姑娘。

静安抬头看着他,问道:你是来找那个叫梁九霄的小兄弟的?你是他师兄吧?周子舒忙道:是,还请殿下告知……静安打断他道:你不用找了,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他说他那日在王府梦见满山的桃花,还有你说要带他一起浪迹江湖,便觉得死都满足了,如今战死沙场,对得起蒋大人,也觉得黄泉下不会没脸去见小雪,便值得了。

周子舒呆呆地看着她没言语,那一瞬间静安看着这人——他脸上的人皮面具有些地方被雨水泡起来,看上去可怖,又有些可笑,她知道那张脸是假的,只看着他的眼睛——便觉得他其实死了一次。

静安脸上虽然淡淡的,却忍不住垂下目光,不愿意再看他。

我那日在王爷那梦见满山的桃花,还有师兄说带我一起浪迹江湖,觉得死了也满足了,虽然只是个梦……而我若死在这里,也算对得起蒋大人了,不怕下了黄泉没脸见小雪。

九霄……梁九霄……赫连翊被人强行劝回宫中,又叫一堆太医包围了,灌药包扎乱折腾一通,却依然坐立不安,最后他自己也烦了,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只留一句话,就是南疆大巫那边来人了,立刻过来回报。

从下午等到入夜,人也没等到。

赫连翊这回任凭于葵怎么劝都不肯去睡,整整守了一宿,直到快天明的时候,人才彻底撑不住了,歪在塌上迷糊了一阵,半晌全是乱梦,不知被什么吓醒了,竟心悸起来。

只见于葵三步并两步地走进来:皇上,大巫回来了!快请!赫连翊在乌溪进来的时候便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乌溪顿了顿,没言语,缓缓地将手伸进怀中,赫连翊目光落到他的手上,一时间连呼吸都止住了。

乌溪从怀中掏出一小块满是血的布料,放在赫连翊面前。

赫连翊足怔了有一炷香的时间,魂才飘回来,缓缓地伸手将那块布拿起来握在手心,哑声道:他人呢?乌溪木然摇摇头。

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来人,来人!乌溪觉得已经没什么话好和他说的了,在太医内侍们一片混乱中,转身走了出去。

又三个月后,南疆和大庆谈判结束,南疆正式脱离了大庆属国的身份,乌溪带着武士们离开了京城,他来时骑马,走时却是坐车。

那马车是在京城新置办的,内里是极华丽的了,四壁都有软垫,空间宽大,当中放着一个小桌子,香炉果茶一应俱全。

车里却有两个人。

乌溪手上拿着一本书,十分沉默,若不是偶尔翻过一页,简直就像是一尊塑像,另一人脸色不大好看,大部分时间还只能躺着,这会方勉强能坐起来,便觉无聊得很,上下抓挠一番,仍是无聊,于是千方百计地引逗乌溪说话。

你从哪找来一具尸体,骗得皇上信了那是我的?乌溪眼皮都不抬一下,全当这句话是空气。

又一次没话找话失败——景七有些挫败,心里知道这小毒物记仇,竟不想他这样记仇,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替自己疗伤,亲手照顾日常寝居,却不曾跟他说过一个字。

他便想爬起来,这一动,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嘴角一抽,本来也不算什么,忽然眼珠一转,便夸张地捂住胸口,肩膀弓下来,显得极疼的样子。

乌溪这回真给了点反应,拨开他的手,往他伤口的地方查看了一下,发现没什么事,便又要回去静坐,景七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我说小毒物,你还有完没完了?叫我怎么着能让你消气都行,你得给划出个道儿来啊。

乌溪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掰开他的手指,看都不看他一眼,沉默地坐了回去。

苦肉计——完败。

景七扑通一声躺回去,兀自翻了个白眼,冥思苦想新的计谋去了。

乌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嘴角轻轻挑了一下——才三个月,急什么的?王爷,欠债还钱,你金口玉言,可说了要还有一辈子哪。

番外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爷之所以不好对付,是因为王爷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最起码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会一条路走到黑的主儿——当然他暗地里也这么干过,可惜知情者都不在阳世三间。

他在京城大巫住的驿馆里偷偷养伤的时候,从能正常说话不气息奄奄开始,便手段百出地调戏乌溪开金口。

要搁以前,乌溪估计会被他闹得五迷三道,不过他现在官升一级,仿佛心智都比从前略微开了些似的。

恍然发现这人脑子都用在风月之事上去,也不知道是多少年脂粉堆里滚,才滚出这么一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败家子。

肚子里的墨水滴不差一点地用在哄人上,嘴甜得十分有技巧——比如他从不找肉麻的话,却是别人爱听什么,他说什么。

乌溪时叫他甜言蜜语哄得心里像是被小猫挠过,一会又念及他嘴皮子功夫是如何练出来的,而气闷不已,干脆板着脸,以不变应万变,任尔东西南北,自岿然不动。

景七那日在马车上冥思苦想半晌,恍然大悟,心说小毒物心眼多了不少,想是他心里有气,看不惯自己游刃有余,总觉得自己油嘴滑舌,叫他一颗真心付诸流水,觉着亏了。

便闭目养神阵,心里就又有了别的主意。

倒霉败家人有了新的想法,就意味着乌溪又要麻烦了。

乌溪先是莫名地发现无聊得四处找事的人忽然安静了,闭着眼跟老僧入定似的靠在一边,动都不动——他嘴上没说话,却着实被景七伤情吓得不轻,不然以乌溪快刀斩乱麻的性格,办了事自然想早走,也不会磨磨蹭蹭地在京城逗留整整三个月。

留神注意他的面色呼吸,觉得平稳如常,方才看过他的伤口,也不像有变,这时候还只当他是闹得累,精神不济,自己养神。

直到下午该喝药的时候,乌溪才发现这人不对。

他分明没睡着,却在乌溪将汤药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也没给个反应,乌溪皱皱眉,用小汤匙将药盛起来,轻轻地碰碰他的嘴唇。

药是好药,可味道让人有些难忍,每日景七到时候都变得无比痛快,秉承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三口喝尽,一刻也不愿意多闻那个味。

可这日景七依然没反应,只是漠然地睁开眼,扫了他一眼,随后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一边,不看他。

他脸上没那种惫懒而满不在乎的笑意,憔悴便显露出来,浓黑如墨迹的药对上他苍白浅淡仿如透明的嘴唇,几乎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乌溪这才发现,自己对付景七的招数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有些气闷,便像当年逼着他吃饭一样,端着药碗,一动不动地坚持。

谁知这回景七比他还坚持,目光直直地望向外面,浮光路途全都从他的眼珠表面划过,却仿佛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无声无息地像是没有知觉一样——同时他心里恨恨地想着,爷当年六十三年都一动不动地坐过来,还耗不过你?然而这一会,又觉得自己没劲起来,居然沦落到要跟小毒物玩起欲擒故纵把戏来,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心里这么自我唾弃着,脸上却装得真事儿似的。

天寒地冻的,药碗里的热气飞快地散去,要真凉下来,怕药性就变了。

乌溪从没想到景七还能跟他闹脾气,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僵持半晌,他终于放弃了,低低地开口道:喝药。

景七连眼珠都没转一下,好像灵魂出窍。

乌溪想了想,便低头将那黑乎乎的药含了一大口,捏住景七的下巴,将他硬拉过来,把药生生地给度过去。

景七还真没料到他这一手,猝不及防加上那苦得人神共愤的味道,当场猛地推开他,呛咳出来。

乌溪也不着急,一边慢慢地拍着他的后背,一边等他咳完,打算再给他灌上一口,景七终于发现装死装不下去,愤然瞟了他一眼,接过药碗,大口灌进去。

豪迈地一口气喝到底,景七伸手抹了一把嘴,抬手一丢,准确地将药碗丢到小桌案上,稳稳当当地站住,随后直接越过乌溪,伸手拍车门,喝道:停车!他惯于发号施令,一声低喝叫出来,赶车的也不知道是谁在话,立刻便将车子停住,车门啪一声从里面推开,景七也不嫌冷,穿着单衣便从车里跳出来,下车便走,头也不回——好像他认识路似的。

大巫的车停下了,周围的南疆武士们自然也跟着停下,面面相觑地看着大巫车上跳下来的年轻好看的男人。

片刻,乌溪叹了一口气,捡起一件外袍便,没多远便追上他,要将外袍裹在景七身上。

景七却不领他情,侧身躲过去,往后撤了一步,游鱼似的滑出去,冷笑道:不劳大巫。

乌溪便皱皱眉,伸手去抓他的胳膊,景七撤肘屈指,灵巧地正弹向他脉门,乌溪闪电般地将手中的棉袍抛起来,另一只手斜斜地格在他手背上,随后用力拉住他的大臂,猛地将他拉到怀里,棉袍才落下来,正好落到景七身上。

一气呵成,仿佛连一点力气都没浪费。

随后,乌溪才平铺直叙地道:赫连翊以为你死了,你若想回京城,便是欺君。

景七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巫不会以为南宁王府这么多年来,总共就京城这点家底吧?不瞒你说,别的东西我没有,本王名下田庄还是有几座的,铺子也是有几家的,如今若去洞庭带打听打听,水儿打着七爷字号的当铺银庄,若本王去,都受得他们声大掌柜——只是还望大巫把我们府上的大管家放出来。

平安处理好王府的后事,其实就乔装打扮地跟在随行的队伍里,只是乌溪下意识地将景七和他隔离开来,想不到竟还是被人知道了。

精明全都用在用不着的地方上。

乌溪一时无话,只听景七接着道:怎么着啊大巫,还叫本王拿银子去赎人么?往后都是要吃江湖一口饭的,给人方便,也是给自己……他没说完,乌溪终于没耐心听他废话了,俯身抓住他腿弯,竟将他打横抱起来。

景七立刻闭嘴,紧张地抓住乌溪的肩膀——他可不是细巧的姑娘家,便是不胖也不可能没分量,就生怕乌溪手滑。

乌溪到底功力深厚,抱着这么个大男人竟也不算费力,大步走回去,低声吩咐道:把车门打开。

车夫忙将车门来开,乌溪一直将他抱上车,又吩咐道:赶路,没我的命令不要停。

随后竟自将车门甩上,把干围观者的目光隔绝。

吆喝一声,人马继续前行。

乌溪人坐下,却并没有把景七放下,漆黑的眼珠在景七那张吓得有些发白、气得有些发青的脸上定定地盯了一会,才低低地,如叹息似地道:我只是……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景七的脾气本就多半是装出来的,一听,登时呆了呆,觉得自己装得过火了,愧疚感就从心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才要开口说话,谁知随后乌溪又用那种语气接着道:我,要是掐死你,是不是以后心里就没有这么不上不下的感觉?景七的话就卡在嗓子眼里,十分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尤其乌溪只手还正好在他脖子附近逡巡不去,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年轻人,冲动是魔鬼。

乌溪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你反正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活着,也不在乎死了,赫连翊觉得你金贵,可你其实也不在乎金贵不金贵,一天到晚凑合着过,混日子就行了,不在乎自个儿,自然也不在乎我,……他这些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就觉得胸口涌上难以抑制的委屈,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那些昼夜行军的日子,那些在景七重伤昏迷的时候、整宿整宿地看着他睡不着觉的日子里压抑的东西,便一股脑地全都要争先恐后地出来,他的话哽住了,试图将那些情绪全都咽回去,赌气似的不想给他看见。

一条手臂紧紧地勒住景七的腰,像要把他的腰给勒断似的。

景七怔了一下,不禁失笑,费力地直起身来,搂住乌溪的后背,叹道: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我几时不在乎你了?还不等乌溪说话,他便又径自笑道:你认准我油嘴滑舌,觉着我说好话不花钱,还想让我怎么着呢?随后他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推开乌溪,用一脸颇受惊吓地表情道:大巫,以身相许本王都许过了,难不成……难不成……你还想听山盟海誓么?乌溪突然呛住了,脸色有点精彩。

景七愁眉苦脸一阵,颇为搜肠刮肚地道:……本王还真没和别人说过,不过也能对付上一两句,你是想听‘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呢,还是想听‘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他话没说完,便看见乌溪脖子上一颗颗的鸡皮疙瘩跳出来,这回换成乌溪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便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

肉麻当有趣——这等功力,这等二皮脸,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这一笑,却不知是牵动伤口还是什么的,疼得他微微弓下腰去,一只手按住胸口,仍是止不住的一脸促狭。

乌溪皱眉喝道:还笑!别动,我看看。

景七便乖乖地止住笑音,让他看伤。

他脸上笑意渐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当年问过我一首诗,还记得么?唔?乌溪小心翼翼地解下他胸口缠的绷带。

你问我《击鼓》那首……乌溪在重新给他伤药,感觉到疼,景七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没言一声,只话音顿顿,便又道,于嗟阔兮,不活兮。

于嗟洵兮,不信兮……死生之大,莫如聚散之重,我当时想着这句话,你却来了。

乌溪的动作停下,却没抬眼看他,只是低声嗯了一下。

偏是他这样会哄人,可乌溪觉得,叫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哪怕真的只是哄自己呢,也心甘情愿地上他这个当。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已。

想着,便来了而已。

番外 后来一只五彩斑斓,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鸟落在了景七的肩膀上,他惊奇地和它对视了一会,只觉得人间再没有比南疆更热闹的地方了,一年四季都仿佛有用不完的生机似的。

一个南疆少年跑过来,好奇地睁着大眼睛打量了景七一番,随后凑过去,在乌溪耳边说了两句话,乌溪点点头,回头对景七道:我的老师……嗯,就是以前的大巫,现在我们叫他大贤者,想见见你。

景七四处乱瞟的眼睛忽然直了一下,猛地转过头去,问道:你说什么?乌溪道:我和他说起过你,他早就想见见你了。

景七忽然觉得嘴唇有些发干,愣了片刻,才问道:你……和他怎么说的?乌溪笑道:我和他说,你是拿着我脆指环的人。

那么一瞬间,乌溪觉得景七脸上的表情微妙地扭曲了一下,便明知故问道:怎么了?景七飞快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再摇摇头,随后无奈地道:我……我能不能先换件衣服?他落荒而逃,乌溪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仓惶的背影,就觉得心情很好,他抬起手来,袖子里盘旋的小蛇吐着信子爬出来,缠在他的手臂上,亲昵地蹭着他,密林和山风吹过,带出说不出的温润而潮湿的泥土气息——这是到家了。

一直以来都未曾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那一刻,绷得像要断了的琴弦似的心松懈下来,整个人都懒洋洋的,说不出的愉悦,这感觉太过幸福,竟叫他恍惚间觉得不真实似的,他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又一场醉生梦死呢?于是偷偷蜷起手指,用指甲去刺自己的手心。

疼——他便笑了。

景七磨蹭了大半天才出来,将身上那件随随便便穿惯了的半旧衣衫换了一件月白的袍子,那极浅淡的蓝乍看上去有些暗,却刚好将他大伤初愈的脸色衬得莹白如玉,腰间以手掌宽的缎子束了,日光下能看见上面以银线袖得十分繁复的花纹,边上挂一块白玉佩,竟显得颇有些隆重了,偏是这份郑重,将他眉宇中那桃花眼流转间、自然带出来的轻佻感掩盖了过去,竟是有些贵气逼人。

乌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末了也觉得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词,便简单地点评道:好看。

景七对他笑了笑,笑容却微微有些僵硬——若叫他以南宁王的身份去见南疆大贤者,那简直是可以非常从容镇定的,说不定没型没款地抱一坛子酒便去了。

可……现在他怎么都觉得,这件事很微妙。

前世今生三百多年,这种类似于见丈母娘一样的感觉,还是第一回经历,各种滋味,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谁知乌溪又道:老师他人很随和,你不用紧张。

景七呛了半晌:你哪只眼看见我紧张了?乌溪笑而不语,由他自行去气急败坏。

好在景七控制心智的功夫一流,片刻便冷静下来,斜了他一眼,故作从容地整整袖子,道:你还不带路?乌溪的嘴咧开的弧度便更大了,一言不发地走在前边,中间引起无数人惊疑的目光——那个……笑呵呵的,眼睛都弯起来的人,是大巫?南疆前任的统治者,如今退隐的大贤者正叼着他那硕大的烟斗,吧嗒吧嗒地抽着,样子极淡定,可这老头子却一会儿往门口瞟一眼,屁股底下跟长了钉子似的动来动去,可见也不是不好奇的。

随后有小侍来报,说大巫带人回来了。

大贤者眼睛倏地亮了,腰板情不自禁地直起来,随后顿了顿,又放软了身体,装作一副非常淡然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道:嗯,请他们进来吧。

小侍打小跟着他,比乌溪在他身边的时间还长,见他这样子,忍不住暗笑,恭恭敬敬地道声是,出去了。

大贤者的尊臀又忍不住往前倾了倾,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片刻,只听见小侍道:大贤者请二位进去。

他那不孝徒弟乌溪说道:好,多谢你。

然后又换了个调子,仍是平平淡淡地,语气里却莫名地含了股子说不出的柔和,低低地对另一个人道,这边,门口有个槛,留神。

啧,这声气语调,都能掐出水来了——大贤者眯眯眼睛,心道这小崽子真叫人给驯服了呀。

随后赶紧正襟危坐,把脸上猥琐的表情收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景七一走进去,见了那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他手里的烟斗,又看清了那老人的眼睛,忽然就不紧张了,不但不紧张,竟还隐隐地有了某种遇见同类了似的微妙感觉,便笑起来行了个晚辈礼,先行开口道:后学景北渊,参见大贤者。

大贤者便将烟斗放下了,也站起来,说道:不知是南宁王驾临,老朽有失远迎。

他一口大庆官话竟说得十分流畅,而乌溪觉得奇怪的是,好像他老师一点也不吃惊一样。

一直以来他就觉得自己的老师什么都知道,即便已经长大了,从他手里接过了南疆,他仍然觉得这可敬的老者是平生所见,最有智慧的人。

可见,有时候装模作样要想装得叫人信服,也是一种智慧。

大贤者一边叫他们坐,一边瞥见乌溪的表情,像看出他心里想法似的,笑道:你那日说,你自己回去的理由,是为了拿着你脆指环的那个人,我就想,如此兴师动众,这人定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一定非权即贵,看来我虽然老了,却没有完全糊涂呢,竟猜对了。

他看向景七道:只是王爷肯和我这笨徒弟来到我们这穷山恶水之地,也叫人吃惊不小,可见我这笨徒弟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景七笑道:食君之禄,死君之事,南宁王早在京城一役里殉国,如今不过剩下半条烂命,满腹糟糠,大巫愿意收留,后学幸甚。

乌溪不大懂他们这你来我往地在客套什么,只见大巫的表情,隐约地觉得这句话听起来不那么顺耳,才要说话,被大贤者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景七余光瞥见,只是微笑着低头喝茶——小子,你老师是怕你吃亏呢。

大贤者又眯了眯眼,重新捡起了那杆烟,往嘴里一送,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这才道:王爷话虽这么说,可人之常情毕竟……故土难离。

景七笑道:不离开脚下尺寸之地,又怎知天下之大呢?天下之大?我南疆可没那么大的地方。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大贤者怔了片刻,仔细打量了景七一番,景七坦然地看着他,片刻,两只老狐狸相视而笑。

后来,乌溪郁闷地发现,这两人竟十分投缘,他一开始刚到京城,曾觉得景七身上有某种东西,和大巫很像,眼下才发现,当时的感觉竟是一点错都没有的。

一开始彼此试探,略有交锋的几句话罢了,便你一句我一句地打禅机似的说起一些不着边际的事,直到快用晚饭的时候,乌溪才找到机会,要告辞出去。

临走时大贤者说道:乌溪,我年纪大了,一辈子在这地方,也想出去看看,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南疆我就放心交给你了。

乌溪一怔,回过头看着他年迈的老师。

大贤者笑道:你长大了。

回去的路上,乌溪终于忍不住问景七道:我有时总觉得自己愚钝,老师说的话,十有八九是听不懂的,想不到你们竟十分投缘。

景七顿了顿,忽然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那么实在呢?乌溪挑挑眉,只听景七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我和他什么都没说,从我嘴里出去的话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乌溪就愣住,景七摇头笑道:你那老师也一样,他自己都不懂的话,你怎么能听得懂?哄着你玩罢了。

这日子过着,哪来那么多深刻的东西,我不明白我说了什么,他能接上话,说明他也不明白我说了什么,我们俩一对一句,不过闲的无聊消磨时光罢了,装神弄鬼么……有时候也是种乐趣,等你上了年纪就明白了。

有时候信仰和心里的神话,坍塌得让人十分惆怅,而慢慢地,这种惆怅堆砌起来,一个孩子便长大成人了。

大贤者说要离开云游,第二日便留书走了,十分干净利落。

后来,南疆选出了新的巫童,是个四岁的小男孩,名字叫做路塔,有一双大眼睛,好看极了,乖乖巧巧的,从来不哭闹,练武的筋骨不如乌溪,却是很聪明,有过目不忘之能。

景七干脆认了他当儿子,可真玩闹到一处去,也就不知道谁是老子谁是儿子了。

路塔聪明,聪明孩子一般好奇心都重,慢慢地,他发现老师对爹爹虽然好,也很严厉。

比如会逼着爹爹吃他不爱吃的东西,不让他睡太多,不给他喝凉凉的甜汤。

终于有一天,在趁老师出去,爹爹又把自己碗里的蛇肉扔到他碗里的时候,路塔就忍不住问了:他们说你以前在大庆是很大很大的官,你为什么怕老师呢?景七继续用筷子扒拉着,脸色如常地道:我怕他做什么?路塔就伸出指头一个一个地数,老师不让你这个,老师不让你那个,一二三四五六七,简直让人发指。

他奇怪的是,为什么爹爹总是那么好欺负,说什么是什么,虽然下回还犯,但承认错误态度总是很端正,于是路塔就问出来了。

景七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笑道:他人都是我的,自然就让着些呗。

随后这世上最没谱的老爹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道:路塔呀,爹爹跟你说,想当个好男人,首先你得有肚量,媳妇闹闹小脾气,这非常正常,不跟你闹还能跟谁闹呢?你不容着他,还能容着谁呢?路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景七又道:你的人,要照顾好了,不能惹他生气,真惹了他生气,就放下身段,好好哄着,这也没什么难的,谁的媳妇谁心疼,你看你老师一天到晚,吃顿饭都有人来打断,挺不容易的,我多哄哄他,也应该的。

路塔又点点头,然后恭恭敬敬地对着门口叫道:老师。

景七整个人就僵成了一块人型石头。

半晌才回过头去,看着倚在门口不知道多长时间的乌溪挤出一个笑脸:你……这么快就回来啦……咋走路都没声息的呢。

不知为什么,尽管听了解释,这一刻,路塔还是觉得爹爹有点怂。

第二日,路塔一早晨没看见爹爹,到了中午的时候才发现他刚起来,动作有些微妙的不协调,脸上还有倦容。

路塔这回留了个心眼,没去多嘴问,听小侍阿青说,昨晚大巫把门关上,谁也不让来打扰,他半夜起来上茅厕,不小心经过,竟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

路塔想起爹爹衣领下露出的若隐若现的一块青紫痕迹,悄悄地打了个哆嗦,老老实实地去做他的功课了。

心想,老师真是个可怕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 奈何桥的另一边前生?赫连翊记忆像是一张布满了窟窿的槁木,看上去吸附了很多东西,其实光阴划过,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便容易叫人忘记了。

人的一辈子,比朝菌长,比蟪蛄长,总是一路走,一路丢失。

只是恍然看见什么东西,那些经年的记忆才被触动、震荡出来,打着陈旧的烙印,思量不得。

那一日大雨滂沱,赫连翊就想起了景北渊。

想起很多年前,父皇亲自将他抱进宫里来时,那牙换到一半、说话还漏风的小东西,像瓷做的,瞳子晶亮,是个那么好看的小玩意。

景北渊从小就是他的跟屁虫,时间长了,赫连翊发现,这小家伙不单长得好,还天生就有眼力见儿,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知道怎么讨人喜欢,因为年幼寄养宫中,而带出那么几分自然而然的懂事的小心翼翼……仿佛和他同病相怜。

小心翼翼地试探、接近,随后如这无底深宫中的两只凑在一起相互取暖的小动物一样。

相依为命。

而今已而叫皱纹爬上皮肤的赫连翊站在上书房的窗边,看着外面几乎被雨冲洗白了的天地,心里念及这四个字,像是有根连着筋骨血脉的弦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泛起酸涩难言的疼。

孩子们一天一天地长大起来,不知何时起,赫连翊觉得那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总带着些许微妙难言的东西,他便明白了,北渊是喜欢着自己的——不像兄弟朋友,而如男欢女爱。

他一开始觉得诧异,后来也就明白了——这世道,这天下,这朝堂,这纷纷扰扰,除了自己,他还能喜欢谁呢?这吃人的地方,连信任尚且难言,何况倾心呢?而自己呢?大概也如他一样……赫连翊独自将这件事翻过来掉过去地琢磨了许久,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纵然将来父皇下令,将哪个达官贵人家的女儿指给自己做妃子,能有多少感情呢?那日选秀,他远远地经过,扫过一眼,看见那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少女们,心里忽然觉得,若以后有了太子妃,好像和她也没什么话好说。

整个熙熙攘攘的宫阙,赫连翊发现,其实和每个人的关系,归根到底,都变成了这么一句浅薄而冰冷的言语——没什么话好说。

他思量了三日,决定放纵自己的感情,就爱他……试一试。

雨声在耳畔机械地想着,赫连翊眼睛瞥见灰白的天空,努力想着,那时候自己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和他在一起,隐约记得那种极隐秘的快乐。

赫连翊茫然地想起,那些温暖的午后,攥着他的手,并肩靠在东宫里那棵大槐树下小憩,醒过来一偏头,就能见着他的睡颜的那感觉,似乎也将整颗心撑得满满的,一瞬间恍惚生出就这样和他一辈子的念头。

那些念头来得太快,也走得太快,快到如今想起来,赫连翊都不记得,那是曾经自己心里的东西。

后来呢?他问自己,后来怎么样了?后来……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景北渊离了宫,回到自己的王府,少年们都长大成人,野心随着身体一起拉长长大,慢慢地,故人也都面目全非。

景北渊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赫连翊觉得自己是爱他的,那么一个通透美好的人,怎么能不爱呢?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又隐隐地害怕起那人来,无论自己起了什么心思,只消一个眼神,一个若有若无的暗示,那人便能心领神会,便能替他办来。

赫连翊第一次发现,其实自己不是特别认识这个人——知道他心思重,却不知他心思重到凡人不语,知道他心机深,却不知他心机深到自己越发看不透那张俊秀的脸上恍惚不分明的笑意,知道他洞彻人心,却不知他已经洞彻到将自己看成了一个透明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尖锐可怕的人呢?这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疑问,就日复一日地在他心里壮大起来。

多疑的人和多心的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呢?只是……当局者迷罢了。

直到赫连翊遇见青鸾,他觉得自己就像找寻了她几千年一样,她那么美,低头垂目的时候,眉宇间宁静的光华像极了那人,懂事,却不过分聪明,不像他那么尖锐,叫自己那样不安。

赫连翊一直想,若景北渊不是景北渊就好了,老天听见了,将苏青鸾送来给他。

赫连翊忽然想,也许景北渊早就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不用言语便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然后替自己完成那些最不堪、最晦暗的事——可时间长了,连赫连翊自己都分不出,想做那些事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他。

理智操控一切,情感却不相信自己这样坏,只能归咎于他。

这个念头忽然惊雷一样地划过赫连翊的脑子,像是一个触目惊心的真相翻了起来,他脸色惨白,情不自禁地捂住胸口,努力去回想着曾经他以为最爱的女人苏青鸾的样子——却只想起一个低着头的侧脸。

像他……像景北渊……可是北渊早就没了,是被他亲口下令赐白绫三丈的。

赫连翊觉得自己是上了年纪,便迟钝起来,从胸口升起的麻木慢慢地蔓延到全身,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整个魂都淹没一样。

是啊,他想,北渊没了。

来人!来人!赫连翊忽然仓皇地大声喊起来。

于葵三步并两步地进来:皇上。

朕……朕年轻时候,挂在身上的那块玉佩呢?他茫然地问。

于葵两鬓已经全白了,闻言怔了片刻:皇上说的什么玉佩啊?就是个……小玉兔,两寸大小,就这么大……赫连翊几乎有些急切,北渊也有一块来着,在哪呢?于葵愣住,赫连翊得不到他的回应,径自翻箱倒柜地找寻起来,嘴里念叨着:在哪呢?朕放哪了?皇上,于葵见他脚步有些踉跄,忙上前一步拉住他,说道,皇上忘了,那块玉早没啦,不是当年皇上游湖的时候,不慎掉在湖里了么?丢了?赫连翊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于葵有些难以理解地看着自家主子,他不明白,人都没了那么多年了,还找这些个小玩意,又有什么意思呢?丢了啊……赫连翊叹了口气,茫然地坐下来。

原来人没了,东西也没了。

荣嘉三十六年,荣嘉皇帝赫连翊在一场大雨过后,便卧床不起,同年初秋,崩。

黄泉?白无常他一直游走在阴阳两界,喜怒哀乐,因着那纸糊的身子,全都无法呈现。

一开始觉得憋闷,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这里全都是惘然迷糊的游魂,喜怒哀乐又做给谁看呢?习惯着便麻木了,慢慢地,心里便硬了,凡人死生,不过那些事,看得多了,就不算什么了。

直到那日一个不慎,勾错了一个女子的魂魄。

判官为这个,叫他面壁思过了整整十年,他不在意,错了,便该受罚,领了罚,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直到他罚期已满,被放出来时,才见了三生石畔那满头白发、神色淡漠的男人。

他那时还不知道,原来对他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判官意有所指地将那男人指给他看,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只道是勾错了一个寻常女子的魂魄,却改了那么多人的命格。

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便想着,去找那王爷请个罪,平平板板地站到那人面前,平平板板地将话一说,谁知那白发男人却只是扫了他一眼,眼神空洞地点点头,再未曾说过什么。

白无常就知道,这男人的魂,还在阳世三间呢。

从那以后,他总是不自觉地用目光去追随那男人,看着他不喝孟婆汤,看着孟婆低声叹息,看着他堕入畜生道,生生横死,然后鬼迷了心窍似的,亲自去将他的魂魄接回来,一前一后地走过凄寒入骨的黄泉路,谁和谁都没话说。

一回送他去,一回接他回来,一回送他去,再一回借他回来。

漫漫几百年,最后那一遭,终于见他在奈何桥畔停留片刻,一言不发地端起孟婆汤,闭上眼狂灌三碗,随后石头一样地静立半晌,再睁眼,神智却依旧清明,他嗤笑一声,看也不看其他人,便这么转身而去。

白无常忽然就想,七爷他……这么多年,竟是没看过我一眼呢。

每每留给他一个形销骨立的背影,和背后披下来的,雪堆的一般的白发,心里就忽然不是滋味起来——几千几万年,勾魂使第一回知道,什么叫做不是滋味。

因为他眼里始终没有他——原来你总是恨着我的。

他默默地想,那我便还了你吧。

他想他是鬼迷了心窍,可心甘情愿。

最后的一刻,他终于在那人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脸上笑不出,心里却笑开了——你看我一眼,我便无怨无悔了。

最后一抹意识没入转生池,若是来生……再见你……番外到此没了,抱拳,多谢各位一路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