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越轻轻地弹了一下手中的书信——上面大部分都是客套话,还有很小的一个段落,大概地交代了一下蓼水沿岸的情况,一带而过地提了下比较荒谬的巫蛊河伯事件:这有什么问题么?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注意到相爷提到的河伯娶亲一事?郑越点点头:这事情朕知道。
皇上不觉的奇怪么?张勋的目光飞速地在群臣中转了一圈,如果相爷真的目睹了这样的事情,以其忧国忧民,定然不会短短一句话带过。
米四儿皱皱鼻子,心说这马屁拍得可真是响,跟着冉清桓混出来的他心里清楚,老大这大尾巴狼,废话上车拉,偏偏那要紧的几句全都要烂在肚子里,不知道的人,不知道从他平日里哪点能看出他的忧国忧民来。
短短一句话可以看出很多东西——郑越想起冉清桓那张纸条,也是只有一句话,却比这满纸的词藻堆砌练字似的东西表达的都要多:张爱卿直说,无论什么,朕恕你言论无罪。
吾皇圣明。
张勋大礼头点地,回皇上,臣原本家在锦阳,随迁都到了上华,亲友家眷很多仍然留在了南都,这河伯娶亲的荒唐事情,是自打蓼水开始泛滥起,民间便开始了的,然而偏巧今年相爷在朝堂上说了要南巡,这事情便成了捕风捉影……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郑越一眼,后者神色淡淡地支着下巴,随意地坐在龙椅上,漆黑的睫毛下面有浅浅的倦意,大殿里面都是各怀鬼胎的人,静谧极了,只听张勋继续道:皇上再想,河伯娶亲这样荒唐,为什么还要有人操办呢?巫姑们能得到什么?为什么这样大型的仪式,地方官员却不加阻止?却又为什么相爷才说南巡,便查不到踪迹了呢?为什么?郑越应景似的接了一句,眉间却微微地挑起来。
臣斗胆陈列实情!张勋大声道,泾阳一带本就民不聊生,又加上这些怪力乱神作祟,百姓苦不堪言,每每春季,巫姑便挨家进入百姓家察看十三岁以上的待字闺中的适龄女子,其家必交银钱,谓之‘彩钱’,否则便要强将其选为河伯新妇沉入大水之中啊陛下!这背后是谁在拿这国难财?地方官员为什么不干涉?这还用臣细说么?!沉默,良久的沉默。
张勋仆倒在地,痛陈时弊,郑越的眼神从朝堂中每个人脸上扫过,说不上有多严厉,气温却好像一下子降了下来,有些人好像天生便有这个能力,他一个眼神,便能令行禁止。
好像足足过了一年,有人的汗水湿透了内衣,才听到御阶之上的男人轻轻地叹道:这可真是新鲜了……他话音一转,张爱卿,那你说,又是为了什么,今年相爷南巡,河伯娶亲的事情,便无从查证了呢?他没有等张勋回答,依然是有些懒洋洋的,不怎么严重的口吻:大理寺承于大人,你说为了什么呢?大理寺承于卓光立刻道:呃……这,臣、臣即立案彻查。
郑越点点头,似乎笑了笑:那可就辛苦于爱卿了。
他站起来,整整袖子,看也不看满朝的文武,转身准备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只是朕有些奇怪,张爱卿,既然你知道的这样清楚,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又拿冉清桓的信说什么事?刚松了口气的张勋立刻傻眼,郑越冷哼一声,带上米四儿走了。
======================================冉清桓却是一点都不轻松,僵尸们动起来的时候,整个屋子突然充满了某种气味——是那种坟墓里面才有的,沉重,平板而毫无生机,带着说不出来的恶心的臭气。
他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五官六感全部暂时失灵一样。
肖兆柔声说道:阿瑾是我最亲近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你放心。
冉清桓摇摇头:你应该换个更有说服力的说法。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肖兆似乎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你不想让你师父活过来吗?我可以办到。
冉清桓眼睛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然而他迅速地压抑住了,依旧是看不清深浅的神色,直直地注视着肖兆,如同要从他身上看出一朵花来。
肖兆笑笑:你该相信我有这个能力——生死肉骨而已。
他说得轻柔又轻松,冉清桓却把目光转移到了其它的地方:我说肖前辈,你这样可算是欺瞒无知小辈——我虽然一直被师父骂说不成器,却也还是有点常识的,什么叫做生死肉骨‘而、已’?肖兆眨眨眼睛:即使付出什么代价,那也是我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
你要做的,只是帮我打开瑾的墓地。
冉清桓突然就不笑了,好像出了极大的力气一般,他一字一字极清晰地说道:可是凤瑾已经死了。
肖兆挑挑眉。
只听年少的人低声道:已经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连一丝一缕的魂魄都没有剩下。
那又如何?肖兆反问,冷淡的眉梢处是放肆的邪佞,这天这地这众生,好似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脚步,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那你也能复活他么?冉清桓不等他回答,惨淡地笑着摇摇头,你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罢了,他已经魂飞魄散了,你知道。
他好像强迫着自己说出这些话一样,那冷淡的表情,甚至说得上残忍,苍白的手指点过一屋子的僵尸,一具漂亮的尸体,也算是凤瑾么?像他们一样么?肖兆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奇异的怀念。
冉清桓道:你这难道还不算是亵渎先人遗体么?!肖兆,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我在这里告诉你一句话——我、还、喘、气、呢!他蓦地站起来,袖子里抖出一个火折子,直接砸在了离他最近的僵尸的脚底下:滚我远点!那火折子触到障碍物迅速地腾起一团青色的火苗,僵尸发出嘶哑的哀号,磨得人齿冷,男子一身的煞气再不遮掩,长衫清卷掀过后,是一双凌厉极了的眼神。
肖兆却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他着迷东西一样,满是惊艳地眯起眼睛,赞叹似的打量着冉清桓,喃喃地道:真是漂亮……真是漂亮……他突然鬼魅一样地贴近冉清桓,黑影一闪,看不清动作的快,然后却突然停在了距离年轻的男子一尺的地方,两人之间好像虚空一片,然而在透过窗户的一束细细的光的照射下,才可以看见,当中布满了蜘蛛丝一样的细线——要人命的细线。
冉清桓冷冷地看着他。
肖兆的脸颊上细细地拉出一缕血丝,他用手指抹了,伸出舌头舔掉,笑意却没有变:好好的,怎么突然发起脾气来了?亏我还夸你稳重了不少……这样子,岂不是落了下乘。
冉清桓皮笑肉不笑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去你妈的下乘。
肖兆抬起一只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颊,终于还是被冷森森的刀丝阻住,他愣愣,原本那样疯狂的、不顾一切的表情忽然便褪了下去,好像是恢复了神智冷静一般,有些淡淡的怀恋和怅惘,让人看着,心就能软下来——抑或,他身体里根本就是包容着两个全然不同的灵魂。
他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那个小姑娘的脸被人伤得彻底,恢复是不能够了,你倒是可以给她做一个——不知道瑾有没有教过你,女孩子,终归还是要长大的。
冉清桓虽然不动声色,但是稍纵即逝的一抹疑惑之色还是叫肖兆捕捉到了,他从怀里抽出一本线装的古书,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带了点笑意看着年轻的后辈,你这样绝顶的聪明,又是什么学不会的,总是不用心罢?这场对话好像忽然从针锋相对变成了长辈耐心的教导,周围僵尸的臭味一下子淡了下去,那些死物垂下眼睛,静静地站在一边。
只听肖兆低声道:我会有法子的……不知道指的是完全的复活凤瑾,抑或是开那婵娟之外的陵寝,他叹了口气,语焉不详,你不要恨他……然后一个指响,无论是周围的僵尸,还是眼前的黑衣男子,都凭空消失,就连气味、踪迹都没有留下一点。
除了桌子上的旧书,还有冉清桓手上仍然没有放下的刀丝。
叹息的声音中,满满的全都是悲意,谁言南朝——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冉清桓早就不是懵懂的少年了,他眨眨眼睛,有些困惑,又有些了然,把刀丝收起来,拾起桌上的书——手抄本,然而泛黄的纸页上那年代久远的墨迹,却是这般熟悉。
凤瑾……很久很久以前,担心自己知道了真相以后,会恨他,会恨这个生命中曾经一度最重要的人,如是那样,活着岂非太悲惨了些?于是逃避至今,闭目塞听,不肯追问前事半句,可是——现而今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句不要恨他的分量,孩子们争先恐后地长大,抛下长辈们走到流年的另外一端,然后回过头来苛刻地审视着这些对自己从小耳提面命的长辈。
圣祁的母亲……茵茵的谢将军……无论是哪个孩子,哪怕现在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疼的……冉清桓颇有些自嘲地笑笑:将来都是会恨我的吧。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不养儿不知父母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