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盘,转不完,来来回回兜成个圆,一环接一环。
轮回洞,怨气冲,进进出出不见个人,活物莫进门。
枉死鬼,悔不悔,死死活活留住了谁,不给也得给。
引魂灯,不见芯,里里外外全都是影,一命换一命……冉清桓举着油灯的手僵在了那里,这孩童一般清脆中透着几分诡异尖锐的声音是一点一点响起来的,开头听不清楚,他一遍一遍地念出来,间或夹杂着神经质的咯咯的笑,直把人汗毛也笑得哆嗦起来。
肖兆手上的火把能照到的地方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只能将两个人站的地方笼罩进来,四下一片漆黑——见不到半点光亮的,死一般浓重的黑。
那孩子的声音近了,又近了,好像贴着人的耳边在念叨:枉死鬼,悔不悔……冉清桓一只手扣住挂在腰间的刀柄上,闭上眼睛,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慢慢地渗入头发里,蓦地,他拔出长刀往身边抹去,这刀上功夫在战场上磨练了多年,现在他有这个自信,出则必见血!可是这必杀的凌厉一刀却走空了,刀锋在空气里面划了一圈,什么都没有触碰到,反而是他本人,出刀太猛没有收住,被自己带出去半步。
这洞中冷极了,有什么东西像是能侵入人皮肤一般,森森的。
言语形容不出那种恐惧,在这样的气氛里,好像多呆一秒都要让人崩溃,有那么一瞬间,冉清桓甚至有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的想法,只要不再泡在这样的空气里。
他的肌肉绷得太紧而有些颤抖,一击不中,只得静静地站在原地调整呼吸,歌谣没有被打断,却好似被他一刀切成了很多瓣,原本一个声音变成了许许多多重叠在一起、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和声,这声音太过乱人心智,冉清桓咬破了舌尖,借着一点疼痛,手指轻轻地在油灯上敲打出固定的节奏,以镇定下来。
整个山洞里都有回音似的,嗲声嗲气地飘着一命换一命的尾音。
冉清桓别动!肖兆的眼神锋利了起来,他举起手,火把好像有生命似的,燃烧徒然剧烈起来,散发出的光像个光球,将两个人包在里面,瞬间将四周的黑影逼到了几尺以外,幼童的声音哎呀一声,好似有些嗔怪,又好似在撒娇,诡异的歌谣却停下了。
周身立刻暖和了起来,那种叫人寒到骨子里的阴冷像是被这黑衣的男子一声断喝给驱散了,冉清桓这才微微地放松了些,抬起袖子抹了把头上渗出来的冷汗,他刚还是忍着,这会松下来,只觉得后心一阵冰冷,竟是已经被汗浸透了。
在世三十年,大风大浪经过了不知多少,还真的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连舌头都是僵硬的。
肖兆的脸色也泛起了惨白颜色,不大好看,目光复杂地看着冉清桓和他一直攥在手里没放开的引魂灯,良久才道:稍微有些常识的人,此刻便估计已经吓瘫了,你倒真是无知者无谓,居然想要以人间刀锋劈开千年怨气。
千年的……什么?冉清桓费力地问了一句。
肖兆摇摇头:这是千年以来,天上人间地府积累的怨气,没有实体的东西,不是你劈能劈开的。
他叹了口气,你很好,很好,比我想象得要好得多……冉清桓几乎忍不住要苦笑了,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自己眼下这幅熊样哪里好来,心里知道这位前辈亦正亦邪,嗯,通俗地说就是心智不大健全,偶尔有些精神失常精神分裂症状,忙提醒了一句:我说前辈,咱先琢磨琢磨怎么把这灯带出去好不好?这地方……实在邪门。
邪门?肖兆居然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他放开手,手上的火把竟然没有掉下来,直直地悬在半空中,接着他掀起衣摆盘腿坐在地上,这是三界六道中的极阴之地,天下所有邪门之处的老祖宗——清桓,坐下跟我说几句话吧。
冉清桓当时就想一脚踹上去,严重怀疑这位大爷是不是来之前吃错什么药了,要么就是在人道的时候喝的那杯毒酒发作了,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要坐下说几句话?有多少话不能出去再说?肖兆轻轻地说道:把那灯放下吧,没用了,没用了……冉清桓满腔的怒火被他一句话生生浇灭了,他好像没反应过来,低头看看手上陈旧的、没有灯芯的引魂灯,讷讷地问道:你说什么?放下吧,是我错了。
肖兆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抹几乎有几分禅意的笑容来,没有灯芯的灯,你点的着么?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识过了,没有灯芯的灯又有什么稀奇的?我是没见过……可是前辈你总该……肖兆打断他:你还不明白么?我却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死的就是死的,活的就是活的。
古人说,人死如灯灭,这灯一灭,就不该再着了……肖兆轻轻地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冉清桓看看不大正常的肖兆,又看看手上黯然失色在不知多少年时光里的油灯,越发迷惘了。
六道轮回,轮一次便是洗刷前生从头来过,干干净净地赤条条来去,每一世都积累下这许多怨气,年复年年地轮下来……原来全被这灯吃进去了。
肖兆看着冉清桓听了这句话以后像是躲瘟疫一样地把手上的油灯丢出去,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怪不得它是六道圣物,原来如此。
圣物?我看是邪物吧?冉清桓呲牙咧嘴地用衣服擦着自己的手,忽然,他的动作停顿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沉默了一会,才静静地问道,那么,没有能召回散了的魂魄让人死而复生的东西么?肖兆抬起头看着他,极缓极缓地摇摇头。
冉清桓愣了半晌,似乎想要勉强笑笑,笑意上了嘴边,却苦得发涩,颓然坐在地上,低低地,像是自语似的:没有啊……心里空落落的,巨大的希望后是难以言说的失望,死了的还是死了的,仔细回想起来,记忆中连凤瑾的脸都已经模糊了,可知原来自己心里的那个人都已经死透了,又怎么能指望这些外物呢?他头上悬着火把,无数游离的、会动似的黑暗盘旋在他周围,忽然感觉到一股心里冒出来的寂寞,说不上有多悲伤,却让人浑身都冷起来。
肖兆说道:瑾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我也早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都是看不开。
冉清桓木然不肯出声。
肖兆也不等他回答,只是一个人兀自道:你是白狐的血,人的骨肉,和瑾的魄……可你又谁都不是,只是你自己,反倒是我们,到头来全都错了。
他释然地笑了笑,把手伸过来。
冉清桓看了他一眼,没动作。
肖兆兀自拉过他的手,咬破自己的指头,在他的手心里画了一个古怪的图形,冉清桓原本不躲不闪地任他动作,徒然间手上传来剧痛,顺着手指攀到手臂,到五脏六腑,最后到骨髓魂魄里的剧痛,他没有提防,忍不住惨呼出声。
肖兆皱皱眉:怎么会……同时不敢耽搁,另一只手飞快地结了个手印,一道白光闪过,冉清桓手心里的血印便看不见了。
冉清桓险些没了力气支撑身体,白着脸喘息着:你……你……肖兆叹了口气:我本想把千年的修行都传给你,你的身体却不能生受——都是命啊……白狐是命,瑾也是命。
冉清桓好容易缓上一口气来,哑着声音道:你给我做什么?肖兆没回答,却古怪地问了一句:清桓,你信命么?几年前兰子羽问过同样的话,那是冉清桓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两个字不信,可是突然间,不信两个字到了嘴边,却怎么都吐不出来了,他想起了嫁作商人妇的林素素,想起了战死沙场的尹玉英,想起了西北夭折的行军,想起了冉茵茵的真实身份,想起了许多许多的人,便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原本……原本是不信的……我原本,也是不信的。
肖兆闭上眼睛,以后继续别信吧。
什么?别信命,信了命,这一辈子,心里就没什么盼头了。
肖兆说道,头上的火把的火光好似要燃尽了似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周遭暴动的,跃跃欲试的黑影慢慢地逼近着,肖兆却没有着急的意思。
前辈……冉清桓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火快尽了。
火快尽了。
肖兆低低地重复道,清桓,我所有的道行都在你的手心里,却是太霸道阴毒的东西,你受不起,也要不得,但是……替我保管着,总有遇上有缘人的时候。
冉清桓皱着眉看着自己没有任何痕迹的手心,隐隐明白了什么:前辈,你要干什么?回你的人间去吧,你家小姑娘身上中的东西和鬼王同处本源,你将手心放在她的天灵盖上,两个时辰便能吸出来……不过吸出来之后,她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肖兆稳稳当当地坐着,歌谣模糊不清地重新在四周响了起来,他睁开眼睛,映着火光,映着黑暗,映着大千世界转瞬千万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清桓,叫我一声吧。
冉清桓愣了一下。
黑衣男子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恳求的意味,不知为什么,竟叫人听得心里酸涩起来,他说:叫我一声师伯吧,就当你替瑾认了我了,行不行?冉清桓顿了顿,到底还是轻轻地唤了一声:师伯。
肖兆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欣慰的笑意,好像他这一辈子再没有别的事放心不下了,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真了无牵挂了似的:好孩子,好孩子……下一刻,冉清桓那只被肖兆封上千年道行的手忽然冒出极亮的白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地漂离——从这个诡异极了的地方游离出去。
他拼命地睁大眼睛望向那个俊美无俦的黑衣男子,和那人最后的表情……半空中的火把骤然灭了,黑暗吞噬了这个黑暗中来的人。
冉清桓最后听到的声音是那鬼气森森的童谣,一句一句地唱着:引魂灯,不见芯,里里外外全都是影,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