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熙带着对讲机,姜湖知道这边说的话,他都听得见。
这是柯如悔的地盘,谁也不知道后边那个百米之内的木屋里有什么,或许是一个孩子的尸体,或许是一群像李景荣一样穷凶极恶、自以为正义的人,或许是一个一触即发的炸弹、倾斜的硫酸、毒液……在恶意这方面,人类的想象力从来没有边界。
姜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缺乏一种战胜眼前这个男人的勇气,正义最终战胜邪恶这种事情,都是童话里才有的。
他太明白,所谓正义和善良,很多时候不过是人们编出来作为自我安慰的东西,想要一个happy ending,靠这些是不行的。
柯如悔说:你怕了。
姜湖一顿,挑起眼睛,冷冷的目光扫过去。
连杨曼都没见过姜湖这样的表情,这个任何时候都和风细雨从来不肯大声说话的年轻人,冷冷地扫过来的样子,竟带了几分凶狠的阴鸷气。
柯如悔叹了口气,对杨曼说:你看,这个表情其实才是真正的J,他怎么可能是个软弱平和的人呢?你刚才说,如果我也和夜熙一起过去的话,那孩子就死定了,那我估计有几个可能。
姜湖双手抱在胸前,压下自己心里汹涌而起的杀意和脸上冰冷的神色,可能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不管谁过去,他都是死的。
我是没说,你不去人就不会死。
柯如悔被杨曼死死地按在墙上,杨曼素来是个没轻没重的,手上的力气不小,他半张脸都变了型,满是墙灰,勉强回过头来看着姜湖说话的样子,却说不出的平静从容。
都说上帝要一个人毁灭,必先让他疯狂,杨曼见过太多的疯子,或者歇斯底里,或者不可理喻,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么淡定的,物极必反,不知道是不是疯得太厉害,反而安生了。
但我想这种可能性不大,你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最后只给我们一个孩子的尸体,这不符合你的风格。
说不定我是为了让那个抱着一线希望的女人再受一次打击呢?姜湖的手机响了,姜湖接起来,顺便把对讲机放在听筒附近,让沈夜熙也听见,打来电话的人是安怡宁,宋晓峰交出这个地址以后,他就打电话过去让安怡宁查这里的住户了,那边安怡宁用极快的语速交待了这家女主人的身份——是个寡妇,丈夫原来是个刑警,在一次缉毒行动里牺牲了,家里开了一家小旅馆,单身带着儿子,附近没有其他亲属。
你不会。
姜湖沉默地听完后挂了电话,这个女人是典型的受害者,但绝对不是你的最终目标。
犯罪升级理论,你现在在找的,应该是更高级的对手。
比如你。
柯如悔接话。
姜湖皮笑肉不笑地挑了一下嘴角,伸出手托了一下眼镜,微微低下头,额前略长的头发落下来,镜片上冷光一闪而过。
杨曼觉得这样的姜湖高深莫测,看起来凉飕飕的,只有姜湖自己清楚,他下意识地副眼镜的动作,只是为了不让蜷缩在一起的手指开始发抖。
看见小木屋了。
对讲机里沈夜熙只有简略的一句话,姜湖的心跳差点顿了几拍,轻轻地问:外围环境怎么样,能看见里面的人么?外围看起来没什么事,门窗紧闭,窗户里面有窗帘,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况。
沈夜熙顿了一下,他也很谨慎,对讲机的信号有些不好,中间沙沙地响个不停,沈夜熙的声音还勉强能听得见,我先叫人探测看看,别紧张。
姜湖一时无语,他自信能完美地把握语气和表情,却没想到只言片语间,就让沈夜熙听出了他在紧张。
一抬眼,柯如悔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要么就是里面除了孩子之外,还有你的同党,杨曼提出了一种可能性,能决定孩子的生死,还能识别去的是什么人。
我的……同党?柯如悔刻意咬着这两个字,笑笑,小姐,我的同党已经被你们抓干净了。
谁知道你耗子打洞打了几个窝?!杨曼又把柯如悔往墙上顶了顶。
姜湖眯起眼睛:杨曼,你听说过二级价格歧视么?二级什么玩意?杨曼没听清楚。
二级价格歧视,是指商家知道市场上有哪几种消费者,但是不知道来的消费者具体属于哪个群体,为此,他会设计一个定价方案,让不同需求的顾客自动互相分开。
顾客们看起来都是自主自由的,可是买多少东西,以什么价格买,却会完全按着商家的事先的设计走。
杨曼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姜湖的目光依旧不离柯如悔:而对于柯老师来说,在变着法子地杀了无数人、成了史上最多产的连环杀手之一后,想象力终于枯竭了,于是开始了审判者聊天室计划,让别人替他完成,同时满足了控制欲和虐待欲两种欲/望。
虐待欲其实更容易满足些,只要看着别人痛苦、恐惧、忧虑就可以获得一定的快感,我想他刚刚已经满足过了,又为什么会把这里的地址告知宋晓峰?因为以你的能力,肯定能让宋晓峰倒戈。
柯如悔替他说。
所以我们的到来也是他设计好的,为的就是满足控制欲。
杨曼明白了,他妈的这死变态把我们当成提线木偶么?我们每个人都是提线木偶,命运的……柯如悔压低了声音,声线说不出的魅惑,人性的。
对讲机里刺啦刺啦的,信号越来越差。
沈夜熙的声音传出来:墙角真有个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技术人员说……人。
中间信号跳了,姜湖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夜熙你慢点!杨曼说:他说如果你跟着过去,人就会死,如果你跟着过去,如果你在现场,估计比现在还小心,一定会确定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才会进去,沈队不一样,沈队是那种虽然心细,但是关键时刻胆大占上风的人,可能不管不顾的一脚把门踹开再说。
柯如悔笑起来,杨曼被他笑得心烦,使劲在他膝弯上踹了一脚,柯如悔立刻跪在了地上,他的手背铐在身后,十分狼狈,笑声几乎卡在喉咙里。
把门……开。
沈夜熙那边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虽然没听全,姜湖也猜得出他说的是把门踹开,立刻急了,冲着对讲机吼:沈夜熙你给老子慢点,听不懂人话还是找死?!姜湖从来没在外人面前这样不管不顾地对沈夜熙不客气过,不知道这破信号有没有把他的口气传达到,反正沈夜熙还真的乖乖地说了一声:慢点慢点,先……先什么没听见,又被杂音掩过去了。
杨曼觑着他的脸色,接着说:看那女人求救的时候着急的样子,看见警察来了也没有要放松的意思,是不是因为时间长了,那孩子会有危险?比如屋里有定时炸弹什么的?柯如悔还没从杨曼那一脚里缓过来,缩在地上,却努力地抬头打量着姜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怎么,你连一个垂死的母亲的话……都不愿意相信么?如果是,她为什么在拉住夜熙的时候不明说?你说她一个烈士家属的将犯之罪又是什么?柯如悔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哪,J,原来你也不肯相信人性。
姜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指伸缩间回勾,无意间做了一个像是掐的动作,杨曼在旁边不小心瞥见,有那么片刻,她甚至担心姜湖会不会就这么突然伸手掐住柯如悔的脖子,慌忙出口岔开:可是……可是他说如果你跟着去的话,会很小心,那里面如果有什么阴谋,那女人如果撒谎,不是会……因为他说出那句我去人就会死的话之后,夜熙不会让我跟过去。
姜湖缓缓地抬起头,拉住对讲机,夜熙,不要走正门,如果外围没问题,把窗户砸开,把里面的窗帘弄下来,看清楚了没问题再进去,不要轻易踹开门,有可能的话,从窗户里爬进去……沈队,再不快点,那孩子会窒息而死哦。
柯如悔突然提高了声音。
夜熙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先……砸开,不过……小……不进去啊。
沈夜熙的声音断断续续。
窗户太小进不去?没关系,反正是木屋,把窗户破坏掉,或者……姜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里面有一个人大声说:沈队!孩子……不了,快不行……姜湖一愣,语速飞快却异常强硬地说:从窗户那看看里面有东西么?估计沈夜熙那边也是听得断断续续的,沈夜熙骂了一声娘,又问了一句:你……什么?姜湖手心汗都出来了:我说看看…………队,门口……灯……停闪烁!这是另一个声音。
姜湖微微松了口气,发现自己有些杞人忧天,沈夜熙的外勤经验比自己要丰富得多,人虽然急了的时候有些拼命,但是怎么说也是老江湖了,就算拼命也是有技巧地拼。
对讲机里静默了片刻,沈夜熙说:听……一个字以后,突然信号就全断了。
姜湖手心的汗让他差点握不住对讲机,关心则乱、关心则乱……他勉强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却不经意地和柯如悔对上。
柯如悔的表情很奇异,看着他的样子,竟有几分怜悯。
姜湖不动声色。
柯如悔却叹了口气:J,你总是一副相信爱,相信感情,相信人的样子,可实际上,你谁也不相信。
姜湖不说话。
柯如悔接着说:你那些温情和善意就像是浮在表面上的灰,轻轻一吹就没了,决定生死的时候,你照样谁都不愿意相信,只死守着自己的逻辑和基于对各种人心理的判断。
难道我还要相信你么?耳机里的沙沙声闹得他有些心烦意乱,不经意地就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来,姜湖把对讲机扯了下来,扔在一边。
你实际是赞同我的研究设想的呀。
柯如悔叹了口气,也不起来,干脆就那么靠在了墙角,一身的血,一身的灰,怎么让你承认就那么难呢?杨曼冷下脸:你他妈闭嘴。
杨小姐,你青春期的时候是不是有过外形上的缺陷?杨曼一愣,没想到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柯如悔像是养神似的,悠然地轻轻合上眼睛:你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遮掩着你在性格上的女性特质,像个男人一样工作、粗暴,可是却在自己的妆容上下了很大功夫,很注重符合女性美的外形,一方面你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符合时代对女人的审美,一方面你又表现出对自己女性身份的不在乎和与众不同的强悍。
你渴望正常女性的生活,却对自己隐隐自卑着,觉得自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想尽量表现得像个男人一样,表现自己对女人的小虚荣的不在乎。
柯如悔嘴角微微弯起来,而在我看来,现在你的样子很好,传说你的家庭也很美满,那么你自卑的原因……是不是青春期的青春痘问题,体重问题?乃至到现在都……你自尊心和虚荣心都极强,甚至有隐隐的完美主义倾向,越是在乎,就越是显得不在乎……杨曼看起来想一脚踹在他后背上,被姜湖拉住手腕,轻轻地拽到身后:他说什么你都当放屁就行。
可是杨曼不能当放屁,因为柯如悔说得是真的。
柯如悔低声说:所以你们是不能理解我们这样的人的,我们生来有读心术,能在很短的时间里看穿所有人的前因后果,看穿那些光鲜背后的龌龊、丑陋,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心思——因为看透,所以知道什么才是人性的本源。
又是你自私和杀戮论的那套?姜湖冷笑。
你明明和我一样,柯如悔笑着望着他,不然为什么你百般阻止沈队去救那可怜的孩子?罔顾那可怜女人的求救?这回姜湖也不能当他是放屁了,因为柯如悔说得……仍然是真的。
柯如悔费力地抬起头,看着墙上的钟:沈队他们怎么还没把窗户劈开呢?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那孩子已经因为窒息而死亡了,不巧啊,我选中的这个孩子有哮喘病。
姜湖这回脸色真的白了,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干净:你……他想说话,却觉得从喉咙到嘴唇都干涩得要命。
而他们看到的门口闪烁的灯,其实是一个开关,只有当门被强行破坏的时候,开关才会关闭,关闭的作用也就是……当成年人的重量落到地板上的时候,炸弹不会爆炸。
柯如悔大笑,J,你输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样,一声巨响传来,连他们这里都被震得晃了几晃。
姜湖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木然地站在那里,那一刻,无数的想法在脑子里闪过,一个比一个苍白无力,最后只剩下荒芜一片,什么都没剩下。
杨曼红着眼眶猛地把他推开,向柯如悔扑过去,姜湖被她推得踉跄两步,撞在另一边的墙上,他却感觉不到疼。
杨曼像是要把柯如悔往死里揍一样,柯如悔却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癫狂似的大笑着:J!你输了,你输了给了你的猜疑和不信任!你不相信恶魔么,恶魔已经住在你心里了!你不相信宋晓峰,所以让你的同事避过一劫,于是你更不会相信这个素未平生的女人,哈哈……咳咳咳咳咳……那才是我献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亲爱的……姜湖眼前血色茫茫,觉得有些晕眩,木然地往外走了两步,等杨曼注意到,惊呼出声的时候,他已经不管不顾地推开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疯了一样地往外冲,他想他已经听到了整个世界骤然崩溃的声音。
门外天光已暗,夜风初起,冷彻了心扉一般。
不停的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不同的手伸过来企图拉住他,这温文尔雅的男人骨子里的凶悍全部倾泻了出来,他目光涣散,动手却特别狠辣,连扔下半死的柯如悔追出来的杨曼一个不提防,手腕也差点折在他手里。
姜湖!她尖叫起来,可是那个人听不见。
女人的尖声哭叫,男人的大声呼喝,还有那疯子歇斯底里的笑,他都听不见。
突然,一个人从侧面扑过来,一把勒住他的腰,把他的手臂扣在身后,姜湖下意识地抬起膝盖狠狠地顶过去,被那人灵巧地侧开,别住他的腿,男人叫出声来:我靠你往哪踢?踢坏了你下半辈子守活寡么?姜湖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一样,僵在了那里,那双熟悉的温柔的手轻轻覆在他后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抚着。
姜湖:……夜熙?他侧过头去,却觉得眼前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一直流到下巴上,抱着他的男人灰头土脸的,特别狼狈,侧脸还有一道刮伤的血痕。
沈夜熙一看愣了,草草地在姜湖衣服上擦擦自己的手,小心地抹去他的眼泪:这……这……这怎么了?男人手足无措起来,只是不停地拍着姜湖的后背:你……你……哎?浆糊,别,别这样,怎么了,谁惹你了?他回过头去看杨曼,后者同样泣不成声:我说……沈队……头儿,我们以为你……以为你……以为我什么?沈夜熙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笑了,让爆炸的动静给吓着了吧?我操,你丫还笑?!再笑老娘……老娘掐死你……杨曼的妆都哭花了,那老变态说你要是从窗户进去就死定了,他说……没从窗户进去。
沈夜熙说,又没有工具,还得找,那孩子脸都紫了,我估计等我们折腾完早见马克思去了,门口那就是一小灯,没准还是发光二极管呢,孩子她妈既然知道孩子在木屋里,肯定是柯如悔当着她的面绑得,要是真有危险,她不能不说。
再说了,那孩子离门那么近,真是炸弹什么的,咱也不是没可能在爆炸前把他弄出来,反正冒冒险,也比眼睁睁地看着他憋死强……沈夜熙话音没落,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看着姜湖笑得可淫/荡了:那……你这眼泪,难道是因为我……姜湖总算从大喜大悲里回过神来,看见沈夜熙露出来的八颗小白牙,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推开他,这才发现,自己腿有点软。
沈夜熙厚颜无耻:嘿嘿,那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一圈目瞪口呆的围观群众自觉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杨曼不死心:那刚刚那爆炸声怎么回事?!那玩意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沈夜熙皱皱眉,踹开门以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就把孩子抱出来了,然后他……嗯,就他!指着不远一个被担架担走的一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小青年,沈夜熙十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新来的,走路不看脚底下,让他断后,丫也不知道在门口脚底下踩了什么东西,我就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当时就觉得不对,让他们全趴下,幸好这小子笨是笨了点,反应还不错,背后皮燎了一层下来,要不然起码让他四肢不全。
姜湖一个字不漏地听完,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哎!沈夜熙赶紧追上去,哎哟得了嘿,不就为我掉两颗眼泪么,又没让你掉快肉,瞅你那脸酸的……不理,就是酸。
我说浆糊,大老爷们儿的嘿,多没劲啊……仍然不理。
大哥……姜大哥了……姜宝贝?小媳妇?等等我呀,我是伤员……姜湖还湿漉漉的眼角瞥见柯如悔被押上警车,那人也往自己这边看过来,离得太远,看不清那疯子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却不想在意了。
他守在地狱的门口,冷眼旁观,心口一点热血早凉透了,可是没关系,还有那个人,不离不弃地就在咫尺、伸手可及处,提醒自己,这世界有风有雨有炎凉,也是有希望和期待的。
一个月以后,柯如悔被枪决。
一个恶魔死了,千千万万的恶魔却还在人群里隐藏着,随时会苏醒在人心里。
人心是个黑箱,没人能说出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光风霁月下也许会是暗潮涌动,从每一次恶念里吸取力量,渐渐成形,破笼而出,阳光找不到地地方,遍生污秽。
然而,我们毕竟还是生活在阳光下的。
—全文完—番外舒林昭的电话铃响了,手机屏幕上小混蛋三个字蹦跶得相当欢快,他挑挑眉,接起来。
舒久:老爸,你儿子阵亡了!舒林昭:在哪?我去帮你收尸。
舒久:……你太冷酷无情了,我要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舒林昭:好吧,约个时间我去找公正。
舒久:……舒林昭笑出声来:等你翅膀长硬了再跟老子说这种话,还靠我赏饭吃呢,怎么的,要造反哪?舒久气哼哼:老头你等着。
舒林昭:等着呢,棺材钱墓地前养老钱都存起来了,反正也不指望你给老子养老。
舒久感觉白眼要翻出来了。
舒林昭在美国,说到一半才觉得不对劲,就问:不对呀,大陆那边是半夜吧?你大半夜不睡觉干嘛?招鬼还是叫魂?我失眠。
舒久说,顿了顿,叹了口气,老爸怎么办,我现在超没有安全感。
所以我是树洞?舒林昭觉得人生有点悲摧。
你怎么给人家当老爸的?!舒久炸毛了。
行行行,谁让你没安全感了?嗯……那个当警察的美人?舒林昭相当的感慨,这没良心的混蛋小子养了这么久,终于让他找到点当老爸的自豪感和被需要感了。
舒久吭哧了一下,听得出他那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半夜爬起来偷偷钻进卫生间打来的:你别这么叫他,听起来像老流氓……那是你儿媳妇。
你以为老子禽兽?!换成舒林昭炸毛。
舒久:啊?原来你不是?!大人不能和小孩一般见识,老豆不能和小兔崽子一般见识,于是舒林昭深吸了口气:怎么,你媳妇对你不好?要甩了你?你媳妇才要甩了你呢,阿遥对我好着呢。
舒久气哼哼。
舒林昭:你敢不敢把这话跟你老妈再说一遍?舒久:不敢。
舒林昭哼了一声:好好的你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舒久叹了口气,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惆怅样:问题是,他不光对我很好,对谁都很好。
说。
舒林昭老当益壮,八卦不减当年,立刻来了兴致。
舒久于是开始控诉,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姓宋的精神病,这个精神病,舒久这过气的大明星也见过,就是当初拿刀拿枪见谁跟谁玩命,天天幻想着身体里有芯片被外星人绑架之类非常没烟儿的事儿的那位。
后来被抓进去了,还是舒久亲眼看见被抓的。
后来听说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后来又听说有个什么什么案子又把他给捣腾出来了,后来还听说,盛遥差点被丫一刀给捅了,后来继续听说,鉴于随队心理医生的忽悠水平实属卖拐级别的,于是有把这么个失足小青年感化了,开始接受治疗配合调查。
以上都是废话,关键是,他治疗他的,为什么盛遥隔上一段时间就要去看看那家伙呢?舒久十分不理解,在他的概念里,圣父不是这个圣法的。
你担心你老婆看上个精神病把你踹了?舒林昭说话非常直白,舒久顿时噎得没了音儿,吭哧了一会儿:怎么可能?那你担心什么?就是……就是那医生说,因为那个妄想症幻想妄想的主角之一是阿遥,所以让阿遥经常去看看他,有助于缓解他的情绪、帮助治疗什么什么的……舒久不知道怎么表达了,怒,你老婆被个精神病整天幻想着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你不生气?!舒林昭说:哦,我叫你妈来,让她亲自和你交流这个问题。
呸!我这张嘴胡说八道,大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舒久狗腿。
舒林昭抬腕子看看表,又掏掏耳朵:你的屁放干净没有?没有快放,老子按秒收费。
哦,舒久撇撇嘴,还有昨天情人节,本来双人夜晚好好的,又浪漫又美好,烛光晚餐和king size大床,可是……你早泄啦?舒林昭慢悠悠地问。
那一瞬间,舒久十分想顺着手机的信号爬过去大义灭亲,当然,最后克制住了。
舒林昭觉得心情很愉快,于是主动问:嗯,那又怎么了?当中他手机至少响了有十多次,舒久咬牙切齿,我就从来没见过这么能招桃花的男人,一个个像苍蝇似的,可恶的是,他他他……接电话都不避讳我!意识到这一下声音大了,舒久于是委委屈屈地又把音量压低了:老爸,我好没有安全感啊。
你希望他避讳你呀?舒林昭确定自己家这败家孩子是没事找事,不避讳你说明只是普通问候,你瞎激动什么?你老婆受欢迎你不高兴?舒久一脸伤心:我就是觉得,他对谁都很好的样子,我对他一点都不特别……他可能觉得你特别粘人特别烦。
舒林昭语重心长。
舒久被打击了。
再说了,你在这里胡思乱想的,我怎么听说,你只是回去追人家,人家还没答应你什么呢?舒久继续被打击。
舒林昭挺过瘾:说不定你在人家眼里就是没什么特别的,没名没分的那种叫露水姻缘,天亮就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舒久恶狠狠:我叫我妈休了你。
舒林昭:你不要因为自己光棍就想拽个垫背的。
舒久顿了顿,幽幽地说:老头,做事情要给自己留余地,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舒林昭嘿嘿一笑:你那时候不是一天一束花地给人家寄?他后来不让我寄了,舒久怨念,他说他只是个警察,不是光明大将军,不用穿鲜花盔甲。
你不是天天接送人家上下班?他说不用了,真有什么坏人,还得保护我……你不是说天天给他做东西吃?问题是我只会煲汤,就算他愿意喝,我也舍不得让他天天喝呀。
你真没用。
舒林昭想了半天,才简短有力地评价。
舒久表示沮丧。
我很多年没见过比你再废柴的男人了。
舒林昭再接再厉。
舒久:……你叫人家喜欢你什么?舒林昭化身犀利帝,直指舒久弱点。
舒久血条见底,被秒。
我当年真应该把你射在墙上。
舒林昭悔不当初,生出你这么个做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没够的衰仔出来,整天以气我为乐。
舒久想,最后那句……其实主宾关系反了。
舒林昭叹了口气:我去你爷爷遗照前反省,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别的不管,你那边的分公司要是年底敢亏损,哼哼……忙音一片,舒久觉得自己前世一定缺了大德了,托生给这死鬼老头子当儿子。
哼哼唧唧地站起来,一边腹诽一边往外走,经过客厅的时候,却正好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影,舒久先是吓了一跳,随后认出来那个人是盛遥。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多少这回丢人丢大了几个年头此起彼伏。
舒久呆呆地站在那:阿、阿遥……盛遥好像轻笑了一声,客厅里没开灯,黑不隆冬的,也看不见他什么表情,就听见他轻轻地拍拍沙发垫:过来。
舒久于是既忐忑又屁颠屁颠地过去了。
盛遥只穿了件睡衣,光着脚就出来了,舒久在他旁边坐下,非常自然地替他把松松垮垮地衣领拢好,把人搂到怀里:会冷,你……你坐在这里多长时间了?盛遥想了想:也没多长,从你说‘他不光对我好,对谁都好’开始。
啊……那不就是全听见了?舒久觉得小冷汗在往上冒,紧张兮兮地蹭蹭他,小心翼翼地说:那个……那个……其实我不是……盛遥叹了口气。
舒久的心立刻提起来了,心率飙到一百四,还不等盛遥说话,就急急忙忙地解释:阿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半夜里做了个噩梦,刚刚爬起来心里有点不安,所以……你做什么噩梦了?盛遥问。
舒久垂下头。
嗯?就是……梦见你不要我了。
舒久的手紧紧地勒着盛遥的腰,好像特别的不安似的,盛遥突然觉得有些百感交集,好像还从未有这么一个人,对他有这样强烈的依恋和小心,那种珍视得近乎卑微的心情,让他莫名地微微心酸起来。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混蛋。
阿sir你那么厉害,我那么废……舒久闷闷地、有点不甘心地说,把脸埋在盛遥的肩窝里,我除了演戏之外就剩下吃喝玩乐的本事了。
你不是把你老爸的公司打理得不错?盛遥笑。
唔……舒久不抬头,装鸵鸟,闷声闷气地说,那个换个人也做得到,我都想不出你喜欢我哪里?他话音才落,忽然紧张兮兮地抬起头来:你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用说出来了,我怕玻璃心碎了拼不起来。
盛遥轻轻地托起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我那么花,那么混蛋,你喜欢我哪里?哪里都喜欢。
舒久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像个尾巴都耷拉下去的大狗。
盛遥哑然了很久,才轻轻地拍拍他的头:其实……我也哪里都喜欢。
舒久瞪大了眼睛,傻乎乎地张着嘴看了他一会,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说谎。
盛遥捏起他的下巴,轻轻地吻上去,辗转间极尽温柔,良久才放开他,轻笑:我没有。
舒久晕晕乎乎地,理智在垂死挣扎:你……你说谎……又一个长长的吻:保证没有。
舒久猛地扳过他的肩膀,把盛遥整个人压在沙发里:你勾引我。
盛遥眨眨桃花眼:你上钩不上?舒久这回理智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就没骨气地缴械投降了。
盛遥搂过他的脖子,难得乖乖地任他上下其手,忽然低声说:我去换个手机号好不好??舒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盛遥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了拍:号码除了局里的那帮,就告诉你一个人,我保证。
舒久终于从可怜巴巴的大狗进化成了穷凶极恶的老狼——亲爱的,夜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