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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硕人其颀

2025-04-03 09:41:41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齐侯之子,卫侯之妻。

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

四牡有骄,朱幩镳镳。

翟茀以朝。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鳣鲔发发。

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大红的纸屑像是长了翅膀的蝴蝶,将近入冬的锦阳一片春色,红得漫天遍野都是,浩浩荡荡的仪仗,三千仕女跟在巨大的花辇旁边,来自寒冷北地身份最贵的公主高高地坐在上面,眼观鼻,鼻观口,冰雪一样的人儿,两颊含着一抹将放未放的绯红,五官带着些许关外少数民族的风情,却不乏中原女子的柔美,各种庄严喜庆的乐声在这个城市上方飘荡,这样辉煌而盛大的场面明显已经逾越了诸侯之礼,然而没有人能说出什么,她是北蜀国主唯一的女儿,是燕祁未来的国母,这个大陆上最美的女人。

不同的命运守候着每一个人,然而这一刻,她是无比幸福的。

三十三里乘辇而行的终点是高高耸立的祭坛,锦阳王盛装带着文武百官守候在这里,等她下车,牵起她的柔荑,登上那九九八十一层白玉的台阶,祭天拜祖。

锦阳王的手相对于男子来说不算很大,也并不见得厚实,掌中有执剑拿笔磨出来硬硬的茧子,很凉。

老人说手凉的人没人疼,戚雪韵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年轻的国主这一天英俊得让人有刹那间的晕眩,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拉起她缓缓走上这条神圣的路,一阶一步,耳畔层层叠叠的欢呼声不知道从几里以外汹涌而来,好像站在所有人的头上,脚下踏着万里绵延的河山,全天下的祝福纷至沓来,身边……是他。

就如同这并不是一场政治婚姻一样,就如同这样美得让人落泪的日子永远不会终结一样。

她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整个锦阳都在狂欢,整个锦阳开了花,整个锦阳都是笑声,整个锦阳都灯火不灭……那时我的眼睛里却只有你一个人,隐隐的,忧虑起盛极必衰,欢喜中,竟夹杂了悲意。

唱和和香气飘荡出了三十里,仪式冗长而疲乏,可是她柔弱之身没有任何的不耐……桃之夭夭,是一生一事,这样的韶华,直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带着极大好奇心把这场婚礼从头参观到尾,冉清桓在礼官唱出礼成的时候忍不住松了口气,好像看了场大片一样过瘾,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夸张的婚礼,从头到尾,步步都是规矩,事事都有说法,还有那美得不行的九国第一美女,这样打扮起来,和初到燕祁的样子又大有不同,刚才郑越牵着她的手从百官面前近距离的走过,虽然依礼低着头,他还是忍不住偷眼看了半天。

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诗经?邶风?硕人来,然而猛然醒悟过来,才发现自己这个念头多少是有些不吉利的,卫庄公娶齐庄公之女庄姜为妻,美而无子,受人谗讥,卫人为之赋《硕人》。

一片殷红的纸屑从他鬓角划过,他忍不住看着那金童玉女一样好看的一双人,叹了口气,念及这婚姻的性质,不由怜惜起她来,但愿这个女子足够的聪明,有一天能够真正地打动郑越,或者这寡情薄幸的人真正起来的话,也应该能给她幸福吧,即使短暂……郑越要一统天下,迟早有一天,会和她娘家北蜀会势不两立,到时候她又该要如何自处呢?那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好似眨一眨就能滴出水来一般……耳边又传来一声叹息,冉清桓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熟人——江宁。

江宁在京州一战中立功委实不少,眼下掌管三军斥候的秘营,倒是符合他谨慎而稍微有伤于阴柔的性子。

江宁没有看冉清桓,眯起眼睛不知道注视着哪里:又是一段姻缘。

冉清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会是触景伤情想娶媳妇了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本来是半带玩笑,却瞥见了江宁眼睛里凄切的含义,不禁愣了一下,他们二人曾经一起出征京州,风里来雨里去的,却是这个地方不多的几个有些感情的人,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江宁摇摇头:其实这样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他看着冉清桓莫名其妙的脸,露出一丝苦笑,拍拍他肩膀:你还年轻。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凤瑾说他小屁孩什么都不懂一样,冉清桓撇撇嘴,继续凑热闹去了,这样欢喜平静的盛典恐怕能赶上的不多了,九州越来越动荡,马上可能会爆发一场更为严酷的战争,忽然,他看见兰子羽急匆匆地从人群里出来,给他打了个眼色,马上意识到又有事情了,冉清桓留恋地看了一眼喧闹的人群,紧随其后走了出去。

什么事情?樱飔丫头回来了。

兰子羽带着他往密室里走,还有一个消息,你一定想不到。

什么消息?南蜀明锐死了。

啊!冉清桓愣住了,沉默了半天,不会吧,这两边红白喜事都赶上了。

快走,我让樱飔在密室里等着,先看看怎么回事再说。

南蜀嫣常侯的死讯和樱飔前脚后脚地回了锦阳,这日子特殊,两人派侍卫给郑越送了个信,让王爷殿下知道知道这件事情,但是不指望他,人家那边洞房花烛的,也就别给人家添乱了。

樱飔膝盖上放着一盘酒席上的点心,很没吃相地狼吞虎咽,冉清桓兰子羽两双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等着她,最后不知道是吃饱了还是心理上实在受不了这两个大男人的死光璀璨,樱飔把托盘放在一边,拍拍手上的渣子:问吧,我已经准备受审了。

樱飔小朋友,我记得你这次的任务好像是暗杀洪州安插在南蜀的内奸吧?个人意见,明锐好像是最不像内奸的那个人。

废话这么多的,当然是冉清桓。

明锐不是我杀的。

樱飔忽闪着无辜的大眼睛,真的。

怎么死的?那边的消息一直封锁得很紧,兰子羽的鸽子一只都飞不进去。

明锐啊,好像是病死的。

樱飔想了想,呃,自杀也有可能吧?病死?冉清桓呛了一下,你不如告诉我说他是吃饭噎死的还比较容易相信。

他不算寿终正寝,他是看见那个黎殇的尸体以后吐出一口血来,然后就被人抬走了,我离开的时候有一大帮太医在他寝宫里进进出出,后来就听说他死了。

樱飔皱皱眉,事情的发展有点脱离控制,看来计划果然总是赶不上变化。

郑越的本意是替南蜀除了这内奸,好用来牵制洪州,谁想到内奸死了,明锐也死了,弄不好是帮了吕延年一个忙。

黎殇是明锐的什么人?明锐儿子一大把,就算死一个私生子也用不着这么大反应吧?冉清桓问。

私生子?樱飔睁大眼睛,小冉,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这也亏你想的出来!嗯……那是……冉清桓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明锐和这个黎殇的关系不大寻常?可是据说南蜀的风气不是很保守么?明锐为了他一直没有立正妃。

他们两人很隐秘,这些事是那个叫黎殇的告诉我的,他还以为我是明锐那几个儿子派的。

这人在南蜀多年,又勾引上明锐,本事应该不小,这回怎么就做得这么明显,让我们这些旁观的人都看出来?兰子羽不解。

他说他不想活了,早就在等我了。

樱飔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他原本是吕延年宠幸的人……他说他对吕延年的情还在一天,就不可能背叛他,只是这么对不起明锐,他觉得良心不安。

他说这么多年了,谁的真情谁的假意早就看清楚了,只是怨自己贱,忘不了原来的负心人,纵然知道他现在甜言蜜语都是顺口骗人的,也忍不住自欺欺人地相信。

樱飔表情有些遗憾,我问他要不要等将来时机合适了以后我帮他去杀了吕延年,结果他很惨淡地拒绝了,我还真是不能理解。

兰子羽和冉清桓面面相觑,这事情闹得乌龙得很。

那个黎殇真是好看啊。

樱飔淡淡地感叹了一句,这样的事情,在他们这些不怀好意的旁观者看来,有种极其荒诞的感觉,可是当事人呢?寤寐思服,抑或辗转反侧,都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事,崎崎岖岖到了尽头,撕裂了一样的疼。

旁观者,都是无情的人呵。

然而这一宿,郑越却应了这样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绪。

红纱锦帐的凤仪宫,洞房花烛夜,美艳不可方物的新娘,动人的夜色。

郑越却淡淡地看看已经疲惫入睡的女子,披衣而起。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震动起来,刚才,就在刚才,怀里抱着着传说中九州最美的女子时,心里忽然挥之不去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另一张面孔——那人嬉笑怒骂,不拘小节,他横刃立马,眉宇间满是落拓神气,却是略低了头沉思的时候,两片薄而苍白的嘴唇,精致地衬托出尖尖的下颌,说不出的好看。

锦阳王忽然方寸大乱,就连新婚的义务都草草收场。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隐晦的心思,这一刻,在不对的时候想起了不对的人,才恍然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多少人有这个殊荣能被自己当成棋逢对手看待,偏偏他又没有任何恭敬的意思,连做戏都懒得。

冉清桓。

冉清桓,冉清桓……念着这个名字,心里越发地郁结起来。

远处街上,狂欢的人们还在夜市兜转,笑声绵延不绝地声声入耳,那个人说不定正和谁把酒言欢,实在是讽刺的很,郑越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报应。

反正也和兰子羽从酒席上遛了出来,冉清桓索性也懒得回那觥筹交错的名利场,干脆在大街上逛了起来,锦阳王大婚,燕祁全境欢庆三天,是没有宵禁的,即使是夜里,艺人小贩们也可以通宵摆摊,城里的百姓们很多都盛装出来,三五好友,或者几家亲戚一起,通宵玩闹,四处火树银花。

恍然到了上元、新春佳节一般。

方若蓠叫住他时,冉清桓正在咬着一串糖葫芦上的半颗山楂。

冉清桓一回头,见是方若蓠莫瞬华和齐皊卿三个人结伴夜游,显然最后那个是不情不愿地被强拉出来的,他笑了笑,从怀里又摸出几文钱,递给卖糖葫芦的小贩:再给我三串,要糖多点的。

好嘞,您拿好了。

小贩递上糖葫芦,觑了方若蓠一眼,公子爷,您这妹子长得可真俊俏。

谁说她是我妹子的?怎么着?不是?哟,那可奇了,这位小姐眉眼间长得和您可真像。

什么像?三个人眨眼已经到了眼前,方若蓠接过糖葫芦。

这位大哥说你长得和我有几分像,要么认了我当干哥哥吧?冉清桓把自然地把剩下的两根糖葫芦递给后边的两个人,莫舜华虽说和他不是很熟稔,倒也大方,点点头道声谢便接了过去。

齐皊卿却有些犹豫,面无表情的脸上隐隐闪着几分窘迫。

冉清桓不由分说地塞给他,我请客你怕什么的,若蓠告诉你一个大秘密,你们这位齐大将军简直抠门出了水平,每次去他家爱答不理,盼着早点送客省上一杯茶水,这么长时间了,我就吃过他们家一盘巴掌大的茶点,唉,世道变了,人心……齐皊卿抢也似的拿过了糖葫芦,转过脸不再理会冉清桓,耳根却蓦地有些发红。

几个人哈哈一笑,莫舜华仔细打量了冉清桓一番:别说,若是仔细看,若蓠这眉眼的确是和相爷几分相像,倒真像是兄妹了。

别夸我了,方若蓠做叹息感慨状地摸着冉清桓的脸,啧啧,老娘那点斤两自己知道,啧啧,这小脸,手感真好,当我弟弟吧,你不吃亏。

女将军么……是粗犷了那么点。

冉清桓也不在意,打掉了她的咸猪手,歪着嘴一笑,加入了三人行的夜游队伍,谁知道走了没一会儿,方若蓠就开始喊累,一般来说,对于一个像她这么大的,武功和身体都好得很,又几乎没有什么骄矜气的女人来说,逛街是不会喊累的,这女人有点故意撒娇的嫌疑。

倒是莫瞬华体贴地笑笑:倒是疏忽了女孩子,前边有个茶楼,不如我们上去坐坐?这句话引来了方若蓠的赞同和冉清桓又一个比较诧异的眼神——锦阳大营里上至王爷下至战马,什么时候有人把方若蓠当雌性生物看了?果然方若蓠不知做得什么怪,到了茶楼上,椅子还没坐热乎,她又不知道看上了下面的什么东西,非要拉冉清桓去看看。

大小姐,你不是累了吗?冉清桓一脸无奈。

我陪你吧?莫瞬华的态度什么时候都称得上是温文尔雅。

不!一点面子也不给,莫瞬华只能略嫌尴尬地摸摸鼻子。

冉清桓只得耸耸肩站起来:人家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只是陪美人逛逛街呢,荣幸之至,请……话还没说完,方若蓠便把他拖了下去,这丫头还真是大大咧咧惯了,大庭广众之下一点也不忌讳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

一直拉着他疾走了好一会儿,方若蓠才在几个卖首饰的小摊前站定,一边在人群里东看西看一边小声在冉清桓耳边说道:我有事。

我又不傻,自然看得出来,什么事情,说吧。

听说你们在回锦阳的路上遇到了点意外?冉清桓闻言一震:你有什么线索?我没有。

回答得非常干脆,但是这一阵子莫将军不知道为什么,行为很……奇怪。

莫将军?嗯。

怎么了?冉清桓皱皱眉,丫头,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此事事关重大,你不要……我没说怀疑他,舜华皊卿他们和我多年同袍了,难道我还不知道,只是觉得他最近很奇怪,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比如?你也看到了,他刚才对我的态度,曾经军营里的人喝多了还有拉着我一起去青楼‘同乐’的呢,从来都没有人把‘女孩子’这几个字和我联系到一起,但是这一阵子,老能听到他嘴里冒出这个字眼,就好比刚才。

你……莫非比较喜欢当男人婆?冉清桓惊悚了。

滚,跟你说正经事呢。

方若蓠瞪了他一眼,他说话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而且三天两头送东西到营里……冉清桓没听完就明白了,他有些失笑:丫头,你是不是投错胎了,小莫明显就是对你有意思,你居然能把这事情和王爷遇刺联系到一起,脑子怎么长得?方若蓠却从小摊上拿起一个碧绿碧绿的翡翠镯子,看了看,摇摇头:那个镯子不好看,而且是假的。

好像一语双关。

这丫头向来小事糊涂,大事却绝对不糊涂。

冉清桓皱皱眉,最近邪门得很,似乎鸡毛蒜皮似的一点小事都暗藏玄机,方若蓠也不多说了,两个人一时沉默下来。

二十三 混战之始兵者,诡道也。

两个人沉默一起,两样心肠,方若蓠也仔细思量起这件事来。

刺客们不可能毫无道理地杀出来,那么就是内奸——跟了锦阳王郑越将近了十年的内奸,这么深的心计,这么完美的伪装,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现在会突然出手?到底是天下的局势所迫?还是燕祁的发展所迫?而他们要杀的人,又究竟是一直韬光养晦的郑越,亦或……是一夜成名的冉清桓?方若蓠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有些悸动,这个人……无论是谁,和她都不仅仅是共事多年,而是生死相随的战友!锦阳王大婚的喜庆之夜,就在几个人各自心怀忧戚中平静又不平静地度过了。

自从和乐建年以来,九州的大陆上终于在短暂的平静之后爆发了最大的一次动荡的危机。

北蜀给闵州下了最后的通牒,西戎敌我不辨,南蜀在明锐死后顷刻间便溃不成军,中原地区哀鸿遍野,尸骨相乘,燕祁人突出奇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并了以民风彪悍著称的岭东。

一时间,一个个带着腥风血雨的名字在殷红的半空中升起,这场看似无始无终的乱世,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笑容。

天不仁而生离乱,地不仁而起狼烟。

冉清桓于清晨的微露中裹紧了外衣,独自走在回相府的路上,悠悠的灯火在灯红酒绿的背景下分外阑珊,少年的背影蓦地萧条无比。

锦阳王大婚,早朝暂停三日,然而郑越却在隔日便在地下室里开始了和冉清桓兰子羽的对新局势的纵观,那来自千里之外的北蜀的美丽王妃,仿佛已成明日黄花,不再被这些满眼只见江山不见美人的大人物们提起。

兰子羽的双眉间有了皱纹:这个人无疑已经到了锦阳大营最核心的地方,平心而论,是在是不简单,王爷,你有没有什么怀疑?郑越微微摇摇头,似乎没什么精神:都是信得过的,孤一向疑人不用。

兰子羽顿了一下:那人终于浮出水面,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小冉么?郑越摇摇头,整整半年了,好像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却叫人心里越发的不安。

兰子羽叹了口气,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冉清桓:小冉,你向来以料事见长,到底他们下一步是要干什么?冉清桓半张脸埋在逐渐长长而没时间修剪的刘海里,闻言头也没抬,只是轻轻摇头。

怎么了?郑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在想一件事。

冉清桓忽然绽开了一个轻松的笑容,战争,到底是谁在打?郑越和兰子羽一愣,略有些不明所以。

冉清桓的眼睛在显得有些晦暗的地下室里亮得就像日光下的琉璃,灿烂得叫人不敢直视:人心有人心的艰险,政途有政途的黑暗,可是战争,是武士的事,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却要害怕那些在心里藏头露尾的鬼魅呢?兰子羽的眼前仿佛瞬间一亮,少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顷刻间荡平了积压在他们心中已经太久的疑虑——战争,终究是武士的事,纵使阵前千变万化,也是一场武力的较量,过于执迷于这样见不得光的事情,反而会束缚人的手脚。

用间终究只是兵法中的末篇,上不得堂面。

郑越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清桓啊清桓,我不如你……冉清桓愣了一下,忽然笑笑:我对于你来说不过是把刀,我是治军,而你,是要治国的。

轻轻巧巧地一句话,摆正了两个人的关系位置,冉清桓仿佛是一个任何时候都不会乱了节奏的人,多年后兰子羽回忆起这人传奇的一生时,仍然唏嘘不已,这少年看得那么透彻,最后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陷了进来,人的只能始终是有限的,纵然你经天纬地之才,遇到了自己身上,也说不清楚了。

,可是郑越却在回首这句话时苦笑不已,那个时候,清桓那人表面上与他称兄道弟没大没小,其实心里,是无时无刻不在忌惮着他的吧。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历代明君贤臣莫非都是逃不过的么?要得到一个人真心的信任,究竟有多难呢?要得到冉清桓这样一个人的真心,又要付出多少呢?郑越有时候觉得,他这大半辈子,大概只为弄明白这一件事情而活。

而那个时候,他们还在一场呼之欲出的大战里,凭着少年的锐利和惊才绝艳,指点万里江山。

然而自古红颜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终于到了这一天,和乐四年三月,正是山花浪漫时,燕祁以睥睨天下的姿态举起了征讨的大旗,在漫长的韬光养晦结束后,这支虎狼之师第一次在整个九州面前,亮出了它锋利的獠牙,冉清桓身着戎装,正式从幕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于后世来说,这一幕不过是泛黄纸页间寥寥的几笔,可是那时候的千军万马,真的就只是山呼海啸的一场故事么?此时,洪州人终于意识到了燕祁的可怕,以诸侯国有犯天威为名,出其精锐,开到了西戎与燕祁交界的地方,与西戎人结盟,等待着乱世中最大的一场战役。

夜空中的将星们,在这一次巅峰的碰撞中,几乎消失殆尽。

星月混乱,美丽的山川和河流都掩藏了鲜血的味道,十年之约像一把剑悬在冉清桓头上,逼着他片刻不得安宁——有时你的一生只是为了一句轻描淡写的承诺,值得与不值得,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呵。

二十四 归域之战(一)和乐四年四月初八,西戎与洪州联军三十万驻守归域,与冉清桓的十五万人遥遥对峙,这一战打了整整三个月,是广泽大帝征战九州的历史上最为惨烈,却也最为精彩的一战。

虽说已过了清明,归域却依旧是一片死气,这里仿似从来都只有广漠的荒芜和无心无情的山石,唯有循着死亡和腐肉而来的乌鸦,是这里除了人以外,仅有的活物了。

冉清桓瞭望着肃杀的城门,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对身边的副将李野说亦或自言自语:这个时候的锦阳,恐怕已经是烟花随流水了吧……草长莺飞的地方,怎么能想象得出这样贫瘠的土地上人们的挣扎呢?纵然是手执屠刀行杀人业的将军,也不能不唏嘘。

李野微微低头:将军,天色已晚,是该回营了。

冉清桓却不应,自顾自地说道:李兄知道这地方为什么叫做归域么?李野微微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抛出这样的问题,但循着军人的本能,他还是标准地说道:末将鄙陋,只听人说过这里的地形险恶,环境恶劣,土地贫瘠,终年春风不度。

山呼声幽咽冷瑟,乍听如万鬼夜哭,于是西戎人俚称鬼域,后来大约是官话嫌不吉利,便取了谐音‘归’。

归么……冉清桓拨马掉头,轻轻夹了一下马腹,回了,早日攻下这城,将士们也好早日归去。

李野追上来,有些诧异:未打便说归,将军不怕有碍我军斗志么?真正日子过的好好的,谁愿意抛弃妻小出来打仗?李兄和我还打什么官腔,冉清桓悠然懒散地随着马颠簸摇晃,让人忍不住觉得他下一刻便要唱出云游诗人们逍遥通俗的调子, 再说我想不想回去,和我军斗志有什么关系?人闲了便想感慨一下,仗却还是要打的。

语毕,他竟然真的就哼起了不知是哪里的小调,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像是锦阳城里随处可见的刚刚春游踏青回来的白马少年。

李野摇摇头,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这位将军帐中的灯夜夜都是要亮到四更天的,人前他似乎每每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可是这一战究竟有多险恶……不,或者说,燕祁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站出来,又有多险恶!眼下混战的局面将成,燕祁为什么不继续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何苦自曝实力成为众矢之地?以那些人的眼光,莫非就看不分明?王爷究竟想干什么?相爷又究竟想造成什么局面?李野张张口,却不知为什么无法问出口,那人在前晃晃悠悠击节而歌的背影,是他一辈子都无法超越的么……李野展开图纸,过于浓郁的眉皱起来,手指在上面划过,灯花爆出来,他眼角跳了跳,眉间的沟壑仿佛更深了些:将军,归域是典型的一人当关万夫莫开之地,西戎与洪州联军三十万在此,我军却只有十五万人……他听说过冉清桓在美人关的那一战,可是,现在可没有一个昏庸的末代皇帝傻乎乎地来跳他挖的坑。

所以呢?冉清桓窝在椅子里,两只脚没规没矩地翘到桌子上,你是不是觉得这场仗是个错误?末将愚钝。

洪州,岭东,西戎,北蜀,南蜀,泠州,闵州……冉清桓忽然一一细数起九州的名字,西戎你看到了,贫瘠如斯,北蜀雪原之地,终年难开,岭东的草场根本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口,多年来早有进犯之意……他狭长的凤眼蓦地闪过一缕光,锐利如同烈火焠过的名剑,你说我们守着燕祁的鱼米之地,若不奋武在前,岂非只能待人宰割?!你当我们不打岭东,洪州人就会善罢甘休了么?吕延年早就有僭越之心、逐鹿之意,这天下就是一局棋,他已执黑子定了先手,若让他继续造势下去,我们迟早就连锦阳的尺寸之地都保全不下去,这些李兄竟是想不明白的么?!李野怔住,冉清桓极少出语咄咄逼人,这一次,竟是字字铿锵,几乎让他有种被扼住脖子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再说郑越那北蜀的老丈人,你当他把个千娇百媚的女儿嫁过来就是消停了么?若是那时候郑越打岭东的时候有一点手软,只怕今日我们面对的就不只是两国的联军了!冉清桓冷笑一声。

李野漠然。

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些放个屁都是香的的圣贤们,他们谆谆教诲的时候可曾料到人心?然而人心的险恶,有的时候不是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已么?少数人是为了野心而战,然而大多数的人不还是为了简单的温饱么?燕祁,错就错在地方太好,天下的风景通共就那么几分,你一个地方就占了三分去,让其他人如何释怀的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况且,冉清桓笑了笑,神情不怎么文雅,我和郑越,可都不是会龟缩的脾气。

一句话说的飞扬跋扈,却让人心中热血一涌。

来来来,他们三十万人怕什么的?西戎的守将温龙跃的名虎将没错,可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窝了这么多年,早就没什么雄心壮志了,现在被吕延年硬赶着鸭子上架,恐怕心里正怨气冲天呢。

洪州人势头正盛,一心想扫平天下,哪管别人家民生疾苦?他们这三十万人,在我看来跟三万人也没什么区别?李野点点头:将军说的在理。

可是将军既然如此胜券在握,何以日日夜深不眠?莫非是水土不服么?冉清桓噎了一下,索性他脸皮向来不薄,被人揭穿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当下只翻了个白眼:你没听说过什么叫做从心理上藐视敌人,从战术上重视敌人么?此时归域内的人同样无眠,没有披甲的将军站在城楼观望,飒飒夜风中不知传来谁的呜咽,谁的一曲《行路难》,低迷的尾音被卷入无止无休的思念中,鸦啼声声喑哑。

卷起的衣衫上昭昭然是几块补丁,将军,已而两鬓斑白。

在这里是可以看见燕祁人的大营的,那个传说中手段诡谲的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带着他的十五万精兵,隐隐含着一股压迫的力量。

这样的感觉,温龙跃多年来曾多次遇见,那是强敌压境的感觉,迫得你不得不忘却一切,舍生忘死的战斗、战斗、再战斗。

可是如今,他是真的还有战斗的勇气么?西戎温龙跃将军的辉煌,已经都成为历史了啊。

那些过去的事,和从未存在过的东西,又有什么区别呢?在这场混战中,与处于鼎盛的洪州和燕祁相比,西戎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先韬光养晦,选择一方依附,然而现在的北蜀进退都有路,可是西戎,一旦和锦阳郑越撕破了脸,可就怎么都无法挽回了,国主莫非真的以为仅仅单凭那个人的一己之力,就能力挽狂澜么?洪州人……分明是想要序八州而朝同列,哪里有什么勤王的意思!温龙跃甩甩头,洪州人怎么样先不管,冉清桓的十五万人可是近在眼前的。

不过那人还真的以为仅凭一半的兵力就能拿下固若金汤的归域么?他这一次,又会如何用兵呢……作者有话要说:我那没两天的寒假马上就要惨无人道地到头了,下学期的课更是紧的不行,可能会更的很龟爬,但是小p保证,本文绝不是坑>A二十五 归域之战(二)看郑越的意思,应该是考文史吧?锦阳突然传出消息,科考制度开始大行其道,山野里面默默无闻的读书人也能登上天子门生,樱飔亲自把消息送到了冉清桓手上。

关于科考的事情还是冉清桓无意中和郑越提起来的,没想到在这么一个人人自危的混乱时刻,他竟然能够想出这种法子。

在中国古代,科考当然是有文有武,然而眼下的动乱年代正是各路英雄一展身手的时候,军旅生涯和一触即发的战场是锻炼名将的熔炉,各国所不注意的文臣,才真正是这场战役决定成败最重要的伏笔,况且这么一来,燕祁的悠闲,各国都是看在眼里的,何愁人才呢……郑越这一招棋,看的还真是深远。

樱飔睁大了眼睛:文史……像是听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果然,是人们还无法理解的想法。

冉清桓笑笑:丫头,笔墨伺候。

×××××××××××××××××××××××××××××××××××××××李副将,将军今日回营了。

李野闻言抬起头,放下已经被自己揉了百遍的图纸:今天倒是早,将军可尽兴了?将军今日去打猎,收获颇丰。

答话的是李野的亲卫兵,名唤赵甫臣,此人骁勇,可当数十人,早年受李野救命之恩,是以宁可屈才做卫兵,以报再造。

李野听他口气颇有怨气,偏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将军得罪你了不成?赵甫臣闷声闷气地道:不敢,不过觉得将军实在不把三军安危放在眼里。

顿了顿,他又道,来了有快半月了,整日里走马斗狗,就差在帅帐里放两个□了,他当领兵是儿戏么?!实在……太不象话!李野笑笑:你就这么看将军这个人?赵甫臣皱眉:末将僭越了。

李野摇头,大步向帅帐走去:将军么……以现在的你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要么怎么他为将你为卒呢……普天之下敢用他、能跟得上他思路的人,怕是只有……剩下得声音赵甫臣离得远了些,没听到,他呆呆地望着李野,那个表面上彬彬有礼而内里狂傲的男子,刚刚一席话,竟在那人的神色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蛰伏之色。

冉清桓……李野到了帅帐的时候,冉清桓正指挥着亲兵七手八脚地烤着野味,年轻地临时将军嘴里叼着一根枯草,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见了李野,吹了声口哨,把枯草从嘴里拿出来:小野别是闻着香味来的吧?李野四下看看,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将军今日回来得好早,恐怕我们得安稳日子也要到头了吧?你知道了?将军莫测,末将未敢妄言。

李野如常地打着官腔,态度恭谨。

冉清桓站起来,用力拍拍李野地肩膀,甩下一句:臭德行。

便出了帅帐。

臭德行?李野眨眨眼睛,颇有些郁闷。

冉清桓伸了个懒腰,极目而眺,四下苍茫一片,荒芜的群山连绵起伏,风声和马嘶声像是谁的丧歌,无歇无止地回响。

山的那边,依旧是山哪。

他说话地口气就像是个曾经落魄浪迹的老头子,蓦地,冉清桓清澈的声线高了起来,李野,替我传令三军,申时造饭,大伙儿吃饱喝足,带够干粮,趁夜开拔!得令!×××××××××××××××××××××××××××××××××××××××兰子羽匆匆地往郑越地书房里赶,忽然被人一声唤住。

他脚下一顿,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宫装的妍丽女子站在那里,中间的一个,手里捧着件金丝孔雀翎的锦袍,后妃打扮,身量苗条,云鬓红颜,眉间一点朱砂,颜色倾城,饶是兰子羽也不由恍了一下子,半晌方才想起来,这位便是新婚的锦阳王妃戚雪韵了。

略略退了半步,他垂目低头一礼:微臣见过王妃。

戚雪韵优雅地还礼:兰太傅。

妾本不该耽搁太傅时间,只是贱妾有一事相托,望太傅不辞劳累。

兰子羽见了她神色和手上的东西,心下了然:王妃言重了,可是要微臣带东西给王爷?戚雪韵轻咬樱唇,将袍子递给兰子羽:这阵子王爷日理万机,相爷又不在锦阳,妾身挂念王爷身体,如今乍暖还寒,恐下人们不知冷热,便亲手缝制了这件袍子,妾身不敢有扰王爷,还望太傅带到,手工固然粗陋,却是妾一番心意。

兰子羽忙不迭地双手接过:王妃放心,微臣定不辱命。

如此,有劳太傅了。

戚雪韵深深地往书房地方向看了一眼,又福了一福,这才告辞离开。

郑越此时正在看一封信,军机密信,樱飔风尘仆仆地坐在一边,显然是刚从冉清桓那里回来的。

兰子羽进去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郑越微微拧紧的眉目,不知冉清桓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太傅来了,请坐。

兰子羽也没有多礼,不知是不是受了冉清桓的影响,落了座:王爷,这是王妃托我带给王爷的,叮嘱王爷好好保重。

樱飔抢先接过来,咋咋舌:哇,好细致的手工!我是不如她了,王爷,你老婆真是贤惠!郑越闻言瞅了一眼樱飔怀里的东西,淡淡地道:喜欢就赏了你吧,这么花哨的东西,你改小一些,穿出去倒也不难看。

樱飔撇撇嘴,爱不释手地又磨蹭了两下,将袍子放在一边:我可不想让女人地醋给淹死。

哎,那么贤惠好看的女人,碰上你这么个不解风情的,真是白瞎了。

郑越瞪了她一眼:死丫头,还不给太傅上茶?兰子羽摆摆手:别忙了,王爷,小冉那边怎么样了?郑越将信笺递过去:详情他不肯说,只说不日能拿下,孤实在是有些担心……小冉可以说是诡计多端。

兰子羽笑笑,王爷对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小冉几时做过没谱的事?郑越微微点头,眉却没松开,真是……关心则乱。

小冉的意思是西戎不宜立破,可是因为北蜀么?兰子羽看了一眼被遗忘在一边的珍贵锦袍,暗暗叹了口气,这个绝代的女子,最终怕也只是个天妒的红颜吧,王妃既然已经来到了燕祁,北蜀便还是偏向于我们多些的,只要不是太过……邻国诸多事端,我们与洪州已经开战,大敌当前,北蜀态度暧昧,不得不防。

郑越轻轻捻着冉清桓的信封,有些出神,燕祁虽然国力不弱,但经过这么一场大战,若是不能以战养战,却跟洪州斗得两败俱伤,到时也只是叫渔翁得利罢了,清桓……若是可以,他不愿多带些人马么?他是在节省军费开支啊……归域一战若是大捷,就算是打开了西戎人的大门,到时候洪州人恐怕也得掂量掂量,我打算……把他调回来。

王爷……樱飔大睁着眼睛,一脸惊讶,冉小狐狸真是成了精了……郑越和兰子羽望着她,不明所以。

樱飔说道:他托我稍了口信,说这一仗打完以后,王爷你必定要调他回来,可是看了你科考的计划,他觉得自己暂时不回来的好,他说军中多璞玉,李野什么的更是有名将之姿,只是临阵还略有些生涩拘泥,你这边在培养文臣,他就算帮你奠定武将了……樱飔偏偏头,想了下,一拍手,对了,狐狸说西戎内奸的那点破事让你自己搞定。

郑越愣了下,随即撑住额角苦笑:这死狐狸。

如是……真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当你念及,有那么一个人,远在千里之外,只凭只言片语便能洞穿你那别人看来不可理喻得想法作为时,曾经高处不胜寒的凄凉感触,刹那间就烟消云散了。

二十六 归域之战(三)作者有话要说:我快被高口和法语逼死了……匆忙地更了一章,大家无视吧本章小修,看过的亲就不用再看啦~~~~  父亲。

温龙跃转过身来的时候就看到儿子温毓华手捧棉袍站在身后,夜里风大,父亲当心着凉。

他借着月光端详着儿子的面孔,年轻人的下巴上刚刚泛出薄薄的青色,眉宇间仍有一些稚气,是个英俊的少年,算起来应该与不远处蠢蠢欲动的敌军将领年纪相仿,还是让人教导怜惜的时候。

温龙跃伸手接过来,叹了口气:毓华也有二十了啊。

儿子上个月过的生辰,满二十了,父亲忘了么?战事紧张,为父连你的加冠之礼都疏忽了。

温龙跃点点头。

父亲保家卫国,儿子这些不过是小事,哪有让父亲费心的道理?温毓华并没有太多的怨言,身为一个守将将军的儿子,有时候,注定了会丧失一些旁人看似触手可得的幸福,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何况这样动荡的年代里,真正在生活而不只是苟延残喘的生存着的人,又有多少呢?整个天下都在期待着一个横空出世的霸主,哪怕是只暴躁的狮子。

温龙跃闭了闭眼睛:二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算起来,你跟着我从军也有将近五年的时间了吧?他紧了紧披风,微微露出一丝疲态,你祖父二十的时候已经独自领兵了,为父二十的时候也有了你,是归域的副将了……那个时候虽说我西戎国力不算九州中最盛,可是为父数万大军站在这里,就没有人敢来叫板……现在一转眼你也二十了,我却是老了,西戎也不再是原来的西戎了。

父亲……年轻人有些不习惯地看着疲惫的父亲,一时间没明白他想要说些什么,却蓦地发现,父亲已经很老了,曾经枪一般挺直的腰杆,竟有了微驼的迹象。

是时候让你自己长大了,恐怕我这只老鹰……温龙跃定了定,这一仗,兴许是我的最后一仗了。

父亲!温毓华听出将军的话里竟有了交代后事的意思,不知所措起来。

温龙跃看了儿子一眼,自己唯一的骨血并没有成为名将的潜质,他没有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勇气和魄力,简简单单的一席话都能让他惊慌失措,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靠后天的努力弥补的。

可是他没有觉得失望,反而是浓浓地庆幸着,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什么英雄,在乱世里叱咤一时的英雄,都不会有好下场,一个人撑起整个天下,那样的压力,任你是谁,都不免要千疮百孔:小的时候,你娘亲教过你一些行医用药的本事,你可还记得?儿子……记得……那就好,毓华,你记着,如果为父不幸身死沙场,那也是精忠报国了,不枉吾主厚待温家一场,可是各为其主、兵戎相见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万不可想着为为父报仇。

自己找个乡野之地,做个平民百姓,悬壶济世去吧,也算为为父赎清这一世杀孽……父亲怎可说出如此不详言语?我军倍于敌军,又有洪州后盾,父亲纵横沙场数十年,他燕祁人都是三头六臂不成……庶子妄言!温龙跃呵断了儿子的话,你可知这世上害人最多的便是不知天高地厚?洪州人是后盾?我们兵力倍于敌军?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洪州人咄咄逼人,目空一切,不过是在利用国主罢了,哪里有什么结盟的诚意?诸侯之间所谓的协定,只怕比□的牌坊还难以为信!且不说国力之间我们和燕祁差多少,你当联军内部就真的团结一心么?只怕以二对一我们都没有胜算!各怀鬼胎罢了!冉清桓有恃无恐你没看出来么?你还差得太远!儿子……温龙跃摆摆手,国主如今已经老得昏了头了,太子更是唯唯诺诺没有半分主见,只怕是个后主的料……唉,只有那白小殿下,还能挑起摊子来,可惜了……白殿下不是在玉丽山庄疗养病体么?温毓华愣了一下。

白殿下自少文武双全,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病?温龙跃嗤笑了一下,却摇摇头, 说句不道的话,若白小殿下真的对大位有半分觊觎之心,我就算是拼上老命,拼上这一世名声也要拥立他……可惜、可惜呀!殿下虽年少老成心思细密,却太重情谊,以至公私不分,对那一母同胞的太子兄长不曾有半分忤逆,做不得乱世的枭雄!温毓华情不自禁地向周遭看看,温龙跃今夜一反常态,老将军再不惜字如金,这字字句句,虽说属实,却都是要命地属实。

温龙跃见了儿子神色,怎能猜不到他心思,不禁微微一哂,大力拍拍他的肩膀:去吧,记着为父今日跟你说的话,回去磨利了你的刀,若老天垂怜,能让你活过这一战,就走,离了这是是非非,欠国主的情,你父亲这一辈还清便罢了。

其实他还想说,比起洪州的吕延年,他倒是宁可郑越能最终胜出。

可是食君禄,死君事,他纵然看得再清,也不过是战争的车轮注定要碾过的一粒灰尘罢了,有的时候,年轻冲动愚昧都是好事啊。

冉清桓的眼睛在夜色里幽深得有些吓人,各将都已点遣完毕,兵分三路,路线是他数日以来精心研究的结果,以一路为饵在明,一路为辅在暗,再以一路为扰零击碎打……就连几乎寸步不离他身边的李野也被打发走了,少年活络了一下一直绷紧的面孔,转眼间军令如山的将军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他的嘴角露出几许意味不明的笑意——又是一场豪赌。

可是这一次的主角,是我——他招招手,二十个黑影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眼前,冉清桓打了个指响:多少人在外面打打杀杀都不是关键,听着,此战,成败在你我一举,有害怕的给老子站出来!全凭将军调度,万死不辞!军人整齐划一的声音震得空气都有一些凝重的波动。

冉清桓点点头:好,都是爷们儿,行动!天明之前,战役已经打响,可是谁也不知道,战场上那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去了什么地方。

也就是这一夜,本来已经休息了的锦阳王郑越突然惊醒,心悸不已,竟是再难入眠。

郑越低头看看似乎被惊动了呼吸开始加快的戚雪韵,没怎么犹豫地点了她的昏睡穴,女子又陷入了沉沉的梦境,他皱着眉看着这个已经是他妻子的女人。

算起来这还是第二次与她同床共枕,还是迫于九太妃的压力。

他的神色早就没了白天里仿似春风般的温柔,神色漠然地把戚雪韵推到一边,就像是躲着什么厌恶的东西。

九太妃周可晴——郑越怀疑这个洞彻的女子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才出言干预他的私事,对,可是现在一切还都不是时候。

郑越掩藏在温柔表象下的狂傲,不准许他的人生有半分纰漏,就连身不由己的感情,他都要牢牢把握。

穿好衣服下了床,他无声无息地去了一个地方——那个与相府相连的秘道。

秘道的另一端,是那个人的书房——空气里似乎还有淡淡的新雪的气息,微冷,却能让人沉静下来,郑越坐在那把被收拾得软绵绵的椅子上,轻轻抚摸过桌案上的东西:名贵的笔被随意乱扔,已经失了初时的神采,看上去就像是街边上几个铜板买回来的破烂——这个人的眼很毒,再不起眼的宝物都能一眼认出,可是认得归认得,却从没见他在意过,仿佛贵与贱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本落了些灰尘的书打开着摊在一边,里面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市井读物——虽然不是什么淫辞艳赋,可是若是被那些老学究们看到,也一定要大叹朽木不可雕,这个人的品味实在是不怎么高雅,他有时莫测,有时却真性情得叫人无可奈何;无数草拟的治国之策没来得及收拾都摊在桌子上,颇有触目惊心的意味——这个人一旦认真起来就对自己苛求到可怕的地步,一份递上去的奏章,寥寥百字,背后竟也有这样的心血……郑越出了神,那个人,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年轻的国主握紧了拳头,不行,这样的感情不能再任其发展了,这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指甲掐进了肉里,沁出殷红一片,郑越低下头,面无表情,他是兄弟……是朋友,是生死相随的知己……可以嬉笑怒骂,可以没大没小的人……他还是纵横九州的难得的谋士,是奇兵迭出的军事天才,是安邦治国的股肱之臣,然而也……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这样不伦的感情便把它掐死在出生的时候吧。

他漆黑的眼神有些决绝,郑微云,我的身体里果然是继承了你的血么?你看着,我绝对不会败给它,绝对,无论是血缘亦或感情,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别想脱离我的掌控!就在郑越拍息了灯起身离去了以后,屋顶上突然吊下来一个粉色衣衫的清丽少女。

樱飔本来是来找冉清桓有没有留下什么有意思的小玩意的,谁知郑越却大半夜地突然闯进来,少女拍拍胸口,对着看不见的朋友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冰冰也吓了一跳吧?她歪着头皱皱眉,可是怎么办?我们好像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二十七 归域之战(四)黑色的影子从郑越的书房门口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不禁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可是樱飔的眼睛不会花,她甚至清楚地看见黑衣人见到她时轻轻颔首的动作,她微微地张开小嘴,看着黑影消失的方向,低声自语:天,我看见谁了……樱飔丫头,进来。

郑越已经开了口,不怒自危的声音响起。

樱飔顿时觉得头大了一圈,最近看见的东西对她不愿意用脑袋思考的习惯实在是个灭顶的灾难。

应了一声,粉色衣衫的少女推门走了进去,郑越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抱着双臂,想着什么事情。

樱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好像担心打断了他的思路,可是女孩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小心地问:王爷……刚才那个,好像是……传说中的无常……郑越抬起头,对她笑笑:贼丫头,想问什么?樱飔立刻给点阳光就灿烂地松了一口气,跳到郑越的桌案前,一把抓起郑越的袖子:真的是啊真的是啊?‘鬼灵宫’的无常前辈?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你年纪不大,见过的倒是不少。

郑越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江湖上的鬼灵宫并没有多少人听说过,我倒是小看了你。

那是他们没见识。

樱飔不屑地切了一声,颇有些花痴的说,鬼灵宫哪,那可是杀手界的大当家,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没人了解他们的内部组织,也没人知道宫主是何方神圣,他们不轻易接任务,可是一旦出手就从不容有失,话说王爷——樱飔说着说着正色下来,上次你和狐狸如果碰到的是他们,就是神仙也回不来。

他们要是也搅进来,你可是要小心了。

郑越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丫头难得一见的正经,伸手取过一盏茶碗,慢悠悠地啜了一口:那,孤告诉你一个足以震惊整个江湖的秘密。

什么?樱飔愣了愣。

鬼灵宫的主子,就是——孤。

樱飔像被雷劈了一样,保持着一个扭曲的表情半天没动。

郑越拍拍她的脸:丫头,魂兮归来。

樱飔哇地一声跳起来,用手指着郑越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终于,女孩安静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进去,然后镇定无比地说:唉,小王爷,你真不愧是我老大。

郑越忍俊不禁,被她一通胡闹,心情倒是明朗了不少。

樱飔有自己的城府,无论什么时候都知道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她没有好奇鬼灵宫是怎么到郑越手里的,眼前和煦的男子的真面目她心里清楚,他能笑得多温暖就能做得多绝情。

鬼灵宫当然不是拿着郑微云的令牌就能号令得了的,但他是锦阳王,今日手握燕祁、明日纵横天下的人,就算是最为神秘的组织,也不过是个工具,郑越如果连这点手段都没有,也就不配坐在今天这个位置,统领九州最富饶的地方。

有的人,天生适合驾驭。

闹了一会儿,郑越把桌子上的一张纸推给樱飔:你还得跑一趟归域,把这个亲手交到清桓手上,然后就留在他身边,按他的想法做,不必理会孤这边,别让他少一根寒毛。

樱飔嘻嘻哈哈的表情还没有刹住,看清纸上内容的时候却骤然变了脸,这一次是真的变脸,没有丝毫耍宝的意思:这……是真的?是鬼灵宫的无常鬼亲自查的?郑越点点头:他们管这叫查生死簿,不必怀疑,孤也不希望是这样。

清桓在西戎,孤担心他的安全。

狐狸的武功是个半吊子,除了吓唬人没啥大用处,樱飔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对郑越说,我知道了,王爷你自己保重。

孤自有分寸,去把若蓠宣进来,太傅么,现在正在忙科考的事情,你知会他一声即可。

樱飔告了退,迅速离开。

这消息实在惊人。

那个人……竟然是西戎太子的同胞亲弟!@@@@@@@@@@@@@@@@@@@@@@@@@@@@@@@@@@@@@@@@@@@@@@@@@@@@@@@@@@@@@@@@@@@@@@@@@@@@余明是大将军余彻的胞弟,颇有其兄长之风,但是用冉清桓的话说就是有些欠火候,所以这次带他来只是做一个小小的偏将。

然而这个偏将却不知道是多少人羡慕不得的,跟着这个看上去有些不着调的将军,他们将看到的,学到的,是正统兵法里绝对没有的东西。

冉清桓说,这个世界上本来不应该有那么多条条框框,能达到目的的方法从来不只有一个。

余明的任务是在一夜之间让自己手下三分之一的军队变成隐形人,在开战十五天之内不被人发现,并且要至少偷袭敌人十次,最好能烧掉部分粮草。

这些人在离开锦阳的时候被编制在普通士兵中间,可是就连他也是临阵受命时才知道,这是冉丞相——或者该称将军,暗自里试着训练出来的特殊部队,名唤跳骚,这个不雅的名字曾经让自己哭笑不得,可是真正见识到了他们的实力之后,他才发现跳骚这个词,简直贴切得要命。

冉清桓有的时候会有一些别人想象不到的小巧诡计,而跳骚部队就像是成千上万个浑身冒着坏水的冉清桓,他们能无所不用其极地搞破坏,几天以来让余明目瞪口呆。

开始觉得将军交给自己本以为艰巨的任务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而李野的任务就是拖,李野心思细密,熟读兵法,行事滴水不漏,他不慌不忙地坐镇在这边,联军几次三番试图击溃都未能成功,看上去倒像是联军来攻燕祁在守。

另一路人马是由花弥带着的,他本是岭东降将,自从西兽城败给了冉清桓之后,竟是对这少年人死心塌地,如果说李野是一道障眼法,那么花弥就是袖中剑,随时准备,在最致命的时候出手,出手必要命。

当樱飔到了归域战场的时候,却没有找到冉清桓,最为诡异的是,整个燕祁大军,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将军去了哪里。

樱飔难得地急了,直接闯了李野的军帐。

李野不知道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居然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像是土遁一样地站在他面前,小姑娘脸上还有稚气,眼睛泛着婴儿一样的色泽,此刻却因了焦急带了某种肃杀。

姑娘……樱飔没理会他,无礼地四下看看:狐狸呢?也没在你这里?这死狐狸,跑哪去了?!狐狸……李野茫然,小姑娘不耐烦地抛给他一个令牌,李野双手接过仔细一看,竟是郑越见牌如见孤的金件,立刻便明白了眼前人畜无害的女孩子的身份,末将见过特使,不知王爷有何指示?有指示也不是给你的。

你们将军呢?李野苦笑:恕末将不知。

樱飔急得直跳脚:十万火急啊十万火急啊!他死哪去了?!还要不要命了?!特使少安毋躁,李野亲自请她上坐,特使见谅,军情紧急之下什么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况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管王爷有什么吩咐,恐怕都要等这一仗打完再说。

樱飔皱着眉不说话。

李野给她倒了茶水:特使不如先在归域住下,等归域拿下了再说不迟。

你们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樱飔突然冒出来一句。

这个,恐怕是的。

女孩略略松了口气,琢磨着:那也好,自己人都不知道的话,西戎人更不会知道,狐狸一时半会儿还是比较安全的。

这战场的复杂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有冉清桓的地方就消停不了,没头苍蝇似的乱飞也许反而不如跟着大军安安心心地等好,那人再不着调,估计也不会就这么丢下数十万人不管。

打定了主意,樱飔开始打量起李野,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海水,绵里藏着刃,稳扎稳打,从容不迫。

女孩来了兴致:你们这场仗还要打多久?李野摇摇头:恐怕还长。

咦?那个什么书不是讲‘兵贵神速’么?樱飔想起锦阳王宫里听到过的只言片语。

兵家见解不同也只是面对不同的情况,敌人倍于我军,正面交锋势头正盛,就算我军兵强马壮恐怕也是不敌的,况且为了一个归域,这种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做法也实在是不划算。

樱飔眨着大眼睛望着他,丝毫没有避讳,李野干咳了一声,尴尬地躲开了她的目光,心想这女孩子的目光怎么像个孩子似的无忌,又……异常的澄澈:呃……但是联军毕竟是联军,敌人内部有隙,时间长了会兹出很多事,就是要等到他们心生疑虑士气低迷的时候,我们才好下手……况且将军还有自己的打算,这便不是末将能妄加揣测的了,我想……将军的目的,恐怕是兵不血刃。

——冉清桓的目的的确是兵不血刃。

虽说是联军,但是洪州人和西戎人是各自为政的,彼此不太买账,所以没有人看出洪州军里一个小小的士兵长长的刘海下变了的眼神儿,冉清桓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抹了把脸,触感有些粗糙冰冷,不过……没有人碰到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

混进敌军大营并不是很艰难的事情,冉清桓功夫很菜,可是不代表手下的人功夫也很菜,燕祁人之所以要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趁夜发起第一次冲锋就是这个目的。

没有人会知道谁在战场上死了而谁活下来,处理几个尸体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当然,有易容高手在,迅速改变面容也不费什么功夫。

洪州人有个致命的弱点——军队的编制太过标准化。

那天晚上的时候李野奉命是避其主力击溃敌军的左翼洪州部队,联军一时也很迷糊,李野用的是突围时的打法,可是燕祁人并没有被包围,无论是联军还是李野都没弄明白这既不能打乱对方阵型又不足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打法目的是什么,洪州人战役结束后会迅速整编,死的几个小部队的人,根本不会受什么影响。

而冉清桓,要的就是这次整编,谁都不熟悉谁。

二十个人算什么?在成千上万的大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就像蝴蝶振翅能引起一场海啸一样,冉清桓这一次,打算客串这只蝴蝶。

就在樱飔心急火燎地找人的时候,几个西戎的下等兵已经在深夜里不知不觉地被人刺杀了。

死几个下等兵当然不算事,可是在自己的大营里,被人无声无息地干掉,对方又没有明显的目的时,这就蹊跷了,蹊跷的事情通常会引起恐慌。

这只是个开头——好戏还在后面。

方若蓠出了锦阳王宫,莫舜华已经在等她了,手里拿着一件大红的披风。

见了她低着头走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宠溺地摇摇头,走了过去。

方若蓠还在想郑越的话,忽然身上一暖,她悚然一惊,暗自埋怨自己太过出神,竟然没有察觉到有人近身,抬头的时候煞气已经小小的波动出去,却看见莫舜华温和的笑脸。

她有些没反应过来,仿佛眼前的同袍是比敌国的刺客还不可思议的东西,结结巴巴地说:莫……莫兄?你怎么在这里?她扬眉无辜的表情实在迷糊得可爱,莫舜华心里刹那柔软下来,忽略了莫兄这个让他有些不快的称谓。

他微微笑笑:我听说你被王爷宣进宫里一下午,估摸着你就没有多穿衣服,现在乍暖还寒,晚间还是有些冷的,女孩子家别贪凉。

啊……哦,哦谢谢你啊……方若蓠被他幽深柔和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偶尔让人当成女孩子看得感觉真是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接管了禁军之后最离谱的一次就是手下几个谈得来的兄弟喝多了居然拉她去青楼,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有福同享。

走吧,别太晚回去,饿不饿?呃?还好还好…………两人并肩走了出去,郑越靠在门边远远地眯着眼睛看到,不禁淡淡地笑笑,说起这件事情,是打岭东的时候被他无疑间撞到莫舜华看着方若蓠的眼神有些不大对头,又观察了几天,发现果然没错,虽然莫舜华平时对同袍下属都是罕见的好脾气,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温柔的眼神,可惜那丫头真是没心没肺地可以……跟某人一样。

郑越忽然想,自己劝莫舜华正视自己的心意时,是不是也想对自己这么说呢?他掐掐眉心,叹了口气,怎么又想起他来了……二十八 归域之战(五)你!你!猩猩脸的洪州统领眼睛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眼前的小兵还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低着头补觉。

统领急了,用力踹了小兵一脚,娘的,给老子抬起头来!叫什么?哪个队伍的?!小兵被他踹得一个趔趄,一个机灵醒过来:统领!我叫贾乙丙,八纵队的。

让你留守大营不是让你娘的偷懒的!装兔儿爷别装到老子大营里来!小兵贾乙丙站得笔杆条直,一动不敢动。

洪州军官又踹了他一脚,骂骂咧咧地到别的地方巡视去了。

一个黄牙板的老兵看着洪州统领走远了,这才凑过去,拍拍小兵的肩膀,向统领走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别理这孙子,奶奶个熊的,整天三更睡五更起,他亲娘老子也受不了。

说着,又斜着眼睛撇了贾乙丙一眼,新兵蛋子,补个觉都能让这孙子抓住,好好学着点吧你!贾乙丙咧开嘴笑了:老兵油子。

这个年轻人黑黑瘦瘦的,就像根发育不良的竹竿,士卒的军服披在他身上宽了好些,扔到人堆里绝对看不出来的一个人,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有种特别的光彩在眼睛里绽放开来,老兵不禁一阵恍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小子,生的不难看,好好的,活着回去,找个体面的娘们儿不成问题。

贾乙丙冲他挤挤眼睛:老哥,想婆娘了吧?老兵神色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刚要说什么,却看见贾乙丙一脸猥琐的表情,于是什么情绪都没有了,用力掴了一下贾乙丙的头,笑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贾乙丙傻笑起来。

老兵扛起刀:老哥我今天巡逻,你叫贾乙丙是吧?跟我一个军帐的,就是你这兔崽子不爱跟人搭话,现在还不认识我,记着,老哥叫吴壮,在洪州大营里混了有十年了,以后谁欺负你找我,我罩着你。

言罢,哼着小曲儿晃晃荡荡地走了。

贾乙丙目送着他的背影,憨厚的脸上忽然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是也仅仅是刹那,便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一个抱着柴禾的下等兵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他,柴禾掉了一地,贾乙丙忙蹲下来帮他捡。

下等兵大嗓门地说着没瞧见对不住,忽然压低了声音:将军,你怎么了?贾乙丙拍着他的肩膀:行了,撞一下死不了,咱弟兄谁跟谁啊——没事,有点困了,刚才猩猩叫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天晚上照计划行动,不得有误。

哟,没看清,这不是贾大兄弟么?被编到哪儿去了又是——得令。

咳,哪还不是混呗,人家上了战场的都是兵强马壮的,咱这身板不是不中用么——想办法联系李野,尽快。

别说丧气话,兄弟前途大着呢。

下等兵站起来,就着柴禾的遮掩悄悄行了个礼,表示明白命令,没事我就先走了啊。

回见。

贾乙丙摆摆手,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兵正是神秘失踪的冉清桓。

他有些懊恼地皱皱眉,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虽然不像古人常年习武那么强得变态,但是至少比普通人是好些的,除了偶尔饮食不调胃部会不大舒服外,长这么大也没几次伤风感冒的经历,标准的健康人种,可是就在刚才,不明原因的一阵站立不稳,眼前的东西好像一下子暗了下去,耳畔轰鸣,心脏跳动剧烈得好像要炸开。

这样的症状是完全不能单单按过度劳累解释的,况且……凤瑾有的时候极其严格,从小时候开始,这样别人看起来不要命的作息已成习惯,没理由这个时候发作。

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异样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他摇摇头,决定打完这一仗,要跟郑越请个长假……话说郑越那家伙,最近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吧?李野和樱飔是在隔日得知了冉清桓这个疯狂的举动的,樱飔当场暴走,被李野好说歹说地按住。

李野自己也无奈,怎么堂堂一国丞相西征大将军就成了敢死队队长了呢?不着调这个词似乎已经不够形容他的了,刀剑无眼,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他按按额角,心里无比怨念。

再看看这边开骂的樱飔,李野真想一头磕死,他只知道王爷身边有个密使,是个小姑娘,一开始还以为是谣传,后来真的见到了,又觉得是王爷为了掩人耳目,小姑娘倒是没有什么的,总不过是精细点的食物,特殊照顾一下——就算她不是个小姑娘,王爷身边来的密使,也是有特殊待遇的,可是这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似乎……又是个不小的麻烦。

去,告诉狐狸,就说本姑娘驾到了。

樱飔对着冉清桓派来的人不见外地指使着,扁扁小嘴,不情不愿地说,小王爷说了,让本姑娘一切听他的指派,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本姑娘逾期不候。

而这时候,真正头疼的可不是燕祁人,在归域的大营里,发生了件不小的案子。

起因是这样的,训斥贾乙丙的那个洪州统领因为在被人排挤,这次没有上战场与敌人正面对决的机会,只能留守。

这意味着什么?燕祁那一点儿的人马在大多数人眼里完全不够看,这回看架势很有可能要到了总决战的时候,这是什么功劳?每一颗燕祁人的人头都是能领到银子的!娘老子的,左翼被莫名其妙地冲散了以后,队伍重新整编,这帮龟孙子就趁机把他扔回了大营,说什么他看不起西戎人,不适合跟西戎人一起临阵,瞅瞅,身边全是一帮中看不中用的兔儿爷!猩猩统领心里不爽,他又是个粗人,于是嘴上开始没有把门的,几天之内连贾乙丙在内,已经不知道骂了多少人了,自己人还只是踹两脚骂几句算,对西戎人更是祖宗十八代地不留情面,甚至上鞭子体罚,积怨自然不浅了。

但是众人没想到的是,洪州这样的一个中级军官,居然在半夜三更被人无声无息地,在自己的军帐中宰了。

仵作检查完尸首,猩猩双目圆睁,似乎心怀不甘,死相比活着的时候还要难看好几倍。

为了这件事,温龙跃派了儿子温毓华亲自过问,这个时候实在是太敏感了,联盟看似坚不可摧,实际容不得半点出错。

西戎仵作恭恭敬敬地说道:回少将军,姚统领是被人用利器刺中心脏当场死的。

少将军请看这伤口,大而宽阔,一边较另一边稍微尖利,看样子是……看样子是……仵作偷偷地瞄了一眼温毓华,吞了口唾沫,没敢说下去。

温毓华还能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这种刀是西戎军特有的兵器,拿在手上沉重,刀尖很锋利,砍在东西上很容易就能造成致命的伤害,这是西戎狩猎的祖先传下来的猎刀改造的,别国是没有的。

旁边洪州军里的另一个仵作冷哼了一声:温少将军,您还请看看这东西,这是姚统领临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温毓华皱着眉看着呈上来的托盘里沾着血污的一小块布。

洪州仵作语气尖锐地反问:怎么?少将军,连自己军队的军服都不认得了么?这仵作的一句话立刻引起了哗然,西戎人大声呵斥他无礼,洪州人这边也横眉怒目。

温毓华干咳了一声,喝止了就要见兵器的双方,他仔细看看那块破布:各位少安毋躁,仅仅是一件破烂的布说明不了什么,衣服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大家把事情说清楚比较好,不要伤了彼此的和气,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狗屁仇者,你不会想把罪名推到燕祁人身上吧?温毓华一时没找出来这句话是谁喊的,当下有皱了眉:这……燕祁人诡计多端,也不无可能……你说是就是?反正在场没有一个燕祁人,说不了话,任你胡诌,且不说联军的防卫固若金汤,就算是燕祁人来袭营,他们怎么就杀了姚统领一个人?粮草都没有人动过!连狗都不叫,能是燕祁人吗?!这……你们洪州人少血口喷人!明明就是栽赃陷害!这边的西戎军也不干了。

温毓华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

眼看着事情没法收场,温毓华实在顶不住场面,连夜赶到温龙跃那里,温龙跃听了他的回报眼皮一跳,急问:洪州人里两次在人群里喊话的是谁你看清了么?温毓华一愣,摇摇头。

温龙跃站起来走了几圈,深叹了一声。

温毓华不解:父亲,怎么了?什么不对?温龙跃恨铁不成钢:你不长脑子啊你!唉,你看那么混乱的场面,那个人连接两次话都是天衣无缝地严谨,句句挑拨离间,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士卒?!温毓华悚然一惊:父亲你是说……温龙跃用力敲了一下桌子:修书一封给洪州赵将军,即陈此事。

恐怕……大营里已经被燕祁人混入了,还是高手!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对手是那个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即刻派人把书信送到赵将军那里,一定让他好好查查洪州军营里有没有可疑之人!一个玄衣人在灯下烧了手上的东西,眉目在阑珊的灯火下显得有些冷淡,这个人也许是比锦阳王郑越还要了解此时归域战场的人,冉清桓无暇联系郑越,可是温龙跃却一直派人传密信给他。

后院起火……玄衣人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伸手拂开桌子上的一层东西,一副画像静静地躺在那里,画中的少年分毫毕现,眼角微微有些上挑,不笑时亦有三分笑意,面容有些过于精致清丽,但没有让人寒毛倒竖的阴柔之态,他白衣翩然,乌发未束,带着某种遗世而独立的气质,就像是无根无形的微风一样……玄衣人有些痴迷地用手指描绘着少年的身形,惘然的叹息轻轻散在夜色里:清桓……一年前我对自己狠下心杀你不成,如今叫我怎么办呢……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呵。

讽刺的是,在那个人眼里,自己只能算是个稍微熟络一些的点头之交吧……作者有话要说:我爬回来更新了,各位亲,三八节快乐~~二十九 归域之战(终章)郑越对着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翟若商等五人点点头:卿等已知事态真相,我燕祁与西戎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奈何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既然如此,孤也少不得要替我保受战乱之苦的子民们讨个公道,他叹了口气,露出些许悲悯的神情,一夕战乱,百姓多少流离,自古乱离人不及太平犬,孤于心何忍,此举虽非君子所为,但若能兵不血刃,让远征他乡的将士们能回归家乡,孤又何妨担下这阴险小人的千古骂名!翟若商等人叩首高呼吾王圣明,郑越又叹了口气:此行凶险,爱卿们万万要保全自己,不可太过犯险。

翟若商胸口一热:只要燕祁有王爷在一天,我等就算是万死又何辞?!郑越挥手令侍者上了酒,亲手举杯:孤敬各位!翟若商等人再拜接过,饮罢拜退。

待得五个人的身影已经不见的时候,郑越才收敛了悲天悯人的样子,吩咐道:宣太傅……正这当儿,有人进来报说王妃身边的一个内侍求见。

被打断的郑越明显地皱了下眉,表情不大好看,他定了一下,口气冰冷地说道:让她进来。

翠衫的侍女走进来的时候几乎不敢抬头看居高临下的君王,郑越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就仿佛是一尊鬼神,因为要命,所以让人心生敬畏,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半晌,郑越才懒洋洋地开腔道:王妃什么事?侍女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稟王爷,王妃她今儿一清早起来就不大舒服……郑越微微挑起眉:哦?太医说了什么?是、是王妃有喜了。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郑越愣了一下,挥挥手:孤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孤等会儿瞧瞧她去。

是。

侍女如逢大赦地退下了。

郑越一时有些出神,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这算是她争气么?郑越苦笑了一下,多生几个孩子也好,郑家的江山不能不传下去。

孩子和那女人……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东西,一样的有价值却没有意义的东西。

他站起来:去西凤宫。

冉清桓看着手上的算是一级机密的信件,有些无语,这东西……要不是他已经在这些天确定了联军联络的秘密通道,同时又料到了这封信的话,真怀疑是敌人故意造出来的假信……比想象中的还要容易。

他打开后细细阅读,果然,小温菜不代表老温也菜,仅凭只言片语就能判断出联军内部的状况,姜还是老的辣,温龙跃毕竟是昔日的一代名将,可惜太老了,已经快要成为历史,而且名将没有名君,无异于名刀操在厨师手上。

郑越那边,算起来也该有动作了,以那个人的性格,多半会最阴毒地釜底抽薪吧,不用想都能知道他那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嘴脸,放个屁都能放得冠冕堂皇,冉清桓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有些促狭的笑容。

把原有的信件烧毁,他从怀里重新掏出一封信,仔细地封好,递给一直沉默着站在他身边影子一样的人:不得有误。

是。

黑影接过来就要走。

慢,冉清桓叫住他,压低了声音,赵庆麟见了这封信必然大怒,他不是什么讲究规矩的人,很可能会拿你开刀,你带着这个。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翡翠环和一小打银票,黄金有价玉无价,那翡翠环是年关的时候郑越给的,要是放在现代,估计是能进博物馆的珍品,机灵点,这能救你一命。

黑影顿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接过,深深施了一礼,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冉清桓四下看看,悄悄往营地方向走去,忽然,一个影子毫无预兆地落在他面前,冉清桓一惊,疾速后退,心里一阵发毛,这么快这么轻……自己居然在全神戒备的情况下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来人浑身包在黑色的大氅里,带着连衣的帽子,冉清桓的指尖扣上了刀片。

忽然,来人一把掀了自己的帽子,少女精致而略带怒气的脸让冉清桓傻了一下:樱、樱飔?不会吧?樱飔瞪着他。

冉清桓乐了:你怎么穿的跟哈利波特似的?哈你个头!樱飔破口大骂,你爷爷的,本姑娘把整个归域都翻过来了你知道不知道?!等着吧你,回头我保证一、五、一、十地把战况告诉小王爷,有你好看的!那什么……冉清桓退后了一步,你看……是吧……这个么……他开始想转移话题,对了,话说你怎么突然跑来了?樱飔把一封信丢在他怀里,没好气地说:自己看!本姑娘倒了八辈子血霉,要是别人,我管他去死……她忽然觉得有些说漏了嘴,就此打住,恶狠狠地又白了冉清桓一眼。

冉清桓很狗腿地陪着笑脸,打开郑越的信,看着看着,表情却渐渐淡了下去。

樱飔看过郑越写的是什么,只是个中曲折,不是她能了解的,冉清桓的表情让她觉出了不对,那样的神色……无悲无喜的神色,几乎就让她控制不住得觉得,眼前的人不过是一具虚有其表的人偶,眼色幽深,但是没有眼神。

狐狸……?郑越确定?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纸。

就我所知,王爷的消息来源差不多是天下最准确的了。

樱飔迅速回想起无常那张惨白的脸和阴恻恻的笑容。

冉清桓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漠然地烧了信, 丫头,你回去吧,这里用不上你。

等等等……樱飔跳起来,我奉王爷的命令保护你……我一个大男人要什么保护?冉清桓轻轻一哂,再说你见过下等兵身边跟着保镖的么?你们那些蹩脚的刺杀我可以代劳。

樱飔有点急,这样的冉清桓让她有些放心不下。

对于樱飔而言,或许郑越是给她一切的人,但是冉清桓绝对是一道光,顷刻便让她有了活着的感觉。

或许,不光是她,冉清桓这个人有种奇特的气质,他沉浮在战乱的勾心斗角里,甚至亲自临阵手染鲜血,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整个人却像是清晨中的第一缕阳光,什么都沾不到身上,什么都掩盖不了那目光中永远不变的澄澈,让每一个心怀晦暗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被他所吸引。

冉清桓冲她笑笑,恢复了常态一般:你不知道有些东西看起来是破绽越多越好么?再说没有那么多要杀的人,有时候活人的作用更大一些。

回去吧,我这边的事你大概也该了解了,回去给郑越提个醒,让他配合一点,我办事你就放心好了。

可是……丫头,回去了。

冉清桓给了她一个背影,显然已经是不容她再跟着了。

那背影看得樱飔有些不安,太寂灭了,单薄的、若有所失的,她不禁脱口问了一句:狐狸……你家在哪里?等这一仗完了,我和王爷说……你是说故乡?冉清桓定住脚步,但没有回头,月色柔柔地洒下来,他全身的轮廓都模糊了起来,故乡么?我不知道啊……他们说同心且同德,故人怀故乡,有故人的地方才叫做故乡吧……可是那个人都不在了,就哪里都不是家了。

樱飔愣住了,直到冉清桓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满耳还都回响着冉清桓那样迷茫的声音,轻轻的说着哪里都不是家了……哪里都不是家了……说不出什么感受。

归域战场微妙了起来。

温龙跃吃了个大败仗,几近丢盔卸甲。

原因不是兵不强也不是马不壮,而是可笑的粮草断绝!在自己的地盘上粮草断绝!温龙跃跟李野紧张对峙的时候,粮草一直是洪州人运送的,可是,不知道洪州那边出了什么事情,粮草迟迟不来。

军心是十分容易散乱的东西,处在战争中的人有一种非正常的心理状态,非常容易冲动,同时又非常容易崩溃,只要有人稍加推波助澜就有可能一泻千里。

从有人开始偷偷宰杀别人的战马开始,温龙跃就知道这场仗算是完了。

而随后,洪州人又派人来致歉,可是致歉归致歉,粮草呢?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都没有让谁去打仗?凭什么去打仗?!温龙跃百思不得其解,洪州人明显就是有背信弃义打算,可是,为什么?赵庆麟看了西戎来信后立刻做了一件事,就是把信使收监,并且得出了一个结论,西戎并不是真正想要和洪州合作,他们只是借这个机会来削弱洪州的实力,挑起两强相争坐收渔人之利罢了。

至于那封信么,一共写了这样几件事:第一,强调洪州军官的意外死亡是燕祁人所为,然而这样一口咬定的事情,温龙跃却没有提供证据;第二,请双方冷静思考,不要因为这一点小事破坏了联盟,温龙跃觉得这只是一点小事,不足为奇;第三,痛陈燕祁人的种种罪行,并暗示赵庆麟尽快找到埋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燕祁人解决掉他们,然后增援西戎。

当时温龙跃和李野对峙的局势在赵庆麟眼里是很奇怪的,李野的军队数量明显少于温龙跃,况且李野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副将而已,怎么就能和昔日的一代名将对峙那么长时间?这当中难保有什么猫腻儿。

赵庆麟迅速上书洪州国主吕延年,吕延年的回复是暂时不要撕破脸,但是要让西戎吃点亏,还不能让燕祁人好过。

于是有了洪州人暗地里停了粮草供应这么一档子事。

其实这样的胶着怪不得温龙跃,温龙跃一生谨小慎微,这次面对李野倒也没什么,可是余明那三千神出鬼没的人实在是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然而赵庆麟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事的后果竟然就那么闹大了。

按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没听说过世界上有谁这一辈子都没吃过一点亏的,可是西戎朝廷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就开始拿温龙跃战败这一次说起了事儿,不知道是不是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将军太不知道怎么做人,被人大老远贬过来戍了那么多年的边不说,还要有人处心积虑地至他死地。

这事情闹到了什么程度呢?说起来可笑,西戎的君臣似乎都烧坏了脑子,这段时间吵吵得最厉害的一件事居然是要不要易帅。

此乃兵家大忌,估计就连樱飔的水准都知道。

就在战事胶着开始,有几个人秘密进入了西戎境内,找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在后世的记录中是个关键人物,至少是加速西戎灭亡的关键人物——蒋愈。

他的身份并不高,只是西戎太子身边的一个客卿,但是却很要命。

谁都知道,太子是储君,今日只太子身边小小一个客卿,可说不定明日新君继了位,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郑越下了血本,东西一抬出来,别说是他蒋愈一个小小的客卿,就算是西戎国主也要愣上一愣的。

翟若商等人总算不辱使命,三寸不烂之舌,无所不用其极,这西戎太子身边第一客卿就这样被郑越收为囊中之物。

战场上的厮杀将近□,朝堂上的厮杀也渐露头角。

作者有话要说:嗯……非常不好意思哦,本来这星期是想把这场仗写完的,结果折腾了一个星期的AIESEC面试,只能先更半章了。

不过偶的AIESEC面试过了哦~~~~happying中~~~不枉我费了那么长时间泡图书馆背英语三十 殿下莫白五月十五的时候,翟若商在蒋愈的引荐下见到了传说中的西戎太子李诚旭。

这是个年约三十左右的男子,颇为玉树临风,进退举止皆为上乘,可惜不是个乱世君王的料子。

小事上精明透顶,大事上却糊涂不已。

西戎君主的儿子不多,可是个个野心不少,李诚旭之所以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有一个人的功劳是绝对不能忽略的,那个人就是李莫白,李诚旭唯一的同胞弟弟。

可是很遗憾的是,李诚旭没有一个上位者应该有的心胸,李莫白的存在一方面是他不可或缺的强大助力,另一方面又仿如鲠在喉,所谓功高不可盖主,对于民间传说的储君之位是亲生弟弟让出来的这个说法,李诚旭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只是现在还不是对李莫白动手的时候。

可是翟若商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个平衡。

翟若商与李诚旭扯了半日的废话,最后终于不紧不慢地进入主题,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札,呈上去给了李诚旭,什么话都没说。

李诚旭打开以后看了,先是有些漫不经心,随后脸色越来越沉:信的字迹很潦草,纸张墨迹也有些拙劣,用词含糊不清,通篇好像什么都没写,却又好像什么都暗示了。

估摸着他看得差不多了,猜谜也猜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翟若商才说道:殿下可知这是莫白殿下给谁的密信?李诚旭轻哼了一声:先生这是何意?先生乃我西戎贵宾,却做出这等挑拨离间的事,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翟若商心里有底,这个色厉内荏的太子殿下如果真的完全不相信的话,自己恐怕早就被处理掉了,看他的样子,至少是已经相信了七八分。

有的时候过于明确的东西反而叫人心生疑窦,含糊一些,粗制滥造一些,正是给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最好的陷阱。

太子可知道莫白殿下两年前谋划刺杀锦阳王和燕祁丞相冉清桓一事?李诚旭稍微犹豫了一下:自然知道,那是经过本王首肯的。

怎么,先生不会觉得这其中有什么细事吧?翟若商笑笑:那么太子自然也知道那次行动实际上是失败了的一件事,一百多侍卫全部殉了国,只有郑越和冉清桓两个人好发无损地回到了锦阳——恕我直言,锦阳王固然文治武功不俗,可是他一个人能捻几颗钉?但是当时刺客又是什么人?有多少人?李诚旭眯起眼睛。

翟若商继续说道:这似乎也太巧了吧?太子相信么?莫非是那两个人的命就真的这么大?李诚旭沉吟了一下: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太子殿下,翟若商叹了口气,表情无奈,太子不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么?李诚旭微微一愣:先生是……翟若商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道:不瞒太子,我本是北蜀人,随公主入燕祁,本想建一番事业,可是……唉,那锦阳王狼子野心,我在一边观察,再这样下去,我北蜀迟早也危险,于是便有了退隐的意思,就算我草民一人,无法效忠故国,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这么被郑越颠覆,可是这时候,莫白殿下找上了我。

李诚旭眉间一跳:我确实听舍弟提到过他在燕祁的几个股肱助力,莫非就有先生么?翟若商自嘲似的笑笑:在下算得什么股肱?不过混口饭吃、为故国出些绵薄之力罢了,可是……唉,真是一言难尽。

恕我不恭地说一句,莫白殿下这时候真是有些分不清敌我,为了一己私利,竟要断送西戎百年的基业!先生……什么意思?太子这还不明白么?现在的李莫白早就不是当初太子殿下身边那个重情重义、甘为太子两肋插刀的白殿下了啊!自古身在帝王家皆是无情之辈,他纵然一开始对太子殿下是兄弟情深,可是这么多年沉浮,谁能抵挡得了生杀予夺大权的诱惑?太子这么通透的人,竟也是被情义迷惑而不明白的吗?这……殿下!翟若商站起来,慷慨陈词,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那信就是李莫白给温龙跃的密信,温龙跃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难不成是畏惧燕祁那区区几万人么?殿下啊,你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西戎的基业啊!翟若商一时说完,屋子里一片静谧,停了一会儿,李诚旭才道:容本王考虑。

翟若商一揖到地:在下话就说到这里,太子殿下定夺。

此后不久,归域竟传出温龙跃兵败的消息,西戎的朝堂上炸翻了天,太子党们在一股神秘力量的搅动下上窜下跳起来,六月,正是满架蔷薇一院香的季节,温龙跃却如同身堕数九寒天,将西戎王旨置于地下,将军仰天长叹:天亡西戎啊!温龙跃被收监,洪州吕延年震惊,联盟已而摇摇欲坠。

余明趁人心动荡之时,在有内应的情况下,一把火烧了归域的粮草大营,这个时候,留守归域大营的洪州军和西戎军之间积聚的矛盾大爆发,几乎兵戎相见。

洪州总将赵庆麟迅速下令撤兵,欲休战,却在回撤时遭到花弥的偷袭,吃了大亏。

冉清桓回归两军阵前,燕祁人犹如神助,所向披靡。

这年七月,归域大破。

余彻在燕祁北边境大肆排兵布阵,隔着泠州边陲的小镇对洪州隐隐示威,而冉清桓在归域战场上又牵制了洪州很大一部分兵力,就在吕延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自骑虎难下时,燕祁的使者到了洪州。

不久,洪州燕祁停战,挑拨两国导致大战的罪名理所当然地落在了西戎的头上,洪州军撤出,联盟破裂,冉清桓长驱直入,迅雷一般地于短短两月之内横扫了西戎全境,如同虎狼之师,一日千里。

九月,西戎对燕祁称臣,西戎凤栖公自贬一级,从此成为燕祁的属国,菁菁公主入燕祁,郑越宽宏大量地答应了保留西戎王室的一些权力,燕祁只派遣部分文臣协管,而军队驻扎在王都和燕西边境。

这样一来,既卡住了西戎的脖子,又不会让北蜀感到太大压力。

正是金秋时,锦阳少年三两秋游而行,有一处却是血流成海。

他听到身后一声惨叫,脚步顿了一下,蓦地回头,看到自己的心腹爱将胸口被插了一把刀,整个前襟瞬间绯红,犹在对他摇着头,拼尽全力地喊道:殿下,走……快走……他眼眶一热,险些滴下泪来。

都是些出生入死的弟兄啊,就这么葬送在异国他乡了么?李莫白不禁长啸出声,心中悲愤不已,他去国离家,为了西戎舍下了荣耀的殿下之位,来此任人差遣,低三下四、如履薄冰,就落得如此下场么?!他的亲生父兄,因了猜忌毁了西戎的江山,而后又为了苟且偷生而将他生生卖了出来!堂堂金枝玉叶尚不及丧家之犬,连自己的同袍手足尚且保全不了!苍天何其不公!人事音书……莫非也不过是冷漠?李莫白的目光狠厉了下来,手到之处血肉横飞,惨叫声连成一片——燕祁想要留住我,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眼看被他杀出了一条血路,猛然一阵尖厉的马嘶声响起,一道极耀眼的剑影扑面而来——明月!李莫白眉一拧,她也来了?好啊,自己这番真是值了,居然能劳烦禁军统领明月将军亲自出马!堪堪避了过去,李莫白半身染血,仗剑而笑:没想到我们真的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方若蓠用明月指着他,面无表情:束手就擒,念在相识一场,王爷会留你个全尸。

李莫白纵声大笑: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起这么不好笑的笑话了?明月将军,君巾帼不让须眉之令名早如雷贯吾耳,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便让你我堂堂正正地一分高下如何?方若蓠冷哼:放马过来!放眼整个锦阳城内,除了是这时已经去西戎传令的樱飔,李莫白相信,就算是锦阳王郑越亲自来自己也尚可一拼,何况金贵得不行的锦阳王又怎会亲身犯险,来和他这乱臣贼子一拼高下?方若蓠厉害,可是她究竟是年轻了些。

三百回合尚平分秋色,五百回合之后,方若蓠的气力果然已有不接,李莫白一剑刺她空门处,方若蓠本是避无可避。

可是这个时候,李莫白却看见了女子眉目中流动的冰冷的颜色,没来由地心头一颤。

仿佛是不知谁说过的,她那微微上挑的眼睛和那个人有三四分像,而此时越到心情激越时越平静得几近冷淡的表情不知怎的,竟让他觉得与画中少年如出一辙。

他手上不觉缓了一下,可是没想到这一缓,就最终要了他的命。

李莫白被押进刑堂的时候,郑越正背对着他,独自一人,低着头看着他藏在桌子中间已经很久的冉清桓的画像。

半晌,郑越才转过身来,眼睛里是还没来得及褪去的温柔:得了他的神韵了。

李莫白不禁呆了一下,刹那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却见郑越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就像是平常里体恤下属的那个锦阳王一样,闲闲地开了腔:皊卿啊,孤是该继续叫你皊卿,还是该尊你一声莫白殿下呢?作者有话要说:偶怕回来更新了……今天一天七个半小时的课……上死偶了……这一仗打完了,期待已久的感情戏马上就要开始啦~~~狐狐狐~~~~不过话说这最后的一点感觉上进度匆忙了一些,等完结后再改啦~三十一 谁输谁赢郑越请人搬了把椅子让李莫白坐下,他自己坐在对面,两个人之间隔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壶小火煮着的茶,旁边是冉清桓似笑非笑的画像。

郑越的目光黏在那张宛似分毫毕现的画像上,两人间短暂地沉默着。

李莫白却忍不住先开了口:他知道么?他?郑越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意味,孤心里喜欢他这件事么?没指望过。

李莫白点点头:我和王爷原来还是有点共通之处的,这也是王爷还愿意和我聊上一聊的原因吧?郑越不答,把画像小心地卷起来,彬彬有礼地征求李莫白的意见:莫白殿下的这张真迹孤实在是喜欢,不知可否割爱?李莫白冷笑了一下:王爷又何必跟我一个阶下囚装腔作势地客气,我的命不是您都随时可以拿走么,何况一幅不值钱的画?郑越把画收起来,淡淡地说:画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不过画上的人,在孤心里是无价的。

王爷是在炫耀什么?他不是我的,可也不是王爷的。

郑越盯着他,矜持的笑容褪下去了一些:孤就是在炫耀,至少孤没有伤过他,现在还能坦然地想念他。

李莫白浑身一震,郑越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你知不知道,从遇刺到现在,都已经一年多了,他小腹上的伤口在阴天下雨的时候还是会疼,你知不知道我告诉他那个幕后主使就是你,他会有多难过?偌大的一个锦阳,称得上朋友的人,他又有几个?你真下的去手!李莫白的胸口起伏了一下,随后毫无惧意地回视郑越:王爷也是共犯,王爷若是要我不明不白地得上什么不治之症死掉恐怕有无数种法子,至少比挑拨我和太子之间的关系要容易些。

你不想让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郑越,我看你是这么多年装圣人装出毛病来了,非要把你那些龌龊的做法一一粉饰个遍么?!郑越没有理会,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杯已经煮开了的茶:李莫白,你不要自作聪明,心虚的时候吼一吼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轻轻地嗅嗅茶香,眯起眼睛,懒散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居然有几分像是冉清桓,李莫白怔了怔,只听郑越继续说道:有些事情殿下大概不清楚,那个时候我开清桓的玩笑,还把相府安排在你隔壁,他却从来没有当真过。

初见而已,确实没对他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只是他身后的传说太过于惧人,我当然不想他为你所用,可是那些话不能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只能默认王爷你的胡思乱想。

后来关注得多了,就情不自禁了是么?郑越补充道,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都是一样。

情不自禁……李莫白似乎呆住了,情不自禁,再没有比这个词更准确的了,看他大笑,任情,无法无天,看他千般手腕,八面玲珑,看他夜半孤灯,萧条独一份……于是情如生乎,自生自长。

他却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的,你的第一批杀手到达的时候,我和清桓曾经分析过这件事情,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们的对话无疾而终——我那时候一个一个地数出了知道我们此行的人,当然这些人里本来是没有殿下你的,之后他就沉默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想通,你知道,他的思路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异常清晰,若是平时,恐怕早就会得出一些结论,就算说不出元凶是谁,也至少能排除一些人,可是他当时什么都没说,为什么?郑越没有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啜了口茶:其实道理很容易想通,这些人都是在我燕祁位高权重的,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内奸都不是凡人,不会做出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知道那次行军的人相当少,如果清桓不幸躲过这一劫,却真的在这种情况下都不知道差点要了自己命的人是谁的话,你们也就不必费尽心思地杀他了……对么?你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孤吧?要杀孤的话,那些人恐怕还不够。

李莫白定了定,讽刺道:是啊,我倒是没想到王爷也是个性情中人,居然会为了他以身犯险。

孤说了请殿下不要自作聪明,郑越垂下眼睛,你恐怕并没有指望一定要他死,杀他不成还有后手,而若蓠、舜华这些人就是你的后手,孤失了谁都如同掉一肢,你这挑拨离间用得也太是狠毒了。

王爷果然手段高明,在下甘拜下风。

李莫白不在意地挑挑眉,还知道什么,别买关子都说出来吧。

孤有什么手段?郑越微微一哂,殿下谬赞了,孤手下的确是有几个能查事情的人的,前因后果也清楚了七八。

你想,被同生共死的兄弟从背后捅上一刀的感觉,恐怕殿下已经感觉过了,不知道你觉得滋味如何?……他要是不伤心不难过,为什么一直不提这件事呢?为什么不亲自查清楚呢?郑越不慌不忙,莫白殿下,他的确能看到你看不见的很多东西,但是他也是人,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尤其他有时候又是一个过于内敛情绪的人,通常会在某些事情上钻牛角尖——李莫白,你信不信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李莫白有些慌乱:你……他是不是快要回来了?你让我见他一面……殿下这是干什么呢?郑越看着他,仿佛要敲碎他最后一线神经,是你当时要、杀、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郑越!我不会让你见到他的。

郑越的目光忽然冷了下来。

李莫白的手死死地握住,爆出条条青筋,两个人就像是争夺地盘的雄性动物,谁都不肯退让,这一刻,郑越再也不是温文尔雅的锦阳王,李莫白也再也不是那个静若泰山的莫白殿下。

然后李莫白的手一点一点松开,依稀可以看到他手心里沁出的血痕:郑越,我看得出你的用心,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若说无情无义你是天下第一!你——如此丧心病狂地想独占他,最后一定会失去他。

郑越身上的煞气不加掩饰地释放出来:你是最没有资格这么说孤的人。

李莫白学着他一开始的样子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里:是啊,那时候我就逼自己痛下决心,尽早杀了他绝了自己的心念,结果未成,现在,那颗没有及时掐死的苗已经根深蒂固了,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若非是他,又怎么会让你利用方若蓠拿到我?郑越冷笑:你是想告诉孤,如今你连和他有几分像的人都下不去手了么?我做不到王爷那么冷血无情的地步。

郑越看着他,忽然笑了,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李莫白,有你这一句话,你就已经输了——孤爱的是他这个人,即使他全身上下什么都变了,在孤眼里,他也还是他,别说只是眉目间些许相似,便是完完全全复制了那身皮相的,只要不是他本人,孤也能照杀不误!李莫白呆在原地。

而这个时候,大军在回燕祁的路上,三军皆是容光焕发,包围着仪仗队和中间的华美车骑,以及里面前途未卜的菁菁公主。

李野迎着已经开始去了暑气的风,惬意地叹了口气,他们的将军冉清桓已经完全卸下盔甲,就像先前一样,一身裁剪十分简单的白缎袍子,懒洋洋地躺在马背上打盹,好像永远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至于樱飔早就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跑到哪里玩去了,燕祁的高层人物啊……冉清桓随着不急不缓的马蹄颠簸着,却并不像表面那么安宁,郑越托樱飔捎来了两句话,那天樱飔郑重地传给他,郑越说:孤算不算是你的故人,如果算的话,能不能把燕祁当成你的故乡。

——就像是晴空里的一声雷,惊醒了所有浑浑噩噩地思绪。

其实到这个世界以后,他从来都没有设法融入进去。

否则为什么碰到陌生的人不是去接触,而是每每都会有微微认生的感觉呢?可是于他自己,樱飔丫头,蓠丫头,可晴姐姐,兰大哥,余彻,尹豹子,舜华……郑越,又都算是什么人呢?仅仅是萍水相逢吗?他现在微微有些迷惑,萍水相逢么?最近这段日子,想凤瑾和那个世界的似乎越来越少,会不会时间长了,那些事情便都成了前生的一场梦,只成为模模糊糊的一点痕迹?老头啊,你看,我都快把你忘了,那你在那边,岂不是很孤独?冉清桓把手伸进怀里,剥了一颗糖扔到嘴里,不明原因的乏力感又一次袭来。

忽然,他的马被李野刹住,冉清桓半睁开眼睛,看到众人停下来,便明白了怎么回事:那丫头又开始闹了?菁菁公主这一路上找的麻烦已经快比她庞大仪仗的人还多了,这小姑娘似乎上了瘾,不是饿就是渴,不是嫌车太快就是嫌车太慢,怎么都伺候不好。

冉清桓用别人听不见的音量嘟囔了一声:嫁给郑越有那么难受么,我看北蜀公主不也欢天喜地的?将军,公主叫停车。

问她怎么了,冉清桓又打算把眼睛闭上,车上有虫子什么的你就叫人替她捉下来。

将军,公主说想更衣。

更啊……哦,你说她是想……冉清桓微微皱皱眉,樱飔呢?特使……李野摸摸鼻子,表情有点无奈。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这丫头,太不着调了:算了算了,让她找几个丫鬟陪着,我们等会儿。

菁菁公主矜持地把手搭在自己的小侍女身上,高高昂起下巴,看都不看旁边的燕祁士卒们一眼,脸上蒙着面纱,身后跟着二十多个低垂着头的女孩子。

冉清桓从远处看见了,半坐起来,拍拍李野肩膀,小声说:这小姑娘也不容易哈,你看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上个茅厕都能弄出这么多妖蛾子。

李野无语。

菁菁公主是听不见这些话的,她那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小手微微有些颤抖,身边的侍女轻轻地捏了她一把,女孩子们渐渐远离了燕祁人的视线。

直到确定没有人监视,扶着公主的小侍女这才抬起一直低着的脸,竟然是异常的明艳。

菁菁公主和旁边几个女孩子压低了声音:公主,怎么办?原来这女孩子才是正牌。

身着侍女衣服的菁菁深深地吸了口气,色厉内荏地说,还能怎么办?都到这一步了,本宫不走也得走了,难不成让我去嫁给仇人不成?!她的话音里有了点哭腔,但是很快抑制住了,听好了,我们这么多人出来,等会回去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注意到少了两个不起眼的侍女的,月凤跟本宫走,至于你们姐妹,量冉清桓自负一代名将也不会为难你们几个弱女子的,到时候我们在商量好的地方会合,本宫不信了,没有这些臭男人和什么狗屁家国我们就活不下去!公主……可是……一个小侍女急得快要哭了,可是……可是什么?!小繁,你别婆婆妈妈的,否则谁也走不了,听着,回去的时候千万别露出破绽,否则就前功尽弃了,我们再想走也不行了。

听到没?!菁菁低声干脆地吩咐。

公主千万小心,月凤,一定要照顾好公主啊!公主保重啊!公主……你可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呜……菁菁被她们一通哭闹自己眼圈也红了,少女挥挥手:去吧去吧,我们会再见的,一定会的。

关于这次逃离,她已经计划了两天,其实所谓的公主并不像人们想象地那么风光,她只是个侧妃的女儿,从来没有得过势,一生中最受人瞩目的时刻恐怕就是这次代表西戎屈辱的远嫁他乡。

如果真的是一呼百应的金枝玉叶也便罢了……到如今,你们男人没用打了败仗,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我这个从没有享受过你们一天关心的人来牺牲?!女孩子们转回去的时候,她拉着月凤没命地奔跑起来,风呛到她的嗓子里,她觉得胸口很闷很难受,少女的手渐渐握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全都后悔的!全都后悔的!等浩浩荡荡的女孩子们返回的时候,冉清桓漫不经心地又瞟了她们一眼,忽然皱皱眉,脸上的困倦之色仿佛一瞬间就撤下去了。

李野有些诧异:将军?冉清桓坐起来,伸手接过缰绳:跟兄弟们说原地休整,我去遛遛马,樱飔回来以后叫她别乱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星期有献血,没有想象中的恐怖哈^^嗯……这章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以后交待,先买个关子……亲们看起来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啊?请假条:小P下周去杭州开会三天,回来的周日晚上又有数分考试一港……宽限下下,偶下下周三前会更哦^^三十二 菁菁公主长途的奔跑毕竟不是养在深宫里的娇弱女子擅长的,即使心里有多么的不甘,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异也不是轻易就能一语带过的。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出去多远,月凤脚下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尘土纷飞的地上,剧烈的疼痛从膝盖上窜起来,女孩子精致的脸庞皱了皱,终于没忍住哭了起来,她是世家之女,进了西戎王宫后也只是做一些精细的事情,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菁菁在她旁边喘着粗气,脸色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弯下腰去,试图拉她的同伴起来,可是月凤摔伤了,身体的重量不是她纤细的胳膊能够负担的,她用力去拉,反而把自己也带得摔倒在地上。

月凤说道:公……公主……你先自己走吧……我我……呜呜……菁菁坐在地上稍稍休息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再一次用力拉住月凤的手臂,少女清脆的声音有些嘶哑:起来,这才到哪里?快起来!她回头看了眼,四下荒芜得要命,偶尔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一声什么动物的声音,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快起来,眼看天就黑了,我们得找个安身的地方,否则万一有什么东西……月凤努力想爬起来,可是稍微一动,脚腕和膝盖上蹭破的地方就钻心地疼,她试了两三遍都又摔回地上,这实在已经大大地超出了少女的忍耐限度,她失声痛哭起来:我真没用……只能拖累公主……公主你快走吧,让月凤死了吧……月凤没用……菁菁又气又急,偏偏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在原地直打转,天色渐渐暗下去了,很快地,连余辉都已经看不见了,大地开始冒出凉意,风吹得各种植物发出古怪的声音,两个女孩子风声鹤唳地背靠背坐在一起。

公主,月凤低低地唤了一声,冷不冷?月凤觉得……觉得……菁菁抱紧了双臂,不知道是在安慰月凤还是在自我安慰:没关系,忍一晚上,不就是一晚上么?我们轮流睡一会儿,没有多长时间就天亮了,到时候我们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抓住了她,明天,明天以后又会怎么样呢?她意识到这次仓皇出逃的不智了,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以后要以什么为生呢?而眼前,也许就连熬过这可怕的晚上都成了问题,没有人知道这荒郊野外会有什么潜在的危险,没有人能帮助她们……忽然,一阵马蹄声顺着风传过来,月凤周身一震:公主……菁菁跳起来堵住她的嘴:小点声……不知道是敌是友。

话虽如此,但她的声音已经激动得有些发颤了,她现在甚至觉得即使被燕祁人抓回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尊严也好,没有自由也好,至少不至于为生存发愁。

公主,怎么办?再看看。

菁菁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怎么办,她怎么会知道怎么办,不过听马蹄达达的声音,至少能肯定来得不是什么猛兽,这是再好也没有的消息了。

夜色中,一匹马从前面逼近过来,菁菁眼尖,很快看清那是个穿着燕祁军装的男子,看样子品级还不低,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掉队的军士,她失望紧张之余又有些庆幸,至少燕祁人还能以礼相待,不会有什么危险,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瞒过去。

少女再一次酝酿起自己的小聪明。

男人很快发现了路边瑟瑟发抖的两个女孩子,他刹住马,跳下来,谨慎地打量了她们两个一番:两位姑娘这是……我们是……我们是附近的人家,出来玩得晚了,现在天黑了,我们找不到回去的路……菁菁打断了月凤,楚楚可怜地看着男人,这位壮士,不知道能不能劳烦你帮我们一下呢?男人眯起眼睛,忽然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在下荣幸之至,不知姑娘家住何处啊?家……菁菁顿了一下,我们迷路了,应该是……应该是在往西,对往西走吧。

往西?男人端起下巴,往西的路可是不好走啊。

我们必有重谢,必有重谢!菁菁慌忙在周身搜索值钱的东西,可惜匆忙出来,除了一些女孩子戴的饰物她什么也没找到,她忐忑不安地取下自己的耳坠和手镯,双手递了上去,壮士,行个方便吧。

男人接过来,眼睛一亮,即使是普通侍女佩戴的饰物,也有好多称得上是珍宝了,可惜菁菁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懂得人情世故。

男人表情为难:这……姑娘,恐怕不大方便吧,在下还有军务在身……壮士,求求你了,你送我们一程,到了家,我们自当送上厚礼……菁菁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哀求了,男人手执火把,火光下少女的脸就像是精致的瓷器一般,美艳得惊人,即使狼狈,也掩盖不住绝色。

男人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收缩起来:其实……唉,算了,也没有那么为难,二位这么漂亮的姑娘相求是在下的荣幸,又哪里好收什么报酬呢?菁菁和月凤大喜:多谢壮士,多谢壮士!她们对望一眼,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没有看到男人猥琐的笑意。

至于报酬么,在下虽然不方便,也不大好要求太多……男人的声音在菁菁耳边响起,随后一只粗糙的手摸上了她的脸,姑娘如果肯赏脸……菁菁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目瞪口呆地看着不怀好意的男人,月凤尖叫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无礼!嗳,怎么是无礼呢,两位姑娘只身荒野,说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只怕……你放肆!菁菁回过神来,厉声喝道,女孩子身上突然升起的威严让男人顿了一步,随后他意识到这只是一只小猫在对他色厉内荏地挥爪,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这是你们的情趣么?男人的手又伸了上来,不理会菁菁的挣扎,还是只小野猫呢……你走开!走开!菁菁不停地后退着,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要是在西戎,本宫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公主!月凤的脚腕摔伤了站不起来,她徒劳地扑在地上,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公主?男人轻佻地吹了声口哨,这小样还真嫩得像是个公主。

本宫……啊!男人撕开了她的纱衣,白玉一样的皮肤□在空气中,那么一瞬间的时候,菁菁想谁都好,就让她这么死了吧,不要再面对这个丑陋的世界了,这个丑陋、肮脏的世界。

忽然,男人惨叫了一声,菁菁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骤然轻了,冷风吹到她身上,她瑟缩了一下。

操!男人跳起来,脸上有一道重重的鞭印,白衣的骑士表情冷峻的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他未着甲胄,未束冠,鬓角的长发被夜风吹起,略长的刘海轻微地浮动,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听到男人出言不逊,他手一扬,重重的一鞭不偏不倚地打到了男人的另外半边脸上。

男人被抽蒙了,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一鞭落在身上。

菁菁觉得身上一暖,低头一看,一件男子的外衣搭在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新的味道,她忽然有些脸红,裹紧了站起来。

骑士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马,把马鞭挂起来,走到猥琐的男人面前,挥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猥琐的男人怪叫起来:你知道爷爷是谁吗……又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敢……骑士一只手提起衣摆,一脚踹在猥琐男人的腿弯处,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骑士提起他的领子,正正反反地打了几十个大嘴巴子,生生把一张人脸打成了猪头,然后踏在猪头背上,踩着他给菁菁和月凤磕了几个响头。

猪头嘴里含含糊糊地求着饶,骑士面无表情地把他丢在一边,拿出块丝巾擦了擦手,回头对菁菁行了个礼:冉清桓御下不严,请公主责罚。

菁菁呆呆地望着他:你你……冉清桓顺手把猥琐男人的马牵过来:请公主上马,夜深风寒,望公主保重。

公主,回去吧……公主……月凤已经泣不成声了,冉清桓低头看了她一眼,俯下身,道声得罪,抓住月凤的脚腕,微微一用力,把她的关节合了回去,月凤惨叫一声,当即晕了过去,菁菁忙伸手抄住她,冉清桓叹了口气,打横抱起月凤,对菁菁低了下头:公主,回去了。

菁菁咬咬嘴唇,踩着瘫在地上的猥琐男人上了马,冉清桓安放好了月凤,回头冷冷地瞟了猥琐男人一眼:自己找个地方死了去吧,别让我费事。

菁菁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禁咂咂舌,轻夹马腹追了上去,心里暗暗感叹了一句——这个男人,实在是太有味道了!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对不起,最近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小p最终还是食言了,本来说好是周三前更新的来着~~~大家继续无视我吧三十三 归去来兮一路无他话,经过了这一番事故,菁菁也老实了很多,樱飔渐渐被李野行军行伍的故事吸引,不再乱跑,归程顺利起来,眼看着就要到锦阳了,但是这一夜,冉清桓是被胃里的一阵绞痛唤醒的。

他皱着眉坐起来,披上衣服,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一只手顶住胃,慢慢地喝起来,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身体的突然状况百出究竟是因为什么,没有什么典型的中毒或者中蛊现象,就连来自遥远的马来西亚的降头他也从凤瑾那里系统地学过一些,不是,都不是,好像真的就只是正常的衰败而已……怎么回事?突然,一阵不大正常的细微的风吹过来,冉清桓一机灵,刀片立即扣在手上,低低地喝了一句:什么人?!没有得到回答,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向他靠近,冉清桓神色一凛,能避过外面的侍卫无声无息地潜进来,大概不会太好对付,对于自己明显戒备的喝问不予答话……应该也没有什么好意……只是这样犹豫又缓慢的靠近速度……是吃准了自己在黑暗中看不清东西么?冉清桓眉一扬,刀片飞快地脱手而出,出乎意料地,竟没有打中任何东西,只有刀片划开空气的声音!他浑身的肌肉绷紧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叹息一样的男声疑惑地响起来,好像就在他耳边,又好像充斥了整个空气,他说: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居然还是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冉清桓一下子僵在原地,原本冷厉地眯起来的眼睛蓦地睁大,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皊卿?天意么……清桓,你居然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能听得到我声音的人……男子的声音里有了哽咽的味道,冉清桓站起来,仔细看去,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站在他面前,他揉揉眼睛,伸手去摸火折,想要点起灯来,却被男子的惊呼叫住。

齐皊卿——或是李莫白似乎想抓住他的手腕,透明的手指直直穿过了冉清桓的身体,就像一缕微风,冉清桓愕然地看着那惆怅着收回的手:你……别点灯,别点灯……我再看看你,点上灯就再也见不到了……冉清桓突然觉得胸口有一种闷闷的疼,就像男子的悲伤透过空气钻到了他的呼吸里,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这个人,曾经是并肩战斗的挚友,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如果……沉默了一会儿,李莫白低声笑起来,努力稳定了自己的声音:你清减了些啊。

冉清桓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以他对郑越的了解,齐皊卿是不会善了的,可他也没有想到,郑越下手居然会这么快,快得在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就已经阴阳两隔,他轻轻坐回了床上:你是不是恨我?这个人哪……李莫白叹了口气,在这样的夜色里,面对着他这个本该在阴间的人,敌人,曾经想要害死他的人,居然第一句问出了这样的话。

他伸出自己虚无的手,想要触摸冉清桓的发丝,可是再一次徒劳地穿透了过去,原来,始终都没有碰一碰他的权力……李莫白想着,不由得,悲从中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死上一百次也不愿意伤害你,但是……——有些话,再不说,便永远没有人知道了,清桓,如果我不是西戎的皇子,你也不是燕祁的丞相,我们会怎么样呢?就不会碰到了?冉清桓苦笑,开始佩服起自己的幽默细胞来。

清桓……如果真的是这样,来世,我有没有这个幸运能站在你身边呢?李莫白飘渺的声音贴着他的耳边响起,冉清桓觉得自己被一种冰凉的东西温柔地包围起来,就像是什么人爱惜地抱着他,他愣住了,觉得自己隐约触碰到了什么,这样眷恋的拥抱……那个人的声音带上了哀戚的自嘲,原来死人也有死人的好处,虽然触碰不到你,却是第一次离你这样近。

皊卿……嘘……听我说,你听我说完,无论如何我都是最后一次见你,无论你觉得恶心也好,可笑也罢,齐皊卿这个人都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生命里了……想要害死你,又不可自拔地对你怀有龌龊心思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冉清桓呆呆地听着男子呓语一样的声音,没有厌恶,没有抵触,连最初的震惊都淡去了,酸涩的感觉从胃里扩散开来,一直钻进心里,李莫白说:这样我也就解脱了。

冉清桓的身上突然散发出某种柔柔的淡光,李莫白在这样的光芒下渐渐清晰起来,原本虚无的灵魂有了些许实体的感觉,可是沉浸在不同心事中的两个人谁都没能感觉到。

李莫白俯下身体在他嘴唇上轻轻点了一下:我走了,说出来就没有遗憾了。

等等!冉清桓想跳起来,却莫名地一阵乏力,身上淡淡的光晕黯淡了下去,皊卿,话说清楚!李莫白不舍地看了他一眼,模糊的身影飞快地向外略去:一定不要委屈自己……清桓……冉清桓伸出的手前只剩下无边的黑暗,长夜未央。

凤瑾去世时那样的悲伤时隔数年,再一次搅乱了他静若死水的心,凤瑾曾经说过,你不疼,不是因为没有感觉,而是因为没有打到你身上,什么时候你开始为了别人而心神牵动的时候,你就真得活在这个世界了。

冉清桓用冰冷的茶杯抵住疼痛不已的胃部,这样的心神牵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齐皊卿在他面前消失时,从郑越说锦阳算不算是你的故乡时,亦或更早,有人在刀光剑影中说背后交给你了时?他躺下来,眼睛压在空出来的一条手臂上——明天就到锦阳了……回家了。

郑越临走的时候在戚雪韵的额角印下轻轻的一个吻,心情前所未有地好,那个人,大半年不见了,终于要回来了!虽然已经是素秋,可这一天的锦阳却空前地热闹,花锦夹道,人声喧闹,从王宫开始,十里长宴,盛迎大军凯旋。

锦阳王郑越身着正装,亲自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的浩浩尘嚣、千军万马,眼睛里的笑意越来越温暖,一颗心欢喜得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一般——人群欢呼起来,已经可以看清那一马当先的素白身影,逆着光,就像是降临的神明一样。

郑越紧紧地盯着那渐行渐进的影子,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逝下去,看清了他飘扬的头发,还是那么没规没矩,接着看清了他的脸,原本有些性别模糊的少年开始有了男子的锐利,飞扬而嚣张的,有那么一些漫不经心、一些吊儿郎当,带着熟悉的笑意。

冉清桓翻身下马,郑越在他几步以外的地方,他偷偷瞄了一眼欢腾不已的锦阳市民,嘴角无奈地抽了抽,只得撩起衣摆像模像样地拜了下去,却在半途中被人拦下来,郑越双手扶起他,给了他一个狠狠地拥抱。

冉清桓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用力地抱回去,听到郑越久违的声音说:回家了。

冉清桓眼眶热了起来:嗯,回家了。

浪迹天涯的心,这一刻,奇迹地安定了下来。

三十四 痛苦夜宴庆功的夜宴是惯例,但是显然又是冉清桓的一场灾难,无数人敬酒,对无数人摆出温文尔雅的笑容,应酬,道谢……他趁没人的时候低下头,夸张得用手拍拍脸,心想,笑抽了。

这个镜头刚好被郑越看到了,郑越表情怪异地把脸扭到了其他的地方,肩膀不住颤抖——这位是真得笑抽了。

冉清桓狠狠地剐了他一眼,开始思考怎么脱身。

战事已经暂歇了,对于洪州的军事部署要更改,余彻也从北方调回来,尹玉英、方若蓠,莫舜华,李野都在,就连忙得要死要活的太傅兰子羽也破例出席,冉清桓趁人不注意,缩在墙角里,极力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眯起眼睛打量起这些好久不见的同僚们。

兰子羽基本和他的遭遇差不多,被人灌得晕头转向的,方若蓠和莫舜华隔得很远,冉清桓听樱飔这个八卦女王说了他们两个之间最近一个追一个躲的事情,微微有些奇怪,便多盯了他们两眼,方若蓠仿佛一直在躲闪莫舜华的目光,她眉目间有种冉清桓不大熟悉的冷意,而莫舜华则憔悴了不少,眼神一直似有似无地追随着她。

冉清桓觉得事情可能不大顺利,暗自吐吐舌头,决定暂时不去招惹这两个纠结人。

尹玉英早就看到了冉清桓,急急忙忙地想过来打招呼,苦于巴结者甚众,一时被挡着过不来。

李野居然神秘失踪了,这个人的存在感格外低,只要他不想被人发现,绝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闪人,厉害,而江宁也不在这里……冉清桓四下搜索一番才找到余彻,余彻的弟弟余明是此次西征的功臣,但是余彻身边却并没有什么人,他独自靠在锦阳王宫的一根不起眼的柱子上,慢慢地啜着酒,却显然不知杯中为何物,明显生人勿进架势,身边气压低的惊人。

这都是怎么了……冉清桓低声嘀咕了一声,放下自己的酒杯,打算溜之大吉。

尹玉英突然觉得自己被人拍了一下,回过神的时候,一道白影飞速地从眼前闪了过去,冉清桓逃跑的速度简直是快得惊天地泣鬼神,尹豹子不由呆了一下,心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人有三急?豹子将军顺着冉清桓逃跑的路线依样画葫芦,不一会儿就呼吸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出了锦阳王宫一看,以冉清桓为首的一大帮人已经在等他了,冉清桓卷起半截袖子,解开了领口的一粒扣子,看见他就开始嚷嚷:你生孩子呢还是怎么的?这么磨蹭?!他身后的一帮兵痞于是跟着起哄,这帮人都是冉清桓在战争前亲手训练出来的跳骚营里的人,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古代版特种兵了,平日里没有正事的时候没大没小惯了,尹玉英也不在乎这些,瞪着眼睛举起拳头重重地砸在冉清桓肩膀上,打得他往后退了半步:你他娘的,打得那么爽,也不说记挂着兄弟。

冉清桓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尹玉英想了想:出都出来了,走,哥哥带你们找乐子去。

去哪?别问了,跟着我走就行。

老大这就孤陋寡闻了不是?尹将军么……是吧?他猥琐地挤挤眼睛,周围人一阵起哄。

有人在冉清桓耳边轻轻地说:哎……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冉清桓猛然想起这家伙貌似泡妞计划还没有成功。

尹玉英脸红脖子粗地大脚踹了过去。

就这样,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杀到了万红谷。

郑越再回头的时候,发现冉清桓已经遛了,锦阳王的嘴角挂上了一缕无奈的笑,找来内侍问了时间,打算差不多结束这场夜宴了,这时候却看见樱飔表情不自然地从外面进来了。

直接凑到了郑越面前,低声说了句话。

郑越扬扬眉,饶有兴致地问:哦?去哪了?万红谷。

樱飔表情凝重地说,有些悲壮地瞟了一眼郑越立刻黑下来的脸。

郑越咬咬牙,擎在手里的杯子微微动了动:玩得开心?樱飔撇撇嘴:他们一帮男男女女在那里群魔乱舞地比赛喝酒,喝得慢了要罚。

郑越脸色稍霁:只是喝喝酒聚一聚就罢了,樱……你找个方便些的影卫去看着点,别让清桓他们喝多了,身居高位,毕竟……樱飔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忍了忍,最后没忍住:老板,他们不是罚酒……喝的最慢的要脱一件衣服……郑越手上的酒杯碎了,樱飔缩了缩头,没义气地闪人了——她尾随到万红谷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又被冉清桓发现了,结果被赶了回来,于是决定小小地报个仇……不过,好像过分了……小冉你自求多福。

庆功的夜宴结束地异常地早,郑越阴沉着脸回了自己的寝宫,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进了密室到了相府,本来是想要等在那里兴师问罪的,结果到了冉清桓的卧房门口时却意外地发现人已经回来了——里面的呼吸声很细很浅,还不是很稳定,郑越愣了一下,轻轻地推开门进去,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他皱皱眉,却又觉得不大对劲,冉清桓的警觉异常地高,他并没有刻意放低脚步,开门的时候也发出了不小的声音,可是里面的人居然没动静。

郑越犹豫了一下,心想这人莫非是喝多了?冉清桓的私生活意识还是很强的,偌大的相府其实只有几个干些粗活的园丁马夫,他自己的卧室是不要人伺候的,即使有个粗使的丫头平时也没有什么事做,隔三五天进来扫扫地擦擦桌子也就是了。

这一点让郑越很不满意,比如说这种情况,人喝多了,没有人伺候,第二天一准会很难过,锦阳王霸道本性犯病,一边往里走一边盘算着一定要给他配些伶俐的下人,不管他愿意不愿意。

直到郑越来到他的床边了,冉清桓仍然没有什么反应,整个人蜷成一团,身体微微有些颤抖,郑越一看就知道不妥,立马一肚子火气全消了,他点起灯,想扶起冉清桓,那个人却反而往床里面滚去,蜷得更紧了,头差点撞到挨着床的墙上。

清桓,怎么了?郑越一边固定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一边撩起他挡在眼睛前面的头发,怎么了,人呢?来人!太医!冉清桓勉强睁开眼睛,轻轻摇摇头:郑越……别叫人,别叫人……我就是胃疼,一会儿就好,没事……你这叫没事?郑越不由分说地抱起他,走,跟我回宫,你这里的人都死光了么?!冉清桓似乎极其难受地轻哼了一声,用力抓住他的袖子,语气有些强硬:我说不要就不要!郑越有点无奈,这人怎么生了病像个孩子似的,居然讳疾忌医,连说话都任性起来:乖,不舒服怎么能自己忍着呢,让太医看看好不好?不要别人,就让太医一个人……不。

冉清桓用力抵住胃,闭了一下眼睛,微微放缓了一些语气:帮我倒杯热水吧……怀里的人眉紧紧地皱着,冉清桓喘了口气:没什么事……没有一开始那么疼了,今天酒喝得多了些而已。

郑越默默地起身帮他倒了杯温水,一点一点喂他喝进去,然后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突然问了一句:是不是很久了。

唔?冉清桓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问你这样疼了多久了?是不是很多次了?冉清桓睁开眼睛,眼神有些迷茫,额前的头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垂下来:没有,偶尔胃口不大好罢了,太医诊不出来什么,也就是开点中规中矩的药而已……他没有那么讳疾忌医,这只是严重一些的胃痉挛,一段时间后自己会平复,这个世界没有止疼药,对他来说太医没什么好看的,而内部原因……连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是正常的生理因素,很可能是和自己被封的法力有关,一帮白胡子老太医估计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还得担惊受怕一场。

郑越抱着他的手不自主地紧了起来:怎么会的,才这么年轻的人……冉清桓有气无力地笑笑,缓过来一些,还不忘开玩笑:还不是被你个地主老财压榨的,累死老子了,牲口都没有你这么使的。

郑越却没了声音,冉清桓费劲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开玩笑的,你……对不起,郑越心疼地替他搭上被子,对不起……你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不起玩笑啦?冉清桓莫名其妙地看着郑越,和他脸上自己不能理解的复杂神色,我真没什么大事,大老爷们儿一个,不至于的。

郑越神色闪了闪,勉强地对他笑笑:我知道,你皮糙肉厚的小灾小病的也不在乎。

冉清桓怪叫起来:你大爷的,你才皮糙肉厚的呢!郑越听他说话声音,虽然还有些颤抖,不过能感觉到在回复了,微微放下心:好好歇两天,然后我带你锦阳里四处转转。

干嘛?冉清桓警惕地看着他,无事献殷勤……去你的,郑越轻轻弹了他额头一下,最近都挺消停,让你蹦达两天,好了以后接着给我干活去,少臭美。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猪扒皮。

郑越一直等他彻底缓过来,筋疲力尽地睡着了以后才叹了口气,不再掩饰温柔又忧虑的神色,帮他把浸湿的衣服换下来,掩好被子,忽然觉得没有碍手碍脚的下人也是件不错的事,他小心翼翼的在冉清桓的嘴唇上碰了一下,微有些悲哀地自嘲地笑笑,阖上门出去了,而此时,东方已经开始泛了白。

怎么办呢?年轻的帝王问自己,怎么办呢……自己陷进去就出不来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学校的书报亭里居然有卖Wing的^^还是每期都有耶~~~~唉,男女比例太大的地方就是内容不少啊狐狐狐~三十五 暗潮再起冉清桓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他慢慢悠悠地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摸到枕头边上整整齐齐摆着的一叠衣服,先是茫然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迟钝地想起来郑越已经准了他的假,于是想也不想地咣当一声又躺了下去,人在软软的被子里腻了一下:居然能睡到自然醒……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放任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地发呆,冉清桓轻轻地念叨了一句:郑越真是纯洁善良美丽可爱的小天使啊……你说我什么?门轻轻地被推开,郑越身着便装走进来,手上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

呃?冉清桓撑起身子眨眨眼睛,你怎么私闯民宅?郑越白了他一眼:不是你昨天要死要活的?害得我急急忙忙地打发了那帮人就过来看你……谁知道睡的跟死猪似的,我早说你皮糙肉厚还没心没肺。

他把汤匙和碗往冉清桓手上一塞,喂食了。

冉清桓刚想回嘴,却在下一刻完全被手上的香味吸引了注意力,虽然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碗瘦肉粥,吃到嘴里却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有让人把舌头吞进去的冲动,还没有完全苏醒的味觉一下子被刺激到了,他暗暗感慨了一下,估计这东西放到平民百姓家里,能够活上一阵子的了。

合口味的话就把这厨子放到你这里了,郑越笑笑,以后我也好过来蹭饭。

冉清桓从吃东西的百忙当中抽空白了他一眼:别介,我可养不起您老。

郑越不理会他:还有几个伶俐的丫鬟小厮,我也都放你这了,偌大的相府跟个鬼宅似的,一点人气都没有,已经让管家派下去了,你有什么事情也方便些。

管家?冉清桓大脑当了一下。

宫里的老人了,又精通医术,你放心交给他打理家务就是了。

一会儿见见。

我有什么家务好打理的,冉清桓咽下最后一口粥,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随传随到随死随埋。

去你的,成何体统。

郑越沉下脸来,别让我再听见你说什么死不死的。

冉清桓吐吐舌头:装老头子。

郑越坐了一会儿就走人了,冉清桓看着一屋子毕恭毕敬的新房客,心里无力地很,那个慈眉善目的圣诞老爷爷管家叫郑泰,听到这个名字以后冉清桓不动声色地抽了一下,就这,还正太……是不是还有个满脸褶子的老奶奶要叫萝莉?然而直到很久以后,冉清桓才知道,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姓的。

当天晚上,在冉清桓的威逼利诱之下,相府所有人,包括新来的以前的,都平起平坐地开了个小派对,郑老伯一脸苦相地追着冉清桓说不合礼法,一开始冉清桓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地表明自己的人权主义,老人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逼得他最后不得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展开神忽悠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孤独苦难的童年,多么多么的没人疼没人陪,然后摆出更可怜的潸然欲泣状,郑老伯当时就扛不住了,乖乖地替他张罗去了。

冉清桓摆了个V字,忽然觉得老伯和自己已经模糊的记忆中那个孤儿院的院长有些像,看着老人忙忙碌碌的身影以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的家,他忽然倚在门框上微微地笑了,觉得以后就算回不去,待在这个世界也是不错的。

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志,冉清桓一偏头,看见一个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件衣服,低着头不敢看他,连耳根都是红红的:主子……冉清桓反应了三秒钟,才意识到小姑娘在跟自己说话:别叫我主子,跟地主老财似的,小……他寻思着这小姑娘叫什么来的,小红还是小绿蓝黄紫黑?……美女,有什么事么?小姑娘差点让他这一声有些轻佻的小美女给吓哭了,头低得简直要点到了自己的胸口上:是……是宫里的人送来的……说是蓁美人还给主子……啊!她意识到主子吩咐过不准叫这个词的,低声惊呼起来,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别别,冉清桓赶紧扶了她一把,我没准备红包。

小姑娘没撑住,眼睛里含着泪花地轻轻笑了一声。

冉清桓送了口气:就是嘛,我说我就长得那么对不起广大人民群众,把你吓成这样……对了,那个什么美人是谁?回相爷,那个是西戎的郡主殿下,今天刚刚册封的蓁美人。

冉清桓这才想起来菁菁的事,他微微皱皱眉,就算西戎王自贬一级,菁菁降为郡主,以她的身份也不应该只是小小一个美人,郑越……这是在有意羞辱西戎么?他想起那个女孩子倔强的眼神,暗暗叹了口气,又是一个被政治毁掉的红颜。

我知道了,谢谢。

冉清桓接过衣服,正是那天菁菁险些受辱时,他搭在她身上的,已经被仔细地洗过,熏过香,他拿过来的时候,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吸进去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他对菁菁的印象不禁又加了两分,这是个处事比较有分寸而且品位不错的女孩子。

冉清桓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尽力护着她一些吧,毕竟害她去国离家,千里远嫁的人,是自己。

怎么称呼?冉清桓抬起头来对小姑娘笑笑,立刻煞到了人家。

我、我……奴婢叫环儿。

原来不是什么红黄蓝绿,冉清桓想:快去忙吧,一会儿郑伯找不到你可能会骂哦。

环儿忙万福施礼,依言离开,却在冉清桓转身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小脸红的像番茄一样的跑了。

而这一夜,锦阳王宫里却远远不如一墙之隔的相府那么太平。

菁菁跪在地上,低低地垂着头,乌黑的头发垂在两颊,她少施粉黛,越发显得明艳动人。

她在恭迎那个尊贵的男人……毁了她的家国的男人,心里却想着派人送回去的衣服,经她亲手洗过熏过,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袖口缝的东西……不久,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有内侍宣布王爷驾到,菁菁把头垂得更低了些,极力做出恭顺的样子。

郑越审视了她一下,不怎么温柔地抬起了菁菁的下巴,少女在看清了郑越的眼神的刹那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下,那样一个和煦地笑着的人,怎么能有那么冷的目光。

蓁美人在孤这里,住的可还习惯么?可缺什么东西?谢王爷关心,承王爷照顾,菁菁别无他求。

她略微笑笑,眸子里水光潋滟,当真是倾国倾城之色。

郑越点点头:美人平身吧,有什么需要,只管着人跟孤提起便是。

菁菁谢了恩,莲步轻移地跟着郑越进了内室。

这天晚上,蓁美人奉旨侍寝。

她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想起自己的誓言,对,就是那句——总有一天,我会叫你们全都后悔的。

郑越动作很粗暴,完全没有半分怜香惜玉,没有温情,没有甜蜜,没有爱恋,仅仅是一场关乎利益、关乎政治的泄欲。

菁菁的指甲抓破了自己的手心,她拼命忍着自己的眼泪,心里念着:西戎,我不欠你什么了……我不欠你什么了……郑越整了整自己的衣衫,淡淡地目光扫过眼角含着眼泪已经昏迷的女子,没有停驻也没有怜惜,他唤过内侍,准备回自己的寝宫。

忽然,床上的女子仿佛不舒服地动了动,眼角含着的泪水落下来打湿了一小片床褥,她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冉……郑越的脚步突然定住,这一声轻唤就像是响雷一般击中他,他蓦地回头,再不掩饰自己眼中浓重的杀意,本来满不在乎的目光狠厉得像刀剑一样,直直地射在菁菁身上。

身边端着灯的内侍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

郑越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随即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留给身边人一个阴阳莫辨的背影。

就在他刚刚走后,本来昏迷的菁菁睁开了眼睛,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刚才郑越的杀意再多停留一会儿,她可就撑不住了,轻薄的纱衣早就被冷汗浸透,她这才明白帝王之怒的可怕之处,对于原本计划好的事情几乎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想到想郑越跪地求饶,可是那人终于还是走了。

月凤进来,菁菁扶着她站起来,女孩子美好的脸上带着与之不符的恨意和冷意。

月凤忧虑地看着她:公主,你这样会害死冉大人的……菁菁冷哼了一声:怎么,你不忍心了?月凤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眼前闪过那白衣翩然、形容落拓的俊美男子,低下头对她说得罪时的神态,轻轻咬住下唇。

菁菁在月凤的搀扶下沐浴,她用力擦洗着自己的身体,好像要彻底清除掉那些屈辱的痕迹——她计划好了一切,燕祁之所以无坚不摧无往不胜,除了国力强盛之外,最关键的就是那两个人之间亲密无间的配合,那样旁人插不进去的心有灵犀,只要打破了这样的关系,管他燕祁是铜墙铁壁的江山,也要晃上一晃!可是……她神色黯淡了一下,真的会那么顺利么?她想起郑越莫测的眼睛,真的能控制住这样一个男人的心么?她甩甩头,想要把那些忧虑甩开,可是一抹白色的影子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那个男子淡漠的神情,潇洒的风度,利落的出手与不容置疑的言语,还有……带着清新的、如同新雪的味道的外衣……是会害死他的么?燕祁的铁腕丞相,号称军神的——冉清桓,自己这样,是会害死他的么……要怎么办呢?三十六 难得清闲第二日,郑越果然是信守诺言的人,一大早就把朝政丢给兰子羽,带着冉清桓游览他住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真正逛一逛的锦阳。

他们没有带护卫,只有樱飔跟着,不过小丫头的视线不时被别的东西吸引走,所以大多数时候是只有两个人的。

冉清桓极少有这么放松的状态,看见什么都新鲜,问东问西个不停。

郑越心里一直压着昨夜的事情,几次想开口又几次咽回去,如鲠在喉,偏偏还要好脾气地回答这人莫名其妙的常识问题……唉,活着不容易。

所以这就是‘神音观’名字的由来了。

郑越顿了一下,喘了口气,偏头一看,却刚好看到冉清桓貌似深思的表情,他从未从这样的角度看到过冉清桓,很近的一张侧脸,最长的刘海已经搭上了鼻梁,睫毛长得像是粘上去的,投在眼睛里形成深深的黑影,脸色有些苍白,包括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了平日里的锐利,就像是个精心雕琢的假人。

郑越心里一悸,几乎忘了下面要说什么,你……和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喜欢那个女人么?如果可以,真的想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你在里面转了一圈,觉得怎么样?这种话,还是不能跟他说出口的。

唔……冉清桓郑重地点点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别说,刚才观里那小道姑长得还不错。

你他娘的!修养良好的锦阳王终于被逼骂了句粗口,这人,果然不是一般的欠揍。

王爷,樱飔忽然冒出来,王爷,余老夫人找了你一天了,大老远地从锦阳王宫一直追到这了。

你把人家老太太怎么了?冉清桓问,笑得有点痞。

郑越白了他一眼:前边有家茶楼,是锦阳有名的‘廖风楼’,樱飔,请老夫人上楼。

哦,哎。

樱飔看看明显心情欠佳的郑越,干脆利落地领了命,临走的时候还没忘跟冉清桓挤挤眼睛。

郑越一甩袖子走在前面,冉清桓笑笑,刚想跟上去。

施主留步。

冉清桓回过头去,一个身穿深色道服的老者冲他施了个礼:施主听我一言。

道长是……施主并不是凡人吧?老者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何苦执迷人间呢?冉清桓扬起眉,正过身体:请教道长法号。

贫道长空,冒昧之处望施主见谅。

道长好修为。

冉清桓点点头,有何见教?不敢,贫道斗胆说一句,施主不是世间人,贸然进入这乱世,也许并非天下幸事。

长空的目光出了奇的锐利,几乎让人不敢直视,施主或许怀着救世之心,但以贫道愚见,若不能善用,恐成罪孽。

冉清桓的眉间不由自主地轻皱了一下,之后又迅速地舒展开:多谢道长忠言,在下会量力为之。

他没再多说,浅浅地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开。

长空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叹了口气。

多年后冉清桓仍然记得与这老者第一次的相见,以及自己的年少轻狂,有的时候,自负的孩子,只能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才能真正的长大成人。

冉清桓上了茶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华服的老夫人痛哭流涕地跪在郑越面前,郑越正在试图扶起她:余老夫人,先请起身,孤……王爷,若不能答应老身,老身今日便跪死在这里。

郑越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余家时代忠烈,为我燕祁立下不朽之功,老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了,不必如此,孤微服出宫,还请老夫人体谅。

余老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樱飔扶起来:我儿余彻的事情,还望王爷做主。

冉清桓要了壶好茶,就着茶点和窗口淡淡的秋风,悠哉游哉地开始旁听余家的苦情剧,大致弄清楚了庆功宴上余彻表情阴沉的原因。

原来是余彻喜欢上一个男子,立下重誓要与其长相厮守,燕祁大多数的人不反对同性相恋,但是作为父母,无后便是件不能谅解的事了,于是余家用尽心机让余彻和这男子分开,甚至擅自给他订了婚事,谁知余彻竟是铁了心的要和他在一起,甚至为此不惜和余家决裂。

原来如此,冉清桓想,余彻作为燕祁五大上将之首,是余家的骄傲所在,难怪余老夫人不惜家丑外扬地来求郑越。

这……郑越顿了顿,余爱卿的私事,孤也不好太过……被迫失去自己真心爱着的人,被迫挖去心里的一角么?王爷,这是让老身不能活啊,王爷啊!余老夫人挣扎着又要跪下。

郑越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往冉清桓那里看过去,如果有一天,他必须要到一个自己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冉清桓一手擎着茶杯,一手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茶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这人的心肺都被狗吃了么?!郑越看着他的样子,火气又上来了,菁菁那一声有意无意的轻唤仿佛正回荡在耳边。

孤知道了,余爱卿乃我燕祁栋梁,孤不能看着他因为一时糊涂做出什么让大家都后悔的事,等回宫便拟旨赐婚于余爱卿和那位小姐。

郑越阴险地想,我不顺心,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冉清桓目瞪口呆地看着慷慨激昂的郑越,怎么自己以前以为这个人还是挺开明的呢?吕延年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纪,鬓角开始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他的下颌很宽阔,脸上有一道从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的刀疤,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狰狞,他正静静地听着身边宽袍男子的报告,食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

宽袍男子说完,等候吩咐。

吕延年点点头:都布置下去吧,这一次,孤要拿下郑越的项上人头。

是。

不得有误。

臣领命。

吕延年的嘴角划过一丝嗜血的笑意,天罗地网,郑越,你绝对躲不过了。

燕祁不能没人镇守,那个时候冉清桓必然被留下,余彻乃是燕祁之军的筋骨,不可擅调,他身边可用之人,修罗花、明月将军、莫舜华……哪一个是没有破绽的呢?然而正被人算计的郑越却浑然不觉地打算棒打鸳鸯,冉清桓和樱飔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地跑去给余彻报信去了。

余彻早就知道母亲去找郑越的事情,但是凭着他对郑越的了解,锦阳王根本不会理她,说不好还能帮他把顽固到底的老母亲摆平,可是听完两个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添油加醋的描述之后,他不禁蒙了一下:你说王爷……冉清桓耸耸肩:郑越已经在拟旨了,赐婚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

余彻咬牙,一拍桌子站起来:我去面见王爷!樱飔眼珠一转,拽拽余彻的袖子:你还不了解小王爷么,这人平时里好说话的不行,一旦自己决定的事,谁说他也不会理的,我跟你讲,眼下有一个办法……小冉你先出去,不准偷听。

啊?为什么?哎呀,你出去,机密大事,你跟郑越那厮是一伙的,本姑娘信不过你出去出去。

樱飔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了出去,那边有个卖糕点的店不错,你先去尝尝,我等会来找你,警告你,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可别想着要偷听!三脚猫……不是,我……事实已经无数次的证明,樱飔就是传说中不能讲道理的那种女人。

冉清桓不知道这两个人说了什么,反正余彻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那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又回来了,他拍拍冉清桓的肩膀:小冉,是朋友的话先帮我个忙。

嗯?我那个家是暂时不能回了,反正你房子大,可否先容我借住?呃……就这么定了,大恩大德来生再报。

天地良心毛主席保证,冉清桓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就这样,余彻借住进了相府,他把整个相府转了一圈以后,不是嫌这个屋子是阴面,就是那个屋子的床太硬,最后终于有一个满意了,冉清桓无比纠结地说:大哥,那是我的卧房,不接客。

余彻温文尔雅地冲着他笑,再加上樱飔的捣乱,冉清桓终于还是软化了,不就是暂住么,反正他床大,两个大男人挤挤也没什么的,但愿时间不会太长。

第一天晚上,才躺下没有多久,余彻就开始打呼噜,而且是地动山摇的那种,冉清桓用被子蒙住头,开始自我催眠,心想自己一定是这几天睡得太多了,等困了自然就着了,没什么没什么。

于是,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晚上,余彻打呼噜的声音近乎创意,冉清桓长长地吐了口气,坐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无比怨念地盯着身边浑然不觉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伸手轻轻地推了推余彻。

良久,余彻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看看他:唔?兄弟你睡觉能不能低调点?冉清桓用手捂住脸,算我求你了。

没想到相府有一天还会留客,因此郑越派的下人们都被他安排在客房住了,原本是打算给余彻腾出一间的,谁知道这人好死不死地非要住他的房间,现在深更半夜的,冉清桓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把房间腾出来给他。

哦,对不起,可能是我白日里有些累着了。

余彻道歉态度十分良好,要不我等你先睡着吧。

多谢……冉清桓几乎是倒下去的。

结果——三分钟以后,就在冉清桓开始有点睡意的时候,余彻那该死的呼噜声又一次响起来,冉清桓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犹豫了一下,任命地起身下床松松垮垮地套上衣服,走了出去。

本来应该已经熟睡的余彻的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郑越正准备休息了,他挥手把内侍们都遣了出去,轻轻地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才要上床,忽然咿呀一声,暗室的门被人打开了。

郑越猝然回头,立马石化——冉清桓揉着眼睛从里面出来,还有点神志不清。

他游魂一样地飘过来,瞄了一眼郑越大得能睡三个人的床,然后毫不客气地爬上去:我房间没法睡了,借一晚上。

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心上人突然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你的房间里……并且还爬上你的床,这是什么状况?郑越心里哀嚎一声,考验一个男人的时刻就这样来了么?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时间真是被期中考试折腾惨了,五一都没精神出去玩了,窝在寝室里睡了两天了,看到那么多亲的留言真开心,谢谢大家支持哦~~三十七 风生再起冉清桓把被子拉上,看样子是困极了,一句话都不想解释,躺下就睡。

郑越保持着僵直的动作半天,咬咬牙在他旁边坐下来:你房间怎么了?余彻在住……冉清桓打了个哈欠,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死小子打呼噜打得地动山摇的,猪都睡不着……你说什么?!余彻和你住一个房间?!郑越有种鲜血直冲头顶的糟糕感觉,他一把抓起冉清桓的肩膀,为什么?冉清桓迷迷糊糊地挣扎了一下,男人的手掌像是铁钳一样紧:他不是跟家里闹翻了吗,说是没地方住,去我那里蹭吃蹭喝……总之你要么快点搞定余彻要么搞定他老妈……困死了……郑越哭笑不得地发现这个人干脆就靠在他手臂上睡着了,他的眼睛底下还挂着淡淡的黑眼圈,估计是让余彻折腾惨了,原本盛怒的男人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到枕头上,拉严被子,一下一下抚着他散开的长发。

这时候苍白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冉清桓大半张脸在光下,与那白日里时而跳脱时而锐利的人大相径庭,就像是个毫不设防的孩子。

郑越看着他,忽然心里就宁静了下来,许久许久以来的尘嚣在这一刹那间飞快地远去,仿佛整个世界都安定了,再也没有尔虞我诈的争斗,鲜血淋漓的战争,只有这个人,呼吸轻浅而绵长,安稳地躺在身边。

如果能这样一辈子下去……一辈子……郑越轻轻地躺下去,唯恐那呼吸有半分波动。

多年后广泽大帝回忆起这一刻,那几乎是他一生中最为幸福与安宁的一刻,在漫漫数十年间短暂如昙花一现,却是真实存在过的,所以才让人倍感寂寥。

你知道,只有尝过糖的孩子,才知道什么是苦。

郑越最终还是让余彻如愿以偿,摆平余老妇人似乎对于八面玲珑的锦阳王来说不算什么难题,当然,这都不是冉清桓要操心的事情了。

吕延年下贴给各国王侯,于和乐五年元月十五,上华一聚,共商国是。

冉清桓对这张要命的贴子整整盯了一宿。

京州上华,被洪州、南蜀、闵州包围,可以说是控制在吕延年手上的,而今洪州和燕祁已经差不多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这封信函,到底是该去,还是该拒……他轻轻掐了掐眉心,摸出一颗糖丢在嘴里,疲于奔命的日子又要来了。

这种关键的时候,一旦出错,恐怕就前功尽弃了,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秀的眉目中蓦地闪过一抹阴鸷,冉清桓用食指轻轻地扣着桌子,吕延年,对于这场呼之欲出的战役,双方都没有准备好,这是——你、逼、我。

莫舜华独自一个人在醉生楼里喝着酒,他喝得并不快,心思完全没在杯中之物上。

透过窗,楼下车水马龙一应可见,但是纷繁于他没有一点意义,他只是在看一个人——醉生楼是方若蓠回府的必经之路,所以他等在这里,只为每天这时,能遥遥地看她一眼,她通常神态略微疲惫,肩背却依然笔直,行色匆匆地在人群中低调地穿过,甚至不骑马,不坐车。

而今天,樱飔和方若蓠一起,两个女人在一起的脚步明显比平日里放慢了很多。

樱飔低声说道:他在楼上看你。

嗯。

方若蓠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的?他天天都在。

樱飔微微弓起腰,扭过头想要看清方若蓠的表情:你为什么拒绝他啊?小王爷都说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方若蓠握紧了手后又松开,随后淡淡地叹了口气:跟你说你也不会懂的,我和他没有可能。

她的语气有些异样的坚持和委屈,甚至微微颤抖着,樱飔定住脚步,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小蓠……她说,有一点迟疑,我快不认识你了。

方若蓠一惊,忽然看到路边的小摊上贩卖的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的脸,苍白、憔悴,隐隐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怨恨,樱飔的感觉往往是最为直观而准确的,而现在她说我快不认识你了。

她勉强笑了笑:小妮子思春了么?整天胡思乱想。

我还能是谁假扮的不成?你不是要买什么东西,还不快去?几炷香时间过去后,樱飔抱着一包糖,经过醉生楼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抬头观望了一眼,那男子已经不在了,她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却忽然被角落里的一个小贩唤住。

姑娘,姑娘看看吧,正宗的海外货,看看吧,不贵的。

樱飔瞥了一眼,是个形容有些猥琐的小贩,正对着她谄媚地笑着,传说大陆之外有海岛,上面住着稀奇古怪的异邦人,常常有人弄一些拙劣的小东西冒充海外货,这是市井里常见的小把戏了,樱飔摇摇头,抬起脚步。

可是小贩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姑娘,看看吧,买回去随便玩玩,花不了几个钱的,你看,这有多情草编的蚂蚱,还新鲜的哪,还有水晶石的坠子,还有还有,哎,小姑娘,别走嘛,还有笑草娃娃……樱飔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停下来:笑草娃娃……看看吧,小姑娘!樱飔定了一会儿,无悲无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是眼神却空茫如灵魂脱落,她木然转回去,伸手接过小贩手上丑丑的草娃娃,然后掏出一块碎银,看也不看地扔过去:是假的。

小贩愣愣地看着态度古怪的女主顾,樱飔不再理会他,匆匆地离开了。

她跌跌撞撞地闯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一只手攥着那个丑丑的娃娃,娃娃在她手里扭曲,而后结实的草绳脆弱地断开,娃娃的五官再也看不见了。

她跪在地上,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冰冰……笑草娃娃……我都快忘了啊……冉清桓深吸一口气,扔开了手里的笔,手指点着精致的地图:总而言之,就是要加固已有的势力……岭东已经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了,以防万一,让豹子驻守。

余彻守住边境,太师坐镇西戎应该绰绰有余,决不能让后院起火。

那……锦阳呢?兰子羽问。

锦阳当然是冉清桓。

冉清桓头也不抬。

理当如此。

郑越点点头,一声不响地等着冉清桓的下文,凭他对此人的了解,这个不安分的男人是不可能放过与吕延年正面对决的机会的,我带蓠丫头和舜华去,当然还有樱飔丫头。

嗯。

很神奇的是冉清桓居然破天荒地没有了下文,耳鸣声渐渐响了起来,搅得他有些烦闷,眼前的景物比刚刚又暗了一点,他盯着门口,心想樱飔这死丫头为什么还不回来。

清桓,怎么了?于是郑越立刻便发现了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在看什么?没什么,冉清桓垂下眼睛,已经快要看不清了,我在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小冉,你真的要留在锦阳么?兰子羽颇有些费解,纵然锦阳称不上什么刀枪不入,纵然王爷不在,以燕祁的国力,要对之贸然用兵也不是什么短期能实现的事情,你觉得吕延年的目标是锦阳?当然不是,冉清桓凭着一点点视力和记忆摸到了茶杯,浅啜了一口,但是冉清桓在军中,对洪州人才有威慑力,让他们不得擅动……可是,冉清桓又不一定是我啊。

兰子羽做了个我就知道的表情,郑越却皱起眉。

老大,我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

我会安排。

郑越淡淡地应了一声,眉头却没有松开。

直到天色已晚,兰子羽都告退了,樱飔仍然没有回来。

冉清桓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郑越扯着闲话。

郑越一直没什么反应,忽然说道:清桓,杯子里没水了。

冉清桓闻了闻,无辜地说:但是仍然很香,郑越,这是什么茶?给点吧。

别装了你,怎么回事?郑越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发的什么呆?发呆?!冉清桓撇撇嘴,天地良心,我这么机灵地坐在这跟你们讨论正经事,你管着叫发呆?你才发呆呢!郑越才想说什么,樱飔突然从外面走进来了,女孩子少见地没有聒噪,面无表情地行了个礼,把糖丢在冉清桓怀里,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樱飔丫头又是怎么回事?冉清桓在郑越见鬼一样的目光注视下把剥开一粒糖丢在嘴里,怎么这么重的煞气?你在……做什么?吃糖啊。

冉清桓理所当然地说,表情很鄙视,意思是连这你都看不出来,你要不要?不……要……郑越干笑了一下,心说今天人都怎么了。

冉清桓缓了一会儿,慢慢地恢复了一些体力,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两个人一个身体不舒服,一个整个心思都在对方身上,谁都没有注意到樱飔的异常,而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几乎是整个阴谋的开始,也就是一次的疏忽,差点让郑越抱憾终生。

距离醉生楼下不远的一个小角落里的小小摊位,小贩在樱飔走后不久就收拾好了全部的物品,把它们一股脑地扔到了无人的角落,猥琐的男人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危险笑意。

对于锦阳来说,黑云已经压上了城墙。

三十八 真假糊涂荒芜一人的野地里,小溪潺潺流过,天如洗,云若凝。

小小的女孩子一个人站在小溪边上,眼巴巴地望着清可见底的溪水,越来越伤心,然后豆大的眼泪顺着白皙的面颊淌下来,她纤小的肩膀抽搐着,最后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

忽然,一个男子出现在视野里,不知为什么,面容有那么一些模糊不清,他温柔地半蹲下来,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上拿了一个丑丑的草编娃娃,男子把娃娃在女孩面前晃了晃:小风,小风,你看这是什么……女孩子放下不停擦眼泪的小手,抬头一看,立刻兴奋地叫起来:笑草娃娃!她抓过来,像是宝贝一样护在怀里,哭得像花猫一样的脸上漾开了笑容。

男子发出低低的笑声,拍拍女孩子的头:这回可不要掉到小溪里了哦。

嗯!女孩露出天真的笑靥,然而,她盯着男子的脸,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可是……你是谁呢?怎么我看不清你的脸呢?小风真是不乖啊,我是……男子的话到此就这么没了音信,女孩面前的人变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

女孩着了急:不要走……男子低沉而温和的声音慢慢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笑声,女孩用力捂住耳朵,蹲下来,大声尖叫,借以抵过那狰狞的笑声,可是笑声却扩散开来,就像是空气里的水波,一波一波,周而复始,渐渐包围了她。

樱飔猛地睁开眼睛,清澈如同婴孩的眸子里杀意毕现,这样的樱飔是任何人没见到过的,她曾经有一个掀起了整个江湖血腥神话的名字——修罗花。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缓缓回复了惯常的表情。

每个人,为着不同的理由,带着面具。

就连樱飔,也不外乎如是呵。

她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修长,有着别人所难以想象的力量:洗不干净了……洗不干净了……笑笑叔叔,洗不干净了啊……悲伤得不像樱飔。

冉兄。

这天下午,冉清桓忽然被莫舜华叫住,能不能帮我个忙?啊?冉清桓疑惑地看看他手上拿的东西——虽然素雅了些,但是明显是件女式的棉衣。

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带给若蓠?她身为武将,不愿穿太过于繁复厚重的衣服,可是眼看一天比一天寒了,我怕她一个女孩子家受了凉有损身体,这件是我专门找人做的,保暖还不是太厚……冉清桓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自己去?方府又不远。

莫舜华苦笑了一下:只怕她是不会收我的东西的,还望冉兄不要说出是我送的才好。

冉清桓仍然不大明白:那我说是谁送的?总不能说是我吧?莫舜华把棉衣塞到他怀里:谁都好,让她收下就是了,她不甚在意自己,我恐怕将来上了些年纪身体要吃亏的,劳动冉兄了。

说完,他冲冉清桓拱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冉清桓看看他又看看棉衣,低低地叹了口气:唉,怎么最近人人都为情所困,莫非是冬天到了,春天也不远了……这句话好巧不巧地刚好被郑越听到,锦阳王更加无奈地摇摇头,为自己默哀三秒钟。

然后正色了下来,拿出公事公办的腔调:清桓,我正找你。

啊,什么事?你看看这个,你到了京州的身份,回头多准备准备,可别乱了言行。

什么身份?冉清桓把棉衣搭在一条胳膊上,兴致勃勃地接过来,念出声,情语公子……耶,这什么恶心名字,换一个行不?郑越不理他。

十八岁……喂喂,我可都二十二了,你这不是让我装嫩吗?冉清桓——哦,装就装吧——锦阳王入幕之宾……入幕之宾?什么玩意儿?郑越深吸了口气,有些郁闷地看着他,冉清桓一脸无辜:干什么的?郑越犹豫了一下,随后不大有底气地说:就是……侍君……哦,端茶的啊。

冉清桓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那么隐晦干嘛啊?不过怎么端茶的叫这么个恶心名,还公子?不是都什么吉祥如意什么福什么贵的吗?你……侍君不是内侍!郑越觉得这个人有点不能沟通。

知道啊,内侍不都是女的吗?冉清桓说到这觉出不对了,给你端茶的不都是女的吗,唔,还有太监……哇靠,郑越,你不会让我装太监吧?郑越气结:侍君不是内侍更不是太监,是……暖床人,明白了吗?哦,冉清桓点点头,却在下一刻睁大了眼睛,你你你你说什么?郑越早做好了准备一样转身就走: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是老大我说了算。

剩下冉清桓一个人在原地跳脚: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我这么一大老爷们儿……郑越!郑越逃逸速度极快,冉清桓仿佛能看见他身后一遛小烟。

他低头看看怀里的衣服,抑郁了一下,这是什么烂创意?!冉清桓心不在焉地往方府的方向去了,郑越远远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神色柔和,这时,一个黑衣人走过来,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郑越一惊,眼神蓦地冷下来:东西呢?在这里。

黑衣人从怀里取出一盒点心,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郑越寒着脸打开,里面是普普通通的一些点心,他把毫不心疼地把精美的点心倒在地上,翻看着点心盒子,结果出乎所料,点心盒子里什么都没有,他不禁皱了皱眉,低头看看地上的点心,弯腰捡起了一块。

王爷请看,黑衣人也捡起了一块,这是分成上下两层的,中间有馅,从中间打开以后——他把象棋子形的点心从中间掰开,露出里面不知道什么东西做的馅,郑越瞳孔收缩了一下,那看起来味道不错的馅上赫然有个用糖丝凝成的时字。

这是蓁美人令人送到相府的第三批了,每一批都是以答谢相爷一路照顾为名送过去的,变着法儿的弄些字在里面,都是‘申时一刻陈雨园侯君’。

陈雨园是座王家的园林,供王宫中人和官员们偶尔闲坐。

黑衣人顿了顿,又补充道,蓁美人每日都会到陈雨园中静坐一会儿,而且……刚好都是申时左右。

郑越手上的点心碎了,他漫不经心地把手拍干净:相爷都收了?收了,不是值钱的东西,不收反而驳了蓁美人的面子……不过相爷似乎不甚喜欢,打开看了看就都赏给下人了,至今没有人发现里面的猫腻。

郑越点点头:好,孤知道了,以后这种事情别再发生。

是。

黑衣人应了一声,影子一样地消失了。

李菁菁。

郑越眯细了眼睛,和风细雨的锦阳王面露狰狞。

冉清桓这边到了方府,把东西给方若蓠带到,敲着二郎腿蹭人家的好茶喝。

方若蓠把衣服打开,仔细看了看,爱不释手地说:哪弄来的?小冉,你不会是想讨好谁家姑娘碰了钉子,就扔到我这来了吧?都是人家小姑娘送我东西好不好。

冉清桓大言不惭,这个可不是我的,别人给你的,我顺便帮他带过来罢了。

谁?樱飔?那丫头上回打赌好像输给我……你指望樱飔还你赌债,下辈子吧。

冉清桓撇撇嘴,小莫托我带过来的。

方若蓠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下去,随后一言不发地把衣服叠好,放在冉清桓手边:你还给他吧,我不会要的,以后别多管闲事。

你看我这好人当的,冉清桓嚷嚷起来,偷偷瞄了一眼,发现方若蓠脸色不大好,他有些纳闷,怎么了丫头,小莫得罪你了?京州集会不够你忙的是不是?方若蓠气急败坏地说,什么时候还干起这种说媒拉纤的事了,你有这精力不如想想王爷他……她话到一半,想起了樱飔一脸八卦地说千万不要告诉小狐狸,硬生生地顿住了。

王爷?怎么了?冉清桓不解其意。

没事!不该你知道的少打听,不该你管的少管!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冉清桓大概明白了方若蓠和莫舜华之间是怎么回事,丫头,舜华是个不错的男人,你错过了他会后悔的。

方若蓠不说话。

冉清桓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往外走去:你不收他的东西就当是我送的不就行了么,天冷了,这么大的丫头了,一点都不知冷热。

他顿了顿,回头补充道,什么时候想说了,就到我府上把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都晒一晒,老放在心里该放臭了。

方若蓠愣愣地看着冉清桓逆光的背影——这个男人,原来是这么敏锐……怎么天下就王爷觉得他粗枝大叶呢?冉清桓回到相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环儿却一直在等着他,见了主人回来,她俏脸一红,但还是定了定神迎了上去:相爷……环儿有事禀报……什么事?环儿上手托起了一个裂开的点心:这是蓁美人前两日送过来的,相爷赏了奴婢,谁知奴婢福薄,没吃就掉了,摔成这样……奴婢这才发现里面原是有字的……请相爷过目。

冉清桓的目光在她手上停顿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知道了,环儿细心,日后有东西吃就是了,有字不也是拿糖做的么?看几个字有不顶饱。

可是相爷……环儿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说道,环儿虽然不识字,但蓁美人许是有事呢,万一相爷不看……环儿,冉清桓嬉皮笑脸的神色褪下来,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别跟别人说了,好么?环儿愣在原地。

菁菁公主啊……冉清桓叹了口气,李莫白的亲生妹妹——就冲故人,也要尽量保她。

可是这小女人怎么就这么不安分呢?作者有话要说: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四川的朋友们,一定要加油挺过去哦。

三十九 当头棒喝冉清桓一接到九太妃令他天黑之前去趟她所住的离宫的话就匆匆赶了过去,结果一进屋就被吓了一跳。

离宫的地板上堆满了华服,有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竟然微微地闪着光,现在它们不幸地像是地摊货一样摊着,周可晴和戚雪韵站在一边。

姐……你什么时候开始买衣服了?相爷。

挺着大肚子的锦阳王妃屈膝行李。

冉清桓忙往后让了半步,低头表示不敢受礼。

王爷说此去不可出差错,太妃便亲自将后宫中合适的衣饰找来,也好帮相爷准备周全一些……戚雪韵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冉清桓一眼,赶紧地下了头,自小的家教让她羞于直视丈夫以外的其他男子,那妾身就先回避了。

王妃不必,周可晴拉住她,笑了笑,我们燕祁人没有那么多臭规矩,再说他和王爷情同手足,就是叫你一声嫂也不为过,不算逾矩。

你有孕在身,一会儿本宫送你回去。

冉清桓俯下身来,信手拨了拨,一水儿的长袖收腰,鲜亮得活像是戏服,他不禁揉了揉眉心:我穿?怎么,不好看么?周可晴长出了一口气,老女人了,连穿衣服的品味都被年轻人瞧不起了。

姐,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冉清桓皱皱眉看看散乱的、脂粉气扑鼻的衣服,就没有几件是没有正常人穿的么?正常的?周可晴想了想,你身形过于消瘦,正常男子的衣服恐怕撑不起来。

冉清桓无奈:我说的是精神正常的人穿的衣服——这不是成人妖了么?穿出去也太丢人了。

就算是扮成那个什么……什么的,毕竟是在异国他乡,也该收敛些吧?周可晴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清桓,本宫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呢。

冉清桓被她忽然转换的话题说得一愣。

周可晴缓缓地说道:杀人盈野而心不动,生离死别而神不倾——姐姐,我不明白你……周可晴做了个手势打断了他:这两年燕祁与邻国大动干戈,清桓,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的一句话一个决定而家破人亡么?姐,乱离人不及太平犬,你知道……本宫知道现在正处动荡时期,我们不谈别的,单说战事,周可晴将手足无措的戚雪韵按在椅子上坐下,淡淡地道,本宫是个久在深宫的女人家,论见识,的确是少了些,还要请教相爷一句话,西戎和岭东,究竟为什么能败得那么快,可是因了你用兵入神?冉清桓略微低了下头:上位者无道,当亡自亡,我也不过是推波助澜。

好,周可晴点点头,好,算是不骄不躁,那你告诉本宫,洪州吕延年近些年可也老迈昏昏,失之王道?可也能被你小小诡计所激,以至倾覆北半个江山的基业?冉清桓一时不能言语,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那么你,凭什么能赢得了他?周可晴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这句话。

我……吕延年不成功便成仁,周可晴顿了顿,可你呢?又是为了什么?她扭过头去,顺着门口的方向望着斜阳渐渐隐没在恢弘的锦阳宫墙下,娟秀的容颜被夕晖模糊了轮廓,你自是比旁人略有天赋,本宫看得到,可是这天赋究竟能做多少事情?你真的就能力扛万夫、一手遮天不成?冉清桓默默地听着她说下去,不敢再搭腔。

你可有不能输的理由?又是究竟为何而战?清桓,你知道真正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么?百姓的一粥一饭,又何曾真正进过你的心里?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扪心自问过吗?百姓的一粥一饭……冉清桓心里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燕祁大军横扫燕祁的时候,他曾经亲眼见过人民的苦难,无助、无奈、无穷尽的苦难……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年代没有那么强的生产力可以养活得了他们,于是人们无止无休地征战,掠夺,冉清桓不禁打了个寒噤,如果说十年之内他真得做到了答应凤瑾的九州大一统,结果又会怎么样?无数人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这样的统一,又能持续多少年呢?而百年甚至数十年之内,难道又是一番周期一样的动荡么?那么如今他的所作所为,除了为自己背上重重人命债,短暂地赢得少数人的野心,又是为了什么呢?九太妃看着言语不得的冉清桓,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心里如果本来就没有装着万民,又谈何天下呢?你所做的,不过是杀戮和毁灭罢了,冉清桓,这样下去,你会是千古第一罪人。

她起身拉过戚雪韵的手:王妃尚有身孕,不能久立,我们少陪了。

清桓,你好自为之。

她的背影略显纤细,冗繁的宫装长长地拖曳在身后,被微风轻轻吹起时,恍若神仙妃子,即将飞升而去。

就是这样一个背影,曾经让纵横九国的藤先生兰子羽深深痴迷,至今,仍然不可自拔,而她却心甘情愿地年复一年地守着这死气沉沉的锦阳宫,只因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的事情。

冉清桓呆呆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女子的身影超出他目力所及,夕阳已经被暮色吞噬,四下一片肃穆,王宫里无数游魂表情呆滞地游弋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而每一个角落都笼罩在宫墙的阴影中。

将军,是执屠夫业者,冉清桓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和屠夫没什么区别,只是手段更让人发指,罪孽更加深重罢了。

他默默地跪下来,一件一件地收拾着九太妃摊在地上的华衣,内侍见了,诚惶诚恐地上来,却被他一个手势止住了,他的动作很慢,嚣张和不羁的神色被某种深思和茫然取代。

他想起自己之所以在这里的缘由,只是为了完成凤瑾的遗愿,这么长时间以来,原来自己都仅仅是被一个人一句话束缚,整个生命都狭隘到一个细细的平面上,满心满眼都是局势和阴谋,急功近利地想要迅速结束这场战争,视野被死死地辖制住。

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自负能顶天立地的男儿,居然还不如深宫之中一个纤纤女子。

是时候该是好好看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的时候了,也许自己是真的不够成熟。

戚雪韵疑惑地看着周可晴,几次欲言又止。

王妃想问什么?啊……被撞破,戚雪韵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她说道,妾身心里,相爷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所不能……周可晴笑了:没有谁能真正地无所不能,他也许是比别人更聪明一些,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其实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大。

可是,人们都说,相爷是军神,是将星下凡……你看呢?周可晴反问。

妾身……妾身,不是很了解……戚雪韵有些无措。

在本宫眼里,他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罢了,这块璞玉,本宫是盼着他成才啊……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住了嘴,这是燕祁历史上最为出色的王和朝臣,燕祁也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它的顶峰,然而还不够。

冉清桓对于郑越来说是不同的,她没有白活那么多年,这些年轻人的城府纵然再深沉,感情埋藏得再深,毕竟是从没有动过情的人,很难骗过她这个过来人的眼睛。

锦阳王能手控大局,绝对有着君临天下的气魄和威严,可是他的心太冷,仁厚之名在外,铁血酷厉在内,他是明君,可未必是贤君。

冉清桓是唯一的变数。

周可晴轻轻瞥了一眼身边美丽的王妃,可是这变数,究竟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如今,只有让这个淡漠的丞相真得从心里知道什么叫做为国为民,才是江山社稷一道最强的保障……况且,不知道什么是责任感的男人,永远不能算是真正地长大成人。

本来想要等他慢慢长大,可是如今的局势,却是等不得了。

但愿这一番话,能真正点醒他。

但是,太妃,戚雪韵咬咬樱唇,有句话,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还请太妃保密。

什么?周可晴愣了一下。

妾身生母乃是灵女一系,太妃或许不了解,此乃北蜀雪山上的一族,可通幽冥神魔。

周可晴站住,疑惑地望着她。

妾身虽然比常人无甚特殊,却能看见些别的东西,她犹豫了一下,相爷身上一直有种淡淡的蓝色光晕,可是现在,这光越发淡了,已经快看不清楚了。

那是什么东西?周可晴问。

妾身不知。

没了又会怎么样?戚雪韵垂首,缓缓地摇摇头。

周可晴沉吟了一下:先不要对别人说,也许他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四十 冲冠一怒他好多日子没有住相府了?那他住在哪里?郑越猛然抬头,慈眉善目的相府老管家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这……臣便不知道了,相爷不让人跟着,钱袋都没带。

钱都不带?!郑越一听急了,这人怎么最近老是这么让人操心呢。

他不知道其实自己是关心则乱,以前是兄弟的时候,他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后背交到他手里,可以任他天马行空笑谈生死,可是现在……他只想把这个人护在怀里,不让他受一点伤害。

然而世界上只有一个冉清桓,这个冉清桓却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变成他希望的模样的。

郑越一拍桌子:樱飔!少女鬼魅一样地出现在两人眼前。

马上把他给孤找出来,整天一下朝就没了人影,去哪里鬼混了!樱飔愣了一下,眼前的郑越简直是十足的妒夫样,要是他知道小冉混在哪里……是。

神通广大地刚好知道内情的樱飔赶紧退下遛了,决定暂时不出现在郑越面前。

说到冉清桓,其实不过是借住在万红谷里,而万红谷,也不过是家青楼而已。

这地方是尹玉英帮他找的,因为尹豹子刚好和楼子里的老板娘有那么一些交情,而冉清桓又刚好和凤瑾学过一些曲子。

谁都不知道,每天夜里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给唱曲儿的姑娘小倌们弹曲子伴奏的低调男子,就是燕祁最炙手可热的丞相大人。

整个楼子里,除了老板娘和一个专门给姑娘小倌们看那种病的大夫之外,几乎没有人注意过到这位新来的琴师,说起来也是正常,谁来了不是看那唱唱跳跳的美人,却要看躲在幕后的琴师呢?何况这人的曲子弹的既不算好也不算坏,根本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

大夫姓秦,也想着要给自己积点德,离万红谷不远的地方就是锦阳的贫民界了,每一个地方都有穷人,再繁华也如是,就算是这个秀丽的城里,依然有人会因饥馑而死,有人以乞讨为生,秦大夫平日里着了闲,就会去看看他们,开些便宜些的药,也算不负了自己当年学医时悬壶济世的誓言。

新来的年轻琴师,因为识字,会跟着他打打下手。

这个笑起来眉目弯弯的好看的年轻人很讨人喜欢,又是个识文断字的,没用多长时间就跟街头巷尾三教九流的人们混得很熟,大家都知道他姓风,小名一个箫字,从来不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但是看风度举止,总觉得随和里带着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李婶说不上来,她正把热气腾腾的甜糕塞进年轻人的手里,嘱咐他趁热吃,莫要凉了伤脾胃。

化名风箫的冉清桓拿着甜糕笑得像孩子一样:李婶手艺最好了,早二十年,想必整条巷子的男人都为您睡不着觉过。

李婶一个爆栗敲下来:小猢狲!冉清桓吐吐舌头溜走了。

这一段日子,是他有生以来感慨最多的一次——他本来是有感于九太妃的一番话,想要自我放逐一下,顺便好好清一清自己的脑子,谁知竟然体会到了来自下层人民最真诚的感情,虽然时间并不长,亦足以让他动容不已。

离京州之约的日子越来越近,朝中事务尤紧……一个小男孩撞在他怀里,抬头对他做了个鬼脸迅速跑了,冉清桓认出那是老刘家的小三,一摸油纸包里,果然甜糕少了两块,不禁又气又笑。

这些人,让他从那些勾心斗角的布置里短暂地解放出来,即使深夜点灯的时候,也有种异常的充实感。

明天就是小年了……宫里整整一日的犒军宴,冉清桓开始想着怎么开遛了,那个宫里的人太多,太杂,情谊太虚伪,远不如外面来得愉快,李婶已经说好煮上饺子等他。

冉清桓在床上翻了个身,忽然想起了郑越,把他一个人扔在那边好像不太厚道,有机会的话……他意识有些迷糊地想,有机会的话就救他一起出来……毕竟是,快要过年了。

然而冉清桓的好心情却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第二天清晨,正当他打算找个理由让尹玉英带假缺席的时候,一阵哭声传到他耳朵里,他心里一动,这声音……李婶拉着秦大夫的衣角,跪在地上。

秦大夫急得胡子直颤:什么事啊?你倒是说句话啊!救救他……大夫……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谁呀?我儿子……求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眼看就活不成了……大夫,你大慈大悲,救救他吧……冉清桓几步上前,半扶半抱地把这个前一天还凶悍地敲他头的女人托起来,柔声道:没事没事,大夫在这里,不急,没事的……风箫……我可怎么活哟……风箫……小风,你先扶着她,我拿药箱去。

秦大夫不敢耽搁。

冉清桓一路搀着李婶,三个人往李家赶过去。

断断续续地,总算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李婶青年守寡,只有一个儿子李大龙在前街开了个小馆子,生意还算过得去,今天一早,因了锦阳王犒军宴,街上不少官兵,一伙人,大约是禁军的,大模大样地进了李大龙的小店,李大龙不敢怠慢,忙好酒好菜地供上,谁知禁军的兵痞们横行惯了,吃了霸王餐就要走人,李大龙稍稍说了两句讨要饭钱的话竟然就被打成重伤。

冉清桓暗自咬咬牙。

方若蓠,明月将军,你治军好有方!秦大夫一看见李大龙的伤势就眼红了,这可不是被人扇了个嘴巴掉几颗牙的问题,嫖客们当中有些人会有不良嗜好,姑娘小倌们有时候回来也惨不忍睹,饶是见惯了这阵势的秦大夫也不由骂道:畜生,畜生!这是存了心地把人往死里打!李婶靠在冉清桓身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几个闻声过来的街坊连连叹气,有一个老大爷拿自己的拐杖敲敲地面:什么法子呢?人家是官,咱是民,什么法子呢?唉……李婶拍着冉清桓的手背,几乎无意识地重复:我可不能活了……我可不能活了……然而秦大夫最后还是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看了看眼巴巴地望着他的众人,叹了口气:老朽尽力了,还是……准备后事吧……李婶像是被霹雳打中了一样,张着嘴愣了好久,冉清桓一个没留神被她一把推开,老太太跌跌撞撞地爬到屋里,下一刻,众人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冉清桓额角上一段青筋爆了出来,默不作声地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郑越一边气一边又担心不已,犒军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作为主要角色之一的冉清桓却迟迟没有出现,甚至连个告假的折子都没递上来,人影子都不见一个。

樱飔?樱飔!就连这丫头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王爷,时辰快到了,等着您下令开宴。

兰子羽提醒他。

开。

郑越心不在焉地挥挥手,把郑泰给孤宣上来,主子都不见了,他这管家怎么当的!一个时辰以后他再不出现,相府的下人们全部仗责!黄十三一行人等在这里已经有些时候了,黄十三原本是个街头巷尾的痞子,沾了他大哥从军的光,也在燕祁大营里混了个兵当当,可谁知道,自家大哥因为两个西戎的臭女人居然被开除了军籍。

虽说不过是战俘,也不怎么受王爷重视,但总归是什么公主什么的,好歹也算是王爷的女人,他黄十三就算胆子再大,也不会动这个歪主意,可是就在前一日,忽然有个神秘客找到他,问他想不想报仇。

接着,神秘人透露给他一条消息,公主自然是动不得的,可是不代表公主身边的丫头也是什么金贵人,这日犒军,宫中人员混杂,这丫头会出宫和她的小情人私会,到时候,可就任他们处置了。

黄十三心里有些哆嗦,宫里进进出出的女人个个都不是简单人物,万一弄错了人,岂不是要惹出大祸?神秘人一笑,从怀里抽出了一张画像,画像上的男子俊美非常,眼角眉梢带着一抹淡淡的嚣张和邪气,但总体来说是文弱了些,黄十三得知,这个小白脸一样的男人就是那贱丫头幽会的对象,只要看见和他在一起的女子,十有八九是没错了。

要不怎么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呢,那神秘人若真存了心的帮他报仇,怎么会只拿出一副男子的画像,却不是作为主角的女人?黄十三可没想那么多,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一帮兄弟等在神秘人说的路上。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条路,是相府到锦阳王宫的必经之路。

冉清桓一路压着火气,却在路上碰到了月凤,他思量了许久才想起这个见到他开始就低着头支支吾吾说话的小姑娘是谁,骨子里的绅士做派让他不得不停下来,耐着性子问道:姑娘有什么事?回相爷,我家公主、不不,是主子说,她平日里也没机会,趁着今天方便,想邀相爷一叙……冉清桓轻轻皱皱眉:这……恐怕不大方便,蓁美人有要事么?可以直接禀告王爷。

——菁菁公主可是太不懂事了。

可是……月凤姑娘,在下还有些事情,恐怕要少陪了,冉清桓说完,四下寻找可以雇的轿夫,他准备走人了,可也不能让人家小姑娘腿回去不是。

相爷……月凤细细地叫了一声,可惜冉清桓没听见。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群流里流气的燕祁军人明显不怀好意地向他们靠近了过来。

黄十三看见冉清桓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虽说已经看过了画像,可真人的神韵毕竟不是画像比得上的,私下里他也玩过不少小倌,可没有一个有这般气度相貌,当下不再犹豫,带着人就走了过来。

冉清桓感觉到了这些人恶意猥亵的打量,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把月凤挡在身后。

兵痞们把他们围在中间,黄十三绕着冉清桓转了几圈,嘿嘿一笑:相好的,爷念你那张小脸长得还不错,就不想多为难你了,把这丫头留下,放你一条生路。

冉清桓冷冷地问道:她怎么你们了?怎么我们了?黄十三靠近他,恶臭的口气几乎喷在冉清桓脸上,知道爷爷是谁吗?混大营的!连王爷都设宴款待爷们,这丫头害我大哥被开除军籍,流放异地,脸上挨的鞭子现在还有疤呢,你说她怎么了?不过么——小美人……你要是也知道怜香惜玉,不如替了她,让爷们爽一爽,今天的事就算过去了,你看好不好……月凤猛地想起那条荒路上猥琐的男人和长满毛的大手,缩在冉清桓身后,难以自已地发着抖。

理智告诉冉清桓,这些人的出现绝对是有人策划的,可是从早就一直压抑的怒火实在是叫嚣着要喷薄而出,他一个钩拳打在黄十三肚子上,兵痞猝不及防,被这一拳打飞了出去。

黄十三被打蒙了,周围的人一看不对,想要一拥而上,冉清桓静静地把手摸到腰间,解下一把黑鞘的长刀,凝着古朴森严的杀意……月凤吓得啜泣起来:相爷,别……别……作者有话要说:周一的时候空手道训练手臂上青了一大块,好几天没敢穿短袖,终于受不了穿上了……于是有人问小P,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大一块胎记-_-!纠结中~四十一 终于挑明月凤第二次看到冉清桓发怒,然而这一回,眼前貌似文弱的男子却变得有些陌生起来,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仿佛有种巨大的压力,使得周遭都好像阴冷起来。

少女吓坏了,弱弱地试图抓住冉清桓的袖子,可是颤抖的手指没有力量,很快便脱手了,盛怒中的男子完全听不见她蚊子一样哀求。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不远的地方忽然一声道号:无量寿佛,施主何苦再造杀孽!冉清桓顿了一下,被他一叫,神色瞬间清明了很多,他缓缓地转过头去,背光的街角处站着一个衣衫破旧的老道人,那身形竟是有些熟悉的:长空大师?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生几何?生何欢?老何惧?死何苦?情为何物?人世何苦……长空大师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神色的眸子像是两眼深深的古井,苍、生、何、辜?!老道盯着他的眼睛,和那里面正在淡下去的杀意:施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一时有错,你又要何苦斩尽杀绝——若有朝一日你也铸成大错,难不成也要自裁以谢?冉清桓闭了闭眼,终于把长刀插回到腰间,低低地叹了口气:丢人哪,清桓本无经天纬地之才,如今就连军纪都治不严,实在让大师见笑了。

他一伸手将月凤揽在怀里,抬脚,把面前一个还没从他杀意的震慑中回过神来的兵痞踹飞了出去。

鼻息中满是男子身上独特的、新雪一般清新的气味,耳畔传来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月凤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不在人世间,打斗和惨叫远得像是来自遥远异界的播放,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死了吧,死了吧,就这么死了,这一生一世,也算不白白活过了……对于冉清桓来说,对付几个军营里的混混显然还不成什么问题,他看也不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个人,放开晕晕乎乎的月凤,郑重地给长空鞠了个躬:清桓先把这位姑娘送回去,稍后定然去拜会大师。

长空露出几分笑意,轻轻地点点头。

李菁菁在陈雨园中有些坐立不安,发给冉清桓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不知是不是那个精明的男子有意为之,然而她已经等不得了,不得不用出这一招……以那个人滴水不漏的行事方式,月凤定然不能真得将他请来,但是如果路上出了意外,作为男人,他也总不能让一个受了惊女子自己一个人在这人头攒动街上鱼龙混杂的时候回宫。

虽然……菁菁的眼神黯了黯,月凤自小便与她在一起,名义上是主仆,却早亲如姐妹,一旦出了意外……但是或许这一次,也只有牺牲她了。

菁菁咬紧贝齿,使得她妍丽的面庞有那么一些狰狞,她对自己说:没错,就是这样的,成大事者怎可拘于小节?!主子,月凤回来了……一个小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还有,还有……冉相?小宫女忙不迭地点头。

菁菁如释重负地笑了:好,你现在马上到王爷那里,就说相爷有请,事态紧急,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过来!是,主子。

冉清桓一进陈雨园就看到了等在那里、刻意打扮过的菁菁,他暗自皱皱眉,瞬间已经洞悉了小女子的心思,和刚才那场莫名其妙的意外的前因后果,于是他定住脚步,远远地行礼示意,便要转身离去。

菁菁忙喊道:相爷留步!她提起裙摆追过去,步子急了,一下绊在过于冗长的裙子上,重重地摔在地上。

主子!月凤忙上前搀扶她,菁菁抬起头来,一双水目里雾气朦胧,似哀还怨地望着冉清桓。

虽然明知道这小女子是在做戏,冉清桓仍然扛不住这样潸然欲泣的眼神,他有些自嘲地想,莫非自己就是传说中有一天要死在女人手里的人?本来已经要走的男子无奈地转过身来,来到菁菁面前:蓁小主无碍吧?菁菁在月凤的搀扶下站起来,晃了晃,却又倒在月凤身上,巴掌大的小脸煞白一片,她轻轻咬着樱唇,泪水挂在长而微卷的睫毛上:疼……冉清桓看了看她的脚,说道:臣去请御医过来。

相爷……菁菁忙伸出手,拉住他的衣服,相爷,您竟是不肯听菁菁说完几句话么?小主有何指教请说,拉拉扯扯于理不合。

冉清桓轻轻拨开她,垂下眼睛,眼观鼻、鼻观口。

可是菁菁相貌骇人么?相爷都不肯正眼看我?菁菁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臣虽不敢说持身严正,礼法还是懂些的。

冉清桓口气不咸不淡。

燕祁向来民风开放,妾身愚昧,却也知道和菁菁说几句话不污了相爷的好名声。

冉清桓叹了口气:臣还是去请御医来吧,小主的脚拖久了恐怕会有伤筋骨……相爷!菁菁一把挣开月凤,身体向前扑去,冉清桓本能地接住她,只觉一股香风迎面扑过来,女子温软的身体满满地在他怀里,却让他觉得……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瞥了一眼,果然月凤已经低着头悄悄地闪到了一边,菁菁半带抽噎地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的絮絮说着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两个人的姿势就像是许久未见的情侣在偷偷幽会,这个时候,是不是捉奸的人就要出现了——王爷到——果然,一点新意都没有的桥段。

冉清桓有些冷幽默地想,实在是不能指望这打小长在深宫里、还自以为很有心计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创意。

菁菁仿佛在努力挣扎着从冉清桓怀里起来,可惜结果徒劳。

一个低沉略有些冰冷的男声自身后传来:你们在干什么?!郑越还真是入戏。

冉清桓带着有些无辜又无奈的表情回过头去,却意外地看到郑越平静的面容下快要藏不住的怒火。

咦?冉清桓眨眨眼睛,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郑越不会,当真了吧?郑越居然,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不是传说中,与王妃琴瑟和谐、恩爱得不行么?下一秒,冉清桓被一只手粗暴地拉开,他趔趄了一下,鼻子刚好重重地撞在郑越结实的肩膀上,酸得他眼泪差点流出来。

郑越有些阴沉地说道:孤的人你也敢动?好大的胆子!可不是我动她,是她动我……冉清桓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居然被郑越扣在怀里,腰上的手臂像是铁打的一般,勒得他生痛。

这又是什么情况?刚才那句话,不是跟他说的……那……什么叫做——孤的人?他顿时冷汗涔涔,刚才还抱怨过事情没有创意,这莫非就是报应?菁菁显然已经骇呆了:你、你们……蓁美人,你可知道触怒孤的后果?别以为孤不敢杀你!冉清桓一听郑越口气不对,忙打岔道:王爷你……你闭嘴!郑越瞪了他一眼,伸手扣住冉清桓的下巴,慢慢地说道:莫非你对这个贱人真的心怀爱慕不成?怀里的人大概刚才真的被撞得狠了,眼睛里还有水气,又许是过度劳累,他的脸上少了些血色,挂着淡淡的黑眼圈,明显没有弄明白状况的表情却带着清楚的不赞同,郑越看着看着,就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低下头去……一张脸突然放大,想要说话的嘴被什么东西堵住,冉清桓眼睛差点瞪出来,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却被禁锢了双臂,男人的力量大的惊人,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天才的大脑,就在这一吻落下来的瞬间黑屏死机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个人都有些气息不稳的时候,郑越才放开了冉清桓,感觉到怀里人石化了一样的僵硬,锦阳王心里泛起了几分凄凉意味,这算是,挑明了?以后在他面前,可又该要如何自处呢,以往有意无意的亲密,大概再也不复存在了吧……他挫败地想,这人果然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是,戏总归还没完。

郑越看着瘫在地上惊骇得不能言语的菁菁,目光冷厉了下来:蓁美人,你现在也该担心担心自己了。

这一句话,冉清桓的神志立刻回来了,在私,菁菁是李莫白的亲妹妹,自己曾经想过无论如何要保她一条生路,也算是报了李莫白那份自己永远也无法回应的感情,在公,西戎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南北对峙,容不得半分差错,一旦作为人质的公主出了什么状况,真的触怒了西戎,鱼死网破起来,对燕祁也实在是没好处。

他从郑越怀里挣出来,尽量淡定地说道:王爷可能有些误会,蓁小主与臣只是偶遇,因臣之故扭伤了脚,臣只是刚好扶她起来罢了,说来还是臣多有得罪。

郑越心里正乱,刚刚的盛怒被这一场事故冲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心思计较,况且冷静下来,冉清桓能想到的利害关系,他自然也清楚,此时得了台阶也就就坡下驴,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扭伤了?扭伤自有御医,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蓁美人,你近日不必在宫里闲逛,闭门思过去,孤不宣不得踏出你的寝宫一步——来人,还不带她下去?!月凤等人忙上前来架起菁菁公主离开陈雨园,顷刻间只剩下郑越和冉清桓两个人,锦阳王不自在地想要转过头去,却看见冉清桓没心没肺地皱着眉擦擦嘴:郑越你这人也老大不小的了,别老干什么没遛的事行不行,呸呸呸,还给我来法式的……也就是我,要是别人还不定想到哪去呢。

冉清桓……你真的可以去死了。

那边又语重心长地说:那丫头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她要脑子没脑子,要势力没势力,你跟她一般见识干什么,耍什么手段让她自己玩去呗,真传到王妃耳朵里,还不让你百口莫辩。

……还‘你的人’,两个大男人,真拿肉麻当有趣。

我看你是闲出毛病来了,禁军都成什么样子了,你……用不着你教训!用七窍生烟来形容郑越真是一点都不为过,他狠狠地盯了冉清桓一阵,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拂袖而去。

老天,孤前世到底做了什么孽……冉清桓一个人望着郑越离去的方向良久,满不在乎又不明所以的表情终于挂不住了,他轻轻地吁了口气,一脸的疲惫——怎么会不明白呢,又不真的是白痴,跟郑越相处这么久了,他的行为是演戏还是真心总还看得出来……但是又能怎么办呢?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同性的爱恋,何况是这样一个,几乎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兄弟、知己,再者耽于男色的,自古哪有明君?有些人注定不能随心所欲啊……他揉了揉眉心,还是离开吧,元月之争,并不只有吕延年一个人等不及,如果这次真得能赢,九州的大局就算定了,以那个人的本事,应该不需要自己什么了,诺言也算兑现了。

心里泛上一丝细细的疼痛,他努力想要忽略,胸口都发闷起来。

冉清桓摸出一颗糖,缓缓地剥开糖纸,对自己说:那时候,就离开吧。

作者有话要说:材料科学的论文,真的好去死了囧还是小说写起来省脑筋TAT四十二 谁人百年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耳边传来报丧一样的机械女声,冉清桓放下手机,有些迷茫,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向四周看看,认出这条路是从学校到家的必经路线,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在夏季的烈日下呈现出半死不活的神态。

冉清桓把手机塞进兜里,放慢了脚步沿着平日的方向走着,大脑里有瞬间的空白,接着,一些零散的画面匆匆闪过,他定住脚步:燕祁,锦阳,郑越……靠!哪个魇兽,不要命了么,敢暗算我?他习惯地向怀中摸去,可是要找的东西并不在哪里,这才想起来,所有的符咒都已经压在凤瑾那里了。

他皱了皱眉,凤瑾……手指渐渐放松下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能再见他一面,其实也不错。

打开门的时候,凤瑾正背对着他,电视里仍然是无聊的天线宝宝,传说中四岁以上儿童看不懂的片子,空气里是熟悉的香味,有种温暖的气息,温暖又美好的……冉清桓不禁弯起眼睛笑了:老头你怎么又犯白痴病了,今天厨房不营业吗?我整天吃KFC都快长出鸡翅膀来了。

凤瑾慢慢地回过头来,冉清桓触到那目光的时候不由怔在那里,换鞋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那样温柔的、哀伤的目光……美丽得惊人的男子站起来,端详他良久,绽放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冉清桓想,那是眼泪吗?都长这么大了……凤瑾声音有些哽咽,像个男子汉了,再也不是会被人认成小姑娘而追着人家打架的小毛头了。

冉清桓似乎恍然明白过来:这个梦,是你做给我的?凤瑾轻轻地搂住他,微扬起的下巴垫在他的肩上:刚见到你的时候,才那么一点大,转眼就比我还要高了……怎么还是这么瘦,日子过得辛苦吗?冉清桓想要回答他,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回抱他,再一次汲取那熟悉的怀抱里的勇气和安抚。

我的孩子,怎么看都是最好的。

凤瑾低声说,就像是叹息一样,我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诉你,可是时间不给我机会了。

你又要干什么?冉清桓声音有些嘶哑,忙咳了一声,上次是这样,上上次也是这样,当心我告你始乱终弃……凤瑾噗哧一声笑出来,放开冉清桓:怎么说话还是这么没谱没调的,多大的人了。

师父……冉清桓却像是个要不到糖的小孩子,他可怜兮兮地拉住凤瑾的袖子,清澈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恳求,可不可以不要走……凤瑾叹了口气,宠溺地抬手揉揉他的头发:你这孩子,从小就比别人多几个心眼,都这时候了,还知道利用我吃不住你这样表情的弱点。

冉清桓吐吐舌头,收回手:被你看穿了,我还以为这招百试不爽呢。

他已经冷静了下来,眼前的人已经不在尘世间了,能再见一面,不啻为恩赐了吧,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凤瑾摇摇头,拉着他进了餐厅,一桌丰盛的晚餐,还有各种各样精致的点心:饿了?吃点吧,锦阳王真是小气,都不让你吃顿饱的,看这瘦的,再晒得黑点就成非洲饥民了。

冉清桓本来欢呼一声就要往上扑,听到锦阳王三个字的时候却顿了一下:师父,郑越他……我都知道,凤瑾打断他,把他按在椅子上,又拿了双筷子塞在他手里, 可是这种事情我是不能教你什么的,清桓,不要问别人,问你的心。

冉清桓白了他一眼:问了,它说希伯来语,我听不懂。

凤瑾没有笑,注视了他一会,然后似是追忆又似是惆怅地叹道:都是注定的劫,该来的时候,谁都躲不过,只是这份情事啊,早也是恨,迟也是恨。

冉清桓想和以前一样,满不在乎地说他装大尾巴狼,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胸口微微泛出疼痛来,只能狠狠地拔一大口饭。

忽然,凤瑾抬头张望了一下窗外的天光:清桓,我可能就要走了。

唔。

冉清桓不抬头,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填着东西,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神色,食不甘味。

臭小子,什么时候不要这么嘴硬会死啊,慢点,没人跟你抢。

不留遗言吗?冉清桓含含糊糊地说。

静默了一会,凤瑾慢慢地说道:师父不敢保证这一生始终是对得起你的,以后,你会恨我也说不定……可是我是真得希望你能好好的——不管在哪里,都好好地活下去,无拘无束。

我只要你记着一句话,无论碰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要委屈自己,不要束缚自己,你好了,我也就安心了……一缕白色的光照进来,明如日光,却要纯净得多,照在凤瑾的身体上,他整个人就像是透明了一样。

他说:清桓,答应师父,你一定要好好的……然后风卷起帘子,窗台上放着的水晶相框落在地上,哗啦一声,碎成了无数片,上面美丽的男子与面容精致的孩子被分成了众多看不清的片段,冉清桓的对面,坐在座位上的人轰然倒下,光鲜的面容像是时间加速一样迅速的衰败下去,顷刻间变成一具干瘪的尸骨。

冉清桓仿佛被定格在了那一瞬间,筷子挟着菜还没有脱离盘子,一动不动,良久他才不可自已地轻轻地颤抖起来,只是,没有眼泪。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

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

世间谁是百年人……他缓缓睁开眼睛,床幔闪动,背后,冷汗已经浸湿了床单,心脏闷痛得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揪着。

冉清桓坐起来,死死地攥着胸口的衣服,觉得肩膀上被什么压着一般,连直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有的人感情表达从来就不怎么剧烈,自持到就连睡着的也一样,他不会哭,亦不会因惊吓而尖叫,只如平日一般冷静,冷静地忍耐着,反而会把噩梦做的格外完整,从开头一直读到结尾,所以伤处更痛。

这时候门被人推开,郑越走进来,笑道:坐马车竟然是比骑马还累的吗?昨天到了客栈你就睡着了,晚膳放在桌子上都没动,那么警觉的一个人,连我何时进来都不知道。

已经在去上华的路上了,他作为侍君身份,自然是和郑越住一间房的,冉清桓有些恍惚地想,一路驱车劳顿,怪不得会做梦。

怎么了?郑越有些忧心地看看他脸色,不舒服么?没有,再抬起头的时候,又是一副完美的没心没肺样,即使眼神有些空洞,也能用没睡醒混过去吧,好长时间没睡过人的觉了,一高兴落枕了。

赶紧起来,我叫人端点吃的上来,胃不好自己还不知道在意。

老大,今天让我骑马吧?免谈。

我真晕车啊……时间长了就适应了。

啊,剥削啊,虐待啊!……——但是凤瑾,你怎么可以,又在我面前死去一次,你怎么可以——宽袍的男子将加急件举过头顶:王爷过目。

吕延年从半尺高的奏折里抬起头来,揉揉眉心,伸手接过来,顺口道:平身。

宽袍人默无声息地站起来,侍立在侧。

吕延年展开密折,内容很简短:郑过麦河,方、莫、李随行,一男宠,身份不详,未见修罗,另,藤入西戎。

修罗花行踪诡秘,没见到也是正常的,但这李是?王爷过目。

宽袍男子从怀里抽出另外一叠纸,此人姓李名野,本名不见经传,因被丞相冉清桓器重而身居将位,此乃‘黑鸠’传过来的消息。

黑鸠是洪州最为权威也最为秘密的情报机关,吕延年和手下几个心腹毕生心血造就的部队之一,黑鸠里的人经过千挑万选,最严酷的竞争和淘汰后,剩下的精英都是有杀手的素质,妓女的演技,军人的力度,鸟雀般的无孔不入。

是吕延年最大的骄傲。

他细细地读了,忍不住赞叹道:此乃人才啊,郑越倒是好运气——不过那个男宠,怎么会身份不祥?孤早听说郑越除了一个王妃之外不怎么亲近女色,也是好这口的么?这……属下不敢妄言……恐怕是长途跋涉,带女人多有不便,才找了个男子吧……锦阳宫里自来是有‘君子苑’的。

他说的不错,否则九太妃也不可能短短一两天就能从王宫里筹集到那么多半男不女的衣服。

锦阳自郑微云后,宫里便设有专为男子而设立的君子苑,这些男子若为得君王宠幸,两年之后可以申请出宫,而且在宫里闲着的时候可以做些文职工作,将来出宫后也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可惜郑越对这种事情不感冒,君子苑怎么走只怕他都不甚清楚。

吕延年深思了一会儿:郑越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事……这个男子究竟什么来头?派黑鸠彻查一下。

是。

宽袍男子低着头,想要慢慢退出去。

这时候,吕延年却忽然说道:潇湘,你仍然是放不下他的吗?宽袍男子周身一震,停了很久,才一字一顿地说道:潇湘……一直当殇儿是亲生弟弟,不敢有非份之想,他已经故去几年,王爷怎么又忽地提起来?吕延年坐回到椅子上,有些疲惫地摆摆手:孤只是有点想他了……你先下去吧。

是。

冉清桓是真的怕马车,不是骗人的。

骑马的时候起码主控权还能在自己手上,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也能凭着反应快紧急应付,可是坐在车里就完全没有这种安心可控的感觉,而且马车的摇晃程度可不是现代那些四个轮子的钢铁怪物能比得上的,一开始还算新奇,时间稍长他就受不了了。

看见郑越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垫上,嘴角带着笑意,手里居然还能执一卷凝神……冉清桓怨念,此非正常人种,鉴定完毕。

所以几天后,他已经到了传说中的极限,于是这日,当车夫放好了蹬车的板凳,郑越在车上伸出手来准备拉他上去的时候,冉清桓开始扒着门做要死状。

语儿别闹,上来,我们还要赶路。

情语公子,就是冉清桓反抗无效的化名。

一句语儿别闹让他身上迅速窜起一层鸡皮疙瘩,爬到□的白皙的脖子上,郑越不小心瞥见,于是变本加厉,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语儿,乖些,上来。

——这是正当调戏。

冉清桓不动,手抓得更紧,要死的表情更加明显。

王爷,您看这……也罢,郑越想了想,不怀好意地笑笑,翻身跳下车来,给孤牵匹温顺点的马过来。

冉清桓长吁了一口气,谁知道接着就双脚离了地,整个人被郑越打横抱起来,那个被他迟钝反映气得七窍生烟的小心眼王爷正想尽办法报复回来:偶尔也让世人见识一下我们锦阳的美人。

郑越……你大爷!是车里摇晃得要散架还是丢人丢到大街上——这个故事反映了经济学第一条原理:人们面临权衡取舍。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了……莫非我就是传说中的白痴囧——四十三 刮骨疗毒车上点了香,味道清淡,但是有安神的功效,为了缓解那享不得福的人的不适,郑越叫人将车中的靠垫等又加厚了一层,冉清桓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实在睡不着了就闭目养神。

郑越有时候看着他的样子会觉得很神奇,这样的一个人,干干净净的外表,清澈见底的眼神,对自己人说话的时候通常都是字面意思,极少拐弯抹角,甚至有点不拘小节,怎么会有多么深沉的城府和心思呢?而在外,却偏偏有着神鬼莫测的名声。

他这样子,到了上华,恐怕就算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他就是冉清桓,也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吧。

郑越慢慢地翻着手上的折子,有明奏的,也有密折,锦阳王虽然人已经不在,但是燕祁的大小事务,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

冉清桓才起来喝了两口清茶,这会儿郑越知道他醒着,饶有兴致地说道:你怎么突然对禁军发难起来?冉清桓闻言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道:这可冤枉,朝中上下谁不知道我是老好人一个,就算是推行新政策也是手段尽量潜移默化,以免伤筋动骨,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对禁军发难?郑越把手里的折子丢在他身上,笑道:少给我装,你此番把方若蓠调出禁军大营,可不就是为了方便动手,这次只怕不只是整顿禁军那么简单吧?想拿谁开刀了?冉清桓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略微直起腰,一目十行地扫过郑越丢过来的折子,无奈道:这样的东西你那里积压了一打了吧——两个年轻人,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他身上穿着宝蓝的真丝长袍,上面以银线绣了无数繁复花纹,加上本就长得清秀精致,整个人就像是个精精巧巧的蜡人,此刻微微皱着的眉目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落拓气,说着老气横秋的话,郑越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来。

冉清桓瞥了他一眼,立刻明白他笑的是什么,颇有些不耐烦的把过长的袖子卷起来,低声抱怨道:不知道可晴姐哪弄来的,穿在身上跟鼻涕似的。

郑越无语,果然,再有美感的东西到了他嘴里也好不了。

他咳了一声,指了指旁边堆得很高的一摞折子:今天看见的就已经这么多了。

这些折子都是参两个人的,一个叫做容建业,一个叫做孟岩。

是燕祁开了恩科第一届的状元和榜眼,锦阳王钦点的。

那孟岩原是有些武艺的,是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兼修的人才,此番锦阳王离都,带走了禁军统领明月将军,之后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就是命孟岩暂时约束禁军,容建业为副手。

而这个看起来很馊的主意,正是冉清桓撺掇的。

郑越知道他什么意思,也便随他。

科举这个概念是冉清桓带来的,九国中本来是没有这个先例,官员出任一般是有人引荐或者家族世袭,李野便是在冉清桓的引荐下被提拔的例子。

此举出台时,锦阳王也是力排众议,那些自认出身高贵的官僚们,谁愿意和原本被他们视作下等人的平头百姓们同朝为官呢?正因为这样,这些新人才更能看出繁华的燕祁官场中藏污纳垢的一面,冉清桓已经摆好了阵势,借着这外忧当口,要在锦阳的朝堂之上重新洗牌——郑越心里不能不说有些庆幸,这个外热内冷的人,放下他的八面玲珑,终于肯站出来做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了,是不是就表示他已经把燕祁当成自己的家了?可是冉清桓终究是冉清桓,在怎么山雨欲来,也不会自己出面为天下先——郑越摇摇头:禁军与大营中官兵不同,大多是世家子弟,当中种种关系盘根错杂,你让两个愣头青进去搅和,也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事端。

冉清桓嘴里含了颗糖,有些含糊地说:不是有你在呢么,平衡之术早就被你信手拈来了,兵来将挡,别说你没有自己的打算。

郑越随手拿了本折子卷起来轻轻地敲了他一下:你倒会寻清闲,明明你才是始作俑者,让这两个人给你在前面当枪使,后边又让我善后。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收了嬉笑,正色下来,清桓,你不在相府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觉得,你变得不同了些?锦阳王向来行事滴水不漏,加之有鬼灵宫在手,几乎没有他的鸽子飞不进的地方,唯独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可不敢看得太紧,这个人有时候虽然迟钝得让他想杀人,可是在其他方面,其心机与敏锐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是堂堂锦阳王也吃不准的,而且冉清桓到锦阳将近五年来似乎从未完全放下过心防,最近总算是有些松动,郑越可不敢冒着再度被他疏离的危险在相府安插探子,就算是管家郑泰,也不过是他不放心冉清桓身体而放下的老太医,除了日常琐事,旁的亦不过问。

冉清桓被他问起,忽然叹了口气,有些出神: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郑越几乎被他这句话说的愣住了,眼前的人忽然没了以往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吊儿郎当,被九太妃妙手刻意修饰后几近娟秀的容颜上忽地染上了沉痛颜色,我在落雪关的时候,是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战场,其实心里没有表现得那么淡定……郑越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等着这个人难得地敞开一次胸怀。

我听到有人说‘和落雪关共存亡’,那些刀剑的争锋其实一点都不好看,简洁,直白,带着生死不吝的疯狂,人不成人,魔不成魔,漫天冤魂,血洗孤城——有一个女子忽然对我扑过来,口中叫嚣着要杀了我,眸子里满满的全都是彻骨的恨意,后来他被玉瑛一枪穿了,便大睁着双眼不肯瞑目,怀里滚出一双手工的鞋,她望着那双鞋,就那么不动了……冉清桓闭上眼睛,口气淡的就像是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故事,不徐不急,却带着某种仿佛被压抑了很久的深沉的伤痛,我想那双鞋的真正主人,可能已经被我害死了,所以悄悄把它拾起来,一直留在相府,时常看看,就不会忘了身上的罪孽。

清桓,别说了。

郑越几乎想把他抱在怀里,再不让他受半分外界的伤害,可是,想起自己终究是没有这个权利的,心里便凄凉起来。

冉清桓依言闭嘴,脑子里回响地都是李婶靠在他怀里,目光呆滞地絮絮着说我可不能活了的样子,以前读楚辞的时候年纪尚幼,只是觉得拗口艰涩,不能懂三闾大夫的沉重,却在那失去了唯一的依靠的女子嘶声痛哭时,骤然懂得了。

长太息以掩涕兮……被人传颂得烂了的一句话,自己居然有机会体会到了这样的切肤之痛,何其幸哉?!何其,不幸也!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又是清明一片:蓠丫头不适合统领禁军,你把这块玉放错了地方。

怎么说?郑越压下心思。

这丫头将门之后,武艺不用说,更要紧的是她天生有一份对战局的敏锐,你把她放在锦阳的尺寸之地,实在是屈了她了。

禁军是锦阳最后一道屏障,关系重大,谁来统领,可都不能说是屈才吧?你听我说完,冉清桓替自己斟了杯水,浅浅地啜了一口,蓠丫头确实才华横溢,可只是战场上的才华,就为人处世,她还嫩了些。

哦?郑越挑挑眉,若蓠人是年轻了些,可是那孟岩二人初入官场,便不嫩了么?蓠丫头世家之后,懂得多了些,自然顾虑也就颇多,她治军颇有不严可不是因为她自己没有名将之风,恰恰是因为她自小耳濡目染,知道了太多锦阳各大世家里盘根错节的事情,才不得不平衡之,反而不若那两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敢放开手脚。

可惜这两个人才被你利用,此番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郑越故意叹了口气,燕祁平稳下隐藏的种种弊端他自然是看得明白的,这回两个人又一次的不谋而合,郑越天生王者的气魄显露无遗,此刻天下皆动荡不已,除了他,又有谁敢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刮骨疗毒?郑越看得分明,这是一次冒险,但是无疑也是个大好的契机,自古鱼米之地奢靡过度,若为国都,少有长久,当然不是风水不好,而是上位者自以为太平盛世时间长了,大多贪图安逸,反而不若那些蛮荒之地发奋图强。

燕祁早有燕祁自己的弊病,可是多少有些积重难返。

而这一次,若是不能趁乱将这些大小势力彻底肃清整顿一番,只怕将来就算是燕祁真的得了天下,也不得安宁,难以长久。

冉清桓没正人型地笑笑:怎么可能,我可是爱才如命,就算你不要他们了,不是还有我接着呢么?见他放松下来,郑越也没有那么忧心了,轻轻地笑笑,便低头继续翻着折子,剔除了多本义愤填膺地控诉折之后,郑越意外地在其中发现了一封黑色的信札,上面有鬼灵宫记号,他心里一动,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拆开来才看了两行,脸色便黑了下来。

冉清桓有点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虽然已经知道鬼灵宫的存在,但毕竟是郑越亲自控制的秘密组织,即使心里好奇,也一直不便打听,眼见郑越明显发怒的征兆,他开始回想近来已经发生或者预料中要发生的事,突然心里一动,莫非……郑越额上青筋爆出,一掌打在两人中间的小几上,可怜明显价格不菲的水晶小几被他硬生生地拍出了一道数寸深的裂痕,锦阳王狠狠地盯着对面的人:好、好、好,冉清桓,你连我都算计——作者有话要说:经过了将近一个星期半死不活地混图书馆的经历,我觉得我已经对数分、物理、工业工程、VB产生了微妙的感情……真是冤孽啊囧四十四 暗渡陈仓这下冉清桓是真的愣了,他迟疑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无辜一点:我做了什么?郑越的目光中几乎冒出火来,缓缓地把信札展开在冉清桓面前,修长的手有些颤抖,漆黑的信札上一行血红的字迹:事败,为西戎镇国将军倪鞠所救。

冉清桓心里暗暗叫苦,迅速回想前前后后的一系列安排,完全想不出有什么证据是指向自己的,怎么会这么快就东窗事发——仅凭一行字,他怎么可能就能知道幕后的主使是自己?冉清桓决定装傻到底,死不认账:什么事败?倪鞠跟我有什么关系?事情是这样的——腊月二十三。

相爷找环儿?环儿被叫到书房的时候心里多少是有些忐忑的,这个数日不归的主子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可是连最富有经验的郑管家都看不透这个一脸漫不经心的人,他好像什么事情都不关心,却偏偏什么都知道——冉清桓正心不在焉地翻着市井上流传的一本关于锦阳的风物志,眉头微微地皱着,不知道被什么困扰着,手边的一杯茶水已经冷却下来,不再冒热气,像是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

听到声音,他抬头笑了笑,指着旁边的一张椅子:坐啊。

环儿犹豫了一下,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依言坐下,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

冉清桓有些委屈:环儿,你怎么每次跟我说话的时候都紧张兮兮的,是不是我真得很吓人啊?啊,奴婢……奴婢……环儿的脸又红了,小手把衣边绞得皱成了一团。

冉清桓忍不住摇摇头,轻轻地晃着杯子里的冷茶:所以我真想不出,为什么偏偏你会是李莫白放在宫里的钉子——他淡淡地盯着女孩,没有咄咄逼人的神色,却让被盯着的人有种想要逃开的冲动,而且至今没有被那个自称明察秋毫的锦阳王发现。

不亚于晴天霹雳。

环儿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血色全褪。

冉清桓摸摸鼻子,看着惊骇得面无人色的环儿,有点尴尬,把一个纯洁的小女孩逼到这种程度,真不是绅士应有的作为,但是眼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轻咳了一声: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李莫白在事发前,由于某些原因,突然割断了和你的全部联系。

前些时候,我在大概查了一下因为李莫白一案受到牵连的人,发现了一个漏洞。

环儿的嘴唇有些哆嗦,她用力抿了一下:什、什么漏洞?关于一份伪旨,是以九太妃的名义下达的,但是那些人中,似乎并没有谁有能拿得到九太妃印的机会。

伪旨的事情是李莫白亲口告诉他的,估计也是一时口快,肉体已经不在,放松了心事的缘故,环儿的存在如果连郑越也不知道的话,那么应该就是一个原因——只有李莫白本人和这个小姑娘接触过,并且尽可能地销毁了和她有关的东西。

看了看梨花带雨的环儿,冉清桓其实很理解李莫白想要保全她的想法。

而那个时候,我发现了当时九太妃寝宫里的侍女,有一个竟然是我认识的,而且这个人试图几次三番地唤起我对蓁美人,也就是菁菁公主的注意。

我没有……那天你拿了点心里面的字给我看,告诉我说蓁美人或许是有事想要传达给我什么信息,冉清桓皱着眉喝了口凉茶,里面有字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但是为了不惹麻烦,一直没理会,而且为了怕别的有心人看出来,她每次送来的东西我都特意拿来大家分,每个人只能拿到一两块,各地民间都有往精致的点心上做上些吉利话的风俗,正常情况下即使被人看到里面的字迹,也不会太在意——环儿,你是怎么从一个字里分析出她有什么消息要传达的?相府正是那个灯影里最安全的地方,也难怪你能联系上她。

我……环儿要哭出来了,单薄的身体像是秋天的落叶一般抖起来,我……冉清桓叹了口气,走过去掏出一块手帕给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我既然对你说出这番话来,就不会把你怎么样,也不会告诉别人——皊卿他始终是我的朋友,然而各为其主,纵然兵戎相见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环儿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冉清桓柔声说:他在最后关头毁去跟你有关的全部东西,自是不想连累你的,这一番苦心,要好好珍惜,环儿,这些事情不适合你。

莫白殿下他对我有恩……我不能……我不能……真是个傻丫头,哎哎,别咬嘴唇了,都咬出血了——你这样不是在帮她,是害她,懂吗?环儿抽噎着,睁大了眼睛望着冉清桓。

菁菁公主这些事情做得太孩子气了,今天……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我恐怕王爷已经对她动了杀意。

环儿一把拉住冉清桓的袖子,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相爷,相爷,你救救她吧,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莫白殿下跟我说过,他自小就和这个妹妹最是亲近,公主要是出了事,环儿将来下了地下也没脸见殿下……相爷,环儿求求你了,让环儿做什么都行,求求你了……冉清桓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起来,环儿像是挂在他身上一样,哭得喘不上气来,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两句话,他有点后悔用和大人说话的方式揭穿她的小把戏,世界上有一种人总能激起别人最大的保护欲,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能那么无辜又单纯,冉清桓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她:救她救她,不救她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不哭了,你看脸都花了……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可以给冉清桓哄孩子,郑越动手向来雷厉风行,冉清桓等她稍稍平静了一些之后就直奔主题:听我说环儿,菁菁公主是西戎的人质,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死在锦阳,但是郑越会有很多虽然吊着她的命,却让她再也无法讲话的法子——这么说你明白么?环儿点点头,红红的眼睛像只小兔子。

好,我知道你有办法联系她,并且她愿意相信你,是吗?公主她……对我也很好……冉清桓嗯了一声,虽然明白菁菁那丫头可能多半是出于想利用环儿的心理:那么我托你一件事情,从今天开始,一直到我说可以了为止,菁菁的饮食由你亲自准备送过去,偷偷地把膳房呈上来的换掉,同时留心一下,如果她寝宫里有任何新置的东西,都要告诉我,能做到么?能。

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一旦被王爷知道,虽说他不至于当面跟我翻脸,但是你的安全……环儿不怕,相爷,环儿一定能做好!这件事情结束以后,就忘了这一切,不要再掺和进来,这也是莫白的愿望,好么?环儿看着他,又有些哽咽:相爷大恩……事成再说,快去吧。

而十天之内,又有另外几个人悄悄潜入了锦阳。

倪鞠一到锦阳境内就被神秘人引致一处青楼,穿过了无数寻欢客们和莺莺燕燕的纠缠,他到了一间屋子,没有点灯的屋子,有一个人坐在窗边,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剪影。

尊者,人带到了。

辛苦了。

那个人的声音倪鞠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干净之极的声音,不紧不慢的语调,带他来的人恭恭敬敬地对那影子鞠了一躬,瞬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就在倪鞠眼前活生生地消失不见了。

久经沙场的将军也呆住了。

忽然,屋子里亮起一抹微光,倪鞠回过神来,那原本静坐在窗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点亮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俊美,却长了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倪鞠忍不住失声道:冉相爷!冉清桓笑了笑,指指油灯:这东西太呛了,我一般不喜欢点。

最后一刻的时候,西戎丢盔卸甲、兵败如山倒,昔日的镇国将军背负了一个国家的耻辱,双手向敌将奉上帅印,上交兵权,那个时候,高高在上接过帅印的那双手,似乎还不像眼前的年轻人那么苍白而稳定,神色也多了些锐利跋扈,不像现在,深沉得几乎毫无破绽。

冉清桓亲手斟上茶水:倪将军不要多礼,请坐。

——这个男子,如果不是因为燕祁的入侵,恐怕已经是菁菁公主的丈夫。

倪鞠有些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他是接到有人密报,说有人意图害菁菁公主性命,还拿了她的贴身荷包和私印做信物向他求救,虽然菁菁对他无意,但倪鞠确实是一直放不下这个任情任性的女子,当即只带了几个亲信,快马加鞭地偷偷潜入燕祁,却没想到像他密报的人竟然是堂堂燕祁丞相冉清桓!贴身荷包和私印自然是冉清桓让环儿要出来的,这一回,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救菁菁的那么简单——燕祁在西戎根基未稳,一旦洪州动了歪点子,使得那边后院起火,实力如郑越亦不免捉襟见肘,他需要一个人,真真正正在西戎有影响有实力的人,坚定地站在他们这边,而此次的意外,刚好就是个契机。

况且救菁菁,他自然是不方便亲自出手,这样一来,既能救人,又能在西戎加一道大大的保险,而且……说不定还有别的意外收获。

相爷为什么会……冉清桓摆摆手:这件事情王爷也是暗自恩准的。

郑王爷?!倪鞠想不通郑越锦阳王为什么要给自己戴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末将只听说有人欲加害公主……冉清桓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王爷和我,其实并不像外人看的那么随心所欲,锦阳……有些话我不方便说,倪将军想想便明白,后宫向来是什么样的地方,有多少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拼命想把自家女儿往里面塞,加之王爷年纪已经不算小,却只娶了王妃和公主两个人,眼下我们恐怕要离开燕祁一段时间,有些人……唉,不提也罢。

倪鞠心中凛然,冉清桓手段诡谲之处他在战场上是亲自领教过的,竟然发出这样的叹息,可见麻烦不算小。

但是王妃……王妃现在身怀六甲,想动她的人要先掂量掂量,再者公主的脾气将军应该多少了解一些,实在是有些不通世故,这样下去,恐怕长久不了啊。

冉清桓抬眼看了倪鞠一眼,见他还是面带疑惑,将信将疑,决定再加些料,其实我与莫白算是至交了,我又怎能忍心看她……相爷与殿下?冉清桓闭上眼睛,有些沉痛地点点头——皊卿,原谅我现在还在利用你的名字——可惜乱世之中,身不由己,只恨这般造化!倪鞠的眼睛有些红,思量了一下,他又问道:但是王爷又怎么可能……王爷与公主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冉清桓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眼下的局势,还有需要多加仰仗将军的地方……倪鞠苦笑:败兵之人,兵权都已交给了相爷,承王爷高看了。

将军不必自谦,就凭将军在西戎的威望,只怕就算是我拿了帅印也不一定真的能有什么用。

冉清桓淡淡地提醒他,不过是个形式罢了。

倪鞠无从反驳,这样一来,郑越的目的就很有道理了,一个女人,一个国家,谁都分得清孰轻孰重。

冉清桓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上,知道这个谨慎的男人应该已经差不多被说动了。

这就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效果了。

作者有话要说:咬牙切齿中,离胜利会师陕北还有一个星期四十五 私下交易冉清桓曾经从凤瑾那里学过一些药学,可惜终究不是这行的人,只有三分钟的热度,因而只得了一些毒物的皮毛,环儿把偷偷换出来的饭食给他看了,检验过后,他虽然说不出具体郑越用了什么药,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样的成分和剂量不会致命,只是一段时间后让人慢慢地衰弱,直至神志不清。

虽然如此,冉清桓却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药在发作初期都是会有一些其他症状的,大多就是类似伤风感冒一类的,于是他在环儿送去的饭食里加了一些会让人有些不适却又不真正伤及身体的东西,只要菁菁出现了应该出现的症状,那些暗地里的影子说不定就会放松警惕,那么就是机会!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让菁菁公主和倪鞠感恩戴德地离开锦阳了。

郑越麾下有一个特殊的部门,叫做礼司,和礼部可是不一样,这个神秘的部门的存在,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职能就是确保每一个在郑越眼前晃的人的身份都没有疑点,时期敏感,容不得半分失误——而这一日,礼司秘密截获了一个消息和一封信。

消息是,西戎原镇国大将军倪鞠潜入境内。

信,是蓁美人的亲笔信,言辞暧昧,甚至包括了锦阳王的一些起居习惯,还透露出那么一点企图分化郑越和冉清桓的阴谋计划。

这事件非同小可,仅凭这一封信和真假难辨的消息,好像什么都很明显了,却又什么都说明不了,偏偏调查了许久,再没有什么别的进展,正自尴尬的时候,冉清桓的密信到了。

在燕祁官场,有个人是万万得罪不得的,正是这个丞相大人,且不说此人与锦阳王的感情很不一般,让称孤道寡的锦阳王平辈论交,大有平分天下之意,便是单以他城府手腕就叫人念之生寒。

他于战场上瞬息万变,思虑缜密之极,偏偏又能手段百出,胆大包天,在朝中他上下打点、左右逢源,做事圆滑为人低调,然而诸多事端却又都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礼司长姚景源不能不说是久经沉浮的老狐狸了,却不敢说一声识得此人。

所以他接到冉清桓的信的时候头大了一圈。

冉清桓极少说话这么义正言辞,从为臣之道扯到自古而来的活水红颜,言将尽,姚景源总算是看出了点意思:感情冉相爷这旁敲侧击的说了半天,就是在指责这个蓁美人啊。

进宫第三天便有幸侍寝,又有传言说王爷夜夜流连于其寝宫,甚至因为她竟然和相爷有失和之嫌,加之其背景身份,果然非同一般……不要问姚景源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他做为礼司的统领,郑越的官方耳目,自然是情报专家——除了有些具体的事情知道的不是很清楚,比如郑越一怒不是君臣失和,而完全是因为妒夫犯病。

再看,冉清桓细细列举了蓁美人的几宗罪过,什么狐媚惑主之类的当然是屁话,然而直接把他的目光吸引过去的一句话却是:勾结西戎余孽,妄图谋反不轨!姚景源汗下来了,这事情可太巧了些,冉清桓所述竟与疑是蓁美人密信里的内容八九不离十。

姚景源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圈套,但是谁下的套?这……看起来显然应该是冉清桓,只是冉清桓堂堂丞相之尊,干嘛跟个小丫头过不去?而且还是这么急躁甚至有点气急败坏的陷害,怎们看都有失丞相大人的水准啊。

狐媚惑主……姚景源忽然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字,狐媚惑主……呀!他一拍脑门,暗责自己怎早没有想到,普通的君臣,就算是感情好,可也没有到这种毫无嫌隙的地步的,以冉清桓之才,纵然是深明大义的千古名君,又有谁敢这么毫无顾虑地相信?而像冉清桓这样的人,若是想要大逆不道逐鹿问鼎,对手即使是锦阳王郑越,只怕将来鹿死谁手也未可知吧?由于礼司和暗使樱飔多少是有联系的,樱飔前一段时间说过一些意韵含糊的话,仔细想来,大有深意,还有大将军余彻,留宿相府才两夜便被锦阳王赐婚的事情……姚景源苦笑,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怎么自己本本分分地做官,就被扯到这些上位者争风吃醋里了呢?怎么办?怎么办——关于这个问题,冉清桓在信里明确地给了他答案,暗杀。

礼司确实做过这种勾当,但是不代表他姚景源喜欢当杀手组织的老大,何况他并不知道王爷的真正意图。

可是这件事情偏偏还没办法跟郑越请示,你怎么说?老大,丞相大人在吃你小老婆的醋,居然放下身段要去搞后宫那一套?这太扯淡了。

你知道人家领导心里是怎么想的,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何况那个人还是站在政局核心的丞相?可是姚景源心里也清楚,眼下这当口上,冉清桓是绝对得罪不得的,谋反的事情虽然没烟儿,但是大人物已经张了嘴,你怎么回复?证据不足?大人你判断失误?你敢当面指责传说中的九国第一人头脑发昏?他这次头脑发昏,一个不留神,人家下次要整倒你一个小小礼司统领可就不昏了。

那么照冉清桓的吩咐做?那绝对是脑袋让驴给踢了,以蓁美人的娘家身份之敏感,郑越态度之暧昧不明,你不分青红皂白,仅凭一封不知真假的书信就把人一刀喀嚓了……脑袋切下来容易,可就长不上去了。

可怜姚景源岁数也不小了,愣是让冉清桓一封信折腾得一宿没睡好觉。

说也奇怪,宫里消息,自郑越一行出发赴上华之约后,蓁美人居然就一病不起,数太医会诊都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然在姚景源看来,这也是比较扯淡的,如果太医都那么无能,也就早就不用再锦阳王宫里混了,那眼看着年轻轻的人一天一天地就病病歪歪下去,太医又怎么都束手无策呢?只有一个解释,这病是人为的,能无缘无故地让宫里人生病,还封住众太医的嘴,这事情,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看来丞相大人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精神,这次是一定要治蓁美人于死地了。

姚景源心里大致有了计较。

而同时,在宫里,郑越一离开锦阳就解除了菁菁的软禁,对一个从此将要失去神志的人,还浪费什么人力物力?那些暗里监视着她的影子,在她的病不负众望地一日重上一日的时候,也不免放松了些。

这时候,环儿把倪鞠到达的消息传了进去,而菁菁决定在她的帮助下出宫,见这昔日的故人一面。

礼司不巧得到了这个消息——或者说,又是某人别有用心地让他们知道的。

姚景源大惊失色地发现,无论是倪鞠入境,还是菁菁通敌的消息,竟然都不是凭空捏造的,至此,冉清桓的用意和动机越发扑朔迷离起来,不巧的是,这位始作俑者已经闭门谢客,连大营的人见一面都困难得很,他去求见了三次,都被人拒之门外——这是必然的,因为冉清桓正顶着九太妃亲自动手易容的一张脸,在郑越的马车上,奔上华而去。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可是事实证明,姚景源在这么一个敏感的位子上做了这么多年,其种种手段也不是白给的,他当机立断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劫杀蓁美人,当然,并不能真的出人命,然后致信冉清桓,简而言之就是说,您老交待的事,小的都做到了,可是谁知道好容易有个机会,当天蓁美人还和倪鞠在一起,西戎的镇国将军总不是等闲之辈吧,这这这……失手一次,似乎也没什么,毕竟礼司是情报机构,不是杀手组织啊。

但事情发生的时候有了一点变化,就是礼司的鸽子们飞到的时候,没有看见倪鞠,只有蓁美人和几个柔弱的侍女……刺客们一时不知所措,怎么办?倪鞠在的话还好找借口,但是现在倪鞠不在,总不好说堂堂礼司数名高手不敌几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吧?可是事到如今,气势汹汹地杀到了,总不能再撤了,硬着头皮上吧,反正冉大人最近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就说倪鞠在,他也不一定就知道这个小小的时间差意外,然而正当刺客们骑虎难下的时候,一小撮禁军解决了他们的困扰。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巧,禁军怎么会突然过来,而更巧的是,蓁美人身边的一个小侍女鬼使神差地随身带了能证明菁菁身份的东西。

这可来得太好了,刺客们交手不久便装作不敌溃逃,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虽然事情有波折,但结果总归是一样的,好,这下老大可以跟相爷交待了,自己也就可以和老大交待了。

姚景源却没有这么天真,大凡这种老狐狸,其实都是不大相信偶然的,从无数经验可知,所有的偶然背后,都有着复杂的必然因果,那一小撮禁军的出现,让他久久不能释怀,然而也只是不能释怀而已,他并没能相通这必然究竟是什么,且对于他来说,确实结果是一样的。

直到很久之后,姚景源才知道自己被丞相大人利用了个透。

——对于礼司来说,事情的结果就过去了,但是对于菁菁来说,她得到了一个信息,就是有人想要她的命,而这个人,似乎并不是郑越。

因为不管怎么说,最后是禁军救了她的命,而郑越此时从种种迹象来开,似乎已经把她忘了。

所以倪鞠闯宫的结果十分的顺利,在经历了一番生死浩劫后被吓傻了的菁菁乖乖地跟着他走了,月凤自告奋勇地留下来充数——反正倪鞠说是郑越放了菁菁的,唯一一个会知道这个宫里住着的是否正主的人都默许了,留下来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真能再见那人一面,死也无憾了。

至此,冉清桓所有的计划成功,倪鞠临走的时候许下了他要的诺言——南北交战的关键时期,尽其所能稳住西戎军。

有的时候,了解了一个人以后,你只要做出合适的举动,他自然会按着你的剧本演下去,许久之后姚景源明白了真相以后,不由感叹:这样的人,栽在他手里,终究不算冤枉了。

但是这个计划中有一点很重要的地方,就是冉清桓此时已经知道了前一段时间樱飔暧昧的眼光和余彻莫名其妙的借宿,以及方若蓠话说了一半又吞回去的后半句是什么,并借这些成功地误导了身为八卦之王的姚统领,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所以虽然整个心思都是为燕祁牟利,面对郑越的怒火,说不心虚是不可能的。

郑越以恨不得吃了他的表情昭然了一句话:小样儿的,跟我来这套。

冉清桓装了三分钟之后,终于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和郑越越来越臭的脸,双手投降,采取积极主动承认错误的态度:好吧,我承认,郑越,我错了,真的错了……王爷示下。

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声音的来源是车顶,不由感慨,鬼灵宫的人果然是行踪诡秘。

郑越冷哼了一声,想了想,沉声吩咐道:分两批人,一批追杀二人一直到西戎境内,但不要至命,另一批人持孤令牌前往护送。

是。

冉清桓笑了,果然郑越还是能心领神会的:所以说么,这样的收益不比你直接杀了她大么——不过,你怎么知道是我干的?郑越脸色却没有缓和的迹象,冷冷地看着他说:除了你,还有谁能不动声色地连绕这么大个圈子,卷进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偏偏还让他们自认为自己选了最聪明的做法?除了你,现在还有谁会为了后方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交易?除了你,还有谁这么大胆敢私通外人放走后妃?李菁菁好本事啊,竟能让你为她这么大费心机,逼得我还不得不派人护送!说到前面几句的时候,冉清桓对郑越反映之快,知他之深还是佩服得连连点头的,直到最后一句,他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脸色仍然这么臭……竟然还是因为……吃醋?头在隐隐作痛,又想吃糖了,他伸手一摸,却无奈地发现原本打算吃到下次下车打尖的糖居然没有了,果然坐马车是比较耗费体力的一个活动。

车里的温度快降到冰点了。

冉清桓有些尴尬地润了下嘴唇,开始拿出小学时候写检查的功底,诚恳地说:郑越,我这次真错了,下不为例……这么大的事,不该不跟你商量,可是她不是不懂事,一时惹着你了么,当时马上要离开,一时心急……是啊,郑越凉飕飕的说,唯恐我对她怎么样。

这人怎么就说不通了,冉清桓发现不可理喻的郑越原来是最不好对付的,他一时口快,说了句差点让自己咬了舌头的话:你连药都下好了,可不就是想对她怎么样么?中央空调开了。

郑越怒极反笑:好,好,做的真好,果然是神机妙算的冉大人。

完了,捅了马蜂窝了。

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传说中算无遗策的冉清桓毕竟不是神,偶尔也是会出昏招的。

三十六计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冉清桓一时没理出头绪,大概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糖分,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他决定不想了,一一实验吧,可惜他说破大天儿来,郑越就是打定主意不理会,最后连不入流的苦肉计都上了:郑越,我不舒服,让车停一下吧。

郑越抬头瞟了他一眼,继续做面瘫状看奏折。

得,这回就差美人计了。

要么怎么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呢。

冉清桓说得口干舌燥,脑子里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决定先休息一会儿,养足了精神再打这碉堡,便闭目养起神来。

然而闭上眼睛的瞬间,一种特别的感觉忽然刺激了他一下,很难描述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脑子里的噪音突然停止了,飞驰的马车声,前后的马蹄声,马上人的交谈,甚至扬起的尘土,不远处密林里风吹枯枝、乌鸦呼啸的声音都清晰入耳,就像整个人已经和周遭融为一体——这样的感觉对冉清桓来说并不陌生,身为天命师,有操纵自然万灵之能,感官当然超人的敏锐,可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猛的睁开眼睛,一切又恢复了,依旧是晃来晃去的马车带给他的晕眩和恶心,耳鸣的噪音似乎更严重了些,视力也模糊起来,冉清桓想起了不久前的梦境,蓦地明白了身体一系列不正常的原因。

诺言,既是契约,天下没有平定,契约没有兑现,他身上凤瑾的封印就永远不会消除——除非,凤瑾已经形神俱灭,魂飞魄散。

在那个梦里,昔日光鲜美丽的人,变成一堆枯骨,倒在他面前。

现在看来,封印的力量并非一下全无,而是在一点一点消失……就是说,有什么东西,在蚕食着凤瑾那不能安息的灵魂,连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封印都快要维持不住!这才是原因,这才是原因,天命师与万物相知相连,然而一旦这种灵识被封,凡胎肉体无法承受巨大的精神能量,所以凤瑾在封印的同时,自然也加了特殊的保护给他,现在,法力没有恢复,而那种保护越来越淡去,所以才会有身体一系列不明原因的衰弱。

可是凤瑾,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话都不能和我说清楚?他不禁心乱如麻,见鬼,糖没有了……怎么苦肉计就成了真的呢?郑越很快发现了冉清桓的异状,他有些试探地说了一句:都玩过一次的把戏就别再玩了。

按理说这时候冉清桓应该做个鬼脸爬起来准备新一轮的狡辩,可是这个人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眉头紧锁,呼吸越来越急促。

清桓?郑越放下折子,伸手拉过他的脉,一探心里就沉下去了。

停车!太医呢?!大队人马因为这场事故停下来了,太医战战兢兢地切脉就切了半天,差点被锦阳王瞪穿了,最后终于憋出一句:这……公子他心力衰弱,恐是有心事郁结,加之昼夜兼程劳碌过度、饮食不调……可不么,正常人的偶尔低血糖症状,可不就是劳碌过度、营养不良引起的。

反正有什么毛病看不出来,这么说总归是没错:宜好好调养……郑越火了,发工资养你们干什么的,看个病都看不到点子上。

这时候冉清桓轻轻地拉了他袖子一下:给我碗浓糖水……浓糖水?郑越一愣,樱飔已经不知道从哪里端着一碗糖水飞奔过来了。

糖水,慢点,狐狸这毛病有一阵子了。

郑越小心地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口一口地喂他: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不告诉我?樱飔惊诧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郑越——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变的锦阳王说话居然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

清桓,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李野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两个人,见樱飔退过来,小声问道:相……公子无碍吧?樱飔摇摇头:我也不是大夫,他自己反正是不在意。

女孩偏头瞄了一眼李野,见他神色古怪地望着郑越紧紧搂着冉清桓的手,便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叹了口气,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李野忽然无奈地笑笑,也摇摇头:落花何止有意,流水也未必无情……只是,这两个人的话,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的。

绝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上凌晨两点在火车上写的,大家凑合看吧^^四十六 渐入縠中小小的风波就这样被乌龙过去了,虽然冉清桓一再保证这种状况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没事了,但郑越明显不放心,以至于把他当成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一般,除了吃饭穿衣服上厕所,几乎事事代劳。

比如,冉清桓觉得有些口干,才轻轻地舔了下嘴唇,用目光四下找杯子,郑越一杯水已经递到眼前了,当然明显不是白开水,不知道他里面加了什么补药,连温度居然都是适宜的;再比如,冉清桓窝在一个地方看东西,时间久了肩背有些酸痛,才要伸个懒腰动一动,背后已经被人塞了个软软的枕头,一双手时轻时重地帮他按摩起来……冉清桓自称是个吃炸酱面的肚子,消化不了山珍海味,一边骂自己犯贱经不起别人伺候,一边觉得精神压力很大,他无比哀怨地看着郑越,指着自己的脸说:我看起来就那么像要死的人?郑越手一哆嗦,一把掩了他的口:再说不吉利的话,我揍你信不信?!他的眼神极其认真,认真得叫冉清桓居然有些无所适从,郑越忽然轻轻地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瘦骨嶙峋的肩窝上,良久,才闷闷地说:清桓,你要好好的……不久以前,有个什么人,也用诀别的语气说过一样的话,清桓,你要好好的。

冉清桓叹了口气,拍拍郑越的后背:不会了,我不胡说八道了还不行吗,我这不是吃苦受累的命,受不惯你这套么?为了燕祁把好好的人折腾成这样,我心疼内疚有什么错?冉清桓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春风化雨仁爱勤勉笑里藏刀的锦阳王居然一副耍赖相,这这这可比哈雷彗星还罕见,要是拍下来拿出去卖,不知道能到什么价钱。

郑越轻轻地弹了他一下——明显就没想好事的表情。

冉清桓有些不自在的稍稍缩了一下,最近郑越这种亲昵的小动作越来越多,弄得他实在是非常的……别扭,又不敢把抗拒表现得太明显。

郑越无声地笑笑,看不出什么情绪,放开了冉清桓——总得慢慢来不是的?就在这个时候,车忽然停了,方若蓠的声音传进来:王爷,前方发现一队骑兵,看样子是洪州人。

洪州人?郑越皱皱眉,备马,孤下去看看。

想了想,放柔了声音,语儿,你且先在车里歇息一会,我去去就来。

冉清桓无语地安抚着身上窜起来的鸡皮疙瘩,刹那间心里闪过七八个念头,事实证明,这家伙的CPU果然是一是片刻都闲不下来。

郑越催马到了使队前,方若蓠和莫舜华在后面一左一右品字结构夹着他,正前方一队洪州骑兵,有一统领出阵下马:敢问来者可是燕祁锦阳王?郑越眯起眼睛,应道:正是本王,来者何人?他声音不大,远远地传开,却清清楚楚,自然透出一股雍容的贵气,叫人唐突不得。

末将谢青云,乃洪州左三路军统领,奉我家王爷之命,在此迎接郑王。

郑越淡淡地笑笑:此处尚未出南蜀,还未至洪州,再者此去乃是京州上华,你家王爷倒是好客得紧。

谢青云一本正经地回道:郑王远道而来,我家王爷恐您水土不服,再者南蜀连年征战,秩序散乱,民贼颇多,末将特此护送。

谢将军是洪州左三路军统领……郑越沉吟了一下,那可是打老远的地方过来的,一路多有辛苦。

……不敢。

好,容孤令人原地休整一番,与将军同去。

是。

郑越点点头,却听到身后方若蓠把声音逼得细细小小地嘟囔了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禁莞尔,莫舜华在一旁叹气。

郑越,吕延年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锦阳王才揭开车帘,里面人就给他丢出一句话,冉清桓不顾形象地敲着二郎腿,双臂抱在胸前,一只手托着下巴,这人,果然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郑越无奈地笑笑,忽然伸手把他抱下车,低低地说道:我来应付,别管了。

然而想也知道冉清桓是不会安分的,特别是在看见谢青云的战马的时候,他那双眼睛简直就在放绿光了,千里良驹啊,要知道冷兵器时代,战斗力最强的兵种就是骑兵,燕祁的骑兵自是不弱,却由于地域所限,没有这么好的马。

郑越大概看出他所想,一边轻轻地掐了他一下,提醒他收敛,一边在他耳边说道:洪州马种是出了名的,九国皆以洪州马为上品,只是这些年来征战,他们的马不大肯多卖了,随后顿了顿,谢青云的那匹叫做‘瘦金’,此马神骏非常,可一日千里,然而它有个特点就是,如跑得时间过长,毛色立刻便会黯淡下来,但却是不影响行程的——可是他自称远道,马却还是这般精神,吕延年倒也真是……他轻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吕延年处的情报是:锦阳王,谨小慎微,城府深沉,工于心机,多思多疑。

可是锦阳王身边跟着一个冉清桓。

当日回房休息以后,冉清桓问了郑越一个问题:此去一共几条路?两条,郑越不假思索,谢青云带路的这是一条,还有另一条路,自南蜀西边小路,经边陲宝来镇……宝来镇?最近是不是在哪里听说过?郑越点点头:离此处不过二十里,在朝南河下游,半年前朝南河洪灾,恐怕此地现在还是一片哀鸿。

冉清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在想什么?冉清桓没有回答他:我以前听人说,锦阳王谨小慎微?郑越笑了:怎么突然这么问?谨小慎微者多数疑心颇重,冉清桓从怀里掏出一小瓶不知是什么的液体递给他,郑越,趁今天晚上,敢不敢跟我夜探宝来?这可正和我意了。

谢青云的马是个破绽,这说明这队洪州骑兵不可能是从老远的左三路军或者更远的洪都羽林而来,郑越有理由怀疑前方就是一个包围圈。

上华之约,如果锦阳王这个尚无子嗣的孤家寡人死在路上,那可就再好也没有了。

可是另一条路就一定安全么?冉清桓话没出口,意思却明白得很,兵法曰: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吕延年多年来深谙兵法,很可能就是利用郑越谨慎心理,在另一条路上设伏——宝来镇正是最好的伏击点。

当然,冉清桓有他的用意,朝南河洪灾,死者肯定不少,活人的话他不大相信,死人倒是能略信几分。

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夜色慢慢笼罩了大地,冉清桓瞥了一眼镜子里半男不女的脸,有些嫌恶:能先帮我把易容洗了不?郑越惊异地看着他,这人居然能在暗中视物:什么?把这人妖脸帮我洗了。

郑越老实说:洗可以,再弄上去我就不会了。

靠!冉清桓骂了句脏话,对了,把我给你的东西滴到眼睛里。

这是什么?郑越打开闻了闻,皱皱鼻子,什么味道?滴上就是了,我又不害你——怎么甩开那些尾巴?那不成问题,有樱飔在,谅他们也不敢造次……只是,既然如此,如果我是吕延年,恐怕会布置得极其隐蔽,就算我们晚上过去,他也不会让我们看出什么。

郑越想了想,你有对策了不成?冉清桓咧嘴一笑:给你的眼药水就是对策,走。

星夜,两条人影匆匆闪过,郑越眼睛被晃了一下,这才看见冉清桓手上的极细的银丝,此人不会轻功,却是把这三丈银丝用得出神入化,他自己稍稍悠着点,这人竟然能一步不差地跟上。

你会得倒多。

冉清桓居然难得地老脸一红,这东西——月下刀丝,本是源自意大利黑手党的凶器,多少有些不入流,算来,好像自己会的大都是些不入流的旁门左道……去墓地。

啥?平民百姓家里死了人总是有块祖坟的,村镇附近都有墓地,前一阵子的水患死去的人应该都被草草掩埋了,我们过去看看。

清桓,郑越有点无奈,我们出来不是扫墓的。

冉清桓笑笑,冲他眨眨眼睛,害得郑越一阵失神,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从瓦房上掉下去,他说:郑越,你就没发现自己能看见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东西了么?什么?郑越猛一回头,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旁边居然掠过一团黑影,那黑影回头呲牙一笑,半张脸只剩下森森白骨,漆黑的眼眶里还有蛆虫冒出来!饶是郑越镇定如斯,也脚下一顿,佩剑龙吟一声出鞘,一把把冉清桓护在怀里。

冉清桓让他吓得一哆嗦,差点让刀丝割了手……唉,两个人默契有待提高。

王者的杀气波动开来,黑影瑟缩了一下,然后……竟扭啊扭地消失在半空中,动作仓惶得像是被人追打的野狗。

冉清桓哈哈大笑:郑越,你可真是鬼见愁啊,鬼愣是被你吓跑了。

郑越揪起他衣领: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东西?!鬼啊,如假包换的孤魂野鬼,哎,人家友好地跟你打招呼,你居然拔剑相向,这生前就小门小户出来的,哪见过王爷你这阵势,啧啧,真是失礼……你给我眼睛里滴的什么东西?反应快是郑越的一大特点。

特殊处理过的牛眼泪。

冉清桓得意地说,有效期就这一宿,让你能看到阴阳两界。

郑越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

江湖小把戏了,这有什么稀奇的。

冉清桓耸耸肩,当初那些混吃混喝的国占不就说我是什么什么下凡么,敢情您老人家不信啊?郑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闪了闪,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没说什么:走吧,去墓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沟通幽冥,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还有多少话是不能对我说的?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我是不是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有一天你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不见,我也要能从容得到,从容失去?冉清桓,我可以掌握天下,为什么却掌握不了你的心思行踪?这莫非就是老天对我一个凡人太过高傲的报应么?======================分割线===================================================北地的风景渐渐荒凉起来,入目处嶙峋的山石与枯木残鸦交相呼应,厚重的白雪掩盖了整整一年的生机,上元佳节将至,然而喜庆却是半分也看不出的。

冉清桓坐在气闷的车里,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眉头轻锁,九太妃修饰过他过于张扬凌厉的眼角,看起来已经柔和得多了,甚至蒙了一层淡淡的水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这个神态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时候,便让人再一次看见了那匹马阵前的将军,谈笑用兵的奇士。

郑越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冉清桓就是冉清桓,变了多少张面皮也一样,他人在这里,那就足够了。

如果我是吕延年,他慢条斯理地说,我首先会拿樱飔下手。

一宿穿越坟地没有做白工,两人夜审阴魂,证明了之前的猜测没错,宝来镇附近伏兵十万,正等着瓮中捉鳖。

但是这一路,同样不安全。

郑越没有打岔,等着他的下文。

樱飔武功超群,当世少有人能出其右,但是她精神上却脆弱得很。

执迷相信着并不存在的人,永远不肯长大——冉清桓叹了一口气,之后,是若蓠和小莫,你可知道若蓠为什么一直对小莫敌意那么重?郑越沉吟了一下:方家的陈年旧事了,你若有兴趣,我叫人帮你把具体记录呈上来。

若蓠她,还是个孩子,有些心结一直解不开。

冉清桓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不上道的手段,他的目标是你……他忽然眼前一亮,猛地坐起来,抓住郑越的袖子,实话实话,告诉我实话,你带的人里面究竟有没有易容高手了?快说,十万火急。

郑越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地看着他,捉住他的手,摇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此事事关国体,儿戏不得。

我没有儿戏。

冉清桓不动声色地收回被郑越轻轻握着的手,他的目标是……我知道。

郑越的眼神黯了一下,随即弯起嘴角露出个一闪即逝的苦笑,气氛有些不易察觉的尴尬。

冉清桓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所以……郑越再次做了个手势打断他的话,他少有地微微挑了挑眉,看上去竟有些不驯:他想杀我?就凭他想杀我,恐怕没那么容易!不那么熟悉的神态让冉清桓愣了一下,郑越趁机把他按下去坐好:我说了这件事交给我,早就想会会那个老东西了。

那你带我来干什么?冉清桓有点没反应过来。

干什么——当然是趁机多吃点豆腐,增进感情——郑越有点心虚地干咳了一声,把问题抛回去:你没看出来么?我最近有点脑抽。

冉清桓认真地说,这是实话。

郑越心里极速转念,终于一个完美的借口诞生了,他装作轻佻地在冉清桓脸上划了一下:好语儿,那你为什么看洪州人的马比看你家相公我还要含情脉脉?冉清桓眼睛一亮:骑兵?!你想弄到洪州马充实燕祁的骑兵?不错。

——才怪,玉皇大帝保证郑越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那你借我人。

什么人?郑越问完了立刻反应过来,鬼灵宫的人?你这主意打的也太……你借不借吧?冉清桓挑着眼睛看他,早说啊,坑蒙拐骗我最在行了——吕延年下了血本要劫你,最近军务上定然捉襟见肘,如果不能趁火打劫,就太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了。

还有,郑越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在锦阳闭门不见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特别是那两个小子把朝堂上搅得翻天覆地。

没事,会有人冒充我的,冉清桓放心地说,那个人,你尽管放心好了,只会比我做事牢靠。

郑越仿佛想起了什么:上回你带到九太妃那里让她帮忙做张人皮面具的道长?什么来头,竟得你这般推崇?将来可否为我燕祁所用?冉清桓摇头笑笑:别臭美了,那是修仙之人,临时帮我个忙而已。

那其貌不扬的长空,居然就是传说中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牵机道人,想不到自己还真是走眼了一回。

他伸了个懒腰,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垫上合了眼,看你的了,老大。

四十七 蝴蝶说到晚上就寝时间,对两个人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煎熬。

客栈的条件就算再怎么好,也没有王宫那么大的床,两个大男人躺着,恨不得稍微翻个身就能碰着,一声一声呼吸听得清清楚楚,郑越都不知道失眠多长时间了,想运功入定,还要担心走火入魔。

人世间最痛苦的是什么?——看得见吃不着。

比看得见吃不着还痛苦的是什么?——天天看得见吃不着。

郑越总算是明白什么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了。

与此同时,冉清桓的日子其实也好不到哪去,身体出了什么毛病他已经知道了,万一保护比封印力量还早消失的话,他非死在凤瑾手里不可,虽然平时也不怎么在意自己,那也是仗着年轻力壮,不到要命的时候。

再者,司马迁老爷爷说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自己大风大浪的都经过来了,万一死在自己人无意造成的错误手里,那可就亏大发了。

所以他现在每天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抓紧时间集中精力,把自己冲破那道封印的任务提到日程上来,白天不行,需要随时准备应付一切事故,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一旦灵识全部集中起来,就意味着周遭的一切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感官,虽然人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睡死了一样,可意识却比醒着的时候还清楚,郑越的一举一动他都不得不知道,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慢慢的,两个人都开始养成了在马车上补觉的习惯,白天睡,晚上各怀鬼胎地装睡。

快到洪州境内时,马车忽然停住,郑越立刻惊醒,顺手接住差点摔下来的冉清桓,怒道:怎么回事?!外面沉吟了一下,传来谢青云稍微抱歉的声音:王爷受惊了,实在是……郑越钻出马车,见了眼前的景象也不由一愣,入眼处都是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灾民,甚至堵住了道路,寒冬里,无数冻饿而死的尸体倒在荒地里没人收拾,无数目光呆滞的眼睛一致地望着来自燕祁的豪华使队,三千人的使队一时间静默成一片,惊人的对比造就了巨大的视觉震撼,谢青云轻描淡写地说道:朝南河泛滥,今年颗粒无收,这些都是南蜀的饥民,我洪州自顾不暇,实在是没办法让他们进城。

南蜀就没有可以拨下来赈灾的粮食吗?莫舜华忍不住问道。

谢青云轻轻地摇摇头:连年征战,本就土地贫瘠、多山的地方,哪有余粮可以赈灾?将军说笑了。

他转过头恭恭敬敬地对郑越说道,王爷,恐怕一时半会难以疏通这条路,请多等些时候吧。

郑越点点头:车里气闷,正好孤也出来透口气。

他回头伸手把冉清桓扶出来,谢青云点头称是,微微低下头,看不清楚神情。

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喃了一声:腐败的味道……知道这边的日子不好过,却没想到这么不好过。

谢青云的目光掠过冉清桓,说实话,他还没有如此近地看到过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婉约仿如江南烟雨般的眉眼,冰肌似雪,乌发和长衣被北地的寒风吹起,飘然如幻,弱不胜衣,谢青云不免怔了一下——这个,真的是男人么?多年戎马倥偬,他本来最是不屑这种女气的男人,却不知为什么,听到他一声淡淡的叹息,心里竟不由升起几分怜爱,不忍苛责起来。

九太妃是当世易容的绝代高手,易容的最高手段便是似有还无,寥寥几笔,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但是任是熟人,竟也难以认出,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因了这看似简单的修改而翻天覆地地大变了一番,就连冉清桓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瞪大了眼睛,良久才冒出一句:这要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我泡定了。

他才下了车,冷不防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竟然冲过了卫兵,扑在他脚下,伸出脏兮兮地小手一把抓住他衣服的下摆,一直扶着他的郑越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冉清桓却捕捉到了一瞬间利器破空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弯下腰,装作扶起那孩子的样子,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一道粉红色的影子从他余光里闪了一下,迅速便不见了——果然是樱飔。

公子……赏口饭吃吧……赏口饭吃吧……小孩抓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摇着。

郑越眼光一凝,忽然飞起一脚把那小孩踢飞了出去,小孩闷哼一声,手里寒光一闪,粉红色的影子再次出现,樱飔手上拿着一把匕首一样的短剑,极轻松地拨开了暗器,冉清桓一时忘情喝道:樱飔,还是个孩子,别要她的命!樱飔没应声,眨眼间已经点了小孩七处大穴,伸手卸了他的下巴,回身对郑越施礼后退下,精致的脸上半分表情都没有,然后在人前隐没了身形。

谢青云手心已经冒出了汗,这就是第一杀手修罗花了,这就是离死亡最近的人。

奇怪,冉清桓有些困惑,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这孩子的眼神,虽然惶然却没有那种发自心底的恐惧,可怜,但是不空洞,过于亮了些,几乎在那一霎那,他就能确定这孩子绝对不简单,但是——究竟是谁派来的?这么小的孩子,完全不够火候,而且身在自己身后的樱飔的视线刚好被他挡住,怎么会那么早就知道这是个小杀手?一个念头划过他脑海,对方已经出招了,这孩子,可能和樱飔的身世是有些联系的!这时一双手臂牢牢地抱紧他,郑越把他若有所思的脸强按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语儿不怕,我在,没事了……冉清桓一愣,才想起自己现在应该表现得是惊慌失措,而不是面无表情地在原地发呆,他有些汗颜自己果然不是个好演员……尤其还是这种和本人相差太远的角色。

已经回过神来的侍卫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小女孩五花大绑,方若蓠从她嘴里搜出了毒药机簧卸下来,合上她的下巴,带到郑越面前。

郑越温柔地安抚情语公子的动作和脸上冷却了一样的表情对比鲜明,他看着女孩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你是谁派来的?小女孩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冷冷地一笑,声音还带着奶气:锦阳王殿下,要你命的人可多了,你问出这一个有什么用?小小年纪怎么这般狠毒狡猾?!方若蓠皱着眉看她。

小女孩清秀的眉一扬,露出一个天真的笑靥:姐姐谬赞了,我杀个人都会失手,更不用提毁尸灭迹了,哪里狠毒狡猾了,惭愧惭愧,实在学艺不精。

旁边一个侍卫挥手打在小女孩脸上,娇嫩的小脸立刻肿起来,女孩冷冷地回头瞪着他,琉璃似的眼睛里波澜不惊,却有种惊人的狠厉与怨毒,饶是上过战场的卫兵,亦不禁心里一颤,扬起手一巴掌又要打下去。

王爷,不要!冉清桓抓住郑越的衣襟,这回他微微长了点记性,意识到自己直接发号施令是不大合身份的一件事。

住手,没看见语儿不高兴了么?郑越懒洋洋地吩咐。

冉清桓走到女孩面前,微微俯身,静静地看着这个孩子:几岁了?别这样,好好回答这些叔叔的话,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更新分割线============================================小女孩睁大了眼睛看着冉清桓,笑得阳光灿烂,露出两颗换牙的牙洞:美人哥哥,你说话算数吗?冉清桓让她噎了一下,只得无奈地回头看郑越。

郑越邪邪地笑笑:你过来亲我一下,这小鬼就归你了。

冉清桓眼角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上用眼神威胁他:你差不多一点。

郑越笑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根本不理会他的警告。

冉清桓慢慢地站起来,风情万种(其实是咬牙切齿)地挪到郑越跟前,被无良王爷一把拉到怀里:语儿,怎么激动地站都站不稳了?冉清桓四下瞄了一眼,确定没人看到他的脸,于是有点阴险地对郑越笑了笑,他把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微微用力地捏起了郑越的下巴,充满调戏的意味地欺下身,轻轻地在郑越唇上辗转一番,末了,还仿佛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满意地看着郑越呆住了,被欺压了这么多天,总算扳回一局。

当然这些小动作是没人看见真相的,莫舜华方若蓠李野目瞪口呆地望着冉清桓,觉得自己的下巴就要服从万有引力掉下去了。

冉清桓眉开眼笑:王爷可满意?一抖袖子站起来,来到小姑娘对面,现在说话算数了。

小女孩眨眨眼睛:我也要亲亲,美人哥哥亲人家一下,人家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好不好?冉清桓微微垂下眼帘,挡住里面一闪而过的光,他轻吻了小女孩的额头一下,笑咪咪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我叫蝴蝶亭,七岁了,美人哥哥身上好香哦,像梅岭姐姐一样香!蝴蝶、梅……冉清桓再吻她一下:你是谁家的孩子?爹娘是谁?小女孩闻言一愣,大眼睛转了几圈:亭亭是师父的亭亭,没有爹娘。

有亲戚在世吗?小女孩装傻充愣地歪着头看他。

行了,没什么好问的了,该知道的都有数了,冉清桓叹了口气,接着又问了几个比较无聊的问题,比如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行刺之类的废话,以显示他只是同情心泛滥,压根没有什么有水准的问题,当然,小女孩也配合地满嘴跑火车。

见他直起身来要走,小女孩问:美人怎么不问啦?我还想要美人哥哥亲亲呢。

冉清桓伸手揉揉她的头,不经大脑地回了一句:哥哥口水都干了,回去喝杯茶……——完了,刚营造的哀怨小白脸形象又遭到了致命的打击。

谢青云忍不住淡淡地笑笑:情语公子真是风趣。

冉清桓差点一头撞死。

小女孩蝴蝶亭被严加看管起来,冉清桓趁夜开始寻找失踪了一天的樱飔,悄悄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这丫头去向,最后他只得去敲了方若蓠的门——女人之间,到底是亲近些的,虽然这两个都不是太正常的女人。

木门许是年代久远了点,被他轻轻敲动的时候,门栓居然自己滑了下来,冉清桓一个没留神,把门扉给敲开了,里面立刻一声惊叫,一束水花直扑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狼狈地退了两步,赶紧又把门掩上,我可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你说你这大冷天的,没事洗什么澡啊,不怕着凉啊?滚!你冬天不洗澡,色坯?!不是,我就想问你看没看见樱飔,冉清桓委屈地背对着门,哪知道你没穿衣服啊?她死啦!你他妈洗澡还穿衣服?!得得,我惹不起您,慢洗。

冉清桓开遛了。

待他回房以后,才发现害他勇闯美女洗浴现场的罪魁祸首正低着头坐在郑越对面,一脸阴郁,樱飔见了他,勉强笑笑,平日里少女的娇俏荡然无存,她的眼睛有些冷厉,带了抹不去的霜意。

郑越指着他几乎全湿的前襟:你怎么回事,干嘛去了?冉清桓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刚才经过河边,有个小狗扑腾我一身。

河水冻得都能过马车了,还小狗在里面扑腾……郑越无奈:赶紧进去换身干的,留神冻着。

冉清桓应了一声,随手安抚性地拍拍樱飔,一会儿从里面换了身衣服,怀里抱着暖炉找了把椅子坐下,等着两个人开口。

樱飔叹了口气:我以为他死了。

孤也是这么想的,那种情况,谁都想不到他还可能活着出去。

你们说谁呢?冉清桓插了一句,看了看两个人脸色实在难看,姓名,年龄,性别,婚否,身高,体重,三围……郑越掴了他一下,浮起一丝笑容。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我怀疑那个变态压根就没有那么正常的东西。

樱飔抽了下鼻子,有点疲惫,就像是个幽魂……不对,是恶鬼……她略微打了个寒噤,冉清桓从来没有看到过樱飔那样忌惮的表情,不由愣了愣。

那……这位半死不活的仁兄怎么称呼?花仙。

樱飔面带厌恶地说,他自称花仙。

女的?太监。

冉清桓刚入口的茶喷出去了,做痴呆状:变态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樱飔被他耍宝逗得微微一笑,多少恢复了一些人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平淡地说:却是个绝代高手,我便是师承与他的。

后来被我和小王爷设计,还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等,他不是你师父么,为什么要杀他?樱飔嘴唇有些发白。

郑越接下话茬:那个妖人是樱飔的杀父仇人,而且……实在是个灭绝人性的疯子,不得不除。

蝴蝶亭一出手我就知道是他。

樱飔咬着牙,我就知道是他,每个弟子的名字里都有某种花——我能杀他一次,就能再杀他一次!你先别激动。

冉清桓站起来倒了杯水塞到她手里,听听我怎么想。

他慢条斯理地在房里踱着,第一,那个人妖大叔应该已经没有能力亲自动手了,如果他真的没有死的话,否则最简单地就是直接杀过来,这三千人在他眼里,说不定就跟白菜一样。

他点了点郑越:你是白菜心。

你才白菜心呢。

郑越笑,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人舒心地笑出来。

我也就是一白菜帮子;第二,人妖大叔其实不想要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命。

这是关键的,他直接坐在桌子上,蝴蝶才多大?七岁,我不嫌寒碜地说一句,就她那两下子,我都应付得了,况且她那么主动地坦白从宽,简直就是等于跟我们自报家门,为什么?为什么?郑越皱皱眉。

这个,我也没想出来。

冉清桓嘿嘿一笑,郑越骂了句什么,一脚踢在桌子腿上。

嘿,你怎么那么暴力啊,我这不是没说完呢么。

冉清桓被他踢得蹦起来,而且,根据你们说的情况,以及他敢于自称‘花仙’的变态程度来看,那人妖要是想报仇,一定是想让对方生不如死,所以,生命危险系数暂时不高,说说吧,他比较恨你们俩谁。

我。

孤。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你们俩瞎抢什么,名额又没限制——不过郑越,我觉得他这个行动很可能是为了对付你。

荣幸之至。

郑越苦笑。

为什么?樱飔问。

冉清桓敲了她一下:因为你比较二,真要对付你,人家用得着浪费这么多脑子弄出这么一个我们三个臭皮匠凑一块儿都看不到结局的事故来么?去你的。

樱飔打飞了他的手,却不得不承认,他分析得有道理。

那么一个孩子能有什么用呢?我们当中貌似没有恋童的,我能想到的就是利用她的身世。

冉清桓皱皱眉,所以问了第二个和第三个问题,结果那丫头给我装傻充愣,一点提示都没有,我就忽然有个想法——花仙有可能是吕延年找到的人,但是并不一定真的有心帮老头干活,所以,蝴蝶的身世很可能是跟洪州某位大人物有关,但是到这里,我就完全想不通为什么了。

他为什么不帮吕延年?这不是个大好的机会么?樱飔追问。

有两个可能,其一,他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实力,其二么,我……说不太清楚,变态的心思都很奇特的。

嗯,我明白。

郑越点点头,无视了冉清桓一脸你也是变态么的表情,如果我是花仙,我也不会完全投向吕延年。

他微微顿了一下,理顺了思路,学着冉清桓条分缕析地说话方式:第一,他应该了解孤的深浅,若真的硬碰硬,没有绝对的把握刺杀成功,而现在的他恐怕已经输不起本钱了;第二,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不会再相信诸侯大臣们,对吕延年的身份多少应该有迁怒;第三,他恐怕对吕延年是否真能赢这点没有太大的信心,不敢把宝都压在他身上,蝴蝶是后着,我们都没有看出来作用的一个后着。

他轻轻地摇摇头,孤甚至不确定是该让她死还是让她活。

冉清桓点头,笃定地说道:虽然自恋得让人觉得十分不爽,但我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那个麻烦怎么办?郑越问。

找人看着,既然是后着,暂时没工夫理会她,等风平浪静了,消了她的记忆。

冉清桓说,为今之计,以不变应万变,二位,早点洗洗睡吧,别熬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大修中四十八 险路那夜送走了樱飔,郑越交待了一声便出去了,想来也是有事要安排,冉清桓折腾了好些日子,也累得差不多了,借这个机会也想好好睡一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心里一直安定不下来,他翻过来掉过去地思量了半天未果,倒是睡意越来越浓重,没一会儿功夫真得就迷迷糊糊地着了。

此时,有一个重要的消息打锦阳加急传来——王妃戚雪韵诞下一子,只待王爷赐名。

这个被郑越命名为圣祁的孩子,千百年后,永远地被青史铭记,他在位四十六年里,这片国土上受过众多苦难的人民终于得到空前的富足和太平。

郑越简单洗漱了一下走进卧房,冉清桓气息平稳,已而睡去,他借着室内的微光仔细打量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心中万般壮志,忽然都意兴阑珊——锦阳王从来不是缩手缩脚的人,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惜代价地去争取,哪怕抢夺,可是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不仅是家事,还有国事、天下事。

皇权从来没有两个人平分的场景,何况还有一朝臣工,三宫六院。

纵然他真能平衡这一切,又怎能指望这任情纵性,自由极了的人受这莫大的委屈?郑微云和韩洛,就像是血脉里传下的诅咒。

开国君臣的关系本就微妙非常,如这江山般看似铁桶,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们两个人,又有哪一个能承受半分的背叛?为何这一世让我遇到不是女子的你?为何你不能平凡一些、再平凡一些?为何要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空间里,偏偏邂逅正确的人?郑越坐在床上,熟睡的人感觉到异动,微睁了一下眼睛,看清是他,马上又安心地闭上,往里让了让。

郑越忽然推了推他:清桓,醒醒。

冉清桓有些迷茫地张开眼睛,接受到郑越似有千言万语的幽深目光,睡意立刻被吓醒了大半,他心思急转,只装作没睡醒地皱皱眉,自顾自的翻身不理。

清桓醒醒,我有话问你。

冉清桓卷着被子缩成一团,低喃了一句:讨厌……极少见他这样孩子气,郑越心里轻轻地悸动了一下,差点忍不住把他抱在怀里,无奈地笑笑,伸手捏住冉清桓的鼻子:真的,正事。

冉清桓猛地坐起来,苦大仇深地怒视他:干什么?!怎么是这个状态……从前竟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起床气。

郑越干咳了一声:锦阳传来消息,王妃生一子……关我屁事?!郑越觉得这难得发脾气的人现在像只炸了毛的小猫,随时打算扑上来咬他一口,当然,只是他觉得:这些年来南征北战,我多少有些倦了,这孩子能不能托你替我管教,好让我扔下摊子的时候也放心些……不管!冉清桓明显一个字都没听懂,就是发泄怒气。

郑越开始明白这个人现在完全没办法沟通,只能认命地拍拍他:好好,我不问了,你睡。

冉清桓极度不满地咕嘟一声,蜷起身体,很快就不动了。

郑越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替他掩好被子,起身出去喝凉水去了。

黑暗中冉清桓睁开无一丝睡意的眼睛,心脏剧烈地跳起来——郑越说了什么?像他这样一个原本野心勃勃一心要征服天下的人,居然想要早早禅位?这叫他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又是一宿漫漫长夜。

刺杀的手段简直是千奇百怪,但是目前为止还没有能惊动到郑越的车驾的,不得不说,郑越的思维布置确实缜密,冉清桓乐得清闲,一天到晚就在琢磨洪州马市,同时,他也发现谢青云对郑越的态度越来越恭敬,而刺客的数量及质量……似乎也明显降低了。

他不禁悄悄问起郑越:这谢将军不会让你给策反了吧?郑越摇摇头,随机又浮起一个愉快地笑容:没有,这个榆木疙瘩,满脑子忠君爱国,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不过,我敢肯定,他现在至少不希望我这么不入流地死在洪州的地界上。

冉清桓看了他半天,真诚地说:老大,你真是一人面兽心的天才。

你皮紧了是不是?冉清桓嘿嘿一笑,透过车帘往外瞟了一眼,赶紧转移话题:这是到哪了?泉阴。

郑越说,洪都羽林夏季干燥炎热,特别在这边建了个行宫,供王宫贵族避暑用,过了泉阴就离京州不远了,不急着赶路——你想下车看看么?好啊,还没领略过北地风光。

郑越令车队停下来原地修整,两个人下了车,樱飔李野护卫,谢青云亦下马跟随,不时指点风物。

年才刚过,不久前的一场大雪几乎覆盖了城里的每一个角落,人气却更加热烈了些,远远地能见到吕延年的行宫巍峨地立在一角,碧空千里,连西北风都不那么冷冽了。

每年这个时候,洪州歇朝半月,大量的官员贵族携家眷来此,花天酒地,好不热闹,没有了羽林的威仪森严,这泉阴城倒更像是江南。

歌楼里丝竹和清亮的歌声遥遥地便能听到,此时楼子里的姑娘小倌们都要拿出全身解数,把公子老爷们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以求来年一个照应,还有个惯例的节目,叫做搭彩,是整个泉阴的哥儿姐儿们都准备了好久的一件大事,在城中心处,搭台公开表演,无非是些歌舞琴箫,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红牌们都会登台献艺,谁若是博得了全彩,身价便能一下子高上好多。

好地方啊,转了一圈,冉清桓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繁华不胜。

公子过誉了。

谢青云脸色淡淡的,丝毫看不出半分得意自豪,怕不及燕祁兴盛。

冉清桓笑笑:哪里,地域不同,自是各有妩媚,一路所经大都荒凉,难得见这盛景。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摇摇头,可惜那无数南蜀难民,这个冬天眼看就要熬不过去了,想起这个,看这风景也不那么舒心了。

谢青云神色一滞,良久轻轻吐了一口气:公子说的是,公子身在锦绣,还能记挂百姓疾苦,可算不易了,末将佩服。

他嘴上说着佩服,其实没什么佩服的意思,千回百转的歌声像是魔音一样穿过他的耳膜,谢青云一字不漏地听着,心里无缘无故地便怆然起来。

冉清桓瞥了一眼他神色,又见郑越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轻轻地叹道:说句不应景的话,这泉阴的行宫,叫我想起了家乡时看过的一本闲书。

语儿倒有闲情,驱车劳顿,说来解个闷也好。

郑越的手指划过他的刘海,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其实非常好奇冉清桓接下来的话。

王爷不要笑话就好了,冉清桓微微低下头,是个民间的话本,讲一个古代王宫,叫做阿房。

这倒新奇。

杜撰罢了。

冉清桓清清嗓子,一字一字清晰地念出了杜牧的《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

蜀山兀,阿房出。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二川溶溶,流入宫墙。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

歌台暖响,春光融融。

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谢青云的注意被成功地吸引了过来,连郑越都不禁听得出神,冉清桓暗自一笑,还好被凤瑾逼着,多少能背些古文:写得实在夸张,便记在心里了,今日见了泉阴城,便似那放大了的阿房宫一般,情语浅薄,只得借前人手笔一赞。

他装得煞有介事,仿佛真心赞叹泉阴繁盛一般,谢青云听在心里,却不知为什么格外不是滋味。

郑越明白他讥讽意味,就坡下驴:你多看些书经是正经,不过这文章倒也别致,不知说的是哪朝?哪是什么正史,王爷笑话了。

冉清桓回忆着下面几句,用极低的声音念出来,仿佛不愿被人听到一般,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

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

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

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

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

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你说什么?郑越装作没听清楚。

没什么,情语多话了。

谢青云却听得分明,脸色三变。

==========================更新更新=============================================此时一段筝曲飞流直下,几个人都沉默下来,用心倾听,琴声轻快处不浮躁,沉郁处不凝滞,信手拈来,隐隐有国手之风。

一曲终了,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叫好,冉清桓摇摇头:这般技艺……真让情语自惭形秽。

他转向谢青云,不知这是谁在弹琴?谢青云说道:末将不懂风雅,听不出好坏,既得公子这般称许,想是极好了的,只是以前听闻泉阴城内有一叫做翩跹的歌姬,尤善筝曲,看这万人空巷的架势,大约就是本人了。

翩跹,翩跹,冉清桓轻轻念了两遍,叹了口气,略有些怅然,想必是很美的人吧?郑越低低地笑笑:她自美她的,你又叹的什么气?冉清桓回头张望了一下人声鼎沸的搭彩台:情语只是觉得有些不值罢了。

为谁?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尤歌舞……谢青云猛地回头盯住他,冉清桓不卑不亢地垂下眼睛,情语失言了,将军赎罪。

郑越伸手揽住他:逛的时间也太长了些,还是赶紧回车上吧,身上都凉了,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将军别见怪,还要劳烦谢将军带路。

樱飔在后边看着,轻轻笑了一下,在李野耳边说道:真是传说中的狼狈为奸啊。

李野耳根一热,万年不变的官腔脸居然红了,根本没听清楚樱飔那句大逆不道的话:特使姑娘……樱飔疑惑地看着他。

没、没什么。

李野落荒而逃。

樱飔眨眨乌溜溜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忽然眼角处扫到一个人影,樱飔浑身一僵,看过去的时候,一个乞丐正拐进小巷子,那背影……她咬咬嘴唇,追了过去。

冉清桓扑上车以后开始感慨:腐败啊腐败啊,吕延年这个老家伙真他妈不是一般的腐败。

什么?郑越没听懂。

冉清桓认真地看着他说:老大,本来我觉得你这人不怎么样,心眼比野狗身上的跳骚还多,一个不留神就能让你给买了。

我当你夸我。

郑越皮笑肉不笑。

现在觉得,比起这帮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样样都精通的洪州人,你还真是个好人。

他用力在靠垫上靠了一下,整个洪州走过来,除了泉阴,基本上没什么舒心的地方,可是洪州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兵强马壮……军费开支估计都能让百姓们一天上八回吊……你吊八回我看看。

你也不看看他们那破房子,除了不遮风不挡雨倒也真没什么别的缺点,就那房梁,吊个水壶上去都别装满了,还能吊死人么……冉清桓看不出有多愤然,话说得却极其刻薄,丫头养的老人渣。

注意你形象。

郑越无语加无奈,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问,昨天跟你说的事怎么样了?啊?冉清桓装傻,什么事?给我儿子当先生的事。

果然……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听进去。

冉清桓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什么儿子?昨晚,锦阳传来消息,王妃产下一子,我已经赐名圣祁。

你、儿子?冉清桓!哦对对,冉清桓回过神来,挺神奇的,你都有小孩了,大叔。

郑越拿拳头说话,冉清桓马上鬼叫着屈于威武。

你就不怕我把你儿子教坏了?冉清桓扳着手指,特别坦诚地说,四书五经,跟我人生观相悖,琴棋书画,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十八般武艺,我是样样稀松——要说我能教什么,那就是吃喝玩乐了。

郑越嘴角抽了抽。

冉清桓急忙补充了一句:对了,我还会给人看风水,当然信则灵,不信就难说了。

那些自然有别人教,我要你教别人教不了他的东西。

郑越不理会他胡说八道,纵横天下,治国御人之术。

哟,冉清桓轻轻地感叹了一句,这可太难伺候了。

清桓,还有一件事,郑越凝视着他,心里那句话呼之欲出,我……谁在外面?冉清桓忽然打断他。

郑越一愣,有一个人低低地回道:相爷要求的事情已经布置下去了。

你这么突然出现也不怕谢青云看见?冉清桓兴致勃勃地戳着车壁,郑越一句话被堵回去两次,也没什么心情再说了。

属下自有手段,相爷还有何吩咐?嗯,没事了,时候差不多了就收。

一抹得意的笑容呈现在他奸诈的脸上。

宫主,相爷,告退。

郑越,把洪州马给你算计来了。

冉清桓难以自抑地奸笑了两声,这样的臣子这样的国主,我倒要会会他的精兵良将。

他微微掀开车帘,远远地望了一眼谢青云的背影,卿本佳人,奈何作贼……樱飔追踪的乞丐身形居然异常的敏捷,泉阴城内此时太过热闹,她游鱼一样地在人群中穿梭而过,那人却能越行越远,几番下来,居然跟丢了。

是他,一定是他,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多少人会让她跟丢,樱飔攥紧拳头,钻进了巷子里。

再一天的路程就出了洪州而进入京州境内了,谢青云三军统帅,不便入京,这段不怎么舒心的旅程接近尾声,最后一夜夜宿于洪州的时候,冉清桓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灵识,心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杂念,闪来闪去不停,最后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乱梦一宿,午夜时忽然惊醒,心悸如雷。

清桓,怎么了,噩梦吗?冉清桓从来都是躺下就不起来,连身都不翻一个,现在居然直接坐了起来,还是哪里不舒服?冉清桓摇摇头,说实话,做的什么梦,他一点都想不起来,只是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明天,有什么事情么?喝水么?怎么了?郑越拍着他的背。

没事……就是,感觉不好,咳,我感觉向来不准,估计是想多了。

冉清桓甩头,心口有些堵得难受。

我叫太医……等等,您等等,冉清桓哭笑不得,半夜里做个什么梦醒了就叫太医,当我纸糊的么,躺会就好了,这些日子想得多了,有些风声鹤唳。

他死鱼翻身一样地躺下去:睡了,晚安。

而事实证明,认定了自己感觉不准的人,偶尔也是会准一次的。

次日,一行人终于抵达边境,谢青云行礼告辞,冉清桓站在郑越身后,旁边是李野和方若蓠,李野忽然低低地说道:特使似乎有些不妥。

樱飔虽然在外人面前隐蔽了行迹,本人却最是耐不住寂寞,时常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出来找人说话,没少八卦车里坐的两位,可是从前一天到现在,樱飔整整一天没有出现过了。

冉清桓心里一凛。

那么,末将就告退了……那边,谢青云已经欲走,冉清桓急急转念,喝道:将军请留步。

谢青云回头看了他一眼:公子。

将军若是想到锦阳喝茶,情语随时恭候。

谢青云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叹道:公子不该只是个侍君,以末将资质,怕难以参透公子此来目的,然而末将虽然不才,却也明白好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公子还是莫要多费唇舌了。

言罢上马,喝令一声,带着洪州军离去,头也不回。

冉清桓恨恨地低声骂道:养不熟的狼崽子。

郑越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说道:算了,他做到这份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上车,我们得上路了。

燕祁的人马悠悠地踏上了未知的路途,奢侈过了头的车里却凝重一片,冉清桓皱着眉听郑越如数家珍一般地说着前方的路途,哪些地方容易设伏,哪些地方容易纵火,有哪些相应的对策,怎么听都听不出破绽,就是他自己亲自布置也不会比郑越做得更完美。

有什么地方不对,心里有个声音说,可是究竟是什么不对?清桓,清桓?郑越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了,昨天晚上开始就神神叨叨的?冉清桓差点岔了气,郑越说话的欠扁程度直追他自己了,咬着牙迸出几个字:什么叫神、神、叨、叨?!郑越笑笑:我已叫人放慢速度,现在我们这样走,就跟春游差不多。

他精通兵法,知道不能造成敌逸我劳的局面,为了这,前一段时间有谢将军保驾护航的时候,可是赶了不少路呢。

嗯,然后。

冉清桓听出些门道,暗叹果然郑越和自己不是一个风格。

冉清桓用兵在奇,在天马行空,以诡谲称道,而郑越,在某方面上比较像李野,胜在稳,且更加谨小慎微,几乎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外面的卫队,表面上多是骑兵,而洪州多山,设伏很有可能居高临下,以冲力冲散我卫队,使首尾不相连,郑越不慌不忙地示意他倒水,冉清桓狗腿地双手奉上茶,如若是这样,火器暗器绊马索,全备齐了。

冲下来的骑兵固然神勇,然而身陷阵中,调配便不那么方便了。

冉清桓问:如果是平地设伏呢?如果人家火器暗器绊马索也都备齐了呢?绊马索?郑越浅浅啜了一口茶,眯着眼睛做大爷状,就这速度,他随便下,我是不在乎,估计马也不在乎,至于火器什么的,前方多是枯树,他们隐在枯树里放火器?你不会是发烧了吧?那么,如果是步兵直接冲杀,不用多——一万人就够,你怎么办?冉清桓眨眨眼睛。

郑越被他问得稍稍皱了下眉:你不相信若蓠和舜华么?还有那个刚提拔上来的李将军,在西戎的时候区区几万人马便牵制了西戎大军,三人展开品字阵,相当于背靠背,都是良将劲弩,这里固若金汤——清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樱飔,现在恐怕不在这里。

冉清桓整理了一下思路,而小莫,我敢肯定他状态不对。

郑越瞬间惊诧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樱飔丫头不在?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不知道,冉清桓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力的感觉,吕延年,或者是那个叫什么花仙的人,无所不用其极,跟我风格太像,有被人坑了的感觉。

你从不爱挖人伤疤。

郑越摇摇头,颇为认真地说,他们没有你心地善良。

冉清桓嗤一声笑出来:那当然,我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揭人伤疤这种事情,我也不是不用,只不过太掉价,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试罢了——还有小莫,他本来一直跟在蓠丫头身边,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离她远远的。

若蓠是个死心眼的丫头,郑越很高兴他转变了话题,上一辈的仇怨还一直记着干什么?冉清桓立刻八卦起来:说说,我就一直觉得是家庭的缘故。

他两眼放光,一扫之前有些颓丧的表情,变脸之迅速实在让人叹为观止,郑越被逗乐了:也没什么,方老将军的原配夫人性情太过刚烈,发现老将军另有情人以后便自尽了,还是十年前的事情,若蓠在我们一直不便提起。

那和小莫有什么关系……呃,方老将军的情人不会是小莫的娘吧?差不多,郑越迟疑了一下,不过,是他父亲,莫大人。

哦。

冉清桓托着下巴不说话了,空出来的一只手食指有意无意地敲着桌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清桓?郑越在观察他的反应。

嘘,别吵,就快想通了……冉清桓打了个手势,忽然,他猛地抬起头来,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郑越,立刻找人换下小莫,我知道他和蓠丫头的关系……然而他这句话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四下喊杀声一片,敌人,就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来了。

四十九 年来多少旧事郑越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冉清桓,你前世是不是乌鸦?冉清桓一把揭开车帘,迅速判断战况,敌军突袭,平地设伏,围攻。

郑越果然是早有准备,燕祁这边迅速结成阵型,确实扎实稳健。

我替下莫舜华。

他回头丢了一句话就要跳下车,被郑越一把拖回进去。

你抽什么风?郑越气结,谁见过一个前一瞬间还风姿绰约男女莫辨娇滴滴的个美人,马上就化身土匪窜上马去横刀立马的?若燕祁一个男宠都有这般能力,堂堂锦阳岂不是枕戈待旦的状态?我没抽风,你听我说,若蓠她可能是小莫的亲生妹妹!莫舜华知道方莫两家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本来以为即便如此,只要自己精诚所至,终有一天能等她尽释前嫌地回头。

莫家的男子惊才绝艳,或者文赋超群,或者一方名将,然而都毁在一个痴字上,无论是莫老先生,还是莫舜华。

他母亲亦是早逝,不知道当年是否也为那样畸形的感情与家庭绝望过,固然男子相恋在燕祁并非大过,然而世家单传之子,岂能无后?两个人的苦恋,造成四个人的疼痛还不够,如今竟还要传给下一代么?舜华舜华,他已经不记得为他取了这个名字的女子的样子,只是有时候想起来,莫非那个时候,她便看穿了这世间注定的每一遭事端么?然而昨夜,一道暗箭射到他房内,上面带的信让他如遭雷击——方若蓠竟然是他同父异母的亲生妹妹……不,这一定是洪州人的阴谋,若蓠一直对她母亲自尽的事情耿耿于怀,而方夫人当年可不正是不能释怀自己父亲和方老将军的关系么,又怎么会和父亲……方若蓠忽然惊呼一声,莫舜华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一道黑影平地暴起,直扑向方若蓠,女子本来抬起明月去架,兵器相抵时才领会到黑衣人的虎狼之力,她不由心中一凛——这等的功力,便是洪州第一人潇湘怕也不过如此。

难道是潇湘本人,吕延年真得为了杀郑越下了血本么?容不得她走神,只听一声脆响,方若蓠睁大了眼睛——明月……折了。

她迅速回退,那黑衣人剑气未收,竟把她左肩上的战衣割开了半尺长的口子,方若蓠惊呼正是为此。

她虽然立刻掩上衣服,但莫舜华却看得分明,在她左肩上,有一个胎记。

他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左手,腕子以上一点,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胎记——来自同一个父亲的证据。

莫舜华手中剑,颓然落地。

洪州人像是预见了一般,忽然对他这一面发动猛攻,莫舜华剑落地,心里早已大乱,一时间指挥失当,原本固若金汤的燕祁防卫竟生生地被撕了一道口子。

冉清桓和郑越跳出马车的时候,便已经是这样的场景了。

那日冉清桓误闯了方若蓠的卧房,不巧撞见她洗澡,仓皇下扫到了她左肩上的胎记,不过当时的状况实在尴尬,叫他尚未来得及细想,居然就被敌人钻了空子。

他目光立刻追着那切开方若蓠衣服的人,能斩断明月的,绝非常人,况且他一战即退,显然是早谋划了莫舜华失态之事,然而又晚了一步,一抹黑色闪了一下便不见了。

冉清桓咬牙,抽出久违的长刀:郑越,一定小心那个穿黑衣的人……是你小心才对!郑越挥手打落了几根飞矢,叫舜华退下,主路军听孤调配!冉清桓忽然背心一凉,迅速回头,眼中只有一根直扑向郑越后心的箭,破空而来,快得不可思议,他大惊之下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推开郑越。

但郑越毕竟是马背上长大的,感觉自然只会比冉清桓来得敏锐,电光石火间他一把抓住冉清桓的手腕将他按在怀里,身体尽量向前扑去。

冉清桓听到郑越闷哼一声,后背狠狠地撞在地上,忽然间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了一般,只听得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卫兵呢?太医!去他妈的温文尔雅,原本轻声细语的锦衣男子咆哮起来,郑越肩上冒出的血一直流到他手上,发黑,意味着……箭上有毒,太医和几个侍卫快速上前把郑越扶到车里,冉清桓蓦地回头,再不掩饰锐利如刀的目光,莫舜华,你在干什么?!莫舜华一愕之下迅速回过神来,他本是久经沙场,只是刚刚打击过大,一时间失了分寸,被冉清桓一声断喝,他立刻便明白了自己的失态,定下心神修补被撕开的口子。

这时一道冷冷的目光射到冉清桓身上,后者站起来,遥遥地回视着那个正在估量他身份的黑衣人,紧张地护在他身边的卫兵忽然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公子,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的气势?弓箭拿来。

卫兵吓了一跳,傻傻地看着冉清桓,递上了自己的弓箭。

远处的潇湘眯起眼睛,看着少年上箭拉弓,微微露出一抹挑衅的笑——这样的距离也能射到?就算箭到,也早已是强弩之末了,人又不是树桩,难道就不会躲开么?然而他的微笑迅速僵在脸上,因为他发现那挽弓的少年脚下开始升起一小股旋风,少年的衣袖被风鼓起,他凝而不动,等待那风一点一点地壮大起来……这是,异术?为什么一个燕祁人里竟有这样的人物?!潇湘悄然后退了一步,冉清桓弓已满,放手,那箭居然凭空消失不见,潇湘瞪大了眼睛,再听见破空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

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冉清桓射出的箭消失在风里,而后那气旋鬼魅一样地出现在黑衣人身后,黑衣人警觉,迅速往旁边一闪,虽躲过要害,仍然被洞穿了右胸。

冉清桓晃了一下,长弓落地……果然,太勉强了,被郑越受伤一激之下竟然使出控风之力,他淡淡地苦笑,这说明,潜意识里居然在意到这种地步。

公、公子?卫兵要上来扶,冉清桓喘了口气,甩开他的手,翻身上马,再精巧的易容终于遮挡不住真正的那人,郑越肩上箭被拔出时痛得抽了口气,却刚好抬眼看到这一刹那——不由扯开一抹笑,然后任视野在药物作用下暗了下去。

没关系,有他在。

==============================================================================冉清桓瞪了一眼担惊受怕地围着他的卫兵,厉声说道:围着我干什么?!保护王爷去,出了半分闪失全都给我军法处置!随后他咬咬牙,纵马冲了出去。

黑衣人受伤之下立刻有人上来搀扶他上马,转移的方向正是对方精锐所在——与莫舜华对峙的右侧翼。

敌众我寡,不宜缠斗,要想速战速决,应挫其精锐,灭其斗志,使其自退。

上兵乏谋,这样硬碰硬的战役,冉清桓碰到的还确实不多。

潇湘听到风声中蓦地凝出的杀气,本能地回身以刀挡住,这是一把折了明月的厚背斩马刀,使用者必然臂力超常,冉清桓本不已力量见长,然而潇湘重伤之下已是强弩之末,撑起这千钧马刀已而是拼了命的,何况冉清桓阴险地仗着自己骑术,竟在马背上站起来,充分借了这下劈之力。

潇湘只觉得手腕一阵发麻,眼看刀便要脱手,情急下撒手翻身下马,斩马刀砸在他的马背上,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前腿高高抬起,潇湘忙向旁边一滚,险些被自己的战马踩死。

洪州人慌忙将他抢救出去,他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眼前一黑,哇地吐出一口血。

退入中军。

统领被人一刀劈下马,这对双方都是一种刺激,燕祁人精神大振,洪州军一时乱了起来,冉清桓冷笑一声,这还不够——他清清嗓子,大声吼道:冉清桓在此,三路军听我调配!众人哗然,冉清桓三个字委实太过可怖,这人的名字在短短几年间已经如噩梦一般传遍了九国,大小战役,素有不败之名,他定住马,笃定地笑笑,尔等贼首已被我劈于马下,一群乌合之众,还要负隅顽抗不成?!冉清桓……潇湘一振,那么锦阳里镇守的又是谁?眼看洪州军心已乱,而那人又真真是个陆战专家,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冲、截、围、断、攻,进退有度,洪州此番大势将去,千算万算没料到燕祁使团中竟有这样的人物,他忍痛叫过传令兵:退!一个时辰不到,这场规模不大却惊险非常的战役终于结束了。

相爷。

冉清桓俨然已经成了主心骨,李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是否应该即可撤离此地?冉清桓沉吟了一下:若蓠,你和那黑衣人交手,依你看,他是什么人?我猜是洪州第一人潇湘,方若蓠肯定,八九不离十。

冉清桓点点头:不走了,原地休整。

派几个人出去找找樱飔。

李野,你带人追击。

什么?李野大惊。

带人追出三里,多造声势,不可交手。

冉清桓顿了顿,不能让对方看出我们也已近强弩之末,否则难保一路上没有第二批虎狼。

是。

若蓠,舜华,立刻整顿清点,此间防卫交于你们了。

是。

冉清桓瞥见莫舜华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一副任君处置的样子,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末将贻误军……我让你起来!忽然严厉起来的语气让莫舜华震了一下,随后深深地低下头:末将……冉清桓叹了口气,附在他耳边道: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了。

莫舜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只听他又道,造化最是弄人,我说不出什么道理,等你真正想通了,就什么都过去了。

莫舜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冉清桓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起来:将功补过去吧,否则小心你家王爷好了以后数罪并罚。

他似乎毫无芥蒂地对莫舜华笑了笑,转身去看郑越,刚好碰到太医从车里退出来,冉清桓脚步顿了一下,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揪起来一样,想问什么,却不知为什么,竟然说不出口。

却是太医先看到他,老头子毕恭毕敬地说:王爷的毒已经清了,伤口包扎妥当,没伤到筋骨,相爷放心。

冉清桓觉得自己特别镇定地点点头,似乎还说了一句不咸不淡地辛苦之类的话,然后四平八稳地掀开车帘进去,爬到车里才发现脚下有些发软,被他自动归为是车停得不大稳当的缘故。

郑越在睡着,大概是因为药里有催眠的成分,受伤的肩膀被绷带绑得整整齐齐,嘴唇有些发淡……兴许也不是因为失血的原因,他嘴唇的颜色原来就不是很红,不笑得时候会让人觉得有些薄情。

冉清桓吁了口气,给他掩了下被子,失神地坐下来。

郑越睁开眼睛的时候,冉清桓坐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低头看着什么东西,而微微的晃动也表明马车已经在路上了,看来麻烦已经完全摆平了。

郑越忍不住无声地笑了,是啊,这样不是很好么,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有个人能在适当的时候站出来,接过你的担子,替你挑起这家国天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即使一辈子也得不到……即使……这样看着他过一辈子,不是也挺好的么。

清桓,太医那里有药水,你把易容洗了吧。

他忽然出声,冉清桓吓得手抖了一下,迅速起来,摸摸他的额头,勒令一句不要乱动,然后七手八脚地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睡了一天多了,喝点水吧。

怎么那么久?郑越就着他的手润了润喉,闻言微微皱皱眉。

药力的缘故,估计是有催眠的成分。

冉清桓说,箭上有毒。

小伤而已,太医太过了。

郑越试着动了动。

不许乱动!冉清桓板起脸来,小伤?我还以为你多牛多强悍呢,居然被人一箭就放倒了,为什么不躲开?!郑越小心地瞄着他的脸色,有点装可怜地说:我不是躲了么……要不可就没命跟你说话了,这不是学艺不精吗。

清桓,我是伤患,你态度是不是应该温柔一点啊?——那个时候,我又怎么能让你档在前面?你知不知道,你想推开我的一瞬间,我心里既心惊胆战,又止不住地欢喜……那个时候,就是死了也甘愿吧……这些话我不说,你是不是也总有一天会明白?冉清桓切了他一声,不大自在地别过头去,放好杯子,又拿起一个小盅,揭开盖子,立刻香气四溢:太医估摸着你这会儿该醒了,让人准备了点东西,你也该饿了,先垫一垫……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郑越有一只手抬不起来,总不能让自己喂他吧……郑越见他一双眼睛乱转,一脸尴尬,忍不住笑出声来:汤匙拿过来。

哦。

郑越用那条比较正常的手接过来,吩咐道:端好了端好了,唉……还得自己动手,指望你喂我,恐怕都得便宜被子。

冉清桓缩着脖子嘿嘿一笑。

等会跟太医把药水要过来,你把脸洗了去吧。

郑越重复了一遍,我看着别扭。

冉清桓一激动差点把盅里的汤都洒出来:不容易啊,你终于也看着别扭了,老大,你的审美终于从病态和变态回复到正常了!滚。

郑越慢条斯理地咽了口甜汤,出言不逊,当初那个放个屁都要斯斯文文的王爷终于在冉清桓的影响下有了土匪气质,其功不在小,你昨天横刀立马地一亮相,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听说我这车上坐了个大人物了,还装什么装。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樱飔找着了吗?没,冉清桓皱皱眉,都派出三批人马了,还是没有她的影子。

郑越想了想:知道了,不用着急,樱飔丫头若是有难,定然会留下线索的。

对了,你说舜华和若蓠是怎么回事?哈啊?这……总不好说是自己闯了人家女孩子的澡堂,所以见了她肩上和莫舜华手上一样的胎记起得疑心吧,这个么……挺、挺复杂的,真挺复杂的,那什么,你现在刚刚醒过来,不宜做太复杂的思考活动,不利于病愈。

郑越见他表情闪烁,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也懒的问了,省得给自己找气生。

两个人天南海北地闲聊一通,直到郑越喝了药,有些困了才住。

二十多年前,莫家和方家的恩怨,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冉清桓无从得知,只是细细想起来,正室终归是正室,以方老将军的名声地位,就算真的续弦娶小又算得什么大事?何况是和那一个身份相仿、几乎没有可能在一起的男子的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缘?方夫人又怎会因为这些事情便自我了断?况且听闻将军和夫人的感情也并没有多深厚,分房而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那么能解释的只有一个答案,这位莫大人和方夫人是有关系的。

不是亲属关系,那么这为做姑娘是深居简出的大小姐,和莫大人又还能有什么关系呢?冉清桓不知道当年是怎样一场爱恨痴缠,当事人都已经走的走、老的老了,这一切成了一场几乎无所查询的秘密。

他忽然间有些迷惑,就如同昔日那个名叫元好问的词人一般,有问世间,情是何物的迷惑。

有那么多的比翼连枝,那么多的生死相许,都是早已被今人古人传颂烂了的东西,那些不知源头何许的故事,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温润的红,仿佛胸中一点心血,艳得让人心生无限遐想。

白衣卿相,朱砂红颜。

然而即能这般美好,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千古长恨事?绿珠坠楼,长门遗恨,马嵬坡前,昭君塞外。

更有李益与霍小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场孽缘,许仙和白素贞终究镜破两半,徐娘的半面妆,戚姬的团扇歌……满腔的柔情忽然变化做心中的兽,开口便吞吐下无数人的相思。

情之一事,总归,缺也是伤,过也是伤。

五十 你方唱罢我登场夜色依然沉静。

京州边境上最豪华的驿站,一间房里的灯久久不灭,门口侍卫站了一排,分明是闲人免进。

冉清桓抱着暖炉缩在椅子里,瞪着眼前的一张地图,仿佛能瞪出个花来。

郑越披着衣服靠在床上,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冉清桓抬头扫了他一眼:要么你先睡吧,我再看看。

你肩上有伤,别熬着。

睡了好几天了,你当我是猪啊?郑越笑笑,倒是你,这些天也没休息好,还是……没事,我怨念吕延年就行。

冉清桓咬牙切齿,他把地图推到一边,先说说大概的战略吧,你得给我个方向。

眼下我们有两条路可以走,郑越顿了顿,洪州的状况你也看到了,虽然兵强,但是国力并不富裕——或者说,百姓并不富裕。

鱼肉百姓的老人渣。

冉清桓张口就骂,管得好就管,管不好他还好意思尸位素餐,郑越,到了上华你可一定得把我拉住了,要不我怕我这把刀就要为民请愿了。

管得好就管,管不好就退位?郑越挑起眉看着他,若人人都如你一般,这世上岂非没有昏君和佞臣了。

冉清桓皱皱眉:嗯,不说这个,别把话题扯远了,洪州不富裕又怎么了?以我燕祁的实力,是可以跟他打持久战的,而战时一旦拉长,洪州人不一定吃的住,到时候官府定然还要大肆搜刮民间——迟早有一天,百姓活不下去了,自然要想其他的办法。

到时候不用我们胜过他,吕延年的后院定然起火。

冉清桓迟疑了一下:有……道理……所以吕延年急着速战速决。

郑越说,他一路刺杀,手段用尽,若是能至我死地,当然最好,若是不能,也能激我一战。

所以他派那个潇湘来,让若蓠一眼识破身份?不错。

那么你的想法是?郑越摇摇头:我说了一个事实而已,不是我的想法,而且,你似乎并不赞成。

你先说的那个第二条路。

冉清桓不上套。

第二条路,当然是如他所愿,我们速战速决一场,一局定成败。

郑越盯着他的眼睛,你觉得呢?所以说做为领导的第一条要义就是心里无论是不是已经有了一定之规,都要别人先开口,他的意见永远是该拍板的时候才拿出来。

其实在战场上当了那么久的主帅,这也正是冉清桓习惯的方式。

他暗自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时候和郑越有那么多不该相像的地方,整理了一下思路,他说道:我们从三个方面来分析一下,风险、成本、收益。

这倒是有趣,你似乎对做生意那一套也很精通。

本来就是差不多的东西。

冉清桓轻轻地敲着地图,先说风险,看上去是第二种比较大,到时候很可能是整个天下都被卷进这场纷争,局面之乱与复杂程度,一招不慎就全盘皆输;然而你的第一条路,其实风险度也不是很低。

他喘了口气:有句话,叫做‘夜长梦多’,现在不确定的因素及多,谁都不能预先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其二,说成本,第二条路的成本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多少,唯一知道的是,如果我们跟洪州就这么耗下去,其劳民伤财程度,一定会上升到一个让人发指的高度,成本是可以预见的极大了。

至于收益——这个其实才是最关键的。

怎么说?郑越鼓励似的看着他,笑得肯定,冉清桓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所想的,无奈也只能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吕延年北面称霸,我们占有南半个江山,表面看上去,这两条路如果走通了都会是一个结果,坐拥天下,但仔细思量起来,区别却大得很。

区别在哪里?冉清桓顿了一下:北蜀。

不知为什么,冉清桓停顿的时候,郑越似乎有些期待,然而他之后又平静地开口,真的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郑越的表情却忽然黯淡了一下。

北蜀的老头子是个人精,左右逢源,看起来他似乎是偏向我们这边的,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和吕延年私下里又有什么勾当,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把宝全部押在一个地方的。

如果我们真的走了第一条路,北方民不聊生是一定的,南方却也必大有损伤,到时候我们的得益很有可能会被这渔翁分去很多,不如打个措手不及,一片混乱,或许还能把北蜀拖进来——打败了吕延年,不等于得到了天下。

冉清桓淡淡地说完了这一长串,得出结论:我的建议是,速战速决。

郑越盯着他,似乎有些走神,好半天没说话。

怎么,哪里不周详吗?郑越叹了口气,缓缓地点点头:没有,面面俱到,敏捷周详。

那么……等一下,清桓,郑越打断他,忽然说起往事,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问你意见的时候?你喝多了,当时就甩给我一句‘你心里早就有谱,还问我干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冉清桓困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人又想说什么。

喝得醉猫一样,站都站不起来,自然是不记得,郑越落寞地笑笑,可是那以后,只要是你神智清醒,就再没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有受虐倾向?冉清桓大吃一惊。

谁跟你说这个?郑越伸手敲他,被他一闪躲了过去,我是说,你明明心里不喜欢,为什么还要顺着我,不能像那次酒醉一样口无遮拦地和我说话呢?我那不是喝多了还酒品不好么,当事人都忽略不计了,你还纠结。

冉清桓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了,于是再次发扬鸵鸟精神,三下五除二收拾了桌子上摊开的地图,果然人一病了就容易胡思乱想,你赶紧休息吧,我再去琢磨琢磨,争取到上华前能拿出一个具体的总方略来。

然后溜之大吉,跑得简直比兔子还快。

冉清桓的身份已经挑明,脸上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易容也洗了下去,当然也就再没有理由和郑越住在一起。

郑越看着他仓皇的、唯恐一步慢了的背影,不由苦笑——你能和我没大没小、无称无谓地说话,你能和我开玩笑、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却不愿有半点违抗我。

都说酒后吐真言,你表现出的所有放肆都只在亲密的层面上,分毫不愿接近涉及权力的底线,仍然是不肯以真性情面对我么?一个人能把自己掩藏得多深?而我,至今仍是得不到你信任的么?还是,逼得太紧了些吧……郑越深吸了一口气,猎狐,可是最需要耐力的。

冉清桓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吁了口气,微微有点头疼——这样的郑越,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他所要的东西越来越多,除了忠诚,智慧,此时又多了情谊。

这么多年的并肩战斗,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没有感情,可是,搅和进去的东西越多,这关系便越是剪不断、理还乱,长此以往,心力交瘁也不一定能处理好这诡异的君臣关系。

怎么办呢?他问自己,麻烦啊。

就在他伤脑筋的时候,忽然门被人大力推开,冉清桓猛地回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樱飔站在门口:丫头……少女一身的血,一身的血,那抹凄凄鲜红一直蔓延到了她眼睛里一样,她神色空洞,呆呆地站在门口,不声不响,就像是个穿了线的布偶。

丫头,怎么了?怎么才回来,干什么去了?冉清桓试探地靠近她。

樱飔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他,小脸埋在他胸口,微微地发着抖,力道却大得惊人。

冉清桓僵硬了一下,随即慢慢地放松下来,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丫头,好了啊,好了,我们都在这里。

特使姑娘……担心不已地追着樱飔进来的李野刚好看见这一幕,他脚步徒然刹住,愣愣地望着他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冉清桓见了他神色奇怪,刚要叫住他,却见李野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远远地行了个军礼,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就像是有什么猛兽在后边追他一样。

冉清桓被樱飔紧紧地抱着,一时动弹不得,他顿时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真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

==============================================================================那个木头木脑、满嘴官腔的李将军对这个装傻充愣的顶级杀手……不会有什么意思吧?一千只乌鸦飞过冉清桓的头顶,黄历不知道怎么编的,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樱飔抱了他好一会才撒手,撒手转身就走,小脸上没有泪痕,表情很木然,冉清桓一把拉住她,这算怎么回事,不清不楚地被这丫头揩油,豆腐吃完以后抹嘴就走?等等,你怎么了?樱飔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低声说道:属下擅离职守,导致王爷受伤,这就去给王爷请罪去。

她江湖出身,没规没矩,此时这番话出口,冉清桓的表情简直像是活见了鬼——这么说也不恰当,他见鬼从来不稀奇。

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樱飔低着头离开了。

冉清桓在门口站了一会,不知为什么,感觉她像是忽然之前走过了十年的光景。

印象里樱飔一直是个小姑娘,还是玩娃娃的年龄,她就像是把自己封闭在了时间的那一头,永远也不愿意面对,永远也不愿意长大。

她视人命如草芥,不通世事,不通人情,不愿正视自己的寂寞,不愿承认她一直以来认定了的伙伴冰冰其实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她有骇人听闻的武功和力量,可是心里却永远都是畸形儿脆弱的。

冉清桓摇头,如果李野真的喜欢上这样的樱飔……怎么都是多事之秋。

他再一次伸手阖上房门,转身进屋的时候,却又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长空大师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笑咪咪地看着他。

冉清桓往后蹦了一步,拍着胸口:大师,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为什么深更半夜地摸进他房间的不是个大美女,而是这个让人看不出深浅的老道士?他反省自己的人品。

冉施主。

冉清桓头上一排黑线地想起,这个老道人是被自己留在锦阳冒充自己的……顶着自己的脸,一团和气地逢人就说X施主……幸好事先有准备,让他轻易不露面,太惊悚了。

冉清桓请他坐下,亲自奉上茶:长空大师,您怎么大老远地过来了?有几件事,贫道想了想,大概还是要让施主知道。

冉清桓睁大眼睛看着他,这老道士装蒜的本事一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他绝对不会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居然千里迢迢地过来,就为了和他说几句话?什、什……什么事?激动地结巴了。

孟施主和容施主最近惹出了一系列的案子,牵连到了宋老太师。

长空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他并不拿给冉清桓,只是展开了让他看清楚,此皆是卷进去的朝臣。

冉清桓随着他淡淡的口气点头——嗯,第一条信息,这两个愣头青闹大发了。

王爷千岁似乎打算大义灭亲,传令命人彻查。

第二条信息,郑越这次好像在借刀杀人……连老太师都不放过。

此时锦阳,贫道不管什么具体事务,每日依施主所说闭门不出,偶尔露个面,所以动手的人是九太妃。

第三条信息……什么?!冉清桓差点没蹦起来,九太妃?!长空不慌不忙地说:九太妃是唯一一个每日能自由进出相府的人。

说完,老道士起来作揖:无量寿佛,施主见谅,此非贫道肉身,不能耽搁太久,施主好茶恐怕无福消受,就此别去,施主好自为之。

多谢了大师。

冉清桓有点心不在焉。

哪里,施主乃是天命之尊,法力恢复之时,贫道亦要拜一声尊者的,自当效犬马之劳。

说完一溜烟不见了。

冉清桓靠在椅背上苦笑,这遭老道士,原还以为是多超凡脱俗的一个人,原来贼心眼一点都不少。

锦阳那边让那两个初出茅庐的愣小子搅得昏天黑地,虽然早知道燕祁世家的黑暗及盘根错节程度,可是看到长空带来的东西还是让冉清桓大吃一惊。

不能不说是触目惊心,燕祁就像是一个光鲜巨大的机器,内里却已经开始腐坏了,中国封建时期存在许多潜规则,每一个制度都有其中能钻空子的漏洞,每一道程序都能被心存不轨的人多多少少的人揩油,自古便是如此。

哪怕是什么什么盛世。

其实在冉清桓看来,只要无伤大雅,怎么都无所谓,毕竟官员们也是人,也要生活。

朱门确实有酒肉臭,但毕竟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世家子弟确实有一些人,有名门之姿,然而纨绔子弟却也不少。

不怕你贪,不怕你在经济问题或者生活作风问题上不清不楚,只要不出了圈,不伤了国体,权当高薪养廉也行,怕的是你无能,在其位,不谋其职啊。

冉清桓引进了科举制度,郑越不愧为一代治世之君,从几句话里演变出现在声势浩大、三年一次的考试。

但是冉清桓担心的是这些草根才俊们应该如何在朝里立足,在世家们自发结成的一致对外的密不透风的锦阳,又该如何生存下去。

通过层层考试提拔上来的这些人,不是发工资养着当秘书或者跑腿小弟的。

所以他从禁军开始打压世家,谁知道那两个小子,老大不小了,办事真的不负众望地没轻没重,正义感强得过了头,居然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弄出这么多事端,最大的一个人居然牵涉到了宋太师。

宋太师名宋贤,是已故太后之父,简而言之,就是郑越的外公,老人家不理朝政已经很多年。

冉清桓心想,打压世家是没错,可是做得过了,人人自危,弄成个古代版文革就不大好了吧。

不过这些都是郑越要操心的事了,对于朝政,冉清桓研究得有限,只能提出一些建议,真正实行的还得是郑越……当然后期处理麻烦的似乎也是他。

可是,麻烦的是,貌似郑越现在要铁了心地把他牵扯进来。

九太妃向来不怎么出面理政,这次居然搅进了这个烂摊子,百分之百是郑越授意的。

他本来是打定了主意让两个傻小子冲锋陷阵,郑越善后,自己独善其身就好,不麻烦,也不图什么名利,谁知被郑越阴了一把。

别说九太妃唯恐天下不乱地偶尔还到相府遛一圈——整个相府只有一个见了面就会打太极的老道士,她当然不是为了去和老道士清谈的。

就是她压根没有跟相府的人有半分联系,只要冉清桓还叫她一声姐姐,这事就和他脱不了干系。

这样一来,恐怕以后这整批新人都将被视为丞相派的。

冉清桓一心扑在战事上,已经动了去意,本来不愿意掺和他们这些事,却被郑越一把拉下了水……他百分之百是故意的!谢青云看着眼前的小女孩,有些头疼。

由于不清楚蝴蝶亭这出乌龙的来意,冉清桓郑越樱飔一致认为应该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回给洪州,谢青云当然猜得出蝴蝶亭是谁请来的,可是这小姑娘一问三不知外加胡搅蛮缠胡说八道的水平实在让他头疼。

小姑娘,如今你的任务应该已经完成了,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吗?我叫做蝴蝶亭,不叫小姑娘!蝴蝶亭撅起嘴,你家王爷吩咐了……吩咐什么来着?嗯,我忘了,要么你回去问问他吧。

——废话,谢青云抑郁了一下,你可要回王爷那里复命?如若这样,我便不留你了,行伍之间,多有不便……不嘛,蝴蝶亭抓住他的袖子,晃来晃去,蝴蝶不要一个人走嘛。

咳……这个……谢青云不自在地收回自己的袖子。

这小东西到底要怎么样?他也开始疑惑自家王爷吕延年的用意了。

谢青云没办法,只能找人好生照应,送到羽林去。

他不知道,就在几年之后,这小小的女孩引发了一场惊动天下的风波——这是后话。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近闹文荒谢谢亲亲们的推文~~^^五十一 辞旧迎新和乐六年正月十五,锦阳王郑越,羽林王吕延年,泠州王岳珏,北蜀王戚闊宇,硕果仅存的四王齐聚上华,朝拜他们名存实亡的皇帝——吴浩,和乐帝。

一行人浩浩荡荡,虚情假意你来我往地进了那大殿的时候,小皇帝吓得紧紧地缩在龙椅上,差点哭出来。

冉清桓低调地站在郑越身后,偷偷地打量着这个小皇帝,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煞是招人喜欢的一个孩子,被宽大的龙袍束缚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微微地发着抖,惶惶不安地听着几个连大礼都懒得行的臣子请安,连事先背诵好的套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例行公事地给皇帝请了安,送了礼,接着就是帝都大摆数日流水宴,为这些各怀鬼胎的枭雄们洗尘。

也就到了各王之间狗咬狗的时间——冉清桓心里话。

作为郑越的老丈人,戚闊宇自然是要过来打招呼的,这位北蜀的老王爷所说已经过了天命之年,却没有一丝白发,眼角略有几条皱纹,使得他的目光更锐利了一些,精神矍铄,但许是刀马一生,身上多少有些煞气。

冉清桓倒是略有些感兴趣地看着跟在他身边的人——一个女人。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青春正茂,身量尚未长足,恰如含苞待放,盈盈一握的腰肢却已经有了勾人的风情,柳眉淡扫,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活脱脱便是个小狐媚。

然而在冉清桓眼里,也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

女孩发现冉清桓在看她,敛了容轻轻地低下头去,却偏偏偷眼瞟着他,带着点挑逗的意味。

郑越与戚闊宇客客气气地寒暄着,不动声色地挡住冉清桓的视线,弄得他一阵无语。

其实冉清桓对戚闊宇老牛吃嫩草的行为是更感兴趣的。

他有些奇怪,戚闊宇并不是很好色的人,从未有留恋后宫耽于颜色的传言,怎么会在这种场合带一个比他女儿还小上好多的女孩子在身边?还是这种——嗯,郑越好像若有若无地瞪了他一眼——明显家教有些问题的孩子。

戚王爷好兴致,怎么老远还带了这么个尤物来?郑越这个小心眼的,还没完没了了。

这丫头叫绿兮,也是个知情懂事的,戚闊宇呵呵一笑,绿兮,还不见过郑王和各位大人?见过郑王爷。

女孩福了一福,含露一般的眸子一扫,居然有种炫目的感觉,不能不说是媚骨天成。

孤王老矣,不敢独享,特地送到上华来,令诸位同赏。

同赏……亏他想的出来——冉清桓微微皱皱眉,戚闊宇的一番话让他想起了昔日玉体陈于朝堂之上让文武百官出钱观赏的冯小怜。

此等尤物,愿献给陛下。

戚闊宇接下来的这一句话,说得连郑越都多看了绿兮两眼,面不改色地夸赞了两句,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戚闊宇话说完了也就走人了,接着是泠州王岳珏,岳珏虽也已是人到中年,但许是泠州水土养人,这人看起来竟意外的年轻,自有某种风度翩翩的闲适意味,就像是暮春出游的佳公子——如果忽略他眉间的倦意。

泠州无力,也无心卷进这些乱世枭雄的争斗中,岳珏已经摆明了自己的中立立场,甚至大举裁军,只等着向那最后的胜利者俯首称臣,保全泠州这钟灵毓秀之地的一方父老罢了。

岳珏敬了郑越一杯酒,淡淡地闲聊了几句风土人情之类可有可无的话,一抬头,看见一直不出声降低着自己存在感的冉清桓,便向他举了举杯:是冉相爷吧?小王久仰。

不敢,岳王爷谬赞。

跟李野混得时间长了,官腔脱口而出。

岳珏点点头:大名如雷贯耳,竟不知是这般风雅灵秀的人物,他日若是有缘,愿与相爷饮上一杯我泠州的甜茶。

泠州王不怎么管政事,原也是偏安一隅的人,醉心佛法诗词,端的风流倜傥个人物,若是托生宋朝民间,定然又是个柳七变,只是可惜背上了这家国。

他性情寡淡,不爱与人应酬,若是对谁发出邀茶之请,便是莫大的恭维了,有此殊荣的,大多是些名儒才子,冉清桓一边受宠若惊地答应下来,一边自嘲地寻思,自己一个屠夫,居然有一天也能跻身于这些轻狂文人中间,被这眼高于顶的大才子称一声风雅灵秀。

岳珏自知气数将近,率性了一世,居然也不得不口不对心地出言恭维燕祁权臣……何等悲哀。

冉清桓还没来得及唏嘘,一道冷冷的目光便钉在了他身上,回头刚好对上一个宽袍男子,他愣了一下,蓦地想起这人便是那日行刺未遂的蒙面黑衣人——若蓠说他名叫潇湘,是洪州第一人,细细地观察,发现这人果然还有重伤未愈的迹象,跟着一个魁梧的中年人,向这边走过来。

那中年人鬓角已有白发,纵然是谈笑间,也难掩一种阴鸷气息——这就是吕延年了。

宿命一般的对手,终于相逢。

吕延年没说什么,只是遥遥地向郑越举杯示意,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毕竟洪州和燕祁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是知道的,现在没人看戏还巴巴地跑来寒暄做戏,也忒矫情了些,冉清桓忽略潇湘强烈的目光,打量了吕延年一番,低声对郑越说道:这个洪州的羽林王,长得也不帅啊……怎么就把那个叫黎殇的迷得颠三道四,死不背叛?郑越无语地悄悄捅了他一下,以防他继续在这种不宜的环境下脱线。

这时候,众人安静了一下,冉清桓抬眼看去,只见戚闊宇将绿兮带到和乐帝面前,直言献秀,吴浩虽然心怀疑虑,但迫于无奈,终究还是收下了,当场封为六品才人。

皇威之衰,可见矣。

将自己不要的女子让出赏人还罢,送人便嫌不敬,何况是献给九五至尊。

郑越摇摇头,皇帝当到这份上,不做也罢。

绿兮巧笑言兮,好不可人,当场献艺,弹琵琶一首,声如碎玉。

冉清桓看着这小小的女孩子,带着言不由衷的甜美微笑,周旋在这些心怀不轨的权贵当中,不禁有些恻然。

他的目光无意和岳珏撞在一起,岳珏先是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在这乱世当中,你若不能奋武而起,踏着无数鲜血尸体走向自己的时代,岂非都和她一样身不由己?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歌女舞姬。

本以为这是个小小的插曲,可是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不知内情的人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卯时,天还黑得像个锅底,正是正常人睡眠由深入浅的时候,冉清桓便被郑越拖起来,揉着眼睛处于半迷糊状态,急匆匆地赶往宫里。

路上,郑越一句话便让冉清桓彻底清醒:小皇帝驾崩了。

冉清桓还没来得及表达一下惊诧,郑越又一个重磅炸弹砸下来:新晋封的绿兮才人侍寝的时候。

事情大条了。

宴会的时候我便买通了宫人,郑越面不改色地说,据说昨天晚上小皇帝喝了绿兮倒的一杯酒,不多时便气绝了,消息暂时被封锁了,除了几个内阁的人还有四王之外,众臣都还不知道。

为什么?杀一个傀儡皇帝对戚闊宇有什么好处?两人下了马车,从长寿宫西门直接进入,虽说路程不远,但冬日的清晨可不是那么好受的,风刮在脸上就像小刀子在割,似乎还飘着雪花——亦或是随风而起的霜花,冉清桓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你冷?郑越没有回答,却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停下脚步看着他,来人,拿个暖炉来。

别别,冉清桓赶紧制止,就是手露在外面有点僵。

被人这么小心在意,冉清桓有些不自在,他微微错开目光,谁知下一刻,郑越却拉起他的一只手,攥在手心捂着,冉清桓浑身一僵,郑越却若无其事地说道:能不僵么,这鸡爪子凉得跟冰坨似的。

冉清桓下意识地想把手收回来,却又担心自己太过敏感,表情堪比受刑,走路都开始顺拐,只听郑越这个始作俑者好像完全没有意识,侃侃道:戚闊宇脑袋除非让门给挤了才会想弑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件事应该是吕延年捣的鬼。

吕延年?冉清桓沉吟了一下,思绪马上便被这件事拉走了,你说绿兮有可能是吕延年的人?不错,戚闊宇和吕延年暗中百分之百是有联系的,吕延年真的送他个把女孩子倒是也无可厚非,本来就是没有人权的王宫贵族间送人情常见的把戏,可是以戚闊宇的戒心深重,当然不真正想收,退是不能退的——是他的话很有可能冷藏一段时间,等到差不多大家都忘了有这么件事的时候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至于丢给谁么,当然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女婿郑越,岳珏显然想置身事外,即使不给面子的推脱,山高水长的那么远,北蜀拿他也无可奈何,那么最佳人选便是这软柿子小皇帝。

把那女孩扔到京州,眼不见心不烦。

戚闊宇这人野心勃勃,但可惜的是北蜀的国力不足以称霸天下,这受迫害妄想症其实也是蛮符合他性格特点的。

退一万步说,恐怕就算戚闊宇没有把绿兮送给皇帝,吕延年也一定会有后着,皇帝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把北蜀拖下水,看来吕延年和自己有着同样地担心——洪州和燕祁的战事一起,便是两强相争,万一弄不好两败俱伤,不能给北蜀趁机崛起的机会——或许,吕延年的顾虑还多些,毕竟北蜀地处北地,若其渔翁得利,最先倒霉的肯定是洪州。

郑越见他皱眉沉思,完全忘了抽回手的事,不禁偷偷笑笑,趁他不注意,又绕到另一边,抓起他另外一只手。

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想事情的时候完全神游在外,周围只要是熟悉的人熟悉的气味他就不会有戒心,以后想吃豆腐的话,大可以先一本正经地拿出些正事分散开他的注意。

可是皇帝年幼,没有子嗣,加上这些年战火离乱,吴氏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吕延年折腾死了他可怎么收场?唔,谁说皇帝没有子嗣的?郑越笑笑,这段时间你是太忙了些,莫非没人跟你提起去年六月的时候皇后赵氏产下皇长子的事情么?去年六月……冉清桓翻了个白眼,那才几个月……去看一出戏吧,但凡王朝将衰,总能有许多闹剧,可比你那些个民间话本上讲的有意思多了。

京州的实权你不想争取吗?郑越摇摇头:越国而鄙远,不易,而且用你的话说,风险太大,成本太高——让吕延年他们替我争去吧——到了。

冉清桓一抬头,皇帝寝殿已在眼前,潜龙殿三个字昭然挂在头顶,经历了数百年而岿然不动,而这座恢弘的宫殿,以及里面种种的雕栏玉栋,在不久的将来,恐怕就要易主了。

脚下踩过的是九九八十一块巨大的汉白玉伴铺就的一条笔直大道,飞龙白虎矗立在一边,东方微微泛起一丝白色,巨大的阴影随着黑暗的退却而显现出来,巍峨、庄严,多少有些不尽人情。

太祖皇帝曾经在这长寿宫里,宣布大赦天下,接受万宗朝拜,如今,不过才不过数百年的光景啊。

谁人能够真正地千秋万代,至万世而为君。

变天了。

和乐帝身死的消息,虽然已经严令被封锁,仍然像是瘟疫一样,传遍了长寿宫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人人开始自危。

北蜀戚闊宇果然不愧一代枭雄气魄,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也不解释,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手起刀落,在岳珏和吕延年还没到之前,得到郑越中立的默许以后,便斩了潜龙殿数十内侍,至于那小美人绿兮,被生生灌下剧毒,片刻后便香消玉殒。

可怜她至死,虽然吓得瑟瑟发抖,梨花带雨,脸上却仍然带着魅惑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长在上面一般,见者不禁为之心寒。

随即戚闊宇命人封锁了潜龙殿,令皇后带着小皇子前往永和殿,北蜀军两千人团团围住了,下诏、逼宫、一切有条不紊,那日天光大亮时,长寿宫迅雷一般地易了主,年仅六个月的小皇子继位,改年号周璟,太子太傅林正则监国摄政。

众所周知,林正则与戚闊宇十三王妃是亲姊妹。

吕延年看来是慢了一步。

郑越冉清桓当机立断决定夜半离京,行至上华城外三十里处,被截住,来人手执圣旨,令其返程。

郑越表示,自己亲母大祭将近,不可耽搁,如若不能在指定的日子到达锦阳,恐怕上华安全不保。

原来在边境遇袭的时候,冉清桓便暗中派人调来火船数十艘,从海路潜入,京州和乐帝新丧,各派争权夺势,竟无人注意到上华入境港上来了许多不明大型商船,果然是一帮耽于内斗的好手。

此时京州内防松散,各国不便带入过多兵马,一旦火船发难,火烧京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没有人敢承担这风险,上华不单是京城,离入境港不远的地方更是太庙所在,摆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细算下来,当年太祖为了表彰各个功臣良将,各国国主祖宗都有一席之位,谁人敢对自己祖宗不敬。

这种当了□又想要牌坊的心理正是冉清桓和郑越算计好了的,一行人有惊无险地回到了锦阳。

四月,戚闊宇在京州立稳脚跟,吕延年不得已与北蜀和平相处,恼羞成怒,以郑越对太庙不敬为由,挥师大举南下。

此间,郑越翻脸无情,从容建业、孟岩一案中牵连到的官员,但凡属实,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下狱灭族,总共牵连官员三十二人,包括老太师宋贤,连诛者无数,举国一震。

随后,冉清桓抓了一个审案过程中的漏洞,以诬告官员为名,将容建业孟岩二人革职查办,又惩处了一些落井下石之辈,止住了这场对于燕祁世家官员来说似乎无始无终的浩劫,防止其真正地伤到国体。

然而世家的势力从此一蹶不振,朝堂上的新鲜面孔开始活跃起来,禁军整肃一清,着余明继任禁军统领。

方若蓠为大将军出征迎北,依然继续她的称号——明月将军。

最大的混乱,意味着战争的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回北京了,恐怕妈妈姥姥看管下只能先好好学习了更新大概会慢下来小p会保证和开学以后一样一周一更诸位亲们,暑假苦短,去日无多,抓紧最后的时间疯狂吧五十二 结发束长生我燕祁百年基业,大好河山,绝对不能任那北蛮践踏!这次北伐全部将领,包括孤在内,全部交给相爷调配。

郑越这一句话,将军政大权完完全全地交到了冉清桓手上,万钧的信任与重担压下来,而后者,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这样敏感的身份,若换了任何别的人,可能都是通往阎罗殿的最后一程,但是他不同。

若论能力,他有这个自信,出战即胜,至于权力……因为是郑越,或许是不同的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郑越成了不同的呢?和史书上所有或励精图治,或昏庸误国的君主都不同的存在呢……然而这些问题,他已经无暇细想了,北方已经起了滚滚的狼烟,洪州的铁蹄挥师南下,这场乱世中最终的霸主,已经从试探的冲突、层出的诡计中正式撕开了巨大的帷幕,卷入到这场席卷了整个大陆的征战中。

这也是,九州之上的最后一场征战。

又是在芳菲将尽的四月。

总是桃花随水随无情。

出征前的最后一夜,郑越带着剑从秘道里穿过,倚在门口,笑咪咪地看着在书房里忙活的冉清桓吓了一跳。

干嘛?明日出征,你不好好养精蓄锐,大半夜里四处游荡。

你刀呢?冉清桓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说一句刀在,在心里之类的话。

啊?走,看看你长进了多少,咱们到院子里比划比划。

郑越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可不能老是靠投机取巧,你那三脚猫的功夫,着实该好好练练。

冉清桓第一反应就是顶一句你才三脚猫,然后汗颜地想起自己和郑越这种牛到非人类的家伙确实不是一个水准的……那还拉着我练什么练,他有点郁闷地想,显得你水平比较高么?果然郑越一点高手应该有的风范都没有,居然还抢在前边动手,冉清桓往后撤了一大步,差点没站稳:没你这么玩的郑越!怎么没有?郑越一笑,剑尖指他左肩,而后平削,挽了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剑花,衣袖翻飞,煞是潇洒,冉清桓觉得自己躲躲闪闪的样子有点像被耍的猴。

怎么,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么?郑越笑道,说你是三脚猫还不服气?冉清桓一皱眉,以长刀平贴住郑越剑身:欺人太甚了,看不出来是哥哥让着你么?哦?领教一二。

郑越说着,忽然一改开始时候飘飘忽忽的剑法,稳健厚重起来,这是冉清桓最头疼的打法,力气不如人家大,想钻空子人家又不给破绽。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逞能也没什么用,什么什么激于义愤,怎么怎么小宇宙忽然爆发之类的事情基本上只能在老旧的漫画小说里出现,实力的差距是□裸的。

前后不过数十回合,郑越便削下他一小撮头发,冉清桓往后一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飞起来的头发便被郑越一根不差地收到手里。

我认输行了吧。

冉清桓有些气喘,伸手,头发还我。

干嘛?郑越把手笼到袖子里,好像生怕别人抢了他宝贝的孩子,还给你也接不上去了。

是接不上去了,我把它供起来,每天上柱香,拜一拜,激发一下自己学习热情不行啊,人家谁谁谁还卧薪尝胆呢,说不定过上那么三五十年,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了。

郑越不理会他胡说八道,义正言辞地说道:不给!怎么说那头发也是我长的,你当剃羊毛啊?回去做工艺品还得给我原料费呢。

郑越笑笑,将冉清桓的头发拿到眼前,仔细看看:别说,这毛长得确实不错,你是不是吃的那点油水都长头发上了?他把一国之主的身份风度扔到了山东蓬莱,转身就溜,笑纳了,省得你把脑子也都都长在头发上,我的身家性命可还在你身上压着呢。

冉清桓愤愤然地骂了几句,换回郑越一串得意的笑,等到那笑声渐渐消失在幽深的秘道里时,他渐渐收敛了怒气冲冲地神色,目色有些迷茫——结发束长生,有情人临别以青丝相赠,谐音情思,象征那悠长不绝的相思,借以挽住离人那不羁的脚步。

他雄霸一国,笑傲整个南半江山,正一步一步地走在通往九五至尊宝座的道路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只敢以这种隐晦而自欺欺人的方式讨得一把头发,冉清桓不是石头做的心,怎么敢不铭感五内。

可是这番青眼有加的情谊,又要让人如何报答呢?如女子一般以身相许?让他在年复一年的大爱与私情间取舍,等待那虚无缥缈的相守?从此断了双翼,如家禽般,一生一世地被束缚在方寸的天下之间?何况,于一个天命之人,一生一世又是多长呢?百年,千年……亦或,世事变迁,绵延到地老天荒的时候?可能也没有那样的勇气,说不定哪一天看透了所有的人间风景,就自我了断了呢。

前路渺渺,饶是冉清桓,也开始心怀惴惴。

五月初,洪州人出其不意地正面直取,平南大帅潇湘吃定了冉清桓善于取巧、奇迹百出风格,燕祁回雁郡守将黄杰,莫顿郡守将卫良机,前岭守将景春不敌,倒退往谷西求援。

谷西的守将是李野。

洪州军势大好,半个月之内竟连拿下燕祁三城。

然而却有些过于顺利了。

潇湘对着沙盘皱眉,直觉上嗅到了阴谋的味道,燕祁军虽然退却,但是完全保存了实力,似乎没有任何损兵折将的迹象,他想起了那日开弓射他的少年,再见时似乎已经换了一副脸孔,可那目光和神色却是一样的,带着某些他不确定的东西。

冉清桓——这人身上带了太多他看不懂而且难以预料的东西,实在是劲敌。

他坐下来,提笔写给吕延年的折子,吕延年多疑,暂缓行军的事如果不立刻给他一个交代,恐怕纵然是多年的君臣,也不免受到猜忌。

所幸他的疑虑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就在这天夜里,燕祁军神出鬼没地夜袭前岭,李野不愧为一代名将,沉稳得当,加之跟着冉清桓时间久了,那人的手腕也学得一二,洪州人抵挡不住,损失惨重,燕祁只用了三天便收复了前岭和莫顿郡。

潇湘闻言下令加派援军。

两军一时僵持不下。

李将军!景春冲进李野军帐之中,瞪眼如牛,你胆敢违抗相爷之命!李野不慌不忙地放下手头的战报,笑脸相迎:景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末将哪里违抗了相爷之命?相爷令我等将敌军主力引入华阳,一举歼灭,你怎可擅自用兵收复失地?!李野摇摇头:末将自问正是在诱敌深入啊,景将军误会什么了?我误会什么?景春看他一副不着急不着慌,笃定自如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李野赢得了他笑面虎的好名头,你将洪州人挡在莫顿郡之外,他们怎么进华阳?打乱了相爷的布置,你可担当的起?!景将军,我问你,半月之内连输三大郡,可有荣耀?屁荣耀,要不是为了相爷的全盘打算,老子早就……景春看来是被憋屈惨了。

景将军,你也是有名的虎将,我燕祁兵力向来不弱,被洪州人视为劲敌,这般不堪一击,那潇湘会怎么想?!李野的口气严厉了起来。

这……洪州人无论君臣向来谨慎多疑得很,你一味退却,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诉人家有埋伏?!我……景将军,相爷是要你我引诱敌军主力深入华阳,你觉得你前些日子的表现能用得着洪州主力军出马么?不战而退!我倒是没想到……将军,你好糊涂啊,就没有发现,自打你们退入谷西以后,洪州人已经暂缓行军了么?李野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景春闹了个大红脸,粗声粗气地说道:末将知错了,错怪了将军,等仗打完,自当到相爷那里去领罚。

哪里哪里,景将军也是一时心急,怪我没对大家解释清楚,要说该罚,也是……不不不,李将军,你是跟着相爷出身的,比我们这些粗人更能了解相爷的真意,末将得罪了,不过么……日后若末将有不懂得地方,还希望您多提点,他们谁要是再敢质疑,我第一个不饶!四天以后,洪州大军终于攻破了李野的防线,战报穿上去——大捷,奸敌无数。

潇湘那张棺材板一样的脸终于稍霁,但他依然仔细地翻着战报。

敌方旗靡而奔逃,死者遍地……突然,潇湘眼皮一跳:来人!不对,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又将战报看了一遍,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了,是两个数字,潇湘盯着那两个数字——一个是敌方尸首数量,还有一个是敌军俘虏数量。

对战李野的是洪州大将毕海生,此人向来行事稳妥,绝对不会做出杀降之类的事情,那么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敌军死亡人数这么多,而生掳的却少得可怜?大帅有何吩咐?叫追击的人缓一缓,我亲自去看看。

是。

卫兵一头雾水地下去了,这样的大捷还不满意,怪不得来之前有老兵说这大帅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潇湘的右胸被冉清桓一箭所伤,还没有完全康复,然而他跨马上阵的速度却仍然不比任何人慢,不多时便疾驰到最前线,他翻身下马,仔细地查看着地面燕祁军留下的痕迹,忽然一拍大腿,愤然道:好险!狡猾的贼人李野,险些上了他的大当!大帅?毕海生有些莫名其妙。

潇湘斥道:枉你还素有什么行事周瑾之名,竟看不出来么?敌方车辙半分未乱,怎么能说是仓皇出逃的?这李野分明是佯装抵抗,实际还是为了诱敌啊!毕海生有些不以为然,什么都是为了诱敌,那是不是就不能打胜仗了?这大帅也太小心了:可是,末将以为,李野治军向来严谨有素,便是退避,或许也不至于仓皇,以免全军覆没,这辙未乱也是可以理解的。

照你这么说,为何象征军威的军旗却倒了?潇湘几乎气急败坏。

这……毕海生愣了一下,末将素听闻那李野多年跟随燕祁奸相冉清桓,行事不符常理之处,大概……潇湘怒瞪他。

毕海生吞了口口水,壮着胆子继续说道:而且,我军歼敌无数,他燕祁就算是诱敌,也不用牺牲如此有生力量……死人?潇湘冷笑了一声,大声骂道,蠢材啊蠢材!可怜我洪州兵强马壮,竟拿不出几个像李野一般稍有沟壑的战将!毕将军莫非不知道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么?歼敌无数——那我问你,这一战抓了燕祁几个俘虏?歼敌无数!难不成燕祁军人个个忠贞至此,宁可杀身成仁也不愿被俘不成?!你去看看那些尸首,你去伸出你的猪耳朵听听仵作怎么说,听他们怎么告诉你,刚死的尸体是不是能都快腐烂了!而此时,景春已经对李野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李将军好计策啊!原来李野将前几战中收获的尸体上的不至于太残破的衣服都收集到了一起,给己方人换上,在头上绑上标记的东西,以防止被自己人误伤,悄悄地混入战场中,每个人带一个穿上燕祁军装的尸体,假装杀敌。

李野没说什么,只是低声客气了两句,目光望着南方的天空——相爷,李野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别人不知道,李野跟随你良久却是明白的,你的每一个看似已经是妙计的行动背后都有更深的谋划,而此后的事情究竟会发展到什么样子,李野也无从得知了,若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是让李野真心敬佩的,也就只有相爷了。

那么李野也相信,以相爷的为人,会摆正和王爷的关系,不会委屈了樱飔。

原地驻扎!全军停步!潇湘传下命令,斥候全部出动巡查!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被牵着鼻子走,这次一定要先行那人一步!到底冉清桓的目标是哪里?他如此大费周章地放水,很可能是为了诱敌深入到某个地方,然后一举歼灭……而他的目标到底是哪里?目光开始顺着沙盘上自北向南的顺序搜索——从嘉熙谷,到江陵,然后乌里,浆庄,华阳,华阴,葫芦州……锦阳,到底是哪里?那个人,到底想怎么做?报!潇湘一机灵,扬声道:进来。

一个斥候有些气喘地大步进来,行了个军礼:大帅。

什么事?报大帅,在华阳附近发现了燕祁军集结的迹象。

是华阳?潇湘心里一跳,第一反应是华阳离锦阳的距离也太近了,冉清桓怎么敢?随即,他猛地站起来:对,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他身为一军主帅,曾只身混进敌军大营,一贯胆大妄为,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干的!不错,也许现在是自己会心存疑虑,但是一旦真的深入腹地,逼近燕都,任是谁都不免一时忘形……好,好一个冉清桓,如此深谙人心。

大帅,华阳的燕祁军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他们的排场有些不寻常,斥候想了想,似乎在行九乘之礼。

?!九乘之礼指的是各国国主亲征的时候,国主的车架前要有九乘开路。

莫非是——郑越亲征华阳!真是天佑我燕祁:传令全军,由蓼水下游小路行进,改路疾行,正面留少数人诱敌目光,一定要在华阳没准备好之前杀过去!郑越冉清桓,你们的死期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该死的,要军训,从明天开始就开始有事情,军训的时间表真是惨无人道,早上五点半就要起床……呜呜呜呜呜,恐怕亲爱的筒子们得等一阵子了,最近两个星期是没什么可能了五十三 何人先下一城而此时,郑越千真万确地就在华阳。

就在所有人都在暗自赞誉着冉清桓的奇技时,郑越却苦笑着把玩着强抢来的一缕青丝:这要死的狐狸,居然敢拿我当诱饵……潇湘倾全军之力奔着华阳而来。

而这个月底的时候,押运粮草的车队到了华阳,押运的将领,正是冉清桓本人,普天之下,除了锦阳王郑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么大的面子。

潇湘对自己说,这就没错了——冉清桓的算盘打得太好,可他无论成败,都走在一个险字上,实在是个疯狂的赌徒,这种人的心思,一旦琢磨透了,也便不难把握了。

这一次,他的确是又出奇计,只可惜,对手是潇湘,洪州史上前所未有的英雄名将。

另一边,冉清桓到达华阳的时候,是郑越亲自迎接的,这两个人的默契实在是惊人,竟然好似连通报都不用,郑越便直接知晓了他到达的时间,一早便带人等着,传令的先导踩到营里没多久,才泡了一壶茶的功夫,便看见远处有了烟尘。

你们老大从来都是这样,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他若是派人来通报,必定是已经马前马后地到了。

郑越对身边的护卫笑笑,他的亲卫是出自跳骚营的,名叫米四儿,小伙子年纪不大,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原本是冉清桓的卫兵,郑越见他机灵,便要了来,冉清桓的人,用得也放心。

米四儿摸摸鼻子,低声说道:是啊,王爷你还没看见当初我们训练,老大夜半袭营的时候呢,那才叫雷厉风行,一点先兆都没有,突然就叫集合,稍有迟缓就被他冲进帐子里从被窝里拎出来训一顿,兄弟们睡觉谁都不敢脱衣服,有的还用起了圆枕头。

小伙子咂咂舌,显然对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记忆犹新。

郑越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他这人的确是个鬼见愁。

米四儿想了想,刚要说什么,冉清桓的车骑已经近在眼前了。

本来不想让你等的。

冉清桓下了马,有些懊恼,郑越的帐子都支起来了,一看就像是已经等了些时候的,你怎么知道我们到的日子?有什么的,看你的战报分析分析就知道大概就是这两天了,早猜到了。

郑越自然地替他弹了弹身上的灰尘,我刚煮了茶,命人弄了些点心,先坐下歇会儿。

冉清桓无语地看着他,这位老大显然是把现在当成野餐时间了。

米四儿立刻卖乖地接口道:小的特地从华阳的糕点老字号买来的,不大甜,只是清香,老大你……滚!冉清桓言简意赅。

米四儿缩缩脖子,不敢出声了。

四儿,最近跟在王爷身边是不是闲得厉害啊?冉清桓斜着他,王爷,这孩子没训练好,要么回营里,我好好调教调教再送来吧?老大我错了。

米四儿从善如流地哭丧着一张脸,半真半假地装可怜望着冉清桓,我真错了,以后不敢了。

少给老子装小媳妇,三天不打就上墙接瓦。

冉清桓捅了他一拳,不在我手底下做事,看你洋蹦的。

说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米四儿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感情自然是不一般。

这小猢狲跟本不怕他,见他表情缓和,马上嬉皮笑脸上窜下跳起来。

郑越却摇摇头拖着他往帐子里走:什么要紧的事情非得马上说,自己身子不好不知道么?等等等等……冉清桓被他拖得踉跄了两三步才站住,我说掌柜的,你真不担心啊?洪州大军降至,你手底下就有跳骚营的那三千个瘪三……老大你居然叫我们瘪三?!米四儿没规矩惯了,闻言怪叫起来。

不是瘪三是什么,我算看透了,让你跟着王爷也也是捣乱。

他这一句话说得似乎有些见外,郑越本能地不大痛快:四儿,还傻站着起哄,赶紧把相爷押进来的东西安排妥当了去!米四儿一愣,看了看冉清桓,又看了看他被郑越拉着的手腕,迟疑了一下:哦……哎,是王爷,末将这就去,这就去……你对我还真放心啊?冉清桓挣扎不动,只得无奈地跟着他走。

不放心能怎么样?郑越撇撇嘴,一语双关地自语道,反正是豁给你了。

冉清桓闪了闪神,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被他捏住的手腕有些发烫,那热度一直传到脸上,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郑越确定他精神好不是装出来的,才打算跟他商量正事。

冉清桓将粮草车掀起一角给郑越看,冲他挤挤眼睛。

后者一见便愣住,随后比了比拇指:高,实在是高。

冉清桓眯起眼睛笑了,眼角像是要斜斜地飞起来,郑越忽然觉得他像一只成了精的狐狸,不禁有点替潇湘发寒。

而洪州军亦不愧以疾行知名,神不知鬼不觉地兵临城下时,也才不过十几天的光景,恰如神兵天降一般,将华阳围了个水泄不通。

潇湘亲自督战,下令攻城,出赏曰:有能得冉清桓郑越者,无论死活,一律赏万金,封千户,一时间风气云涌,洪州军士气大涨,势如破竹。

然而华阳的守卫却出了奇的脆弱,潇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传说中郑越亲征、有无数燕祁精英的集结地华阳,竟然是一座空城。

也就是说,除了城中普通百姓和几个老弱病残身负一大堆兼职的城守之外,这个城市里没有一兵一卒。

潇湘猛地想起了西兽城中那著名的战役,不敢大意,当下下令将华阳城团团围住,观望不前。

冉清桓的深度,他这时才真正地有些畏惧起来,那不失繁华的华阳城就像是浑身包裹着金线的猛兽,安稳地等着猎物送上门来,然后张开血盆大口。

没有人知道它的胃口是多大,这是一座无底的坟墓,只因为那个人。

郑越在这里集结的兵力都是冉清桓的 跳骚,这些人滑不溜手,进有万夫莫当之勇,退有无赖市井手段,冉清桓掀开了神秘的粮草,里面是整整一车的易容用具,于是一夜之间,华阳城变成了一座只有百姓的空城,做小买卖的,种地的贫苦人,出入花街柳巷的公子少爷,甚至路边的乞丐……一切好像没有任何变化,这只训练有素的军队在一夜之间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居然没有任何踪迹可寻觅。

潇湘治军极严格,其手下将领都绝对不会出现屠杀普通百姓的事情——更不用说是他亲自督战的时候。

直到围城三天,派出了无数精英斥候进去都没有任何结果的时候,潇湘终于明白这是一座被放弃的城池。

他越发地烦乱困惑,洪州军于第五日终于惴惴地整装进驻华阳,一个个在上层的高压下风声鹤唳。

而此时,冉清桓正在城里若无其事地和郑越吃着路边的早点——只带了米四儿一个人,脸上精致的易容,任是谁都认不出了。

冉清桓乱没形象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泛白的布帽子歪戴在头上,目光不时飘过路边稍有姿色的妇人,典型的一个小地痞样,郑越的打扮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人看起来多少有些气质,一定要说的话,应该是个职业流氓头子。

他夹起一个小笼包丢在冉清桓碗里:吃了。

饱了饱了,冉清桓摇摇手,老大,打扫战场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你了。

你猫变得么?郑越眉毛都不抬一下,快吃,赶紧的,别让我废话。

掌柜的,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冉清桓垮下脸来,真吃不下了。

最后一个。

米四儿一边往嘴里扒拉着米粥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两个人。

上一个你也说是最后一个。

冉清桓不忍了,万般鄙视地看着那个包子,你是不是老跟你儿子这么说话,转移到我这里了?郑越一僵,儿子……冉清桓没有抬眼看他,自顾自地说道:你这教育方法不行,容易在小孩子面前没信誉,没信誉就代表……教育?郑越淡淡地笑笑,这不是我份内的事情。

冉清桓抬头皱着眉看他。

我只看过那小东西一次,郑越顿了顿,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哪有你这样当父母的?!冉清桓怪叫起来。

父母?郑越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算吧。

冉清桓噎住,天地君亲师,身在帝王家,哪有什么天伦之乐,连血脉相连的亲子关系都能淡到这番程度,果然最是无情——还是说郑越也太凉薄了些?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年轻的父亲略带厌倦地说道,等到我死了,他也就熬出头来了。

我说……冉清桓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道:你跟我说过的给你儿子当先生的事情……你应了?郑越眼睛一亮。

冉清桓点点头,扁扁嘴:我怕你儿子成变态,还是尽早纠正的好。

说完跳起来就跑,我吃完最后一个了,得去进行调戏良家妇女的大业了,少陪了!话音没落人已经没了影,米四儿佩服地咂咂嘴:老大就是老大,真有当流氓的潜质。

郑越瞪了他一眼。

米四儿忽然放下饭碗,无比郑重地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地看着郑越:当家的,有些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有话说有屁放。

郑越一句话出口便觉得不对,自己居然被冉清桓带的这么入戏,转眼已经有了初级流氓头子的水平,他尴尬地干咳了一声,什么事?米四儿看看他,吞了口唾沫:我可说了。

说。

我……真说了!到底什么事?郑越最大的长处——耐心,已经被冉清桓这个人渣消耗光了。

我、我说了,当家的可不能罚我……小四儿,你皮紧了是不?怎么口气都那么像那个混蛋了?当家的是不是对老大存着别的心思?米四儿让他唬了一跳,一口气说出来,自己的脸都吓白了,只是呆呆地望着郑越。

郑越手上的筷子啪地一声落在桌子上。

米四儿立即站起来:小的失言了。

坐吧。

郑越眼睛迷离地盯着正前方良久才幽幽地吐出两个字。

米四儿不敢唐突,偷偷地瞄了一眼郑越。

坐下吧,你没说错。

郑越叹了口气,连你都看出来了。

当家的……说出来也好,在我心里头放的时间长了,都快捂馊了。

郑越自嘲地笑笑,不是滋味儿。

米四儿慢慢地坐下来,战战兢兢地看着郑越:那……当家的怎么不跟老大说?跟他说?怎么说?郑越的表情越发苦涩起来。

小的……小的其实也不知道,只不过当时在‘家里’的时候,老大教过我们,大家进了这个门,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存两样心思,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出来,都是大老爷们儿,没什么不能挑明的,你不说出来,别人是没有这个默契明白你心里想的是什么的,兄弟们也都是爽快人,从来不藏着掖着,所以感情也都特别好……米四儿嗫嚅着,再说,咱们燕祁,不也没说不能娶……娶……唔,那什么……你也知道用一个‘娶’字,娶什么?郑越的目光有些锋利,却又说不出的怅惘,男妻?男妾?这……米四儿说不出了,直觉上老大和那些娘娘腔一样的男人差得太远,他其实也不太能理解和这样一个男人之间,除了兄弟的感情,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若不是他近日以来旁观者清,越看越是惊心,他怎么也想不到,王爷对于老大竟然会动这样的心思。

你能想象他那样的人肯委身于谁么?米四儿咽了口唾沫,摇摇头——老大是什么人,是天底下最靠得住的老大,跟着他就代表能活命,有前途,他随性至极偏又是满腹沟壑,他潇洒落魄偏又心思缜密,他说一不二,他重情重义,米四儿心里,老大就是个大英雄一样的人,跟那传说中射日断首的大英雄一样,是整个燕祁大营最荣耀的存在。

老大,是个爷们儿……米四儿迟疑地偷偷打量郑越,这个人身上没有冉清桓的那种锋利与豪情,他就像是不知深浅的海水,别人仿佛永远都看不到他的底,他可以仁爱,可以杀伐,可以广泽苍生,亦能够铁血酷厉,是一肩撑起江山的那个做主的人,当家的……也是个爷们儿……可是,这样的两个人,又怎么会产生那种感情呢?米四儿犹豫着,想问又不大敢问,郑越却苦涩地笑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这种理由,若是知道,我也绝不会这么进退两难。

他替自己斟了杯酒,缓缓地啜了一口,在他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喜欢男人……那之后呢?米四儿忍不住追问。

之后?郑越摇摇头,之后么,其他人是男是女,我已经没兴趣分辨了。

米四儿竟有些痴了,这天、这地、这来来往往的路人,而那人之后,再容不下任何旁的,就只有他、只有他……我们老大值得,米四儿情不自禁地说,只是这些话,当家的为什么告诉老大呢?郑越啼笑皆非地看了他一眼:我刚才说了半天,你竟然一句也没听懂,跟你们老大一样没心没肺。

米四儿有些不明所以:我觉得老大是重情的人。

我知道。

郑越点点头,我知道,一起这么多年了,我只怕比他自己都要了解他,可是……娶男妻确实没有什么,只要没有父母长辈站出来反对,不沾上不孝的骂名,在我们燕祁毕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他顿了一下,转回头看着米四儿,这你知道。

小的知道。

四儿啊四儿,你是什么都不明白啊,郑越叹了口气,一个男人,若是依附旁人,世人会怎么看?世人会当他是什么人?米四儿呆了呆:这……他想起自己,知道郑越对冉清桓怀有的感情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冉清桓和那种满身脂粉气、半男不女的人妖差得太多——男妻,向来是只能给人以这种联想。

现在你明白了么?但是,米四儿有些急了,老大这人不会理会的,你知道他……我知道,郑越打断他,他这人长袖善舞,处事进退得当,圆滑老练,可别惹他上了脾气,他脾气一来,天也能捅出个窟窿来,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抱定了他们自说他们的,我自过我日子的想法,怎么会在意世人鼠目所见?米四儿拼命点头:就是,老大那么拽,才不会管他们别人怎么想,当家的,你要是真的能打动他,旁的琐碎根本不用理会。

我知道他不在意,郑越扔下几个铜板站起身来,但是我在意。

他说,米四儿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候的郑越,半张脸逆着晨曦,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舍不得他受委屈,就只能自己委屈些了。

米四儿想,老大这一辈子,值了。

走了。

郑越大步迈在前边,米四儿连忙跟上,年轻的小伙子心里忽然有一个想法,他觉得无论如何,也想成全面前这个男人,无论如何,也应该让老大知道,有一个人,为他这样的心心念念。

郑越的嘴角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上划出一抹似苦似甜的笑容——清桓重情,他对别人说有什么想法要说出来,自己才是不坦白的一个,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像是满不在乎,什么都放在心里。

他看似淡漠,却是最心软的一个,见不得别人对他好。

要拴住这个人,只能为他做到舍己的地步,让他一念及离开就心怀愧疚——虽然卑鄙,却是……真的想要,宁可舍了这江山天下,也真的想要那个人。

乃至不得不处心积虑若此。

我何其卑劣,乃至明知道要委屈你一辈子,还要如此不择手段,一点一点地在你心上缠上束缚,我何其卑劣。

这是一个漆黑的房间,没有床,只有一扇小门,里面布置装饰考究非常,却没有灯光,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里面,良久,竟连动都不动一下,若不是他胸口稍有起伏,简直就是个死人——而这房间,恰恰就如同一座了无生气地坟冢。

小门被轻轻叩了四下,老者睁开眼睛,居然是一双被杵烂了的枯目,煞是骇人:进来。

他的声音有些说不出的尖锐,就像是剑尖划过铁器的声音,让人有种捂耳的冲动。

一个妇人走进来,蒙着面,一身黑压压的衣服,怀里抱着一打纸张,她走到老者面前,毕恭毕敬地施礼:师父。

是梅。

老者点点头,怎么样了?梅展开怀里抱着的东西,若是冉清桓看到一定会倒抽一口凉气,这女子手上的战报详细异常,就像亲临前线的将军所写:华阳破了。

哦。

老者点点头,潇湘输了。

上华破了,潇湘反而输了?输了,老者笃定地说,输在识人不明上,我早说过潇湘比不上冉清桓,他太自以为是,太不懂人心,他以为冉清桓成败都在一个险上,却不明白那个燕祁丞相其实是最不肯涉险的一个人,他走的每一步,都是针对不同的人的心思,论谨小慎微,潇湘只怕还不如。

那北蜀呢?北蜀?现在装得乖,关键时候一定会跳出来,什么姻亲不姻亲的,都是放屁。

那师父觉得,谁会赢?就以这场战争来说,我赌冉清桓。

老者缓缓地说道,这个人,不好估量。

那冉清桓岂不是百无弱点?梅想了想,天下无人能克制他?你这么想?老者讥讽地笑笑,可是被表象骗了去。

冉清桓不成气候,乍看上去如狼似狐,其实不过是只不太好养活的狗崽子。

狗?梅不无讶异。

养熟了,让他掏心挖肺都行,太贱。

老者啐了一口,我们的对手,始终是那奸贼郑越。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亲们的留言粉感动闹~~~~偶终于被放出来了,虽然蹉跎得跟个大头菜似的,今天早晨超级犯贱地四点四十五又准时醒过来……唉生物钟啊生物钟全都乱套了五十四 犹记多情老大!米四儿在不远的地方大吼了一声,冉清桓想事情正出神,一时没注意,让这小子吓得一个机灵,他眯缝着眼转过头来,一脸不爽地瞪着米四儿:大白天叫春啊,我他娘的还没聋呢。

——怎么看都是个其貌不扬的地痞流氓。

米四儿跑得急了,有些气喘,神色激动地看着冉清桓,根本没理会他的话:老大,你先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冉清桓皱着眉看看他,心说这小子一会儿没见发什么神经:我是杀了你老婆还是抢了你老爹?你没事瞎折腾什么,这片地方不是你的地盘儿,说过多少次了……米四儿抢上前去,一把拉住他:不行,老大,今天这话我一定得跟你说,不然非憋死我不可,跟我走……冉清桓被他拖着一通狂奔,第一次长了见识,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是能强悍到被话憋死的。

而这个时候,潇湘正在这个城池最高的地方——望乡楼上俯瞰着,有他镇着,洪州军和燕祁百姓两不相烦,人们虽然受战事的阴郁影响,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使得华阳不复昔日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却也和平安逸,潇湘看着看着,蓦地有种感觉,就像是时空忽然错乱了,这场硬碰硬的战争根本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以前的一切——洪州的大军,燕祁的狡猾,追击、战斗、阴谋、兵法,都是源自于自己的臆想,万事万物依旧继续着自己的轨道,平缓地,柴米油盐地。

几天下来,流血和杀戮都像是远在天边的事情,没有九国,没有野心,亦没有生杀予夺的上位者,和他们若离若即的微弱信任。

一种彻骨的疲惫打心底里油然而生——潇湘出神地望着楼下污言秽语打闹着而过的两个年轻的小混混,没有留心——也就错过了他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自己宿命般的对手的机会。

命运神奇地转了个弯,让这乱世中最耀眼的两个人擦肩而过,在彼此都懵懂未知的情况下。

然后分界,一生一死。

而此时,带着兵严密巡逻着的是潇湘手下第一大将:曾经护送过郑越的洪州左三路军统领谢青云,他巡城的时候被人飞了一刀,谢青云眼疾手快地将飞刀捏在手里,风声鹤唳地去查看时,周遭却已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了,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竟有这样的高手在华阳内!飞刀上插了一封信,谢青云打开一看就变了脸色,只因那信的末尾,龙飞凤舞地五个大字——冉清桓敬上。

谢青云已经知道那些日子跟在郑越身边形容柔弱、从不高声说话的人,就是传说中燕祁吃人不吐骨头的用兵奇才冉清桓,这落差实在是大了些,谢青云纵横沙场多年,早已神经粗壮,仍然颇受打击。

情语公子给他的感觉很熟悉,细想起来,那种柔弱的外表和隐隐的韧性实在是像极了一个人——当年洪州的黎殇——被吕延年派到南蜀卧底,那个亲手葬送了南蜀、又葬身在南蜀的男子。

纵然黎殇不若情语精致美丽得男女莫辨,可是眼角眉梢那浅淡的清愁,举手投足间优雅的从容,却是如出一辙,无怪自己初见那人,竟讨厌不起来。

黎殇,这个名字在洪州众人心中埋藏了不知道多少年,酿成无数汪苦酒,深深地弥漫在那西风烟尘、斯人决然离去的凄切回忆里,在谢青云心里,潇湘心里……亦或,吕延年的心里。

他们并不都如同吕延年男女不吝,对那人也从不曾存亵渎之心,可是啊,像黎殇那样的人,叫人怎么不心疼,怎么不怜惜?老天自己造出了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又忍不住心生妒忌。

——谢青云攥着冉清桓的信,咬紧了牙关:来人!笔墨伺候!他就着属下的背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将纸条抛到空中,传令:全城戒备,我去见大帅!可是,纵然你千般好,言辞万般恳切,我们也终究是敌人。

冉清桓被米四儿拖到了没人的地方,一脸无奈地等着他发话:说吧。

米四儿警觉地探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他之所以能从跳骚里出师,真实功夫也实在不是开玩笑的,确认了方圆百米之内都没有人,米四儿郑重地看着冉清桓:老大,有一件事情,四儿知道不该多嘴,可是事到如今,还是忍不住要跟你说。

冉清桓见他一本正经,也略微收敛了一些:怎么了?老大,你知不知道掌柜的心里想什么?掌柜的?为了便宜从事,燕祁上下都随着冉清桓称呼郑越为掌柜的,他莫名其妙地看着米四儿,他想什么?我不知道这么说,老大心里能领会多少,米四儿涨红了脸,可是今天非得说出来叫老大你知道——掌柜的他一直对你存着别的心思!冉清桓脑子里轰的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米四儿:你说的……什么话……老大果然还不知道,米四儿叹了口气,掌柜的他喜欢你,就像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是真的掏心挖肺的喜欢,我看着都替他遭心!我……在心里藏了这么久的事情居然就让这傻小子一句话给道出来了,冉清桓润润嘴唇,有些词穷,谁对你说的?还要谁说么?米四儿苦笑,老人说旁观者清,我今天总算明白了,就是老大,一遇上和自己有关系的事也糊涂了,掌柜的那么英明神武的人,也栽在这里不知所措——掌柜的还特别嘱咐,这些话不能说给你听。

是什么话?掌柜的说,在你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一天喜欢上男人,而在你之后……米四儿顿了顿,迎着冉清桓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目光,他说旁人是男是女,也和他没有关系了。

掌柜的还说了,不能让你知道了,我燕祁虽然不反对娶……娶男人,可是女气的男人终究是成不了什么大事的,他担心你受委屈,又不忍心让你为他的事情忧心,干脆就委屈自己,一辈子不说出来,一辈子只在心里。

冉清桓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脊背抵上石墙,搁得他生疼:他对你这么说的?是。

米四儿坚定地看着冉清桓,我不知道老大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这些话如果不让老大知道,四儿良心上看不过去,也希望老大不管怎么样,好歹顾虑一下掌柜的……这么多年不容易,莫要辜负他,伤了他……冉清桓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他担心你受委屈,又不忍心让你为他的事情忧心,干脆就委屈自己,一辈子不说出来,一辈子只在心里。

近来桩桩件件全在心里闪过,那昏昏沉沉时候一刻不离地守在身边的人,那凝注时似乎有千言万语的容色,那夜半时分疲惫至极的叹息,那明察秋毫的悉心关切,那温暖的手。

他想起潇湘偷袭的时候,自己下意识为他挡住飞来的箭,却被那人密不透风地护在怀里,虽然彼此嘴上都不说,但是好歹是练过功夫的人,真就看不出来那扎在肩上触目惊心的一箭,若不是为了护着自己,是完全能躲开的么?还有那煞费苦心地演戏,装作满不在乎,只为了一小把头发……冉清桓心里一酸,自己何德何能啊。

他轻轻地按住开始抽痛的胃部,微微地弯下腰去。

米四儿慌了,赶紧扶助他:老大,怎么了?是四儿不好,忘了老大身子不好,我……没事。

冉清桓低低地说,眼睛埋在头发的阴影里,盖住了面具上唯一能表达他感情的地方,我没事。

这是怎么了?忽然一声略带急切的喝问,冉清桓身体一僵……郑越。

疾步赶来的郑越从米四儿手里拉过冉清桓,伸手扶开他的刘海,微低下头,一叠声地问道:怎么了?又胃疼了不是?叫你吃点东西都不安生!多大的人了,还不知轻重——我看看,疼得厉害么?冉清桓这回几乎连眼睛都酸了,米四儿识趣地退到了一边,默默地看着。

前边有家茶楼,郑越抬头看了看,走,先歇歇脚。

你可走得了么?我没那么娇弱。

冉清桓僵硬地笑笑,郑越却不由分说地半抱着将他架到茶楼,叫了一碗温水,自己先试了试温度,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丸,取出一颗化在水里:亏得上回让大夫给你了些药,快喝。

冉清桓睁大眼睛看着那碗深棕色的药水:你一直带在身上?我不带还能指望你这猪脑子记着带么?郑越瞪了他一眼,快喝,少废话!冉清桓头一次不和他斗嘴,默默地接过来,药味实在是不敢恭维,冲得他一阵阵恶心,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心不在焉地喝光了,反倒是郑越不习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正常,还伸手探探他额头:果真严重了么,可别疼傻了……去!冉清桓一愣之下打开他的手,自然而然地骂了一句,你才傻了呢。

这才反应过来嘴里苦涩难受,不由吐了下舌头:什么兽医,当我是牲口么,开这么苦的药!牲口还知冷知热呢。

郑越凉凉地接道,今天哪都不许去了,给我乖乖地回去横着去,敢让我看见你再上窜下跳,哼哼。

冉清桓才要回嘴,忽然黑影一闪而过,快得茶楼里的其他人都未曾察觉,冉清桓手上却被塞了一张纸条,他立刻将纸条攥在手心,若无其事地苦着脸站起来:是,你当家,听你的,四儿,咱走着。

一行三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冉清桓这才取出了那张纸条,是谢青云对他劝降的回信,冉清桓看完了以后便面无表情地递给郑越,只有一行字——死节从来岂顾勋。

早料到谢青云是这种反应。

郑越苦笑了一下,大好的忠臣良将,我都舍不得。

我估计谢青云已经知会了潇湘,冉清桓双臂抱在胸前,靠在墙上,过不了多久华阳城便要戒严了,我们也快收网了。

他皱着眉看看郑越,本来以为易了容就没什么了,可这个人的气质实在是太出众,那种骨子里的贵气,扮成什么样子都能让人一眼分辨出来,潇湘若真查得紧了,只怕混不过去。

郑越接受到他的眼神,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脱口问道:你想怎么做?我在想,现在局已经设了,已经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了,所以……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郑越问。

我想想看。

啊?老大,掌柜的,你们说什么呢?米四儿莫名其妙。

对了!冉清桓眼睛一亮,怎么样,掌柜的,敢不敢跟我当街闹事?郑越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好,你这脑子里果然鬼主意最多!什么主意?米四儿还是没听明白。

冉清桓拉过他,对他耳语一阵,米四儿睁大了眼睛:老大,你你你……我什么我?冉清桓伸手打了他脑袋一下,赶紧给爷办事去!是。

米四儿刚想跑,又有些不放心,老大,你们可悠着点……有我呢。

郑越冲他笑了一下,米四儿差点让化装成中年大叔的锦阳王这一笑电晕过去,平时有些薄情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有了种顾盼生姿的耀眼,上扬的嘴角,因为那个人在身边而显得格外愉快,米四儿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本来觉得这两个人都是那么强势的主儿,多少有些奇怪,现在看来,却实在是太配了,他想让老天都看看,千万别再为难他们了,就让他们好好的,好好的一起过一辈子,看过万水千山。

这是一生一世的一双人啊。

这天傍晚的时候,华阳城内有两个混混涉嫌酒醉后当街闹事,差点打伤路人,严重妨害了华阳城的公共安全,为警示他人、教育本人,洪州官兵将两人逮捕并依法下狱。

这两个转眼就被忽略的路人甲和路人乙,就是郑越和冉清桓。

此时,潇湘已经从谢青云那里得知了冉清桓确实人在华阳的消息,潇湘是何等样人,立刻便恍然大悟——冉清桓在华阳,那么郑越之前也在华阳的消息很有可能就是真的,早知道这人胆大,可是没有想到他胆竟大到敢以王棋为饵的地步!潇湘一身冷汗,知道自己中了冉清桓的计,此刻洪州几十万精锐才是真真正正孤立地被困在了华阳这个孤岛之上——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取胜的法子,就是在溃败之前,拿了郑越和冉清桓两个人!潇湘严令下去,全城戒严,无论如何,也要抓到他们,趁着时间还来得及!然而他所没想到的是——他要拿的人,此刻正在大牢里安安生生地躺着。

郑越早就打点了上下,华阳民风向来不错,极少有作奸犯科,牢头都松散惯了,只当是谁家的少爷喝多了闹事,收了钱也不当回事,好吃好喝供着,任他们在牢里住下,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关个个把月也就出去了,何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不学无术的,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有家里人来赎。

无怪潇湘会输,他事事算慢了一拍。

冉清桓滚在稻草上惬意地翻了个跟头:我真是个天才啊,潇湘那丫现在正在全城搜捕我们呢,哈哈,想想就觉得很爽。

你好像相当反感潇湘,郑越斜斜地躺在草堆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可是我听说他这人风评还不错,说到底不过是找错了主子罢了。

冉清桓滞了一下,目光扫到了郑越的肩,又迅速地移开了视线,淡淡地说道:助纣为虐,还自以为是什么忠臣,鱼肉百姓,其罪可诛。

照你这么说,忠、孝、仁、义都是要不得的东西了?左右没事情,郑越凑近他,两个人还很少这样坐在一起闲聊,他开始越发觉得冉清桓出了个好主意。

也不一定,冉清桓想了想,忠,忠的是自己的良心,自己的民族,而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昏君,我不赞成这种洗脑一样的个人崇拜。

洗脑?脑子都洗了,说的就是不剩什么了,全都是被一些不明是非的圣人灌的浆糊。

冉清桓撇撇嘴,古代的文化精华自然不用赘述,然而糟粕的存在也确实是不容忽视的,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性被压抑得死死的,思想和自由都是渴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哪怕你是所谓的特权阶级,仍然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而孝,指的是用爱亲人的方式爱自己的父母,在他们老了的时候哄着他们开心,照顾他们,就像当年他们对待子女一样,而不是把一家人弄得像上下级一样,见了面三跪九叩地请安寒暄。

如果我有父亲——他想起凤瑾那张无双的脸:我会肆无忌惮地拔他的胡子,但我一定是真心爱他,不是做给世道看。

你父亲不是……郑越想说周老丞相,转念却咽下了这句话,周老丞相生前最是古板的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生了这么一个跳脱的儿子,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血缘说明不了什么。

冉清桓笑笑,何况还是不知道真假的血缘,这莫名其妙的亲子关系多半是凤瑾设计的,养育之恩才是终生难报的。

至于仁和义,是发自心里的同情,不是你万贯家财的时候施舍给乞丐的几个铜板,而是你敢不敢为天下人出生入死。

义么,就是你有吃的的时候,不让你的朋友们饿着——可惜这个世界上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实在太多,君子都快变成贬义词了。

这么率性的人——离经叛道。

郑越给了他简短的点评,以及不学无术。

冉清桓笑了:你连祖坟都不要了,还好意思说我离经叛道。

郑越不怎么文雅地耸耸肩,这样子倒是真有那么几分像是街头混混了,然后他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双手撑在冉清桓身边,俯身问道:方才太急了,你怎么样?胃还疼么?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姿势暧昧至极,只是关心地注视那忽然不笑的人。

冉清桓有些出神,米四儿的话充斥在耳边,不停地回荡,每听一次他的罪恶感就多一分。

还是疼的吗?他不答话,郑越以为是他不舒服,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可不好,让牢头加些棉被进来,着凉了的话可能更严重,你……郑越,冉清桓出口打断他,顿了一下,定定地看进郑越的眼睛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嗯?郑越愣了一下,随即笑笑,米四儿跟你胡说八道什么了?冉清桓摇摇头,叹了口气: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什么?郑越放轻了声音,抓着冉清桓的一缕头发把玩。

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好像很多。

冉清桓喃喃地说道,对你百般防范,机关算尽,故意无视你的感情,装傻充愣,甚至动了去意,他苦笑了一下,的确很多。

额头上忽然一凉,原来是郑越撩起了他万年不变的长刘海,把手搭在了他的额上,就像是抚摸着宠爱的孩子一样。

你帮我征战天下,如我股肱,乃是不世出的名臣,年纪轻轻地便累出一身毛病,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对不起你才是。

明知道你的桀骜,明知道你的潇洒自由,仍然步步设计得让你这般有罪恶感,让你不忍心弃我而去。

你第一次让我意识到自己竟然这般的自私丑陋,明知道不配,却仍然想要牢牢地抓住你——因为这颗心,早已疯魔了啊。

我这人基本上没什么好处,冉清桓自嘲地笑了一下,除了比较擅长算计人,冷血、自私、漠然、自负……他还没说完,却被郑越捂住嘴。

别这样说自己,你从来不曾如此。

郑越看着他,然后慢慢地靠近,冉清桓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躲开,郑越轻轻地撬开他的嘴唇,耐心地引导着,直到僵硬的人渐渐地开始软化下来,虽然没有什么回应,但总归是没有推开他。

我对你好,是自己心甘情愿。

一吻罢,郑越贴在冉清桓耳边说,别再意,你如果觉得恶心,就当没有发生过,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冉清桓忽然迷茫地说,郑越,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这情谊太重,我还不起。

你什么都讲借还的么?郑越失笑,温柔地亲亲冉清桓的额头——这人才二十二岁,实在是太过精明通达,而此时,才终于有了些年轻人的样子。

他的心防太严,太不容易打动,所以一旦动摇,反而是茫然。

像是看透了人世风景一般,而提起感情,却这样的空白天真。

我给你时间考虑,接受或者拒绝,嗯?郑越低低地说,等这一仗结束了,我要你的答案,以前问你要什么东西,无论是田亩还是战略,你都从来没迟过,这次,也不要让我失望,好么?五十五 棋差一招冉清桓胜在谋略,然而万事不能老是投机取巧,况且燕祁并不是他一个人撑起来的,他之所以敢悠哉游哉地住在大牢里,是因为知道余彻、尹玉英、方若蓠、莫舜华、李野等人在外面,这是一群太优秀的将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足以颠覆整个天下。

名主、贤臣、良将,一样不少,这个时代的燕祁实在太过耀眼。

这一年的七月,大火随节气流过天际,与之遥遥相对的大地,燕祁大军在华阳和潇湘短兵相接,天地也变了颜色。

而早已过了梅雨季节的华阳忽然开始连绵不绝地下起雨来,死者的血迹和生者的眼泪一起被冲刷干净,老天整整哭了一个月。

冉清桓靠在泛着湿气的墙壁上,透过方寸的天窗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不合季节的潺潺雨丝,以及夹杂其中,万千迷惘的魂魄,一切就要结束了,他权当自我安慰一样,是啊,一切就要结束了,只要天下一统,太平盛世至少还能延续百年,在这场浩劫中活下来的人们,就像是搭上了诺亚的方舟。

他想那坐在方舟上的诺亚原来也有这样的苦衷,明知道灾难的降临,恨不能将船造得大一些、更大一些……然而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存在能左右全部的人和事,没有任何一条路能让每个人都平平稳稳地走下去。

安逸了太久的、执迷于所谓文明的人,总是会忘了这个世界是构造在某些基本的定律上的,其中一条,就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而恻隐,是神降罪于世人的证据。

忽然,一缕细细的女声钻入他的耳朵以吾之名,祈求诸天神魔,佑吾燕祁,佑吾主吾臣……冉清桓一愣,下意识地四下找寻,女子的声音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一般。

这个时候郑越走过来,端了两碗冒着热气的酒水:找什么呢——快点,趁热喝了,这天气太反常,去去潮气,省得受病。

一两银子一碗,可是好金贵的酒。

冉清桓心不在焉地接过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嗯?郑越皱皱眉,凝神听了听,此刻才刚停了雨,牢房里外都一片静谧,什么都没有,什么声音?愿以吾之寿数,祈吾王上平安,吾国相平安,吾诸将平安,吾万民平安……冉清桓一惊,这回听明白了,无怪郑越听不见,这应该是某种名为祭的法术,并不需要什么高深的修为,只要一点点巫族或是什么其他什么的血统就可以启动,成功的概率也并不是特别大,然而一旦有了功效,施咒人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究竟是什么人,能为燕祁做到这种地步?那有些熟悉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冉清桓仍然没想起来是谁。

清桓,清桓?他回过神来,郑越正近距离地注视着他,又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能不能吱一声,三天两头吓唬人。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好像能感觉到郑越绵长的呼吸轻轻地喷到脸上,冉清桓有点窘迫,忙借着喝酒将头偏到一边,耳根处有一点可疑的淡红。

郑越眼尖瞥见,不易察觉地弯弯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冉清桓,以前锥子扎进去都不见一滴血,现在这脸皮也太嫩了吧?大白天瞎琢磨什么呢……冉清桓一脚踹上去——就是欺君罔上了,怎么着吧?之后的这一整天,似乎只放晴了一小会儿,然而马上,那挤出云层的光芒就被吞没不见,冉清桓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被自己忽略了的,心里有种奇异的不安感。

傍晚的时候,忽然起了风,远处的昏昏沉沉的天光和地平线连在一起,彼此之间难舍难分,山雨欲来——郑越细心地帮他裹好了被子,自己躺在他旁边,横出一只手臂搭在他腰上,当然,郑越这么做是没有什么邪念的,毕竟七月的天气还是有些闷热的,冉清桓不耐烦盖被子,半夜里会有意无意地踢开,郑越这么引人遐想的动作纯粹是担心他受凉。

夜半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似乎大了起来,还能听到微微的雷声,飘渺而熟悉的女声再次响起,不知道是真实的还是单纯在梦里回放,冉清桓猛然惊醒,身上凉飕飕地一片,自己伸手摸摸,才发现是一身的冷汗。

是了,如果祭没有生效的话,自己是绝对不会听到的,那么也就是说眼下几乎必胜的局势里存在着自己没有注意到的致命弱点——致命到,像她说的一样,吾王上、国相、诸将、万民都难以平安!他动的时候郑越便已经醒了:清桓?把灯点上,我有话跟你说。

冉清桓急急忙忙地爬起来,披上外衣,从枕头的夹缝里取出这些日子以来米四儿传进来的战报和整个大陆的地图。

郑越点上油灯,豆大的灯火在晦暗的牢房里亮起来,冉清桓飞快地整理着战报——六月十三,方若蓠偷袭成功,彻底断了洪州军与北方的联系,将潇湘困在华阳,据守泾阳,吕延年想救被围精锐,几进几退都未果,毕竟潇湘手上的兵力是洪州的命根子,洪州政局已经随着华阳之战的开始乱作了一锅粥。

六月二十,潇湘企图突围,正中了尹玉英的埋伏,损失惨重,大将军谢青云身受重伤。

六月二十五,包围圈缩小,华阳周边地区的洪州军被余彻洗劫将尽,洪州一天之内三员大将战死,一人被俘投降,潇湘紧闭华阳城门不开,同时,华阳内的空气也越来越紧张,洪州人正在全城范围内疯狂地搜索着郑越和冉清桓,以及可能和燕祁军方有联系的人,饶是跳骚们也不敢大意。

潇湘现在唯一的筹码就是满城的百姓,我们不敢断其水源和供给,但是这没关系,反正里应外合,破城只是时间的问题。

冉清桓食指习惯性地轻轻敲着纸面,不对,已经布置下去了,余彻那边的信儿也到了,应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还会有什么问题么?郑越向来了解他,这人绝对不会深更半夜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发神经拉着他一起看战报,一定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所谓的直觉,不是子虚乌有的第六感,而是在对某一方面熟悉到一定程度以后,那种深入到人潜意识里的判断力。

定是哪里出了纰漏。

你有没有考虑过北蜀军?郑越沉吟了一下,他也在联系着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吕延年有多少家底他心里还是有数的,那边出现问题的可能性不大,而相对的,最近的所有焦点都被放在华阳上,北蜀仿佛已经被人忽略了。

有。

冉清桓想也不想地回答他,莫舜华在防着北蜀,眼下洪州军心已乱,你看潇湘搜城的疯狂程度就知道,他已经自暴自弃地把宝全部压在擒贼擒王上了,所以余彻把一部分兵力布置到舜华那边了,就算是北蜀突然发难,也足够抵挡一阵子。

这答案不怎么出乎意料,毕竟是兵法大家,就算再怎么不按牌理出牌,也不会犯这种不顾大局的低级错误。

郑越因此提出了第二个可能性:万一北蜀和洪州联合了呢?你现在把吕延年逼得走投无路,他只有放下身段去找戚闊宇,以求得生路,而对于北蜀而言,现在正是唇亡齿寒的时候,洪州没了,我燕祁的势力必将扩展到北方,到时候大半个江山在我们手里,只怕戚闊宇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景。

冉清桓坚决地摇摇头:如果我是戚闊宇,我不会这么做。

郑越迟疑了一下:也对,是我的话,估计也不会这么做。

戚闊宇已经在京州站稳了脚跟,在洪州之北连成了一片,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浑水摸鱼,趁吕延年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的时候夺下南蜀,而且现在洪州内防空虚,就算是一举拿下洪州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戚闊宇在北方多年,这样取代洪州和我燕祁形成南北对峙局面,肯定要比在现在这里掺一脚强。

他的语速不快,基本上每句话都是想清楚以后才慢慢说出来,冉清桓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忽然明白了哪里不对劲,而此时,郑越也忽然顿住,两个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是了,问题出来了!在郑越他们还没有离开上华的时候,京州落入戚闊宇手里就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了,等于燕祁和北蜀两面夹着洪州。

而此后,吕延年忽然向燕祁发难,由于双方都早有准备,所以一触即发,可问题是,究竟什么让吕延年不顾前狼后虎地做出了这个决定,以至于造成今天这种腹背受敌的状况?!我以为,先下战书的会是我们,或者北蜀。

郑越说,可是当时的混乱实在是太水到渠成了,真是……大意了。

冉清桓深深地叹了口气:高估了戚闊宇。

吕延年敢动手,必定是戚闊宇没有能控制住京州,可是从老头子当时的动手速度来看,京州的归属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怎么会被人插了一杠子?戚闊宇戎马倥偬了一辈子,御下之严在九国之中出了名,郑越说,可是大概棍棒底下只能出孝子,出不了忠臣。

——显然是北蜀出了叛徒,这个人是谁?郑越略微整理了一下头绪便明白了,若只是插了一杠子,以吕延年的谨慎绝对不会贸然出兵,他有这个把握,一定是京州已在囊中了,那么这个人只能是那给小皇帝监国的太傅,林正则。

连亲戚都背叛,不知道是吕延年太会收买人心,还是戚闊宇做人失败。

郑越有点无奈地笑笑,想起了自己那门不怎么得意的婚事。

冉清桓懊恼地捶了一下地板:问题是我回锦阳之前就已经让樱飔去杀林正则了!这下郑越真是目瞪口呆了:你……什么?我担心北方局势不好控制,北蜀洪州又关系暧昧,所以想效仿先王的法子,扎根钉子进去,左看右看没找到合适的人选,索性大胆了一次,让樱飔去做了林正则,然后找个易容高手偷梁换柱。

郑越揉揉眉心,失笑道:清桓啊清桓,你可真是个天才……他刚想说既然这样了,你还担心什么,却看到冉清桓灯光下分外苍白的脸,还有什么问题?我嘱咐了他们,一旦京州有异动,一定要第一时间让我知道,可是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给我任何的信息,要不是你提起,我险些忘了这件事情。

郑越一愕:樱飔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冉清桓皱紧了眉,樱飔从京州之行开始就不大正常,一直很焦虑,本来不该让她这个时候去做什么事情,但是这任务实在没什么难度,而且毕竟是细枝末节的东西,我自己也没大往心里去,本来就是希望她躲开战场出去散散心,谁知道……失算啊失算。

郑越迅速冷静下来,冉清桓这个几近未卜先知的布置显然是失败了,至于樱飔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这不好预测,但是很显然,现在的林正则应该还是原来那个林正则,而且有投靠了吕延年的倾向,这代表什么?答案很明了,对于戚闊宇来说,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与吕延年合作,发兵泾阳。

泾阳只有方若蓠一个人,而且,吕延年几次三番地近乎黔驴技穷地攻打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放宽了心,余彻不光调了自己的人手增援莫舜华,还有五万人是从方若蓠那里抽出来的——也就是说,偌大的一个泾阳,虽然地势造就了易守难攻,但毕竟只有方若蓠和她的五万兵马,万万挡不住北蜀的倾国一击。

这才是吕延年亲手做的乱世,冉清桓之前所有的部署都将会因此而失效,就像是一盘被掀翻了的棋。

亡羊补牢,不知道管不管用。

冉清桓说。

梅站在密室里,一字一顿地跟那面目狰狞的老人汇报着。

老人微微哼了一声:樱飔?那贱丫头居然没死,真是我教得好徒弟。

樱飔据说受了伤,下落不明。

梅顿了一下,不过冉清桓的日子大概要不好过了。

老人冷笑,脸上的皱纹和刀疤混在一起,分外狰狞:事到如今,他们已经都没有什么后着了,一个个把能耍的手段招数都使绝了。

师父还是觉得冉清桓会赢?老人点点头:可是我却猜不透他怎么个赢法……对了,也该到我们埋伏笔的时候了,蝴蝶那丫头不是一直吵吵着要去找什么美人的么?我也烦了,叫她爱上哪去上哪去吧。

梅定了定,似乎想开口问什么,终于还是没问出口,只是行了个礼,便退出去了。

冉清桓决定不等余彻破城,就在这一个雨夜潜出华阳,华阳城内固然森严得草木皆兵,可是对于跳骚的老大来说,但凡是人,没有找不出漏洞的。

郑越看着他戴上前来接应的人给的斗笠,转身准备离开的背影,胸口忽然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初见他的时候,那人还是个少年,肩膀窄得像个女人,一看就知道不可靠,走路的时候吊儿郎当地打着晃,做什么都懒洋洋,眉目伤于纤秀,而眼神又锐利得过了头,锋芒毕露。

可是现在这个背影,经过了数年的战场,打磨出了某种神韵,无论是什么姿势,都从容了,也稳重了。

多少次看到这个背影,从一开始的单薄稚嫩,到疲惫不堪,再到现在,虽然瘦削却挺拔,然而这样的背影忽然让郑越不安起来,仿佛这个人即将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一放手就再也抓不到的地方。

他于是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清桓……冉清桓回过头来。

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五十六 黎明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毫无预兆地便降临的,不论喜悲,不分人情。

这一年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后人翻出那厚厚的故纸堆时,纵然已然过了千百万年,彼时那无从揣测的种种仍然从泛黄而简约的文字中依稀透露出来,隐隐地,仿佛要穿透时空呼啸而来,那几生几世都读写不完的离合。

对,就是这一年,燕祁席卷了整个天下,一个新的朝代跃然于史书上,燕祁王妃暴病去世,只留下不满周岁的小世子郑圣祁,还有……燕祁那仿佛无所不能的丞相,失踪在最后一次战役里,生死不明。

夕阳从大陆的尽头缓缓落幕,落下一地残红。

且听我慢慢道来。

正当洪州和燕祁在华阳难舍难分的时候,北蜀大军恍如天降地出现在了泾阳,那被所有人忽视的、燕祁唯一的软肋。

然而就在同时,另一个人神出鬼没单枪匹马地到了泾阳,方若蓠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憔悴不堪的冉清桓,人还未至大帐,他□那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已再也撑不住,倒地而死,两军阵前都向来不徐不急的将军翻滚落地,要人搀扶才能勉强站起来。

可是那个人的眼睛,依然坚定得像是有座不倒的山在里面,方若蓠险些在众将士面前哭出来,明知道他只有一个人匹马而来,仍然像是有了主心骨。

这就是一代军神的军威呵。

而一路上毫无顾忌冲杀至此的蜀军却傻了眼,那本应守在这里的女将军忽然不见了踪影,城门上傲然执刀而战的男人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兵临城下的大军,嘴角兀自带着悠然的笑意,下面的军士鸦雀无声,每个人被那目光扫过的时候,都不由心里一悸,忽地生出这个人是战不胜的感觉,男人一个人的气势压迫住了千军万马,他目光扫过杏黄的戚字大旗——胆敢如此僭越,戚闊宇野心着实不小。

男人清清嗓子,懒洋洋地拱拱手:下官不知戚王爷驾到,有失远迎,实在该死。

说话的声音似乎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北蜀的兵马中分出一条道路,一骑白马自中间走出,来人身披重甲,露出的须发花白一片,正是戚闊宇本人。

冉大人果然有神鬼莫测之机。

戚闊宇盯着城楼上那穿上战衣也闲适如同踏花而来的公子哥一样的男人,表情阴晴不定。

冉清桓笑笑,仔细看的话,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身边有一个卫兵一直寸步不离,而他之所以能在这里从容不迫地说话也是借了别人的内力:戚王爷贵为一国国主,又与我家王爷是姻亲,万里而来,不好好招待一下实在是过意不去,下官特意为王爷准备了一个节目。

戚闊宇警觉地眯细了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未曾见识过冉大人手段。

冉清桓谦卑地微微弯了下腰,吩咐道:起乐吧。

歌声一点一点地响起,戚闊宇的瞳孔猛然收缩,那竟是北地的一首民歌,唱的是女子盼着丈夫早归的心情,虽然调子简单,不比南方小调的委婉动人,依旧是楚楚缠绵的,可是被成千上万的男子声音一句句吟出,低沉的声音却莫名得有了种说不出的悲怆,仿佛响起在四面八方,由于人数太多,那歌词有些模糊不清,在整个泾阳,低回地荡漾开来,仿佛大地都在震颤。

思妇心事早已变了味道,就像是飘在那些铁血汉子心底最挥之不去的乡愁——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朝出了咸阳道啊,千户捣衣知为谁。

一曲终了,偌大的泾阳城下,悄然一片,死死的寂静着,连战马都沉默下来,随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遥远的乡音。

冉清桓用长刀轻轻地敲着地面打着拍子,直到那余音彻底散去,才开口说道:这是下官偶然间听王妃哼起的,印象实在深刻,便记了下来,以此献给北蜀诸位勇士,以慰各位怀乡之念,王爷,不成敬意。

戚闊宇挤出一抹笑:本王多谢大人周道安排了。

下官惶恐。

冉清桓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随后竟以手掩口,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不瞒王爷,下官已在此恭候多时,实在疲乏,容我失陪告退了,未能尽地主之谊,王爷多多体谅。

言罢挂上了免战牌,真的就转身走了。

戚闊宇咬咬牙:安营扎寨!冉清桓以歌声相迎,实际上昭然了两件事——第一,你们如今到来,我已早有准备;第二,所谓泾阳内防空虚的谣言纯属扯淡,那波澜壮阔形容亦不为过的歌声已经昭然了这一点。

好一个冉清桓,三言两语一首歌居然已经把北蜀那来势汹汹的斗志冲得七零八落。

父亲,这是北蜀世子戚经纬,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冉清桓如此虚张声势,不正说明泾阳内防空虚么?为何不下令攻城?戚闊宇摇摇头,沉吟了一下:你几时见他按着兵法行事了?如今燕祁境内打得一塌糊涂,余彻他们被潇湘缠着定然无暇他顾,莫舜华又远在蕲州,他冉清桓有何兵可调?此时若不当机立断,儿臣恐怕有失。

你让孤怎么当机立断?戚闊宇苦笑一下,据说泾阳只有方若蓠和她的区区五万兵马,据说冉清桓在华阳等着瓮中捉住潇湘这只大鳖,那么谁能给孤解释一下,为何华阳战事正酣,冉清桓却出现在了泾阳城墙上?方若蓠又去了哪里?五万人又是怎么唱出那种山呼海啸一般的歌声的?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些疑问不解决,你竟然让孤贸然进军?记不记得西兽城里一战,他也是看似无病可调,看似虚张声势,让人误以为内防空虚,结果姓温的小儿一时不察,便葬送了岭东大好河山。

这回华阳,他居然以郑越为饵,钓得潇湘这条大鱼后又和郑越双双不知去向。

对于这个人来说,何为虚?何为实?戚经纬忽然恐惧起来,他发现了冉清桓的真实目的——只要这个人往哪里一站,便颠覆了敌方将领所有的常识和经验,让人不由自主地疑神疑鬼起来。

可是如今他想通了这一点,仍然无可作为,这才是冉清桓真正的可怕之处。

戚闊宇无奈:且先观望。

冉清桓的情况实在是不大好的,他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赶来,累死了四五匹马,饶是铁打的也吃不住,已经到了走路都要靠人扶着的地步,方才在城墙上,话说了没有两句,身体已经在轻微地打着晃,卫兵小心地将他扶下来的时候,冷汗浸透了两层的衣服。

这一次真的不是陷阱轨迹,冉清桓确实无兵可调,几十万的大军不可能向他一样不要命地昼夜兼程,而那气势宏大的歌其实是他用钱撑起来的,泾阳城附近方圆数里的百姓家的男丁无管老少全被请来,一人一钱银子,只唱两句歌,幸好北地的歌曲朗朗上口,词也不多,段时间之内撑撑场面还是过得去的。

一直不露面的方若蓠忙上前,小心地搀着他坐下:怎么样?冉清桓苦笑一下:老家伙被我唬住了,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方若蓠想了想,替他倒了杯茶:别说他了,就是我也不敢轻举妄动,谁知道你这城里又是有多少人,有多少埋伏?这回不一样,冉清桓轻呷了一口,我手里有兵的时候,什么都是假的,西兽那次,郑越出兵就是个幌子,他大举调兵西征,可是谁也没看见真打起来,而这回,华阳那边可是真刀真枪地咬着劲呢。

可是老家伙不还是信了?由不得他不信,冉清桓笑笑,我出现在这里,而你又不知去向,他已经对自己的情报产生怀疑了,何况我们又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不过,我估摸着,余彻那边差不多该尘埃落定了,用不了多长时间,老家伙也能得到真真切切的战报,一旦华阳破城,泾阳内防空虚的事情就是显而易见的了,燕祁总共就这么多的兵,他们心里都有数。

那……可能等到莫舜华来救急?等不到,冉清桓斩钉截铁的说,况且莫舜华一接近这里,目的就很明显了,北蜀军已在城下,动作再怎么都会比他快的,所以我根本没让他来泾阳。

什么?方若蓠柳眉一跳,急了,老大,我手里只有五万人,给人家塞个牙缝都不够。

知道,说过你多少遍了,别这么急躁,冉清桓瞪了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让你准备的东西好了么?准备好了,方若蓠显然有些疑惑,不过干什么用?冉清桓叹了口气: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只能想这么个法子来救急,这东西拿出来用,可是会折寿的。

方若蓠迟疑了一下:我已经准备好了善后。

冉清桓摇摇头:行,你看着办吧,这东西这能用一次,配方万万不能流传出去……想不到……怪不得他当初不让我学理科。

===================更新更新更新================================================这个时候,潇湘已经在准备鱼死网破地最后一次突围,洪州军营里的气氛压抑得吓人,谢青云整理好了戎装,静静地靠在窗边发着呆,忽然,空气中有轻微的波动,年轻的将军一凛:什么人?!他喝问出口,手已经按在了兵器上,然而沉默了一会儿,却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的声音传来,带着奶声奶气的腔调:小胡子叔叔好凶……人家又没有做坏事!谢青云一愣:蝴蝶亭?蝴蝶亭形如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他面前,手里甚至拿了一块海棠糕在啃,满嘴糖渣地冲谢青云一笑。

你跑来干什么?谢青云质问道,两军阵前,稍有差池……哎呀哎呀,小胡子叔叔罗嗦死了!蝴蝶亭扭着身子撒娇,人家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人家走吧。

明知道这看似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肚子鬼心眼,谢青云还是不能不吃她这套,不知不觉中口气已经柔和了不少:令师怎能让你小小孩子家就这么跑到这是非之地来?军中清苦,又没什么好玩的,我恐怕也没有什么精力照顾你……蝴蝶自己能照顾自己。

蝴蝶亭睁着一闪一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谢青云,我还没来过燕祁呢,听说这里有很多美人和好吃的东西,想来看看。

美人和好吃的东西……谢青云觉得自己头大了一圈。

对了,女孩补充了一句,我听说那个大美人哥哥在华阳,在哪在哪,不会已经被你们抓住了吧?什么大美人哥哥?谢青云皱皱眉,随机反应过来,不得无礼,那是燕祁的国相大人。

对对对,我听说了,就是那个什么大人,他在吗?蝴蝶好想念他了。

谢青云苦笑了一下:那位大人神机妙算,怎么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参得透的。

此时华阳洪州军的消息来源已经被完全阻断,无怪他不知道冉清桓人在泾阳,你找他做什么?他好看啊。

蝴蝶亭脱口而出,小孩子都喜欢好看些的人,她的表现几乎像是个正常的小姑娘了。

好看……你那日看到的说不准是他的易容手段。

我知道!蝴蝶亭说,那也好看。

别胡闹了,谢青云轻喝了她一声,蝴蝶亭曾经跟在他身边很长一段时间,而不苟言笑的谢大将军本是最最心软温柔的人,加上女孩活泼可爱,几乎便视作自家的孩子一般,若再相见,必是你死我活之时,就算真是深交故人,也免不了各为其主,何况只是萍水相逢,别忘了你还刺过他一箭!蝴蝶亭不说话了,可怜巴巴地扁着小嘴,像是被抛弃的小狗一样。

我知道你武艺不俗,自己回令师那里吧,恐怕以后相见也难了。

谢青云说着,禁不住有些怅然,有多少人本来以为是一辈子的缘分,就这么匆匆错手,便阴阳两隔了呢?这红尘事太过迅疾无常,无怪古人悲恨相续。

他很象我爹爹……女孩嘴里溜出了几个字,余音咽了回去,谢青云几乎没听清楚,只觉得那小小的人儿忽然变了一点,没有那么古灵精怪,反而更像个脆弱的孩子。

令尊?他死啦,蝴蝶亭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悲伤,只是淡淡地叙述,就像是不明白死亡的意义一般,师父说他死啦,被人给害死了,不过我可不难过,反正也没见过他几面,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爹爹的事……可是,那天美人哥哥亲我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来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爹爹也是这么亲我的,然后叹气,好像一天到晚都这么愁。

谢青云沉默了一下,轻轻地拍拍女孩的后背。

美人哥哥身上有种很淡很淡的香味,就和爹爹一样,我还以为是他活过来了,蝴蝶亭似乎想笑一笑,但是嘴角瞥上去,却没有成型,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美人身上有好多秘密,美人一点都不愁,可是还想看看他就是了,蝴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谢青云心里一软:来人,给这孩子找个地方住。

蝴蝶亭闻言一愣,忽然一扫阴郁表情,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呀,真的啊?那蝴蝶就住下啦,小胡子叔叔真是好人!她变脸比翻书还快,谢青云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以后,女孩子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不由无奈,这孩子,才这么小就能把死人都骗活,长大了可怎么好啊。

然而这样的一天还是到了,谢青云并没能护着这小小的孩子更长的时间——华阳破城了。

潇湘望着大势将去的战局,忽而抬起头,仰视着阴沉而静默的苍穹,念及华阳巷中瞎眼老人一唱三叹的小调:世事不过漫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

陈年风灯曾零乱,潇潇故人心。

红冢里枯骨,谁人踽踽苟且。

悔笔辗转相思,不得白首……潇湘想,这一生一世,原来就这么过去了,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当初那一腔热血的青涩年华,都像是一场烟火落下的灰烬,烙在心里最深的地方,烫得胸口酸痛了这许多年,他轻轻地开口:殇……声音仿佛被风卷起到视线抵达不了的地方,有人放下茶盏,凝愁长叹。

眼前是喊杀震天、鲜血淋漓地悲壮战场,而最后想起的那个人,还是他。

潇湘仔细回忆着那胡琴断了气一般呜咽的音色,轻轻地和了两声:世事不过漫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

陈年风灯曾零乱,潇潇故人心。

红冢里枯骨……越发觉得喉头发紧起来,他苦笑着拔出腰间佩剑。

谢青云仿佛有感应似的回过头来,肝胆俱裂:大帅!潇湘横刃于颈,三尺血溅,漫天红雾,掩了末路的一颗英雄泪,不是为了精忠报国,亦不是为了壮志未酬,只为忽然想起那人的容颜。

殇,黎殇。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你看,我们都注定了一样的不得好死,算不算、算不算为你报过了仇。

若有来生。

谢青云仰首长啸,就像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孤狼一般凄厉,儒雅的男子瞠目欲裂,面容狰狞得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浑身染血,焘海而来。

——直到,人潮,终于将他淹没。

他说,死节从来岂顾勋。

冉清桓接到了对他而言宣判一样的消息,和洪州的一战,赢了。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叹息,泾阳的外强中干,到底纸里包不住火。

戚闊宇果然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夜命令准备发兵泾阳城,然而正当他们整装待发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雷鸣一般的巨响,连战马都惊乱起来。

戚闊宇好容易勒住马缰,极目远眺,只听铁军一般的北蜀军里传来骚动:洪水啊,是洪水!戚闊宇蓦地瞪大了眼睛,离泾阳不远的地方就是蓼水中游的大堤,据说古时候蓼水年年作乱,天降神人来建了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堤坝,止住了洪水,才使得泾阳一片荒凉地变成今日的沃土,想不到,冉清桓竟然有胆子破坏大堤!泾阳城地势高,一时半会儿倒也不用担心,可是北蜀大军便遭了秧。

然而那千里的良田禾黍,也不能幸免,泾阳一带乃是天下的粮仓,戚闊宇怒吼道:冉清桓,你就不怕天打雷劈?!身在泾阳的冉清桓像是听到了这句话一样,一张脸白得如同透明,吊儿郎当的神色收了干净。

根据这个时代的已有的爆竹,略略更改了一些成份,炸了那多年来如蓼水流域守护神一般的大堤,放出洪水的巨兽,他淡淡地苦笑道:冉清桓如今是被逼无奈,犯下大罪,日后若有什么报应,我心甘情愿地受了,有生之年,倾尽所学,也必让这里回复原样,他深深地提了口气,按计划行事!戚闊宇狼狈地撤到安全地段,重整队伍,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这个时候,斥候来报,冉清桓带着不多的军队已经连夜撤出泾阳,往西边而去。

戚闊宇咬牙道:好个缓兵之计,真亏他想得出来,为了自己逃窜,竟毁了这沃土千里!追,给孤追,今日若不手刃这乱臣贼子,难消我心头之恨!从泾阳,西至闵闽,一线到莿州,冉清桓一路走一路解散着自己的部队,一点一点让他们脱下军装混到山野百姓中间,疾行至乌桕陇集合。

不错,乌桕陇就是目标,北蜀军虎视眈眈在前,一旦莫舜华有异动靠近,泾阳内防空虚的秘密必定提前泄漏,那五万军士绝对撑不到莫舜华来救,所以他让莫舜华到了乌桕陇这个不痛不痒的地方。

先是虚张声势,拖出足够的时间让莫舜华神不知鬼不觉地行进到指定的地点,再以炸堤彻底激怒戚家父子,一路尾随而来,一点一点地走进他仓皇做出的陷阱。

戚闊宇盖世英雄,定然看不得这样为自己逃命而鱼肉百姓的行径,军旅出身的老王爷虽然戒心慎重,野心勃勃,但骨子里有种正气,在多年的勾心斗角中也许失去了一些,然而一旦受到强烈的刺激,便会回归到几十年前那天不怕地不怕平地一声吼的将军。

一招一式,全都计算到了。

乌桕陇已在眼前,冉清桓扯出一抹笑容,从华阳疾行到泾阳时,大腿内侧被磨破后才结痂没多久的伤口又裂开,鲜血染红了马鞍,他对着身边仅剩的数十个卫兵喝道:我说过什么?还不快走?!声音几乎被身后北蜀铁蹄踏在地面的声音掩过,年轻的卫兵露出坚毅的神色:我等誓死护卫将军!冉清桓啼笑皆非:誓你个头,老子什么时候说自己想死了,选在乌桕陇是我早留好了退路,快走!几个卫兵对视一眼,有点犹豫,这个人在军中实在被传说的太无所不能,无数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在他手里一一实现,这一次,在千军万马中脱身,也真的能行么?冉清桓扬起一抹有些邪气的笑容:四下散开,被抓住不要反抗,直接投降,莫将军那边我已经打好了招呼,你们身上有我的信物,这样也只是诈降而已,有功无罪——你们若是再不走,我可就真被你们害死了!将军……冉清桓收敛表情,厉声道:还不快走?!胆敢临阵抗命者,军法从事!卫兵们这回不敢造次,行礼四散而去,冉清桓看看远方的烟尘,一夹马腹,扬鞭抽了战马一鞭,马儿吃痛,狂奔起来。

前方不远处就是悬崖绝境,而从这里开始走的话,正好是悬崖最窄的地方,他的战马是来自洪州的良驹,他计算过速度,跳过去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当初郑越匡他说想要洪州的战马,冉清桓半真半假顺水推舟地上了当,真的在鬼灵宫的协助下打通了洪州的御马司,不单弄回了不少洪州的好马,还顺便帮几个贪官捞了一票大的,吕延年国库空虚至此,少不得有冉清桓的功劳。

而想不到当时的无心之举,现在居然是他保命的最后一招。

极速带起的风刮得他脸生痛,身后不时有弓箭射来,然而离得太远,加上速度上的差距,都让他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冉清桓握着马缰的手上紧紧地捏着一个信号弹,莫舜华的严谨他心里有数,算时间一定已经埋伏在了附近。

悬崖的边缘已在眼前,冉清桓眯起眼睛,伏在马背上,用牙齿拉开了信号弹,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准备最后的一跃……然而。

然而,自古以来似乎有一个悖论,天才总是毁在低级错误上。

冉清桓到了悬崖边上的时候才蓦地发现,那中间的空隙竟比自己预期得大了好多,他当场傻了一下,已经来不及了,战马惯性地飞了出去,冉清桓心里一声惨叫,似乎想起了什么——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来着!因为跑得急了些,又是就是附近,他竟然忘了最后向旁边的人确认一下路径,而因为别人太过于迷信传说中的军神,没有人想起质疑一下他的计划,而是都习惯性地按照他下的指示行事——这就是个人崇拜的恶果啊。

感觉到身体的急剧下落,冉清桓甩手抛出一段绳索,他多年惯用刀丝,绳索出手不偏不倚得刚好缠上了对面崖边的巨石。

冉清桓一身冷汗地松了口气,幸好长期以来给自己准备第二条退路已经成了习惯,虽然没有想到自己会办出走错了岔路口这么乌龙的事,但是考虑到最近天气情况不怎么样,距离不大可能那么精准,他还是准备了一段绳索,以防万一遇到意外以应急。

特意算好了自己的重量,特意挑了一条在条件允许下最细的绳索,加上南方入秋晚,山上树叶还算茂密,身上战衣颜色又低调,应该不会很容易被发现,他打定主意,撑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再叫人拉自己上去好了,怀里还有另一颗备用的信号弹,用牛皮纸包好了,防止被汗水浸透不能用。

果然心细一些是没坏处的。

只可惜,又是只可惜。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冉清桓似乎好久没犯过什么错误了,一个人不可能老是不犯错误——他忽然觉得拉在手里的绳子有点不对劲,抬头一看,差点晕过去,绳子,竟、竟、竟然断了!从中间,正一点一点地分离着,而他身下是悬崖,会摔死人的那种!冉清桓死也想不出为什么,他在泾阳的时候特意称了体重,连日奔波只有瘦的道理,不可能会反而加重,而这跟绳子,从选材到粗细都是经过仔细计算的,绝对能撑得住自己的体重!绳最后一丝连着的地方也断开了,冉清桓再次体验到了失重的感觉。

蓦地,他想起了来到这个世界前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变态的学校要求所有专业都要修大学物理,连历史系都躲不过去,冉清桓虽然在凤瑾的要求下压制了自己对于理科的喜欢,但毕竟聪明,极轻松地便过了关。

然而他一直以来想不通的是,最后的成绩单上,大学物理一栏只得了A-,这就比较匪夷所思了,虽然没有正宗理科生习惯的那种严谨,可能会被扣掉一些过程分数,拿不到A+,但怎么也能混个A啊。

之后在找人对答案的时候,才发现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差了将近十倍。

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算错了数或者弄错了什么单位,反正不大重视,也没真往心里去,但是现在算是明白了。

冉清桓有些诧异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的脑子居然还能这么清楚——古代的秤计量单位是斤两,而他算承重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按照牛顿单位……所以,是忘了乘上天杀的重力加速度!相差将近十倍,难怪绳子承受不住!天,这是什么人品?!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别以为你的试卷上只有几个诸如忘了乘重力加速度、人称单复数遗漏之类的小毛病,没有大是大非的问题就说明学的还不错。

比如冉清桓同学的期末考试,前面微来积去乱复杂的一团都搞定以后,最后一个细枝末节照样能让老师大笔一挥扣掉十分;比如冉清桓将军为自己准备好的生路,因为一个细枝末节的错误,照样就直挺挺得摔倒万丈深渊下面——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冉清桓甚至能感觉到身体里被封印的法力有欲冲破封印而出的趋势,然而只差一点,只差那么要命的一点,也就是说,就这么摔下去的话,的、的、确、确、是、会、死、人、的。

他猛然想起身上还有刀丝,这刀丝太过锋利,不可能止住他下落,但是只要能缓冲一下,说不定还有生路!冉清桓弹指间将一盘刀丝甩了出去,挂在崖边两人合抱都不一定能抱住的古木上,巨大的冲力立刻将他一条手臂的关节错开了,他几乎疼得眼前一黑,然后迅速用另一只手拉住——没关系,脱臼了一条胳膊,四肢还有三肢不是的。

几乎立刻,粗壮的大树便被刀丝割裂,冉清桓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刀丝的锋利。

三番两次的用这种方式缓冲,真的到他只剩下一条腿还完好的时候,让他看到了悬崖的底部。

他忧喜交加,喜得是崖底是水,总算不用摔成肉饼了,忧的是不知自己被那湍急得翻成白色的水流一冲,还有多大的概率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

郑越,我真的尽力了,他想。

一身的伤疼痛得都麻木了,之所以这个时候松口气,是因为再做什么也没有用了,而且毕竟还是有一定几率能活着的。

像蝴蝶亭说的,他不愁,但不是因为他活得轻松,而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想尽办法做最大的努力,绝对不放弃希望。

身体沉入激流中,周身冰冷一片,他保持着最后的神志屏息,就像是个破碎的布偶一样被急流卷走,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长时间,然而多一刻,便是多一分的生机。

然而这个时候,那听上去有些熟悉的女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声音听上去虚弱了很多,祈祷的人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愿以吾之寿数,祈吾王上平安,吾国相平安,吾诸将平安,吾万民平安。

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冉清桓忽然感觉身上一松,仿佛有什么一直禁锢着他的东西终于烟消云散了,他精神一震——封印,终于破了!如果有人见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被惊得晕过去,那原本义无反顾地向一个方向疾速冲刷的激流中间有一个区域居然平静了下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间有一个气泡,带着奇异的光芒,仔细看上去,中间竟有一个人。

就这样,水护着他一直到了平缓的地方后,才温柔地把那人卷上了岸。

人不人鬼不鬼的冉清桓孩子一样地笑了,看了一眼面前密密的山林,终于放任自己意识离开,沉入洪晃伊始的黑暗。

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现在正在申请寝室开网,哇咔咔咔咔,幸福的明天就在眼前啦五十七 风波郑越一只手撑着头,闭目养神,指尖夹着根笔,笔尖悬着。

内侍匆匆进来,见主子似乎已经睡着了,脚步顿了顿,不知道该进该退。

郑越却在他接近的一刻便清醒了过来,也没有睁眼,只是有些懒洋洋地低声问道:什么事?王爷,莫将军的加急战报。

郑越眉间一跳:呈上来!为什么不是他亲自上的战报?出了什么事?内侍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主子急急忙忙地翻看战报,一开始紧皱的双眉逐渐放开,心里知道是好消息,谁知道忽然,郑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居然晃了一下,没有站稳。

内侍吓坏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王爷,脸苍白得像纸一样,偏偏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战报,像是要把那纸盯出个洞来,一条手臂撑着桌子才勉强站稳,透过宽大的袖子仍然能看到他不停的颤抖,仿佛要用尽全力才能拿住那张薄薄的纸。

内侍察言观色,忽然心里一凉,那位爷出事了。

相爷亲自诱敌深入,摔入悬崖,行踪不明……摔入悬崖,行踪不明……行踪不明……一个响雷在脑子里炸开,郑越只觉五官六感都被这声惊雷震麻了,心脏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太阳穴处的脉搏一声一声如击鼓。

冉清桓,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胸口处有一股热流涌起,郑越恍惚听到内侍的惊呼,低头一看,自己竟然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整个白缎前襟像是雪地里绽开了梅花,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王爷!住口!郑越低低地喝道,他堵在胸口的血呕出来以后,神志反而清醒了很多,不得声张。

是,王爷……去给孤拿一身换洗衣服来,习武之人,难免一时走火入魔,有什么稀奇的?!内侍偶然对上了郑越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居然打了个寒战,那双眼睛深邃得不知放了多少东西在里面,射向胆敢探究者不绝的寒意,有种波澜不惊的空洞,而嘴角却兀自挂着如平素一般笃定的笑意……再传孤令,让李野余彻来见我。

而这个时候,远在锦阳的王宫,九太妃额角微微冒了一点汗,怀里抱着的小世子圣祁不停地哭闹,小家伙小脸皱成一团,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九太妃自己没有子嗣,对付孩子不是很在行,颇有些手忙脚乱,又舍不得交给宫女。

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不安地朝着王妃寝宫里张望,都说是母子连心——王妃可不要有什么好歹……忽然,寝宫大门打开,几个老太医神色沉痛地走出来,相互看了一眼,在她面前跪了一排。

九太妃的心刷的一下就凉了。

来不及让太医们平身,她难得慌乱地几步抢到内殿,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几个宫女压抑的小声啜泣隐隐传来,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无力地悬在床边的手,曾经那水葱一般的柔荑隐约泛起黯淡的死气,骨瘦如柴——九太妃眼睛一酸,用力闭了闭眼,生生把泪水给压了回去。

榻上人呼吸极其微弱,红颜凋落、憔悴不堪,见了她仍然想要撑起身体,九太妃一面按住她,一面轻轻地把小圣祁放到戚雪韵枕边,小家伙神奇地不哭了,往戚雪韵怀里拱去。

太医都跟我说了,没什么大事,这么年轻的人,伤风着凉也是难免,日后要好好保重,孩子还指望着你呢。

九太妃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其实一直不是特别欣赏这个花瓶王妃,可几年相处下来,竟不禁深深为这女子隐而不露的坚韧和善良动容,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还有这么一个女子固守着洁净的灵魂,默默地支撑着这些心事太复杂的人,苦痛自知。

妾身,恐怕是不能再服侍王爷和太妃了,戚雪韵淡淡地笑了,才一开口,两行泪水却顺着双颊淌下来,滴到失却了光泽的散乱的长发上,妾身的身体自己知道,太妃以后还请珍重,多多帮衬王爷,还有孩子……别胡说,才多大的人,整天净是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九太妃一只藏在宽袖里的手握紧了拳,有些长的指甲扎进了肉里。

戚雪韵摇摇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回,恐怕是熬不过去了……极轻极幽的一声叹息,里面有说不出的疲惫,父兄的罪过,妾身替他们担了,今生不吝,只求来世投生好在好人家,莫要顶着那劳什子的王侯将相的虚名……此时戚闊宇兵败乌桕陇的消息尚未传到锦阳,然而她似乎已经像是预见了结局一般,吐露了决绝的命运,夹杂在政治婚姻中的可悲女子,到死,仍然念着那深深负过她的亲人、爱人……她笑着说:妾身这一生过得就像是个笑话,如今总算到头了。

九太妃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砸下来,十多年前那人舍弃了她而选择了国家的时候她不曾哭过,那深宫中勾心斗角日日惊心的时候她不曾哭过,而今,只为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一声累极了的叹息,心头竟然涌上万般感伤,痛哭失声,将那清冷沉静的面具,剥落了干净。

王妃,燕祁对不住你……戚雪韵伸出手,仿佛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手举到半空中,看到了那黯淡的肤色,便再也举不起来,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发着呆:真难看。

谁说的?九太妃孩子气地握住她的手,紧紧的,就像她才是那个溺水而绝望的人,谁说难看的,本宫帮你涂最好的粉,我们上妆,好好打扮,谁敢说我们燕祁的王妃难看?!我们燕祁的王妃是天下第一美人……本宫……妾身都知道。

戚雪韵忽然低低地说道,模模糊糊的声音却像是炸在九太妃耳畔的一声雷,后者呆呆地看着她,讷讷说道:你……知道什么?戚雪韵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出了神一样地望望窗外:是不是玉簪花开了?太妃,扶妾身看看吧。

九太妃愣愣,叫人接过已经睡着的小世子,亲手搀起她,一边宫女忙替她披上衣服,九太妃审视着她的脸色说道:出去就不必了,打开窗看看罢了,着了凉可不得了。

戚雪韵笑笑,没有反驳。

玉簪大团大团地开在窗下,雪白一片,繁盛非常。

可是啊,玉簪花开了,天气也就凉下来了。

她说:真美,可是往后就见不着了……王爷,怕也见不着了。

不许胡说!本宫已经叫人传出信去了,王爷知道你病着定会……戚雪韵眼睛不离那花,闻言轻轻摇摇头:他心里又没有我,知道了也是装着不知道,行军途中,又不是军情紧急,随便找个借口便可以说没接到信推脱过去。

她为人谦和,几乎从来没有这样直截了当地直指红心,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听得九太妃心头一跳。

你是他唯一的王妃,他心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九太妃说不下去了,那人的心思她看得真真切切的,此时虽是善意的谎言也觉得说不出口。

太妃不用安慰妾身了,妾身也是女人,有些事情早就知道,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想面对罢了——再者相爷那样一个人,说句不守妇道的话,若是有机会相处久了,便连妾身自己恐怕都不免会动了心。

你知道?!九太妃呆住了。

妾身论见识,是浅了一些,戚雪韵虽说在笑着,那声音听在耳朵里却让人心里抽痛不已,可是还分得清真情和假意,他看别人的眼神何曾那么温柔过?这几年来,唯一见他笑意到了眼睛里,是相爷打从西戎归来的那一次,他那么自持的一个人,竟然有那么神采飞扬的一面……蓄在眼睛里的眼泪划落到她尖削的下巴上,但凡那样的心思,能有一点用在我身上,就是死一千一万遍,下辈子再不得超生,又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对不住你,王妃,别说了……别说了……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你会觉得旁的所有人都是多余的,那么和谐,叫人好生羡慕……戚雪韵竟似乎是痴了,泪落连珠,这一辈子,能找到这般天造地设的另一个人,不知道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缘分,我就在想,必定是我前尘心意不诚,让老天这辈子乏做此不堪境地,必是如此的,否则我今生又做错了什么?她声音哽住,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脸色更加苍白,吓得九太妃忙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良久,戚雪韵才缓过一口气来,眼泪却下得更快:可是我也是人,我也会恨,我……雪韵!戚雪韵一震,许久才喃喃道: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九太妃咬咬牙:你放心,就算是绑,我也要把他给你绑回来。

她把戚雪韵交到宫女手上:来人,给本宫备好车马!戚雪韵凝泪看着她的背影,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雷厉风行的九太妃呢,算了……:太妃留步,有一句话替妾身告诉王爷。

什么?相爷他,会平安的。

九太妃愕然,戚雪韵却不想再说了,摇摇手,命人将自己扶到内室——郑越郑越,你既无心我便休,只是看在我为了那个人舍命的份上,善待我的孩子。

情深,不寿。

而此时,在那片不知名的森林里,一个身影足下无声地靠近那失去知觉的人。

这是一匹罕见的巨大的银狼,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因而嘴角微微上挑,就像是笑着一样,狼近距离地打量着冉清桓,许久,忽然口吐人言:总算是找到你了。

它小心地叼起冉清桓的衣领,似乎轻易便把人甩到自己背上:绝世名将,冉清桓……================================更新==========================================阿慧小心翼翼地给躺在床上的人擦着汗,这是个年轻的男子,长得非常好看,甚至有一些文弱,但是牛大夫说他是被忘川冲过来的。

忘川的水势湍急无比,牛大夫说他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见过被忘川一路冲过来还有气的,最奇的是,这人竟是被笑面狼王拖进来的,银狼是有灵性的东西,村子里最强壮的武士也奈何它不得,偏偏这条巨狼安静得就像是一条大狗,若不是一双幽绿的眸子里时常闪过森冷的光,几乎便让人忘了它的危险。

这人来的时候,周身的衣服全被水冲得破破烂烂,很难看出是什么身份,牛大夫只是翻开他的手掌,便沉默了。

阿慧后来听说,是因为这人手上有一些细微的茧子,有些明显是握刀留下的,有些甚为诡异,就连见多识广的牛大夫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这个人真是坚强啊,全身的骨头断的断,脱开的脱开,牛大夫整整忙了一天才把该接的都接上。

老大夫满头大汗地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摇着头说: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怕还是个习武的人物,老夫就怕他这么一来,将来腿脚落下什么不灵便,狠心下的全都是猛药,发作起来那个疼法……就比如现在,阿慧知道他肯定是疼了,浑身上下都是冷汗,虽然人还没有意识,但是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始终一声不吭。

阿慧有些心疼,便用湿手巾一点一点地替他擦着额上的汗。

这年轻人似乎喜凉,她发现冰凉的手巾放上去的时候,他紧皱的眉头总会放松一些。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是普通人家的娃子。

牛大夫忽然在她身后开了口,吓得阿慧手一哆嗦。

阿慧用手拍着胸口:哎呦,阿公,你可吓死我了!你吓什么?牛大夫瞥了她一眼,看上人家俊哥儿了不成?你乱讲!阿慧红了脸,把手巾摔到牛大夫身上,我告诉婶子去,看她不骂你!牛大夫嘴角往下弯了弯:阿公说着玩的,你急什么?他自然而然地把手指搭在年轻人的手腕上,捻着山羊胡子诊了诊,摇头叹道,真是命大,真是命大。

他可快好了?阿慧显然已经被转移了注意力,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问道,这都躺了小一个月了,也不睁眼……憨丫头,哪那么就容易好了?牛大夫弹了她一下,我活了六十年……你活了六十年没见过有人被忘川冲过来还有气的。

阿慧不耐烦地接口道,阿公,你都说过一百遍了!牛大夫瞪眼:死丫头!他低头看看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如今这人昏迷不醒,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却依然让人感觉到那种骨子里的优雅的贵气,门口还有一只笑面狼守着……小村子里似乎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冉清桓以雷霆手段先全歼洪州精锐,再锉北蜀大军,潇湘自尽在华阳城上,戚经纬身死战场,戚闊宇勉强逃回,悲愤交加,竟就一病不起。

此后,锦阳王郑越出离冷静地接过了大陆的版图,怀柔,策反,分封,追杀……所有的收官工作做得有条不紊,或者说是太出色了,简直是严丝合缝地进行着。

没有一丝笑容,没有半点喘息时间,每日只有累极了才坐下调息片刻,就像一只忙碌的陀螺,恨不能三头六臂,恨不能忘却所有,恨不能忽视事实。

他就像是在逃避。

这期间,樱飔带着一身伤回来,郑越什么都没说,只是挥手让她下去养伤,没有责备,没有问询,那样子,就像是唯恐多看她一眼——直到九太妃銮驾亲临,传信的是郑越的亲卫米四儿,看见了那双死水一般的眼睛里,有了片刻的波动。

请九太妃……郑越一句话还没说完,外面一阵吵嚷,风尘仆仆的女子已经直接闯了进来,亲兵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郑越微微皱皱眉,站起身来:太妃这是怎么了?可是锦阳出了什么事?好一个不徐不急!周可晴压住火气,表情不善地看着郑越:王爷,你但凡要是还有一点良心,还念及半分夫妻的情分,就和本宫回锦阳去见她一面!谁?郑越讶然挑眉,王妃?她怎么了——来人,给太妃看茶……王、爷!周可晴深吸了一口气,悲哀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有一点脏了的绣鞋,缓和了语气,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王妃的生死么?郑越的表情没有一丝不正常,依旧是温文尔雅却没有什么温度的微笑:太妃这是说的哪里话?一路赶来必定辛苦了,四儿,怎么还愣着,还不替太妃张罗着……够了!周可晴断喝一声,她高贵典雅,而今几次三番打断郑越的话,显然已经是忍无可忍,她抬起头看着米四儿:你下去,叫外面的人都回避,本宫有话跟王爷说。

米四儿迟疑地看看郑越,见主子也点了头,这才施礼下去。

方圆数十米之内转眼只剩下九太妃周可晴和郑越两个人。

太妃的话可以说了么?郑越揉揉眉心,他最近的耐心特别的差劲,几乎有点撑不下去了……十天了,他依然没有半点消息,可能真的是撑不下去了啊。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周可晴一字一顿地说,郑越,但是你知道他的心思么?他又喜不喜欢男人?我久已开始察颜观色,清桓他对你根本只有亲人兄弟之情,你又何苦疯魔至此?!你至这家国于何地?至天下于何地?至你那结发的妻子何地?一日夫妻尚且有白日恩,你们燕祁男人就都是这么没心肝的么?!郑越收敛了虚伪的笑容,危险地盯住她:太妃,你管的事情可太多了。

清桓是我弟弟,我知道他。

周可晴却惨淡地笑了,这么长时间,他从不主动提起过去的事,偶尔只言片语也是马上就刹住,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愿提起的必然是有伤心缘由,这人有什么都藏着掖着,独自一人惯了的,才会对你的亲近有种特别的依赖,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根本就不是你要的感情!那又怎么样?郑越的眼神越来越暗。

越儿,周可晴叹了口气,为着这样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人,你值得么?我不想说他的事情。

郑越甩手背过身去,心乱如麻——我用尽全力才能告诉自己暂时不要想,过一段时间他自己会回来,他从不曾失约于人——你又为何非要让我不能自欺欺人!好,我们不说他。

周可晴顿了顿,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哀痛,算我求你了,越儿,雪韵好歹服侍了你这几年,如今还有了圣祁,你就算完全不念夫妻之情,至少也看在才出生没多久就没了母亲的圣祁份上……我什么都能放弃,郑越夸大的袍袖微微有些颤抖,一直以来挺直得像杆枪一样的脊背忽然弯了下去,他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却让人听出当中蕴含的某种惊心的复杂情绪,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什么都能放弃——你说戚雪韵性命垂危,让我回锦阳——他转过身来,低沉地说:我现在宁愿他们全都死光!没有理会到这一向自持得恐怖的人突然癫狂不可理喻的反应,周可晴仿佛被一棒子砸到:你说什么……清桓怎么了?郑越冷冷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终于收敛了情绪,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是那个温润仁爱的王爷千岁:孤现在也没有他的消息,只是、只是收到战报,说他在乌桕陇坠崖,目前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孤已经派了人在崖底查访,暂时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但这样的话,也说明他还活着的可能性比较大。

郑越木然说道,那好听的,低沉的声音仿佛不是出自自己之口,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

这时候一阵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吹得周可晴一个机灵,她猛然清醒过来,想起了戚雪韵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相爷会平安,她知道了什么?周可晴抬起头:事不宜迟,立刻跟我回锦阳!冉清桓是被生生疼醒的,身体就像是被卡车碾过一样,承受不起最轻的动作,过了几秒,他才完全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在乌桕陇做出的一系列矬事以及最后的人品爆发,不由苦笑。

看样子是被什么人救了,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感恩戴德老天保佑。

忽然,耳边传来小小一声惊呼,一个女孩子大呼小叫地喊道:阿公!阿公快来,他醒了!这分贝……冉清桓暗中瘪瘪嘴,对于一个刚刚醒来的病人来说可真是有点高,怪不得医院老显得那么肃穆不尽人情。

谁知道紧接着发生的事让他更加哭笑不得,一个声如洪钟的老头子秉承着死马当成活马医德光荣传统,对他上上下下进行了一番足以造成再一次跌打损伤的检查,然后还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恢复得不错么,果然是年轻人啊。

冉清桓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岌岌可危地震了震,嗓子干痛地说不出话来,他过分活跃的思想只能化成怨毒的眼神,向老头子飞去。

谁知道这兽医老头子居然鄙视地说道:得了得了,忘川水都冲不死你,别在这装娇弱,啧啧,属蚯蚓的不成,这么看来,说不定切成几节也能活过来。

你爷爷的!冉清桓从一开始就跟这救命恩人不对付。

然后是灌水,灌药,兵荒马乱地被那大大咧咧的女孩折腾了一番——好吧,就算是照顾,如果那水不是接近开水的高温,也如果那药没有能苦死黄牛的味道的话。

冉清桓怀疑是这贼老天怕他死得不够快。

就在他经受女孩非人的折——照顾以及怀着大无畏的精神就快要再一次睡过去时,忽然有种压迫感的接近让他立刻惊醒,睁眼所见竟然是一头巨大的银狼,静静地站在女孩身边,一双幽绿的眼睛打量着他。

女孩明显有些忌惮,尽量理巨狼远了些,笑容有点僵硬:这是笑面狼大哥,可通灵性了,它才是你的救命恩人,阿公说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狼背着人进村的呢。

冉清桓没有理她,一人一狼诡异地对视,阿慧心惊胆战地发现,这清秀无害的年轻人忽然一扫略带揶揄懒散的神色,眼神竟与那巨狼有些相似。

阿慧噤了声:那什么,我看看阿公的药捣好了没有……这史上最失败的护士,像是后边有什么在追一样地逃了出去,满是药味的屋子里,只剩下一人一狼,冉清桓忽然开口,嗓子虽然被开水润了一下,但总算勉强能发声了:你既然已经入土,又何必执迷留恋人间,阴魂不散,反害它一条性命?作者有话要说:新学期的recruitment结束了,我终于又活过来啦~~~~一个月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五十八 三生有幸巨狼不动,依然是无声地看着冉清桓,眼神有点危险。

冉清桓轻轻地笑笑:我就算是再学艺不精,也多少分的出活物和霸占着活物身体的死灵,阁下高姓大名?沉默了好一会,巨狼终于缓缓地开口道:无怪活得这般风生水起,果然是有一双好厉的眼睛。

我眼神其实不怎么样,冉清桓难得地沉声说,不过就算银狼的毛稍微长了些,我总能看出它是被活活掐死的。

巨狼冷笑一声:你就是这样对才救了你一命的人说话?这是事实。

冉清桓审视着它,至于阁下救命之恩,那是另外一回事。

想不到执屠刀业的将军居然还这般悲天悯人。

巨狼发出低沉而好听的男声,有种显而易见的嘲讽在里面,吾名陆笑音,承将军大恩,曾受过你三滴血,因而与你有三十年的主仆缘,将军不必过意不去,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三滴血?冉清桓大概有点印象,但是三滴血和三十年的主仆缘有什么关系他就不清楚了,皱皱眉,他迷茫地看着这个明显不鸟他这个所谓主人的便宜仆从。

果然,陆笑音嗤笑一声:久闻将军大名,果然不是一般地不学无术,连这种人尽皆知的血契都不知道,吾以为将军还是多多修身养性,莫要继续留在人家祸害苍生比较好。

陆笑音陆笑音……冉清桓决定忽略它(他?)夹枪带棒的口气,不过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他瞳孔收缩了一下,陆笑音?!前朝名臣陆笑音?!那个传说中挽大厦于将倾的救世之臣?几乎将大律的衰亡推迟了近五十年的男人?他微微有点心虚,怪不得不待见自己……干咳一声:前、前辈,晚辈不知道……前辈?陆笑音冷哼一声,当不起,若将军没别的吩咐,容吾告退。

一头狼诡异地、拒人千里之外地颔首退下,冉清桓揉揉额角,发现人品问题是他面临的最严峻挑战。

冉清桓躺在不那么舒服的床上,费力地抬起他几近废掉的一只手遮住眼睛——最后的一刻,不错,在那封印解开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忆起那个熟悉的声音是属于谁的。

锦阳王妃,戚雪韵,那个风华绝代,从不高声说话的女子……或者说,间接被他毁了一生的女子。

当年,如果不是他自作聪明地撺掇着郑越和北蜀联姻,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让郑越居然鬼迷了心窍一样地喜欢上同为男人的自己,如果不是……她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楚,虔诚地祷告着,究竟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绪呢?她说愿吾王、国相、诸将平安,冉清桓此次亲自挂帅出征,无论敌我都称呼他一声将军,为什么她会把他从诸将里单单提出来?还是说,这个看似寡淡的王妃,早就已经在自己还都无知无觉得时候就洞悉了一切?孽缘啊,孽债!当郑越和周可晴一路狂奔地重回锦阳时,迎接他们的,却是漫天的黑纱与一地的阴郁。

斯人已逝。

任你是追思,是疑问,以什么样的缘由想要再见她一面,都不得不面对这阴阳两隔。

无情也好,多情也罢,这一生情仇都烟消云散,从此,人世繁芜,再不相扰。

郑越面色平和地以国母之礼下葬了戚雪韵,一切井然有序,未曾僭越,亦未有不当,周可晴骇然发现,自己原来早就看不透这一直被她当成孩子的人了。

国丧没有打击到燕祁铁军日行千里的速度,就在寒冬降临的时候,泠州王交付了自己守不住了的江山和国土,婉言回绝了郑越封侯的厚待,自贬为布衣,决然而去,将统治的权柄留给最合适的人。

最后的领土尘埃落定,至此,除了边塞一些未开化的民族的蛮荒之地和海外诸省,整个江山都已经收入燕祁的版图。

上华的皇族识时务地让了位,天下再一次展开一统的盛世。

国号更为景,年号广泽。

而那个人,依然杳无音信。

圣朝初定,压在郑越身上的事情越来越多,年轻的帝王越来越繁忙,饶是他一身的武功,也不免慢慢憔悴下来。

而与此同时的,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温和而平稳,就像是,画上去的一样。

时间在无情地流逝,而心中唯一的惦念几乎越来越渺茫。

只有米四儿知道,主子几乎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片刻都不让自己闲着——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消磨着希望,也许真的有一天,就死心了。

冉清桓是在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能勉强下床走路的,天命师有着特殊的体制,与自然有着不可思议的联系和亲和力,牛大夫看到他从雪地里走了一圈之后不但没有着凉,反而精神了一点之后,也就不再禁他的足。

可是冬天毕竟是不好过的,冉清桓虽然是天性喜凉,可老牛这个兽医下的猛料这个时候起了作用,每天晚上的时候即使恨不得钻进炉火里,身上仍然是疼得厉害,每一块骨头都随着他的动作嘎啦作响,好像那些惨遭蹂躏的零件马上就要一个个从身体里掉出来。

兽医气哼哼地说:你小子浑身的骨头都摔打得差不多了再在冰水里泡了那么一下,寒气早就入髓了!还敢嫌东嫌西?!要是没有我老头子那么一剂药,你下半辈子就在床上躺着吧!疼得呲牙咧嘴的冉清桓冲着他的后背无比不优雅地比了个中指。

在他终于丢开第三条腿的时候,冉清桓点了怀里一直留着的信号弹,这个时候小半年已经过去了,小村子闭塞如世外桃源,与外界几乎没有联系,若不是季节温度一点一点变动,他差点算不出现在是什么日子。

一道红光钻入天际,冉清桓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静静地仰视夜空。

不招人待见的老兽医干咳一声站在他身后,也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要走了?还得些日子,冉清桓说,他们要找到这里也不容易。

你自己又不是没长腿。

兽医摸出烟斗点上,吧嗒着抽了一口,斜着眼睛瞥了冉清桓一眼,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我不认得路。

后者理所当然地说,没有一星半点的羞耻之心。

老头子撇撇嘴,难得没有挖苦他什么,这些日子以来,这两个为老不尊为小不敬的已经把互损当成相处模式了:出去吧出去吧,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装不下你们这些人哪。

老狐狸精。

冉清桓轻轻地说,就会找好地方窝着。

普通的一个乡村赤脚大夫又是用什么才能打通一个人纠缠在一起的七经八脉?这老人的眼神有时候深邃的就像是这片清朗的夜空:我是老的不想动喽,你们还有放不下的事呢,这怎么相提并论?老头笑得很欠扁,等你也老成我这样子,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该还得债也都还完了的时候,也不妨回来,接我老头子的班,当个赤脚医生……冉清桓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我对草菅人命没兴趣。

臭小子。

老头子拿烟斗敲了他一下,想了想不解气,又敲了一下,骂道,白眼狼。

冉清桓缩了下脖子,随后幸灾乐祸地看着陆笑音阴阳怪气地从旁边慢悠悠地走过去,老头子不小心让烟给呛着了。

是该走了,世外桃源再美好也只是暂时的逃避,如今手脚都还老天保佑地健在,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逃避下去了,回去面对,面对那被他大水冲了的沃土,那他欠了一命的女子,那被他搅和得哀鸿遍野的天下……他忽然悲哀地发现,原来凤瑾早就把他和这个世界锁在了一起,什么十年之内结束了战争统一了天下就能任他去留,什么一朝恢复了法力就能三界无所羁绊?事实是,早就回不去那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少年时代了。

前几年为了报恩,为了誓言,而今后,大概是为了还债吧。

牛大夫微微有些忧虑地看着一脸欠砍地笑着的冉清桓——这孩子,心事太重,什么时候懂得拿起再放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挣脱困住他的枷锁。

那么爱自由的性子,偏偏造化弄人,总有那么多要背负的东西。

最先收到他信号的人是李野,那一刻李野忽然有种活过来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当年在锦阳恼人的梅雨季节过去开光放晴的感觉。

那个人还活着!樱飔终于能从无尽的负罪感中解脱出来了,燕祁大营的主心骨又回来了,更不用说此时在上华的那位主子了。

他六百里加急地送折子到京,而自己这边片刻也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地开始往信号弹方向地毯一样地搜寻。

直到将近一个月以后,李野第一次被手下人的工作效率弄得热泪盈眶,众将士十分有幸地看着稳重的将军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跳着脚骂人的时候,那个失踪都不会捡个容易找的地方的麻烦人物终于有了影子。

众人也因此再一次见证了什么叫做火烧眉毛的速度。

然而就在李野加急行军一样地狂奔出去以后,又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驾到了——郑越几乎是红着眼睛闯进来的,从上华到这边……大概只有当初冉清桓单枪匹马地赶到泾阳的神迹能和他有一拼。

新近继位的九五至尊形象尽毁,什么情况还都没听完,就抓起李野亲兵的脖子领子扔到马上,循迹而去。

===========================更新===============================================李野赶到的时候,冉清桓正半躺在河边钓鱼,冰冻的小河上打了个不怎么规则的洞,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窝着一头巨狼,几个半大孩子帮这差不多已经睡着了的人盯着鱼漂。

一排笔挺的军人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孩子们吓得蹦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看冉清桓,又看看那些不知道为什么杀气腾腾的男人。

冉清桓把食指凑在唇边,眼睛没有睁开,却愉快地弯起嘴角:别一惊一乍,惊了我的鱼。

属下来迟。

李野按捺着额角上爆出的青筋,脸色却有像锅底进化的趋势。

冉清桓叹了口气,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差不多晌午了,你们几个小的也回家吃饭去吧,等我万一有一天钓上鱼来再烤给你们吃。

打发了几个孩子,他苦笑着看看李野,李大将军,看在我这把老骨头不大结实的份上,你就别难为我了,什么时候燕祁大营有这么大的规矩了?起来吧,等着我搀你?李野这时才注意到他站着的时候微微有些打晃的身体,整个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唯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朗,带着一点无辜又促狭的笑意:相爷,你……还剩口气。

冉清桓不爽他一脸惊骇,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用力拍上才站起身来的李野的肩头,怎么这么慢……咦?换行头了?相爷,李野鼻子有点酸,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啊!冉清桓愣了一下,挑挑眉:这么有效率,值得喝一壶,走,找个能坐的地方去。

回到他借住的旧茅屋,李野简单地交待了外面的事情,冉清桓没有插嘴,默默地听完,手捧着一杯热水,有些出神:原来已经改朝换代了啊……他有些感慨,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赶上这么,呃,千载难逢的事。

他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忽然念及那个他度过了十多年的世界,那些平静的、家常的、偶尔有些小麻烦的生活,好像真是上辈子的事了,原来一直都在奔波,现在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居然还是有种不适应的感觉——外来务工人员的尴尬,他冷幽默地想。

就这么,结束了?真是让人始料不及的平静。

所以……冉清桓回过神来,刚想说话,只听一声巨响,不大结实的门扉被人一脚踢开,门轴显然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冲击力,惨烈地牺牲在来人的佛山无影脚下,整扇门在地上弹了两下,尘土飞扬。

屋里众人目瞪口呆地盯着门口那个传说中应该在上华坐龙椅的身影,周遭所有的声音都硬生生地被卡在喉咙里,训练有素的军人们几乎都忘了跪下行礼,许久,冉清桓才小声地哀号了一声:要赔的……李野这才反应过来,带着众人屈膝跪下:皇上。

呃?冉清桓眨眨眼睛,有点不适应这个阵势。

郑越狠狠地盯了冉清桓一会儿,拳头收在袖子里,他竭力抑制着什么,然而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使得他不得不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那个……冉清桓干笑了一声。

闭、嘴。

郑越声音很低沉,语气也不是特别的强烈,把祈使句说得像个没什么力气的陈述句,你先别说话,也别动,我怕我抑制不住揍你。

原来火山爆发之前果然是平静的,冉清桓忍不住缩缩脖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野觉得腿都有点跪麻了,才听到一声赦免,郑越淡淡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一帮人立刻撤退了干净,冉清桓从来不知道他们以前这么没义气,愤愤地收下一堆诸如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只剩下自己和那个魔王两个人在这个不算逼仄的空间里,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没种地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身后惨白的墙壁让他再一次想叹息自己曾经的不务正业,连最普通的穿墙术都没有学会……郑越一步一步走过来,冉清桓把两只手架在头前,一脸将赴刑场的表情:老大,我知错了,你、你出出气就行了,别闹出人命……话说到一半被打断,然后,被拥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他迟疑了一下,郑越身上带着冬天特有的凉意,刚刚从外面走进来,冻得他一机灵,只有贴着他脖子的鼻息依旧是温暖的热度,那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忽然,冉清桓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滴到了他的脖子上,一直滑进领子里。

他一颤,感觉那液体浓得像硫酸一样,烧得他疼痛无比。

郑越……哭了?他缓缓地放松了下来,试探一般地环住郑越的背,一切归于无声——这个男人的眼泪是不能给人看见的,只有这样,深深地藏在黑暗的地方,悲伤亦或狂喜,都是关在心里的东西,以这种方式向他传达。

当你回首一生的时候,终归发现,无论名利、钱财,都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就像是某个RPG的养成游戏,供人娱乐而忙碌地走过数十载光阴。

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不都是寻寻觅觅着这样一个会因自己而牵动心神的怀抱么,唯有看不见的牵挂,才是连接无情轮回、前生彼岸唯一的线索,支撑着我们走过一世又一世,于茫茫人海间。

这年轻的时候没人相信的宿命呵。

冉清桓忽然有松了一口气一般的感觉,露出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就是这个了,他想,再不是萍水相逢的一个承诺,再不是遥遥旁观的一个过客,再不是天上地下绝然一身的浪客。

那种感觉,就像以往的种种都是一场漫长的流浪。

这一世,这一刻,就像是盲龟遇到浮孔,三生有幸。

——第一部分 完结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第一部分就这么不死不活地完了,好吧,以后的工作就是抓紧时间把以前的补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