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璐呆了两秒钟,然后就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嗷一嗓子尖叫出声,连滚带爬地蹿回到自己屋里,她砰一声甩上自己的门,一头扑向床头柜,小声说:熊珂熊珂!颜珂:干嘛?怎么了?王劳拉她在厨房磨刀,哎哟妈呀,吓死我了。
颜珂愣了一下:……啊?真的,她在那一下一下没完没了的,眼睛里还闪绿光……叶子璐给吓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都白了,你说她不会是梦游吧?一会不会跑我这‘切西瓜’来吧?我我我我还没活够呢!颜珂虽然知道,此时自己的模样实在是战斗力为负,可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走,我跟你去看看。
于是几分钟以后,叶子璐就双手举着个歪鼻子外眼睛的小熊,大着胆子重新回到了厨房,站在门口不进去,探出个头,绵羊似的咩了一声:小花……王劳拉径自咔哧咔哧地磨着刀。
叶子璐抱着颜珂,像抱着个护身符似的,哆哆嗦嗦地问:你磨、磨刀干什么?杀人。
王劳拉干脆利落地回答。
颜珂小心观察,发现她眼神虽然愤怒了一点,但依然是很清明的,不像梦游的。
哦……哈哈,杀人啊……叶子璐干笑了一声,杀谁呀?王劳拉绿着脸没回答。
叶子璐就又蚊子一样地嗡嗡着问:不会是我吧?姓宋的那狗娘养的。
王劳拉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奇异的森冷。
哦,不是我啊,那我就放心了。
叶子璐听了这话,立刻脸不红心也不跳了,连害怕也给忘了,拍了拍胸口,她竟然就这样大喇喇地钻进厨房,围观王劳拉是怎么磨刀的,甚至还在一边上蹿下跳地指指点点,你小点劲,别割着手,是这么磨么?你方向反了吧?……哦对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说磨刀就是把刀刃磨薄嘛,万一运力不均磨漏了怎么办啊?颜珂:……他有种自己的勇敢和感情都被深深地浪费了的感觉。
叶子璐的乌鸦嘴果然一语中的,王劳拉把家里唯一一把菜刀给磨卷口了,幸而她们俩平时也不大在家里做饭。
王劳拉挫败地扔下了卷口的菜刀和磨刀石,水池里的水还开着,她拖过塑料椅子四仰八叉地坐在那里,对着菜刀的尸体,也仍然不解气,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要宰了姓宋的。
叶子璐关上水龙头,又找东西小心翼翼地把卷口菜刀包好,然后也搬了一把椅子坐过来,等着发挥室友爱,当对方的垃圾桶。
然而王劳拉似乎并没有什么忧伤和烦恼,她只是杀气腾腾。
我要拿刀捅死他,先捅肚子,等他不会动了,再从上往下割,这一刀,这一刀,这也要来一刀,王劳拉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在他浑身上下划满花刀,然后往油锅里一炸……叶子璐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吸溜了一下口水。
王劳拉跟颜珂都转过头来,一起观赏这位听恐怖故事听馋了的奇才,叶子璐还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呃……我就是突然想起油炸火腿肠了。
王劳拉从冰箱里翻出几根火腿肠:吃么?我给你炸……拿水果刀削行么?叶子璐欣然同意。
她们俩大半夜地,就站在厨房开始炸火腿肠,王劳拉就一边细致地切着花刀,一边继续畅想凶杀现场:要不然,我就把他绑起来,用透明胶带把他的眼睛鼻孔嘴都给粘上……不,不用透明胶,要用502!粘上以后让他张不开嘴也张不开鼻孔,让他的脸先变青,后便紫,最后黑乎乎一大坨,活活憋死他!嗯。
叶子璐说,油热了。
你别老打岔,我这杀人呢——哦,对了,去看看咱家那包孜然粉过期了没有。
王劳拉一边吩咐,一边削好的香肠扔进了锅里,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一边炸,一边说,我炸的是宋成梁。
把他炸得透透地,扔出去,给狗吃……别啊,叶子璐弱弱地抗议说,我还要吃呢。
王劳拉的另类抒情再次被打断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小花,别考研了吧。
叶子璐突然靠在厨房门上,轻轻地说,你想啊,你今年都二十六、快二十七了吧,最早能考上今年的,那也都是九月份了,然后呢,再念两三年才能毕业,毕业了你都快三十了,这两三年你干点什么不好呢?王劳拉一声不吭地翻动着油锅里的香肠,香味冒了出来。
叶子璐说得有道理,王劳拉承认。
其实宋成梁虽然大言不惭地说了那些话,其中也并不是真的全无道理的,只不过他说那些话并不是为了她好,而是为了侮辱她、打击她的自尊心,企图叫她自暴自弃,所以完全不能接受。
但此时叶子璐却低低地说出了她的心病——别说她这回又失败了,就算考上了,又能怎么样呢?她不是应届的小姑娘了,而D大固然不错,可也并不算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名校,每年海外名校毕业回来依然抱怨找不着工作的就有多少人,那么多无良企业,看人竟然还只看第一学历,出身不好,最高学历别人连翻都没兴趣翻一下。
叶子璐见她发呆,只得自己关上火,拿出个小盘子,小心翼翼地把炸得脆脆的火腿肠捞出来,用铲子切成小段,细细地撒上孜然粉和一点盐,然后抓了两根牙签,递给了王劳拉一支,扎着吃。
她想说,小花啊,这世界上牛掰的人不计其数,可再牛掰的人做事,难道就不用一件一件地做么?你见过有几个能狗揽八泡屎啊?然而叶子璐不小心被炸香肠烫了舌头,眼泪都出来了,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王劳拉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说得对。
叶子璐来不及发表评论,只顾嗷呜嗷呜地往嘴里扇凉气,一低头,发现小熊那不对称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可疑的笑容,她于是把满是油的爪子按在了颜珂的脑袋上,留下了一个九阴白骨爪的痕迹。
干什么呢?往哪抹?王劳拉忙抽了一张纸巾给她,我——我还是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我刚才磨刀的时候想了想,觉得要从最初级的翻译资格考起,不干别的了,每天就上班,只学这一样,也只考这一样,一点一点地学,我就是个蜗牛,等葡萄熟了,也该能爬到顶了,对么?叶子璐眼泪花哨地看着她。
人一辈子,不过六七十年的光景,那么短,怎么不能过呢?逆来顺受、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地也是一辈子,一直卡着自己的脖子往上爬,摔下来痛苦一场,再咬牙继续往上爬,也算一辈子。
结果怎么样,谁也不能未卜先知。
前者觉得后者累、自讨苦吃,后者觉得前者糊里糊涂、可怜。
各有各的活法,谁也不能说谁错,可是人得挑一种对得起自己的活法——所谓对得起自己,就是甘当废柴也好,逆水行舟也好,都得坦坦荡荡。
愿意活得轻松自在的,看见别人香车宝马、功成名就,得能没有一点艳羡之心,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也绝不会不甘心。
至于那些知道自己一定会不甘心的,最好就马上洗干净脸,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任何时候,都不会后悔,不会焦虑,不会讨厌自己,不会觉得自己浪费了生命,那就是对得起自己的活法。
叶子璐和王劳拉交换了手机闹铃声,叶子璐的闹铃声成了王劳拉驴叫一样的大声嚷嚷:起来——起来——起来看书!王劳拉的手机铃声是叶子璐给录的,以鬼火晃悠的声音为背景,叶子璐捏着嗓子以叫人起鸡皮疙瘩的颤音说:王劳拉……王劳拉……王劳拉……我都来索命了……你还不起来背单词……再不背单词……我就把你的脑子吃干净哦……灭卡卡卡卡卡!结果王劳拉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不清醒,听见耳边传来这样的鬼叫,当场吓得从床上跌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就这么着,拉开了叫人哭笑不得、又鸡飞狗跳的一天的序幕。
两人一起看书,互相督促,然后一起吃早饭,各自上班。
晚上王劳拉去上提供给在职人士的外语补习班,叶子璐狞笑着跑回家,要用洗涤灵给颜珂洗去头上的五个油爪印。
颜珂抵死不从,两人趁着王劳拉不在,在屋里开始了一场你追我赶的殊死搏斗——过程中打翻了水杯一次,踢飞了遥控器两次,最后,颜珂终于让叶子璐给逮住了,就地正法之。
叶子璐一边贱兮兮地哼着《我爱洗澡》,一边把颜珂当成锅刷,在水池里打洗涤灵,自鸣得意地说:看,腿长,就是不一样。
颜珂呸一声吐出了一口泡沫:爷自己的腿一条顶你俩长,你这个不到一米六的小矮子!哎哟,失敬!顶我俩长啊!叶子璐惊讶地说,那你站起来走路不跟走了高跷一样?心脏供血跟得上么?肯定得低血压吧?长颈鹿就低血压,我知道。
颜珂给了她一口——这死丫头。
然而或许是叶子璐揉搓颜珂揉搓得太开心了,他们两人同时听见了一声轻响,颜珂整个人……不,整只熊都僵硬了。
叶子璐把他冲干净,低头一看,咦,小熊的背带裤拉链坏了!这裤子拉链的位置实在太猥琐了,以至于叶子璐提出要给他缝上的时候,遭到了颜珂的保卫贞操一样的反抗。
当然……结果同样是被镇压了。
你说你,弄得跟我要把你怎么样似的。
叶子璐一边眯着眼,在小熊的裤子上缝出了一排歪歪扭扭的针脚,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也不看看你那熊样——颜珂同志,你不觉得,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我要杀你,还是要睡你,都十分不现实么?颜珂没有回答,他这个身体里如果有血的话,脸一定已经红成灯笼了,他心想,活到这么大,第一回被一个女的给非礼了!他充满悲愤地看着叶子璐,用眼神控诉她:你这个大流氓!33.过年这一年春节,叶子璐过了她有生以来最凄凉的一个年。
妈妈还在住院——她的情况时好时坏,好像一个看起来健健康康的人,突然一下子就崩塌了下来。
叶子璐每天去给她送饭、陪她的时候,她会尽量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说她都二十五周岁,奔着二十六数了,终于成人了。
可是叶子璐有一次丢了方小说西在病房,回来取的时候,却看见她妈妈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病床上,扭头望向病房外的窗外光秃秃的树,表情木然,好像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惨淡的云——她原本是那么一个爽朗爱笑的胖子。
叶子璐突然发现,她妈妈在这件事上受到的打击比她大得多,她觉得无所依仗、天都塌下来了,可她妈妈呢?陪了半辈子的人了,哪能是说没就没的呢?春节那天,叶子璐尽量想让妈妈高兴一点,把她接出了医院,却没让她回家,怕她看见空荡荡的屋子伤心,把她带到了自己租的房子那里,就只有她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王劳拉回老家了,不在,公司年三十下午才开始放假,叶子璐只能跑前跑后,上班的时候就偷偷把颜珂塞进了包里,下了班以后风驰电掣地一个人带着小熊一只杀到了超市。
他们俩一个自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个从小被家里大人惯得不像话,从某种程度来说,都属于生活只能勉强能自理的一类人,平时自己凑合活着也就算了,置办年货之类的事实在非常难为人。
叶子璐提前一天晚上在网上查了好多方小说西,结合自己多年过年光吃不干活的经验,绞尽脑汁地列了一整个购物清单,在颜珂这个狗头军师的……不知是参谋还是捣乱的干扰音下,最终确定了一个终极方案。
一直到了超市里,颜珂还是趴在她耳边,叽叽咕咕个没完没了,一会想起这个,一会又想起那个。
他们俩都知道,这个年很凄凉。
叶子璐家第一次少了个人,还有一个明天一早要给送回医院里,颜珂呢?他连个人都不是,他简直不敢想象今年他父母的年要怎么过,只能拼命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一个劲地给叶子璐出馊主意,然后跟她一起手忙脚乱。
好像这样,他们就能忘记一起忘记所有那些不开心的事一样。
叶子璐一个人张罗起了整个新年,她时而要扮演女儿的角色,撒娇卖萌,彩衣娱亲,时而又要扮演起她爸爸的角色,大小事宜一并操办了,像背课文一样地背出哪个亲戚家的小孩今年考学,哪个亲戚家的小孩今年要结婚,谁病了要去医院探望,大姐姐有了孩子,要去给送压岁钱等等等等。
即使最普通的平民百姓家里,亲戚朋友的社会关系也非常复杂,足够她喝一壶的,叶子璐每年扮演的角色都是听从父母安排,跟着他们探亲访友的脚步,说几声叔叔阿姨舅舅舅妈过年好,跟小朋友们玩一会,吃完饭走人。
可这一年,她发现自己要独挑大梁了——叶子璐虽然贫,但却不是很会说话,特别在面对不是很常来往的人的时候,很多人□故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想起这操劳的年,她就一点也乐不起来,压力大得跟什么一样,可是呢……还是要在她妈面前表现出胸有成竹的模样来,好像这些都是小菜一碟似的。
半夜,她妈妈没能撑完整场春晚就累了,借住到王劳拉的房间里去休息,叶子璐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带着颜珂,一人一个耳机,回到自己房间里继续看晚会。
她那么废话上车拉的人,这半宿过去,竟然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木然地盯着屏幕,无论是小书相声,还是微博上如同现场直播一般的精彩油菜花点评,都逗不笑她。
就连颜珂不知道什么时候默默地关了视频,叶子璐都没察觉到,依然直着眼睛盯着屏幕看,也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
颜珂摘下耳机,从小床桌上跳到了她身上,这才仿佛突然惊醒了她。
叶子璐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坐直了:熊珂!你也积点德行不行,有你这样高空坠物专门往人肚子上跳的么?颜珂:没事,你结实着呢,踩不死你。
叶子璐:……您可太不客气了。
想什么呢,你这年过得也太没诚意了。
颜珂磨磨蹭蹭地从她身上踩过,脚上不知道从哪沾了奶油,在叶子璐身上踩了一串小白脚印。
叶子璐小声尖叫着拎起他的耳朵,把他倒挂了起来:死熊崽子!什么玩意你就往我身上踩!她们俩压低了声音,鸡飞狗跳地搏斗了一会,叶子璐气呼呼地抽了张面巾纸擦干净了颜珂的熊掌,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迟早有一天要炖了它吃。
然而她的情绪还是不高,像是有那么一点强颜欢笑的意味,窗外市民们开始趁着烟花爆竹解禁玩儿命地燃放起来,此起彼伏的乒乒乓乓,烟花闪烁得跟星球大战似的,整个龙城耀眼如白昼。
连耳机里的声音也听不清了,叶子璐的脸上被那些光映照得明明暗暗,嘴角的笑容却假得有些僵硬。
她的肩膀先是微微垮下来一点,好像被什么方小说西压弯了一样,微微凸起的脊柱透过薄薄的毛衣依然清晰可见,头发落下来,挡住了半边脸,脸上好像只剩下一双黯淡的大眼睛,在最热闹的时候,感觉很难过。
颜珂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依然不知从何说起,依然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叶子,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奋力地踮起脚尖,抬起他胖乎乎软绵绵,棉花和布做的爪子,轻轻地揉了揉叶子璐的脸,终于说出了一句非常苍白又没有水平的话,别难过了,过年的时候不能伤心,不吉利,啊?叶子璐就抬起眼看着他,小熊那么小,只有她的两个手掌叠在一起那么大,他蹲在她的膝盖上,好像漫画上那个笨拙又勇敢地守在床头上,替孩子们抵御噩梦的可笑又伟大的小骑士。
叶子璐眨巴了一下眼睛,眼泪差点掉下来,不过还是忍住了——只有一滴黏在了睫毛上。
干得好,叶子,她这样对自己说,多坚强啊,这不是成功地忍住了嘛!然后她从床上跳起来,好像被什么方小说西注入了活力一样,拍拍颜珂的头说:你吃饺子么?……颜珂反问,你看我这样有法吃么?没事,我有办法。
叶子璐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大包大揽地说。
颜珂只见她像做贼似的钻进了厨房,找到了剩下的饺子——那玩意好多是她包的,都露馅了,她捡了几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放在了小碟子里,然后又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香跟一个打火机,溜回到屋里。
颜珂:……他对这个姑娘时常抽风的无厘头行为感觉十分无力,认为此时此刻,非得一声咆哮:老子还活着呢才能表达他的心意。
然而这声本该出口的咆哮,就在叶子璐把颜珂跟她爸的遗像放在一起的时候,给吞回去了。
叶子璐一边找了个装饰用的小蜡烛台,插上香,一边低声絮絮叨叨地说:我小时候看见过,我奶奶给太爷爷上供就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说这样点上香,把方小说西放在供桌上,就能让那边的人吃到,你呢……还没到那边,不过是卡在半路上了,我批准你可以子在半路上打劫一个……颜珂:哦,我费劲打劫了半天,就为打劫一个饺子啊?叶子璐瞪了他一眼:有一个不错了,这是我孝敬我爸的!颜珂:哎,乖女。
叶子璐又冲他施展了一阳指。
她点上香,虔诚地拜了拜,十分不着四六地对着她爸的遗像说:爸,您尝尝,这是我包的饺子,特难吃,我估计您肯定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饺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您可得赶紧抓紧这次机会,好好长长见识。
这边您放心,我靠谱着呢,顶天立地没问题,一会我就到楼下放俩小钻天猴去,最好也跟北朝鲜人民那霸气的大钻天猴一样,‘嗖’一下就到大海里,把我妈的病也带走了。
这个熊孩子叫颜珂,也是个倒霉催的,原来是个人,现在混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一直怕吓着您二老,没说过这事,挺稀奇的哈……现在说了,估计吓不着您了。
看他怪可怜的,您给他剩个饺子。
我现在工作一切顺利,明年开春考试的书看完快两遍了,再做点题,要是还过不了,一定是考官脑残了。
等考下证我就换工作跳槽,现在这工作顺利是顺利,给钱忒特么少,偶尔打个车都心疼得我什么一样,这样不成,将来我妈上年纪了,万一要吃点什么灵芝玉露之类的补书,我一看瞎了,买不起,那多丢人啊……您啊,反正吃不着了,在那边好好修炼,早日登仙,好赶紧保佑我赚大钱啊!她说到这,问颜珂:运到你那没有,吃了么?颜珂除了被熏了一脸香之外,屁都没吃到——他想叶子璐办事太不靠谱,他连个排位都没有,拿什么吃上供呢?可是看她那一脸期冀的表情,却鬼使神差地说:吃了,真咸。
叶子璐问:你拿了几个,我可说就给你一个,别多拿啊。
颜珂哼了一声,压着心酸移开目光,满不在乎地说:谁稀罕啊。
叶子璐冲她爸的遗像挥了挥手,穿上外套,带上颜珂,从床底下拿出了她买的那一大把小鞭炮,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她其实没买着钻天猴,那玩意太危险,市区没有卖的。
那一切都只是想象……比如今天那饺子,连她妈都没忍住,告诉她说放盐放少了,太淡,有点腻。
34.春暖花开奋斗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的快,王劳拉初五下午回到了龙城,叶子璐初六走完了最后一家亲戚。
然后她们俩再次成为了对方的闹铃。
其实叶子璐后来回忆起来,觉得自己运气实在非常的好,身边有一个王劳拉,还有一个颜珂。
颜珂总能那么一针见血地犀利又刻薄着,王劳拉呢,她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是一个非常好的战友。
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互相鞭策,互相鼓励,每个人都有低落的时候,这个时候,有一个好朋友带着她的态度,对你招着手说:快去努力啊,你看我都在看书了。
会有非常奇异而惊人的效果。
随着春天的到来,颜珂不由自主地离开小熊身体的频率开始变高,高到连叶子璐都感觉到了。
甚至有一次,他们俩说着说着话,颜珂就突然没声音了,小黑眼睛也黯淡下去,捏捏他的脸,没反应了,叶子璐就知道,颜珂被神奇的药给召唤回他的身体里去了。
据颜珂说,有一次在自己的身体里还睁开了眼,可惜很快又闭上了——然而只是这一次的睁眼,就让颜珂回来以后整整烦了叶子璐一晚上。
那天他颠来倒四地就说了一句话:还是做人的滋味好啊!虽然头晕得他想吐,看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再次昏迷了过去——但是人生啊!他终于又是个手长脚长的爷们儿了,不用憋憋屈屈地藏在一个平时都要低着头才能看清楚的小丫头的破帽子里了!最后祥林哥颜珂,就这样被叶子璐用枕巾给盖住了——她第二天要考试,看见这货一张扭曲的嘴脸上的傻笑,实在容易影响她的智力发挥。
也许是因为他的想法从不想回去转变成了非常想回去,所以到了叶子璐等考试成绩的时候,颜珂已经从一个月失踪一次,到一个礼拜就被弄回去一次了。
或许否极泰来的时候到了,叶子璐和王劳拉先后通过了她们的考试。
这对于王劳拉跟叶子璐来说,都是一针强心剂,好像困在盒子里的小兽找到了出口一样——自从上了大学,叶子璐一切跟风的、自愿的报名的考试,就没有一门考过了的!她已经很久不知道拿到证书的滋味了。
王劳拉比她还要命,王劳拉虽然一直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一直在拼命奋斗,可直到她拿到了翻译职业资格证书以后,还是有种错觉——好像这事是假的,她王劳拉竟然有一天,也能混迹到这个行业中么?她竟然成功地迈进了一只脚么?而四月初的时候,叶子璐的妈妈病情也终于稳定了下来,可以回家自己用药了。
王劳拉借着首战告捷,一鼓作气,再战起中级翻译考试,她给自己立下了一个基本的职业规划,要用一年的时间考到高级,然后从事外语专业的工作,让宋成梁什么的都见鬼去。
一个男人,且不说她看得上看不上,就冲他这种完全看不起她,只觉得她漂亮和懂事,所以想把她娶回家……王劳拉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算她穷得叮当响,出门要饭,也不能找一个这样的!叶子璐呢,她接到了一家更好的公司的面试,并顺利通过签了约,留了一个多礼拜的自由时间,打扫房间,陪她妈妈……以及约会。
陆程年实在是个非常懂事,又体贴的人,知道了叶子璐要复习考试以后,就不很多打扰,只是偶尔发短信联系,直到知道成绩出来了,才第一时间恭喜她,并且决定请她吃饭以示庆祝。
叶子璐接完这个电话以后,非常严肃地坐在椅子上思考了一会。
虽然程小胖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什么话也没有明说,但是叶子璐也不是初中小女生,也不打算故意假仙儿装傻,她心里清楚陆程年是什么意思,所以在严肃地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
思考着思考着,她就把这件事跟颜珂说了。
颜珂刚刚从自己那高大伟岸的身体里回来,怎么看这瘪三熊的身体怎么别扭,越发觉得设计玩具的人都是白痴——这玩意拿给小孩子玩,不是从小就扭曲小朋友们的审美观么?看叶子璐那德行,二五眼成那样,都是被这些丑玩具给扭曲的!他郁闷兮兮地看着叶子璐,心说这个没心没肺的货是把老子当闺蜜了么?我这么英俊潇洒还那么有范儿的未来成功男士,到底哪里像小黄毛丫头的闺蜜了!颜珂审视自身,认为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于是理所当然地,就把这件事归结在叶子璐没有眼光这个原因上。
于是颜珂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的意思是你还是甭考虑,不合适。
他心眼太多,你呢,又缺心眼,又二百五,不般配,在一起了也容易被人骗。
你妹啊……叶子璐怨念地弱弱地支吾了一声,你才缺心眼又二百五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脑门上的创可贴。
叶子璐头一天晚上刚查到分数的时候乐极生悲,不知道怎么的脑子抽了,竟然想出了一个自己给地板打蜡的庆祝方式,整个屋子都被这个精力旺盛的多动儿搞得乱七八糟的,地板别她弄得反光,简直要闪瞎狗眼,人走在上面,实在需要步步惊心。
叶子璐玩大了,竟然在屋里用她那穿旧了的拖鞋的光底滑起了旱冰,还哼哼唧唧地跳起了半身不遂版本的花样滑冰动作。
用颜珂的点评,就是:翩若惊鸵鸟,扑腾炸毛,不堪入目。
叶子璐似乎是为了响应他这句颇不客气的评价,顿时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玩意绊了一下,双脚悬空,横着就飞出去了。
至今脑门上还贴着个创可贴,一整天她都小心地拿留海挡着。
叶子璐虽然对缺心眼这个评价有些心虚,然而她并不是为了这个发愁。
她在床上滚了一圈,早有经验的颜珂立刻躲开蹦到了床头柜上,以防被这庞然大物压个吐血。
我就是觉得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啊……叶子璐一边滚一边说,你看,以前小胖是后进同学,我们需要帮助他——当然早恋是不对的,要予以坚决取缔,但除此以外,我们要友爱地对待他,可是现在小胖不是后进同学了……你也不是早恋了大妈。
颜珂冷飕飕地在旁边说,四舍五入以后你都快奔三张的人了,黄昏恋还差不多。
叶子璐的抒情路线被打破,她翻了个白眼,利索地反唇相讥:那行啊颜大爷,明儿咱俩早起公园腿儿着,一块拄拐遛鸟打太极去不?颜珂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个干吧瘦小的老太太的形象,一脸褶子,满头白发,依然嘴欠得跟什么似的,走在路上也就知道招猫逗狗,时而惹怒一本正经的老头,被老头用拐杖收拾……嗯,再迁一条大狗,当然哈士奇那种乱叼方小说西的二货是不能要的,老胳膊老腿地天天跟着它跑马拉松,这谁受得了?他不小心竟然魔障似的想入神了,连叶子璐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她青春期的烦恼他都没听见。
好在叶子璐也就是随口一说,压根没往心里去,没心没肺地做新公司的功课去了。
颜珂却在他自己思维越来越诡异的时候,总算把那奔跑到了不知哪个次元的想象给拽了回来,他愣了好半晌,被自己的想象雷得不轻,他为什么要想象叶子璐老了的时候?还有她养什么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二十分钟以后,叶子璐做完了功课,关上笔记本,冲着对面房间的王劳拉大吼一声:小花!咱俩出去吃宵夜,些一会,回来再战不?王劳拉的声音很快从另一个房间的门里传出来,她说:走着!等我穿件衣服!叶子璐扭啊扭地扭到颜珂面前,伸出贱爪子拍了拍他的头:姐出去吃方小说西了,你吃不着,啦啦啦!颜珂还沉浸在天打雷劈里没缓过神来,立刻被叶子璐把智商拉低到了小学水准,下意识地说:你都那么胖了还半夜吃方小说西,小心变成猪!叶子璐对着穿衣镜低头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以及小细腰,回头鄙夷地问颜珂:熊小珂,你青光眼么?颜珂:……叶子璐屁颠屁颠地挎着王劳拉的胳膊跑出去了,颜珂看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地想:好想拿拐杖打她……咦?拐杖?为什么是拐杖?颜珂又愣了好半天,终于抬起一只熊爪捂住了脸——完了,有什么奇怪又凶残的方小说西混进了他的脑子!35. 站起来的视角颜珂做了他一辈子最丢脸的一个决定——他死皮赖脸地要跟叶子璐出席庆祝会。
叶子璐担心独自一个人面对陆小胖尴尬,已经叫上了王劳拉、胡芊还有那天在凶宅的时候那位进了医院的男同学一起,但她还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熊小珂的要求。
我这么大的人,每天带着一只熊出门,也太丢脸了吧?叶子璐只能压低声音说,王劳拉还在她房间里化妆。
颜珂坐在她出门要穿的鞋子上不肯下来:你又不是没带过。
叶子璐苦口婆心地企图跟他说道理:你跟着干什么去?你又不能说话,又不能吃方小说西,偷窥愚蠢的人类很有意思么?颜珂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真想给他跪了,叶子璐蹲在地上,用手掌糊住脸。
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王劳拉关着的卧室门:熊小珂,熊帅哥……熊大爷哎哟熊爷爷,您能从草民的破鞋上移个驾么,算我求求您了。
颜珂高难度地翘起了二郎腿。
叶子璐:我今天的衣服没帽子,也不能背书包出去吧,你说,我把你放哪?总不能顶在头上吧?颜珂不假思索地说:你可以找个别针,把我的衣服别在你的包上,你那小包上不是本来就有个徽章么?我真没见过您这样比包还大的徽章。
叶子璐面无表情地说,哎哟我求求你了,我一个屁民,也没啥丰功伟绩,拿您这样的高帅富当徽章带,这不是要折寿么?颜珂不说话,慢吞吞地从小熊衣服上指甲盖大的兜里摸出了一个别针,递给了叶子璐。
叶子璐:……敢情还是早有准备,太卑劣了。
叶子璐撸起袖子,打算用最直接的方法跟颜珂交流一番,甚至做好了吃他一记铁齿铜牙的打算,然而不巧,王劳拉正是在此时化妆完毕,从屋里出来了。
叶子璐去抓颜珂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扭曲成一个非常搞笑的造型。
王劳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蹲这干什么呢?叶子璐如同抽筋一样地笑了几声:啊哈哈,哈哈……那个……哈哈……好在王劳拉对她这位室友有几分了解,知道她抽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并没有在意,只是随口说:别把床头娃娃往鞋里塞,这都什么臭毛病啊,不嫌脏么你?其实很无辜的叶子璐火速把颜珂捡了起来,并用身体挡住,在王劳拉看不见的地方掐了颜珂一把,然而谁料到,颜珂这只大贱熊,他竟然趁此机会,一下把自己的背心跟叶子璐的包穿在了一起,得意洋洋地把自己挂成了一个吊死鬼一样的勋章,还自觉十分英雄地冲叶子璐一笑。
叶子璐:……可是王劳拉已经在外面按好电梯等她了,叶子璐只能蹬上鞋,一边往外跑,一边试图把颜珂从她的包上接下来,她手指摸索上去,颜珂就咬她一口,攻防战简直打得不亦乐乎。
终于,叶子璐动作大得被王劳拉发现了,王劳拉不能理解地指着她包上的外耳朵小熊,问:哎哟,你这是要干什么?叶子璐傻笑着把包跟颜珂往身后藏了藏,急中生智地说:哦……我这是秀智商下限,给大家伙都看看,我这样一个欢乐多的弱智儿童竟然也能一次通过考试,多励志啊!可见世上无难事,只怕那个有心人嘛……颜珂在她身后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耶!然而比完之后,颜珂又陷入到无尽的自我唾弃里,这样的所作所为真是太无耻了,他这样不要脸皮,是为了什么呢?唉!那理由真是不说也罢,说了更让他觉得丢脸。
叶子璐他们一行人就这样聚了个小会,席间叶子璐各种二百五与人来疯的行为就不细讲了,反正颜珂冷眼旁观,发现王劳拉跟胡芊这一对美人,虽然私下里彼此看对方都十分不顺眼,但都比较懂事,表面功夫做得不错,看起来其乐融融,赏心悦目,一个高挑明艳,一个优雅知性,实在……都看起来比某人靠谱一些。
可当这样三个姑娘坐在一起的时候,颜珂左看右看,竟然还是觉得最不靠谱的那个看起来最顺眼。
她身上会不明原因地有种让他觉得亲切的方小说西,就好像……提到那两个大美女,颜珂第一反应是客气的称赞,而提到叶子璐的时候,他会毫无缘由地微笑起来。
说不出为什么想笑,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不由自主的行为。
颜珂跟叶子路的包在一起,默默地坐在那里,反省着自己的审美观——这到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呢?散场的时候,胡芊突然说想用一下卫生间,非要拉着叶子璐一起,叶子璐稍微有点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就跟着胡芊过去了,直到突然被什么方小说西用力咬了一下手,她才猛地惊醒过来——呀,差点把熊珂带进女厕所!叶子璐猛地在卫生间门口站住,低头一看,发现颜珂正在对她怒目而视。
胡芊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叶子璐干笑一声:我……我还是在外面等你吧。
胡芊皱皱眉: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叶子璐:那……那要么我把包放外面。
你喝多了怎么的,把包放外面等着别人偷啊?胡大小姐不由分说地把叶子璐给拽进了女厕所,叶子璐当时就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捂住了颜珂小熊的眼睛。
胡芊方才在席上时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似乎很累,连遮瑕膏都不能遮住她眼下浓重的阴影,还没等叶子璐吐出一个反对的音,她就径直把叶子璐拽进了一个小隔间里面。
叶子璐捂着颜珂眼睛的手快都把他给闷死了。
胡芊却并不说话,从兜里摸出手机,给叶子璐发了一条短信:我有方小说西给你,叶子,我信得过你,我能信得过的人不多,你一定得帮我。
叶子璐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又看了看她。
胡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从包里摸出了一个牛皮纸袋,塞给了叶子璐。
叶子璐刚想说话,想起了什么,又闭了嘴,做贼似的也给胡芊发了一条短信:是什么方小说西,方便告诉我么?我找人调查我后妈,里面有她出轨、私生子以及非法转移了我爸一处房产的证据。
胡芊发短信的时候十指如飞,噼里啪啦地就打了这样一条给叶子璐。
我的妈……现代版金枝欲孽嘛!叶子璐诚惶诚恐地把牛皮纸袋接过来收好,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十五岁。
胡芊轻轻地笑了一下,似乎有点苦,有后妈就有后爸,我总要为自己打算。
这几天我回家的时候发现我的方小说西被人翻过,也许是我疑神疑鬼了,你替我保存一阵子,我这点身家性命,可就交到你手里了。
叶子璐呆呆地看着她,这时,胡芊终于开口说了话,她用一种非常自然的语气说:哎,叶子,你给我看看,那个掉了的带子绑好了么?叶子璐下意识地接话说:哦……哦,好了!破衣服,吊带突然断了,弄出我一身汗,行,咱走吧。
她的朋友这样若无其事地说着。
胡芊从小心计就很深——哪怕当她还是个学校里的优等生乖乖女的时候,叶子璐就是知道。
当时班里有另一个姑娘嫉妒胡芊,总喜欢没事挑个衅,说两句坏话什么的,可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女生就被所有人孤立了,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对她的鄙夷,每个人都能说出她身上那么几个让人无法忍受的缺点来。
那时候叶子璐虽然懵懵懂懂,心里却也有些清楚,恐怕是和胡芊有关系的。
怪不得颜珂总是说她缺心眼。
然而对于一个十几岁就知道找人调查自己后妈、察言观色已经接近本能的女孩子,谁能说她是幸运的呢?叶子璐跟在胡芊身后,不自觉地隔着自己的包捏紧了那个牛皮纸袋,她第一次发现,胡芊活得累。
她一直隐约地羡慕这个优秀得不得了的闺蜜——她家世好,聪明漂亮,前途一片光明,可她……竟然是活得这样累的。
也许是叶子璐已经开始从拖延症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一点,她突然发现,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愁,其实认真找找,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借口。
叶子璐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命苦,有那么多的痛苦,有那么多要发愁的事,别人都那么幸运,都有让她羡慕的方小说西,她感觉自己被命运压得,低微到了尘埃里。
于是现在她站了起来,可以平时俯视周围,突然就懂得了。
大家都不是那么顺心的。
苦难与困境,并不是理由,所有的事都不是理由……只有自己坚定的、不逃避的意愿,才是走出一条什么样的路的唯一航标。
送走了胡芊,叶子璐才松了口气,珍而重之地抱紧了自己的包,想跟颜珂发表几句感慨,却有一道车灯从后面过来,陆程年放下车窗,钻了出来:我送你回去吧,叶子,我想跟你聊聊。
哎哟……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也躲不掉。
还没从自己竟然进了女厕所这件事的打击里回过神来的颜珂终于抬起头来,对着夜风扬起他一脸熊样的脸,熄火了半天的小宇宙燃烧了起来——战斗开始了!36.出师未捷每个人都在改变,当叶子璐坐上车,看着陆程年把车子平稳地开出去以后,她心里就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陆小胖原来是个敏感又有些自卑的孩子,每次公开场合需要他发言的时候,他都会很害羞,连英语课上的接龙到他那里都会断掉。
他不爱说话,叫女生的名字的时候会像蚊子一样,有时候叫很多声对方都听不见,他就会用一根指头,好像怕被烫着似的,小心翼翼地在人家衣服角上碰一下,然后飞快地闪开。
那些经年日久的事,叶子璐以为自己都忘了,然而记忆却在这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那些曾经在青春期的时候张牙舞爪地彪悍着的人,慢慢地被时间打磨成一个外强中干……甚至连起码的外强也维持不住的可怜人,反而是那些一直默不作声的孩子,身体里蕴藏的能量突然爆发出来,变成了一副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样子。
三岁看老……有时候真不大准确。
正这时候,陆程年开了口。
他说话不徐不疾,先是非常正常的寒暄,而后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一些他们共同知道的,过去的事情上,既不显得尴尬,也不显得过分热络吓到别人。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陆程年说:你刚辞职那头的老板还非常遗憾呢,不过他们那里确实是小地方,也是给不起发展前途跟好薪水。
叶子璐赶紧客气着说:其实也不是,就是换一个离家近一点的地方——上回可真谢谢你呢,帮我一大忙。
十字路口处将近一分钟的红灯倒计时正在缓慢地跳字,陆程年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表情非常柔和地说:没什么,举手之劳,我不了解别人,还能不了解你么?那么优秀的姑娘,放在哪里都一样的。
叶子璐对他这句评价十分受之有愧,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假客气一番,包上挂的颜珂就发出了一声模仿那种一捏就响的塑胶玩具的声音,他捏着嗓子说:叽——叶子璐一哆嗦,条件反射一样地捂住了颜珂的嘴。
陆程年低头看了一眼她那发出怪声的玩具,挑挑眉:哟,还带个小熊,挺有童趣啊?被童趣的叶子璐干笑在低头的瞬间就变成了狞笑,在颜珂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下。
红灯过去,陆程年缓缓地踩动油门:其实我这么多年想过好多遍,再见到你,你会变成什么样呢?结果那天一见才发现,完全没变。
叶子璐满心凄凉地想:陆小胖这就是你二五眼了,我分明已经从当年那把干柴变成了废柴嘛。
还是很单纯。
陆程年评价说,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不是字面意思的那种‘单纯’,就是……跟你在一起,依然能很快乐、很纯粹,你虽然也会不高兴,但却很神奇地很少会把负面情绪传给别人,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那么真实。
叶子璐完全不禁夸,听到这话,顿时得意忘形了:对啊,我就是仗义啊,从来肝胆相照光风霁月……叽——即使只能发出一种单音,也不妨碍颜珂用他那千回百折的叽表达他充沛的鄙视之情。
陆程年笑起来:哎,说真的,叶子,你有男朋友没有?叶子璐咕嘟了一句。
什么?有啊——可惜已经是前任了。
叶子璐说。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啊?陆程年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
进可攻退可守,话也不说清楚了,真是太贱了——颜珂这样想。
叶子璐虽然有点二,有点人来疯,可也不算傻,想了想,她顺着陆程年的话音玩笑下去:陆小胖,你是不是有初恋情结啊?陆程年见她不接招,于是迂回了一点,轻描淡写地说:初恋情结嘛,每个人都有,一来为了缅怀自己的青春,二来其实年轻气盛的时候,遇到的爱情反而考虑得更少,更遵循自己的直觉,找到的那个很可能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这些年,见过很多姑娘,有漂亮的,有聪明的,有好强又优秀的,还有温柔体贴性格好的,只是都觉得……不对味。
陆程年正色下来,依然轻轻缓缓地说着话。
当他是那个自卑内向的小胖子的时候,这种口气总是被同学们嘲笑,而当他已经一只脚踏进社会精英行列里的时候,这却成了他独有的腔调,反而叫人有种这个男人虽然年纪轻轻,但处变不惊、非常靠谱的感觉。
坐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说的,刻意打交道,特别累,在一起像是完成任务,我总是不明白她们在想什么,就像她们有时候也会说出叫我不快的蠢话来。
陆程年叹了口气,每到这时候,就觉得没意思,不合拍,怎么能产生感情呢?我一直在找那种感觉,可是……叶子璐觉得自己一辈子说得最多的就是蠢话,她实在有点无法接这个话茬。
然而陆程年却突然之间跳转了话题,他对叶子璐说:哎,你回学校看过老班么?还硬朗么?叶子璐顺口说:依然战斗在祸害祖国青少年的第一线。
他那地中海呢?擦,太平洋都干了,哪来的地中海?地球早让撒哈拉给占领了,一毛不生,闪瞎个把狗眼没问题。
你看,陆程年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就是这种感觉,又轻松又快乐,我不骗你,不跟你客气,不图你什么,你也是一样……这才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而不是要我要面对另一个人、费尽心思应付她,照顾她各种感受的感觉。
叶子璐哑口无言——她觉得这完全是陆小胖自己的问题,比如她跟谁其实都是这样,只要场合合适,贫嘴和找乐子,这是她从新手村带来的先天技能。
叶子璐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会,得出了一个可能的结论:你这些年遇见的肯定都是文艺青年,没换过口味,我们**星人,其实一直是有这样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光荣传统的。
陆程年大笑起来。
跟你在一起就是有益身心,笑一笑十年少……叶子璐苦笑一声:别啊,您这青春年少的,再笑两声就笑回上辈子去了,可怎么好啊?哎哎,我到了到了,前边那路口不让停车不让拐弯,有摄像头。
陆程年停了车,却在叶子璐要推开车门的时候,突然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他猝不及防地用一种极深沉、极正经的口气说:叶子,当年有一个长辈,曾经跟我说过,不论一个人是贫是富、是美是丑,她能让你快乐,那么对你来说,她就是无价的。
叶子璐心里一跳。
陆程年:我……颜珂适时地扯着嗓子叫唤起来:叽——这一声,叽得那可真是要绕梁三日。
光天化……那个路灯之下,在老子眼皮底下耍流氓啊!这声音实在太诡异,直接把陆程年一肚子话给憋了回去,他皱着眉看了一眼叶子璐的包,奇怪地说:没人碰它啊,是不是坏了?叶子璐:……如果不是陆小胖还死死地攥着她的手,她一定会解释说这是电动的,现在快没电了。
然后下一刻,陆程年就抬起眼,非常诚恳地对叶子璐说:真的,叶子,跟我在一起吧?可以试试看么?颜珂十分想要跳出来搅局,可是他被别针牢牢地卡在包上,动作空间实在非常有限。
而此时,正在他积极地寻求办法棒打鸳鸯的时候,一种熟悉的疲惫和晕眩感突然传来,颜珂心里痛骂那医院给他用的灵丹妙药——您显灵也不要在这个时候啊!演到关键时刻插播广告会让观众诅咒台长不举的好么?!可是他悲愤的心情没能传达给谁,颜珂挣扎了不到一秒钟,就眼前一黑,从小熊的身体里出去了。
这回小熊彻底不会叫了——它是真没电了。
这一回的离体似乎和以前的都不一样,颜珂昏昏沉沉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几次三番,他都觉得自己要醒来了,周围人——他父母和医生护士们发出的声音都那么清晰,然而就是睁不开眼,飞快地又陷入到昏睡里,却并没有昏迷回小熊的身体里。
他好像被卡住了,越是焦急,就越是出不去。
等到颜珂再次从小熊的身体里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急忙抬头去看叶子璐房间里那个带有日历功能的小钟,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整整两天了!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可是现在明显是白天,叶子璐的包不在,她已经去新公司工作了,当然不可能在家。
颜珂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情况——他发现自己被叶子璐放在了床头柜上最显眼的地方,手里被塞了一块硬纸板裁成的排位,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行小字:熊珂你醒醒!熊珂你肿么了?!熊珂你不要死!颜珂一口气就结结实实地给卡在胸口里,一脚把那块破纸板排位给踹了出去,怒道:死丫头又拿老子开涮!37.雷区晚上叶子璐回家,一进屋,就发现她的手工排位被人踢飞了,立刻明白,颜珂那只败家熊孩子又回来了。
她突然之间就有了种安心的感觉。
那天颜珂突然之间没了声音,而且第一次失踪了这么长时间,叶子璐几乎以为他要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了。
她觉得十分不适应,特别是晚上回来,当她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和旁边的人说话,却发现小熊已经不会回答她了的时候。
然而她并没有很多的时间琢磨颜珂的问题,叶子璐实在是太忙了。
她需要迅速融入新的工作环境,需要给新的同事和上级留下努力工作的印象——她还要忙着学习,忙着充实自己,要尽快变成那个能代替父亲撑起一个家的角色……这些都让她忙得团团转,心头有种隐约的压力。
叶子璐认识那些压力,它们曾经给她带来一份险些影响了她一生的礼物,她那根深蒂固的拖延症,这使得她更加如临大敌。
颜珂的回归,得到了叶子璐热烈的欢迎——她把颜珂扔上了天,让他免费玩了个蹦极跳,还是没有绳子的那种。
颜珂被她的突然抽疯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两米多高,一米六七的人掉下来顶多摔个断腿,可他眼下是一个不到三十公分的小熊!叶子璐这个二百五,一高兴,就让他跳了个楼啊!好在叶子璐又把他接住了,并且兴高采烈地说:可算是回来了,我说熊珂,下回你要走,也跟我打个招呼吧,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啊,咱俩革命感情那么坚固,你突然走失,我多伤心啊!颜珂斩钉截铁地说:滚!叶子璐就把他放在床上,然后在颜珂肩膀上推了一把,颜珂就只得在强权的作用下,不受控制地前滚翻了。
叶子璐嘻嘻笑着说:滚了。
两天不见,她更会玩了——颜珂四仰八叉地瘫在叶子璐的枕头上,感觉自己更加悲剧了。
但他心里仍然惦记着那天晚上,她到底是跟陆程年怎么说的,因此难得非常迅速地忽略了叶子璐的过错,准备好好盘问一番。
然而颜珂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却发现叶子璐已经背对着他坐了下来,喝了口水,就打开电脑,开始认认真真地处理起一个电子表格里的数据来。
她竟然连下班回家的时间,都在自动加班——然而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毕竟刚到新地方,怎么样也要给人留下些好印象,颜珂只好摸摸鼻子,轻手轻脚地自己爬到床头,翻开一本书打发时间,等她忙完。
可颜珂没想到,叶子璐这一忙,就是一整个晚上。
她先是研究了半晌工作上的事,然后又打开了英文书,认认真真地读了一会,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拖出了一本新的书,颜珂在一边研究了好半晌,也没看出她这回又是要考什么。
颜珂几乎是整个晚上,都愣是没找到机会跟她说一句题外话。
颜珂皱起眉,看着她那认认真真的背影,心里纳着闷——她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日理万机了?叶子璐觉得,她和拖延症战斗到这个地步,竟然颇有了些不死不休的意味。
她觉得拖延症就像是某种精神毒书,总是时时刻刻地缠绕在人身边,即使吃尽了苦头,费劲了周章终于打败了它,却依然在别人提起这个词的时候,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当那方小说西在一段时间之内,变成了她生活的主题之后,叶子璐发现,她对拖延症三个字的感觉变了味道——曾经她没有那样深刻地理解它的含义的时候,是非常不在乎的,甚至随随便便就能跟别人说出来,甚至带着微妙的玩笑与炫耀的味道。
然而她战拖到了这时候,中间各种心酸简直说也说不完,除了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颜珂,没有人知道,她曾经经历了那样一场如同殊死搏斗一般的战争,整个人都掉了一层皮肉。
这使得她再不对人提起自己有拖延症,她惧怕这个词,并以其为羞耻。
甚至连放松两个字,都让叶子璐神经过敏、如临大敌。
以前社区发的禁毒宣传册里面,她读到过这样的事——毒书对于曾经吸过毒的人而言,有如同某种旁人所不能理解的、魔障一样的吸引力,一个戒了毒的人,一旦遇见他以前的朋友、或者一点点极微小的诱惑,都能让他丢盔卸甲、功亏一篑。
叶子璐回忆起这段小科普,感觉到了切身之痛。
她现在完全不敢让自己放松下来,习惯不知道有没有养成,反正条件反射是足够的了。
当她意识到有什么事的时候,不管那件事是不是非要立刻做不可、是不是非要马上完成,她都会产生某种强迫一般的紧迫感和焦虑,仿佛如果不立刻做完,就代表了她的拖延症复发了一样。
可人的生活中,并不是总有那么多非要紧着忙着做掉的事不可的,总会有空闲下来的时候,如何处理这些时间,成了叶子璐最头疼的事。
她总是记得,自己曾经因为痛经,只放松了一天,就把一整段时间的努力都给弄得前功尽弃的事。
因此叶子璐开始强迫性地不让自己有一天的空闲时间,就算没事,她也要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些事来,让自己团团转地忙起来。
叶子璐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因为正好,她的好战友王劳拉在紧张地准备中级翻译资格考试,每一个人都很忙碌,她怎么可以闲下来呢?直到叶子璐筋疲力尽地爬到床上睡觉的时候,颜珂才找到机会问了一句:那天……你怎么跟那个人说的?叶子璐眼皮已经快要黏在一起了,她含含糊糊地问:哪个?陆程年。
颜珂别别扭扭地说。
叶子璐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你问这个干什么?颜珂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然而终于还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憋住了没说出口——不用说叶子璐这个神经粗大的货,就是一般人,接到了一个来自玩具熊的告白,会往心里去么?显然嘛!其实颜珂被卡在自己的身体里的时候,曾经把这件事冷静地思考了很久。
距离产生的美是有风险的,有时候人们只是陷在自己的幻想里,即使是神魂颠倒,也会随着一点一点地靠近而分崩离析,然而从最近的地方产生的感情却不一样。
他见到过她最狼狈的时候,最耀眼的时候,也见到过她所有的勇敢和懦弱,知道那个最真实的人,曾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曾经因为她的坚强坚持而动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颜珂和叶子璐说话的语气虽然随着他们越来越熟,越来越随意,却也越来越客气,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话,学会了为了照顾她的心情而克制着自己毒舌的程度,让它们听起来更像是不恶劣的玩笑和调侃。
尽管叶子璐看起来有那么强大的自愈系统,但颜珂还是明白,她的信心仍然是非常脆弱的,他开始学会怜惜这种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自信,不忍心伤害它一点。
至于叶子璐这个人,颜珂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跟陆程年英雄所见略同——让自己感觉快乐的、放松的,一想到以后的日子会和她生活在一起,就有种由衷的期待和满足感,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颜珂认为,自己应该建立一个完整的作战计划,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先确认他的竞争对手是不是很强大。
他于是推了叶子璐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一把:给说说嘛!要不然我晚上睡觉都睡不着。
叶子璐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你本来也睡不着。
颜珂:叶小二!叶子璐撇撇嘴,把胳膊缩回到被子里,不情不愿地回答说:我没答应啊……怎么可能会答应,你不觉得很奇怪么?颜珂问:为什么奇怪?叶子璐睁开眼沉默了好久,以至于她似乎清醒了一点,等颜珂甚至以为她不打算说了,她才轻轻地开口:我跟他又不熟……我心里那个陆程年还是陆小胖,他心里的我也还是高中时候那个小柴禾妞,可是呢,理智上,我又知道,他已经不是陆小胖那个样子了,但是陆小胖似乎……还没明白我也已经不是他印象里的那个人了,你明白么?她的话很绕,连叶子璐自己都险些被绕进去,颜珂却点了点头。
这是不对等的,他说跟我在一起他轻松,我呢?我可一点也不轻松——你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是这样的,但是你又知道自己其实不是那样的,反正……很奇怪的感觉,累。
叶子璐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又含糊了下去。
她以前很少感觉到这种累,如果是之前,说不定陆程年那样真情表白以后,她一感动、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可是现在叶子璐觉得自己累得有些麻木,有的时候一个人在路上走的时候,她都有种自己头脑空空的疲惫感,却仍然是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
她总是感觉自己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在这种情况下,叶子璐不想再应付陆程年了,感情毕竟是双向的。
颜珂一分钟没说话,等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叶子璐已经以光速睡着了。
对于叶子璐而言,每天都像是战斗——别人平时辛苦,起码双休日可以休息,可是叶子璐呢,她打定了注意,一年四季都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
她仿佛有种潜意识,一旦歇下来了,拖延症就会卷土重来。
而她过分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很快,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叶子璐就获得了一致的好评,这些好评就好像是对她努力的肯定,让她更加变本加厉起来。
颜珂的角色,也已经从一开始嘲笑她好吃懒做、烂泥糊不上墙的鞭策者,变成了开始会犹犹豫豫地劝她适当休息,多注意自己身体的保姆了。
叶子璐像是在一条笔直通天的大路上奔跑,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只知道没完没了地往前跑,好像强迫症一样。
她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崩了一根弦,太紧了,迟早会断。
而这根弦就断在了王劳拉的一次玩笑里。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王劳拉和叶子璐都十分疲惫,疲劳的时候人的脾气也比较容易不好,叶子璐去卫生间洗脸的时候,听见了王劳拉房间里放的听力练习。
非常熟悉,正好是她曾经在网上看见的,关于拖延症的那一段。
那个词让叶子璐的神经突然有点过敏,不知怎么的,她的心情指数被直线拉低了。
等她洗完脸出来以后,遇到王劳拉去冰箱里拿牛奶,王劳拉就随口开了句玩笑,她说:刚才我听见一个词,没见过,查了才知道,原来是‘拖延症’的意思,我一看就觉得特亲切——这不就是你么……我怎么了?叶子璐的语气突然变得冷冰冰的,然而疲惫麻痹了王劳拉的感觉,她并没有听出来。
王劳拉依然开玩笑地说:你呀,不就是喜欢把什么事都压到最后一天做么,连看书考试都等到前一天晚上,资深拖延症患者,淡定姐嘛。
我什么时候耽误过正经事?这回叶子璐话音里的敌意终于明显得叫聋子也能听出来了,她甚至有些遏制不住地用一种非常恶劣的语气说,我真心要考的方小说西什么时候考不过去了?什么时候看书都有计划的好不好?你才拖延症呢。
王劳拉愕然地望着她的背影,完全不明白自己这句玩笑话究竟是怎么得罪她了。
当然,她也不会明白的。
那一瞬间,叶子璐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难堪,就像是大庭广众之下,王劳拉毫不顾忌地揭开了她的伤疤,对别人说看啊,这姑娘长过脓疮一样。
针扎一样地疼。
38.第二次独立叶子璐砰一声合上门,脑子里嗡嗡作响,胸口里像是着了一把无名火似的,烧得她头疼脑热。
理智上,她当然知道王劳拉只是随口开了句玩笑,叶子璐分得清正经的恶意和玩笑话,颜珂损过她那么多句,也没见得她几回当真,可她此时明明知道自己像个神经病一样,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发火。
她那一声连颜珂在卧室都听见了,他从当天的报纸里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她。
叶子璐的脸色非常难看,颜珂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脑子里什么都没在想,整个人已经快给烧得快宇宙大爆炸了。
叶子璐就在一片沉默里,靠着自己的卧室门足足站了三分钟,闹哄哄不知道飞到了哪里的理智才终于缓慢回笼。
她终于深吸一口气,后悔起方才的行为。
在颜珂察言观色地发现她理智回笼,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只见叶子璐迟疑了一下之后,果断打开了屋门,跑到厨房里拿出了她这一天刚从超市里买的两盒大果粒,磨磨蹭蹭地敲开了王劳拉的门,探头探脑地说:这个是新出的口味,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那个……咱俩一起勇敢地试个毒呗?王劳拉出来,拿走了酸奶,在她后背上打了一巴掌,两个人就这样,算是重新和好了。
看起来,这似乎只是一场小小的口角,两个人在一起住,总会偶尔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摩擦,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它简直连拌嘴级别的吵架都算不上。
然而却在叶子璐心里埋下了一颗地雷,她从此,才开始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恐惧。
赢了的人,反而会更害怕输。
叶子璐无法不怕拖延症,任何人都无法不怕那些生活中困扰着我们的顽症,她接受了自己,却始终无法原谅。
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并不坚韧,也并不强大——如果她足够坚韧,就不会有拖延症的困扰。
她觉得自己虚弱得可怜,所有故事里主角应该有的好书质她都没有,她不勇敢、不聪明、不美,甚至连善良都算不上。
叶子璐觉得自己很可悲,简直一无是处。
有的时候,人是无法抵挡身体里激素水平的变化对自己情绪的影响的,高兴的日子过去了,总会有那么几天心情阴郁的时候。
盛极必衰是一种自然规律,即使星辰日月,也无法时刻高悬在头顶。
有时候,巅峰其实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因为巅峰过后,意味着下坡路。
世界上没有人能不走下坡路,除非愿意在巅峰的那一刻死去。
叶子璐在经历了连续几个月的好运之后,开始恐惧起这种下坡路来,她心里隐隐约约地生出一种焦虑,特别是在她在新公司里工作了几个月之后——天上突然掉了个馅饼开始。
那天老板突然找到她,问她说:小叶,有男朋友了么?叶子璐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老板想了想,又问:那你是……本地户口?叶子璐点点头。
老板看了看她,笑了笑:别紧张,本地户口很好,会让你少很多顾虑。
你的学历跟经历我都看过,学历呢,也算能拿得出手,人也年轻,知道上进,这几个月大家对你评价都很高,现在有这么个事,你看看愿意不愿意……叶子璐用了半分钟才消化完老板的话——外地的分公司那头需要从总部调一个人,基本相当于外放,还有一点管理培训生的意思,轮岗一年,在那边管事一年,两年以后会调回来,基本就可以直接进入中层管理人员圈子了。
而且这个外地也没有外到很远,距离龙城,火车其实只要一个多小时,周末完全可以回家,家里万一有些急事,也不会太耽误事——随着城市越来越大,人们的生活半径也会越来越大,住在四环开外到城市中心上班,每天其实也都要在路上浪费个一两个小时。
老板让她准备准备,交接一下手头的工作,月底就过去。
叶子璐被这个巨大的馅饼砸晕了。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也都赶在一起了。
就在她被这馅饼砸得迷迷瞪瞪地回了家,还没回过神来,王劳拉就跑来跟她说:叶子,我跟你说件事。
叶子璐一愣。
我前一段时间打算换个工作,今天那边正式来通知了……啊!你上回说的那家培训机构么?叶子璐一时忘了自己的事,尖叫起来,真的吗?王小花你太牛逼了!王劳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不是当讲师,我还没有那个水平,只是过去先当助理,这样我可以免费听听课,我想好了,等我以后学好了外语,就去申请当讲师,当了讲师,还要继续学,去考教育部的口译资格,然后再去参加同传培训,我想当个同传。
王劳拉说着说着,眼睛就亮了起来,她的人生道路似乎一下子清晰明了了起来,每一步都有路标,每一步都有方向。
那些可笑的、跟她的生活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不知所谓的古董鉴赏书,以及书画拓本,都被她卷了卷卖破烂了,换来几块钱给自己跟叶子路一人买了个门口超市里廉价的冰激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王劳拉开始过上了踏踏实实的生活,她从一只喜欢自卑地四处乱撞、愤世嫉俗的没头苍蝇,变成了一个有目标的人,每天的生活都像是一场升级游戏,叫人痛并快乐着。
叶子璐知道,王劳拉这朵蒲公英似的四处乱飞的小花,终于在这个大得离谱的城市里扎下了根,就此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和一席之地。
以后再有人侮辱她的自尊,贬低她的人生价值,她就可以不用气得半夜磨刀却无处发泄,她可以名正言顺地骄傲地抬起头来,告诉对方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俩的精神境界明显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将来她的孩子,可以自豪地对别的小朋友说:我妈妈是个很厉害的同传,是高级知识分子,她可以赚很多钱,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可以给我很好的生活,送我去很好的学校。
王劳拉激动了一会,然后想起了正事:哦,对了,我跟你说,叶子,那边虽然挺好,但是唯一的问题就是离咱这实在太远了,从咱们家过去要转两回公交车,天天打车我可打不起,所以我想……可能过几天,就搬家了。
叶子璐怔了怔,她突然想起来,如果自己去了外地工作,只有周末能回龙城的话,租这个房子也就没意义了,她也要回她妈妈那里住了。
她们两个人,从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姑娘,到一起租房子互相磨合、互不干扰的室友,到最后一起努力、一起经历过很多很多的倒霉事,为对方哭过也高兴过的好朋友,是多么奇妙的缘分……可是现在就快要散了。
叶子璐一方面为王劳拉高兴,一方面又有些舍不得的伤感,更多的却是对前路的迷茫。
她回顾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好像从未成功过,已经不记得成功的滋味,老板说的事,一开始让她高兴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可这股高兴劲过了,她又担心起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等着看她如何得意忘形,然后一巴掌呼下来,再把她直接打回原形。
这件事一定会砸的,隐约地,叶子璐心里有了这样一种悲观的预期,她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心神不宁地爬到了床上,抱住枕头翻了个身,随口对床头柜上的颜珂说:熊珂,我跟你说件事……颜珂没出声。
熊珂,我……叶子璐的话音顿住,因为她看到了小熊无神的眼睛,叹了口气——颜珂不在。
随着龙城进入了夏天,天气越来越热,颜珂在小熊身体里的时间就基本和回到自己身体里的时间对半分了,叶子璐也慢慢地习惯了颜珂这种三天两头不由自主地消失。
她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小熊,跟那方小说西呆呆的眼神大眼瞪小眼了一会,顺手从旁边拿起一只黑色的签字笔,露出一个坏笑,打算要给这歪眼睛小熊整个容,把它变成只熊猫!然而就在她兴致勃勃地画到一半的时候,大概是胳膊被自己压麻了,突然不知怎么的,叶子璐手一抖,签字笔就从床头掉在了地上,叶子璐的心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重重地一跳,那么一瞬间,她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颜珂再也不会回来了。
叶子璐脸上的坏笑突然潮水一样地褪去,她恐慌起来。
就好像她还是个很小的女孩的时候,在公园里松开了大人的手,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中茫然不知所措那样。
就好像她小时候学游泳,学会了基本动作和呼吸换气后,老师第一天拿掉了她背上辅助用的海绵飘,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进水里时那样。
和王劳拉要分开了,现在,颜珂也要走了。
叶子璐打了个激灵,她发现自己只剩下一个人了。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颜珂依然没有回来,王劳拉在一个礼拜以后就搬走了,趁着周末,叶子璐和房方小说退了房,整理了自己行李,也准备踏上她惴惴不安的新的行程。
就在她在妈妈再三叮嘱下坐上火车离开,并且承诺到了那边换好外地电话卡后,就立刻群发通知的时候,一个昏迷了大半年的男人,在亲人和朋友们紧张地注视下,奇迹一样地睁开了眼。
39.蜕皮叶子璐的生活中充满娱乐精神,可惜大多只是自娱自乐。
她其实本质上有些缺乏好奇心,尽管年纪尚轻,却喜欢偏安一隅。
她对于新方小说西的尝试仅仅局限于门口超市卖的酸奶口味,其他的就再没有兴趣了,从来不追逐最新的数码产书,手机和电脑都是用到坏为止,同样一个发型能留个五六年,她也不喜欢旅游,叶子璐无法体会到传说中一个陌生的地方的给人带来的新奇感和放松,陌生的地方从来不能给她顺毛,倒是非常能让她炸毛,她会丧失安全感。
每次到一个新环境,叶子璐都会非常痛苦,无论是置办新的日用书,适应周围的环境,还是熟悉附近的路,都能让她暴躁成一个炮仗。
理智上,叶子璐知道,这一次的外放机会对于她的职业生涯来说,是一件非常有利于前途的好事,除了辛苦,简直百利无害,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在感情上感觉到凄凉无助。
当火车开始缓缓开出龙城的时候,叶子璐觉得自己就像是蜗牛被逼出了自己壳一样,又难过,又焦虑。
火车虽然相对平稳,但是她看书还是会有点晕,周围都是陌生人,她没有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侃侃而谈的能耐,于是只能靠在椅背上睡觉,可是一闭眼,叶子璐满脑子都是到了新的住处的各种麻烦,她脑补了一下,感觉胃里开始泛酸水,就连睡也睡不着了,只能坐在那里发呆。
这样低落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那边接她的人带她去这边给安排好的住所——是个旧房子,里面网线还没来得及开通,灰尘落了一堆,叶子璐光是打扫就整整花费了一下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重新买重新弄,原来她生活的家里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方小说西,本来觉得可有可无,可是没有了它们,她感觉生活真是各种不方便。
如果说这种新环境带来的惶恐还不算什么,那么这边这个分公司简直就把叶子璐给弄懵了。
这个分公司其实是去年年底才刚刚成立的,连初具规模都算不上,人员配备各种不齐全,甚至很多办公器材都是她到了以后才慢慢地开始到位的,叶子璐本以为自己一个新手,到了这边会有循序渐进的过程,先见习后管事,可没想到初来乍到,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这开头的万事难,就全落到了她头上。
她要处理很多无规章可循的事,接触各种各样的人,特别是一些手续没来得及走完,她连盖章的过程都弄不明白,只能没玩没了地天天跑、四处问。
指望不上别人——别人还都指望她呢。
你才是总公司派来的,不靠你靠谁去呢?反正出了篓子,最好也是总部那边担着。
天大的委屈也要自己受着,叶子璐毕业虽然已经将近第四个年头,然而除了积累了一点办公室斗争的经验来以外,几乎还没有来得及经历社会的洗礼,焦头烂额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眼下的生活状态,本打算好的每周末回家,因为实在太忙而一再推迟,等她第一次回家,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叶子璐从离开龙城工作到第一次回家的这一段时间,足足瘦了七八斤,本来就没有二两肉,这下成了一具行走的小骷髅,照照镜子,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混进亡灵法师的骷髅兵团,弄个队长当当。
叶子璐终于短暂地忘记了笼罩在她头顶上的拖延症阴云——她必须积极、必须主动,因为很多事她要负责任的。
而有一天晚上,当她累得死狗一样地回家,打开灯,却发现管灯的启辉器歇菜了的时候,就真的有点忍不住那一把辛酸泪了。
叶子璐手足无措地望着一直闪啊闪就是不亮的灯管,也不会修,只能穿上衣服到小区门口的小超市里买个廉价的小台灯回来。
她拎着台灯,凄凄惨惨地带着一身风尘,走在路灯坏了的昏暗的小路上,就不小心踩到了一只流浪猫咪的尾巴。
猫凄厉地嚎叫了起来,毫不留情地用爪子给了她一顿天猫流星拳——幸好裤子厚,没被野猫挠到皮肉。
叶子璐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步,跟一个箭步跳上了垃圾桶、虎视眈眈地与她对峙的野猫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然后她突然就站在路中间,毫无预兆地哇哇大哭了起来。
小野猫正在蓄势待发,准备要跟她战斗到底,可没想到敌人是如此地不按常理出牌,当场被她这一嗓子歇斯底里的大哭吓得毛都炸起了老高,喵呜一声跳上了房顶,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叶子璐也不要脸了,不管路上有没有人,她就这样站在街上哭了个痛快,然后才抽抽噎噎地回了她那没有一点归属感和安全感的临时住所,又一次觉得看不清前途。
她躺在又冷又硬、还没来得及买齐床上用书的床上,看着窄小的陌生的屋子,想要找出一些自己将来会成功的论据来,可是叶子璐把她的整个成长经历都回忆了一遍,也没想起什么来。
她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两年以后是怎样灰溜溜地回到龙城,一事无成,在所有人希望后又失望的注视下重新成为一个可怜虫,每天过着麻木又可悲的生活。
直到半夜三点钟,叶子璐都没睡着,越想睡着就越清醒,床板硌得她浑身难受,最后她直到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于是把自己的思想放任到另一个极端——她开始故技重施,借用各种电影电视剧以及小说里面牛掰的人物设定,想象自己就是牛人里的斗牛士,仿佛自己无所不能一样。
可是这一招也失败了。
战拖的阶段性成功带给她的后遗症,她已经和幻想划清了界限,不再能自我催眠地跟那些守卫地球的勇士们站在同一国了,那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可悲的人。
就这样,叶子璐整宿都没睡着,第二天又诚惶诚恐地用了几乎有二斤的遮瑕膏,才遮住了那一对硕大的黑眼圈,心惊胆战地上班去了。
曾经,叶子璐把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当成至理名言,为自己爱睡懒觉开脱,她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压力大到精神衰弱失眠的一天。
无数次,她都想要逃回家里去,跟老板说她担不了这个岗位的事,只要有个舒舒服服的窝,一辈子混吃等死就行了。
可叶子璐从来是有混吃等死的心,却没有混吃等死的命——她懦弱到总是想要临阵脱逃,然而临到头来,却又总是因为死要面子,而迈不动步。
她也曾经无数次想找个人抱怨,可她的朋友们,要么是胡芊那样的超人星人,要么是王劳拉那样的战斗机,她也不能打电话给妈妈撒娇——她们的关系早就变了,妈妈生不得气着不得急,叶子璐早就从要生活费的寄生虫,变成了一个需要照顾对方的角色。
大概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一段生命——什么都是不确定的,每天每天都在怀疑自己,所有的努力都看不见回报,看不清未来的路在什么地方,疲惫地一秒钟都不想待在那里,不知道未来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担心得不行,可是别无他法,只能熬。
可是阅历就是这样熬出来的,有的时候,其实那就是由那些人们承受过的痛苦堆积起来的,每一次只有熬过去了,才会长出全新的铜皮铁骨,才会发现以后的小坎坷那样不值一提,就此有了Happy Ending。
最开始的一两个月最艰难,昏天黑地地过去了以后,叶子璐终于慢慢开始把一些事情理出了头绪,而她生活的屋子,也慢慢开始有了她固有的痕迹,再次变成了让她感到舒适和放松的家。
这时候,她终于收到了一条陌生的号码的短信。
嗨美女!我是颜珂,存好我的号码,我今天第一天摸到手机,可以慢慢练习走路了,等俺胡汉三回去了,就去找你玩,等着接驾哈!颜珂其实也经历了一段很艰难的日子——生活不能自理。
他经历了这样一番痛苦,下定了决心等康复以后要好好锻炼身体,以后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一定要把身体健康放在一切之前,他是在不想等自己老了以后再来个卧床不起,第二次经历这种痛苦。
惨无人道,唯有惨无人道才能形容。
而且叶子璐那个货,大脑间歇性残疾小脑先天发育不良,万一将来真的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难不成要指望她么?颜珂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前途昏暗,可他觉得自己就是很贱,这样惨淡的前途也没有打消他想要和这么一个丫头过的愿望。
颜珂每天努力地做着复健,应付梁骁之类、因为自己能直立行走所以时常过来刷优越感损友,陪父母说话,还要趁闲暇时间时时关注着自己的公司……以及在得到了手机使用权以后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叶子璐。
可是不过几个礼拜,叶子璐竟然换号码了!颜珂不死心,把电话打到了她妈那里,假装是叶子璐的大学同学,才得知她被调到了外地,跑到别处祸害去了。
颜珂得到了叶子璐的新号码,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给她打电话,只是发了一条那样语气亲密又轻快的短信。
总要有这样一段适应时间的,颜珂知道,他和叶子璐的关系太近又太远——他曾经在一个女孩子的床头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几乎知道她所有的**,跟她打打闹闹,无话不说,可是叶子璐却并不认识一个叫做颜珂的人。
这当然是不正常的,叶子璐可以和她的小熊这样相处,却不能和另一个人这样相处,如果他们两个这时候见面,一定都会非常的不自在。
颜珂觉得眼下就有了个绝好的契机——叶子璐回不了龙城,他也下不了床,谁也见不到谁。
颜珂时常会给她发短信——有时候就像以前那样自在熟悉地说笑,好像他是一只会发短信版本的小熊,更多的时候,他会说一些自己的事,比如偶尔抱怨几句住院难受,说一下他的父母和朋友,这样她会慢慢地习惯,会在潜意识里接受他其实是个人的事实。
直到颜珂开始练习她的这个时候,叶子璐才终于得到了机会,可以找人吐露一下她的艰辛和痛苦,然而她却愕然地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并不是和颜珂无话可说,她与生俱来的贫嘴功夫依然毫无退步,只是抱怨和诉苦的那些话,她说不出口了。
生活强迫地把她和周围的人隔绝起来,让她每天每天对着镜子痛苦地说我还没准备好,我还年轻,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段时间,然后她一边这样想,又一边觉得自己真不要脸——古人十二岁拜相,她都快奔三张了,还没从彼得潘综合征里清醒过来。
就这样经历了漫长的折磨,她终于习以为常了。
接受应该接受的方小说西,决定应该决定的事,坦然承担后果——大人所要做的事,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其实也就这三件而已。
叶子璐在自己也没注意的情况下,就这样长大成人了。
40.见面下班啦?门卫大爷拎着个茶壶,笑嘻嘻地冲叶子璐打招呼,今天是年前最后一天上班了吧?快来,我这有你一份快递。
叶子璐欢呼一声,把手提包甩到了肩膀上,屁颠屁颠地跟进了传达室,马屁拍得啪啪作响:宋大爷过年好!您说您怎么那么好呢,我要是回了龙城,谁也不想,肯定就想您!宋大爷把取件登记本扔给她,哼了一声:屁,想我家的咸菜还差不多。
叶子璐:嘿嘿嘿嘿。
宋大爷撇撇嘴,从抽屉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小瓶装在蜂蜜瓶子里的自制咸菜,连同她的包裹一起递给了叶子璐,心疼兮兮地说:那是咸菜,别拿它当米吃,馋不死你。
馋不死的叶子璐笑嘻嘻地收起来,拎起那个巨大的快递盒子,满足地叹了口气:今天值了,一天俩宝贝。
宋大爷问:这又是买了个什么玩意啊,这么大盒?飞机。
叶子璐吃力地把盒子抱了起来,别人不玩了低价转给我的。
宋大爷目瞪口呆地问:什么……什么玩意?这个是‘COMANCHE’,叶子璐也不管大爷听得懂听不懂,得意洋洋地显摆说,轻型攻击侦察机,共轴双桨的,稳当,还可以在室内飞,长得也帅,我买来当入门的。
宋大爷看着瘦小的姑娘抱着跟她身体比例不协调的大快递盒子:你前一阵子不是玩那个什么什么车么?哦,又开上飞机啦?你这是要海陆空一样也不落下啊?叶子璐得瑟:那必须的,新一代的技术人员就在您眼皮子地下诞生了!诞个屁!宋大爷瞪了她一眼,我看你是扯淡!这么大人了还玩电动玩具,也不正经谈个男朋友,你啊……叶子璐没浪费口舌跟大爷解释模型和电动玩具之间的差别,她翻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白眼:完了完了,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宋大爷气运丹田:你把咸菜给我留下!叶子璐立刻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把咸菜往自己精致的小时装包里一塞,不讲究得连门卫大爷都快看不下去了。
歇了吧大爷,我在这总共不到两年,现在龙城那头调令都快下来了,过了年再回来顶多能留俩月,就该交接退房滚蛋了,找谁不耽误人家呀?叶子璐振振有词地说,再说我妈身体又是特别好,她就我一个孩子,我总是要回去的。
宋大爷曾经像无数中老年人一样,热心给人介绍对象的工作,每年业绩颇丰,然而叶子璐这么说,他也挑不出理来,一想到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一转眼就要调回去了,心里又怪难受的。
多好的姑娘啊,宋大爷经常跟别人这么说,什么时候看她什么时候都乐颠颠的,看着就喜庆,唉,我儿子怎么结婚那么早呢?一转眼,叶子璐已经在分公司工作了一年多,从一开始的七上八下的麻爪状态,慢慢地摸出了一些门路来,渐渐地真的支起了这一摊事,乃至于现在竟然有了几分顺风顺水的感觉,她闲来无事,从操就业,念起了大学时候都没好好念过的外语,并且依然记着当年灯管坏了手足无措的耻辱,发展出了一个业余爱好——玩家电。
可惜这边住得简陋,那么几样家电大多是从旧货市场上淘来凑合用的,不够她玩的,她有一次在广场看见了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玩车模,围观了一会,竟然鬼使神差地进了这个圈子。
从此一脚踩进了模型的大坑,成了半个伪专家。
她在这里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并且发现这些嗡嗡乱叫又烧钱的模型们,竟然奇异地治好了她的失眠。
人是需要乐趣和爱好的,叶子璐用半年猪狗不如的生活证明了这一点,不是上网翻微博看小说那种打法时间的爱好。
对于阅读这件事,有的人是真喜欢看,然而对于叶子璐来说,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喜欢文字性的方小说西。
她不是很能体会什么叫做文字的美,一目十行,也不过能大概知道作者讲了件什么事而已。
很多别人称赞好的方小说西她完全看不下去,而那些看完的故事对叶子璐来说,大部分也是没有多大触动的——她总是过于沉迷在自己的悲喜中。
曾经,唯有那些能迎合她对自己的妄想的方小说西,才能吸引她麻木的神经。
但现在,她找到了新的乐子,并且能全情投入其中,除了模型论坛,连网都不怎么上了。
然而这爱好偏偏又不能耽误她做正经事,玩模型烧钱,她得先赚得了钱才能玩得好。
她现在赚得了钱了,有些事其实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难,用了心,一天不行,一个月不行,难道一年还见不到转机么?连经济危机引起的大萧条都有度过的一天,坚持了,痛苦过了,总有一天,生活也会触底反弹的。
叶子璐在失业之后,经历几起几落,短短两三年的光景,她竟然颇有了些脱胎换骨的模样。
叶子璐拎着她的大飞机走在路上,心情很愉快——春节放假,她晚上就能回龙城跟妈妈一起过年了。
这时,停在路边的一辆车慢慢地跟了上来,在她身后按了按喇叭。
叶子璐回头一看,不认识,还以为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于是往路边靠了靠。
然后车窗放了下来,一个年轻的男人看着她露出一个笑容:嘿,叶子!不认识啦?这人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熟悉,口气也那么熟稔,叶子璐眨眨眼,纳闷地打量了他很久,终于从对方的眉目中看出了一点点端倪来——她曾经见过一面的……颜珂!叶子璐简直有些难以置信,她试探地问:你是熊……颜珂?颜珂下了车,叶子璐彻底从俯视变成了仰视,她十分吃惊地看着颜珂——尽管他们头两天还打过一通电话,颜珂那贱人宣布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接着用他能想到的能够用于美化一个人的词语把自己罗列了一番,信誓旦旦地约了叶子璐过年见面,并十分坚定地保证了,要闪瞎她的狗眼。
但现在这人站在她面前了,叶子璐却仍然无法把她那只丑丑胖胖的小熊和眼前这个男人联系到一起:你居然就是……嗯,我有点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的……颜珂自恋地像一只开屏的雄孔雀,炸吧着五颜六色的尾巴等着叶子璐夸他。
结果叶子璐说:……人模狗样啊!颜珂的脸抽动了一下,终于再一次知道了叶子璐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
他无言地一把搭上叶子璐的肩膀,不由分说地仗着身高的优势给予她极大的压迫感,然后把她拎上了车。
叶子璐连忙扑腾:哎哎,小心点小心点,我的飞机!别磕着我的飞机!还你的坦克呢。
颜珂磨着牙。
叶子璐坐在副驾上可怜巴巴地扒着车坐垫,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熊珂变成了这么大的一只,不能一根手指弹他一个屁股蹲了,不能把他拎来拎去了,也不能扒他的衣服欺负他了。
颜珂被她的目光来来回回扫得心花怒放,做出一副任君围观的大度模样,把车开出去好长一段时间,才扫了她一眼:怎么样,被帅哥闪得自惭形秽了吧?叶子璐还沉浸在满心的怨念中,她抱紧了自己的包和装着模型的包裹,幽幽地说:真是三十年河方小说三十年河西……颜珂:?叶子璐往旁边挪了挪屁股,吭吭哧哧地说:……你不会是来报复的吧?大哥我承认自己错了,我狗眼不识泰山,没想到你曾经迷你的身体里装着这样巨大的灵魂,我我我罪孽深重……颜珂听得脸都黑了,他突然把车停在了路边,伸出两根手指,这手势十分熟悉,正是叶子璐当年用一阳指发射小熊脑门时候的准备动作,叶子璐一缩脖子,大叫一声:大侠饶命!小的有一句话要说……颜珂狞笑:哼哼哼,你叫破喉咙也不管用了!叶子璐:我必须说啊!这句不能掐!颜珂:挣扎是没有用的小妞。
这时,车窗被人从外面敲了敲,颜珂一回头,看见一个交警。
交警看着他放下车窗,淡定地递进了一张罚单,指着不远处的牌子:看见没?这不准停车。
叶子璐弱弱地说:我刚才就是想告诉你这个。
颜珂:……交警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拍了拍颜珂的车顶:知道这有交警还在这停车,兄弟,我看你一定是在寒冬腊月中给交警大队送年货的,精神可嘉,值得鼓励,实在是警民一家亲的典范。
颜珂有一种这交警被叶子璐魂穿了的感觉。
被罚了一回,颜珂终于老实了,灰头土脸规规矩矩地在叶子璐的指引下,把车开了出去。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叶子璐对着这样的颜珂,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动了动,手提包不小心磕到了什么方小说西,碰一声。
颜珂:哟,包里还有凶器?就只见叶子璐翻开包,从里面拎出了一罐黑黢黢的咸菜。
颜珂:……然后不知道谁先开始笑了,随后一发不可收拾起来,那一点不习惯、陌生和隔阂,好像突然只见就倏地散去了。
为了弹她一个脑瓜崩被罚了几百块钱,颜珂发现每次他一和叶子璐接触,二的程度就会呈指数幂蹭蹭蹭地往上涨。
41.坠落叶子璐本打算坐火车回龙城,没料到颜珂来了。
颜珂这一来,她就更方便了,可以安安心心地退票,搭顺风车,多带些行李,甚至他们俩闲来无事,还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按着说明书,一起把叶子璐买回来的那个二手的模型给装好了,在屋里飞了一圈。
叶子璐本以为颜珂大老远地跑来是有什么事,没想到他就只是接了个自己,又把自己顺路带回了龙城而已。
春节期间,颜珂几次把跑到她家楼下,把她叫出去玩,虽然没有表示什么,但连叶子璐她妈都感觉到了这位未婚男同志不正常的热络。
每次叶子璐电话铃声一响,她家太后都会探头探脑一番,然后状似无意地问一句:是不是那天送你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啊?叶子璐虽然二百五了些,但她不缺心眼,难免感觉到了些事。
颜珂是个小熊的时候,他们俩共处一室怎么互相贱都不要紧,然而现在,颜珂成了个人——男人。
叶子璐不是没事喜欢自作多情脑补的人,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颜珂一时半会没有明说的意思。
她看得出来,颜珂在等一个水到渠成,然后……然后她要怎么办呢?叶子璐谈过恋爱,然而事到如今,面对这种情况,依然会有种陌生的恐惧、兴奋与不知所措,最后,她决定随着他的落花流水看,也顺其自然、听候感觉。
她感觉和颜珂的缘分实在是奇妙得很,是想起来能让人会心一笑的事。
过年帮助妈妈大扫除,叶子璐从清扫出来的垃圾里找到了几年前她用过的一本书,本来随手拿起来翻了两页后,她就打算直接拖到要卖的破烂里,结果这一翻,就翻出了一张密密麻麻的计划表来。
叶子璐带着一点新奇和审视把这张自己的旧迹看了一遍,然后舒了口气,重新夹回了书里。
她觉得恍如隔世,甚至有些秘而不宣的得意——像那些文艺片里说的,她在那么一个年轻的年纪里,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经历了焦灼、困难的一场战争。
时至今日,叶子璐觉得自己终于经历了一番起起落落,找到了她的平静和方向,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成就,她战胜了自己。
叶子璐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样的挣扎,但这不妨碍她给自己颁发了一个大大的勋章。
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底气,有了自己的事业,感觉自己把灵魂从一块豆腐里提炼出了一块玉,成了一个有经历的人。
叶子璐曾经那点自卑不见了。
因为当她站在现在,回顾自己过去二十几年的生命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并不总是失败的——直到十八岁那年,她都是学业上的佼佼者,只是高考的失败带给了她一段日子的弯路。
这一小段弯路,曾经让她以为自己成了一个失败的人,可如今跳出来,站在她生命的大局上,叶子璐可以对那段经历一笑置之——她走出了低谷,依然有向着美满发展的人生,她依然是聪明有能力的。
然而……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的然而,它神奇得能让死水一般的生活开出一朵花来,也能让春风如意的人一朝摔下,就再爬不起来。
天底下有多少人经历过别人无法想象的荒谬的悲喜、可以入了话本的撕心裂肺和春风得意,多少人活过死过,多少人活过了将近一个世纪,亲身体会了近代史课本上的每一字每一句,活到如今,却依然觉得自己每天都在长叫人哭笑不得的见识。
与此相比,天真的姑娘们不明白,那些曾经叫她半夜里失眠、哭得死去活来的事,那些叫她自以为是经历的事,其实连屁都不算,实在是鸡毛蒜皮得很——除了没长大不知愁的孩子,谁还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哭过几回呢?叶子璐在当年刚刚接到调令的时候,曾经不敢相信她的生命里会出现好的事、成功的事,如今她坦然自信地相信了,生活这个婊/子又出来捣乱,并告诉她:哎哟,傻丫头,你信错了。
春节过了,调令下来了,具体给她一个什么职位却迟迟没有通知,叶子璐只得先回到原来的地方,站好最后一班岗,把交接的工作交待清楚了。
分公司的每一个点滴都有她的心血,虽说她知道自己是一定会回龙城的,但也非常留恋这里。
叶子璐没有什么压力,她觉得自己经历了这样难的一个过程,去哪里工作都可以游刃有余。
而就在颜珂发来了邀请函,请她月底周末回家的时候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的时候,叶子璐终于等到了她在龙城的职位。
她被从分公司的主管,调成了总公司的专员。
为此,老板亲自找了她谈话,跟她细细地分析了一遍总公司里面的发展前途和利弊,最后给叶子璐展示了一个非常操蛋的结论——你这是平级调动。
叶子璐懵了,她对这一年就业市场不好有所耳闻,可她又不是忙着找工作的应届生,市场不好,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当年外放的时候,老板明确暗示过,她回来就能进入中层管理人员,她信了,辛辛苦苦,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把一辈子没吃过的苦都吃了,那头分公司如今井井有条,她不说是汗马功劳,好歹也能算是个中坚力量,怎么回到总公司,不是功臣也就算了,竟然让她跟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依然去做专员呢?这不是坑爹呢么?但叶子璐好歹在外地这么久,多少养出了一些城府来,当时没有表示什么,回了总公司,她把不爽压在了心里,打算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用两天,她就明白了——总公司这边空降了一个香港办公室那边调来的高层,此高层不知师出哪家,正经能耐还没展示出来,已经露出了他深谙办公室斗争之道的一面。
上任三把火,第一件事,就是在公司中层里安插他自己的班底,把原本空出来的职位插了个水泄不通。
叶子璐明白了,自己就这样成了个炮灰。
她本来有些逆来顺受的本事,本来觉得自己已经不算是脾气烈了,可听了这个消息以后,也依然差点带上汽油桶,上楼把那几位在自己窝里斗得不可开交乃至殃及池鱼的老家伙烧成糊家雀。
叶子璐每天上班的时候都能感觉到知道这件事的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当然这里头没有她的错,人们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小丑,可怜。
可怜人么,当然也总有一些可笑的。
最可气的是,老板似乎为了补偿她,月工资多给她打了二百块钱。
叶子璐差点被他气笑了——那可是二百块钱哪,哎哟妈耶,多大的数目啊,简直是在剜老板的心头肉嘛,可真是要吓死她了。
一个礼拜,她上火上得嘴里长了溃疡,烂得喝口水都疼,右半边脸上一直没长出来的一颗智齿也趁机作乱,叶子璐连嘴都快张不开了,天天喝粥,喝得脸上粉底也遮不住她的菜色。
她决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叫这家破烂公司滚蛋——她要炒了老板。
外放的时候,叶子璐曾经被三四个猎头打电话找过,当时叶子璐干得好好的,所以都给婉拒了,人家又是留电话又是留邮箱,好声好语地求着她有空一定要考虑考虑他们提供的职位,简直把她捧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当代女强人,大家都排着队地等着和她合作。
叶子璐此时依然是没什么压力的,因为她觉得自己能力在那里摆着,这边乌烟瘴气不是好地方,其他的公司还会抢着要她的。
在决定好辞职的那一天开始,就在自己的电脑里拟好了辞职信,然后开始屈尊降贵地去找这些猎头。
猎头公司的人态度一如既往地好,虽然听话音不像记得她的模样,但还是热情地询问了她的意向和本人情况。
当对方听见她现在的职位为专员的时候,电话那头立刻沉默了。
叶子璐当时觉得,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两秒钟让她无限尴尬、无限心冷的沉默,然后电话那头传来职业化的温柔嗓音,用一种仿佛充满歉意的口气跟她说:是这样,叶小姐,我们是有些资源的,但是一时可能难以和您的条件匹配,需要一段时间帮您找找看,我们以后再联系好么?人家这样说了,没什么不明白的,叶子璐知道,这就是拒绝的意思。
她浑浑噩噩地挂了电话,耳边依然回荡着猎头那声貌似真挚的期待以后能和您合作,感觉自己像个困兽一样,走投无路了。
墙倒众人推,这就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潜规则。
叶子璐觉得自己挺过来了,觉得自己挺了不起,可原来哗啦一声,这城墙原来是沙子堆的,被涨潮的小浪花一推,就变成了一摊随波逐流的废墟,转眼灰飞烟灭。
42.死循环叶子璐憋得鼓鼓的一腔辞职气,此时就像一个气球,被细小的针一戳,一下就漏干净了。
她只能在那家出尔反尔的破公司屈就下去——没办法,她不想失业,失了业的人没有生活来源是一方面,找工作的时候也底气不足。
她自以为经历了一场大彻大悟,脱胎换骨打算渡劫成仙,结果没想到一睁眼,原来是一场春秋大梦。
叶子璐说不清楚,现在这种生活状态,和她两年前有什么区别。
随之而来的,她那些雄心壮志,都像是被卷进了涨水的大潮里,一声不响地就不见了。
甚至有一天早晨,她早晨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的时候,发现了眼角一点不知是睡觉压出来、还是因为换季干出来的皱纹。
她对着镜子,看着没梳没洗、蓬头垢面的自己,惊恐地发现,自己还是成了这样一个毫无建树的小人物。
这一年叶子璐二十六岁半,其实已经是过了年,只是还没到她生日,她不肯承认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
有一个贴在书店门口的图书宣传海报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如果将人出声到死亡的时间比作一天的24小时,那么24岁的年轻人相当于早上七天十二分,即将出门的时刻,四十几岁的中年人,也不过下午一点钟而已。
【注】这样算起来,二十七岁,也就只有八点多,说不定还没有走出地铁站,正在咣咣当当的声音里点着头打瞌睡,还有大把的未来和青春。
然而对于叶子璐来说,不是这样的。
对于每一个,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质量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下降、第一次在自己眼角发现了褶皱的蛛丝马迹,还急切地对别人说自己只是需要保湿的人来说,都不是这样的。
因为可以放肆的青春已经在指缝间流走了,快得叫人连尾巴也抓不住,而随着年龄应有的积淀却还没有成形,手里空了,心里怎么能不空呢?对于这个局面,叶子璐毫无办法,一开始,她当然不甘心,依然四处搜索着新的工作,然而这一年就业市场不景气也确实是板上钉钉的事,又或许是她欠了些运气,总而言之,在她万般努力了一个月过后,依然一无所获。
当叶子璐已经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习惯了早晨起床查邮箱,就会看到夹杂在一些杂七杂八的广告中的拒信的时候,她终于不能再淡定了。
依然是努力了看不见回报,然而这一次却和她初到外地的时候那种摸不到门路的辛苦不同,她感到自己整个人的价值都被否定了。
这让叶子璐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刻意忽略了几次颜珂联系她的电话。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颜珂还是小熊该有多好,她还能每天回家的时候毫无形象地对着他大哭大笑,撒泼打滚,然后犯贱找骂似的等着他的冷嘲热讽和一针见血。
可是颜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对她冷嘲热讽了。
颜珂虽然跟她臭贫,却对她很好,好到叶子璐现在想躲着他。
如果一定要深究其原因,也许是她认为自己已经不配的缘故。
她春风得意,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觉得颜珂很好,如果对方真的打算发展一点友情以外的感情,叶子璐觉得也可以顺其自然,可她对自己的评价已经直线下降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她的自尊心又出来作祟,不想给别人可怜了。
她不再有心情玩模型,连和人家商量好的几次在市中心的聚会活动都推了,然而寻觅新工作的一再受挫,又让她产生了某种对找工作的抵触心理。
抵触,所以她干脆不找了,每天回到家无所事事,不想出门玩,不想见颜珂,妈妈身体不好,又怕把坏情绪传染给她,不能说,于是只能看电视上网,那些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的片子和小说,竟然奇迹一般地再一次吸引了她。
她从每天忙着找工作,变成了一副混吃等死的状态,可依然觉得自己很忙、很累、很不开心,活得像条狗。
叶子璐甚至为了寻找心里寄托,在路过路边的小饰书店的时候,给自己买了一个红线穿着的小佛像手链挂着,每天捏着小佛像求转运。
可是她一方面自己什么都不干,一方面对宗教信仰的理解依然十分浅薄有限,连阿弥陀佛的正确念法都不是很确定,六块钱一串的小佛像,又能给她什么慰藉呢?当有一天,她妈妈发现她泡在卫生间里的衣服已经有点味道了,忍无可忍地逼着她去洗的时候,叶子璐骤然发现了这个场景的熟悉。
是拖延症。
那一瞬间,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有什么比恐怖电影中,主角九死一生地打败了大怪兽,已经过了很久的平静日子后,突然有一天打开门,发现那个应该被杀死的大怪兽正站在门口笑容可掬的打招呼,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呢?看,历史是多么惊人地相似,哪怕在同一个人身上,哪怕中间只隔了两年。
可见世界上实在是没什么新鲜事的。
叶子璐用了两年的时间,成功地演示了一个**型的完美主义者是如何被养成的。
一开始,她是没有建立起自信心的,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认为自己什么都要学习,什么都不懂,每天很努力地观察别人是怎么做的。
第二步,她凭着一股仿佛出自于人本能的毅力,坚持不懈地努力,中间遇到很多挫折,但都被她一个一个打败了,努力终于换来了迟到的收获,她开始获得一定程度的成功,每一份成功都是她向别人、更重要的是向自己证明了自己能行的证据,她凭借着这些证据,终于建立起了自己的自信心。
第三步,自信心是个好方小说西,让她神采飞扬,让她不用化妆都有好脸色,让她看到广阔光明的未来。
但人的**总是无穷无尽的,女人买化妆书只会买和以前档次一样、或者更好的,除非生计所迫,否则没有降低标准的道理。
自信也一样,她开始需要更多的肯定、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她的强大。
第四步,她的自信日渐膨胀,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了另一种方小说西,而她把自己抬到了一个虚高的地步,周遭充满泡沫,对自己的评价达到顶点,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一点污点,对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选择性遗忘,或者给那些不甚伟大的过去安一个蛰伏等待的动听头衔。
最后一步,某一天打雷下雨,生活动荡,她遇到了一个巨大的挫折,觉得自己的全盘都被否定了,泡沫崩裂,自信随之溃散,只留下了负隅顽抗着不肯从她身上离开的完美主义情节,以及焦灼着烘烤着她内心的自尊。
至此,构成了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
然而月底还是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颜珂的生日。
叶子璐万般不想去,包了礼物之后就想尽借口企图食言而肥,但虽然她什么都没说,颜珂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本来就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这回到了她家楼下堵人,大有她就是一个长进了地心的萝卜,也要把她连根拔起的架势。
终于,在颜珂的锲而不舍下,叶子璐被她妈给扫地出门了。
妈妈可不知道她心里头那些没完没了的纠结和痛苦,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小伙子人不错。
叶子璐只得带着上坟一样沉痛的心情,上了颜珂的车,一路上都闷闷的,颜珂看着她仿佛比上次见面时尖出来不少的下巴直皱眉。
他想得好好的,本打算趁这次机会,正式把叶子璐介绍给他的朋友们,把她带进自己的圈子,可她看起来却没精打采得要命。
颜珂的朋友里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叶子璐还在这里见到了梁骁——据颜珂八卦,就是王劳拉小姐曾经要死要活地暗恋过的男人。
梁骁跟上进青年颜珂是完全不同款式的,是个非常骚包的家伙,一亮相就把人的狗眼往瞎里闪,正业上的本事不见得有多少,吃喝玩乐的能耐倒是很能惊天地泣鬼神。
他什么都玩,什么都会玩,风雅的会,不风雅的也会,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能游刃有余地接下去。
据说他从中学的时候就跟着他那老不休的爷爷鼓捣古玩字画,在龙城收藏圈里有些名气,出过一本收藏方面的散文集,热爱美食,对全世界各地的美食都门儿清,可见其美其名曰留学的那些年里其实都干了些啥。
不管别人的兴趣在哪一个领域,他都能跳出来搀一脚。
叶子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神人,然后被颜珂不爽地拎走了。
别跟他混一块,这烂泥糊不上墙的玩意儿。
颜珂如此这般地评论他的发小。
梁骁好脾气地转过头来,指着颜珂对叶子璐说:这货毫无情趣,长到这么大,越来越变态,跟他一起时间长了,简直要让他给憋出抑郁症来。
颜珂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谢谢你了哈,纨绔子弟。
梁骁一摆手:不用客气,革命青年。
叶子璐想起王劳拉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感觉王劳拉跳出苦海是对的,这梁骁,不是良人。
颜珂一直貌似有意无意地揽着叶子璐的肩膀,哪怕别人开他的玩笑,他也随意打个哈哈,不反驳,一脸默认,身上飘来一点淡得几乎有些分不清的男用香水的味道,衬衫是刚熨过才换上的模样,还刻意打扮过,中间的藏的意思叫叶子璐简直如坐针毡。
而就在她被扎得坐立难安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孩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靠了过来,端着一杯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饮料,这女孩娇柔做作地哎哟一声,饮料就往叶子璐身上洒去,颜珂眼疾手快地伸手挡了一把,饮料大部分都洒在了他的袖子上。
他皱皱眉,抬头看见公司前一段时间刚刚在捧的一个小模特詹妮。
詹妮虽然中文名字不详,但确实是个血统纯正的中国人……还是个国产大美人。
如果说电视上出现的那些都是超出了人口平均值三倍标准差水平的小概率美人,但我国人口基数比较大,这种水平的美人依然免不了要烂大街,到不了惊人的境地,那么这位詹妮小姐,显然就已经是超过七倍标准差水平的极限情况美人了。
公司捧她自然有公司的道理,凭詹妮的模样,就算她脑子里只有一坨浆糊,满嘴说的都是天下无双的屁话,大家也会原谅她。
而詹妮不负众望,真的就在叶子璐还没从见到大美人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上赶着跑来说了句屁话。
她看着叶子璐,脸上露出一些微妙的惊愕,对颜珂说:颜先生,这就是你的新女朋友啊?怎么看起来和辰姐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呢?詹妮说完这句话,故意捂嘴轻笑一声,扫了叶子璐一眼——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表达的重点不是类型,而是质量级。
叶子璐暗暗翻了个白眼,连解释一句我不是他女朋友的这种话都懒得说,敷衍地笑了一下,把颜珂的爪子从自己肩膀上甩下去,自顾自地去拿了块不知道谁买来的巧克力慕斯吃。
颜珂深知这位詹妮小姐是个什么方小说西,因此面不改色地说:小辰又不是我女朋友,她什么类型跟我有半毛钱关系?詹尼小姐不是去上过培训班了么?怎么逻辑还这么混乱,回头我记得给你换个经纪人。
詹妮:……颜珂不再理会她,抬头找叶子璐:哎,叶……可他不过一句话的时间,一般人连半块巧克力也来不及塞到嘴里,原本站在那里的叶子璐却神奇地不见了……还挟持走了一块蛋糕。
颜珂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