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云, 多数白玉京人,会念及武家云氏.尤其是其子孙中佼佼者云未晏, 其人年纪轻轻已武冠白玉京, 嫌逢敌手。
云未晏深得天子圣心,不但钦点其为十二楼之首太初楼的统领, 还破格升其武勋为二品,兼领平西将军。
虽是没有实际军权的虚职,其荣耀也令所有武家侧目, 得不少名门闺秀倾心。
然而只有白玉京上层武家嫡系,抚顺司都尉以上的职位,才知道白玉京其实有二云。
白玉京,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作云公子,却并不是大名鼎鼎的云未晏。
这位云公子, 行踪极是隐秘, 神龙见首不见尾, 甚少出现在白玉京中,即便出现了,外表也毫不起眼, 像是茫茫沧海中的涓滴细流。
他大多时候只着一身不起眼的落拓青衫,随从简素。
或饮酒垆畔。
或观武斗于台中。
或骑瘦瘦一驴, 执着干枯老梅, 穿市过巷。
或会二三文士,在白玉京闻名的太虚十二景中饮酒作乐,吟诗作对。
他的大名鲜为人知, 然闻之者,无不惧怕退避,内心战栗,如鬼魅攫息,如轰雷过耳。
无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唯一可露端倪的是,据闻前些年负责建造白玉京的司造台上卿在太玄宫选址上、与这位云公子并列而行、最后司造台上卿竟如奴仆一般,弓背曲腰,以双手托着云公子的足,送他上马。
其身份贵重若斯,以至于话到嘴边,皆成避讳。
西陵苏氏为豪富之家,自免不得与朝官互通有无。
十年前,自天子起白玉京,北方临强虏,时局愈发飘忽不定,苏缨的父亲凭借商人的敏感嗅觉,这些年更是一箱一箱的金子往朝中送,寻到最大的靠山,据说顶头上司是云公子。
疏通关系后,云公子允诺庇护苏缨,给了一云纹玉佩为信。
带到的话是:万金买楼乃天子亲策,不能为君免。
然独女入京,可护其周全。
此时,那块云纹玉佩缀在一个青衣青年腰间,随着他闲适缓慢的脚步,锦穗轻摇。
是一个萧萧肃肃的清矍身影,他较常人高、而瘦。
身后只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童子。
他衣袍轻简,青帻淡玉,一支竹萧斜插腰间,负手在后,闲庭信步,如游园见偶得一妙景,兴起探头来观。
抚顺司诸人对他行了一个大礼。
郝渊更是头与背绷成一线,几要埋到腰下。
唯唯诺诺:……云公子,不知您来了……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云公子走过他身前,行至已成一片废墟的远抚仙楼遗址前站定,啧啧而叹。
继而,环视一圈,声音低沉:谁干的?苏缨下意识便往后方躲了躲,然而她为一楼之统领,自然是首当其冲站在最先,便是有意低头避让,也叫那人一眼就锁住了她。
郝渊忙答:便是这位新上任的清歌楼统领。
云公子微微一笑:就她?郝渊结结巴巴:应……应当是她。
楼塌之时,只有她和仆役家丁、清歌楼十数人在场。
云公子问:锯、斧、木、锤何在?还是你想说,是他们徒手拆了楼?郝渊额上密密起了一层汗,指着旁边的马车道:这、也许被她藏起来了。
也许?云公子轻笑一声:抚顺司的案子办的愈发好了,一个也许也能定案。
你这是不是携欲加之罪,攀咬新任统领?郝渊跪倒在地:卑职不察,卑职有罪。
他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有一时莽撞,将清歌楼统领立刻拿下……看云公子的口风,若做了,上头不一定会觉得他做得不对,却一定会当他新来的不懂事,拿他革职查办,以消商贾之怒。
见他这模样,玄甲军也跪了齐刷刷一片。
云公子视线重新凝到苏缨面上。
苏缨正顶着一面堪称富丽的花妆,辨不清真容,更兼她穿着不胜繁复冗杂,将自己包裹得像一朵富丽堂皇的牡丹花。
在崇尚留白素简之美的的白玉京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云公子眉头轻蹙,一眼即离:楼怎么塌下来的,你说一说。
苏缨早就在心里想好了一番说辞,便装作回忆,一边道:我等恰巧路过,见高楼上有一女子,容色殊丽。
那女子身边站着一个高六尺,腰有数尺宽,横肉四溢,粗壮笨拙,活像个矮小冬瓜的男子。
我觉得稀罕,就下车来看。
也许是那男子太重了,他们在楼上卿卿我我,楼板直颤,后来楼就塌了。
……四下围观之人里,噫声一片。
云公子面色微变,又重新好好打量了她一道。
苏缨立时察觉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兀自茫然四顾。
云公子目中含笑,乌黑眼仁温温润润,似哄似诱的问:那二人相貌如何?究竟在楼上做什么?如今何在?他……他们趁乱走了,我也没看清去了哪里。
苏缨伸手胡乱比了一个方向,至于二人在做什么,她是一个字也不愿说了。
那治你个统管不力之罪,你可心悦诚服?苏缨听出他有意包庇,顺意道:是我不慎,我甘愿受罚。
云公子一派兴致盎然的语气:那我怎么罚你好呢?………请云公子示下。
就罚你出钱修缮此楼,务必完好如初,你可服气?苏缨想也不想,答得干脆而果决:服气。
郝渊不禁诧异的抬起头,罚一个豪富之家的大小姐出钱修楼,这算是哪门子罚?云公子又看向郝渊,眼眸的光,由柔而厉。
廷尉似有异议?卑职不敢!说完了这句话,云公子将腰间之佩令书童又还给了苏缨,闲步而去。
小童年八九岁许,皮肤白嫩,浓眉大眼,把玉佩交给苏缨身边的阿曼,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对苏缨道:我家公子给你的,这玉佩本一次就该收了,念在你懵懂无知,虽打扮俗气了些,又还有点年轻娇美。
就再给你用一次,以后不要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麻烦公子了。
苏缨没有料到他竟然就这样口无遮拦的说了出来,急急将目光头像云公子,那边已一袭青衫,泯然众人,唯余淡淡一句:阿九,舌头不想要了?算作警告。
叫阿九的童子却好像浑然不将他的警告放在心上,眨眨眼,还对苏缨扮了个鬼脸。
下次遇到有人再楼上……咳咳,行那等……不可言说之事,记得别听壁角了,你还是个大姑娘呢,大庭广众说出来,你也不害臊。
说完,便如游鱼跃入水中一般,快步离去,人影疏忽就不见了踪影。
我……我没有……留下苏缨,又气又急又尴尬,原地一跺脚,掀开帷幕钻入了车中。
清歌楼就在眼前,不多时就到了凤鸣堂。
凤鸣堂后,修筑有特为统领行至休憩而用的九韶苑,数座小楼,掩映于花木扶疏之中。
已备有侍儿仆童数十人。
苏缨到九韶苑时已过子时。
这一日舟车劳顿,加上入白玉京之际又遇到了变故,格外疲惫。
她沐浴之后,在燃起苏香,铺陈锦缎,帷幔柔软的卧室之内……难以成眠。
苏缨自来择席,白日里遇到的巨变可谓雪上加霜。
明月楼上的一幕一幕就像是工笔细绘,分毫毕现,栩栩如生的画卷一样,猝不及防的就从她脑海中跳出来。
愈是不去想,就愈发清晰。
玄衣女子挑衅嘲讽的目光,燕无恤安然不为所动的神态,好像是游走于血液中的虫蛇,不时就要探出头来,在她心里柔软的地方轻轻咬上一口。
有点酸,有点疼。
白日的愤怒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失落——原来燕无恤说心里有自己,他的心里也是可以有旁人的。
原来他向她坦诚心意的当晚就弃她而去,并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他好好的,在白玉京,和旁的女子凭栏望月,那样入神。
像是为了驱赶脑海中的一对身影,苏缨狠狠的闭上眼睛,将自己埋入了锦被深处。
并暗自发誓,就算他再要来问自己要回湛卢剑意,也绝计、绝计不要再跟他说一个字了。
……次日,便是十武家家主拜会新统领之日。
苏缨卯时起身,梳洗完备,于凤鸣堂会座诸家主。
凤鸣堂位于清歌楼主楼,一进门进去便是一间敞阔大堂,其上悬有凤鸣清声的大牌匾,挂了一幅《子期听琴图》,上有主位,下设十张座椅。
清歌楼下统领偃、楼、聂、元、花、齐、阮、梅、樊、霍十家。
各家家主,姗姗来迟。
苏缨坐在堂中等待,只见院落中闪过一个女子身影。
外头有人报:偃家家主偃师师到。
来人一身黑衣,腰如尺素,肌若霜雪,艳光摄人,令人不敢逼视。
苏缨一见她,惊得脱口而出。
是你?!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