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恤在约莫酉正的掌灯时分来的, 呆了一个时辰。
其间,大多时候都将眼睛静静注视着她, 或笑, 或答,无有不尽。
苏缨只觉得, 他仿佛是有些不一样了,却说不清哪里不一样。
虽叫人看不通透,却断断不是陈云昭那样的云波诡谲、练达深沉, 而是另一重难窥难测究竟的幽深感。
看着自己的眼神深深的,柔情得要滴出水来,多看一会儿便叫人面红耳赤,左右顾盼,将气氛岔开去。
像要把这辈子的都看完一样。
心里陡然掠过这个大是不祥的念头, 她皱了皱眉, 强压下去, 然而它非但没有消弭,而是越来越强烈的笼罩在心间,直至燕无恤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册时, 达到了顶峰。
燕无恤将那书交给她。
是一本没有封皮与题跋的书,里头是他自己的字迹。
我一身的功夫杂学旁收, 什么都有, 所幸未乱了章法,这些年摸索出一点统领的门道,都载在其中了。
你虽有内力, 也不可轻以此法修炼,需得扎实练几年基本功夫再看它。
燕无恤嘱咐道:其他的不要紧,只第一章 ,你拿两三年来看。
先悟通了最基本的道理,若网之有纲,路之有纬,余下的顺势而为,顶多十年,必有大成。
苏缨强忍着心里剧烈的不安,翻开第一页,只见是他自己的字迹,苍劲挺拔,写着总揽的一句话——天下之有,终归于无。
太虚之无,纳一切有。
苏缨脑中嗡的一下,如被重锤击中。
她虽于武学涉入不深,而这些日子也接触了他悟到了半截的潮汐明月决、还有青阳子冠绝天下的轻身功夫,知道一些习武时往往会遇到的,自己和力量对抗的矛盾,自己自我和他我的矛盾,故看到这句话,咂摸两回,竟有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之效。
越是深思,越觉精妙。
看字迹尚新,显是燕无恤这些日子才写成。
苏缨翻看后面的内容,不由得凛然:只要是略通武道的人,一看这书当都知晓,这不是普通的秘籍,其雄浑厚重,竟是开宗立派的水准。
想到面前这人年纪轻轻,还未及而立之年,可敬之余,又觉可畏。
苏缨抬起眼睛看他,满满一泓的崇敬之情:依我看,就算百病客老前辈、青阳子老前辈都值盛年,你们同台打一场,还是你赢呢。
燕无恤笑道:若当真如此,想必是你来作的裁决,偏心了我。
苏缨小心翼翼将书藏了起来,仿佛随口问——你为什么忽然要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托付于我啊?燕无恤顿了一下,答还不是你连血海和阴陵泉都找不到,再不用功,可就一辈子都打不过我了。
苏缨不服气的轻哼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
燕无恤轻声道:好生保重,我先去了。
她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
阿缨?苏缨还是低着头,只留给他微垂的洁白额头,还有轻敛的眉峰。
她手往前伸了伸,轻轻抓住他的手,双手甫一接触,细细的指尖便微微颤抖起来。
燕无恤手上一凉,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滴水。
苏缨仍旧没有抬头。
她轻轻的开口,声音很低,说得极慢,一字一字的:你放心去吧,自己保重啊。
他五脏六腑似都糅杂、碎在了一起,多日心中闷忿,时时的天人交战,似忽然寻到了一个内出口,心情绪翻涌如波涛汹涌,奔腾嘶吼,直欲倾泻而出。
想不顾一切将这个为他担忧,又恐他挂怀,明明不舍,却又半字不说的姑娘抱在怀里,带着她远走高飞,甚么也不管、甚么也不顾了。
从此,江湖路远,山高海阔,并辔仗剑,不负此生。
这冲动太猛烈,像重重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撞击着胸膛。
手腕轻轻的颤抖,指尖发着烫。
然而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只化作了喉咙间低低的一声:好……门打开,又阖上的声音。
有些急。
黑衣人独自走出,下了台阶,走到院中之时,忽然听到身后穿来一声清脆的:燕老二。
他回过头,月明千里,野栈披霜。
满月一样的窗前,苏缨探出半身来。
眼圈红红的,神态却半点不见萎顿,骄矜得一如初见之时,气势凌人的冲他吼道:你若失信于我,就是个始乱终弃的大忘八,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的!他忽然长声大笑,豪气应道:好!应罢,翻身上马,踏月而去。
……第二日晨起,鸡鸣方打过三道,苏缨便结了账。
她依旧是昨夜的淡蓝衣,浅紫裙,头发高挽,面罩轻纱,自马棚中签了马,折返方向,往西陵而去。
官道上,南面而去,明显跟自己同向的人便多了起来。
北向之人少之又少,若有见着,大多不是平民百姓,或官差、或零散的县军,不一而足。
到了这个地步,再迟钝的人,也能明显感觉到长安的异样了。
苏缨感觉自己像是被身后车滚的声音催着在前行,行人甚少交谈,静默、混杂、紧张的气氛无声流动着。
她在心里盘算自己以后的打算。
当是先要去河洛府接阿曼的。
然后呢?却不知长安都乱了,天下会不会都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日在陆家庄看到的响马会不会变的到处都是。
是了,要回家。
或者、是混在哪个镖队里,暗中保护阿爹阿娘。
也或者、收几个徒子徒孙,其中或有成才者,能在她半吊子的功夫下都能有本事,就极好了。
……然后呢?烈日昏昏,照得头晕脑胀。
苏缨牵着马,慢慢的走到一丛树荫下。
像是下意识的逃避着什么想法。
贴身放着的一卷书卷,隔着薄薄的衣料,烫在肤上。
那里,心脏扑通、扑通、 扑通,缓慢沉着的跳动着。
苏缨站在路边,望着过路的人,身体像木桩子一样,一动也不动。
轻疾马蹄声响,有一队旗帜飞扬的几十骑的骑兵奔来,扬起尘沙一丈来高。
当前一男子,锦衣鹤服,面容白净清秀,双目雪亮如鹰隼。
他余光瞥见树荫下立的一人,面色陡变,猛地掣缰,马匹嘶吼抬蹄。
苏缨不躲不避,任他看着。
只灰尘迫近时,咳嗽几声,稍稍避了避身。
苏缨?!锦衣男子惊呼。
苏缨神色如常的笑着与他打招呼:李司丞,久违了,别来无恙否?那人正是抚顺司司丞李揽洲。
苏缨现在已经慢慢猜出,他就是陈云昭的人。
不过她并不慌张,自己内力已经回复了七八成,李揽洲随从不过十几人,车马疲顿,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拿住她的。
李揽洲不料她骤然撞见自己,竟然如此平静,不由惊疑不定,反倒举棋未定,左右顾盼一眼:燕无恤也在此?苏缨道:巧了,我正要问你呢,他在哪里?……李揽洲住马在原地,微皱着眉,打量着她。
苏缨冷笑,牵马要走。
李揽洲出声叫住她:你不去白玉京找他?苏缨诧异:奇怪,我为何要去白玉京找他?你不回清歌楼复职?我略逛逛,过些时日再回。
李揽洲试出这一答,嘴唇抿作一线,露出玩味的神情来:哦?你这个前任清歌楼统领竟不知?燕无恤前几天夜挑白玉十二楼,一战成名,现集十二楼统领之位于一身,已天下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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