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婚期吉日定在九月初六, 正好是姑姑过世二十七月整的隔天, 还真是一天都不耽误。
我寻思自己不能成亲拜堂都要人搀着坚持不下来呀,我得加强锻炼,尽量恢复体力才行。
登高跑跳我还做不了,走路急了都喘得慌。
虞重锐教我舞剑,把剑招放缓了做, 全身都能练到。
我瞧他舞起剑来漂亮极了, 慢则如微风拂柳,迅则如游龙出涧, 可是到了我这儿……算了,反正只是为了锻炼恢复, 动起来就行。
我觉得一定是因为剑不好。
他用的是真剑, 怕我不小心砍到自己, 只给我用木剑。
木剑怎么会有手感呢?仲舒哥哥把娘亲的剑带来之后, 我便执意要用它。
那剑轻巧短小, 我用着正趁手。
虞重锐拗不过我, 在剑身上缠了一圈布,以防我失手受伤。
太守经常来找虞重锐,询问他政务法令、疑难对策,一说就是一整天, 直到天黑也没讲完。
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对月舞剑, 本来剑招就记不住, 没人看着更不循章法了, 随心所欲乱舞一气。
舞了一刻钟我就力竭了, 额上出了虚汗,手脚也发软。
我收起剑正要回屋,冷不丁看见围墙东南角上站着一个人,吓得我险些犯了心疾。
没错,大晚上的那人站在围墙顶上,一身白衣,怀里还抱着一把剑,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我瞧他不像翻墙盗窃的宵小之辈,打扮和架势倒有点像江湖剑客。
而且我这是内院,大门敞开,直接就可以进来,没必要翻墙。
他先开口问我,语声冷峻:你是谁?这话应该我问他才对吧?你又是谁?为何站在我院子的墙顶上?霜摧剑,吴刀。
江湖侠士的名号还真奇怪,他明明用剑,却要叫无刀,仔细一想好像也没毛病?我不能输了气势呀,于是提着剑对他抱拳道:在下辛久剑,齐瑶。
好的,以后我就用这个名号行走江湖了。
没听说过。
辛久剑,我举起剑说,就是我手里这把宝剑。
大侠从墙头上飘下来,走到我面前一丈远处。
我完全没看清他的动作,手中的短剑就被他夺过去了,人分明还在丈余之外。
他手腕稍稍一振,听得那剑上传来轻微的嗡鸣之声,裹在剑身上的布条应声碎成一片片掉落。
这……仿佛是位高手啊!剑是好剑,他看了一眼剑身上篆刻的辛久二字,把剑抛回给我,可惜明珠暗投。
我想伸手去接,可是看那剑明晃晃的从空中飞过来,万一我接不准没抓住剑柄,一把抓在剑刃上,不会把我手指头都切了?算了,命比较重要。
我识趣地缩回手,大侠扔过来的剑当啷一声掉在我脚边地上。
大侠转过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气氛削微有些尴尬。
你的剑招从何学来?大侠正色道,为何有我霜摧剑的套路在内,又随意胡乱篡改?啊,霜摧剑,我想起来了。
邓子射提起过,江湖排名前十的剑客,虞重锐的剑术就是跟他学的。
我是应该叫他师祖,还是跟着虞重锐叫师父?师父还挺年轻,大约只有三十来岁。
不过我瞧着他好像不太愿意承认我继承的是他的衣钵,有辱名声。
大侠继续严厉追问:是重锐教你的?还是你私自偷学?一时之间我竟有点拿不准,是虞重锐收了我这个资质奇差有辱师门的徒弟会惹他老人家生气,还是我偷学瞎改招式更严重?我正想怎么向他解释好,虞重锐提着灯笼回来了,看到我俩仿若高手决斗似的一左一右站在院子里对峙,开口问:大哥,你这么早就到了?不是师父吗,怎么又成了大哥?大侠冷声问他:这是你新收的徒弟?——看来相较于被人偷师,大侠还是比较介意师门不幸后继无人。
未得大哥允准,我怎敢擅自收徒。
虞重锐走到我身边,她就是你弟媳,我教她些简单的入门招式,强身健体而已。
大侠的脸色不太好看,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怎么知道你会娶个年纪这么小的!我悄悄瞥着虞重锐,想笑又不敢出声。
这是嫌弃他年纪太大,老牛吃嫩草吗?虞重锐低头道:大哥请到前厅叙话吧。
不必了,我在芷山还有些恩怨要去料理,途径此处顺道过来看一眼。
婚事正日九月初六是吧?我会按时出席的。
大侠来无影去无踪,飘上墙头几下纵身就不见了,我只来得及向他的背影抱拳道别。
虞重锐向我解释道:大哥惯常如此,来去如风行踪不定,不喜欢走大门。
我要是有这么厉害的轻功,我也不走大门。
遇到障碍就直接跳过去,不用绕路,多方便呀!这是我头一次见到活的江湖高手。
朝中的将军、大内的侍卫虽然也武艺高墙,但跟武林中人不是一个路数。
晚间躺在床上,我兴致勃勃地对虞重锐说:等我身子养好了,我们一起去闯荡江湖吧!就你那身手?我可以练呀!我抱住他的胳膊摇晃,从明天起,我会好好练的!练武本就可以强健体魄,正适合我!他想把胳膊抽走,但是被我紧紧抱在怀里,低声道:放手,别乱动。
我的外伤已经长好了,就算睡着压一下也不要紧,但他却还恪守两拳之隔的距离,睡觉都不跟我挨着。
我抱着他的胳膊贴过去:离那么远干什么嘛,都快成亲了。
成亲了也不能……他实在挣不开,越挣我越像牛皮糖似的巴紧他不放,只好妥协,好好好,答应你就是。
快把手放开,躺好了。
我满意地松了手,回自己那边躺平,但心里还是兴奋得很,一点困意都没有。
我盯着帐顶问他:吴大侠是你亲哥哥吗?同父同母。
那他为什么姓吴?他本名虞刣,两字各取半边,化名‘吴刀’。
我懂了,行走江湖血雨腥风,不能用本名,起个假名方便行事。
那我叫齐瑶,应该也可以;再起个第二化名姚杞,留着备用。
对了,他说去芷山料理恩怨,是什么意思?要去打打杀杀吗?大哥在江湖上独来独往,很少与人结怨。
虞重锐叹了口气,大概又是去和别人比武吧。
比武?决斗吗?会不会很危险?刀剑无眼生死由命、一刀过去血溅三尺人头落地那种?你在想什么?他转过来瞥了我一眼,江湖不是法外之地,杀人也要偿命的。
危险自然有一点,但这种比武都是为了名声排行,分出胜负点到即止。
自从他进了江湖前十,每年这样的比试至少十几二十场吧。
这么多,那岂不是一年到头不是在比武,就是在去比武的路上?没有比武的时候,大侠都干些什么?练剑。
这么看大侠的生活好像也挺单调枯燥的……我想起一件事来:你家不是做官的,为何大哥成了江湖侠客?我娘亲本是江湖女子,大哥生来根骨奇佳、武学天赋出众。
十几岁时爹爹蒙冤入狱,娘亲为了抚养我们出去行商,哥哥便跟在她身边仗剑护卫,崭露头角。
爹爹出狱后对读书从仕心灰意冷,觉得书生百无一用,乱世中更不如剑客能保护家人,哥哥又痴迷剑术,便随他自行出去闯荡了。
原来你娘也是江湖侠女,跟我娘亲一样呢!她的兵器是什么?厉不厉害?她的兵器当然厉害,他一本正经地说,一手算盘,一手银票,杀人不见血。
虞重锐的母亲姓项,光看姓氏我就觉得他父母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项娘子九月初一抵达沅州,虞重锐和凤鸢去码头迎接。
我现在还走不动那么远的路,只能在家里等候。
她和我想象的不尽一致,但又似乎很符合。
虽然年过半百,但她依然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身上有股闺阁女子所不具备的泼辣劲儿,赶了半个月的路,丝毫不见羁旅风霜疲惫之色。
不一致的地方则是,她跟虞重锐的相貌五官并不太相像,倒是那天夜里匆匆一面没太看清的大哥与她相似些,虞重锐大概长得更像父亲。
我们的婚礼一切从简,不需要太多准备。
我没有精神力气自己动手,凤鸢的女红倒是极好,但我觉得让她为我做嫁衣,未免强人所难不近人情,就从沅州城里请裁缝上门定做了一件。
项娘子又带了一套衣裳和头面首饰过来,说是江南最时兴的款式,比沅州的好。
我发现她非常细心,嫁衣不是硬实的缎面刺绣所制,而是茛纱做的,又软又轻,恐怕价值不菲;首饰是累丝制法,看着雍容富丽,其实却不重。
这时候要我穿戴厚重的嫁衣凤冠,我真怕自己扛不住。
不过她没见过我,不知身形如何,衣裳是按十八岁年轻姑娘的一般体型做的。
我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需再改小一大圈。
我对虞重锐自然心意笃定、磐石不移,但是对他的家人,尤其是父母大人,我是觉得有些歉疚的。
没有哪家公婆会喜欢我这样身患恶疾、朝不保夕、跟娘家断绝关系的儿媳妇吧。
重锐在信里都跟我说了,你是个勇敢的好孩子。
她把一见面就哭哭啼啼的凤鸢支到一边去做别的,叫自己带来的仆妇给我量尺寸裁剪,有我当年的果决风范。
我不禁问:咦,难道娘子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吗?重锐的外公曾是江南霹雳堂镇江分舵的舵主,江湖规矩,跟官府的人井水不犯河水,黑白两道泾渭分明,互不牵扯。
可我偏偏瞧上重锐的爹了,父亲不答应,我就从家里跑出来,终身大事自己做主。
有十六七年吧,娘家都不跟我来往。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算算就知道,出嫁后十六七年,那就是虞重锐和他哥哥十多岁、父亲遭受牢狱之灾的时候。
她一个人支撑全家,带两个孩子,即使这样也没有低头服软向娘家求助。
后来呢?后来啊,永王之乱平息后,朝廷禁止民间私造武器,霹雳堂在镇江的总舵都被官府连锅端了。
我叫他们改做烟花爆竹,我帮他们分销到江南各地,现在几个兄弟过得都还成,老爷子也没办法,只能认我。
仆妇量得尺寸告诉她,她在纸上记下,抬起头得意地眨眨眼。
我忽然觉得心头安定了许多。
她可是亲身经历过永王乱世的人呀,人生起落几经磨难,什么样的人间疾苦世事悲辛没见过呢。
如果我做了皇后,重振家族辉煌,祖父或许会和我和解。
但是我不在乎,我不是为贺这个姓氏活着的。
我只遵从自己的心意,做我认为对的事。
伯父长年卧病,不胜车马劳顿,无法亲临,婚礼由娘子和兄长代为主持——不过平反之后,他的心病终于好了,顽疾也有所好转。
我这边则只有仲舒哥哥一个亲眷,宾客也只请了两位,邓子射和沅州太守,后者不请自来非要凑上门蹭喜酒喝。
我跟虞重锐对着他的母亲、对着我父母的灵位,拜了天地和高堂。
前面都还好,到跟虞重锐对拜的时候,我直不起腰来了,还是他把我抱着扶起身的。
我都没哭,凤鸢先哭了,也不知她是高兴还是为自己难过,听说后来她又喝醉了。
虞重锐送我回新房,共牢而食,合卺而酭,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夫妇一体,同尊卑、共进退。
昨晚你是不是过了三更才睡着?早上天不亮又醒了,折腾一天,累不累?盥洗之后解衣就榻,他将锦被拉过来替我盖好,快睡吧。
我等了好一会儿,看他一直闭着眼睛,当真是要睡了。
是不是……还漏了点什么?既然成亲了,我光明正大地凑过去抱住他:这就睡啦?他微微掀起眼帘,半眯着眼看我:你不困?不是困不困的问题!我仰头望着他说:不是还有洞房花烛吗?虽然我也不太清楚洞房花烛到底是怎么个洞房花烛法,但肯定不是和平常一样被子一盖睡大觉吧?我直觉是比亲亲更进一步、更亲密的事,睡觉不算。
他果然脸红了,一边去掰我环在他背后的手,一边低声说: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怕你……身子承受不住。
不能轻轻的吗?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尽量平心静气的。
不是……不全是……我看到他耳根都红了,可能会……流血,还可能有孕,这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那要等我身上的余毒全清了才行吗?邓子射说我血里的毒素很顽固,只能慢慢用药祛除,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才能清除干净,恢复如常人一般。
嗯……虞重锐低头看我,不着急,我等得起。
卡着九月初六成亲,还说自己不着急。
那好吧。
我有点失望,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是不是不用再像以前那么拘谨守礼?那是自然。
那你为什么掰我的手不让我抱你?还把我往外推!我挣开他的钳制从他腰侧穿过去,脑袋往他怀里钻,我偏要抱!好好好给你抱,他推开我就再钻回去,又不敢对我用力,只好投降作罢,你抱就抱着,不要乱动。
我贴在他胸口,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声,又快又急,呼吸也沉重深长。
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以后就专属于我,夜夜伴我入眠。
大后天就是重阳节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让我困惑的久远疑问来,虞重锐,能不能让我看看你身上的茱萸?他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耳朵更红了:不行。
原来真的有啊?让我看看嘛!都已经是夫妻了,有什么不能坦诚相见?不行!那你亲亲我。
……这个也不行。
亲亲都不行?我们又不是没亲过。
亲亲不会流血,也不会怀孕的!要亲明天白天再亲,快睡觉。
为什么白天可以亲,晚上却不可以?这是什么道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夫君说的就是道理。
等你全好了,做什么都行。
又是等我好了,受伤的时候要等,现在成亲了还要等,究竟得等到什么时候呀!最后我趁他睡着了,亲了亲——哦不,碰了碰他的嘴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