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请淡定(原名:陛下请自重)》 作者:酒小七(古言 女扮男装成为假太监女主VS衣冠禽兽流氓皇帝男主 幽默有趣 文笔佳 晋江金牌超高积分高收藏VIP)【完结】【文案】后来,皇上不怕死地钦点了这个太监来乾清宫伺候。
皇上是个节操帝,全称节操碎一帝。
他长着一张君子脸,却专干流氓事儿。
有一次,皇上不小心摸了田七的下三路,之后一边回味一边感叹: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掌的刀,切得竟如此干净……一句话简介:假太监被流氓皇帝拖上龙床。
结局1v1,HE。
注:由于女主是乔装改扮的,所以本文的他和她用得略有混乱,大家领会精神就好……内容标签:乔装改扮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相爱相杀搜索关键字:主角:田七 ┃ 配角: ┃ 其它:酒小七【晋江编辑评价】女主角田七因七年前一场变故,利用皇宫的管理漏洞,入宫做了一名太监。
虽先后克死三位主子,但由于脑子聪明手腕儿漂亮,被皇上看中,提拔到御前。
朝夕相处之中,两人渐寄情愫。
随着一个又一个秘密被揭开,两人发现,他们的感情似乎隔着高山与大海……本文情节紧凑,跌宕起伏,富有张力,引人入胜。
心理描写细腻,人物形象生动,感情刻画入木三分。
整体风格轻松幽默,引人发笑。
不足之处是感情描写稍微缺乏张弛。
☆、第三个主子景隆四年二月初三,是田七职业生涯中十分特别的日子。
这一天是她成为太监的七周年纪念日。
七年前的今天,她只有十一岁,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她利用紫禁城的管理漏洞,进宫当了个太监。
过了两年,逢上先帝驾崩,今上即位,次年改元景隆,一直到现在。
田七还记得先帝驾崩时的热闹场面,那时候她只是个无名小卒,连着穿孝好多天,被总管带着去先帝停灵的地方嚎几嗓子,以示哀痛。
现在,她依然是个无名小卒,她依然在穿孝,她依然在哀痛。
这回是真的哀痛,痛苦死了!眼前死的这一个是宋昭仪,与田七只有半个月的主仆情分。
半个月前,田七花了大力气,又是托人又是使钱,来到宋昭仪身边伺候。
别看宋昭仪只是个四品昭仪,但前途无量。
她之前只是个小小的才人,入宫不到半年,很快得到皇上宠爱,后来又怀上龙种,皇上一高兴,直接给晋了昭仪。
只要她成功诞下皇嗣,无论男女,加封是肯定的,最差也是婕妤。
是人都知道烧热灶,因此宋昭仪身边的位子很抢手。
田七之前在内官监,是个从六品长随,她花了自己一多半的积蓄,谋了个冷衙门的监丞来做,监丞是正五品。
有了这个正五品的帽子,她来到天香楼时就够格近身伺候昭仪主子了。
也是她正赶上了,宋昭仪身边的太监搞鬼,被昭仪主子开发了,于是田监丞顶上,引得无数人羡慕嫉妒恨不提。
田监丞长得好看,嘴巴又甜,脑子也机灵,昭仪主子很是喜欢,不过半月光景,一主一仆已然打得火热,昭仪主子隐隐有把田七当心腹的趋势。
眼见前景一片大好,却谁也没想到,宋昭仪生孩子时难产死了。
不止大的,连小的都没保住。
可怜那小皇子,小胳膊小腿的长得十分健全胖乎,被抱出来时早已断了气。
田七哭了个肝肠寸断。
二百多两银子,求爷爷告奶奶烧了多少香,老天爷啊你这不是坑我吗!当然,心疼昭仪主子也是有的,毕竟这主子待她着实不错。
一提起这个主子,田七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前两任主子。
她之前伺候过一个美人一个才人,俩人都是能入皇上眼的美人坯子,可惜两个主子无一例外地均在田七到职一个月之内身亡。
再看看眼前这个。
……你大爷!天香楼是宋昭仪生前住的地方,她死后灵柩也停在这里。
宋昭仪年纪轻轻没留下血脉,唯一的孩子这会儿正躺在她怀里,于是夜晚没有男丁给她守灵。
她位分低,也不能由皇上的儿子来守。
所以这事儿也只能由太监代劳了。
田七自告奋勇,主动承担了守灵的任务。
反正她是天香楼里级别最高的,又得昭仪主子疼爱,给主子守个灵也是本分。
在春寒料峭的夜晚独自守着一口棺材,绝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大概老天爷也觉得昭仪主子死得可怜,天气骤然就冷下来了,冻得人指尖发木。
此时已经是初春,炭盆撤了,田七也不好麻烦旁人再点来炭盆,眼前烧纸的火盆又不足以取暖。
她跪在地上,只好两手严严实实揣在一起,外面有风吹进来,她冷得缩了缩脖子。
还是想哭。
她攒了七年的钱,都他娘的用在打点人上头。
可惜打点完一个死一个,死了一个又一个,死了一个又一个……好苦好累好崩溃!田七有一种被命运玩弄的无力感。
于是她又哭了起来,眼泪糊着眼睛,眼前模糊一片。
她干脆紧闭双眼,放声嚎啕,反正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完全不必顾忌仪态问题。
倘若有人责问,她可以说自己是哀痛过度,不能自已。
哭了一会儿,她伸手向身侧的地上摸了摸,摸到手帕,拿起来擦干眼泪,把手帕又丢回原地。
接着哭。
灵堂里空旷冷清,四周挂着白幡,门大开着,风吹进来,白幡随风轻晃,白亮的烛火被吹得不停跳动,像是在迎接逝者的归魂。
灵堂内跪着一个人,背影纤细,腰背无力地驼着,肩膀塌下来,一抖一抖的。
满室回荡着这个人的哭号,主子……你为什么要死啊主子……顿了顿,吸了吸鼻子,接着哭,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这是纪衡刚一踏进灵堂时看到的景象。
听到那人的哭号,纪衡的脸色暗了暗。
昨天是二月二龙抬头,挺好的日子,乍听到宋昭仪生产,本以为会双喜临门,却没想到是一尸两命。
他在产房外等了一天,从日出等到日落,听到母子皆未能保住,一时间不敢相信,站起来时身体踉跄了一下,便被人扶回了干清宫。
到头来竟未能见上宋昭仪最后一面。
纪衡白天已经来看过宋昭仪一次。
今天晚上他无心召幸,干清宫冷冷清清的,他出门信步闲走,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天香楼。
楼外值夜的太监看到纪衡,刚要报唱,却被他制止了。
还是不要扰惊了香魂吧。
于是纪衡迈进灵堂,打眼看到田七的伶仃背影,入耳是一片哭声和絮叨声,有点凄惨,有点悲切,也有点……聒噪。
白天他来灵堂时也看到许多人在哭,但哭得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就不知道了。
现在此处寂静无人,这人还能哭成这样,看来是真的难过。
纪衡无声地叹了口气,想不到宋昭仪死后还有人能如此伤心欲绝,她在天之灵大概也能有几分安慰吧。
这个奴才倒是忠心,心眼儿也实。
跟在纪衡身后的是太监总管盛安怀,这会儿看到地上跪的人哭得十分忘我,便想要开口提醒田七转过身来见驾,却不想他刚把嘴张开,纪衡背后长眼一般,抬手制止了他。
纪衡抬脚走过去。
他停在田七的身边,眼睛怔怔地望着灵柩,便没顾着脚下。
滚金边儿的缎面皂靴底下,结结实实地踩着一块半湿的帕子。
他犹自不知。
盛安怀倒是看到了,可是看到也该当没看到,傻子才会提醒皇上您踩到人家东西了。
纪衡站了一会儿,感慨万千,胸中堵了许多话说不出来,到头来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被田七响亮的哭声掩盖了,所以田七未能察觉。
她现在依然闭着眼,脸上又沾满了泪水,于是她抽出手,摸向一旁的帕子。
手还没触地,便已摸到一块布料。
田七这会儿已经哭得昏了头,没细想,摸到布料就抓起来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
盛安怀站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画面的冲击力太大,以至于这位有着三十多年工作经验的靠谱太监一时竟然忘记出声阻止,石塑一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珠几乎瞪掉出来。
田七擦完眼泪,不过瘾,一边哼哼着又把布料向下挪,堵在鼻子前。
纪衡感慨了一会儿,想要出声安慰那伤心欲绝的太监几句,顺便给点赏赐,作为对忠心奴才的奖励。
他低下头,看到这伤心欲绝的太监正扯着他的衣角擦鼻涕。
☆、罚你去打更大胆!盛安怀一声怒喝,把纪衡和田七俱吓了一跳。
纪衡再次抬了一下手,盛安怀息声。
田七睁开眼睛,入眼看到手中抓的布料,荼白的素锦,上绣着水蓝色花纹。
这锦是松江府产的,好几两银子一尺,她疯了才会拿这种东西做手帕。
她心里一咯噔,目光顺着布料移动,缓缓向上。
蓝色的海浪之上是一片白云,云雾中盘着一条龙,数数爪子,是五个不是四个。
她不死心地继续目光上移,视线掠过纪衡的腰胯,停在他的腰带上。
深蓝色的腰带,绣着暗纹,正中一颗宝珠带扣,看不出什么。
兴许是她看得太认真,纪衡只觉此人的目光似乎化作实质,由下往上一路摸过来。
生平调戏人无数的纪衡顿时就有点被调戏的感觉,对方还是个太监。
他一阵别扭,面上却还保持镇定,背手而立,低头看她。
田七的目光终于爬过他的胸膛,停在他的脸上。
霁月光风的美男一枚,眉宇间贵气逼人,不过现在贵气全被郁气取代,他正凝着眉头打量她。
啊!!!田七受到了惊吓,失声喊了一嗓子,紧接着连滚带爬的滚到一旁。
纪衡不自觉地摸了摸脸,很吓人么。
田七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她好像用皇帝的衣服擦鼻涕来着?妈呀!!!她二话不说调转身子跪在纪衡面前,拼命地磕着头,脑门撞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砰的沉闷声响,回荡在整个灵堂之中,颇显怪异。
奴才驾前失仪,请皇上饶命!皇上饶命!田七一边磕着头,一边说话,因为太紧张,嗓音打着颤,到后来只一直重复着皇上饶命。
她觉得自己这回是真栽了,不求别的,但求能留一命,于是重点也只在这四个字上。
盛安怀在一旁听着,心想这小子真会给自己开脱,你那是驾前失仪吗,根本就是亵渎圣体!他对田七的印象很深刻。
盛安怀是内官监掌印太监,管着紫禁城内所有太监的职位调动,这田七想往宋昭仪跟前凑,必然要把盛安怀那里打点妥当,一来二去也就混了个脸熟。
盛安怀和田七的师父关系不错,他觉得田七这个人人品还行,脑子也灵光,因此愿意提拔着些。
现在看到田七发昏冲撞圣驾,他也挺意外的,但是皇上明显不高兴,于是他也不敢给田七求情了,默默地在一旁装透明。
纪衡被田七的磕头声和求饶声弄得有点心烦,你起来。
田七的耳朵一直支棱着听纪衡的反应,听到他说,她赶紧停下,谢皇上。
说着站起身,恭敬地垂着头聆听圣训。
纪衡认识这个太监,新近跟在宋昭仪身边,嘴巴甜会来事,除此之外也没别的。
哦,还有,长得好看。
太监长得好看的也有,但是这个人跟那些好看的太监不一样,眼睛干干净净的,不像个太监。
纪衡的思维飘得有点远,见田七垂着头,他不由得说了一声,你抬起头来。
田七十分听话地抬头,就差道一声遵旨了。
虽然抬着头,也不敢看纪衡,眼皮依然耷拉着,刚刚哭得又红又肿的一双大眼泡展现在纪衡面前。
……好难看。
纪衡觉得自己有点无聊,他背着手,又问道,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来了!田七知道自己有命没命在此一举,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来,目光染上一层忧伤,主子风华无双,这一下香消玉殒,莫说是奴才这样受主子恩惠的,就算是个普通人,乍一听到也要难过。
更何况还有个小皇子,满宫上下谁不盼望小主子临世,谁料到……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偷眼看着纪衡的脸色,接着又说道,主子宽恤体下,待奴才恩同父母,她这一去,奴才就仿佛失去爹娘一样难过。
盛安怀在一旁听到此话,腹诽道,这小子好不要脸!我喜欢!她这番话说得,不借机表现自己对宋昭仪多么忠心,只说死去的人多可怜,勾起皇上的恻隐之心,又说死去的主子对她多么宽容多么好——你好意思在旧人的棺材前弄死她疼爱的奴才?纪衡眯眼看着眼前这哭成癞蛤蟆的太监,倒不知道他这是真实诚还是真聪明了。
田七说完,复又跪下来请罪。
一想到这奴才刚才抱着他的衣服擦鼻涕,纪衡刚缓和的神情又不好了。
罢了罢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田七最终被罚去更鼓房打更一个月。
更鼓房里都是犯了事儿服刑的内官,每天晚上去玄武门的门楼上打更,差使倒不累,就是得晚上去,也没油水可捞。
这个惩罚已经相当轻了,田七暗暗庆幸。
皇上果然是个宅心仁厚的仁君,有君子之风。
纪衡之所以意思意思地罚了,还是觉得这奴才大半夜的独自一个人哭是真心的,看来心眼儿是真实诚。
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产生了些许偏差。
***第二天,田七在内官监登记了一下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职务——打更,然后就回到了十三所。
十三所建在紫禁城外,是太监们的住处。
皇宫里的大部分太监都住在十三所里,只有值夜班的或是经常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太监,才有资格住在紫禁城内。
田七搬进紫禁城不过半月,就又搬出来,说起来挺丢人的,不过还好,她脸皮够厚,也就不当回事。
田七回到十三所,发现老巢还没有被占,甚好甚好。
同屋一共住着三个人,其他两个都不在,她回到房间蒙着被子大睡特睡,紧着白天补眠,晚上好去受罪。
一觉醒来,睁眼看到门前挂的藏蓝色棉布帘子在晃,过了一会儿,由帘子旁边探进来一颗脑袋。
田七:……她好像又忘记拴门了。
那颗脑袋看到田七醒了,呲牙一乐,狗小子!田七赶紧下床把他请了进来,嘴里说道,师父!今儿刮的是什么风,怎么把您给吹来了?您不在德妃娘娘跟前伺候吗?我出来办差,正好过来瞧瞧你。
那人由田七搀扶着进来坐下,田七赶紧给他倒茶,他说道,你别忙活了,我待不了多大功夫,咱们爷俩说会儿话。
来的这人叫丁志,是田七打一进宫就跟的师父。
丁志原名叫丁志远,后来当了太监,觉着这名字听起来颇讽刺,不管志向多远大也还是个太监,于是他干脆改了名叫丁志。
丁志现在是御用监的少监,从四品,离太监只有一步之遥。
太监是宦官们的俗称,在宫中也是官职名,宦官做到头儿了,就是太监,正四品。
内官们虽大部分由二十四衙门统领,各有各的级别和职责,却也经常兼着后妃身边的差使,原本的职责反倒退了后,谁让妃子身边赏赐够厚呢。
当然,也不是所有主子都有钱,没钱的那些自然没人上赶着去,只能由内官监来指派。
田七和丁志都是一身而兼二职,更厉害的,像盛安怀,一人而兼数职。
丁志现在伺候的是德妃。
德妃比皇上还要大两岁,模样不是最出挑的,年纪也大了,所以改走贤德路线,虽膝下无出,皇上却还记得她,每一两个月总要去她那里转转。
田七使唤一个小太监拎来一壶热水,现沏了茶端给丁志。
丁志把茶盖掀开一看,浅碧色的茶汤清亮通透,似一碗透明的翡翠,翡翠中漂漾着一簇茶叶,已经被泡得舒展开来,叶片饱满丰厚,碧绿如鲜。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馨香扑面,登时精神一振。
庐山云雾,丁志睁开眼睛,这个好!你小子就是个金耙子,什么好东西都不会落下,这又是从哪儿弄来的?田七挠了挠头,笑道,还不是没了的昭仪主子赏的,我知道您好这个,早想拿给您,可惜赶上昭仪主子出事,我一时忘了。
丁志掀着茶盖缓缓地划着茶碗,轻轻地吹着气,还沉浸在云雾茶带来的清爽怡人的感觉中,随口应道,看来你在宋昭仪那里混得不错。
不错是不错,可惜好景不长。
田七失落答道。
丁志闻言,放下茶碗,劝她道,要我说,你也不必气馁,这个死了,还有下一个呢,后宫里总会有得志的,你小子会来事儿,有前途,只要搭上条好船,站稳了脚跟,总会有出头之日。
田七摇了摇头,我的好师父,您是不知道,我搭哪条船,哪条船翻,说着,朝丁志比了三根手指头,三个了,说实话,我真有点心灰意冷。
丁志回想了一下,确实如此,他顿时对田七同情起来,开始给她出馊主意,要不你测测八字去?御膳房的老刘好像会测这个,你去试试?别提了,我早去过了,他说我八字儿太硬,克主。
那怎么办?丁志也为这个徒弟着急,有没有破解的法子?没事儿,田七摇了摇头,其实老刘的话也不靠谱,他还说我是娘娘命呢。
丁志听罢嘿嘿笑起来,这家伙还真敢胡诌。
要是个宫女也还罢了,你这卖相兴许真能混个小主子当当。
说到宫女,丁志的话题开始往歪路上带。
哪个宫女好看,哪个宫女好上手,如数家珍。
田七听得头皮发麻,干脆告诉丁志她昨天冲撞了皇上,被罚打更。
丁志果然惊讶地问道,怎么回事?田七便把昨天的事情对丁志说了,隐去擦鼻涕的环节,只说自己光顾着哭没看到皇上。
丁志再次对她发表了一番同情,又安慰了她一会儿,接着要走。
田七把那包庐山云雾包了一半给丁志,把这师父哄得脸笑成一朵大菊花。
送走了师父,田七也睡不着了,下午在床上发了半天的呆,早早地吃了晚饭,去更鼓房上值了。
☆、皇上的信任三更时分站在门楼上向四处望,就感觉自己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夜船。
远处挂着灯笼,在夤夜中散发着团团幽光,像是岸边的灯塔,也像是海雾中窥视的眼睛。
田七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是吓得,是冻得。
半夜正是人元气弱的时候,她还站在高处吹冷风。
凉风顺着肚脐灌进肚子里,她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凉水泡了一遍,别提多难受了。
皇城内外,千家万户都睡了,只有倒霉催的如她,才会大半夜的爬上门楼,就为敲几下梆子。
打完这一更,田七仰头望了望天。
繁星漫天,银月如钩。
湛蓝的天空像个倒扣的霁蓝釉大饭碗,碗内沾着星星点点的白饭粒。
……她饿了。
夜晚熬夜就容易饿,她早该想到这一点的,可惜出来的时候匆忙,没带吃的。
想起她曾经读到寒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的诗句,当时觉得妙不可言,现在看来,这个人势必要吃饱饭再去倚楼,否则苦不堪言。
田七叹了口气,摸着肚子下了门楼,回到值房。
回到值房时,看到一个瘦弱的太监正捂着棉被歪着,睡得香甜,田七气不打一处来,朝他身上踢了两脚,复又坐在他旁边,扯过被子盖住腿。
田七用脑袋轻轻向后磕着墙壁,心想,明儿一定早点来。
也不知道最近的太监们是怎么了,一个个安分守己得很,更鼓房里受处罚的太监只有两个,另有一个负责监督他们。
田七虽紧赶着来,却晚了一步,让另外那人得了先。
先来后到,于是商量好了,他打前半夜,田七打后半夜。
因为白天睡了会儿,所以田七不怎么困,好容易熬到半夜困倦,刚睡着,就被叫醒了:该她打更了。
出门时还迷迷瞪瞪的,等爬上门楼,早就醒了——冻得。
现在打完三更,田七回来也不敢睡。
她跟值班的太监不熟,怕对方不上心准时叫她,倘若睡误了点,又是一宗罪,指不定到时候倒霉成什么样。
得了,熬着吧。
田七怕自己忍不住睡迷过去,因此困得不行了就去外面转一圈,等困意被冷风吹散再回来,然后接着犯困,然后接着吹冷风……那个罪受的,甭提了!好不容易挨到五更过三分,终于下了值,她撒丫子跑回十三所,也没心思吃饭,蒙上被子倒头便睡。
这一睡就睡到下午,醒来时去厨房找了点吃的垫吧,又包了些,带着些零碎和吃食跑去更鼓房等着。
……就不信这次你还能比我早!那人果然还没来,田七有点得意。
和她一块被罚的这个人叫王猛,人长得一点也不猛,瘦的跟逃难的灾民似的。
田七一看到他就下意识地想给他点饭吃。
就这么个弱鸡,还敢跟她田大爷抢先,反了他了!田七提前带了两本话本子,一边看一边等,快上值时把王猛等来了,他也没说什么,坐在田七身边,抄起另一本话本子来看。
田七:……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对方如此镇定,她也不好意思小肚鸡肠,看就看吧。
晚上打完自己那通更,她把另外一本话本子也扔给王猛,揣着胳膊猫在一旁想睡会儿。
然而半点困意也无。
她白天睡得太多了。
与她相反,王猛浑身都是困意,走路都眯着眼,一步三摇。
他打完更,怕自己睡着,和田七一样,坐一会儿就出去转一圈。
田七看着感同身受,有几分快意,却更多的是不落忍。
大家同病相怜,真没必要互相踩踏。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算是一个好心人。
于是她对王猛说道,我白天睡够了,要不我替你打吧。
要是有人对田七说这种话,她一定会先怀疑,接着犹豫,继而推辞。
可是眼前这小弱鸡,听到此话,道了声谢,倒头就睡。
一瞬间鼾声就响起来了。
别看人长得不威猛,打呼噜倒是挺威猛,简直像是春雷砸在炕上。
田七几乎能感受到墙壁的轻微震动。
田七:……她觉得自己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多说这么一句。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也不好意思趁机使坏。
反正也不困,帮忙就帮忙吧,就当日行一善了。
这个时候她压根儿就不会想到,自己这一举动会带来救命的机会。
***下了值,田七照例直奔十三所老巢,补眠。
可惜刚睡了没一会儿,就被人拎起来。
她睁眼一看,这人认识,是干清宫的太监。
御前的太监来她这里做什么?田七一瞬间有点不妙的预感。
那太监说道,皇上传你问话,赶紧的吧。
田七脑子嗡的一声,慢吞吞地下炕穿鞋披衣服,一边从一个小炕箱底下翻出块碎银子塞给他,劳驾您跑这一趟……皇上怎么想起我来了?对方把银子塞回到田七手中,你见到皇上就知道了,我就是个传话的,别的不清楚。
田七明白了,不能透露,这事儿应该小不了,且准不是好事儿。
她寻思着,自己在更鼓房没出纰漏,难道是皇上后悔罚得轻了,想再加点?这可就难办了。
一路惴惴不安地跟着小太监来到干清宫,田七被盛安怀引到暖阁,对着纪衡跪拜见礼。
纪衡扫了她一眼,就没再搭理她。
一动不如一静,皇上没说话,田七就老老实实地跪着,一言不发。
在紫禁城当了七年的太监,她其实是一个特别懂规矩的,现在跪着愣是能挺着腰纹丝不动,她也不怕膝盖疼。
纪衡正在看一本书,看到精彩处,不愿被打断,所以一直没理会田七。
田七的目光在四周晃了一圈。
偌大的暖阁没别人,盛安怀候在外面。
龙床很大,明黄色的帐子勾起来,隐约可见上头绣的同色龙纹。
田七十分好奇,这么亮的颜色,皇上晚上能睡踏实吗。
纪衡歪在炕桌前,把一个枕头压在腋下,肩膀靠着桌沿;双腿并拢自然地横在炕上,靴子也没脱下来,鞋帮正好搭在炕沿上。
从田七这个角度来看,他正好是侧躺在她面前。
柔软的衣料贴在身上,勾勒出他身体的线条,腰部现出一个自然的凹度,腰间挂的一块玉佩垂下来,明黄的穗子铺在炕上。
他的双腿叠在一起向外伸展,看起来修长又笔直。
田七脑子里瞬间蹦出一个成语。
玉体横陈。
咳咳咳咳咳……这种亵渎圣体的念头让田七颇为惶恐。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纪衡突然撩眼皮看了田七一眼。
田七脸一红,慌忙低下头。
纪衡便继续看书。
室内一时安静得只剩下翻书声。
暖阁里暖和舒适又安静,没有凉风可以吹,田七一开始还警醒着些,到后来脑子就渐渐地有些沉了。
按她正常的作息算,这会儿正该是她呼呼大睡的时候。
熬了夜的人又会特别累,脑子昏沉,自制力下降。
于是纪衡翻着翻着书,突然发现室内竟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愣了愣,放下书,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定在跪在地上垂着脑袋的某人。
就这么睡着了?还打呼噜?纪衡简直不敢相信,他起身下地,走至田七面前,蹲下身看她。
眼前人双眼闭着,呼吸平稳,两颊泛着淡淡的红,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秀眉深锁,似乎睡得不大舒服。
——能够跪着睡着,本身就是身手了得了,又怎么会舒服。
纪衡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鹅蛋脸面,肤色白皙,透着润红。
额头饱满,双眉细长清俊。
睫毛修长挺翘,弯弯的弧度透着那么一股活泼。
鼻子小巧柔腻,双唇嫣红丰润,唇形精致,不用点胭脂,却是胭脂难以描画出来的。
这面相,怎么看怎么清贵,却长在一个太监的脸上。
纪衡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指拨了拨她的长睫毛,她挤了挤眼睛,却没有醒。
实在是太困了。
她垂着头,脖子弯着,压着下巴,导致鼾声形成。
人长得秀气,打的鼾声也秀气,低低的,像是廊下慵懒安卧的猫。
纪衡站起身,想起之前有人向他打的小报告,不禁摇了摇头。
宋昭仪的早产来得蹊跷,死得也蹊跷,后宫中主事的妃嫔查不出来,他只好亲自接手。
本不觉得田七有嫌疑,但是昨天有人进言说这太监与别宫太监过从甚密,加之宋昭仪确实是在田七到来之后才开始出现早产的征兆,于是纪衡便想把他叫过来问一问。
却没想到他就这么跪着给睡着了。
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奴才,但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一个问题:这个人心里没鬼。
倘若他真的与宋昭仪之死有什么牵扯,无论伪装得多么好,也不可能在驾前睡得这么沉。
于是纪衡没等问,就先相信了田七。
他踢了踢田七的膝盖,起来。
田七咂咂嘴,继续睡。
纪衡只好捉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提起来,田七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映入眼前的那张脸,登时吓得头发几乎竖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眼见此人的眼睛从横着的两颗枣核一下变成杏核,纪衡不禁好笑,心情好也就对她的失仪不予追究。
他放开她,你回去吧。
田七不知道自己这一睡睡出了怎样的信任。
她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皇上唱的是哪一出,又有点后怕,她好像又干傻事了?不管怎么说,这次可以平安退身。
田七觉得皇上虽然是个人来疯,但是心地好,大度。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将把后两项一笔一笔地划上好多叉。
☆、重大危机第三天去更鼓房上值,田七和王猛也有些熟了,彼此分享了话本子和吃食,坐在一处聊天。
王猛在酒醋面局当差,别看这衙门的名字不够上档次,却也是个能捞好处的地方,因此虽然他品级不如田七高,也收获到田七的嫉妒。
这小子因得罪了人,被打发到更鼓房。
这种理由是内官们获罪的普遍原因,相比之下田七的获罪原因就有点骇人听闻了。
什么,冲撞圣驾?!不独王猛,连监督他们的太监听说此,都瞪大眼睛,摇头感叹田七不幸。
不过她也是幸运的,毕竟冲撞了圣驾,到头来连板子都没挨,可见这小子背字儿并没走到底。
倒不是说皇上有多凶残,这里头有一个缘故:皇上他讨厌太监。
之所以讨厌太监,完全是先帝爷给这个儿子留下的心理阴影。
死去的那位皇帝在朝事上是个甩手掌柜,这也就罢了,他还培植宦官势力,致使宦官坐大,手握重权,在朝堂上横着走,百官也要看他们的脸色。
太不像话。
太监们眼里都是钱,哪里会治国,一朝让他们得了势,必然要干些令人发指的坏事。
朝上那些苦读十载考上来的官员们对这些太监又嫉妒又鄙视,还很无奈,必要的时候还得讨好这群阉竖,实在是苦不堪言。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当年有个一手遮天的大太监,跟贵妃娘娘暗暗勾结,天天给皇帝上眼药,想劝皇帝废储,改立贵妃娘娘的儿子为太子。
差一点被废的那个太子就是今上。
这下梁子可就结大了。
你说,皇上能喜欢这群阉竖吗?所以后来皇上登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宦官势力,以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为首,领头的那些太监一个没跑,全部人头落地。
行刑那天大理寺卿亲自监斩,京城里万人空巷,都跑去看杀太监。
朝野上下一片叫好声,皇上的威望就是从那时候建立起来的。
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是都很默契地达成共识:你比你爹强多了!皇上登基时才十八岁,之后打了这场漂亮仗,直接把权力收回到自己手上。
大臣们见识了他的手腕,也就不敢搞什么幺蛾子,一个个乖得很。
于是皇上虽然是少年天子,却没遇到大多数少帝初登基时所面临的难题:怎样与老臣和谐相处。
到今年,皇上已经登基五年了,这五年间许多东西改变了,却有一点从未改变:他讨厌太监。
综上,在这样的背景下,田七只是被皇上打发来更鼓房,可见他手下是多么的留情了。
田七有点意外。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行径,拿皇上的衣服擦鼻涕,在皇上面前睡大觉,这些怎么看怎么是罪无可恕,掉脑袋也不为过,怎么皇上对她就如此宽恕呢?一旦出点事儿,有些人喜欢从自身找原因,有些人喜欢从别人身上找原因。
田七这两种都不算,她才不管谁对谁错,她喜欢举着放大镜扒拉着找阴谋。
……皇上不会是想憋个大的吧?于是她就有点不安了,又自我安慰着,皇上九五之尊那么忙,才不会无聊到追着一个小小的监丞找别扭。
王猛看到田七的表情跟走马灯似的一会儿一个样,不知道她的心思转了几道。
眼看着要打一更了,他推了推田七,嘿,该打更了。
今儿田七依然到得早。
不过她反正白天睡够了,估计到了后半夜也睡不着,于是摆了摆手,你打前半夜吧。
我一整晚不用睡。
王猛又没跟她客气。
五更三分,下了值,田七低头紧走,王猛却追上来,跟在她身边。
见田七没搭理他,王猛低声说了句,知道吗,你快没命了。
田七猛然顿住脚,她揉了揉眼睛,问道,是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说着转身又要走。
王猛跟上来,说道,我是觉得你这个人不错,所以想帮你一把。
田七快困死了,懒得搭理他的胡言乱语。
于是王猛就这么一路跟到十三所,还很不礼貌地跟进了田七的房间。
一进房间,他对田七说,你把腰带解下来。
啪!未等细想,田七的手先一步反应,甩了他一巴掌。
王猛捂着脸,有点委屈,你不会以为我要非礼你吧?你觉得一个太监要怎样非礼另一个太监?田七摸了摸鼻子,看着他脸上迅速浮起来的红肿,有点愧疚,你到底想干嘛?你把腰带解下来,我先确认一下。
田七只好听从此话,解下腰带递给他。
剪刀。
又递给他剪刀。
王猛坐在桌旁,将腰带边缘的针脚跳开,对着桌面抖了抖,抖出一些粉末。
田七有些奇怪,这是什么?王猛沾了些粉末,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尝了尝,说道,这里边有桃仁和红花,是去瘀通经的;有麝香和泻叶,是性寒促泻的;有斑蝥和商陆,是有毒的。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配在一起研成细粉,塞在你的腰带里。
田七虽不懂药理,这几句话却是听懂了,一瞬间白了脸色。
王猛看了她一眼,总结道,总之,这些药对孕妇来说是大大的不利,宋昭仪小产,大概原因正在于此。
田七两腿发软,摸了张椅子坐下,声音飘忽,你怎么认识这些东西?可做的准?王猛点了点头,跟你说实话,我家原是行医的,后来犯了罪,我才被迫进宫做了太监。
这些药我从小就辨认,虽多年不碰,却也还识得。
田七看着桌上那被拆开的腰带,心口一片冰凉。
是她,是她害死了宋昭仪。
宋昭仪待她那么好,却没想到是引狼入室,她竟是她的灾星。
宫里头人情淡薄,交心的少,算计的多。
田七虽是有目的地接近宋昭仪,但也是真心地想伺候好这个主子。
现在突然发现,原来害死宋昭仪的正是她,田七觉得造化真是弄人。
感觉到脸上发痒,她摸了摸,竟然是泪水。
王猛叹了口气,说道,你别急着哭,先想想怎么办吧,他用手指挑起那条腰带,你被人利用了,现在是百口莫辩,倘若这个东西被拿到御前,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田七抹了把脸,她拿过那条腰带,抖了抖,又抖出好多粉末。
这些粉末是一格一格地絮在腰带里的,估计抖也抖不干净。
田七攥着腰带,对王猛说道,谢谢你。
王猛摆了摆手,别客气。
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田七点点头,我知道。
要是想害她,也就不会告诉她了。
接下来的事儿王猛不想搀和,于是告辞了。
田七也没了睡意,盯着那条腰带发呆,心念电转。
这腰带是她师父丁志亲手拿给她的。
她升了监丞,丁志去帮她领了新衣物。
丁志是德妃的人。
德妃不得宠,宋昭仪得宠。
德妃没有孩子,宋昭仪怀了孩子。
田七不敢再想下去。
丁志虽然名声不太好,但与她有着七年的师徒之情,总不至于亲手把她推进火坑吧。
可是这皇宫之中,除了钱和权,又有什么是靠得住的?连父子和兄弟都能相残,更何况师徒?不过单凭这条腰带就断定丁志利用她,也站不住脚。
田七又不能拿着腰带去质问,去了,就是把把柄亲手递到人手上。
算了,师父的事儿先不说,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解决这条腰带。
抖是抖不完,洗也洗不掉——甭管洗得多干净,行家还是能认出来。
最好的办法是毁尸灭迹。
可是内官们发的衣物都是有定制的,监丞的腰带和长随的腰带不一样,她把这一条毁了,再去哪里找一模一样的?去针工局要?不相当于不打自招吗。
田七突然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她现在是被人利用了,如果利用她的人再告她一状,她怎么办?当完了刀又当替罪羊?不管她是不是无辜,只要这事儿捅出来,她的命就到头了。
皇上就算再大度,也不会放过她。
考虑到现在皇上的态度,那背后的主使确实也很需要这个替罪羊。
……怎么办!田七觉得自己站在了刀尖儿上,小命直打晃。
?☆、化解危机太液池岸边种着一排垂杨柳。
这时节春气伊始,柳树还没发芽,但浑身上下已经渗透入生命的气息,枝条的表皮也由干枯泛起光泽,变得柔韧。
春风吹过,柳条迎风轻摆,繁而不乱,离远了看,像是一头乌蒙蒙的秀发。
田七背着手,在这一头一头的秀发下穿行。
她当然不是来赏春的,面临着生死危机,她没那个闲情逸致。
太液池的冰已经完全化了,湖面平亮如镜,微风掠过,掀起一波细细的水纹,鱼鳞一般,顺着风向着湖心滑去。
天边已经亮起鱼肚白,但太阳还没出来。
整个世界冷冷清清的,早起上值的内官和宫人们偶尔路过,眼中还有些惺忪,不自觉地张口打个哈欠,呵气成雾。
这些天起了倒春寒,空气凉浸浸的,激得人太阳穴发紧,一个个袖着手低头猛走,恨不得脚下生风,好早一点进到屋内。
因此也没人注意到田七。
田七走到一个偏僻处,左右张望一番,一咬牙,表情视死如归一般,猛地扎进湖中。
湖面溅起两尺多高的水花,有人听到动静,回头张望,只看到湖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便以为是水鸟扎猛子进了湖,也就不以为意,脚步一刻不缓地走了。
冰凉的湖水浸透衣服,无孔不入,田七被冻得浑身发抖,牙关打战。
她心一横,豁出去了,手脚并用在水中划了片刻。
估摸着离岸边远了,田七探出头来,解下腰带和衣服扔进水中。
衣服是棉的,腰带上镶着松石,这些入了水都会沉下去。
做完这些,田七往岸边游回来,一边拍着水面喊救命。
她不是没能力自己爬上岸,只不过做戏要做全套,她不慎落水,总该有个证人才好。
果然,有人听到救命声,朝这边跑了过来。
几个太监解了腰带拴在一起,抛向田七,田七捉着腰带爬上了岸。
她一边吐着水,一边向几位道谢。
此时田七的形象十分狼狈,浑身湿哒哒的,外袍和棉衣都不见了,小凉风吹过来,把她吹了个通透,枯草叶一般瑟瑟抖着。
那几个人见了着实不忍,想送田七回去。
田七摆摆手,不用,你们都已经救了我,我可不能再耽误你们功夫,大家都有值要上,误了你们的点,我还不如直接淹死呢,说着站起身,放心吧,这里离十三所不远,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今儿列位救了我,大恩不言谢,回头你们用得着我,我一定万死不辞。
于是问清楚了几个人的姓名和所属司衙,告辞走了。
回到十三所,田七早就冻木了,赶紧招呼一个小太监提了热水过来,洗澡。
她在太监里属于中等级别,住的房间还算宽敞,自己在房间内辟出一个小隔间来沐浴。
同屋的太监知道田七的毛病,爱干净,爱洗澡,还不能被人看——据说这人一被人看到裸体就小便失禁。
此传言没有被证实过,但是也没人去触这个霉头。
田七洗澡的时候,把胸放出来晾了晾。
从十二三岁开始,她的胸像其他女孩儿一样开始长大,当时的感觉,怕羞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害怕,一旦被发现是女的,她绝对会小命不保。
于是她想了各种办法裹住,穿好衣服之后与寻常太监无异。
但是把胸裹了不代表它就真的变小,该长的时候依然在长。
白天胸口被挤压得难受,田七也不好意思委屈了它,晚上就脱光衣服在被子里放松一下。
她怕被发现,就在床四周立了木架,吊起帐子,把木板床改造成一个简单的架子床,晚上睡觉时放下床帐。
然后又放出传言,说自己一被看光光就会小便失禁。
如此一来倒是相安无事。
说实话,没有人会对太监的身体感兴趣,虽然太监里头容易出变态,但变态的目标永远是非太监人群。
洗完澡,田七又自己弄了点姜糖水来喝。
但是由于她这回冻得太狠了,热水澡和姜糖水都无法拯救她,下午时分,她开始打喷嚏,脑袋晕乎。
这个时候,御前的太监又来了,说皇上传她去干清宫问话。
田七偷偷拍了拍胸口,暗暗庆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棋。
皇上现在没在暖阁,而是在书房等她。
田七行了礼,起身垂首而立,眼睛盯着地面,规规矩矩地等着问话。
地面是汉白玉的,雕着吉祥莲纹,干干净净,缝隙上半点尘土不染。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她依然十分紧张,心跳咚咚咚的,压也压不住。
脑子又沉沉的,反应不如平常快。
纪衡从书案后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
她低着头看不清脸,身条纤细,穿着鸦青色公服,更把人衬得清瘦伶仃,虽如此,却并没有顾影自怜的意思,反透着那么一丝淡然与倔强。
他突然想到攀在悬崖上的酸枣树,看起来细弱不堪,却年年开花结果。
越是卑微,越是顽强。
纪衡站起来,走至田七面前。
你抬起头来。
他命令道。
田七听话地抬头,目光平视,看到他的下巴,以及一段脖子。
他今儿的便服是深红色的,领子是黑色,领下露出一圈白色中衣,白色的交领口衬得脖子修长白皙。
抬起头,看着朕。
纪衡重新下了一遍命令。
田七便抬头看他。
说实话,她虽然见过皇上不少次,这一次却是真正认真地看他。
额头光洁饱满;俊眉黑而清,根根分明不杂乱,长长地斜飞入鬓;细长眼微微眯着,目含精光;高鼻梁,薄唇,肤色白皙如玉……长相自然是一等一的好,难得的是整个人的气质温润平和,贵气内敛。
田七欣赏纪衡的脸时,后者的手摸上了她的腰。
田七心头一紧,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纪衡低头观察着田七的表情,目光平静。
眼前人一脸憔悴,目光迷蒙,鼻子红红的,莫不是病了?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腰上,春天的衣服还很厚,却遮不住她纤细的腰肢。
手顺着腰带摸,摸到带扣,轻轻一挑,解下腰带。
田七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脸颊浮起两朵霞红。
纪衡放开田七,退开两步打量她。
嗯,确实紧张了,不过好像是因为……害羞?盛安怀走过来,接过纪衡挑给他的腰带,过了一会儿又进来,回禀道,皇上,奴才和太医仔细验过了,什么都没有。
纪衡坐回到书案后,盯着田七,问道,你有几条这样的腰带?回皇上,一共发了两条。
另一条呢?丢了。
纪衡眯起眼睛,目光渐渐有些冷。
田七赶紧跪下来,奴才也是情不得已,请皇上恕罪!情不得已?是。
奴才今儿早上不慎落入水中,因还穿着棉衣,浸了水太沉,坠着不得上岸,奴才只好把衣服脱了丢进水里,又经太液池边经过的同僚们搭救,这才捡回来一条性命,那些人可以为奴才作证。
之后腰带和衣服一起沉入水中,再找不回来。
奴才不知道皇上要腰带做什么,也不敢揣测圣意,皇上您要是需要,这一条尽管拿去,倘若不够,针工局想必还有很多。
纪衡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倒是大方。
田七吞了一下口水,谢皇上夸奖。
纪衡看到她厚着脸皮把嘲讽当夸奖的样子,有点来气,挥了挥手,下去吧,自己去针工局,缺什么领什么,今日之事休向旁人提及。
遵旨。
田七爬起来,麻利儿地出去了。
纪衡看着书案上的一张字条,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田七腰带内有乾坤。
这是一封匿名告状信,告状的人怕被认出字迹,是用左手写的。
信的来源他已下令查了,只是对方既然敢写,想来就有把握不被查到。
至于田七的腰带里是不是有乾坤,纪衡觉得答案该是肯定的。
告黑状的人不会冒着自己被揪出来的危险胡说八道,说得又如此明了,那么就应该是十分确切。
今天把田七拉过来一查,知道他落水,腰带弄丢,纪衡就更坐实了这个猜测。
田七腰带有问题,与宋昭仪之死有关。
但凶手不是田七,因为如果真的是他所为,那腰带早该在宋昭仪死时便被处理掉,不会等到今天。
也就是说,这太监被人算计着利用了,又被扣了个黑锅。
他倒是有几分聪明,提前发现了,又不声不响地处理掉罪证,还让人揪不出错儿。
纪衡的手指悠闲地敲着桌面,突然想起他傻大胆似的在御前睡大觉的一幕。
他心想,这个奴才不错,该聪明的时候够聪明,该傻的时候也够傻。
复又想到方才他被解开腰带时羞得满面飞红,目光躲闪,小姑娘一样。
他勾着嘴角,摇头笑了笑,一抬头,命令盛安怀,去,找个太医,给田七看看。
☆、收获好基友回到十三所,田七仔细咂摸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劲。
皇上二话不说上来直接解她腰带,说明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知道她腰带有问题,在这样的前提下再一看她的落水,就显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想到这,田七的心又悬起来。
紧张了一会儿,又觉得反正皇上已经把她放回来了,说明她暂时安全。
如果皇上回过味来要收拾她,那也是她无力改变的。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她就等着吧。
果然,没一会儿就把事儿给等来了。
也是她运气好,觉着屋里虽暖和,却有些闷,于是把窗户支开来透了会儿气。
透过窗缝,离挺远她就看到盛安怀由一个太监引着朝这边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个人,手里提一小木箱,下巴颏儿一撇胡子,证明这不是个太监。
连盛安怀都出动了,田七觉得皇上很可能已经发现玄机,所以派这个心腹来索命了。
她吓得在屋里团团转,耳听得外面交谈声由远及近,一个说是这吗,另一个答就是这,您请这边走,接着,门被咚咚叩响。
虽然嘴上说着听天由命,但坐以待毙不是田七的风格,她赶紧翻窗而出,把窗子放下来,接着趴在窗下听着屋里的动静。
盛安怀敲了会儿门,见无人应答,干脆一推门走了进来。
屋里边没人。
盛安怀心思细,他走到田七床前,发现被子是展开的,伸手摸了摸,尚有余温。
这说明人刚离开不久。
把他们领过来的太监见盛安怀不高兴,于是陪笑道,盛总管亲自来看田七,真是折煞那小子了。
我才见他回来,想来是刚出去。
不知道您来找他有什么贵干,倘若方便透露,回头我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他,也能不耽误您的事儿。
您在御前里里外外的忙活,没的让那臭小子拖着。
皇上若是一时不见您,怪罪下来,一百个田七也担不起。
盛安怀神色稍缓,答道,也没什么,田七祖上积德,皇上亲自下了口谕让太医给他瞧病,我这不就赶紧带人来了,却没想到他竟不在。
田七趴在窗下,听到这里,悄悄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不是来赐死的。
不过……太医是万万不能看的,一旦诊出她不是纯种太监,那就离死也不远了。
于是她刚刚落下来的心又悬起来。
田七发现自己这些日子真是流年不利,麻烦一个一个接踵而至,都不带歇口气的。
回头一定找个庙烧烧香,去去晦气。
里边盛安怀又和那个太监聊了几句。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他也不敢久坐,干脆让太医继续等着,他自己先回干清宫了。
田七坐在墙根下想了一会儿,起身回了房间。
看到屋里的太医,不等对方询问,她先倒打一耙,问他是干什么的。
太医把事情说清楚了,又问他是谁,田七什么时候来。
我叫王猛,田七刚刚出去了,你等着,我把他给你找回来。
她说着,转身出门去了王猛的住处,直接把补眠中的王猛从被窝里拎出来。
王猛揉着眼睛,迷茫地看她。
田七捉着他的衣领,一路拖着走,边走边说道,我看你身子骨弱,所以找了个大夫给你看看,一会儿你什么都别说,只管看病。
我自己就是大夫。
闭嘴。
王猛本来就是一个不擅长拒绝的人,他连别人的客气话都经常照单全收,这会儿田七稍微强势一点,他果断闭嘴。
就这么打劫似的把人给拖回自己房间,看到太医,田七指着王猛说道,行了,人到了,您给看看吧。
太医仔细给王猛切了脉,看了看眼睛和舌头,又在他肚子上的几个穴位按了按,最后摇头说道,你的肾脏和脾脏都不好,身子以前亏空过,现在做下病根,要慢慢调理,急不得。
王猛低头道,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可是买药不得花钱吗。
太医叹了口气,我看你也不容易,反正这回是皇上的旨意,我索性给你开点好药,直接拿着药方去太医院领,不用花钱。
王猛瞪大眼睛,你说——田七及时按住了他的嘴巴,扭头对太医说道,麻烦您,多开点。
太医想了想,开得太多怕被清查出来,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于是他开了两个月的,又说道,药方大致是这样,吃完之后看情况再增减一二。
你还年轻,长期吃下去,过个几年,应该就能调理回来。
王猛被田七捂着嘴巴无法发声,又被田七按着脑袋猛点头。
送走太医之后,田七拍了拍胸口,总算又一次化险为夷。
这几天过得真刺激,时不时就在生死线上溜达一圈,她的心脏都跳出羊癫疯来了。
王猛却不满意了,这到底怎么回事?田七揽着他的肩膀,好兄弟要同甘共苦,欺君之罪,有你的一份儿,也有我的一份儿。
欺君!王猛的眼睛瞪圆了。
别紧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能混些药吃,何乐而不为。
说着,田七弹了弹那张药方,回头我去给你领药。
就算我上了贼船,你也得把话说清楚,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田七只好把事情简单给王猛说了一番王猛有些奇怪,太医给你看病是好事,你怎么不愿意?我这不是想着你呢吗。
田七胡诌道。
王猛有些半信半疑。
田七心里头有点过意不去,翻箱倒柜把压箱底的家当拿出来,还剩一百三十五两七钱银子。
她把整的给了王猛,整整一百两的银票。
王猛看着那银票上的数字,眼睛有些发直。
说实话,并不是所有太监都像田七一样能攒钱,王猛自己虽在一个不错的衙门待着,却没多少闲钱。
你什么意思。
王猛把银票还给了田七。
田七又塞回来,拿去买药吃,加上太医开的药,差不多够吃一年的,一年以后我赚了大钱,再给你买更好的。
王猛鼻子有点发酸,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救了我,我今儿还利用了你,所以我又得报恩,又得给你陪不是。
这点钱,不够。
田七实话实说。
***在更鼓房待了一个月,田七重新做回了都知监监丞。
都知监是二十四衙门里的下下衙门,属于没有半点油水可捞的地方,这也是田七之前能够顺利升职的主要原因。
许多人躲这个地方还来不及,她上赶着往前凑,就好像一头痴痴傻傻的肥羊主动亲近老虎,自己想不开能怪谁。
其实都知监以前不是如此,这个衙门曾经管着如今司礼监和内官监的一部分职责,也有风光的时候,不过那些都是光辉岁月,现在都知监的主要工作是在皇上出行时清道跸警的。
但凡圣驾过处,总要先有两排小太监去前路上鼓巴掌,意在警惕这条路上的人:皇上来了,赶紧走开!田七干的就是这个。
虽说这也是一个接近圣驾的机会,但是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概率微乎其微。
你可以因为有眼色会来事儿,或是嘴巴甜会拍马屁而受到注意,但是,你听说过因为巴掌拍得响亮而被皇上盯上的吗?再说了,经过之前那些事儿的闹腾,田七暂时也没心思拣高枝。
所以她的巴掌拍得不响也不亮,跟旁人无异。
然而纪衡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她。
这天朝会时间长了些,下朝时候已是旭日冉冉。
东方布满了朝霞,像火烧云一样彤红,但比火烧云多染了一层亮金色,显得朝气勃勃活力十足。
太阳像是刚从炼炉里取出来的一枚铁丸,笼着红光,散发着灼灼的热量,烘散黎明时的那几分凉气。
整个世界都暖融融起来。
御驾从皇极门回来,一直往慈宁宫的方向而去。
纪衡坐在龙辇之上,背着朝阳而行。
前面一溜小太监鼓着手掌开道。
纪衡的目光向前面随意一扫,视线聚拢在某一处。
青色的公服,纤细的身条,腰杆子尤其细,却挺得笔直;扬着头,轻轻击掌,手指也是细细的,白皙通透,阳光漏过指缝,像是在指尖上打了个绕,亮亮的十分夺目,使人移不开眼睛。
这种简单的事情,他做得十分专注,腰背笔直,身姿挺拔。
像是一竿翠竹。
纪衡心里涌过一个念头。
这么好的奴才,一定得放在御前。
☆、小变态听说自己被调到御前时,田七简直不敢相信。
她没托人,也没花钱,最近又倒霉,突然听说天上掉了个大馅饼,第一反应是这馅饼有毒没毒。
然而盛安怀说了,这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御前太监那么多,鲜少有人能得这份儿尊荣,你小子还不赶紧领旨谢恩。
快跟我走。
田七连忙腆着脸笑道,小的谢主隆恩……谢谢盛爷爷。
盛安怀四十多岁,因没有胡子,看起来像三十多岁。
但是宫中赶着他叫爷爷的太监数不胜数,十八岁的田七不算夸张,还有三十八岁的也厚起脸皮这么喊,谁让这位是御前首领太监呢,必须讨好。
所以眼下被田七叫爷爷,盛安怀也不觉违和。
他用拂尘轻轻敲了敲田七的头,笑道,你小子,还真有几分能耐。
哪里哪里,都是多亏了师父的教导,还有您的指教,田七挠了挠头,又问道,那什么……我多嘴问一句,皇上他为什么要调我到御前?盛安怀有些奇怪,你不知道?田七摇了摇头,看到盛安怀怀疑地看她,她赶忙辩解,这个,我有多少斤两,能越过您直接找到皇上的门路?就算我真能往御前递上一句半句的话,但您在皇上跟前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您能一点不知道?这几句马屁拍得熨帖,盛安怀也就放下疑虑,嘱咐了她几句,领着她去干清宫了。
由于不知道田七的底儿,皇上又没说明白,所以盛安怀不知道该给田七安排什么差使,索性把他放在值房先领着闲差,听候调遣便是。
皇上要是想起他,让他干什么,也方便支使。
御前太监的差使基本分两种,一种是职责明确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该你管的一个指头都不用碰,比如司设的、奉膳的、看门值夜的;另一种就是田七这样,没有确定要干什么,有什么临时要派的事儿,直接点他们。
第一天,田七只见了皇上一面,给他行了礼,之后就一直在值房等着,什么差事都没有。
好嘛,清闲是清闲了,可是没差事相当于没钱赚。
哪怕给各宫跑个腿传个话,即便对方是个选侍,也不可能让御前的人空手而归不是?田七又是个眼睛镶金嘴巴嵌玉的,赚这些钱她特别在行,现在让她闲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敛财,难熬!其实盛安怀不给田七安排差使,并不是有意针对她、给她下马威。
盛安怀是个人精,既然皇上亲自下旨要人,说不好皇上还惦记这太监几分,他得打量着皇上随时传唤田七,因此前几天没让她干别的事儿,光在值房等了。
等了几天,等到了清明节。
这一天的活动比较多,首要的就是祭陵扫墓。
一大清早,纪衡带着随侍、护卫以及大理寺分管祭祀的官员们出发了。
皇陵修在京城往北八十多里的天寿山里,此处群山环抱,景色宜人,是风水绝佳的万年寿域。
纪衡他爹、他爷爷以及他的先祖们,都躺在这里。
田七跟着其他太监一起随驾,谨小慎微,大气也不敢出。
凡事一旦和死人扯上边儿,气氛总是庄严的。
不过田七的心情比表情要雀跃几分,因为她今儿终于摊上差使了——给皇帝打伞。
此时天上飘着绵密的春雨,放目远眺,整个世界像是笼了一层如云如雾的软烟罗。
盛安怀要鞍前马后地忙,还要随时处理各种突发情况,所以不能一直保持在纪衡的视线之内,于是打伞这种事情就交给了田七。
考虑到自己和皇上之间的身高差,为了打好伞,田七只能举高胳膊,虽然手臂发酸,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身为九五至尊,扫个墓也比别人排场大,过程复杂。
要先行礼,行完告见礼行告成礼,接着还要宣读祭文。
纪衡的嗓子很好,嗓音清越,声线温润澄澈,跟在后面的大理寺官员普遍认为,听他读祭文是一种享受。
但是突然之间,这种享受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折磨。
许多人心下诧异,皇上读祭文怎么会读出颤音儿来?而且还颤得很有节奏,不是行文停顿的那种节奏,而是……每隔相同的一段时间,他都要顿一下,尾音打着飘忽,像是波浪一样抖动。
闭上眼睛听,还以为皇上他在做什么不和谐的运动。
许多人开始惴惴不安起来……皇上不会被走过路过的祖宗们给附上了吧……纪衡没有被附上。
他的神志很清醒,也很愤怒。
因为脖子上在很有规律地滴雨水,水滴汇聚,顺着衣领流进去,那滋味,别提多销魂了。
有些本能是理智无法控制的,于是冰凉的雨水一滴下来,他的声音就跟着打颤。
他斜了斜眼,罪魁祸首还一脸懵懂加无辜。
田七不知道自己的伞打斜了,整个伞面上的雨水被积攒起来灌进纪衡的领子里。
这时候她的胳膊早就酸得麻木了。
她不知道,但是有人看得清楚。
这一幕被平台下离得近的几个人收进眼里,目瞪口呆者有之,心惊胆战者有之,还有些心软的,暗暗为这小太监的小命捏了把汗。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纪衡真想直接结果了这太监。
他是皇帝,当主子的想要谁的命,都不用抬手指头,一个眼神的事儿。
读完祭文,行了辞行礼,纪衡夺过田七手中的雨伞,自己撑着阔步而行。
田七不明所以,唯唯跟上。
盛安怀已经知道了事情缘由,但是他不会为田七求情,因为他暂时没把田七当自己人,觉得值不当为这人费心思。
纪衡一路沉着个脸,心里想着怎么处理这奴才。
杀了吧,显得他这当皇帝的太刻薄,好歹是条人命;饶了吧,又不甘心。
想着想着,纪衡一扭头,看到田七低着头不知所措地跟在他身边,一副窝囊样子。
这奴才不敢往他的伞下凑,倒腾着小短腿追着他跑,肩膀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帽沿上也在滴水,湿湿嗒嗒的,引得他时不时地抹一把脸。
纪衡冷哼,伞却不自觉地往田七那边挪了几分。
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仁慈又大度的君主。
圣驾没有回宫,而是先去了离皇陵不远的行宫。
背上衣服都湿了,就这么回去,实在难受。
早有人提前去了行宫预备。
纪衡到行宫的时候浴汤已经准备好了,行宫里的几个宫女端着用具想要伺候纪衡沐浴,纪衡却一指田七,你,过来。
他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田七乖乖地跟着纪衡进了浴房,宫女们放下东西都出去了。
纪衡站在浴桶旁边,抬起胳膊,等着田七上前给他解衣服。
他倒要看看,这人能不能发现自己干的好事。
田七当然没发现——第一次亲手去脱男人的衣服,她紧张得要死,又哪还顾得上其他。
每脱下纪衡的一件衣服,她的脸就红上一分,等把他的上半身脱完,她的脸早就红成了一个大西红柿。
纪衡:……就没见过这么容易害羞的太监。
作为皇帝,纪衡身边的下人们自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别说太监了,就算是宫女,面对着j□j的他,也能做到眉毛都不眨一下,该干嘛干嘛。
而眼前,他的裤子还在呢,这不男不女的小东西就害羞成这样,到底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太把他放在眼里?别是个变态,专喜欢男人吧?这个念头一冒,纪衡身体一紧。
恰巧在这个时候,田七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干脆利落地解了他的腰带,他的裤子就这么落下来。
田七蹲下身,想要把纪衡的裤子取下来,然而他呆站着一动不动。
她只好一手扶着他的小腿,一手扯着他的裤子,皇上,请您抬……出去。
啊???纪衡腿一动,抖开她的手,出去。
田七道了声遵旨,果断退出去,一点不留恋。
出来之后,她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不安,更觉莫名其妙。
这皇上的脾气也太阴晴不定了些,刚才在皇陵时她就不知道他为何而生气,现在又是如此,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里边纪衡自己褪了余下衣物,迈进浴桶,先把小腿洗了一边。
刚才被那小变态一摸,他腿上肌肤起了些战栗。
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不是厌恶,但也不是喜欢。
他的手指细腻柔软,还凉丝丝的,像是上等蚕丝织成的软滑绸缎,一碰上肌肤,清晰的触感从腿上直达心底,让人忍不住想要立刻摆脱。
脑子被一种奇怪的情绪占据着,纪衡也就忘了料理田七这回事。
?☆、小美人田七觉着自己果然是霉运还没走到头。
到了御前又怎样,伺候皇上又怎样,好处没捞到,反而惹得皇上不高兴,都不知道皇上接下来会怎么收拾她。
她有些泄气,离开浴房自己在行宫附近四处溜达,也不急着找到组织,反正皇上一时半会儿肯定不想看到她。
行宫太大,转着转着,她竟然迷路了。
这头纪衡洗完澡,出来之后发现雨已经停了,云层正在退散,太阳还未出来。
空气清新湿润,春雨洗刷过的世界生机勃勃。
纪衡起了游玩的兴致,便不急着回去。
这附近有一处坡地,坡上种满了杏树。
自从唐人杜牧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句诗之后,这世界上凭空多出许多杏花村。
此处行宫之内,也辟了一块地方专门弄出个杏花村,虽然村中几乎没人,只有杏花年年开了又落,落了复开。
这时节杏花开得正好,加上微雨初露,倒很适合赏花。
于是纪衡只带了盛安怀,去了杏花坡,在一片粉色烟霞之中漫步。
杏花的花瓣是白中透着淡淡的粉红,不像桃花那样艳丽,也不像梨花那样无暇,但偏有一种小家碧玉式的娇羞。
一树树的杏花开得正浓,亭亭而立,在这寂静而孤独的山坡上,怒放起它们短暂而美丽的生命。
地面上落着一层薄薄的花瓣,远看似繁星万点。
它们被风雨夹击,香消玉殒,提前委地,只等着零落成泥。
这样凄美的时刻,就该有一个小美人与我们的皇帝陛下来个偶遇。
一个花开正好,一个怜花惜花,俩人勾勾搭搭,成就一段佳话。
……纪衡也是这么想的。
恰在这个时候,杏林深处响起一阵歌声。
声音清冽柔软,又透着那么一股纯净和娇憨。
那调子低沉而忧伤,纪衡听在耳里,心中莫名地就涌起一股惆怅。
吾本是,杏花女,朝朝暮暮为君舞。
看尽人间多少事?知己只有吾和汝。
吾本是,杏花女,梦里与君做诗侣。
但愿天下有情人,总有一天成眷属。
这应是民歌,没什么文采,但是感情直白又浓烈。
纪衡听得有些呆,脚步不自觉地循着歌声前行。
盛安怀觉得,后宫之中大概又要多一个小主子了。
歌声这么好,人应该长得也不错,难得的是现在这个气氛,太好。
这一主一仆猥琐地前行着,终于,歌声越来越近了。
再转过一树杏花,他们就能看到小美人了。
此刻,连太阳都很给面子,突然从云层里冒出来,撒下熹微的光,掠过这一片花海,给眼前的景象镀上一层柔美。
纪衡不自觉地把脚步放轻,满心期待地走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太监。
那太监穿青色公服,此时折了一支杏花在手中把玩,低头边走边唱。
杏枝在他手中翻转,花瓣被他残忍地一片片撕扯下来,随手丢在地上。
纪衡:……画面与声音的差距太大,那一瞬间,他很有一种分裂感。
太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觉他们的存在。
眼看着他一路向前走,几乎要撞进纪衡的怀里,盛安怀只好喝住他,田七!田七顿住脚步,抬头发现了他们。
皇上的脸近在咫尺,田七震惊过度,一时竟忘了反应,捉着杏枝呆呆地看着他。
纪衡竟然也不说话,低头和田七对视。
这太监太过臭美,还戴了朵花在冠上,最可恶的是他长得好看,戴花更好看。
但再好看,他也是个太监。
盛安怀断喝道,还不跪下!田七两腿发软,屈膝要跪,然而跪到一半却被纪衡捉着后衣领提起来。
她骨架小,长得瘦,分量轻,纪衡几乎没费什么力道,就把她提得两脚离地。
怎么又是你,纪衡无奈咬牙,怎么老是你!田七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皇上生气,总之他现在是生气了。
于是她乖乖地被提着,努力把自己化作一块抹布。
她低着头,结结巴巴说道,参、参见皇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纪衡问道。
田七刚才是乱逛迷了路,看到这里好玩,就多玩了会儿。
当然她不敢说实话,于是发挥狗腿精神,答道,回皇上,奴才是看到此处花开得漂亮,想折几枝回去给您赏玩,不曾想您竟然亲自来了。
奴才方才一时惊喜,误了见驾,请皇上恕罪。
盛安怀在心中对着田七比了个中指。
拍马屁也要看天分,胡说八道张口就来,看来这小子天赋极高,孺子可教。
纪衡把目光向下移,停在田七手中的花枝上。
枝上的花瓣已经被她揪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几点,他气得直乐,秃成这样,你想让朕怎么赏玩?你是想先自己玩儿个痛快吧?田七自然不敢承认,于是胡诌道,这个,皇上有所不知,奴才把花瓣扯去,为的是留下花蕊。
蕊是花之心,花瓣妖娆好看不假,然而花香是从这蕊中散发出来的。
花瓣容易迷人眼,蕊香却是骗不了人。
所以要看一朵花好不好,不必看花瓣,只需看花蕊。
要赏花,就要赏花心。
盛安怀在心中默默地对田七竖了两根中指。
纪衡把田七放下了。
刚才那一番话虽浅显,却颇有理趣。
识花如识人,不能被表面迷惑,都要看其本心如何。
这太监方才所言,是专指花,还是以花喻人?纪衡突然觉得这小太监倒有些意思。
太监精明者有之,但通透者却少。
此人不够精明,偶尔还犯傻,却有一种难得的悟性,只这一点,就比那些蠢货强上百倍。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田七,把田七看得又一阵紧张,赶紧双手捧着那秃秃的花枝,献给纪衡,皇上,请笑纳。
盛安怀:不要脸!太不要脸!纪衡欣然接受了这不要脸的花枝,他持着它敲了敲田七的脑门,你喜欢戴花?田七早忘了自己往帽子上别了朵花,啊???那就多戴点吧。
纪衡说着,摘下了她的帽子。
当天,田七顶着一头杏花回了宫。
一共二十五朵,皇上说了,等回宫他要检查,一朵都不能少,少一朵回去打十板子,五朵以上买五赠一。
多掉几朵,咱们今生的主仆情分到此为止。
纪衡似笑非笑。
皇上,下辈子我还给您当奴才。
田七眼泪汪汪,不忘狗腿。
她这造型颇像一个移动的花篮,在脸上扑点粉,可以直接登戏台扮丑角了。
由于怕风吹掉头上的花而她不知道,所以田七一路上走得胆战心惊。
后来,纪衡特许她坐在他的马车上。
田七缩在马车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一脸郁闷。
纪衡看着她扭曲的表情,心情总算舒坦了不少。
回到皇宫,纪衡特意带田七溜达了一会儿。
许多人见识了田七的神奇造型。
田七在内官之中不说混得好,但也绝不差,这会儿丢这么大人,她真是无地自容,脸皮再厚也扛不住,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此,纪衡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
回了干清宫,纪衡果然让田七把杏花摘下来,他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田七急得直翻白眼,她总觉得这不是皇帝该干的事儿。
数到最后,少了三朵。
田七不等纪衡发话,先一步抱住他的腿痛哭,皇上,奴才死不要紧,可是奴才舍不得您呀,就让奴才再伺候您几年吧……看着她跪地告饶,纪衡心中大爽。
于是这顿板子就以记账的方式存下来,按纪衡的原话说就是,等攒个整数再打,省得行两次刑。
因为一次就能打死了……田七叫苦不迭。
很久之后,田七把这笔账改了改,数目不变,只是把打板子改成跪搓衣板。
纪衡叫苦不迭。
?☆、美色的力量盛安怀觉得田七很有前途。
不说这小子的厚脸皮和拍马屁的水平,只说他在御前干了那么多蠢事,放在一般太监身上早够死一万次了,然而田七愣是能够次次化险为夷全身而退,还赚得皇上对他和颜悦色。
就这份本事,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盛安怀其实有点不理解。
皇上虽看起来春风和煦,但其实并不是个好脾气的软柿子,杖毙个奴才,连眼皮都不带跳一下的,怎么到了田七这儿,他的耐心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膨胀呢?不懂归不懂,身为御前首领大太监,该有的眼色是不会少的。
于是盛安怀对田七的态度总算有所改善,也不让她去值房等着了,而是直接放在纪衡的眼皮子底下。
纪衡在养心殿批折子,田七就站在下面,支棱着耳朵眼观鼻鼻观心,听候吩咐。
这个活看着闲,其实累得很,因为得时刻集中精神,片刻放松不得。
盛安怀年纪大了,精神不如从前,不可能一直把神经紧绷着,他也怕自己太过疲惫出点什么差错,得不偿失,于是大方地把这差事儿分给田七来做,既可以省些力气,又能卖田七一个面子,两全其美。
纪衡批一会儿折子,抬头往下溜一眼,放松一下眼睛。
他对盛安怀办的事儿很满意,田七这小太监放在这里放对了。
虽然不中用,但亏了有一副好皮相,往那一戳,安安静静斯斯文文,倒十分赏心悦目。
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纪衡觉得自己对田七的一再容忍,跟他这副好皮相脱不开干系。
若是个形容猥琐的人往他脖子里灌雨水,那么此人大概连皇陵都没机会走出去,擎等着死了化作肥料滋养皇陵里那一排杨树吧。
纪衡突然就有点理解田七为什么会喜欢男人了。
这人长成这样,如果不是挨那一刀,一定会成为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相公,不是像他这样英俊潇洒,而是雌雄莫辩的那一款。
这样的男人太适合干断袖分桃的勾当了,搁在女人手里,他大概也行动不起来……想着想着,纪衡发现自己有点猥琐了。
他轻咳一声,掩饰心中的尴尬。
田七一直在注意纪衡的动静,听到他咳嗽,她以为他有话要说,抬头看他。
被田七一看,纪衡更觉别扭,不悦地瞪了她一眼。
田七:……怪不得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这皇上的脾气也太阴晴不定了些,之前一点苗头都没有,就又生气了。
田七不自在地低下头,心想反正不关我的事儿。
这时,两个茶水上的太监走进来,一个端着托盘走到纪衡的案前,另一个双手捧着托盘里的一碗茶,轻轻放在案上,小心说道,皇上请用茶。
纪衡点了一下头,那两个人便退了下去。
田七伸长脖子偷偷瞟向那碗茶。
见纪衡端起来,掀起茶盖刮了两下,薄而淡的白色热汽从茶碗中溢出来,袅袅升起,飘在空中游散开来,稀释在空气中。
田七深深地吸了口气,闻到空气中有清新的茶汤味儿,以及淡淡的药香。
她眯着眼睛,一脸陶醉,心想,赚钱的机会来了,这次一定不能错过。
这药茶应该是太后娘娘专门让身边的人制好了送来的。
皇帝陛下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一直是全后宫的主子们密切关注的。
吃多少,吃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喜不喜欢,有多喜欢,这些都是可以去找主子们回禀的,这也是御前太监们创收的方式之一。
现在田七亲眼看着纪衡喝了太后送来的药茶,只要他不太讨厌,田七自然能在太后面前把这药茶夸一番。
就算皇上不爱喝,她也可以说成虽然药味有些浓,但皇上感念到太后娘娘的一片慈母之心,感动着把茶给喝了。
总之人嘴两张皮,只要豁出去不要脸,这笔赏钱就一定是她的囊中之物。
太后娘娘大方,赏银肯定少不了。
这边纪衡喝了口茶,一抬头看到田七正陶醉地吸着气,还傻乐,他便问道,你懂茶?田七回过神来,回皇上,奴才不懂,只是闻着这味道怪好闻的,想来一定是极品。
纪衡听到此话,把茶碗向前一推,既然如此,赏了你吧。
田七:……当主子的偶尔会赏给下人们吃的喝的,有时候甚至把自己吃了一半的东西赏下去。
有的奴才把这当做体面,但是田七真的很不适应这种体面。
她爱干净,别人碰过嘴的东西她就不想碰。
皇上又怎样,皇上也长着一张人嘴,他喝过的茶让她喝,她就有那么点嫌弃。
然而嫌弃这种话是不敢说的,甚至连表情也不能透露,还必须要装出一副感恩戴德样子。
田七感动地走过去,捧着那碗茶,下了半天决心,终于还是不想喝。
她于是谄笑道,皇上,您赏给奴才这么好的茶,奴才舍不得糟蹋,我想把它端回去供起来,一天烧一炷香,以此感念皇恩浩荡。
她装得好,一般人看不出来,但纪衡不是一般人,她面上那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又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纪衡就有点生气,觉得这太监真是不识抬举,竟然敢嫌弃他。
转念又一想,你越是不想喝,我越要让你喝下去。
于是纪衡说道,这有什么。
这碗茶你先喝了,想烧香的话,朕再赏你便是。
说着,果然又叫人上了一碗。
在纪衡的密切注视下,田七无法推脱,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怎样?纪衡故意问道。
真真好茶,奴才今儿有福了。
田七苦着脸答。
纪衡看到他不开心,他就很开心,于是笑眯眯道,既然如此,那就都喝完吧。
田七只好捧着茶碗仰起脖子,一口闷。
纪衡的视线正好停在她的脖子上。
修长的颈项,皮肤细白柔腻,如玉质生香,此刻随着茶水入口,她的喉咙处微微滑动,像是优雅的天鹅引颈而歌。
咳咳,纪衡有点不自在,行了行了,哪有你这样喝茶的,牛嚼牡丹。
田七已经把茶喝光了,她放下空碗,嫣红的唇上沾着茶水,一片光润。
纪衡移开眼睛,也端起另一碗茶来喝,边喝边岔开话头问道,你是怎么入宫当了太监的?回皇上,我从小就想当个太监。
噗——纪衡一个没忍住,一不小心喷了茶。
茶水全淋在案前的折子上,他黑着脸看着那堆湿湿嗒嗒的折子,胡说八道可是欺君之罪。
田七取了帕子来给纪衡擦着前襟,一边答道,奴才不敢胡言。
哪有从小就想当太监的?皇上有所不知,奴才小时候生得弱,我娘说我就算能活下来也长不大,就算长得大也不能活下来……这话怎么听着有点神经错乱呢。
……我娘的意思,我们家里穷,没钱养闲人,我长大之后如果不能自力更生,也只有饿死的份儿。
所以我打从懂事起就开始算计自己以后做什么营生。
我身子骨不如一般男人,想来想去当太监倒是一条出路,反正也没姑娘愿意嫁我。
田七挺佩服自己这一点的,胡编乱造张口就来,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纪衡听得将信将疑,你怎么不去读书考官?皇上说笑了,奴才连饭都吃不起,又哪里有闲钱读书呢,她把帕子一收,皇上您的衣服被茶水污了,奴才这就唤人来给您更衣。
说着,转身出去叫人了。
纪衡坐在椅子上,有些怔愣。
他为田七的悲惨经历而感到惋惜和同情。
这孩子其实有点灵气,倘若读书,应该能混个不错的出路。
这边田七早把此事抛之脑后,下了值,她乐颠颠地跑去慈宁宫搞创收了。
☆、打架事件御前的太监基本是两班倒,早班和晚班轮着值,另有值夜的太监,是皇上的心腹,比较固定,不和早晚班的太监们轮。
田七值的是早班,寅时上值,午时下值。
吃过午饭,歇了一会儿,算计着太后娘娘午睡也该醒了,田七去了慈宁宫,找常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聊了会儿天。
宫女自然明白她的来意,找时机给太后回禀了,太后一听,命人传来田七,看到这个奴才长得好嘴又甜,专拣她老人家爱听的说,于是太后很高兴,命人赏了田七。
田七从慈宁宫出来,笑得呲牙咧嘴。
她摊开手掌,掌心中卧着四颗金锞子,金灿灿黄澄澄,形状像是小小的花生,上头铸着吉祥如意的字样。
掂一掂,起码有三四两,她小心把金锞子装进荷包,一抬头,看到几个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个小孩儿向这边走来。
小孩儿三四岁,穿一身朱红色衣服,衣上绣着流云百福图案;小脸又白又嫩,五官还未长开,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水亮有神。
小孩儿由人领着,快走近时,田七连忙跪在道路旁边,参见殿下。
这小孩儿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也是他唯一的孩子,大名叫纪秉德,小名叫如意。
小如意的亲娘是已故的孝昭皇后,她在纪衡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嫁给了他,生下皇长子没多久之后就故去。
现在小如意养在太后膝下,今儿不知道是从哪儿玩回来,正好被田七遇到。
田七跪在路旁,等着如意经过。
谁知这小殿下走至田七身边时,突然停下来,转了个身子,走到她面前。
田七两眼盯着地面,只见朱红色的衣袍曳地,接着面前响起了脆生生的童音,娘——……奶娘连忙拉着如意哄走了。
后来有人给田七解释过,说那阵子殿下新学了这个词,逮着女人就叫娘。
由于他娘去得早,皇上和太后都不忍心苛责他。
且说眼前,田七被吓出一身冷汗,目送着殿下远去,心想不愧是皇上的亲儿子,果然性情古怪。
不过小孩儿长得倒是挺可爱,小胖脸儿让人很想捏一捏。
她出了宫回到十三所,看到师父丁志正在她房间门口张望。
田七叫了一声师父,丁志回头看到她,一呲牙,把她扯过来拍了拍脑门,听说你现在伺候皇上去了?田七点了点头,开门把他请了进去。
丁志便有些不高兴,你寻着这么好的差使怎么也不告诉我。
田七低头没答话。
自从腰带事件,她对这个师父就存了那么一点芥蒂,不敢接近他,也不敢直接问他。
丁志有些奇怪,我说你怎么了,翅膀硬了就不用把我这师父放在眼里了?想了想,田七决定诈他一诈,于是说道,其实,是皇上不让我跟您说的。
为什么呀?丁志眼里透着古怪。
田七一摊手,你做的事情皇上都知道了,他要收拾你,但想出其不意。
我是您徒弟,所以他特意叮嘱我,不让我和您透露。
丁志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皇上他……都知道了?田七重重点了点头,一边拿眼打量着他。
丁志突然有些坐不住,他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走着,脚步越来越快,一边走一边说道,怎么办,怎么办,这下完了……田七心口有些发凉,师父,那个人……真的是你吗?是我,确实是我,丁志看向她,复又凑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皇上是怎么发现的?田七觉得他这是明知故问,于是指了指自己的腰带。
丁志一拍拳头,懊悔道,唉,我就知道。
我跟你说,我当初就不该送给绣仪那条腰带。
你说我送什么不好,送首饰,送古玩,哪怕送两个金元宝,也比送腰带强。
不是,您等会儿,这跟绣仪有什么关系?田七有些摸不着头脑。
绣仪是御前女官,师父送她腰带干嘛?丁志一愣,不是绣仪?难道我跟绣春的事情也被皇上发现了?……田七终于明白丁志在说什么了。
绣仪和绣春都是干清宫的宫女,看样子师父和这俩人都有勾搭。
她扶额叹气,师父,我说的不是这个。
除了绣仪和绣春,你就没送过别人腰带?还有慈宁宫的……田七终于忍不住了,打断他,我呢!你就没送过我特殊的腰带吗?丁志用一种非常恐惧的、完全是看变态的眼神看着田七。
田七无力叹气,师父……丁志突然说道,田七,原来你暗恋我。
……你不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偏喜欢太监这也就罢了,可是我是你师父。
丁志一本正经。
太监或多或少都有点变态心理,但是自己这徒弟变态得很是别出心裁。
田七也看出来了,师父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勾搭宫女之上,他大概也不会志存高远到搅合进宫闱厮杀里去。
于是田七放下心来,把事情简略地跟丁志说了。
丁志听罢,吓得头发几乎立起来,暗暗为田七感到后怕。
但他是个没主意的,田七也不指望他给出什么好建议,眼下把话说开了,去掉嫌隙,也就达成她的目标了。
反正谋害皇嗣这种事情,无论是她还是丁志,都没能力追查。
把师父送走之后,田七又掏出她的金锞子来把玩,玩儿了一会儿,便拿着金锞子去找王猛炫耀。
田七站在王猛卧室门口扣了几下木板门,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太监给她开了门,她客客气气地说道,麻烦您,我找王猛。
那人答道,我就是王猛。
田七:……她捧着王猛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从这种孙悟空到猪八戒一般的进化中找寻到几丝属于王猛的气息,于是她有些意外,你怎么弄成这副样了?王猛听到田七问,立刻委屈得眼泪直打转,把缘由跟田七说了。
原来之前田七给他的那一百两银票,他还没用就被偷了,后来问同屋的人,说御马监的孙大力来串过门。
王猛留了个心眼,先去兑银子的票号,给小伙计塞了点钱,打听了一下,果然得知孙大力来这里兑过一百两银子。
王猛去找孙大力质问,结果孙大力倒打一耙,反说是王猛偷了他的钱,还把他打了一顿。
钱自然也没追回来。
然后他就成这样子了。
田七听了,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怎么就那么窝囊呢!她说着,也想照着王猛的脸打几下,可是举着手瞄了半天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只得垂手作罢。
王猛耷拉着脑袋,对不起……对不起有个屁用!田七愤愤瞪他。
她一点也不心疼人,纯粹是心疼钱。
一百两银子,攒了好久呢,连个响儿都没听到就没了,还是被抢走了,怎么想怎么窝火。
御马监的孙大力她认识,这人好吃酒好赌钱,名声很不好,但是他师父是淑妃跟前的红人,所以孙大力也就跟着有些嚣张,喜欢欺负人。
这孙大力本名也不叫孙大力,只因他力气很大,所以被人取了这么个诨号。
总结:这是一只有靠山的、武力值很高的坏蛋。
田七摸着下巴,看看王猛,再看看自己,终于悲伤地发现,他们俩绑在一起也不够孙大力练手的。
所以说王猛敢找孙大力当面理论,也算是有胆色了。
不过他这个方式有问题,田七摇头,明知道对方嚣张又厉害,还硬往上撞,不是找死是什么。
在紫禁城里头混,田七其实是个特别能屈能伸的,但那也要看对象,没必要缩脖子的时候就完全不用白吃亏。
最重要的,这是关乎一百两银子的大事。
孙大力又不是什么腰杆子多硬的家伙,淑妃了不起啊,她田大爷还是伺候皇上的呢!田七一边自己给自己鼓舞士气,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转悠,憋坏水儿。
对付无耻的人,你得比他更无耻才行。
王猛适时地问了一句,那现在怎么办?田七顿住脚,先把钱要回来再说。
王猛无法深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是看到田七表情阴森,他也就不敢再问。
俩人吃过晚饭,去了孙大力的住处,这小子果然又在聚众赌博。
孙大力看到王猛进来,以为这小弱鸡又来找茬,不过反正他不怕,大不了再打一顿就是。
田七怕孙大力看出她和王猛的交情,所以故意晚了一步进来。
进来一看到牌桌摆上,笑嘻嘻地挤上来要玩儿会儿,怕别人不带她,她把今儿才得的那四个金锞子拍在桌上。
孙大力果然两眼发光,让人给田七腾了个地方。
田七其实不太喜欢赌钱,她总觉得赌钱容易散财,甭管是输是赢。
输了吧,想扳回来,于是折进去更多;赢了吧,钱来得太容易,花起来就不心疼。
而且她也没有逢赌必赢的本事。
赌钱一看心眼儿,二看运气。
心眼儿她不缺,可是运气这东西没准儿,逢上倒霉的时候,越算计输得越多。
这会儿坐在赌桌上,她的主要目的也不是赢钱。
几人正在玩儿的是四人一桌的推牌九。
孙大力之前连赢了几圈,桌上玩儿家已经换了两拨,一个个两眼发红地盯着赌桌,恨不得立时翻盘。
但是孙大力越玩儿越手顺,没一会儿,弄了个天牌。
天牌是牌九里第二大的牌,仅次于至尊宝,由两张十二点组成。
孙大力翻开牌,笑眯眯地拱手,各位兄弟,又对不住了。
说着便伸手要钱。
你等一下。
田七制止了他,这一句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向她。
怎么了?孙大力问道。
我刚才就觉得你不对劲,别是抽老千吧?孙大力恼怒地重重一拍桌子,玩儿不起就别玩儿!输几个钱就唧唧歪歪,敢说老子抽老千?大家伙儿的眼睛可都亮着呢,你们说,我到底有没有抽老千?!他说着,向四周望了一圈,等着别人给他说句公道话。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相反,大家都怀疑地看着他。
抓到好牌的人容易遭到羡慕嫉妒恨,人们感情上也有点倾向孙大力是用了不正当的方法。
孙大力更加愤怒,抓过田七就想轮拳头。
田七故意往牌堆里一推,几张未发的牌被翻过来,其中一张落在桌面上,颠了几颠,牌面上六红六白,正是个十二点。
十二点的牌一共就两张,孙大力的天牌占了两张,那么现在怎么又冒出个十二点?这不是抽老千是什么?由于之前那层嫌疑的铺垫,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确实是孙大力抽老千。
赌徒们都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这会儿发现自己刚才输钱完全是对方使诈,于是群情激愤,蜂拥而上把孙大力按在地上猛揍。
田七早给王猛使了眼色,俩人把桌子上孙大力的钱一通扒拉,又按着孙大力翻了个遍,揣着一堆银钱跑了。
这边孙大力也已醒过味来。
而且他果真不愧大力之名,在被几个人围殴的情况下还能突出重围,追着田七出来。
田七我操/你大爷!孙大力边追边怒吼。
后头有看热闹的人扬声喊道,你拿什么操啊?你他妈给我站住!孙大力又吼。
田七心想,我他妈就不站住。
她和王猛暂时也不敢回自己房间,干脆跑出了十三所。
十三所和紫禁城就隔着一条路。
孙大力追到门口,眼看着他们俩跑到路上,他想也不想地抄起手旁一个木凳扔过去。
木凳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直奔田七的脑袋。
田七回头一看,故意放慢脚步,等着木凳超越过去。
于是那木凳越过田七,打着圈向街角一个白衣少年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竟然有四千多字,简直的,不~敢~相~信~那个,大家别着急,我也想快点写到奸情,不过感情这个东西得慢慢铺垫。
人们都说看美剧十次滚床单不如看韩剧一个吻有冲击力,原因正在于此呀。
话说,七哥好多年不看韩剧,最近突然被《来自星星的你》迷住了,推荐大家去看,全智贤演技很赞~☆、后续事件纪征是纪衡的弟弟,今年十六岁,已被封了宁王,今年过了年便立府,搬出了皇宫。
先帝爷只有这两个儿子,纪征是少子,又是宠妃所生,因此先帝难免多疼爱他一些,要不然也就不会出现当年的废储危机了。
可是爱之适以害之,先帝对这个小儿子的宠爱渐渐就成了兄弟二人之间的隔阂。
俩人完全做到兄友弟恭那是办不到了,纪衡登基之后没有为难这个弟弟,已经是非常的胸襟开阔了。
毕竟,这是一个曾经差一点抢走他皇位的人。
其实纪征觉得自己挺无辜。
当年储君风波闹得正凶的时候,他才多大?整天想的是书读不好父皇会不会责骂今儿得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要偷偷玩儿不要被发现这类独属于童年的困扰,对于抢皇位一事根本没有具体的概念,也就谈不上兴趣与欲望。
但是他那个贵妃娘亲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且又有点被害妄想症,总觉得自己儿子如果不当皇帝那么太子以后登基必不会给他们娘儿俩活路,于是积极地投身于争储的斗争中。
就这样,昏君、宠妃、奸宦共同形成了一个废储小团伙,其中昏君左右摇摆,意志不够坚定。
当然了,这小团伙最后没有成功。
正统就是正统,不是那么好撼动的。
有的时候关于立储的问题,朝臣比皇帝还有决定权,在满朝文武的护航之下,太子之位虽经历了几次危机,但最终还是保住了。
基于自己过去的不良行径,在纪衡登基之后,贵妃娘娘天天担惊受怕,怕自己和儿子受到政治迫害。
加上心有不甘气难平,她渐渐地形成了心病,一年光景就下去陪先帝了。
纪征十岁出头,皇家的小孩儿都早熟,这时候也终于通晓了一些厉害。
他知道自己越是不上进越是安全,于是傻吃憨玩起来,太后和纪衡也就对他放了心,不再难为他。
纪征觉得他们真是想太多了,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庶子,脑子里要灌进多少水,才敢大胆地去造反抢皇位?他好好地当他的皇亲国戚,不缺吃不缺喝,想玩儿什么玩儿什么,比皇帝逍遥多了。
于是,享乐主义就成为纪征基本的人生观。
纪征此人长相随了他的母亲,典型的小白脸。
唇红齿白,五官精致;脸型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轮廓渐渐分明,但还保留着少年的圆润与青涩。
他没事儿出门逛大街,所过之处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都要往他的方向飘,纪征习惯了被围观,也就不以为意。
今天,他又被围观了,不同的是,这次围观他的不是女人,而是一群太监。
是这样的,他在紫禁城北门外的街上漫步,走着走着,余光内一个小黑点由远及近。
他一扭头,发现一个不明飞行物翻滚着砸向他,纪征本能地要躲开。
本来他也能躲开。
然而突然一个人影冲过来,大喊一声王爷小心!纪征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那身影已经飞扑向他,由于冲力太大,他后退两步终于没接住,和那人一起倒在地上。
纪征今儿出门没带护卫,只有几个家丁跟着。
家丁们的反应普遍慢半拍,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王爷被一个飞奔过来的小太监扑倒在地。
此时,那不明物体正好也落下来了,将将要砸到两人的头。
纪征抽出一只手把那东西一拨,拨向一旁。
凳子打了个转落在地上,但是离开时,凳子腿还是扫到了田七的额角。
纪征搂着田七的腰,他只觉怀中的身体格外柔软,腰肢格外纤细。
对方大概由于剧烈的跑动,此时粗喘着,胸口一起一伏,火热的呼吸喷到他脸上。
他的耳朵便有些发红。
小王爷生平第一次被压,就这么献给了一个太监。
纪征有些不自在,微微别开脸。
然而视线内一抹红色突然垂落,由清晰变得模糊。
紧接着,他左眼由于异物入侵而酸涩难忍,眨一眨眼,一片血色模糊。
田七捂着额角,向呆愣的家丁们说道,快来人,王爷的眼睛里滴进血了。
王爷、眼、血,这几个词凑在一起简直太令人发指了,那些人连忙把两人拉起来,几个家丁围着纪征又是擦拭又是吹眼睛,终于给弄干净了。
这时,孙大力追了上来,还有几个看热闹的太监也跟上来围着,看到纪征,纷纷跪下磕头行礼。
纪征揉了揉发红的左眼,起来吧。
太监们纷纷起身。
田七站在纪征身旁,指着孙大力说道,你好大胆子,乱扔东西,刚刚把王爷都伤着了!孙大力吓得又跪下来,王王王王爷饶命!纪征似笑非笑地看了田七一眼,心想伤着我的明明是你。
不过……反正这太监刚才救他也是好意。
纪征没有理会孙大力,而是对田七说道,你伤口在流血。
田七捂着伤口答道,谢王爷关心,奴才没事。
王猛连忙掏出手帕给田七擦伤口,擦了几下,干脆直接用手帕堵着止血。
纪征看着那白手帕上刺目的鲜红,皱眉道,还是找个太医看看吧。
田七一听太医就头疼,王爷的好意奴才铭感五内,可若是惊动了太医,上面问责下来,奴才就不好解释了。
纪征想想也对,打架斗殴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他从荷包里摸出块金子,递给田七,这样,你找个好大夫看一看吧。
你今儿救了我,这算是答谢。
奴才怎敢当得起王爷的谢,您就当是赏我的吧。
田七一边说着,一边把金子接过来揣进怀中。
纪征因怕耽误他看伤,也就不多说,只临走的时候看了地上的孙大力一眼,说道,再敢生事,本王就回了皇兄,把你们全换了,打发去山西挖煤。
孙大力连忙脸上堆笑,奴才不敢,不敢。
回到十三所,王猛给田七仔细包扎了伤口。
正好他之前从安乐堂拿了金疮药,这会儿又有用武之地了。
做完这些,田七和王猛凑在一处数刚才从孙大力那里抢回来的钱,一共一百四十多两,除去被偷走的那一百两,还赚了四十多两。
田七捏着钱感叹,真是好买卖。
孙大力被小王爷一吓唬,想必不敢再来找他们麻烦了。
王猛把这些钱都推向田七。
田七又给推了回来,你拿着吧,再丢我可就不管了。
你以后出息着点,别总等着别人救你。
在皇宫里头混,没些手段立足,擎等着别人踩在你头上吧。
你就算不能动手,不是还有脑子吗?王猛嗫嚅了一会儿,我笨。
这倒是,田七点点头,你不是会医术吗?会做毒药不?做点毒药傍身也行啊。
王猛点了点头。
田七叮嘱道,做好了一样给我留一份儿。
***第二天上值,田七又杵在了养心殿。
纪衡看到田七帽檐底下一层白圈,很是好奇。
他走过去把她的帽子一摘,只见她额上缠了一层白纱布。
你这是给谁戴孝呢?纪衡问道,一边又把帽子给她扣回去。
田七把帽子扶正,答道,回皇上,奴才昨儿脑袋磕在门框上,受了点伤。
纪衡打量着田七的身高,说道,真有意思,你长这么矮,得多低的门框才能磕到你头上?田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皇上今儿很闲啊,怎么有空跟我逗贫了呢。
见田七不答,纪衡又道,别走的是狗洞吧?田七面部抽搐,皇上您多虑了。
田七,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咬咬牙,田七只好实话实说,当然,要用一点春秋笔法,隐去某些细节,只说自己看到有人抽老千,她多嘴说了一句,便被那人追着打,才弄成这样的。
纪衡从她刻意美化之后的表述中精确地总结了她干的好事儿,赌钱,打架,他眯了眯眼,不悦,你整天都在干些什么!田七赶忙答道,皇上,我整天做的主要就是尽心伺候您。
其他只是打发时间。
纪衡屈指敲了敲她的脑门,油嘴滑舌。
田七吐了吐舌头。
这种表情在御前可以划归到失仪的范畴,不过纪衡觉得挺有趣,因此也没说什么。
他想了一下,又问道,把你打了的那个太监是谁?回皇上,是御马监的孙大力。
纪衡于是想料理一下这个孙大力。
打狗也要看主人,御前的人是谁都能打的吗?不过这个罪名不太好找,说赌博吧,他又没在皇宫赌;说打架吧,要罚就得罚双方;说是抽老千吧,也太扯了点……纪衡一抬眼,看到田七一点不知悔改的德性。
他摇了摇头,算了,以后再说吧,这次让这小变态吃点亏也好。
不过,挺好的一副皮相,留了疤就不好了。
纪衡便说道,自己去御药房领点玉雪生肌膏。
下次再敢打架,朕决不轻饶。
奴才谢主隆恩。
下了值,田七顾不得吃饭,先去了御药房。
只说受了伤皇上让来领药,也不说领什么,当值的太监听说了,包了好几种药给她,都是上好的东西,其中也包括玉雪生肌膏。
再次坑蒙拐骗成功,田七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这头纪衡终于还是找来了盛安怀了解情况。
盛安怀早就把昨天发生的事情打听清楚,眼下如实禀报。
当然了,他已经把田七划拉到自己的阵营里,因此说话也偏着田七。
奴才们业余时间赌钱消遣,这一点可以理解;田七看到王爷遇险,奋不顾身地上前营救,这一点要重点强调。
谁知,皇帝陛下听罢他的描述,冷哼道,什么英勇护主,谁是他的主子?盛安怀心说坏了菜了,他忽略了要命的一点:皇上和王爷之间有点不愉快的过去。
如果王爷同皇上身边的宦官有来往,总归不是好事。
至于主子这个问题,田七的主子当然只能是皇上了,说王爷是他的主子,岂不是说王爷有觊觎之心……万事怕脑补,盛安想得有点多,便有些心惊胆战,连忙说道,皇上说的是,田七大概也没想太多,只觉着不能累及无辜。
纪衡心想,那小变态八成是觉着阿征长得好看才去救他。
想到这里,他又是冷哼。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单从名字上来看,盛安怀好像比纪衡更像主角?T^T我为什么要给一个太监起这么文艺的名字,盛公公你名字这么文艺你家里人知道吗……☆、品位是大问题田七发现,孙大力虽然没来找她麻烦,但她到底还是把淑妃娘娘的人得罪了。
淑妃娘娘是四妃之一,性格向来有些跋扈,且又护短。
孙大力的师父在淑妃娘娘面前颠倒黑白地那么一诉苦,田七可就在这位娘娘那里挂上号了。
她现在是御前太监,除了皇上,暂时不会有别人找她麻烦,可是她一旦离了干清宫,淑妃娘娘想弄死她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所以,一定要抱紧皇上的大腿,生要做干清宫的人,死要做干清宫的死人。
田七暗暗握拳。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介绍一下后宫里的势力划分。
妃子里目前品级最高的是德、淑、顺、康四妃。
不止中宫空悬,连贵妃和皇贵妃这俩位置都是空的。
不过皇贵妃一位虚设是常态,多数时候妃子做到皇贵妃,都是贵妃死了之后追封的。
至于贵妃一位,如无特殊情况,一般要膝下有子女才能有资格册封。
眼下后宫四妃都没孩子,因此大家都只能蹲在妃子的位子上。
也就是说,如果谁能生下龙种,就有机会晋封贵妃,甚至问鼎后位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皇后,后宫诸事暂时由太后带领着德妃和顺妃来料理。
太后很会做人,觉着自己年纪大了,也不好过多地插手儿女们的事情,因此除了个别大事要她拿主意,剩下的日常事务她只全权交给德顺二妃。
德妃前面提到过,人品贤良,名声甚好;顺妃是个实干派,说话办事既干练又谨慎,很得皇上赏识。
淑妃是四妃里最年轻漂亮的,侍寝的次数最多,因此怀上龙种的可能性也最大。
这是她的筹码。
至于康妃,虽然看起来最没存在感,但很有后台——她是太后娘娘的亲外甥女。
她娘是太后娘娘一母同胞的妹妹,姐妹二人感情极好。
总之,四妃各自有所凭仗,可以说是势均力敌,暂时看不出什么端倪。
田七觉得,皇上也是个奇葩。
皇后娘娘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他迟迟不立新后,很多文武大臣对此发表看法,他都不为所动。
其实这些都不关田七的事。
反正不管妃子们如何厉害,皇上永远是最大的,她只要伺候好了皇上,闲暇时候传个话赚点钱,小日子风生水起地过起来,就好。
今天皇上很高兴。
因为苏门答腊的国王进献上来一头巨大的神龟。
他们当地人管这种龟叫泽龟,因生活在沼泽湖泊里而得此名。
苏门答腊是个穷国,靠着打渔过日子,主要赚外快的途径是对海上经过的商船征收点过路费。
大齐是天朝上国,苏门答腊年年都要来朝贡,奇珍异宝什么的他们拿不出来,皇帝也不缺,于是他们每年主要就是送一些土特产,比如观赏的花鸟鱼虫,或是宝石香料啊什么的。
这头乌龟是在冬眠的时候被发现的,因为太大,惊动了国王。
苏门答腊国王一见这大块头,心想今年的朝贡可算有着落了。
他知道中原人把乌龟当吉祥物,于是乐得投其所好,直接把睡着的大乌龟装上船,运到了大齐。
他自己也跟船来了,号称是来护送神龟,其实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虽然月份上看是从冬天到春天,但是由于他们的船一路向北,所以气候并没有暖和多少,大乌龟冬眠依旧,就这么从苏门答腊睡到了大齐。
睁眼时,它发现自己的老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凉丝丝的湖水,岸边的垂杨柳,湖面上的荷花,湖心里的亭子。
这些看起来都好可怕的样子。
而且,还遭到了严重围观。
皇帝陛下领着老妈老婆和儿子,站在太液池边欣赏这头神龟。
田七站在纪衡身后,离得比较近,所以也有幸看到这大乌龟。
泽龟本来就比一般乌龟个头大,这一头更加地大,甚至连经常捕龟训龟的人都没见过这么大的。
它的龟壳径长至少半丈,表面光滑黑亮,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头颈粗大,向上弯着,瞪着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岸边人。
田七啧啧称奇。
这时候,几个小太监抬了好几筐鱼过来,要给神龟投喂。
纪衡一回头,看到田七踮着脚伸长脖子,瞪直了一双眼睛看那大乌龟,两眼放光。
他弯了弯嘴角,对田七说道,你,去喂一喂这神物。
田七得了这个光荣的使命,赶紧出列,走到鱼筐前,捞起一条大鱼,在手中掂了掂,然后往乌j□j上一抛。
所有人的视线都追着这条鱼移动。
大鱼滑着曲线落下去,咚地一下砸到乌龟的大脑袋上。
满脸期待的围观群众:……乌龟反应慢,指望它主动接住是不可能的,所以结结实实地挨这么一下,完全可以理解。
虽然能理解,可是依然觉得有点凌乱……好在乌龟虽然反应慢,但身体皮实,挨一下砸一点压力也没有。
它低头探进水里,把落在水中的大鱼叼出来,吃了。
因为个头太大,这种分量的鱼在它那里完全不算个事儿。
而且它又从冬眠中刚刚醒来,正是饿肚子的时候。
所以它吃得很快,三两口把鱼吞了,又恢复了刚才那个仰头静望的造型。
田七又捞出来一条,这回故意控制着方向,没有往大乌龟脑袋上砸。
鱼落在乌龟脖子旁边,乌龟这回反应更快了一些,不等那鱼沉下去,就叼起来吃了。
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田七就以这种方式在后宫的主子面前混了个脸熟。
如意小朋友觉得十分有趣,于是蹦蹦哒哒地走到田七身边,一下抱住了她的小腿,我也想玩儿。
小孩儿有小孩儿的聪明,这话虽然是对田七说的,但他却是在偷偷看纪衡。
他知道谁有决定权。
纪衡没有反对。
田七于是从鱼筐中挑了一条小鱼给如意。
如意两手捧着小鱼,被田七虚虚地搂着——她怕他连人带鱼一块进了水。
如意把小鱼向水中一抛,因为力道太小,落得有点远。
乌龟嫌弃地看了看,等了一会儿没见有大鱼扔到眼前,它于是慢吞吞地爬过去把小鱼也叼出来吃了。
众人一致鼓掌表示捧场。
田七和如意就这么一条又一条地喂了起来。
纪衡也真是闲的蛋疼,就这么领着一大帮人看了好一会儿神龟进食,直到神龟吃饱,甩都不甩他们一眼,掉头游走了。
闲的蛋疼的人大有人在,好多人竟然看得意犹未尽。
有人打了水来给如意洗手,如意抓着田七的手一块洗了。
洗过之后,他捉着田七的衣服不放他走,你陪我玩儿。
这是殿下亲自下令,田七不敢应,也不敢拒绝,犹豫着不说话。
如意便摇着她的手叫道,娘——田七赶忙跪下,吓得脸色都有点变。
小孩乱叫娘这没什么,可这位是皇子,亲爹还在眼前呢。
纪衡知道自己儿子最近总是见到漂亮女人就喊娘,田七又长得雌雄不辨,因此他也不去在意,只说道,田七,你带他去玩儿吧。
儿子从小没亲娘,纪衡总觉得亏欠了他,所以只要不是什么超越底线的问题,他愿意满足他。
反正孩子还小,等长大点再严格管教。
于是如意就这么把田七拐着走了。
俩人手牵着手在太液池边转悠,田七问道,殿下,您想玩儿什么?如意不知道想玩儿什么。
纪衡让众人都散了,他自己却没有离开,而是去了湖心亭闲坐,一边喝茶赏景,一边时不时地望一眼岸边的那一大一小。
这边田七见如意也没主意,于是自作主张地揪了柳叶来吹着玩儿。
这项技能她掌握得不好,仅仅能够吹响。
当然,这一点足够在如意面前炫耀,因为如意连吹都吹不响。
于是如意便捏着柳树叶跟田七学吹响。
一时之间,刺耳的噗噗声在湖边回响着。
这尖锐的声音很霸道,从岸边传到湖心亭时,依然保留了足够的杀伤力。
纪衡听得直蹙眉,他很想把耳朵堵上。
把柳树叶吹得像放屁,这也是一项绝活了吧。
这个田七,除了长得美好了一点,他就干不出一件美好的事儿。
听这种声音实在太影响心情,最重要的,纪衡怕如意的品位被带歪了。
于是他吩咐了一声,让他们别吹了!太监下去传了个话,他们果然息声了。
不让吹曲儿,田七只好折了柳枝来编东西玩儿。
编个小兔子,编个小耗子,再编个小花篮,把兔子和耗子装进去。
如意抱着小花篮傻乐,娘,你真厉害。
田七也懒得纠正他了,反正纠正也白搭。
她扯着柳条又编了两顶帽子,圆圆的,戴在头上,像是两口锅扣在脑袋瓜上。
纪衡也坐够了,从湖心亭走出来,离得挺远看到如意怀里抱个东西蹦蹦跳跳地向他走来。
走近一看,纪衡脸黑了。
一大一小俩人头上均扣着柳枝编的帽子。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帽子的颜色。
摘下来。
两人十分听话。
看看时间,将近午时,皇上和殿下快要用膳了,田七也该下值了。
在得到明天还陪你玩的承诺之后,如意放走了田七。
纪衡看着这俩人的依依惜别,俨然他们才是亲父子。
他冷哼,总觉得儿子会被那小变态带坏。
好吧,他最后还是赏了田七。
哄孩子其实是挺不容易的一件事。
看着田七眉开眼笑地领了赏,纪衡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下了值,田七摸着荷包里的银子,心想她这大概是转运了。
她衡量运气好坏的标准就是能得多少钱。
这几天赚了不少,说明她运气要好起来了。
然后她就被人当头抡了一棒——这不是比喻,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田七早上上值是在寅时,这时候天还完全黑着。
她从十三所到干清宫,要走玄武门,穿过御花园。
在御花园某假山旁边,她突然感觉耳后一阵风掠过,反应不及,便后脑剧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大难不死纪衡从早上起床一直到下了早朝,都没看到田七。
这不正常。
据他所知,田七虽然滑头了些,但并不懒惰,不至于跑到哪里躲懒。
再说了,当着御前的差,他也得有胆子躲啊。
于是他以为盛安怀给田七安排了别的事儿。
在养心殿批了会儿折子,他问盛安怀,你让田七干什么去了?盛安怀也正犯愁呢,回皇上,田七今儿根本没上值。
奴才让人去十三所问了,一个屋的人说他早上是准点儿出的门。
这就怪了,准点儿出的门,怎么没来上值?不会是被什么人劫去了吧?可是谁会无聊到去劫一个小太监?难道被人寻仇了?想到这里,纪衡一眯眼睛,他最近都得罪了什么人?回皇上,田七为人圆滑,基本不与人交恶。
他最近只与一个人发生过争执,就是御马监那个孙大力,您还亲自垂问过此事。
去把孙大力找来。
是。
盛安怀领旨去了,他前脚出去,皇子殿下后脚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安好。
如意操着稚嫩的童音给纪衡请安。
我儿免礼。
纪衡见儿子小大人儿似的,不觉好笑。
如意被他抱在腿上逗了一会儿,然后四下里张望,问道,娘呢?纪衡知道如意问的是谁,他抚了抚额,有些无奈,他不是你娘。
你记住,他是田七。
哦。
如意点头表示记住了。
纪衡以为如意见人就叫娘是因为缺娘爱,许多人也这么以为。
后来纪衡才弄明白,如意理解的娘是对一个类别的总称,比如看到猫,我们称呼猫,看到鸟,我们称呼鸟,看到女人,如意就称呼为娘。
对于这个儿子,纪衡偶尔会感到略有些头疼。
如意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他不爱说话,且并非像一般内向的小孩那种的不爱说话——如意性格很活泼。
如意的不爱说话表现为惜字如金,具体点说就是,懒得说话。
比如一句话能用四个字说清楚,他一定不会说五个字。
他也不会刻意憋着,有什么想法从来都是想说就说,当然了,说出来的话言简意赅。
一开始见这个儿子说话慢吞吞的,又少,纪衡还以为是因为小孩儿脑子笨,结果事实证明,这小东西一点也不笨,相反还很聪明。
纪衡教他几句三字经,他背得比同龄的小孩儿快多了。
这会儿如意听到父皇如此说,立刻就改了口,问道,田七呢?纪衡有些好奇,你为什么喜欢田七?如意答道,他香。
纪衡一乐,你喜欢他自然觉得他香,还能有人是臭的?如意认真说道,好多娘都是臭的。
你一口气说了七个字,难得难得,纪衡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她们怎么会是臭的呢?如意蹙着小眉毛,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闻起来臭臭的。
六个字,甚好甚好。
纪衡的注意力已经完全偏了。
他没把小孩儿的话当回事。
如意为什么觉得那么多娘都是臭的,这一点是后来田七弄明白的。
有的小孩儿天生的不喜欢胭脂水粉的气味,如意生下来就从许多女人的身上闻到过,或浓或淡,当然了,全部都不喜欢。
但是他并不知道这种气味的来源,只以为是那些女人自带的,所以才有此一说。
田七不施粉黛,所以如意说她香。
如意终于还是没有问出田七去哪里了。
于是他失望地走了。
盛安怀进来,向纪衡回禀道,皇上,孙大力自杀了。
灭口,纪衡直接给定了性,田七怕是凶多吉少了。
传令下去,全皇宫搜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盛安怀领旨下去之后,纪衡独自坐在案前,也无心再批折子。
田七的一颦一笑浮现在他脑海里,他放下笔,叹了口气。
真是可惜了。
佛法说,万事都要讲一个缘,其实主仆上也是如此。
奴才那么多,真正合心合意对胃口的,却难找。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如今又被人害了。
可怜那小变态了,无论如何,他得给他报一报仇,让他能死得瞑目。
孙大力杀田七的动机不足。
因为赌钱打架而进行报复,可以理解,但不至于到杀人的地步。
更何况是御前的人。
杀人之后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就先畏罪自杀。
倘若他胆子真的这么小,当初也就没有勇气杀人了。
这前后矛盾。
所以,此事必有大隐情。
纪衡觉得室内有点闷,闷得他呼吸略有些不舒服。
于是他起身,走出养心殿,看到院中的树下,盛安怀在和一个太监咬耳朵。
那太监神色焦急,盛安怀听得面容肃穆。
纪衡便问道,说什么呢?盛安怀走过来,皇上,田七好像有信儿了。
哦,他在哪里?是生是死?这个……奴才也说不准。
奴才斗胆请您移驾,亲自去看一看吧。
纪衡听盛安怀如此说,便由他领着去了太液池。
太液池边上已经围了不少人。
纪衡走过去,一眼就看到远处湖中浮着的田七。
他没来由的心头一紧,怎么还不把他捞上来?都杵在这里干什么!盛安怀连忙说道,皇上请息怒,他们……不敢。
有何不敢?皇上请仔细看,田七他正……他正被神龟驮着呢。
纪衡再定睛细看,只见田七确实高出水面一些,身下小山似的龟壳因半隐在水中,所以他第一眼并未看清楚。
这乌龟因其巨大的体型而显得颇神异,以至于太监们不敢靠近它。
纪衡被这帮蠢货气得头疼,乌龟就是乌龟,再大它也是乌龟,有什么好怕的!于是他指挥人划了船过去,把田七运上岸来。
田七身上透湿,手和脚都被麻绳绑结实了,麻绳浸了水,甚是难解。
纪衡干脆抽出随身的匕首,直接把绳子割开。
几个小太监又在田七胸口上按了按,挤出她呛进胸腔的水。
田七吐了两口水,一条小泥鳅,以及一只小虾米,之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众人均松了一口气,心说可算活过来了,也不枉费神龟驮他一驮。
田七睁开眼睛,发现好多人在看她。
大概是后脑那一下子敲得太狠了,她的头有点晕,眼前发晃。
她看到皇帝陛下在低头看她,他的身体晃晃悠悠的,明黄色的袍子被太阳一照,亮得有些刺目。
田七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她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衡仔细打量着他。
苍白的小脸,表情呆呆的,早没了平时的灵透劲儿,像个白痴一样。
他微微挑了一下眉,说道,倒是命大。
盛安怀看得仔细。
皇帝陛下刚才紧紧握着的拳头这会儿已完全松开。
他背着手,左手抓着右手,左手手指悠闲地在右手手背上轻轻点着。
这个小动作表明,皇上现在的心情着实不错。
☆、试探田七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命大。
被人敲晕绑了手脚扔进太液池,这样都能活下来,简直的,有如神助。
哦不,不是神助,是神龟助……她觉得那神龟很可能认识她,因为昨儿它来到大齐的第一顿饭,可是她招待的。
大概也正是这个原因,所以她才能被它托起来。
就好比独在异乡为异客,遇到当地一个人热心帮你,你总会倍觉感激,如果有能答谢的机会,必会义不容辞。
这也算是她跟那大乌龟之间结的善缘吧。
田七被捞上来之后,皇上很体贴地给了她三天假,让她赶紧滚回十三所歇着。
不仅如此,他又弄了个太医过来给她看病。
田七发现自己今年真是命犯太医。
这回她没来得及躲,就被盛安怀堵了个正着。
幸好这次的太医和上次那个不一样,要不然一穿帮,她根本没法解释。
也奇了怪了,太医院的太医是不是超员了,怎么总有时间为她这种小太监看病呢。
田七腹诽着,袖着手,不想让太医诊脉。
她心想,如果太医一定要看,并且发现了她脉象有问题,她就一口咬定是因为自己被切得太干净,脉象越来越像女人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太医并没有诊脉,而是扒拉着她的后脑看了一会儿,又问了一下她的感受。
田七有些奇怪。
盛安怀也奇怪,不用看看脉象吗?不用,太医摇头,这位小公公伤的是脑子,脑是元神之府,把脉是把不出端倪的。
方才你说头晕恶心,应是脑子受到重击之后的阻滞,我给你开个方子,吃两剂看看,这些天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能干活,也不能再磕着碰着。
田七松了口气,一一点头应了。
送走了盛安怀和太医,田七躺在床上,皱眉沉思。
她已经知道了孙大力自杀的事儿。
她的疑惑和纪衡一样,孙大力不可能因为那点恩怨就杀人,更不可能杀人之后立刻畏罪自杀。
一定是有人借了孙大力之手要来除掉她。
可到底是谁要置她于死地?她好像也没把谁得罪狠了吧……如果不是寻仇,那又是什么?皇宫里奴才们的死,要么就是替罪羊,要么就是知道得太多。
田七一下子想到了那条要命的腰带。
这就解释得通了,对方还是怕留着她露馅,想杀人灭口。
他娘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呀!田七想得脑仁儿疼,还晕乎乎的,又犯恶心。
她只得作罢,干脆不去想,蒙起被子睡大觉。
睡到下午,许多宫里的太监们下了值。
王猛下值之后买了点补品,来看望田七。
他已经听说了田七的悲惨经历——御前太监田七被人绑了扔进太液池然后被神龟给救了这种神迹早就传遍整个皇宫了。
田七把药方拍给王猛,让他给她去抓药,又让他先去给她打饭。
王猛乖乖地打了饭回来。
他知道田七此刻应该犯恶心,所以只弄了些清粥小菜。
田七看着王猛,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你不是会医术吗?怎么不去考太医院?王猛睁大眼睛,表情讶异。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不是,他抿了抿嘴,你觉得我能吗?这有什么不能的,太医院谁人都可以考,只要你医术够高明……话说,你医术到底高明不高明?王猛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没跟别人比过医术,不知道高明的定位是什么样的。
但是现在关键的问题不是医术,王猛说道,我毕竟是罪人,又是个太监……我说你怎么那么不开窍呢。
我跟你说,做人,得像水一样,得见到缝就能钻。
你先考着,若是真的考上了,到时候使点钱,托人在主子面前说点好话,再往太医院打点好了,这事儿就j□j不离十了。
紫禁城又不是缺你一个太监就过不了日子。
王猛重重地点了点头。
田七又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说好了,到时候成了太医,别忘了兄弟。
***田七只在十三所待了一晚上,第二天,纪衡下令让她搬进了干清宫里专供宫女太监们住的屋子里。
她觉得此举甚妙,敌人在暗她在明,她命大能躲得过第一次,未必就能躲得过第二次,还是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比较好。
美中不足的就是出宫玩儿不那么方便了。
住在十三所里的太监,下了值交了牌子就能离开皇宫。
但是住在皇宫里的太监想出宫,必须有主子的令,还得去管事儿的主子那里汇报一下,得了批准才行。
田七可以省却中间这一层麻烦,她的主子就是最大的管事儿。
当然,待在宫里有待在宫里的好处,和各宫主子见面的机会多了,自然赚钱的机会也多了。
病假这两天无所事事,田七每天都往太液池跑。
她要好好报答一下她的救命恩龟。
她从膳房弄来好多鱼。
为了探索大乌龟的口味,做到最大程度上满足它的胃,以此来取悦它,田七还踅摸了些别的吃食。
肉的素的,生的熟的,一样来点,给大乌龟试吃。
反正她这两天闲得慌。
结论:这神龟最爱吃的不是鱼,而是动物的内脏。
甭管是鸡鸭还是猪羊,只要是内脏它都爱吃,而且偏好生的。
动物内脏不算什么稀罕东西,田七把膳房里用不了的内脏都倒腾过来,喂给大乌龟,一人一龟之间渐渐熟络起来。
田七在太液池边一经过,那大乌龟就会游过来仰头打招呼。
当然,主要目的还是看有没有吃的。
田七还给自己这大乌龟取了个名字。
由于是恩龟,她取名的时候很认真,引经据典咬文嚼字,最后给它定名叫戴三山,这个名字出自唐人李白的诗句巨鳌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意思是巨鳌你不要把三山都背走,我还想上蓬莱山玩儿呢。
鳌嘛,就是传说中有神力的大乌龟了。
对于太液池中这位神物,田七自然没有命名权,所以戴三山只是私底下叫着玩儿,但是这个名字被如意听到,如意一转头又学给了纪衡。
戴三山一名在盛安怀看来是很普通没什么玄机的,可以和王二柱、张六斤划归到一个档次。
可是纪衡一听,就觉着起名字的人很有水平。
以巨鳌比神龟,又反用诗意。
典故化用的好,字也不拗口,字面义和引申义浑然天成到无迹可寻的地步。
有意思。
于是纪衡把田七叫了过来,上打量下打量,左打量右打量,依然没能从她那双被金子糊住的眼睛中看到半点书卷气。
纪衡便有些不确定,问田七,‘戴三山’这名字果真是你起的?田七以为皇上是要问罪,连忙解释道,回皇上,奴才就是叫着玩儿的,要不然总是乌龟乌龟的叫,怕对神物不敬。
纪衡眯眼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田七不敢说实话。
因为皇上他讨厌识文断字的太监。
太监一旦有文化,就离奸宦弄权又近了一步。
因此她只是答道,它救了奴才,奴才就想给它取个力大无穷的名字。
本来是想让它背一座山,但是背大山不好听,所以干脆又加了两座,让它能背起三座山。
纪衡一脸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变态不可能那么有文化的表情,又不甘心地问道,为什么不叫它背三山,而叫戴三山?百家姓里没有‘背’这个姓,也没有‘驮’‘扛’以及‘顶’,所以就只好马马虎虎用个‘戴’了。
……这么好一个名字,原来是这么马马虎虎出来的。
真相永远那么残忍,纪衡有点失望,他抿了抿嘴,问道,你到底读过书没?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撒谎不敢,说实话又不能。
田七只好说道,先帝爷给内官们设学堂那会儿,我跟着认过几个字。
先帝专门设了学堂教太监们识字,太监们的文化水平上去了,搞风搞雨的水平也跟着上去了。
纪衡虽对这一点很不满,但那是他亲爹,他不敢表露任何微词,只是在登基之后找理由把学堂取缔了。
这会儿,他自然也不能对先帝表现任何不满。
听说过李白吗?纪衡又问道。
听说过,他是有名的大诗人,奴才特别崇拜他,最喜欢他写的《锄禾日当午》……纪衡满头黑线地打断她,《锄禾日当午》不是李白写的。
不对,那不叫《锄禾日当午》,那首诗叫《悯农》。
他有点无力,跟这种人说话,整个人的智力会有一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感觉。
田七便两眼冒星星地看着他,狗腿道,皇上您真博学。
被人拍马屁也就算了,被人以这种理由夸博学,纪衡有点接受不能,于是他冷声道,你下去吧,三天之内别让朕看到你。
田七就以这样的方式又得了三天假。
三天之后她的脑子完全好了,又杵到了纪衡面前。
纪衡突然派给她一个任务。
目标:前去赐死淑妃。
理由:谋害皇嗣。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皮皮虾什么的我还真不知道它原来是海里的,这就改掉。
然后,关于田七为什么没有被发现是女的,那个,女人躺着的时候由于重力作用胸就会变 平,再加上田七她裹得牢牢的,就不那么容易被发现了。
就算稍微有点不一样,笨笨的太监也不会想到女人上头去。
当然,如果是皇帝陛下亲自那个什么,那就 没准了。
不过,谁让皇帝陛下他没有亲自那个什么呢……【纪衡:悔死了OTL☆、乘风破浪田七一听到谋害皇嗣这四个字,心脏瞬间沉到了底儿。
最近一段时间死过的皇嗣只有宋昭仪的孩子,如果皇上查到淑妃谋害了宋昭仪之子,自然也能查到淑妃所用的方法和过程。
皇上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田七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吓得面如土灰。
纪衡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没没没……纪衡便轻轻挥了挥手,让田七下去办事了。
看着田七的背影,他略有些失望,脸上笼了一层阴霾。
田七走出去的时候脚步虚浮,脑袋飘忽。
满脑子都是死定了死定了这下我要死定了,出了门透了口气,她又一想,皇上暂时没杀她,还让她去监督淑妃自杀,是不是就意味着皇上知道她是无辜的,想再给她个机会?想到这里,她立刻掉头回去了。
这边纪衡坐下刚抬笔,就看到田七去而复返,一进来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哭道,皇上,奴才错了!纪衡面色稍霁,放下笔挑眉看她,哦?你哪里错了?田七知道皇上知道了全部,但还是给他说了一遍整个事件的过程,奴才该早早向您回禀,不该自行处理罪证。
纪衡问道,那么你为何不向朕回禀?田七这会儿也领教了皇上的厉害了,人家不声不响地把事情查明白,然后给你当头一棒,让你反应不及。
她不敢在这个时候耍花腔,因此答得十分坦白,奴才一时贪生怕死,误了皇上为昭仪主子伸冤,求皇上降罪,说着,微微抬头偷看了纪衡一眼,悄悄观察他的脸色,见他似乎并没有很生气,她又开始打感情牌,自从知道了昭仪主子之亡实是因为奴才,奴才天天寝食难安,生不如死,要不皇上您就把我赐死了吧,这样我就能下去继续伺候昭仪主子了,呜呜呜……纪衡被她哭得有点心烦,朕要怎么处置,轮得到你来拿主意?田七脖子一缩,抽抽搭搭道,皇上圣明,奴才知错。
纪衡看着地上跪着的人,身形纤细,小小的缩成一团,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配上他哭得红红的鼻子和水蒙蒙的眼睛,让人看了就容易心软。
他叹了口气。
田七虽然没有主动去害人,但他是皇嗣之死的直接原因,这样的奴才怎么弄死都不为过。
可纪衡就是硬不下心肠来料理他。
这奴才其实本性不坏,对主子也忠心。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最能表现真实的一面,他那天在宋昭仪灵前哭得那样伤心,实在难得。
说白了,田七他也是受害者。
罢了罢了,就饶过他这一次吧,纪衡心想,这么多天了也没想要怎么样他,其实自己心里早就把他给赦了。
只是刚才田七的不诚实才让他又有点火大,现在这小子老老实实地认了错,这一页就这么揭过吧。
想到这里,纪衡说道,你先去办差吧,这笔账朕先记着,再有下次,一并来算。
田七大喜,奴才谢皇上不杀之恩!纪衡不耐烦地挥手,快滚,朕不想看到你。
于是田七麻溜儿地滚了。
***田七带领着两个小太监,端着白绫和毒酒来到淑妃面前时,淑妃表现得比田七想象中的淡定。
——因为她早有预感事情要坏。
把人敲晕绑起来扔进湖里都没弄死他,那小太监的运气得好到什么样?他运气有多好,她的运气就有多差。
现在露出马脚被皇上查出来,也就不出所料了。
其实淑妃这一招棋走岔了。
田七在御前待了那么多时日,皇上都没动静,说明他根本没查出来。
一动不如一静,淑妃若是乖乖地按兵不动,不至于心虚地急着料理田七,或许这事儿就这么沉下去了。
当然,淑妃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自己失败的终极原因是那该死的小太监命太大。
抱着不甘的心态,淑妃缅怀了一下自己在后宫中的生活,表达了一下自己对于皇帝的痴念,终于选了毒酒,饮鸩而去。
田七木着个脸,心里一点也不同情这位淑妃。
对于在紫禁城混成油条的人,同情心是奢侈品,只会留给极少数值得的人。
田七什么人命官司没见过,她现在对于人命的态度也就那么回事。
反正大家都要死,你坏事做得太多早死早超生,慢走不送啊您!办完了差,田七谨记着皇上不想看到她,所以没去养心殿给纪衡添堵。
反正回干清宫也无事可做,她干脆去膳房找了点猪杂羊杂,去太液池边投喂戴三山。
戴三山看到田七很高兴,停在岸边美滋滋地吃着它的最爱。
湖岸上铺着青石砖,水面与砖面的距离不到一尺。
戴三山停在岸边时,大龟壳高出水面近两尺,因此也就比砖面还要高出许多,活像是靠在岸边的一艘船。
田七贼兮兮地左右张望一番,心里痒痒的。
最后,她终于鼓足勇气,抱着食筐向前一纵,接着便落在了戴三山的背上。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田七刚刚坐好,戴三山便驮着她游进湖心。
乌龟虽然在陆上爬的慢,但在水中游起泳来很快,田七坐在龟背上乘风破浪,玩儿得不亦乐乎。
走过路过的宫女太监看到田七在骑乌龟玩儿,一个个既害怕又莫名其妙地激动,站在岸边远远地看,舍不得离开。
如意小朋友正好路过,看到田七,便抱着柳树不走了,田七,我也要玩儿!田七听不到如意的呼唤。
奶娘无法,只好高声把田七叫过来。
田七通过向前方扔食物的方法控制戴三山的游行方向,坐着大乌龟靠了岸。
但是她胆子再大,也不敢让如意坐着乌龟下水,于是隔空和如意聊着天。
如意不依,非要骑乌龟,听到田七的拒绝,他也不哭闹,就委屈地瞪着一双眼睛,不说话。
田七就心软了,没事儿没事儿,殿下不能下水,但是乌龟可以上岸。
说着,驱使着戴三山从一个有斜坡的地方爬上岸。
奶娘抱着如意放到乌龟背上,田七赶紧搂紧他。
于是如意终于开心了,踢着小短腿一个劲儿地喊驾。
当然了,别说驾了,就算把它架起来烤,它也快不了。
此时田七带的龟食已经所剩无几,他们没办法控制乌龟的方向,所以由着它乱爬。
田七让所有人跟紧密切关注乌龟的动态,一旦发现它要下水,就立刻把小殿下抱下来。
戴三山没有下水,而是绕着太液池转悠了一会儿,看到一个门,它直接钻进门里了。
这门是西华门。
过了西华门,它沿着大路一直爬,看到南天门,果断拐进去,爬啊爬,爬过长信门,到了慈宁门前。
☆、龙颜大怒纪征今儿是来给太后请安了。
太后虽不喜欢他,却也没刻薄过他,所以面上大家还维持着母慈子孝的和谐氛围,他搬出皇宫之后也时常进宫来看望太后。
这次,他在太后那坐了一会儿,出来时,便看到一幅神奇的画面。
一个小太监,抱着一个小孩儿,坐在一个大乌龟的壳上。
大乌龟吃力地向前爬行着,它身旁身后跟着不少人,因为它爬得吃力,那些人走的也十分缓慢,像是一个个迟缓的木偶。
纪征估摸着等着他们挪到近前,日头都得偏西,于是他主动走过去,负手打量龟壳上的两人。
小家伙是他的侄子,不陌生;小太监也不陌生,他前不久才见过。
纪征也不是谁的脸都能记住,之所以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太监印象深刻,完全是因为那天他被压时,十分近距离地看过这小太监的脸。
然后就记住了。
田七看到纪征,想要抱着如意下来请安,但是纪征制止了她,你们别下来,就这样挺好。
两人只好又坐回去了。
田七:见过王爷。
如意:见过皇叔。
纪征托着下巴,笑道,本王见过玩儿蛐蛐玩儿斗鸡玩儿猫玩儿狗玩儿鸟的,今天是第一次见识玩儿乌龟的。
大乌龟很不给面子,往右掉了个头,又慢吞吞地爬起来。
如意听到纪征如此说,骄傲地向他介绍,皇叔,这是戴三山。
说着,小手拍了拍龟壳。
戴三山?这名字有意思,谁给起的?如意抓着田七的手扬了扬,田七。
纪征看向田七,原来你叫田七?你头上的伤好了吗?谢王爷关怀,奴才早就好了。
都已经受了第二茬儿伤了……你是怎样驯服这大乌龟的?我前几天想看一看它,它却缩在水里不愿见我。
纪征觉得很是新奇,眼看着大乌龟快要爬开了,他也加入了亦步亦趋的随行队伍,而且站得离乌龟最近。
回王爷的话,奴才就是偶尔给它点吃的。
纪征觉得这个小太监挺有趣,又斯文又会玩儿。
因此他一边走一边和田七聊起来,什么时候入的宫,在哪里当值,喜欢玩儿什么。
聊着聊着,发现彼此还挺有共同语言。
俩人聊着聊着也没在意戴三山的前进方向,不知不觉就到了隆宗门前。
巧了,纪衡要去慈宁宫,也打这里路过。
离得挺远,他就看到田七和如意坐在龟背上,纪征站在一旁,像是专为他们引道。
三人还一边聊着天,其乐融融的,俩大人偶尔相视一笑。
简直像是一家三口。
纪衡被这个想法雷得不轻。
他脸一黑,快步走近一些,断喝道,还不下来!田七和如意都没注意到纪衡,被这一声突然的断喝吓了一跳。
奶娘连忙上前把如意抱下来。
田七踩着大鬼壳的边缘往下蹭,不想那龟壳边缘太滑,她的脚直接滑出去。
她还以为自己要摔个结实的,没想到却被纪征接住了。
纪征再次被田七投怀送抱,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怎么还是那么软。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奇怪,他有点不好意思,松开田七,微微侧开脸,耳垂却染上一层不易察觉的淡红。
纪衡的怒气没有减退,却有越来越火大的趋势,在皇宫大内骑乌龟,成何体统!一群人纷纷低头不敢置一词,一时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戴三山竟然也停下不再前进,还缩进壳里。
于是地上就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龟壳,看起来更加的诡异。
田七默默叹息,不愧是皇上啊,连神龟都怕您!如意不知道皇宫大内为什么不能骑乌龟,但是他知道父皇生气了,于是低头老实承认错误,父皇请息怒,儿臣知错。
能知错才怪!纪衡懒得理他,又瞪向纪征,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也想骑乌龟?臣弟不敢,臣弟告退。
纪征说着,领着人脚底抹油了。
田七挺抱歉的。
这事儿跟小王爷没关系,他纯粹是倒霉撞上了。
生了一通气,纪衡让盛安怀带着几个人把乌龟抬走,扔回太液池。
然后他扭头往慈宁宫的方向走,走出几步,一回头,田七没跟上,于是他又呵斥她,怎么还不跟上?想等主子来请你?田七心想,你不是不想看到我么。
想归想,可不敢说出来,于是抬脚要跟上。
如意却拽住了她,不让她走。
父皇生气了,父皇会打田七。
所以不能让父皇打田七。
如意小朋友很讲义气地想要保护田七,于是他拽着田七的衣角,勇敢地抬头跟他父皇对视。
小屁孩,反了天了!纪衡既生气,又有一种很囧的感觉,这么小个孩子,就敢拂逆圣意,真是……好极了!如意的勇气没有坚持太久。
终于,他哭了。
纪衡:……说实话,他不怕如意闹,但怕他哭。
因为如意一哭,太后知道了说不好也要跟着哭。
太后的眼泪是对付皇帝的利器,他招架不住。
其实如意不常哭。
而且这小毛孩子就算哭,也未必是真心难过,有时候就是为了讲条件——我一哭,你就什么都听我的了。
纪衡很想仰天长叹,朕到底做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东西来!别哭了!纪衡黑着脸甩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走向慈宁宫。
如意觉得自己胜利了。
田七觉得自己小命要玩儿完了。
因为紫禁城里没有明确的规定说不许骑乌龟(当初制定规则的人没那么有想象力),所以她才大着胆子任戴三山前行,反正不管怎样上头还坐着个小皇子呢,就算被制止,罪过也不会太大。
可是万万没想到,能不能、好不好、可以不可以,也就是万岁爷一句话的事儿。
现在人家不喜欢了,你的罪过就大了!好么,前头没有因为宋昭仪的案子送命,难道这次要因为骑一下乌龟而把命搭进去?这也太扯了吧……由于事情发展得太过曲折,田七无法预料到接下来皇上会唱哪一出。
她自问察言观色揣摩主子心意的能力也不差,可是她越来越搞不懂皇上了。
她有点忧心忡忡。
如意已经不哭了——纪衡一转身,他就停止了哭声。
但是他也有点担心,还疑惑,便问田七道,田七,父皇为什么不喜欢我们骑乌龟?我哪儿知道啊……田七忧伤地望着慈宁宫的方向。
田七心想,如意年纪小,不能让他那么小年纪就发现自己的父皇是个阴晴不定的怪胎,这会影响他的成长。
于是她哄他道,你父皇吧,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也想骑乌龟,可是他太重,乌龟载不动他。
如意对这个理由深信不疑。
乌龟谁不想骑呢?可也不是谁人都能骑的。
于是他对父皇就有点同情了。
田七见如意心情好了些,便把他哄回去了。
如意照例要索要一个明天陪你玩的承诺。
目送走了如意,田七立在隆宗门前,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边纪衡虽已进了慈宁宫,但是担心儿子,所以留了个太监出来看动静。
那太监看到皇子殿下离开,便回来把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地说给纪衡。
纪衡当场失手打碎了一只茶碗。
从来克谨有礼的皇帝陛下在内心爆了回粗口。
谁他妈想骑乌龟呀!☆、讨好皇上田七最终觉得,皇上之所以发那么大火,很可能是本来心情就不好,正好她撞在他眼睛里,成了出气筒。
现在皇上还在气头上,最好不去他面前找不痛快。
于是她回了干清宫,闷在屋里思考怎么避祸。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讨好皇上。
可是怎么讨好,田七有点犯难。
除了批折子,皇上自己似乎没什么爱好。
从小被当作皇位继承人来培养,别的小孩儿玩儿斗蛐蛐的时候,他得听那些一把胡子的先生们讲大道理。
长大一点,又被贵妃娘娘堵得焦头烂额,他也没机会长成一个膏粱子弟。
好像除了听说他当太子的时候蹴鞠和捶丸都玩儿得不错,田七还真不知道这位皇帝喜欢什么。
再说了,就算他喜欢什么,也轮不到她张罗。
御前的人分工明确,把皇上当玉皇大帝伺候,她也摸不着机会做什么。
想到这里她难免有些灰心。
之前她伺候的几位短命主子都是低级嫔妃,规矩就没那么严明,让人很有发挥的余地。
可是遇到皇上这尊大佛,田七就有点施展不开手脚了。
闷在屋子里想不通,田七干脆出门转悠,去了宝和店。
宝和店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这是太监们自营的店,一开始主要就是倒卖一些皇宫里淘汰不要的东西。
要知道,御库虽然大,但也不可能无限地装东西。
主子们不喜欢看不上的,或是不那么名贵的,以及年代久了没用处的,都可以扔进宝和店里让太监们卖出去。
太监们得了钱,一部分上交给主子,剩下的就自己留下了。
当然了,不合规制、普通人不能用的除外,比如龙袍,那是万万不能卖的。
为了防止有人拿着赃物来换钱,凡是内宫流向外的东西,都要有各宫主子的首肯,宝和店才接受。
虽然这些东西在皇宫里受嫌弃,但在外头销路很好。
后来,宝和店就不只经营皇宫中的东西。
南来的北往的,有什么稀奇玩意儿,你都可以放在这里,让他们给你卖出去。
这就有点像当铺了。
有的太监不厚道,卖东西的时候撒谎说是宫里的,有些买主眼力好,不会上当,有些就会多花计几成的钱,就为了图这物件的来头。
宝和店的门脸儿在外边,但是库房在紫禁城里头。
内宫的主子奴才们也可以来宝和店买东西,只不过由于里头的东西都不好,所以鲜少有人来。
田七也是没办法了,想淘换个讨巧的物件儿博皇上一乐,也不指望一定能找到,反正无事可做,先翻翻看吧。
你还别说,这一翻,还真让她翻出好东西来了。
***纪衡在慈宁宫陪太后用过晚饭,才回的干清宫。
出来的时候,他的气早就消了。
之前因为点小事就搓火,他也有点意外,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皇宫本来是庄严而肃静的,田七一搅腾,就显得格格不入,把个皇宫弄得像杂耍班子,他发发威又没什么。
幸好如意只是哭了那么一下,没让太后发现,纪衡想到这里,颇觉庆幸。
他这个母后,有一手绝技。
大概是从先帝那练来的,她的眼泪收放自如,想哭就哭,想止就止。
有的时候先帝被贵妃撺掇几句,想来寻她的不是,她总是默默垂泪,鲜少辩解。
男人,对待这样的女人总是没脾气的。
这位又是发妻,给他生了儿子,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必呢。
于是找茬行动就此作罢。
虽然哭这种行为看起来有些懦弱,但对待先帝确实行之有效。
纪衡觉得,自己的母亲其实并不懦弱,相反,她有一种柔中带刚的坚强。
她很能拿捏人的心理,知道怎样用恰当的方式保护自己和孩子,也知道怎样规避宠妃的挑衅甚至陷害。
她理智而冷静,虽然流了很多泪水,却从不自怨自艾或是顾影自怜,她也不会把负面的和压抑的情绪传递给儿子,反而是经常鼓励他。
所以她才能笑到最后。
***回到干清宫,纪衡去了书房。
他想清静一会儿,便挥退了盛安怀。
谁知盛安怀刚一走,田七满脸堆笑地进来了。
她双手捧着个细长的黄花梨木盒,脚步轻快,两眼放光。
她在室内站定,跃跃欲试地看着纪衡。
纪衡一看到田七,又想起他那个皇上也想骑乌龟的怪论来,于是不悦地看向他,你不是下值了吗,又在这里做什么?回皇上,奴才不是来上值的。
奴才今儿是得了好东西,赶着来孝敬您!纪衡把手中的书放在案上,扯了扯嘴角,挖苦道,是吗,得了什么狗尿苔,弄得失心疯一样。
田七抱着盒子傻乐。
不是说要给朕看吗?还不呈上来。
田七赶紧颠儿过去,把盒子放在案上,翻开了盒盖。
盒内铺着一层缎子,缎子上躺着一把折扇。
纪衡取出那折扇,扇骨是普通的玉竹,并不名贵,且有些变形,不过表面已经老成褐色,说明这折扇似乎有些年头了。
他把折扇打开,纸张泛黄,周围已泛起了毛边儿。
扇面上画着一幅写意人物,一个小厮在玩儿蹴鞠。
小厮神色有些凌厉,从扬起的衣角可以看出他行动如风。
他曲起一只脚,将蹴鞠踢向前方,皮球越飞越远,只化作一团红影,立时就会消失不见。
写意画的精髓就是以形写神,这幅画寥寥几笔,形神俱妙,画者堪为大家。
纪衡抬头扫了一眼田七,看到他目光炯炯,像是一只等待表扬的小动物,身后要是有条尾巴,这时候一准能摇起来。
纪衡勾了勾嘴角,有些好笑。
他低下头,继续看那扇面的落款,这一看,顿时惊得神情肃穆起来。
扇面上没有题字,只有一方朱印,印迹如拇指肚般形状,拇指肚般大小,两个小篆字是:牧溪。
纪衡再次抬起头,一脸的意味深长,他打量着田七,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画的?回皇上,奴才不知道。
不过奴才看那扇骨,应该是有几百年了,扇面画得又有趣,所以就想给您看看。
这是南宋时候的法常和尚,纪衡指着那方小篆,法常的俗号是牧溪,擅绘花鸟写意,也画人物,但从未听说过他画蹴鞠。
难道这幅画是假的?纪衡摇摇头,不,从印迹和笔意上来看,这确是法常真迹。
法常生平事迹本就神秘不可考,他喜欢蹴鞠或是画蹴鞠,也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这把扇子你到底是从哪儿得的?奴才是从宝和店买的。
说到这里田七无比庆幸,宝和店里的太监们由于其自身文化水平的限制,挑别的古玩还好,在字画方面并不擅长。
法常又是个神秘的人物,存世的画作也不多,画蹴鞠就更没听说过。
那小篆字他们也认不出来。
以上这些原因导致这把无价之宝直接被归拢到杂物里头,要卖也只是卖个年头。
田七当时问过那里的太监,这扇子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回答说是有个喜欢赌钱的败家子卖给宝和店的,东西太多,这扇子是当赠品送的。
就这么着,让田七给捡了个漏。
这会儿纪衡听说扇子是从宝和店买的,也觉得新鲜,宝和店里还有这等好东西?你花了多少钱?田七伸出四个手指比了比。
四千两?四十。
……见纪衡无语,田七又指了指那黄梨木盒子,这盒子还六十两呢,讲了半天价他也不给我松口。
这是j□j裸的买椟还珠。
真是……有眼无珠,暴殄天物。
纪衡扶额,为自己宫中有这么一群蠢货而感到不幸。
田七试探着问道,皇上,您喜欢这把扇子吗?纪衡没有回答,他轻轻地把扇子放进盒子中,盖好盖子,说道,你买这两样东西花了一百两?是。
自己去库中领二百两。
遵旨。
田七心想,钱不重要,喜欢就好。
金子。
……她呆愣地看着他。
去领二百两金子,听不懂朕的话?纪衡看着她一脸痴呆相,忍了忍,终于还是翘起嘴角。
田七赶紧谢主隆恩,心想钱真是太重要了。
刚要退下,她又想起一个问题,皇上,明儿下了值我能不能请个假,出宫一趟?你出宫做什么?存钱。
二百两金子藏在哪儿都不安全。
……果然眼里只有钱。
纪衡心情好,不与田七计较这些,只是说道,去吧。
田七走后,纪衡复又把那木盒打开,取出折扇把玩。
这臭小子,今儿被他斥责了几句,就专门跑去宝和店淘换东西,真是……朕有那么可怕吗?再一看眼前,不愧是他喜欢的奴才,找的东西也能如此对他胃口,实在难得。
放下扇子,再看看那黄花梨木盒,澄金光滑,暗红色的鬼面纹流畅可爱,盖上雕着一藤葫芦,也算精致了。
纪衡不由有些感叹。
田七竟然专为了一把四十两的扇子而再花六十两买个盒子,太监们赚钱不容易,他还真是认真花心思了。
纪衡摩挲着盒盖上的小葫芦,脑中浮现出方才田七狗摇尾巴的殷勤样,傻得可以。
想着想着,纪衡禁不住摇头低笑,眉目间挂着他自己未能察觉的温柔。
他自言自语道,小变态。
☆、小王爷的爱好下了值,田七提着个大食盒从紫禁城出来,拐过两条街,沿着一条人工挖的小河走。
这条小河是用来引水绕紫禁城的,顺着河边走一会儿就能到达商肆林立的隆昌街。
河岸两边种着整齐的两排大槐树,这时节槐花开得正好,一树树如霜似雪,空气中散发着一阵阵馥郁的香气。
槐花是好物,好看,好闻,好吃,且漫山遍野都是,不用花钱买。
赶上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槐花能救活不少人。
田七是个臭美的人,见到花就想戴。
她扯了一长串槐花,绕成一个发箍,套在发顶上。
要是一般人顶这么个东西,大概会显得诡异,可是田七有着一张美人脸,这么奇特的造型她倒也压得住,雪白的小脸配上馨香的小白花,很有几分清新娇俏。
当然了,考虑到她现在是个男人,所以虽然好看,依然很诡异就是了。
不少有某些特殊爱好的男人不断向田七传递火热的目光,田七没有发觉,她满脑子都被金子占据了,感官略有些迟钝。
她慢吞吞地在河边走着——提着十几斤东西,实在也快不了。
她走了一会儿,看到槐树下站着个人。
那人面向河水负手而立,一身月白色衣袍,身材颀长,黑发如墨。
田七觉得这背影很是眼熟,她走上前一看,果然是纪征。
见过王爷。
王爷您看风景呢?真是好雅兴。
田七笑嘻嘻道。
纪征的思绪被打断,扭脸一看,正是昨天遇到的那个太监。
这太监早没了昨日挨骂时的垂头丧气,现在一脸的精神焕发。
他不禁笑道,是你?昨天皇兄没罚你吧?没,皇上他是个仁君,不仅没罚我,还赏了我好东西。
田七说着,拍了拍食盒。
纪征有些不解。
昨天皇兄发那么大火,简直像是立刻要把人拖出去杖毙,怎么后来不仅没打人,反赏了东西?不过不解归不解,这结果还是很好的,纪征心想,这小太监很有意思,要是被罚就可惜了。
田七把食盒掀开一条缝,纪征从缝中看到澄金的光。
怪不得这么高兴,原来赏了金子。
纪征笑了笑,说道,赶紧盖上吧,不是怕别人看到吗?田七嘿嘿一笑,盖好食盒,小的告辞,王爷您继续。
不了,纪征说道,你既然担心金子被抢,我还是护你一程吧。
王爷的大恩大德,小的怎么敢当。
走吧。
田七只好和他同行。
在田七看来,这小王爷比他哥哥要通人情一些,也不拿架子,与他相处让人很舒服。
两个美少年一路上说说笑笑,遭到路人的频频围观。
河水淙淙,槐花轻扬,这景致虽不胜绝,却也算是宁静美好。
最重要的,两位少年的美色实在太过逆天,胜过一切景色,因此也就不需要任何景致的衬托。
别说槐花荫了,就算是站在闹市区,他们俩也能给人一种刚从画中走下来的错觉。
小王爷有龙阳之好的流言,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四起的。
不过此时两位绯闻当事人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纪征跟着田七存好钱,又跟着她去买了不少东西。
田七虽然爱财,但并抠门,很舍得为别人花钱。
现在发财了,她兴冲冲地来了一次大采购,给师父买几种上好的茶叶,给王猛买点学习用品——这小子现在正一门心思地复习想要考太医院,给如意买点小玩意儿,再给盛总管买个蛐蛐盆。
盛总管不爱斗蛐蛐,但喜欢收集蛐蛐盆。
这个特殊爱好甚少人知道,因为盛安怀本身不是一个张扬跋扈的。
身为太监大总管,他也算身居高位了,要是有人老给他送东西,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
尤其是跟朝臣有牵扯的,皇上最讨厌什么,他心里有数。
因此,盛总管把自己的个人爱好捂得很严,也就他几个徒弟知道一些。
田七之所以知道,还是纪衡透露给她的。
有一次田七给纪衡拍马屁,拍着拍着就说到斗蛐蛐,纪衡当时来了一句,有些人不喜欢蛐蛐,但是喜欢蛐蛐盆,盛安怀就是这样。
田七就把这事儿给记下了。
她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皇上的无心之言,还是有心的提点。
她的主子虽然是皇上,但直接上司还是盛安怀,要是不把这位总管伺候好了,她也得不着什么好果子吃。
再说了,她是被皇上钦点了到御前的,才没多久又在主子面前出了几回风头,皇上也隐隐有越来越看重她的趋势,这在别人看来是无限的风光。
可是太风光了必然遭人恨,她现在在盛安怀面前依然要夹起尾巴,但盛安怀未必就没有点危机感。
总之,一定要低调,一定要谦虚,一定要让上司觉得你永远是他的小弟,而不是要取他而代之。
打定这个主意,田七下狠心买了个好的,花了将近一百两银子,真是肉疼。
纪征看着田七掏银票时一脸的不舍,掩嘴轻笑。
他指着一个红绿彩瓷盆,问老板道,这个多少钱?公子您真是好眼力,这个要二百两,说着轻轻把那小盆儿托起来给纪征展示,这可是地道的景德镇红绿彩,前朝的旧物儿。
这釉色是上在里边的,您看看这里边的花草,一边摩挲着内壁上画的草丛和小花,一边说道,把您的蟋蟀放在这里边,它就跟回家一样,保准吃得饱睡的香,力大无穷所向披靡。
纪征看向田七,你送我这个可好?田七:……二百两啊二百两!您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一边腹诽着,田七慢吞吞地掏银票,王爷您能喜欢,是小人的荣幸。
二百两……纪征看到他的脸纠结成包子,莫名其妙地就很想捏一捏他的脸。
当然,最后还是忍住了。
小王爷本来不缺这点钱,刚才也只是一句玩笑,但是看着田七如此郁闷,他就恶趣味地把东西收下了。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小太监。
大概是因为他的表情太过有趣?买完了蛐蛐盆,田七的采购活动就算结束了。
她正想要告辞回去,却不料纪征说道,别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田七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上了。
她的东西太多,纪衡便分去了一部分负担。
他今天没带随从,于是身份尊贵的小王爷亲自扛起了一个铜人。
这铜人是田七买给王猛的,用来练针灸穴位。
铜人身上有小孔,用的时候在外面封住蜡,里头灌水,穴位扎得准了,就能流出水来。
铜人和田七差不多大小,是所有东西里最重的,纪征把铜人扛起来,顿时让田七轻松了许多。
两人走到街尾,看到不少人在此遛鸟。
一群闲的蛋疼的人,把鸟笼子放在一处,比一比谁家小鸟歌喉滋润。
这里头有几个人认识纪衡,小王爷平时给他们的感觉就是冷艳高贵,不爱结交人。
这时候看到这位高贵又出尘的小王爷扛着个油黄瓦亮的大铜人,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碰巧,他白皙的手猥琐地捂着铜人的腿间,众人一个个都跟见鬼似的。
纪征旁若无人地走到一个目瞪口呆的年轻人面前,郑贤兄,多日未见,一向可好?那人傻兮兮地点点头,好,好。
纪征便给田七介绍,这位是郑首辅之子,郑少封贤兄。
郑兄,这位是田七。
田七拎着两堆东西抬手晃了晃,算是拱手了,郑兄,久仰久仰。
郑少封也呆呆地回应她,久仰,久仰。
后来一想,久仰个屁,这人谁呀?纪征把两个一头雾水的人凑一块,带着去了茶楼,跟郑少封叙了会儿旧。
郑少封和纪征从小儿就认识,俩人算是损友,喜欢寻找一切机会插对方两刀的那种,但又不算对头。
郑少封其实是个败家子。
他爹凭着熬资历,做到当朝首辅的位置,能力不算突出,是个和事老,和得一手好稀泥。
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因此活得无忧无虑,最大的爱好有两个:玩儿小鸟,打吊牌。
所以聊着聊着,郑少封向他们显摆自己新得的白画眉,接着又手痒了想打吊牌,这些都在纪征的意料之中。
郑少封从翠芳楼喊来一个姑娘,四个人凑成一桌开始玩儿。
田七和纪征是对家,郑少封和那个姑娘是对家。
对家的输赢是一体的。
吊牌的规则很简单,但是需要记牌和算牌。
纪征相信,以郑少封的智力,这人是算不清楚的。
所以他和田七稳赢。
结果:郑少封把身上带的五百多两银子都输光了,还把白画眉一并输给了他们。
郑少封不心疼钱,但心疼鸟,他最后抱着鸟笼子不撒手,想赖账。
纪征敲着桌面冷笑,像是赌场里头冷酷地应对闹事的大庄家。
但是他本人长得并不凶神恶煞,还一脸正气,所以这个邪魅的表情在他脸上显得很违和,田七看得略囧。
纪征说道,愿赌服输。
郑少封便哭着把鸟笼子给了田七。
田七有点不落忍,要不……郑少封眼睛一亮,重新燃起希望,什么?要不你直接折成钱吧。
……挺漂亮的小公子,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好说歹说,几人最后达成一致。
由于郑少封这个月的钱花光了,所以要下个月领到零花钱才能找田七赎画眉。
在此期间田七要好好饲养小鸟,务必把它当亲祖宗对待。
此协议为口头协议,见证人:纪征。
看到这么多银子,田七又高兴起来,想要和纪征分钱。
纪征指了指那个红绿彩蛐蛐盆,说道,你送了我好东西,我自然要回礼,钱就不用分了,你都拿去吧。
田七有点不好意思,挠着头傻笑,多谢王爷,您不会是故意找郑公子赢钱,来补偿我的吧?我只是无聊。
田七一想也对,王爷用不着对一个小太监如此照顾,他确实太闲了。
于是田七拎着东西高高兴兴地回了宫。
期间纪征很体贴地帮她把铜人送进了十三所,一路惊掉下巴无数。
分别时,纪征看着田七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小脸儿像花瓣一样舒展开,白皙又红润,一看就手感极佳的样子。
他心想,下次一定要捏一捏。
☆、19又猥琐了田七回到皇宫,找师父丁志吃了顿晚饭,把那几包茶叶给他,丁志隔着纸包闻了闻,激动地直想把田七按在怀里可劲儿揉搓一顿。
田七在他饥渴的眼神儿中默默地告辞了。
回到干清宫,她不在值,没必要去皇上跟前凑,只找了个机会把蛐蛐盆儿给了盛安怀。
盛安怀推脱了一下便收下了,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田七一一应下。
这时候,书房里走出一个太监来传话,说殿下在找田七。
原来今天纪衡留了如意在干清宫用晚膳,爷儿俩吃过晚饭之后来了一段亲子互动,之后如意就想找田七玩儿。
纪衡只好把田七叫进书房。
他真是有点闹不明白,这田七到底有什么本事,把他这儿子哄得五迷三道,在那小子面前十分乖巧听话。
田七一听说如意在干清宫,正好,她就把从外面带回来给如意的东西捎上了。
左不过是一些哄小孩儿的东西,小面具,竹丝编的蝈蝈,树根雕的小动物,还有几个小泥人。
如意一见就喜欢,跟田七玩儿了起来,越玩越开心,玩着玩着就把纪衡给忘了。
纪衡:……身为皇帝,他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被无视的感觉了。
纪衡咳了一声,想引起两人的注意。
但是他们玩儿得太忘我了……田七以为自己被叫来就是为了哄如意的,皇上自有别人来伺候,所以她根本也没把注意力放到皇上那边。
这会儿被皇上不满的眼神扫到,她浑然没有发觉。
纪衡只好站起身,走到他们身边,想看看他们到底在玩儿什么。
桌上摆着三只小泥人,一个是田七,一个是如意,还有一个是大乌龟,都是按比例捏的,田七比如意大,乌龟比他们两个都大。
这会儿如意正指着泥人给田七讲故事,小孩儿的思维并不完整,讲得颠三倒四的。
但是田七听得十分专注。
你听得懂?纪衡有点奇怪。
当然听不懂。
田七答道,说完才发现是在对皇上说话,语气似乎不太恭敬。
纪衡抬手免了田七的请罪,问道,怎么只有三个?田七有点茫然,皇上的意思是,应该有几个?纪衡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至少把朕加进去这种话,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幼稚,于是脸一黑,没好气地说道,带着如意出去玩儿,别在这给朕添乱。
田七不明白皇上又怎么不痛快了。
这位皇帝大概白天的工作压力太大,总是喜怒无常,几句话说着说着就撂脸色,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要不是皇帝,她一定不会搭理他,不仅不会搭理他,没准还会用鞋底儿盖他的头。
田七很不厚道地想到纪衡被人打得抱头乱窜的画面,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纪衡:……为什么会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田七连忙掩了嘴,带着如意溜了。
如意拉着田七来到干清宫的正殿,田七一开始还不明所以,然后,她从宝座侧面的阴影下,看到了戴三山。
……谁能给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田七回头,看到跟着如意过来的有一个奶娘并两个小太监,其余人在外面听候吩咐。
这三个人离着挺远站定,不敢靠太近。
田七挺奇怪,你们这么伺候殿下,就不怕皇上看到?奶娘苦着脸道,田公公有所不知,我们不敢离神龟太近,怕它发怒咬人。
它还会咬人?三人痛苦地点头,显然是亲身经历过。
奶娘几句话说明白了今天发生的事。
原来那神龟今天自己从湖里爬出来了,溜溜达达来到干清宫。
皇上这回没有阻止它,只是让人看好它。
大家觉得挺好玩儿,加之昨天才看到田七和如意骑乌龟玩儿,大家就以为这乌龟脾气不错,都凑上来摸它的壳。
结果神龟一生气,就咬了几个人。
不过,这神龟对殿下很好,还任由殿下摸它的头。
田七心中油然而生起一种微妙的得瑟感,就好像戴三山是她和如意养的私人宠物,别人碰不得。
于是她抱着如意放在龟壳上,朝后面三人摆摆手,如此,你们再站远一些也无妨,殿下有我看着。
几个人连忙又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一龟二人。
田七依然怕戴三山兽性大发乱咬人,所以不肯让如意下来。
如意就坐在龟壳上看着她逗弄戴三山。
戴三山本来缩在壳里,被田七拍了几下壳沿,探出头来,田七摸了摸它的头,它赶紧又缩回去。
如是再三,也不知道这一人一龟到底是谁在逗谁玩儿。
如意看得哈哈大笑。
纪衡听到儿子的笑声,十分好奇,终于没忍住,放下书走出书房。
干清宫的正殿很大,田七和如意一边笑一边低声交谈,纪衡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于是他走过去,站在宝座旁边认真听他们说话。
待到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纪衡的脸黑了个彻底。
田七:龟-头出来了!如意:龟-头出来了!哈哈哈!田七:龟-头进去了!如意:龟-头进去了!哈哈哈!纪衡:……这俩人跟二傻子似的不知疲倦地重复那两句话,乌龟也成了个二傻子,不知疲倦地配合他们,伸头,缩头,伸头,缩头。
住口!纪衡暴喝。
玩儿得正高兴的两人都受到了惊吓,抬起头,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纪衡。
待看清来人以及他脸上的怒意时,两人又都有点委屈。
乌龟也受到了惊吓,缩进壳再不出来了。
田七心想,明明是您让把殿下带出来玩儿的,我们这玩儿得好好的,您跟着裹什么乱啊!她不敢表达任何怨言,只是说道,皇上请息怒,奴才愚笨,不知道自己这回又犯了什么错,请皇上明示。
别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搁在她这里,伴君如伴神经病!如意也不解地看着纪衡,满脸父皇你怎么可以这样式的不认同。
纪衡生气之余又有点无力,不许说那两个字。
田七更摸不着头脑了,哪两个字?……咬咬牙,纪衡说道,鳌头。
说完别过脸,脸上隐隐透着一层薄红。
田七还想辩解,我没说鳌头,我说的是龟唔——纪衡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田七被按在墙上,纪衡的小臂横档在她锁骨前,架着她的肩头,导致她动弹不得。
她瞪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纪衡。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手臂下的身体柔软脆弱,好像他一用力就能压碎。
纪衡松动了一下手臂,他被田七含着水光的大眼睛瞪得有些不自在。
更加令他不自在的是,他的手心压着她的双唇,丰润柔软的嘴唇摩擦着他的手心,有点痒,好像又不止是痒。
纪衡更加恼怒,脸上的热度也加重了一分,他凑近一些,眯着眼睛危险地看着田七,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田七用力摇了摇头。
纪衡便有些无奈。
他松开手,警告道,总之以后不许说。
田七乖乖点头,遵旨。
……他这辈子竟然还有发这种旨意的时候,人生啊人生。
田七实在好奇得紧,那……皇上,那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呀?纪衡两眼一瞪,也不许问。
遵旨,遵旨……纪衡命人把如意送回慈宁宫,又让人把戴三山抬着扔回太液池。
然后,他掏出手帕,用力擦了擦手心。
手心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感觉,奇怪又清晰,擦也擦不掉。
田七看到纪衡的这一动作,认为这是尊贵的皇帝陛下在表达对一个奴才的嫌弃,于是她很识趣地不在皇上面前晃了,灰溜溜地退下。
这头如意回到慈宁宫,把小泥人拿给太后看,告诉太后田七多么多么好,他有多么多么喜欢这个人。
如意的目的很简单。
父皇不喜欢田七,还打田七,只要皇祖母也喜欢田七,田七就不会吃苦了。
太后知道田七这个人,长得好嘴巴甜。
她这小孙子,鲜少在她面前夸什么人,现在遇到一个这样会讨他欢心的人,一定要好好地赏。
想着,她吩咐人叫来了田七,夸了几句,又嘱咐了几句,最后让人赏给她一锭银子。
田七捧着银子笑眯眯地回了干清宫,之前纪衡带给她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
可是到了干清宫,她发现皇上正站在正门外望天,不知道是在观星还是在赏月。
田七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给纪衡见了个礼,就想溜。
但是纪衡叫住了她。
田七惴惴不安,以为皇上的火儿还没发完。
最要命的是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哄皇上。
出乎她意料的是,纪衡的语气很温和,他问道,你很喜欢出宫?必然的呀!外面多好玩!田七内心激动地呐喊着,表面装深沉,答道,奴才的喜好全在主子的喜好,主子让奴才出宫,奴才自然就喜欢出宫。
纪衡哼了一声。
这会子又把机灵劲找回来了?刚才比乌龟都迟钝!不过田七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儿,纪衡对此事已经找到合理的解释。
一个从十一岁就被阉了的太监,对这种事情丝毫不知,简直太正常了。
想到这里,他又对这小变态感到无比同情。
你既然喜欢出宫,朕让你做采风使,可好?纪衡说道。
田七惊喜得两眼放光,谢皇上!她的目光太过炽热,纪衡移开目光不看她,嘴角微翘,出息!从此田七就总结出一个规律。
皇上虽然是个神经病,但是他每次发病后总会留点好处给她,这样一看他马马虎虎也算是个仁君了。
☆、20看不顺眼所谓采风使,顾名思义,就是去民间采听民风,然后上达天听的意思。
这种官职并不是正式的朝官,而是由先帝创立,由太监们兼任,跳过朝堂,直接把民间和皇帝联系起来。
至于这些采风使都能打听到什么,那就因人而异了。
纪衡虽然对他爹的诸多政策不满,却保留了采风使一职。
虽然这个职位没多少俸禄可拿,但却十分关键。
既可以正大光明地往皇帝耳边吹风,又不用受御史台的监管,所以采风使的影响力是很难估量的。
因此,采风使的选拔也很严格,要聪明,又要老实,要忠心,不能和朝官勾搭,还要经过皇帝的亲自考察。
像田七这样在御前混了不到俩月就能混成采风使的,十分罕见。
不过田七觉得,许多人高估了采风使的力量。
不要以为太监想给谁告黑状是很轻松的事儿,这里头有一个最基本的前提:皇上得信任你。
考虑到皇上差点被宦官废掉的经历,田七觉得他不大可能信任任何一个太监。
所以皇上才会放心地保留采风使一职:你说什么是你的事儿,我信不信,信多少,我心里有数。
不管怎么说,当了采风使绝对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儿,又可以出宫玩儿,实在是极好的。
这天,她出宫的时候,提上了郑少封的那只白画眉。
虽然还没到郑少封领零花钱的时候,但她是好心眼的债主,可以先让他们祖孙团聚一下——画眉是郑少封的祖宗。
京城虽大,却也小。
郑少封是首辅少子,只要是在权贵圈里混的,基本都认识他,所以打听起来也不难。
田七去遛鸟人士聚集地转了一圈,得知郑少封正在八仙楼喝酒。
岂止是喝酒,他都快跟人打起来了。
争执的原因比较复杂,总之是因为某些不愉快的口角,发展到要动手,最后一个人站出来和平解决:赌牌吧!赌注不是钱,而且郑少封也穷得没几个钱了。
双方约定,赌输的人要给对方认错,还要在隆昌街上裸奔两圈。
田七到八仙楼的时候,郑少封正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对家而发愁。
他一看到田七以及他的小祖宗白眉鸟,几天前输成狗的凄惨涌上心头,登时精神一震,田七,过来!田七走过去,听郑少封把事情说明白了,她皱着眉,打吊牌可以,但是无论输赢我都不会裸奔。
周围几个人便不屑,就你瘦成白条鸡的样,裸奔也没人看。
田七也不理会他们,在牌桌前坐定。
郑少封是个经验丰富的人,吃亏就吃亏在脑子不大够用,所以田七跟他打对家不如跟纪征似的那样爽快。
她跟纪征合作的时候,两人十分默契,出几圈牌就大致能猜出对方手里都有什么,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需要你出什么,这样玩儿起来能不痛快吗。
可是郑少封的大脑运转速度显然和田七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他不仅做不到默契,还偶尔扯后腿。
田七只好孤军奋战,一个人挑三个人。
幸亏另外两个人也不聪明,所以她赢起来不算太吃力。
几圈牌下来,田七和郑少封稍胜一筹。
郑少封乐得手舞足蹈,他不是没赢过牌,但从没赢得这么解气过。
笑眯眯地受了输家们一脸屈辱的道歉,郑少封提醒他们要在后天休沐日,隆昌街最热闹的时候来裸奔,他还得提前宣传一下造造势。
俩人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田七使坏,怕他们不认账,从后面高声喊道:愿赌服输,果然是真汉子!郑少封便附和着,一边笑嘻嘻地拍田七的肩头,被她抖开。
这时,又有一人坐在牌桌旁,朝田七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想领教一下这位小兄弟的牌技。
田七一看,此人长眉朗目,鹰鼻薄唇,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她于是坐下问道,请问兄台尊姓大名?那人一愣,你不认识我?田七奇怪,你不也不认识我吗?他被堵得哑口,看向郑少封。
郑少封说道,这个,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礼部尚书孙大人的长子,孙蕃,这位,是田七,宁王爷的……那个,郑少封挤了挤眼睛,朋友。
郑少封的表情j□j又浮夸,孙蕃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看向田七的目光之中多了一丝轻蔑。
田七朝孙蕃拱了拱手,孙公子,我不赌钱。
孙蕃袖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田七站起身想走。
他又放上一锭金子,还有很多,赢了都是你的。
田七沉下脸,挑眉说道,要赌可以,你先找个和郑少封一样笨的人来做对家。
郑少封:……孙蕃果然从围观群众里扒拉出一个人来。
由于他比较自负,所以找的这个人比郑少封还要笨一些。
田七猛地一拍桌子,目光狠厉,你既然想赌,我就让你赌个痛快。
说好了,不输光不许走。
郑少封捂着心脏向后一靠,心想这小白脸今儿吃错药了?孙蕃也被激起斗志,果断应战。
周围观战的人纷纷表示,这场厮杀实在是太精分了,往往是一个狠招接一个烂招,然后是一个更烂招,然后又来一招狠辣的……你要么狠到底要么烂个透,这一下狠一下烂的,真的很销魂。
当两个旗鼓相当的高手对决的时候,决定胜负的就是他们猪一样的队友了。
这时候郑少封的存在感终于体现出来,因为同样作为猪一样的对手,他比另外一头猪要强一些。
孙蕃身上的钱一点点地变少,终于,当他输光的时候,他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把手一摊,坦然承认,我输了。
你还没输光。
田七提醒他。
孙蕃苦笑,真的光了。
还有衣服。
……孙蕃发现了,这小子纯粹是想看他光着出去。
他笑得有些轻佻,看着田七,你不就是想看我脱衣服么,何必如此麻烦。
你让我脱,我自然会脱。
那你脱吧,脱光了从这里走出去。
……孙蕃没想到自己调戏人反被他接了招,他冷冷地站起身,告辞。
田七自言自语道,真当自己是什么男子汉,输不起就别玩儿。
你——!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田七挑眉笑,你要是有种,就再跟我玩儿一局,咱们两个人,一局定输赢。
赢了,钱拿回去;输了,脱光衣服从这里走回家。
你敢么?孙蕃坐回到桌旁,来就来!没人拖后腿,他倒能多几分胜算。
因为是一对一,为防止太容易猜牌,他们用了两副牌,只抓其中一半。
这时候就得有至少一半靠运气了。
田七今天的手气着实不错,所以还是她赢。
孙蕃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得只剩下亵裤,满面通红地怒视田七,你等着!我就不。
田七答。
……孙蕃怒吼一声,一溜烟跑下楼。
郑少封终于后知后觉就地担忧起来,他爹好歹是内阁重臣,你就不怕得罪他?我怕什么,就算是他爹,见了我主子不还是要跪。
郑少封一想确实如此,宁王爷是皇亲国戚,皇上的亲弟弟。
甭管兄弟俩有什么嫌隙,外人也不敢不把宁王放在眼里。
正想着宁王,宁王就出现了。
纪征其实早就到了,只不过这边厮杀得正激烈,他就躲在人堆里围观,因此田七和郑少封都没注意到他。
眼看着人都散了,他走上前来,笑看向田七,你讨厌孙蕃?一下被说中,田七爽快地承认,也不知道怎么的,我看到他就想扇他耳光。
纪征便安慰她,会有机会的。
郑少封觉得这俩人的想法太刺激了,于是岔开话题,招呼田七过来数钱。
田七把钱都划拉到自己的口袋里,把画眉鸟还给了郑少封。
双方都表示很满意。
这时,郑相派人来寻郑少封,因为听说他在八仙楼闹事,所以让他赶紧回去。
郑少封苦着脸被拎走了,余下田七和纪征又重新叫了一桌菜。
田七赢了钱,十分大方,吃菜吃菜,这顿我请。
纪征也不客气,点了这家饭馆的几个招牌菜。
他给田七和自己分别盛了份鱼汤,两人边吃边聊。
田七想到自己之前的疑惑,看看眼前人。
小王爷见多识广,人品靠得住,也不会在皇上面前告密,多好的咨询者。
于是田七说道,我想问你个问题。
请讲。
你知道龟-头是什么吗?纪征失手把鱼汤扣在了桌子上。
田七连忙把小二叫进来擦了桌子换了碗筷,她有些过意不去,不知道也没关系,这也没什么。
怎么会不知道……纪征的脸微微发红,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田七便把前几天皇上发火儿的事情给说了。
纪征听罢,脸又红了几分。
他心想,就算他不和田七说,田七也会去问别人。
于是纪征磕磕绊绊地给田七解释了。
田七也跟着脸红了。
她是个女孩儿,十一岁就进宫当了太监,没人给她做生理知识启蒙。
太监们聊天也聊不到这些,所以她只知道男人比女人多一条小JJ,至于小JJ长什么样,是什么构造,她一概不知。
现在听到纪征的解答,女孩的天性让她脸红得很彻底。
怎么办,丢死人了!还在皇上面前说了半天!还到处问!田七羞愤难当,低着头一言不发,紧张地弄着手指。
纪征看到他这样,有点心软又有点心疼,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反正两人无心吃饭,再坐下去也是尴尬,纪征便和田七出来了。
一路上两人通红着脸,像是一对移动的大西红柿,正常人只要见他们一眼,就会认定这俩人一定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田七就这么回了宫。
回去之后,干清宫门上的小太监告诉她,她师父来找过她好几趟,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
☆、21大祸临头田七不知道师父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在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大概就是勾搭宫女。
不过她还是去找了师父丁志,然后,丁志一脸严肃地告诉她,最近长点心,说不好要大难临头了。
田七很奇怪,到底怎么了?丁志把事情解释了。
原来他在慈宁宫有个小相好,叫越容。
越容今天跟他说,有人在太后面前告了田七的状,太后很生气,不知道会不会料理田七。
丁志问到底是谁,跟太后说了什么,越容因不是贴身服侍的大宫女,所以也不清楚,只知道告状的人是孙大力的师弟,他师父当初跟着淑妃,淑妃事发的时候一起死了。
所以这个人跟田七有仇是肯定的了。
越容只凑巧听了几耳朵田七这个名字,那人离开之后,太后的脸色很不好,越容觉得不妙,所以偷偷过来告诉了丁志。
丁志说罢,问田七道,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太后如此生气?田七回想了一下,自己确实做过几件过分的事,虽然皇上免了她的罪,但太后若是知道这太监对她儿子不好,大概也不会轻饶。
而且告黑状这种事情本来就让人防不胜防。
她一个小太监,那仇人只要在太后面前多污蔑几句,太后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杀个小太监也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
田七摇了摇头,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现在关键不是我犯了什么错,而是太后会怎么对付我。
丁志忧心忡忡,还能怎样,我听越容的意思,太后这回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七儿,你有什么未竟的心愿,说给师父,我一定给你办好了,让你安心地走。
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不是,师父,你先别急着哭,田七有点无奈,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怎么转圜?她可是太后啊,想弄死你,比捏死一直蚂蚁都容易。
丁志说得有理。
甭管田七多聪明多么能说会道,在太后的威权面前那也是白搭。
田七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是皇帝的人,太后不可能直接派人来绞死我。
她要是想收拾我,第一要做的肯定是把我调离御前。
当母亲的无缘无故给儿子身边换人,这是不给儿子面子。
太后是谨小慎微的人,不会这样做。
所以她的理由一定会是:觉得这个奴才不错,想要来慈宁宫。
皇上为了尽孝道,必然不会拒绝。
丁志听她分析了这么一通,颇觉头疼,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说的是,我一定要死赖在干清宫,哪儿也不去。
先想办法拖着,等弄明白太后被进了什么谗言,再见机行事。
就算最后还是要死,现在多活一天是一天。
说得轻巧,怎么拖?我自有办法。
***王猛,给我配点毒药。
田七去了酒醋面局,看到王猛下值出来,她拦住他说道。
好,你想要什么样的?就是吃了能像是得了传染病的那种。
行,王猛点头,你要天花的还是要鼠疫的?要死人的还是不死人的?田七打了个寒战,……有别的吗?别的也有,你先告诉我,你给谁吃。
我自己吃。
王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田七敲了一下他的头,别废话。
我要看起来有点吓人但其实很安全的,还要一看就知道病情不用把脉的。
王猛想了一下,出水痘怎么样?真出?假出,但也会长些水痘,不过没那么严重,死不了人。
田七发现,王猛平时懦弱得像个干瘪的茄子,但是一提到医术,他就会容光焕发,说话都流利畅快不少。
于是田七也有点相信他的医术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要这种了,哥的小命就在你手上了。
你什么时候要?越快越好。
王猛就没有回十三所,而是和田七一起去了安乐堂。
安乐堂是专门给内官们看病的地方。
王猛修习医术的时候不能光啃书本子,想要锻炼实战经验,就要找人看病,因此他经常来安乐堂搭手。
安乐堂里条件不好,大夫们多是不务上进的,乐得接受王猛的免费帮忙。
所以现在他带着田七进来,也没人觉得意外。
王猛给田七开了个出假水痘的药方。
由于安乐堂里的一概药方都是要留备档的,田七怕被人发现,就让王猛把这药方分成两份儿,一份儿记田七,一份儿记王猛,这样单看任何一份儿药方都看不出内情。
***第二天,纪衡从早起到下朝一直都没看到田七,忍不住问了盛安怀。
盛安怀答道,回皇上,田七早起发烧出水痘儿,已经被送去了安乐堂的隔离间。
纪衡有点奇怪,怎么突然就出水痘了,找个人好生照顾他吧。
遵旨。
盛安怀等了等,没等到别的旨意。
奴才得了这种病,主子多多少少都会厌恶,有些主子就直接把生病的奴才打发走了,爱去哪儿去哪儿。
可是现在皇上绝口不提此事,盛安怀心里也就有了数。
田七还是御前的人,等病好了回来复职就行。
下了朝,纪衡去了慈宁宫看望太后。
如意也已经起了床,刚吃过早膳,此刻正坐在太后怀里,咿咿呀呀地唱童谣。
谣词儿是他自己胡编的,除了押韵,没人能听明白什么意思。
难得见到儿子嘴巴不停,纪衡挺高兴,逗了他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太后让人把如意抱下去,接着便跟纪衡提起了田七,你那儿有个小太监,哀家见过几次,很是灵透,如意特别喜欢他。
纪衡答道,母后说的是田七?对,就是田七。
如意一不见就说叨他。
哀家想着,小孩儿难得遇到一个对脾气的奴才,不如把田七调来慈宁宫,天天陪着如意,你看如何?纪衡一下觉得很不寻常。
他母后从来不跟他要人,就算是如意喜欢,小孩儿可以多去干清宫玩儿,他们父子之间又没什么隔阂,怎么就非要把人调到慈宁宫?虽如此,母亲亲自开口,纪衡说不出拒绝的话,因此只是说道,母后看得起那奴才,是他的造化。
不过真是不巧了,田七今儿发了水痘,已经住进了安乐堂。
他要是命大好了,母后若不嫌弃他一脸麻子,再把他叫过来伺候吧。
出水痘了?太后没料到事情这么巧,可惜了儿的个好孩子,现在腌臜了,倒是留不得了。
言外之意,要么把他弄死,要么把他赶走。
纪衡微蹙了一下眉,紧接着又舒展开来,劝道,母后说得有道理。
不过水痘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倘若前脚人一发病后脚就把他打发了,倒显得为人主的有些刻薄。
朕想着等那奴才在安乐堂住些时日,再做处置,也是一样。
太后点头道,你说得对,哀家太过担心你,倒是性急了。
母后一片慈母之心,令孩儿感怀倍甚。
***纪衡越发觉得事情有古怪。
田七前脚生水痘,母后后脚就跟他要人,事情不可能这么巧。
他立刻召来了盛安怀,慈宁宫最近可有什么异常?盛安怀是知道底细的。
谁让他是太监总管呢,只要跟太监有关的事情基本瞒不住他。
本来他打算是袖手旁观的,他再看得起田七,也得罪不起太后。
可是太后又没有跟皇上挑明原因。
盛安怀夹在中间,思虑再三,决定对皇上如实相告。
皇上才是他的主子,是他该效忠的人。
回皇上,奴才听说,昨儿御马监有个太监去慈宁宫拜见了太后,正好奴才有个徒弟认识他,说是这个人这几天总说什么‘田七八字儿太硬,命里克主’。
纪衡皱眉,一派胡言。
其实盛安怀有点信,小心提醒纪衡,田七之前跟的三个主子,都是在田七到来的一个月内身亡。
纪衡反问道,他在御前可不止一个月了,怎么没把朕克死?盛安怀吓得扑通跪倒,皇上您是万金之躯,请千万慎言。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不问苍生问鬼神’?奴才不知。
……纪衡很有点寂寞无人懂的悲哀。
奴才们蠢,后宫里的女人们也没有他的知音。
盛安怀是个很有眼色会拿捏分寸的,但也仅限于此了。
田七倒是个机灵的,可又总有办法把他气个半死,还不能发作。
想到田七,纪衡不禁嗤笑。
这小变态还真有几分胆色,想玩儿缓兵之计?也亏得他能提前听说风声,想出这么个招数,要不然他这当皇帝的今天也未必能保住他。
自己母后的面子总要给一给,田七一旦进了慈宁宫,大概也就活到头了。
想到这里,纪衡对跪在地上的盛安怀说道,起来吧,随朕去安乐堂。
☆、22危机解除田七很后悔。
她算计来算计去,貌似忘了考虑皇上的感受了……如果皇上知道她生了水痘,一生气把她赶出干清宫,她照样得玩儿完。
她现在特别想见一见皇上,向他拍一拍马屁,表一表忠心,以期让他千万别在这个时候遗弃她,给她留点时间洗清冤屈。
自己一个人憋在房间实在无聊。
田七缩在木床上,抱着根儿小木棍,闭着眼睛喃喃自语道,天灵灵地灵灵,皇上御驾过此行——变!说着睁开眼睛,然后她就看到了窗外站着的那个人。
嗷!!!田七吓得从床上滚了下来。
纪衡一头黑线,问身旁引路的安乐堂大夫,他是不是把脑子烧坏了?大夫趁机告状,回皇上,他不让奴才近身,也不吃药。
纪衡扭头拉长了脸看室内的田七,你怎么回事,不要命了?田七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扒着窗户激动地说道,皇上,真的是您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昨天就梦到您啦!纪衡更觉无力,脸色却缓和下来。
他看着眼前人,平时白嫩的俏脸此刻长了好多水痘,真是惨不忍睹。
这么多水痘也遮不住他满脸的惊喜。
纪衡看着田七那两眼放光的痴傻模样,皱眉道,你怎么不吃药?因为我没病啊,田七心想。
她从眼睛里挤出几滴泪水,说道,皇上,奴才不是不想吃药,是不敢吃……有人要害我!不管怎样,先告一状。
谁敢害你。
纪衡这话说得略微缺乏点底气。
奴才不知道,但是那个人到处说奴才的坏话,还想给奴才下毒。
奴才不怕死,可是奴才怕的是死了就见不到皇上了!皇上,我舍不得您!我想伺候您一辈子!她这一番浮夸的深情剖白连盛安怀都听不下去了,当然主要原因可能在于这些话是从一个满脸痘痘的丑八怪嘴里说出来的。
盛安怀以为皇上会和他一样嫌弃,却没想到皇上竟然神色如常,且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不愧是皇上啊,盛安怀由衷地感叹。
装,接着装。
纪衡背着手,无动于衷。
是真的,皇上,请您千万不要赶我走……说着说着,田七真的哭了出来。
泪水划过脸颊,她抬起袖子想要擦眼泪。
纪衡脱口而出阻止她,住手!田七愣住,又怎么了?纪衡皱眉看着她的衣袖,布料不够柔软,若是蹭到脸上的水痘而划破,怕是要留下疤痕。
这人太不把脸当回事了,实在暴殄天物。
胡乱想着,纪衡掏出自己的手帕丢到田七头上,倘若留下半点疤痕,就不用来见朕了。
田七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内涵:意思是只要不留疤,就不必滚蛋了?于是她惊喜道,皇上英明神武!奴才谢主隆恩!纪衡仿佛又看到她摇尾巴,他故意板下脸来说道,记得吃药,不吃药就是抗旨不尊。
田七苦着脸,遵旨。
纪衡莞尔,转身离去。
吃药就吃药吧,田七心想,只要让王猛来煎药不就行了?我真是太机智了。
***要不要救田七,要怎么救田七,这是个问题。
纪衡从来不信什么鬼神命理那一套,虽然必要的时候他会用这一套东西来忽悠别人。
但是太后信。
纪衡不愿意跟自己的亲母亲掰扯这些,也不愿意拂逆了母亲的意思。
可要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田七死掉,他又很舍不得。
是的,是真舍不得。
这小变态也说不上哪里好,但纪衡就是觉得,有田七在,他的日子鲜活生动了许多。
再说了,如意也很喜欢田七,田七要是死了,小家伙儿得多伤心。
为了一个奴才去跟母亲作对?那更办不到了……想不出结果,纪衡也就不想了。
反正田七在安乐堂,暂时先让他在那里住些时日吧,拖上一拖再说。
纪衡派了干清宫的人去照料田七,想来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第二天是休沐日,本来大家都不用干活,连内阁那几个老家伙都在家休息。
但是下午时分,有些官员的折子递进来了。
纪衡挺意外,怎么大家伙儿一下都变得这么敬业了。
他把那几份折子看了一下,内容大同小异。
御史台对最近几天连着发生的两起裸奔事件表示严重关切。
这要是个平常的疯子裸奔,也没人在意,至多是作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可是裸奔的这三位都是官宦子弟,三个当爹的品级都还不低,这就很值得人深究了。
总之一句话,事态很严重,影响很恶劣。
纪衡怎么也想不通这三个纨绔子弟为什么要约好一起裸奔,还偏偏在最繁华的隆昌街,其中两个还专门选在休沐日裸奔。
人愚蠢也要有个限度,打破了极限就让人特别想弄死他。
三个大臣平时表现都挺不错的,怎么教出来的儿子都是这种货色!纪衡这些日子被蠢货虐得太多,于是心情很差。
第一茬折子刚看完,第二茬折子又来了。
这回是几个当爹的听到风声,赶紧着上折子来请罪了。
这三本折子的内容也差不多大同小异,纪衡都怀疑是这三个人凑在一块商量着写的。
无外乎是自己请罪,教导无方,导致儿子干出有伤风化的事情。
顺便加句暗示,表明这件事情跟郑元辅他家小儿子有关系,还和小王爷养的娈童有牵扯。
纪衡直接被宁王娈童这两个词给震惊到了。
阿征养了娈童?纪衡看着那份折子呆了许久。
这年头好男色的男人不在少数,所以宁王养个漂亮的小男孩儿大家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可是纪衡是纪征的哥哥,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弟弟才十六岁,连妻子都没娶,要是在此道上越走越远,往后怎么办?弄不好连子嗣都会成为让人头疼的问题。
而且,说实话,纪衡觉得,男人跟男人,那个什么,有点恶心。
不,是极度恶心。
纪衡决定跟阿征好好谈一谈这个问题。
长兄如父,他觉得自己在纪征的私生活方面还是有发言权的。
虽然他们兄弟俩之间的关系一度出现危机,但那也是奸人所致,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和阿征都是无辜的。
兄弟就是兄弟,血缘关系摆在那里,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征上了歪道。
纪衡当机立断,先赐给纪征两个美人。
俩大美女当天被送进了宁王府,宁王府的大管家口味略重,把俩美女都放在了纪征的床上,并且笑眯眯地表示:王爷您的反抗是无效的,因为这是皇上的旨意。
纪征展现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当天晚上两个美女睡在一处,他自己去了别的房间。
不仅如此,纪征第二天还把美女给退回来了。
盛安怀看得啧啧称奇,心想不愧是皇上的亲弟弟,皇上送出去的东西您都敢退回来。
纪衡知道,纪征既然敢退回来,就表明他一定没有动她们。
纪衡十分忧愁。
在纪衡最忧愁的时候,太后按捺不住了,又建议纪衡处理掉田七。
她这次还装作有了重大发现,请来个道姑给纪衡解释,意思是虽然哀家也很惋惜很痛心,但这个祸害真的留不得。
纪衡用看骗子的目光看着道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朕只好也动用骗子了。
第二天他就把京城里名气最大的道士给请进了宫,跟他聊了半天,号曰论道。
其实道家的智慧很博大,纪衡烦的是用鬼神骗人。
所以他跟这白胡子老头儿聊得挺投机的。
太后最近正痴迷这些,听说来了个老神仙,很想见一见,纪衡就让人领着这老神仙去了慈宁宫。
太后把自己的忧愁跟老神仙倾诉了,还把田七的八字儿给老神仙看。
老神仙看罢说道,常人只看到这命格里大煞的一面,却看不到其中的大利。
何为大利?这个人的命格属金,金生水,倘若遇到一个命格主水的主人,未必不能化弊为利。
具体的,还要看这位主人的八字。
太后一听,来了精神,因为纪衡就是命格主水。
她立刻让人拿来纪衡的八字,让老神仙来算一算。
老神仙分析推算了好半天,最后悠悠长叹一声。
太后紧张地问道,怎样?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如此相合的八字。
……太后很高兴,回头就赏了田七吃的,还对纪衡说,这个奴才你留着用吧,千万别赶他走。
纪衡很无语,他没想到这么麻烦的事情被一个老道的一句话就给解决了。
果然骗子也有骗子的用武之地。
老道士知道皇上把他的话当胡说八道,他有点不服气,皇上,贫道说的都是真的。
嗯,赏。
纪衡漫不经心,显然没信。
老道士受伤了。
他背着一个小麻袋离开了皇宫,麻袋里装着皇上和太后赏给他的银钱和宝物。
道士一边走一边愤愤地想,既然你不信我,那么我就不和你讨论劫数问题了。
田七在危机解除的第二天,水痘就全部消失,光荣复岗。
刚一回到干清宫,田七感激涕零,在纪衡面前说了许多甜言蜜语。
纪衡心情好,也就原谅了他的聒噪,从头听到尾。
这摊烂事儿终于解决了,纪衡总算松了口气。
接下来,他要亲自干预弟弟的私生活问题了。
☆、23误会大了关于自己弟弟养娈童这种事情,纪衡还是打算先确认一下,然后才好有下一步行动。
再说了,考虑到弟弟的长相,纪衡很怀疑阿征才是那个娈童……但是下去打探的人回来说王府里没有任何娈童的影子,也没有发现疑似是宁王相好的男人。
另一拨打探的人声称,有人看到过宁王爷和一个漂亮的小相公一起散步,逛街,吃饭。
纪衡摸着下巴,眯眼思考。
看来阿征确实养了娈童,但是这个娈童又不在王府,难道养在外面?如此谨慎,可见阿征对那娈童很在意。
于是纪衡决定亲自去看一看,那小兔子是何方神圣。
***纪征吃过午饭,出了门,去了田七经常去的那家钱庄。
今天是田七出宫的日子,他出宫之后的第一站一定是来钱庄存钱。
果然,等了一会儿就看到田七过来。
俩人有些熟络了,也就少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叙了会儿话,等田七存好钱,两人从钱庄出来,并肩走在街上,商量一会儿去哪里玩儿。
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一双眼睛在怒目而视。
两人说着话,冷不丁一个人推着一个木车快步走过,堪堪要蹭到田七的身体。
纪征反应快,拉了田七一把。
田七的身体轻轻撞在纪征身上,避过了木车。
多谢王爷。
田七说着,想要抽回手,然而纪征却抓得她很紧。
纪征抿了抿嘴,这里人来车往,挺危险的。
手依然没松开。
田七也就由他握着手,走出隆昌街,又绕了会儿,终于找到著名的四喜班。
四喜班正在唱的戏是一出风月戏,一男一女背着家中父母跑出来幽会,故事略凄美,唱词略香艳。
什么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什么行来j□j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纪征听得满脸通红,偷偷打量田七,发现他镇定如常,还跟着节奏打拍子。
其实田七也就听着这唱词软软糯糯的十分动听,具体意思,听得半懂不懂。
首先这曲子是昆山腔,咿咿呀呀的,不是官话,她本来就听不明白。
其次前面说了,她人生中关于男女之事的教育有缺失,一切靠自己领悟,她所能领悟的极限就是男人和女人一起睡觉会生出小孩儿来。
所以人家如此香艳的唱词即便写在纸上,她也未必看得明白。
纪征并不知道这些底细。
现在田七如此镇定而又兴致盎然地听艳曲儿,这让他难免会多想几分。
要知道,人一旦驰骋想象力,是容易脑补出很多东西的。
纪征结合田七一直以来的举动,以及田七对他说过的话,总结出一个重大发现:田七不会对他……吧?这个怀疑让他心跳如鼓,脸红得快要滴血,低头不敢再看田七。
田七依然无知无觉。
她用一把折扇轻轻敲击掌心,摇头晃脑哼哼唧唧,沉浸在婉转美妙的唱腔中不能自拔。
台上一旦一生的互动也很有趣,田七坐在第一排,看得很清楚,虽然有些动作她不能理解,但这不妨碍她欣赏。
突然,她的视线被挡住了。
来人横亘在她和戏台子之间,与她的距离不到两尺。
对方穿着朱红色直裾,腰带很宽,田七直视的目光恰巧落在那腰带上沿。
玄色缂丝腰带边缘的一溜菱形花纹随着他的的呼吸一起一伏,传达着此人压抑的怒火。
田七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不敢抬头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条腰带,装傻。
纪征抬头发现了脸色不善的纪衡,小心地叫了一声皇兄。
纪衡横了纪征一眼,粗暴地抓起座位上的田七向外走。
纪征想要离座追上去,然而还未站起身,纪衡扭头瞪了他一眼,他只好又坐了回去。
田七不知道皇上怎么了,但很明显他又生气了。
她想了想,自己今儿做的错事大概是不该来听戏,她名义上是采风使,出宫当然要兢兢业业执行公务,怎么可以来勾栏瓦舍玩乐。
可就算是这样,皇上他也不用亲自跑来监督吧?……一定是神经病又犯了。
纪衡拖着田七离开了戏院,又拖着她走了很远,直到一个僻静无人处。
他丢开田七,脸色无半分好转。
田七缩了缩脖子,谄笑,皇皇皇……黄公子,您怎么来了?纪衡盯着她的脸,反问,我不能来?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不能知道的?不是……田七被他盯得太过紧张,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弱弱地解释道,那个,我去戏院,也是为了采听民风。
那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是民间消息的集散地。
纪衡向前迈了两步,两人距离更近,田七只好再次后退,纪衡又向前欺。
他脚下不停靠近,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终于把她逼到退无可退。
田七背靠着一堵硬邦邦的墙壁,手足无措。
纪衡的眼神太有压迫感,她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田七,纪衡终于开口,前两天才对我说想我想得日不能思夜不能寐,今天就跟阿征手牵手去听艳曲儿。
啊???田七有点迷茫,这话题的角度很新颖,可是皇上您想表达什么?……纪衡本来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可是方才盯着她惊惧又委屈的小脸,胸中怒气未见消散,不知不觉就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他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男人。
!!!田七吓得哑口无言。
难道皇上他发现了?!完蛋了!纪衡看到她面如土色,显见是心虚无比。
他怒火更甚,双手捉着田七的前襟轻易将她提起,她的脸一下子近在眼前,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尖。
他看到田七眼底深处的惊疑不定。
纪衡忍着当场把她掐死的冲动,咬牙说道,但是我不管你勾引谁,无论如何不许接近宁王。
???田七快被这神经病皇帝搞疯了。
揭穿身份的下一步不应该是狞笑着把她严刑拷打或是直接弄死吗?怎么又跟宁王扯上关系了?看到她一脸迷茫加无辜,纪衡怒道,你就那么欲求不满吗!……欲求不满的意思就是思春,因为思春所以要接近宁王……田七在大脑里飞快地做着换算,最后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皇上怀疑她勾引宁王!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田七知道这世界上有断袖分桃这种勾当,现在看来皇上应该只是把她误会成一个断袖,而不是发现了她的秘密。
一个断袖,还是个太监,企图接近自己的亲弟弟,这种事情谁都忍不了。
皇上发这么大火可以理解。
想到这里田七放下心来,至少命是可以保住了。
她扣着纪衡的双手,想要掰开。
被人提得踮起脚真是太难受了。
公子,这是个误会,您能不能先放下我,听我解释……田七吃力地央求。
她的力气不大,纪衡被她柔软的手拨弄,就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他松开她,冷冷地盯着她,等待着她的解释。
田七轻轻拍了拍胸口,心想,以她刚才被惊吓过度的反应,现在就算说自己不喜欢男人,皇上肯定也不信,所以干脆还是爽快承认这一点吧。
我喜欢男人是天生的,又没犯什么错。
先装委屈。
但你不该带坏阿征。
田七便嘻嘻地笑,赶紧调换为拍马屁模式,我跟宁王真的没什么,就是一块玩儿了几回。
您想啊,我天天能见到您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主子,何必舍近求远去肖想宁王呢?这几句马屁拍得很到位,纪衡信了几分。
于是他神色缓和了一些,外边都传言你是宁王养的娈童,这你又如何解释?三人成虎,我越是解释,越解释不清楚。
总之我和宁王绝对是清清白白的,今天也是恰好遇上,相约听戏。
谣言止于智者,皇上您这么英明神武,一定不会相信这种低级的传言。
又一顶高帽子扣上,纪衡用探究的眼神盯着田七看,田七坦荡地和他对视。
这回她是真没什么好心虚的。
这么说,你肖想的男人是我?纪衡突然问道。
咳咳咳……不是……田七虽然脸皮厚,但好歹是女孩子,讨论这种问题难免害羞,她低着头,脸上迅速飞起桃红。
这种表现在纪衡看来就相当于承认了。
刚才提到宁王时这小变态一点都不害羞,怎么提到他,就害羞了?答案很明显。
纪衡心中没有被变态亵渎的不适感,反而有一种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得意。
田七解释道,公子您多虑了。
您若是天上的云,我就是地上的泥,我怎么敢对您有非分之想呢!纪衡哼了一声,走吧,回宫。
说着转过身,嘴角忍不住微微翘了一下。
田七在他身后,没看到这一闪而过的淡笑。
危机解除,她松了一大口气,小跑着跟上去。
没办法,皇上腿长,步子迈得大,走得还快。
相对于他,她那还算修长的两条腿不够看的,只能小跑了。
跑了一会儿,田七有点累,步伐渐渐慢下来。
纪衡突然停下身,不满地回头看她,怎么这么慢,乌龟都比你快。
田七有点委屈,快跑几步,紧跟到他身后。
他突然捉住了她的手。
田七就这么被皇上拖着回了宫,快到玄武门时被放开。
皇上全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但脚步如飞。
田七被他拖着,步伐不稳,好几次撞到他身上。
幸好皇上心情好,没有和她计较,田七暗暗庆幸。
☆、24议亲虽然田七一时把纪衡糊弄过去,但当皇帝的都多疑。
纪衡回到皇宫之后,回想了一下今天纪征在戏院里看到他时的反应,明显就是心虚。
纪衡便有些放心不下,但若真说田七和阿征有个什么,他又不愿相信。
抛去田七和纪征的身份不提,纪衡对自己身为男人的魅力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田七既然喜欢男人,喜欢的就必然是有男人味儿的男人,阿征长得比女人都漂亮,性子还温吞,除了比女人多条把儿,他的男人味儿实在有限得很。
……这都什么跟什么。
纪衡扶额,发现自己的想法太过莫名其妙,抬眼一看田七,这小变态倒是气定神闲,不过嘴角略微耷拉着,透着那么一股掩饰不住的委屈劲儿。
小变态刚才走得太快,额角沁出细汗,汗水汇聚成大颗的汗珠,挂在眼角要落不落,他又不敢擦,禁不住眼皮痒,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汗水就滑到了挺翘的睫毛上,分散成一颗颗细小的水珠儿,像是浓密的松枝上挂着的晶莹露珠。
随着眼皮掀动,露珠映着水眸,被阳光一打,似是点点的泪光,很有点梨花带雨风露清愁的意思。
纪衡有一瞬间的恍惚,差一点就抬起手指为田七拭泪了。
他不自在地缩起手,说道,这又是做什么,朕有那么可怕吗,怕得你连擦汗都不敢?田七慌忙摸出手帕抹了把脸,低头不敢看纪衡。
纪衡看到手帕,想起另一事,朕的手帕呢?啊???田七装傻。
纪衡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朕前几日借与你的手帕,你是不打算还了吧?御用之物,你还真敢私藏。
田七知道自己蒙混不过去了,只好苦着脸答道,回皇上,您的帕子既被奴才用脏了,奴才就不敢再把它拿给您,玷污圣体。
心内却暗骂,好小气的皇帝,连条手帕都要惦记这么多天。
他当初扔到她头上,自然就是赏给她的,还真好意思开口要回去。
再说了,那条帕子早被她弄丢了,找了好半天没找到,当时很是心疼,毕竟料子不错,拿出去卖也能卖几个钱。
田七不知道的是,纪衡之所以开口要帕子,是联系到田七肖想自己这件事。
想到这小变态拿了自己的贴身之物回去不愿归还,纪衡有一种被人在暗处意淫的感觉,这要是个美女也就算了,可偏偏是个太监。
眼前这太监还打定了主意无耻到底,纪衡冷哼一声,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皇帝嘛,总要讲究个身份,跟个太监抢一条帕子,太不像话。
不管怎么说,纪衡度过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下午。
脑内似乎有一种神秘的不知其所起亦不知其所往的情绪在游走,让他定不下心神,又抓不住头绪。
第二天,纪衡把纪征召进了养心殿。
虽然传闻是假,但弟弟已经十六岁了,是时候该给他娶个妻子了。
家里有女人劝着,也省得他总去外边闲逛,惹是生非,纪衡不无沧桑地想。
长兄如父,纪衡二十三岁的人,却操着三十二岁的心。
给纪征娶媳妇,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小王爷相貌好人品好家世也好,去年有个好事的闲人编了一个京城美男谱,纪征名列榜首。
由于名气太大,纪征还被不少少女偷窥过。
大齐朝比之前代,民风开放了不少,女子们也比其他朝代活泼大胆一些,因为本朝开国皇帝正是个女子。
有一些把纪征列为备选女婿的人家,会让女儿乔装之后蹲点偷看纪征,看是否合女儿心意。
据不完全统计,纪征以此获得的好评度接近于百分之百。
但是王爷娶亲的顾虑也很多。
女方的家世出身自不消说,必需配得上纪征,可又不能势力太大,搭上个参天大树一般的岳家,就算纪衡不多想,纪征也不会那样做。
再考虑到女孩儿的品貌性情名声,一层一层地淘换,剩下的也就那么两三家了。
另外还要考虑到对方的意思,纪征再好,也不可能人见人爱,金子还有人嫌弃呢,更何况人。
其实这些都不是问题,眼前最大的问题是,纪征他不想成亲……纪衡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比如他跟纪征讨论某某家女儿好,长得漂亮或是性格贤淑或是有才气,总之是好,然后呢,纪征也会跟着夸奖一番,最后来一句这么好的女孩儿很适合选在君王之侧,别人不配消受。
比如纪衡跟纪征说你也是时候该成亲了,纪征就反问中宫空缺了这么多年,皇兄你该早些再立皇后……纪衡渐渐地就开始怀疑,阿征是不是真的不喜欢女人。
十几岁的少年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没一天不想女人,怎么到他这里就清心寡欲起来了?于是纪衡幽幽地打量着纪征,说道,朕前几日赐给你的两个美人,可是有什么不合心意之处?这是明晃晃的质问了,作为唯一的旁听观众,田七都为纪征捏了一把汗。
纪征慢吞吞地答道,皇兄恩赐,本不敢辞。
只是臣弟泥中腐草,不敢消受昭阳玉质。
话虽说的客气,但是连田七都听出了其中不满:你的女人想给我,你不羞,我还臊得慌呢。
田七偷偷看向纪衡,果然发现皇上心情不妙。
田七十分担心纪征,小王爷为人真心不错,对她也好,她现在很想帮帮忙,然而有心无力。
纪衡垂了一下眼睛,没有说话,而是让田七把几份奏章拿给了纪征。
田七捧着奏章,看到最上面那封奏章的落款是礼部尚书孙从瑞,禁不住扯了一下嘴角。
纪征粗粗看了一下,把奏章合好放到桌上,再抬头时面色已经不复淡定,而是有些急切,他离座道,皇兄,臣弟冤枉!纪衡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田七见如此情状,心想定是孙从瑞那老不休告了王爷的状,就是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坏话。
纪征早已猜到事情缘由,解释道,那日是郑少封信口说了几句戏言,不想孙蕃不加辨析便作了真,回去传开,才闹得如此。
臣弟平时虽有些游手好闲,但一直洁身自好,并不做这些养童纳婢的勾当。
郑少封的为人纪衡知道一些,如此一说倒是能对上号。
只不过孙蕃的声名一直不错,怎么这回如此拎不清,还出丑,可见名不副实。
虽然戏言是假,但田七掺了一脚却是真,纪衡想着,看了一眼田七,发现他老神在在,若无其事。
于是纪衡没有回应纪征,而是问田七道,此事你怎么看?田七一愣,一下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问道,皇上说的是什么事?纪衡扫了一眼纪征,干脆挑明,说道,方才朕与宁王的讨论你也听到了,你觉得谁家女儿适合做王妃?……关我什么事儿啊。
田七觉得皇上这话说得不讲究,王爷的婚姻大事,问一个太监,这不是看不起人么。
皇上一定是在报方才王爷讽刺他的仇,可你们兄弟俩打架,何必把我一个小太监牵扯进来,罪过罪过。
田七看看纪衡,又看看纪征,她发现纪征也在盯着她看,表情认真,简直像是她说谁他就会娶谁。
田七才不会傻到真的参与议论这种事情,她嘿嘿一笑,答道,王爷和皇上一样风华绝代,奴才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何人可配得起王爷。
一句话拍俩人马屁,谁也不得罪,要论和稀泥,田七的本领也不比内阁首辅差。
纪征愣了一下,过后抿嘴轻笑,看向纪衡,皇兄真是收得好奴才,臣弟家下那帮笨木头,若是有他一半机灵,我也就知足了。
说着又看田七,还故意向她眨了眨眼睛。
这要是别人,被纪征这么一夸,纪衡兴许就把他赏给纪征了,但是田七不行。
纪衡拿田七没办法,拿纪征也没变法,他发现这俩小混蛋都够油滑的,又不好牛不吃水强按头,于是烦躁地把俩人都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是滋味,让人把田七叫回来。
这边田七和纪征一起走出养心殿,田七左右瞄了瞄见近处无人,便低声说道,王爷您不必多想。
纪征笑道,多谢你的关心,我确实想得有些多。
田七安慰他,其实皇上并不是找你茬儿,他只是,想了想,郁闷地说道,他觉得我想勾引你……咳咳咳,纪征掩嘴轻咳,却又笑意更甚。
笑过之后,眼看着田七闹了个大红脸,他也有点不好意思,耳垂染上了一丝薄红。
纪征抿着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道,田七,其实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
王爷想问什么?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纪征的话只说出一个字,就被急忙赶来的一个小太监打断:田七,皇上传你回去。
田七却站着不走,我晓得了,多谢,说着转头看纪征,王爷您请快讲。
纪征摇了摇头,算了,你回去吧。
田七小跑着回了养心殿,纪征立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身离去。
☆、25疑团田七每天在养心殿杵着,时常会遇到官员觐见皇上,不过内阁里三个最有分量的人结伴前来,倒还是头一次。
作为一个小太监,她自然没资格听这种级别的讨论会,于是识趣地退出去。
她自己也觉得,越是牵涉重大的事情,越是少知道为妙。
没有搞风搞雨的本领,就不要在风雨中行走。
今儿盛安怀因忙着调配端午节可能用到的物品,所以没来,养心殿里的太监们都唯田七的马首是瞻。
没办法,虽然他级别不高,但是得皇上信任,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因此田七就不知不觉地成了这么一枝奴才里边的后起之秀。
对此田七是喜忧参半。
能出头能风光能得主子重用自然是好,可是风头太劲也不好,有失中庸之道。
于是她也不敢跋扈,老老实实低调做人,越是风光越是要夹起尾巴来。
对此表现,纪衡很满意。
纪衡都满意了,盛安怀只有更满意。
且说现在,田七出了门在养心殿外规规矩矩地等候了有半个时辰,三位阁臣走了出来,表情各不相同。
首辅郑祈一副万年不变的笑呵呵模样,次辅孙从瑞则耷着眉毛满腹心事,另外一个是唐若龄,他比前两个阁臣年纪都小,却早早练就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瘫脸,这会儿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看到田七送他们出了养心殿,他还拱手道了谢。
田七便有些意外。
要知道,太监现在是一个比较尴尬的群体,皇上不喜,百官鄙视,她又不像盛安怀,在御前是首屈一指。
这样一个小太监,被堂堂户部尚书正儿八经地道谢,还真有点受宠若惊。
田七扫了另外两人一眼,郑首辅依然笑眯眯,孙从瑞的眼中却划过一丝轻蔑。
她知道,这轻蔑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唐若龄。
大概孙从瑞觉得唐若龄在故意讨好太监吧,这种行为自然该受到鄙视。
孙从瑞发现田七看他,他也回看了田七一眼,但是看了这一眼就有些愣,不过很快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
田七没搭理他,和唐若龄客气了几句,目送着他们离开了。
扭过头便沉思起来。
孙丛瑞心情不好,是不是被皇上骂了?应该不会,再怎么说也是次辅,孙蕃闯的祸也不算大,皇上不会当着另外两个阁臣的面骂孙从瑞的。
真是可惜啊,田七摇了摇头,接着又想到,看刚才那情况,孙从瑞似乎有些看不上唐若龄?想也知道,内阁就那么大个地儿,就那么些人,却管着全天下的事儿,当个小太监还能为几两银子争个你死我活呢,那样位高权重的地方,自然勾心斗角更加激烈百倍。
不过这都不关她的事,田七敲了敲脑袋,转身回了养心殿。
虽然不关她的事,但田七还是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j□j。
消息来源百分之百可靠,因为提供者是郑首辅他儿子,郑少封。
话说到了月初,田七知道郑少封要发零花钱了,她觉得不趁机敲他一笔挺不够意思的,于是出宫找郑少封玩耍。
结果郑少封一脸沉痛地把他的鸟笼子递到了田七面前,我这几个月要头悬梁锥刺股用功读书,我的灵儿就拜托给你了。
田七掂了掂鸟笼子,里头的小白画眉还精神得很,张口撩了一嗓子,声音十分动听。
田七指着白画眉,说道,你给画眉鸟起一个百灵的名字,它能答应吗?郑少封郁闷道,你怎么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闭关读书。
还用问么,肯定是你爹打你了,逼你读书。
郑少封摇头,这次不是。
于是他就给田七倾诉了一下心事。
原来郑少封这几日也被说亲,但是他被心仪的女子嫌弃了,说他是混世魔王没出息。
郑少封悲愤之下决定参加今年的乡试,考个功名来长长志气。
田七伸出三根手指,我知道你是荫生,可以直接参加乡试。
可是现在离秋闱还有三个月,别人都是十年寒窗苦读,你想三个月速成?我以前也读过书,而且这次乡试的主考是孙大人,他跟我父亲一向交情不错。
还没考呢,就先开始想走歪道了,田七啧啧摇头,哪个孙大人?礼部尚书孙丛瑞,孙大人。
前天皇上和几个阁臣商量此事,最后定下了本次的主考,不过这个消息还没公布,你不要声张。
本来皇上打算在孙大人和唐大人中间选一个,但是唐大人的儿子今年也要参加乡试,为了避嫌,也就不能再考虑唐大人了。
田七听完此话,前后一对付,立刻明白了纪衡的意图,她摇头笑道,哪里是避嫌这么简单,皇上分明在敲打孙从瑞。
郑少封有些糊涂,什么意思?当了今年京城乡试的主考,明年会试的主考自然就不会是他了。
春闱才是重头戏嘛。
那又怎样,虽然礼部主持会试,但礼部尚书也不可能年年当主考,下次春闱再当主考也一样。
田七见他依然不明白,禁不住摇头感叹,蠢材啊蠢材,我问你,唐大人的儿子读书怎样?很好,赌庄里有人开场压他今年中解元。
也就是说,如无意外,唐大人的儿子今年必中举人,也就会参加明年的会试。
倘若会试里孙从瑞做了主考,唐若龄之子一旦高中,就成了他的门生。
孙从瑞和唐若龄若是关系好也就罢了,如果不好,可真就有意思了。
到时候唐若龄一定不会让儿子参加会试,一下延误三年。
再过三年,没准孙从瑞又会以同样的方式给唐若龄添堵。
皇上此举,也不过是给唐若龄吃了颗定心丸,同时警告孙从瑞不许胡闹。
郑少封惊讶地看着田七,你怎么知道孙大人和唐大人关系不好?我也是听我爹说才知道的。
还有……你真聪明……过奖过奖,是你太笨了。
郑少封颓丧地挠了挠头,我有什么办法,天生就笨。
田七有些心软,安慰他道,笨也没关系。
我听说孙从瑞是个持重的人,他出的考题不会太偏,你只要用心读书,还是有机会考中的。
这不过是乡试,没那么难。
说着说着,田七就觉得自己今天不知不觉对郑少封说了太多不该说的,她只好叮嘱郑少封,自己今天这番话不要向旁人提起,又再三保证会把他祖宗养得水水灵灵的,这才被郑少封放走。
这天晚上,郑首辅和孙次辅以不同的方式和儿子谈起了同一个人。
郑首辅是听说了儿子那一番理论,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这是你自己想明白的?郑少封得意地点头,是啊。
是个屁,郑首辅毫不客气地呼了儿子一巴掌,你就是在脑袋上凿出个北斗七星来,也开不了这个窍!说,到底是听谁说的?郑少封捂着脑袋,答道,他不让我说。
郑首辅缓缓出了口气,说道,如此我也不问了。
这个人不错,你可以和他来往,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你可了解他的底细?别到时候被人耍了。
郑少封点了点头,放心,我知道。
他想了想田七的来头,突然觉得很可惜。
一直到现在他都坚定地认为田七是纪征养的小兔子,这么好玩儿又伶俐的一个人,白瞎给纪征。
真是一朵鲜花插在……插在……郑少封鼓了半天劲,终于无法厚颜无耻地说出牛粪这两个字,只得悻悻作罢。
另一头,孙府之中,孙次辅终于再次问及了宁王爷家那个娈童。
他觉得事儿还是出在这上面,他不该听信儿子的一时气话就写了那份奏章,结果是没事找事。
也是这一次,他知道了那个娈童的名字。
田七?!田七不是御前的小太监吗,怎么会跟宁王牵扯上?还娈童?可真是胡扯到底了。
难怪皇上会不高兴。
问明白了这个田七的长相,果然就是紫禁城那个田七。
孙从瑞气得直拍桌子,把儿子臭骂了一顿。
孙蕃有些不服气,就算他和宁王没什么,但身为御前的人,却跋扈得很,这样的太监,想必皇上不会久留他。
孙从瑞直接抄起桌上的空茶碗甩向孙蕃,孙蕃不敢躲,幸亏那茶碗打偏,撞在门框上,碰成碎片。
孙蕃在哗啦啦的碎碰声中吓得抖了一抖。
皇上会不会留他,关你我何事?!这种话以后少说!我叮嘱过你多少次,为人需谨慎,谦恭,说话先过脑子!你倒好,揣测圣意,满口胡言,你还有理了?太监虽上不得台面,但他久在皇上身边伺候,倘若进上一句半句谗言,可以整得你几年无法翻身。
你不说自危,倒反关心起他的去留,可真是心宽得紧。
孙蕃埋头道,父亲教训得是,儿子知错了,以后定不敢再犯,只是这次……孙从瑞摆了摆手,这次的事皇上已经了结过了,就此揭过。
孙蕃放下心来,转念想到田七嚣张的面孔,又觉不忿。
孙从瑞又叮嘱了孙蕃些话,孙蕃一一应着,孙从瑞的面色渐渐有些缓和。
说了会儿话,他突然问道,那个田七,你第一次见他时,是否有一种熟悉感?没有。
父亲为何如此问?孙蕃有些奇怪。
没事儿,就是觉得他的眉眼,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孙从瑞皱了皱眉,又从记忆里搜寻了一番,依然一无所获。
天下人那么多,长得有些许相像也不在少数,他大概长得像某个人,也说不定。
父亲何必为这种小事挂心。
孙从瑞点了点头,又叹了叹气。
☆、26端午节转眼到了端午节。
田七爱过节,因为一过节就有赏赐,干清宫的赏赐尤其丰厚。
除了例定的赏赐,作为御前的红人,田七还得了纪衡额外的赏。
用五两五分重的金子铸成的小粽子,大枣一般大小,苇叶和腰绳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就这样,纪衡还嫌这种东西做工不够精致,拿不出手,不过金子倒是足赤,分量也足,很适合赏给爱财的人。
于是纪衡就顺手给了田七两个,然后满意地欣赏着田七捧着金粽子两眼放光地吞口水。
端午这天,除了常规的庆祝活动,田七还和如意密谋了一件事。
民间有一些地方,把端午节唤作女儿节,这一天是出嫁女子们归宁省亲的时候,家里有小女孩的,也会把小姑娘好好打扮一番,饰小闺女,尽态极研。
田七也想打扮小姑娘,可惜皇宫里找不到小姑娘,只有一个小男孩儿。
她就只好哄这小男孩马马虎虎客串一把了。
如意本能地排斥穿裙子,但是小孩子嘛,给点甜头就哄转了,他又看不到自己,穿上裙子过一会儿也就忘了自己穿的是裙子,该吃吃该玩儿玩儿。
如意是皇子,宫廷戒律里虽然没有不许给皇子穿裙子这一条,但是做这种事情也是有风险的。
不过田七不怕,如意虽然年纪小,却是个靠谱的好队友,只要他承认是自己主动要穿的就行,小孩子贪玩儿嘛。
再说了,打扮出来的小姑娘贼漂亮,太后一见保准喜欢,太后喜欢了,谁还敢说半个不字?果然,田七把如意打扮好了,先领着去慈宁宫转了一圈,太后一见这么可人的小姑娘,心都要化了,把如意抱在怀里亲了几下,笑得合不拢嘴。
除了之前串好的词,如意还进行了自由发挥,我常听皇祖母说想要个孙女,田七说今天是女儿节,我便想扮一扮孙女博皇祖母一乐,皇祖母您可喜欢?一番话,小大人似的,把室内众人说得忍俊不禁。
喜欢,当然喜欢!太后轻轻在如意额上点了点,笑道,我的小如意呀,真是个猴儿精。
从慈宁宫出来,田七一手牵着如意,一手向他竖起大拇指,殿下,您真是这个。
这次不是拍马屁,绝对的心悦诚服。
如意听到田七的称赞,很高兴,脚步有些雀跃,拉着他蹦蹦跳跳地朝干清宫而去。
刚过了月华门,正好看到了前方的纪衡。
纪衡第一眼并未认出如意。
眼前这小娃娃典型的女孩儿家打扮,头上梳着简单的丱发,两股发椎像是竖起来的两只猫耳朵,由红色丝绦束起,丝绦末端垂着珍珠与黄色流苏,随着走路的节奏轻晃。
小女孩儿穿一身樱桃红色的衣裙,上绣着百蝶穿花;脖子上挂着明晃晃的金锁,左手腕一串小佛珠,右手腕一串金铃,铃音清脆悦耳。
离着挺远,就看到这小女孩儿脸蛋白嫩,一双大眼睛水润有神。
纪衡心想,这是谁家的孩子,真是可爱得紧,一定要抱一抱。
虽然没认出如意,但纪衡认出了田七,再联想到平时田七身边经常出现的某个小家伙……走近一看,果然是自家的孩子。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纪衡瞪了田七一眼。
田七没出息地一缩脖子。
如意果然讲义气,看到父皇瞪田七,主动承认是自己想穿裙子的。
纪衡没太后那么糊弄,不过他这会儿也不揭穿他们,因为如意扮女娃娃实在可爱,他的心也柔软了几分,弯腰把如意抱起来,脸贴着他的小脸蹭了蹭。
如意高兴地摇了摇手,手上金铃叮铃作响。
他见父皇抱着他不放下来,便朝田七张开手,田七,抱。
纪衡觉得儿子很不给自己面子,顺带着又瞪了一眼田七。
他还真是不明白,会哄孩子的太监宫女们多的是,怎么如意偏偏就喜欢腻在田七身边。
后来他总结出一个规律:凡是姓纪的,看到田七都走不动道。
真是冤家。
田七接收到了纪衡的不满,于是并不敢接如意,只是说道,殿下,我抱不动你……如意便失望地收回手。
纪衡瞥了一眼田七瘦弱的小身板,说了句以后不可如此胡闹,便放下如意,让他二人去玩耍了。
等纪衡离开,田七带着如意去找戴三山玩儿了。
其实如意之所以喜欢跟田七玩儿,并不是盲目的选择。
田七综合了太监和宫女的双重优点,机灵会玩儿就不提了,她还心思细腻,对待小孩子有女性独有的体贴温柔,说白了就是母爱。
如意的奶娘也有母爱,但由于太过细致谨慎,并不敢放开了带他撒欢。
有胆量带他玩儿的,又没有田七的温柔。
如意才四岁不到,自然不能亲口总结出这些原因,他只知道自己喜欢和田七玩儿,就这样。
总之对于如意来说,田七就是最适合他的小伙伴。
这会儿这俩小伙伴把戴三山引出来,骑着乌龟绕太液池走了两圈。
如意看到有人端着粽子路过此处,他一时兴起,让人也取来了不少粽子,要和田七分吃。
田七知道如意在慈宁宫吃过粽子了,她怕如意积食,不敢让他多吃,于是哄着如意剥了粽子喂戴三山。
戴三山各色馅料的粽子都尝了一番,到后来就学会挑食点餐了:不是荤馅儿的不吃。
而且这乌龟都快成精了,隔着糯米不用张嘴咬就能闻出里头是什么馅儿,如果是素馅儿的,它就把头微微放低一些,一动不动,老僧入定一般。
喂了一会儿,剩下许多剥过了但是丝毫未动的粽子。
田七觉得扔了怪可惜的,她自己又吃不完,就询问周围人的意见,大家愿不愿意吃被乌龟闻过的粽子。
众人纷纷表示希望沾一沾神龟的仙气,于是那些粽子一个没糟蹋,都进了这帮宫女太监的肚子。
如意见戴三山不吃了,又觉无聊,指着岸边垂柳道,田七,用这个给我编个戴三山吧。
用柳条编乌龟有些难度,主要是田七以前没尝试过。
不过今天小如意都愿意穿裙子了,田七自然要好好地满足他,于是扯了柳条试着编起来。
两人并肩坐在戴三山的背上,周围人照例不敢靠太近,因为神龟虽然吃饱了,却没有放松警惕,伸着个脖子大睁着眼睛,看起来甚是骇人。
神龟咬人事件,有人经历过,有人听说过,总之越传越夸张,现在除了田七和如意,基本没人敢靠近它。
哦对了,还有一个人有这个胆量,那就是我们的皇帝陛下。
不过纪衡靠近戴三山的效果永远是,这乌龟迅速地缩进壳里。
纪衡自己也不明白,乌龟到底是怕他还是讨厌他。
今天的效果依然如此。
端午节,他也不想工作,无聊之下,听说儿子和田七在太液池玩儿,他又凑了过来,老远就看到一大一小坐在乌龟背上有说有笑。
别人没反应过来时,戴三山先看到了他,照例把头和四肢缩进了壳里。
走近一些,周围人刚想请安,就被纪衡给制止了,他很想听一听如意和田七在交谈什么。
本着关心儿子成长教育的目的,这样的事儿他也没少干。
只听如意软软糯糯的声音问道,田七,端午节为什么要吃粽子呀?十三个字!纪衡的老毛病又犯了,数完之后,羡慕嫉妒恨。
是为了纪念屈原。
田七和如意一样,面对着湖水,没有发现纪衡。
她一边低头编着乌龟,一边回答如意。
屈原是谁?如意又问。
屈原是很久以前的一个诗人,他被他的主上冤枉疏远,后来想不开,就投水自尽了。
纪衡微微点了一下头,不错,至少还知道一些基本的典故,也没说偏。
不过,他的满意没有维持太久。
如意追问道,他为什么会被冤枉呢?九个字,纪衡数完,又接着看田七如何解释。
田七觉得这个问题说起来比较费口舌,而且就算说了如意也未必能听懂,于是信口诌道,他姓屈么,所以就屈死了。
……纪衡很想狠狠敲田七的头:这是什么歪理,别带坏我儿子。
如意是小孩子,什么都信,这会儿把胡话当真,讶异道,我姓纪,以后岂不是要急死?你可就好了,以后能吃糖甜死。
……纪衡已经顾不得数字数,他被儿子非凡的举一反三能力震惊到了。
只不过,什么急死、甜死,也太胡扯了!纪衡正要打断他们,忽听到如意难过的声音,我要是急死可怎么办呀。
以你的性子,肯定先把别人急死,纪衡默默地想。
田七安慰如意道,没关系,常言道,‘事在人为’,殿下以后只要不生气,不着急,修身养性,做一个谦谦君子,定然就不会急死了。
如意认真地点了点头。
回想一番自己当初是怎样被人灌输论语中的修身之道,再看看眼前的儿子,纪衡感慨万千。
他发现田七总有办法把一些歪理给掰正,且又蕴含发人深思的道理,到头来这样的道理又不过是小变态随口扯的玩笑话。
算了,至少如意受到的是正面的激励,纪衡自我安慰道。
如意这会儿手中拿着个粽子,他拆了一会儿,终于亲自剥好了它,于是献宝似的举到田七面前,田七,吃。
田七正认真编着乌龟,看也不看便咬了一大口,一边嚼着一边继续忙活。
那粽子是豆沙馅儿的,配着糯米,软糯香甜,可口得紧。
如意自己并不吃,他探过身子在田七脸上亲了一下。
纪衡终于看不下去了。
自己亲生儿子,都不怎么亲他这当爹的,现在怎么随随便便就亲这个太监。
于是他走上前,想把如意抱起来,还故意挤在如意和田七中间。
乌龟的背是拱形的,纪衡想抱起如意就要弯腰探身,这样一来身体降低,他的脸也只比如意的脸高出寸许,龟壳很大,他不能进犯很多,能挤在两人中间的只有头颈。
田七知道如意亲了她,但并不知道纪衡挤了过来。
她和如意经常玩儿你亲我我亲你的游戏,这会儿正专心地编东西,被如意一亲,也没多想,便侧头回亲他,目光却不离手中的东西。
结果这一下结结实实地印在了纪衡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