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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云从(十)

2025-04-03 13:3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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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凶猛的不像人的胡休既去,萝川贼便如同被斩了一臂,而余众更加丧胆。

陆遥趁机麾军急攻。

陈沛身披重甲,挥动铁矛冲杀向前,顷刻间连斩悍贼十余人。

有几个特别勇敢的贼徒狂呼乱喊着拼死抵挡,却没有任何人能抵他一击之威的。

当陈沛周身遍染敌人鲜血而回的时候,将士们高声鼓喝彩,仿佛流淌在他们血液中的凶狠xing子也被完全激发出来。

其余军官如图里努斯、何云等辈也俱都奋勇。

萝川贼寇们不禁气势大沮,坚持了没多久便四散逃匿了。

陆遥遂以匠户降人引路,急速进军。

这些匠户子弟虽然在陆遥看来未免软弱,但毕竟比战场上临时征用俘虏要可靠些,而且彼等对代王城的地形也真的熟悉。

在他们的带领下,陆遥所部数百名将士沿途穿墙过户,摧枯拉朽般直取萝川贼的巢穴。

萝川贼虽然凶猛,但毕竟缺乏正规的作战训练,在陈沛等人的凌厉攻势之下,他们节节败退,在代王城内各个隘口都丢弃了大量尸体。

眼看再抵敌不住,就要退入位于代王城西南高台的马氏坞堡里去。

问题是,北疆的贼寇们很少有营建深沟高垒的习惯,虽说马氏坞堡依托代王城的地形,但其防御设施并不完固。

既然已经从军容军貌上判断出敌军很可能是来自冀州的朝廷官军,自马服以下的诸多首领更对坞堡的守御很不看好。

官军对城池攻守的经验丰富,远在这些边疆泥腿子之上。

如果依托代王城的复杂地形都不能阻击敌人,坞堡本身那区区几道木质寨墙、几座箭楼又济得甚事。

敌人的攻势太猛,应该围随敌人追击的各部联军却迟迟不到。

这样下去,便有大麻烦了!马服也是个xing格果决的,他立即调集了百余名强贼,馈以金帛厚赏,再派遣最为凶悍的儿子马对率领,令他们不惜任何代价发动反攻,务必要牵制住敌军迅速逼近的脚步。

而另一面,他又令马错与几名心腹携带自己亲笔书信从代王城中的隐秘小路潜出城外,与吊在敌军后面的各部贼寇联军联系,催促他们加快行军的速度,趁此良机一举击破敌人。

尾随在陆遥所部晋军之后的贼寇联军,此刻正聚兵于马头山南方六里以外的桑麻山上观望。

此山的高度较马头山稍低,但地形更加复杂崎岖,山体自西向东绵延十余里,其间险峰、深谷密布。

停留在此地的兵力,比马服所了解的更多,共有十一个大小部落的杂兵,合计三千七百余骑。

能够指挥这三千七百骑的,是杨飞象和吐吉立二人。

代郡胡人极多,盘踞于此的盗匪集团以鲜卑、乌桓和各支杂胡部落为主,但也有汉人首领混迹期间的。

声名最著者,有萝川贼的首领马服和常山贼的渠帅杨飞象。

这杨飞象也是在代郡、广宁等地纵横劫掠多年的强贼。

他的真名为何,只怕自己都已忘记了,那飞象二字乃是外号。

汉末时黑山、黄巾贼寇惯以外号相称,比如骑白马者为张白骑,轻捷者为张飞燕,声大者为张雷公之类。

常山贼与汉末的黑山军一脉相承,也接受了这个习惯。

因这杨姓渠帅身躯肥壮而擅骑兵,故而号曰飞象。

常山贼中另一大股的首领羌胡人吐吉立,声望与杨飞象相若,在常山贼中的地位也相仿,但因年纪较轻,故而屈居副手。

马错潜出代王城外之后,觑了两队巡逻骑兵交错的一个空子纵马狂奔,很快就进入山区。

萝川贼是这一片地域的地头蛇,当然清楚哪里可以屯兵、哪里适合隐蔽。

不到小半个时辰,他便寻到了桑麻山上来。

马堡主怎么说?杨飞象当先问道。

家父有一番言语,令我转告各位首领。

马错在这群凶神恶煞身前可不敢稍有慢待,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才继续道:官军足迹不履代郡已有十载。

这十载海阔天空,各家想必都很安乐。

然而此刻朝廷重又插手此地,手段诡秘、所行凶暴难言,想必郡中又将风云激荡,非是我萝川马氏一家所能应付,若万一事有不谐……诸位首领,岂不闻唇亡齿寒的道理?在场众人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物,虽然陆遥并未正式打出官军旗号,这些人都却多半都已猜到了。

马错正是要告诉他们,代郡毕竟是大晋的疆土,朝廷纵然衰微,但若有意于此,在座的鬼魅魍魉谁能抵挡?必须要携手一气,才能与之抗衡。

杨飞象与吐吉立对视一眼。

吐吉立率先冷笑一声:这支军队确有古怪,但究竟是否朝廷官军,还需仔细打探。

倒是那辟闾遏近ri并无异常,若是朝廷有什么意图,安插在太守府里的暗间早就传来消息了,哪里能瞒得过我们?小子,你不要危言耸听。

身材高瘦的吐吉立年纪与马错相仿,却一口一个小子,全没将他放在眼里。

吐吉立所说的辟闾遏,便是现时正经在任的代郡太守。

虽说代郡早就成了化外之地,但在洛阳朝廷的纸面上,可实实在在乃是朝廷疆土。

太守、县令、各级官员一个都不少的。

辟闾乃是复姓,这位辟闾太守上任已有两年多,却事事全在各家豪族部落的掌控之下,完全是个傀儡人物。

莫说政令不出代县城的范围,只消出了太守府,便连衙役都指挥不动几个。

吐吉立在太守府中显然是有眼线的。

既然代郡太守未曾得到任何信息,非要说这支军队乃是代表朝廷将要插手代郡的军队,可信度未免不高。

至于唇亡齿寒……杨飞象嘿嘿笑了:你们萝川贼的部下壮勇大概将近一千人。

有一千人的力量,又依托代王城,好厉害啊,你们不是素来都自以为乃代郡之雄长么?这支敌军加上抓的俘虏,统共不过两千人而已,怎么,战事开始才这点时间,你们就抵挡不住了?毋须讳言,敌人确实善战,非寻常官军可比。

若是谁轻视他们的,豆卢稽部、勃篾部的下场就在眼前。

马错脸se惨白地回了句。

代郡各家固然有沆瀣一气的时候,数十年来积攒下的矛盾也不少。

正如马服期望让敌人去和各家兵马消耗;杨飞象和吐吉立二人分明也打着同样的主意,只不过消耗实力的一方换成了萝川贼。

马错感觉满嘴的苦涩:两家都打着损人利己的计划是没错,都是绿林道中人,彼此倾轧暗算,都是常事。

问题在于,这主意算得再怎么jing,真正的关键却并不在这两家,而是全看晋人如何选择。

此刻晋人正猛攻着代王城,根本就没打算照着自家最初的想法走。

父兄等人已经难以坚持了,杨飞象和吐吉立二人却按兵不动……这该如何是好?马错心念急转,却没有什么良策。

这些人都是贪婪如狼的xing子,彼此最是熟悉不过,哪还有什么办法可想?看来今ri不大大地出血不行了。

狠一狠心,只得根据马服之前的吩咐,向这杨飞象和吐吉立做出最大的让步。

他轻咳一声,伸手往怀里去掏摸那封马服的亲笔书信。

指尖刚触到封皮,却听得不远处负责瞭望战局的几处哨位同时发出惊呼。

怎么回事?怎么了?马错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揪紧了。

他一跃而起,踉跄着奔向哨位去看。

此地距离代王城较远,哪怕极目远眺,视线也不甚清楚。

但至少可以知道,代王城西南、马氏坞堡所在那片台地上已然陷入一片混乱。

大批剽悍的晋军战士从几个坍塌的墙体缺口处chao涌而入,喊杀之声震天动地。

从战事开始至此,才不到半个时辰而已。

晋军如同一把锋锐无匹的宝剑,眨眼就斩断了重重阻碍,攻入萝川贼的老巢!******说起来,最近螃蟹陷入书荒啊,有什么历史军事类的新书可看?求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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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桑麻山的山腰远眺,正对着祈夷水畔的代王城。

这是北疆千山万壑中难得的一片平原,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但可惜身处十余里外,只能看到隐约的几面军旗搅动,战况细节如何不得而知。

马错用力揉了揉双眼,竭力张望。

过了片刻,却见三道狼烟冲天而起,凝结成三道浓黑笔直的烟柱,久久不散。

马错知道,那是最高等级的求援信号,是萝川马氏陷入死生一线的险境时最后的嘶嚎;也代表着马服在催促儿子:家族存续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都要让诸部联军尽快来援!罢了,罢了。

马错再度伸手往怀中去。

那里放着父亲亲笔书写,用辞谦卑的尺牍。

在信上,马服承诺将让出祈夷水畔最肥沃的良田和操场,更许了一笔数字令人惊骇万分的庞大钱财作为谢礼。

雄踞祈夷水两岸的膏腴之地数十年、拥有近千名勇猛部下、将代王城巢穴经营得犹如铁通一般的萝川贼,是代郡屈指可数的强大地方势力之一。

但在这支敌军的攻打之下,萝川贼竟然坚持不到半个时辰。

这些年来,马服在萝川一带作威作福惯了,何尝承受过如此惨痛的失败?只觉得心头火烧火燎般的愤怒。

恨那些属下们无能、恨那些敌人太过凶悍,更恨的是萝川马氏寄予厚望的援军!三千七百名剽悍的代郡骑兵,这是多么巨大的力量……可这三千七百骑追踪了敌军一日一夜之久,到了最重要的时候,却尽数躲藏在战场以外的桑麻山,并未投入战斗!马错脑海中灵光一现,突然惨笑出声。

他从怀里掏出父亲的手书尺牍,挥手扔了出去。

长约尺许的木简在空中旋转着,飞落到山下不知那一处莽林中了。

随同他一起的,都是心腹手下。

其中一人连忙奔上几步,紧紧地扶着他的手臂,低声道:郎君,千万不能乱!就算敌人杀进堡里,族主等人总还有办法坚持一段时间。

只要杨帅等人出兵相助,我们仍有机会……当务之急,还是要催促杨帅他们,尽快发兵啊!随从絮絮叨叨的话音还在耳边响着,马错却感觉头晕目眩。

在萝川贼寇的几名首领里,马错的计略、眼光都远在他人之上。

身处于普遍以粗猛为尚的北疆,更令他常常生出智珠在握的快感,素日里也颇以此自傲。

但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萝川贼不过是一枚可以被随意放弃的棋子,从头到尾,马氏宗族都被蒙在了云里雾里。

他摇了摇头,反手将那随从推开。

随从没料到马错手上的力量如此之大,踉跄了几步,跌倒在地。

马错脸色铁青地回身,狠狠注视着杨飞象和吐吉立二人: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四个字,双拳握得越来越紧,神情仿佛将要暴起噬人一般:敌军虽强,但我们代郡群豪若能齐心协力,原本胜算在握。

今日的局面,全在于诸位见死不救……你们根本没有助战的打算,对不对?马错越说越是愤恨:你们究竟有什么打算?萝川马氏宗族竟然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真是瞎了眼!代郡各家地方势力之间确有龃龉;然而,彼此下黑手则可,在面对朝廷官军时的立场则一,数十载来各家守望相助,从无例外。

马错这般言语,已经算是极严重的指责。

于是站在杨飞象和吐吉立两人身边的十余名部落首领一齐破口大骂。

放屁!狗胆!那十几名部落小帅都是代郡零散杂胡的首领。

所谓杂胡,主要源自于前汉时南匈奴入塞后五部分化解体过程中分离出的别部或附从部落。

之所以称为杂胡而无正规族名,皆以其规模小、实力弱、地位低也。

而这些部落又是杂胡部落中势力衰微的,相比于实力强大的常山贼,彼等不过是仰人鼻息的仆从之流,每每被驱使往来如狗。

大概是做奴才做的习惯了,当马错出言斥责的时候,这些部落小帅表现得义愤填膺,颇有几分主辱臣死的意思。

但杨飞象和吐吉立两人对视了一眼,却哈哈笑起来。

都说萝川马氏上下数百口,唯有两个聪明人,真是一点不错。

杨飞象大步向前,啪啪地拍了拍马错的面颊。

他下手好重,两下就拍得马错面庞青紫,耳里嗡嗡作响:马服那老家伙这会儿应该也明白过来了吧?小子,你说的很对。

我们……正要眼看着尔等去死。

杨帅,萝川马氏自问从不曾得罪你。

如今这生死存亡的关头……马错神色惨澹,颤声问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杨飞象咧了咧嘴:别怨啦,是大当家的意思,我也没法子……吐吉立在一旁轻咳一声。

杨飞象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匕,迅猛一挥。

他的身躯虽肥硕,但动作却快如闪电,只听噗哧一声,短匕从马错的左侧耳廓前刺入。

锐利的锋刃从右侧耳廓突出,将他的头颅从左至右刺了个对穿。

马错的眼珠暴凸得几乎要从眼眶中崩裂,表情立时扭曲。

当杨飞象松开右手时,他的身躯失去支撑,蓬然仆倒在地。

马错身边几名亲信乍逢大变,全都惊惶失措。

杨飞象的部下们也不多说,立即拔刀向前。

一刀一个,转眼尽数了账。

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

杨飞象踏前一步,踩住马错的脸,嘎吱吱地将短匕拔出来。

每拔一下,就有红色的血液和灰白色的脑浆从发隙间喷溅,将他持刀的指掌上染成红色和灰白色的。

他随手从马错的身上撕了块麻布,慢条斯理地将匕首和手掌都擦抹干净了。

完成了清理之后,杨飞象转身看看。

那些杂胡小帅果真是将萝川马氏当作己方来看待的,全不曾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这时候泰半都露出畏惧和震惊的神色。

有几个比较机灵的,眼珠子乱转,似乎已经在寻找脱身之策。

怎奈吐吉立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身边,慑于他的威严,又不敢稍许乱说乱动。

杨飞象拧笑道:马错这厮有点小聪明,却看不清大势,迟早坏事。

大当家特意说了,留他不得。

诸位放心,一切都在大当家的掌握之中!是是!大当家自然英明!大当家所言极是!部落小帅们一阵骚动,随即谀辞潮涌。

其中数人反应比较快捷的,接着又吹捧杨帅手刃马错,最是威武!不愧是大当家的得力臂膀!云云。

杨飞象不禁望了一眼西面的苍茫群山。

在北疆山林原野之间,无数草莽龙蛇混杂,能够被各路贼寇、部落一致尊为大当家的,自然不是河北的汲桑,而是常山贼的大首领,盘踞在幽州与并州交界处绵延数百里的常山上的那位可怕人物。

******这章短点,抱歉。

怎么分段都不合适,注水更不合适。

晚上有第二更,不过诸位还是明早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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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代王城西南台地的攻坚战,起初进行的并不顺利。

马氏坞堡的防御设施确实不够完善,但防守一方的优势仍然很明显。

主要是由于整座坞堡位于代王城内,坞堡四面都是层层叠叠的废弃建筑,道路也狭窄崎岖,很不利于进攻方的兵力展开。

而且坞堡内的滚木礌石之属数量颇多。

陆遥先后发起两次攻击,前锋都已经突破了坞堡木栅,但因后继的力量无法及时跟进,最终都被萝川贼集中兵力迫退。

他不得不传令暂且停止战斗,收兵到一处大屋之后,稍作休整。

军吏清点士卒报来,这两次进攻足足造成了己方一百二十多人的伤亡。

而萝川贼占据地利,死伤要少很多。

距离大屋不远的木栅内外,鲜血流淌成塘,有许多弟兄们的尸身没能抢回,残肢断臂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各处,看上去愈发凄惨,叫人沮丧。

若不是因为这些日子里竭力约束军纪,昨日又用重赏来激励,只怕部队的士气堪忧。

铁甲铿锵声中,陈沛大步而来。

他的甲胄坑坑洼洼,身上、脸上都是血迹。

瞎眼上蒙的皮质眼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紫红色的瘢痕曝露在外,颇显狰狞。

适才的两次进攻中,陈沛身先士卒地猛冲猛打,极其奋勇。

尤其是第二次,分明已经占据了木栅内一块相当的地域,但后援遭到萝川贼集中弓弩射击阻断,于是他只能与敌人互相对射,慢慢撤下来。

这功败垂成的局面使得陈沛十分恼怒,他急躁地禀告说:将军,贼寇们已然疲惫了!我们再攻一次,必然成功!陆遥其实也有些焦躁。

毕竟他期望的是在代郡各部落联军出现之前,首先击溃萝川贼、并占据代王城为稳固的后方。

如果不能在这个战场尽快取得胜利,那很可能出现两面受战的情形,未免大大地不妙,因而无论如何,半个时辰之内,必须拿下代王城。

但他并没有将这种情绪表达出来。

(全文字小说更新最快)诚如昨晚与众将的分析,代王城绝对是个好地方,群山环绕,土地肥沃,河水蜿蜒可供灌溉,更有现成的偌大城池落脚。

以之为据点四面攻伐,三五日内,便足以扫平代郡、震慑拓跋鲜卑;而想得再远些,如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兴修水利、招徕流亡、恢复生产……陆遥有绝对的信心,三五年内,便可以将之建设为地位不逊色于晋阳的北疆重镇。

此地值得一战,便战;至于战斗的过程中如何去夺取胜利,陆遥早已做好了克服各种苦难的准备。

他摇了摇头,没有响应陈沛的请求:庆年兄稍安勿躁。

弟兄们的士气尚可,但鏖战至今,体力疲敝,非常需要恢复……我们先休息片刻,待丁文浩的兵力到达,一同进攻。

陆遥此刻的兵力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骑兵,由薛彤、沈劲、刘遐等人统领,游走在代王城的外围,随时准备与代郡胡族的联军作战;另一部分步兵则攻入城中,与萝川贼作战。

这些步兵又分成两路,陆遥所部由南杀入,而丁渺所部由西杀入,双方约定至代王城下取齐。

现下陆遥既然已到,想必丁渺也不会晚。

果然,片刻之后丁渺杀退城西的敌人,直抵马氏坞堡所在的台地。

两军合流,兵力顿觉充实。

陆遥遂将将士们分为十队,除了保留适当的预备队以外,十队从北到南排开,各觅适合攻城的地形,同时发起进攻。

既然坞堡以外的复杂地形不利于调动,就索性依靠小部队分散突破,凭借将士们的个人勇武和战斗素质打开局面!片刻之后,十队人马齐声高喊,杀向台地所在。

路遥军中,多有以一当百的勇士,如丁瑜、萧石、杜钦、陈沛等人,无不亲身冲杀在前。

甚连何云、图里努斯等护卫陆遥的亲兵,也有相当部分被派到了厮杀的第一线。

一时间,环绕着马氏坞堡的四面八方,喊杀之声震天动地!陈沛参与了前两次进攻,算积攒了些经验,于是这番格外多长了心眼,选取的进攻方向比较偏僻。

借着废弃房屋的掩护,他们一直迫近到五十步左右才被发现,瞬间便再次冲近了木栅。

这段木栅的防御果然有些薄弱,陈沛用沉重铁矛横向拨打,铛铛地将几柄刺来的枪戟砸开,随即挺矛疯狂地向前乱刺。

锋利的矛尖透过木栅的缝隙,接连搠死了好几人。

见他凶悍难挡,这段木栅两边的敌人纷纷奔来援助。

陈沛的部下弓箭手们乘机开弓乱射,登时把他们都射翻在地。

更远处的敌人也注意到了这里危急,但却被其它几拨攻城的部队纠缠住了,一时抽不出手。

先前晋人盯着几个地点猛攻,萝川贼则调集机动力量,形成局部优势以对抗。

可眼下晋人兵分十路,每一路都攻势汹涌如潮。

这便是明摆着自恃兵强将勇、而且还人多势众了。

马服心中连连叫苦,他亲自披了铠甲、手持利刃带人在木栅的内圈策应,此前打退晋人攻势的,便是他带领的这批生力军。

可这时四面八方俱都告急,实在不知该救援哪里为好。

马服既然犹豫,晋军更是发狠猛攻。

乘着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陈沛将铁矛深深扎进木栅里,吐气开声地狂吼一声,奋力将铁矛往复撬动。

几名贼人用长枪刺来,在他的身上添了几处新的伤口,但他全然不顾,只是继续发力。

好在左右连忙掩护到位,将贼寇逼开几步。

陈沛这柄矛全系精铁打造,最粗处简直就如小孩手腕那般,何等坚韧?粗劣木料榫结而成的栅栏毕竟不够结实,噼啪一声响,便被崩裂开来。

几块木板落地,在木栅上露出了一人宽的缺口。

陈沛的部下们欢呼一声,涌上去用刀斧猛砍,很快就把缺口扩大了两倍还多。

数十人一拥而入,如狼似虎地乱砍乱杀。

马服这时已觉不好,带人斜刺里冲过来阻挡。

此人虽已年迈,但战场指挥堪称老辣、昔日的猛鸷身手犹在。

数十名贼人猛地加入战团,陈沛所部立觉压力陡增。

两边稍一相持,地面上就又多了一片尸体。

陈沛叱喝连连,舞动长矛将马服死死地压制住,正要施展险中求胜的招数,与这老贼一决生死,忽听身后利刃破空之声飕飕连响。

眼角余光所到之处,寒芒乱闪,仿佛千万条银线兜头盖脸地扑卷而至。

陈沛的精神猛地为之一振,哈哈大笑起来,这样的威势,除了陆遥亲自陷阵,还能是谁?双方的诸将都已亲自上阵,但士气却是彼消此长。

当陆遥等人在木栅内稳住占据范围的时候,又有四五个方向达成了突破。

他们一**地发起进攻,像是斧凿切入石块那样,把萝川贼一点点地分割、敲碎。

在战斗过程中,只要某一方的士气开始滑落,往往就是个加速度的过程,很快就从败退发展到溃退。

萝川贼便是如此,当四周的喊杀声逐渐汇聚的时候,他们崩溃了。

首领马服在逃窜的过程中被弓箭射穿了头颈,当场就死了个透。

他最勇猛的儿子马对,则被一名叫倪毅的什长用利斧砍下了首级。

马空最会观察风色,他眼看形势不妙,早就与几名侧近脱离了战场。

他们回到坞堡内部挟裹了大笔金银细软,企图从马错之前脱身的小路奔逃。

可没走多远,就被沈劲带领的巡逻骑兵发现。

沈劲这厮何等粗猛,连口供都不问一个,直接便砍瓜切菜似地将他们都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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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遥双手抱肩,坐在马氏坞堡zhongyāng大宅二层的屋檐上。

在他的下方,许多士卒鱼贯出入,兴高采烈地搜罗着此次作战的缴获。

有些人看见屋顶上的陆遥,就向他挥手欢呼。

陆遥面带微笑地挥手回应,其实却有些敷衍。

他并不注意这些清点战利品的将士,只是紧紧地皱着眉头,向四面极目眺望。

夏季的萝川平原草木葱萌,一块块经过开垦的天地仿佛未经雕琢的宝石,散布在青碧sè的草场上,苍莽的原始森林横贯其间,蜿蜒曲折的祁夷水在阳光照shè下波光粼粼,如同玉带缠绕。

陆遥无心观赏这难得的田园风景,他一遍遍地仔细观察着每个角落,从代王城直到远处群山脚下,一处也不错过。

但是,没有。

陆遥并未能找到他所希望找到的。

瓦片发出格格地轻响,有人小心地从窗台上攀出来,在陆遥身后禀告:将军,附近五十里都已仔细搜索,未见胡儿踪迹。

不仅昨ri起跟随我们的胡族联军不见踪影,原本在萝川平原落脚的三个杂胡部落,也都突然迁徙无踪。

说话的是朱声。

作为斥候负责人,他花了两个时辰亲自盘查了各条通路,又分派部下严密把控所有的山口,期间每隔半个时辰就遣人通报,直到这时才得以赶回代王城。

他向前一步,取出一幅地理图摊在陆遥面前:将军请看,这里、这里、这里、这里,我都加派了探马岗哨,五十里内,就连一只苍蝇飞过,都逃不过我们的监视……将军,胡儿们已经退去了,确定无疑。

陆遥凝视着地图,半晌才慢慢点头:很好,但还需加强监控。

我把何云那一队人派给你,你再去丁将军那边要二十个人。

五十里范围远远不够,百里之内的任何风吹草动,我们都要在第一时间了解!朱声肃然应诺。

待要离开,陆遥语气严肃地加了句: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有误。

请将军放心,声必全力以赴。

朱声拜道。

陆遥颔首让他去了。

今ri的战事,虽然攻占了代王城,使得将士们有了落脚之处,但真正的作战目标却并未实现。

拓跋鲜卑的祭天大典很快就将开始,陆遥非常缺乏时间。

故而,他从一开始,就打着一战克定代郡的注意。

豆卢稽部的灭亡,不过是道开胃菜而已;关键在于陆遥假扮商队为诱饵的行为,足以激怒代郡的各路贼寇。

随即,攻灭勃篾部的行为,更加向胡儿们充分展示了己方的恶意。

待到确定胡族联军尾随而至,陆遥便刻意用有限的兵力攻打防御坚固的萝川贼,营造出顿兵坚城之下的局面。

胡儿生xing如狼,绝不会放过撕咬猎物的天大良机。

何况,贼寇中的知兵之人如何会看不出这是两面挟击的好处?一旦发现陆遥所部陷入窘境,他们定然大举出动,衔尾来攻。

而只要他们出战,陆遥便有信心战而胜之。

如此,代郡便可以尘埃落定了。

这是陆遥推算许久,才设下的计谋,可他怎也没想到,从昨ri下午就紧紧追踪着自家兵马的胡族联军,竟然神奇地失踪了。

难道自己攻破代王城之威,竟然就能骇得胡族联军闻风远遁?绝不可能!这其中,必然有什么yin谋!陆遥有些恼怒地挥挥手。

他隐约觉得有些气闷,于是站起来,沿着屋顶的斜坡向下走了几步,随即手掌攀在瓦当上稍一借力,翻身落地。

陆遥身手矫健,腾跃之时仿佛狸猫、片尘不起,但落下时恰巧站在一人身前,这却将他吓得不轻,啊地大叫一声,手中捧着的几卷书简都脱手飞起。

此人赫然是邵续,看他的样子,大概已整理了各项庶务。

待要前来汇报,却被从天而降的陆遥给惊到了。

好在邵续身后跟着的是身披重甲、脚步铿锵的薛彤。

薛彤反应很快,踏前一步轻舒猿臂,便将书简捞在手中,总算不曾污损。

陆遥向邵续抱歉地笑了笑,替他掸了掸衣袖。

三人并肩向坞堡的大厅内行去。

我军伤亡如何?咳咳……邵续镇定心神,看了看手上卷宗:今ri鏖战死伤颇重,阵亡者计有八十七人,重伤九十八人。

轻伤无碍行动者百余。

杀入代王城的将士合计五百,阵亡和重伤的超过三成,加上轻伤的,超过半数,不可谓不骇人。

陆遥抿了抿嘴,又问:伤者可都安置妥当?遵照将军的吩咐,已寻了干燥、通风、洁净的大屋安置他们。

我军自冀州携带来的药物还未用完,另外,马氏坞堡中也存有伤药甚多,足堪应用。

我们又从坞堡中鉴别出医者数人,配合救治。

陆遥脚步不停,绕过一处白石堆砌的照壁:邵公,战死的将士都要尽快妥善落葬,姓名、籍贯都要记录下,留作ri后祭祀之用,若有机会,也好归葬故乡。

这怕是有些繁琐,但我军一贯如此,故而有劳邵公了。

邵续躬身施礼:此事,薛将军已经告知予我。

是乃仁义之举也,邵某感佩万分,自当尽力。

陆遥又问薛彤:现下负责jing戒的是谁?薛彤沉声道:代郡乃虎狼环伺之地,不可轻忽。

周边jing戒现由我亲自负责。

三百将士分队轮值,卫戍的军官都特别任用并州的老兄弟。

道明,请放心。

好。

这时候三人走回到马氏坞堡的大厅处。

这是座斗拱方面的楼阁式建筑,上下两层,高有四丈许。

在四周jing致的廊庑环绕之下,更显得正厅气象宏伟。

待到三人入内落座,便看到楼阁内部的斗拱、壁画之类,sè泽艳丽、十分奢华,薛彤不禁嘀咕了一声:这帮贼寇,倒是好享受。

邵续解释道:萝川马氏毕竟是晋人,他们自视为代郡豪族,与那些长于马背的胡儿不同。

据说,马氏父子常常掳掠周边郡县的百工、匠人为奴隶。

这些便是那些工匠的辛劳成果了。

陆遥皱了皱眉,便想起今ri战时遇见的那条巨汉。

拥有如此勇力,却受贼寇的胁迫,无论如何,陆遥都看不惯这样的人物。

他不愿谈这些,于是换了个话题:萝川贼掌握的户口、资财情况,不知可统计好了?此刻距离战事告一段落才两个时辰不到,哪里便能动作如此快捷?他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不料邵续从怀中若干书简中取出一份奉上:具体账册文书细节尚未整理完毕。

然,大致数字已统计得出。

我军见在萝川控制的,共计九百三十六户,三千一百二十八口,剔除老弱妇孺,其中壮丁一千人,胡儿居其半数。

适才的战斗中,萝川贼死伤不少,那些都已扣除了么?萝川贼战死近三百人,重伤者亦有三百,皆不计入。

邵续面不改sè地应声道。

以当前的医疗条件,肢体重伤的死亡率极高。

陆遥所能筹集到的医者、药物,都只会用来抢救己方将士,对于萝川贼中身负重伤者,实际不会给予任何医疗,三五ri内,彼等自然死亡殆尽。

陆遥的问题,便是隐晦地提出这个意见,而邵续则表示:我正是这样安排的。

彼此都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可也。

很好!陆遥又一次颔首。

既然全盘占据代王城,首重人丁户口,其次则是物资财货。

陆遥接着便问萝川贼的仓廪积蓄情况:粮秣、牛马牲畜、钱财、甲仗器械……这四项的收获又是怎样?萝川,北疆菁华、膏腴之地也,周边数十里方圆皆水土丰饶、宜耕宜牧。

萝川贼盘踞在此前后共计二十余载,于农事上颇下了几分工夫,沿祁夷水两岸开垦许多良田,又在坞堡之中广设粮仓。

邵某已一一察看明白,各处仓中粮秣堆积如山,不可胜计,粗略估算,至少足够我军两年之用。

自古以来,用兵制胜,以粮为先。

陆遥薛彤两人见识过太安年间的并州大饥荒,又亲身经历了晋阳军因乏粮而束手束脚的窘境,对粮食的重视程度只怕比别人更高些。

听闻萝川的粮秣如此丰富,两人顿时大喜。

邵公,那其它物资情况如何?薛彤忍不住插言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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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牛马牲畜之属。

代王城附近的草场繁茂,但萝川贼本身并不以放牧为生,而是通过两个附属的小部落来获取此类物资。

我们兵压萝川之时,这两个部落依照萝川贼的要求,派遣jing壮若干人助战,而其本部皆已闻风远扬数十里外,此刻估计投奔其它北疆强族去了。

所以,这方面物资的大部,其实是指望不上的。

当前确定在我们手中的,是代王城中几处牛马畜栏的存量……邵续瞥了瞥陆遥手中的书简:将军,具体数字在此。

幼畜不计,合用战马八百余匹、壮健耕牛三百头。

很不错了!陆遥满意地道。

是。

再说钱财。

萝川贼惯于从事绑票、抢掠的勾当,往来客商咸受其苦。

数十年来ri积月累,家底非同小可。

适才得薛将军相助,我们已拷问出了马氏坞堡内两处秘库。

一处在坞堡西面的碉楼中,另一处在堡主府邸以内,此处厅堂北侧的一个隐蔽偏房内,两库所藏泉货以百万计,金银、布帛等物不可胜数。

至于军械……邵续起身,替陆遥翻了一页:将军请看。

此战我们缴获盔甲兵器一千三百余件,其中立即可以应用的完好器械约六成。

另外,在堡主府邸的那个秘库内,另藏有各式铁甲四十余领,皮甲等二百余件。

军用长短弓三十四把,弩弓六把。

受到当时冶炼技术所限,武器甲胄之类在战斗中的损耗率非常之高。

几次硬碰硬的磕砸就足以毁坏一柄jing制的缳首刀。

甲胄更是如此,甲片碎裂变形十分常见,而对于普通军户人家来说,哪怕是甲片碎裂的筒袖铠,都足以当作传家宝一样世代珍藏了。

而弓弩之类,更是轻易觅不到的军国重器。

能够一次找到这许多武器,真是极大的收获。

同时,陆遥对邵续的庶务才能也实在是赞赏的很。

军中琐碎事务,陆遥薛彤等人固然熟悉,但毕竟重心不在这些杂事上,自收拢汲桑败卒建军之后,许多后勤事宜都是维持而已。

直到经过中山时,才着手将之移交给邵续。

数ri前,邵续还有些忙乱,但到此刻,看他的神情,显然已经驾轻就熟,各项事宜皆得其宜、忙而不乱。

这可不是读了一肚子玄妙jing微之理的所谓名士能做到的。

不仅需要缜密的心思、扎实的具体实施能力,还得有丰富的经验才行。

陆遥将文书反复看了几遍,将之放回案几上,诚心诚意地向邵续道:拿下代王城之后,各项事务繁杂纷乱,多亏邵公干才,才能处理得这般井井有条。

邵公,辛苦了。

邵续逊谢几句。

陆遥略想了想,继续道:老薛,我等不是原也携有自中山等郡征用的资财若干么?自今ri起便合并在一处由邵公统一处置罢。

是。

薛彤和邵续齐声应下。

薛彤xing格刚毅而沉稳,是陆遥军中难得的持重之人。

所以陆遥常用他来担任中军,兼督粮秣后勤等事。

他们从冀州征调的那些财帛自然也掌握在薛彤手里。

眼下既然亲见邵续长才,陆遥便将这些细务从薛彤手中剥离出来,转移给邵续负责:邵公虽然高才,但一个人怎也忙不过来的。

我与老薛各调几名jing干部下,权且划归听用。

嗣后,先生若觉得有什么人物可堪相助的,直接征调便可,无须关白于我。

陆遥摸了摸颌下短髯,带着些歉意徐徐道:邵公,阁下乃是安阳大族、冀州名士,本身又曾任二千石之官。

而陆某年少德薄、名位也属寻常,原不敢以僚佐之职相屈。

然而夫子曾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其事难成也。

若蒙不弃,邵公或可以姑且就任牙门将军长史。

却不知……固所愿尔,岂敢推辞?不待陆遥说完,邵续便离席而起,郑重地施礼:邵续谨受命。

在北上冀州途中,陆遥与邵续二人一同谋划诸项事务,深感投契,彼此都觉得遇见了难得的人才。

再者两人昔年都出自成都王一脉,天然就有几分亲近感。

更不消说陆遥在安阳歼灭了绑票的流贼救出邵竺,与邵续有恩情焉。

虽然如此,身为安阳大族邵氏族长、在河北颇具盛名士人领袖之一的邵续,也不会轻易行那毛遂自荐之举。

自从陆遥提出夺取代郡的谋划,邵续便参赞其事。

对于那些已经成为现实的、或者还未付诸实施的步骤,没有人比他更加熟悉了。

而当这位青年将军在代郡顺利取下立足根基之时,响应他极具诚意的招揽,才显得顺理成章。

好!好极了!虽说两人之间早有默契,但这仍使陆遥十分喜悦。

他起身四面看了看,从屋角的一座镂空木架上掏摸出一套茶具来。

何云这是正在门外侍立,他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连忙急步趋前,取了水囊,将三枚茶盏注满。

无茶无酒,唯有清水以迎邵公。

邵公高士,当不会嫌我等简慢也。

三人离席而起,哈哈一笑,举杯饮了。

待重落座时,职分既明,便与先前不同。

虽然胡族联军踪迹全无,乃是大患;但当前首先要处理的,还是自家的军政。

自入代郡,我军两ri三战,骨干将士多有疲惫,是以我拟于今晚设宴慰劳全军。

请邵公为我组织妥善。

陆遥思忖着说:此次缴获的绢帛、金珠、珍玩之类,都仔细收藏了,暂不动用。

唯有钱财可粗略分作十分,今ri先提三分出来,用以赏赐。

自冀州随同来的将士们取两分,昨ri编入军中的代郡降卒取一分。

伍长所得倍于寻常士卒,什长所得倍于伍长。

他负手踱了几步,继续道:至于队主以上的军官,不在此列,稍后我亲自权衡,另有升赏。

另外,这两ri作战之中,立有殊勋、勇猛过人的士卒,着各部统计名单上来,数量便以五十人为限,同样由我亲自颁赏。

邵续严肃地躬身道:是。

他非是那些只会谈玄论道之辈,素ri曾读兵书,昔为成都王幕僚时也熟习军旅事务;陆遥的寥寥数语虽似随意道来,落在邵续耳中,已知其中有深意在。

陆遥此刻的部下们,真正忠诚不二的嫡系极少,仅仅是来源于晋阳军的二十余人罢了。

其余人等,出自乞活军的倒还罢了,大部分无不是出于贼寇降众,或为汲桑部下的河北流贼、或为代郡的杂胡马贼,其区别仅仅在于投降的时间长短而已。

彼等战斗素质虽高,战斗意志却低;而且由于新降之后,即被驱使往北疆作战,正是心怀狐疑的时候。

驱使此辈,必须及时给予重赏,方可激励其心。

午时拿下代王城,晚间就发放赏赐,不可谓不及时。

赏赐的钱财占据缴获的三成,也就是三十万钱,不可谓不丰厚。

《太公三略》中曰:禄贤不爱财,赏功不逾时,即指此也。

而在具体的赏赐对象上,又有差别。

冀州来者,相比而言乃是旧部。

旧部须着力安抚,故而占赏格之大部。

代郡降卒,新降之众、功劳未彰,虽也得赏赐,数量却少。

与同僚相较不如,正可以激励他们努力杀敌作战。

乞活军出身的将士最是可靠,因而在历次整编中多得提拔,此时大半都已身任什长、伍长等基层军官。

他们所得的赏赐,较之寻常士卒又不相同。

对三种不同来源的将士,给予不同数量的赏赐,偏偏却能体现公正。

其中若有未能尽臻完善之处,又以特殊处置来弥补。

两千军中择选出五十名军功最著、勇名最盛者,由陆遥亲自出面颁发赏赐。

这五十人个个都是军中骨干,必有其号召力在,陆遥亲自加以嘉勉、给予厚赏,便能进一步地掌握军队,同时也给了寻常士卒立功的动力。

及至队主以上军官的奖赏,即使是身为长史的邵续也不能插手。

这等权柄,必须也只能完全由陆遥一人独断,绝不会流于他人。

邵续心念急转,细细判明陆遥的用意,越想越觉佩服。

须知军伍之中,权谋虽系小道,却也有其独到的用处。

邵续自问,平生所识的将帅,如陆遥这等随口言语便能周全至此的,确实少有。

此等才具殆属天授,若非要细究堪与谁人比拟的话……似乎也唯有那位侨居阳平郡守丧的祖逖祖士稚,方可相提并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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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3-10-03陆遥等人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很久。

片刻之后,薛彤率先告辞。

虽已拿下代王城作为立足之地,但北疆对于陆遥等人来说,依然是危险重重。

今日本该暴怒杀来的胡族联军突然不知所踪,使得陆遥之前的谋划绝大部分都做了无用功。

很显然,广袤的北疆上无数的势力并存,并非那么简单就能摸清的,在陆遥尚未掌握的某个地方,必将有暗潮汹涌湍流而来。

这样的情况,当然并不为普通将士所了解,他们只需要奋勇作战、并欢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就可以了。

但陆遥、薛彤之类的将领绷紧的神经,便绝不会因为代王城的小小胜利而放松。

即使是在胜利的当日,薛彤仍将亲自担任代王城周边警戒职能,以四百名精锐士卒严密守卫代王城的每一个角落。

又过了片刻,邵续也起身行礼告退:将军之意,我已知悉。

这便尽快安排下去。

他已将陆遥的各种要求记了整面尺牍,随后也去忙碌。

这位新任长史同时也是陆遥此刻唯一的文职幕僚,若以工作量而论,他会是这几天里最辛苦的。

在陆遥与邵续、薛彤谈话的厅堂之后,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平台。

平台的面积大概占整个马氏坞堡的一半大小。

平台与正厅之间,由一条宽阔的步道连接。

步道倾斜向上,所以平台的位置较之于正厅更高一些,四面有三重阶基环绕。

这座平台呈四方形,足以容纳数千人,规模宏伟。

然而由于萝川贼寇的日常维护粗疏无比,到处都看到断壁残垣,显得年久失修,给人以荒残凄凉之感。

平台的地面上原本应该铺设着白色的石板,但此刻大多数许多石板碎裂了,露出底下的夯土。

零零散散的杂草荆棘在各处土层胡乱地生长着;在另一些地方,碎裂的瓦砾堆积成厚层,远看上去凹凸不平,有些斑驳。

在平台各处,还散布着数十座形制古朴粗拙的础石。

这些庞然大物每一座都重达数百乃至上千斤,按照础石上凹槽的规格来估计,昔年榫接在内的巨柱只怕皆有合抱粗细。

很显然,这座平台便是昔日雄踞北疆的代王国王城正殿所在。

而马氏坞堡的正厅,不过是在正殿入口处的楼阙废墟上建起的小房子罢了。

仅仅这片地基便如此雄伟,它曾经承托起的梁宇飞檐想必更加恢宏壮丽。

可惜数百年光阴荏苒,已经将之消磨得无踪无迹。

围绕着平台四周的,有萝川贼自己建起的马厩、畜栏、军营和地牢。

邵续适才便带了若干士卒清点整理其中的物资。

那地牢里关押着被萝川贼扣下的老弱人质,根据陆遥的意思,邵续将之全部放了出来,让他们与亲人团聚。

而邵续自己则在平台东侧寻了一处空屋,作为平北将军长史的正式办公场所。

隶属于他管辖的,目前有陆遥和薛彤两人调拨来的精兵二十人、负责辎重的壮丁五十人。

另外,这几日抓捕到的俘虏中老弱不堪为兵者,也都属于邵续的管辖范围,其中或有可用之人尚未甄别。

这些士卒和壮丁们全都是只会厮杀的大老粗,没一个识文断字的,所以眼下的各项细务和文书案牍的工作,只能由邵续、邵竺父子二人亲手来做,冉瞻这些日子与邵竺处得友爱,也前后跑着帮些小忙。

过了两个时辰,规模宏大的宴会便在平台举行。

在北疆,牛羊之属是从来不缺的,粗劣的奶酒则被装在一个个皮袋里适当的发放。

当将士们吃喝得差不多了,几名壮丁将沉重的板车推到平台中央的空地,随即撬动车辕,将车上堆放的东西倾倒在地面……那是陆遥预备发放的赏赐、数以十万计的钱币。

无数钱币在倾泻而下的过程中彼此碰撞着,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而无数叮咚响声汇聚在一起,就成了一声沉闷的轰然大响!数十万钱币,有汉魏两代的五铢钱,有更早些的秦汉半两钱,数量较少而特别精美的是王莽钱,如果眼睛较利,甚至可以发现有汉末三分时的直百、当千大钱。

这些是萝川贼数十年掳掠到的不义之财,此刻全部掌握在了陆遥手里。

它们从板车上滑落,呼啦啦地堆成几堆,每一堆都数额惊人,在篝火的映照下,闪耀着叫人垂涎欲滴的金属光泽。

陆遥轻咳一声,迈步向前,站在堆积如山的钱币之间。

原本嬉笑哄闹的将士们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在空旷的平台上,只留下火塘里噼噼啪啪的木柴爆裂声时而响起。

这几日的战斗里,士卒们亲眼目睹着那些曾经威风煊赫的部落一一被连根拔起,在他们心中,这位青年将军初步建立起了威望。

陆遥指点着一堆堆的钱币:这些便是萝川贼的秘藏,为了把它们搬运到这里,动用了四辆大车。

这些钱财具体有多少,我还没数过。

因为实在是太多了,数不清。

陆遥笑了笑,在他四周,许多士卒随之哄笑着一齐点头。

无论是北疆还是中原,处在底层的人民不会有受教育的机会;对于绝大多数的士兵来说,他们能够掌握的最大数字概念或许不超过一百。

以万计数的巨额钱币啊,那是他们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事物。

在昨日的战斗中,我们从豆卢稽手里缴获了类似的库藏;从勃篾部族的长老们手里或多或少也搜罗了不少钱财。

估算数量,他们纵使不如萝川贼的家底丰厚,但也差不太多。

这番话出口,陆遥清晰地听见了四周的轻微低语声。

那些出身于豆卢稽部和勃篾部的降卒,不出意外地有些骚动。

北疆的部落之内,贵贱尊卑之分与中原一般无二;族长、长老、渠帅们贪婪地攫取财富,而普通的牧民贫无立锥之地。

或许那些马贼们会好一些,但舍死忘生的拼杀换来的,也不过是首领留下的些许残羹冷炙而已。

或许往日里,生存方式简单而单调的胡族战士们很少想到这一点。

但此刻,在金光闪烁的巨额钱财冲击下,他们混沌的头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现在,这些都是你们的了。

陆遥抓了一把五铢钱,让它们从五指间叮咚落下:这些,是我大晋牙门将军陆遥,赐给你们的奖赏。

下个瞬间,上千人同时嘶嘶吸气的声音汇成了一道怪风,从林立的战士身边卷过。

半个时辰之后,当陆遥从平台正中退回时,原本在他身边的钱财全部都已发放到了将士们手中。

而将士们的士气则因此而飙升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有人将手里的钱币一枚枚地举到眼前来看,看着看着,就哭了起来。

更多的人在大声欢呼,甚至还有人跳起了本部族传统的舞蹈,似乎忘记了他们所获得的奖赏,正是因为部族覆灭而来。

对将士们的赏赐当然不止钱财一项。

精良的武器、甲胄、更高的地位,都是赏赐的一种。

可或许是因为陆遥一掷万金的慷慨举动太让人惊讶,之后,对于那五十名勇士的奖赏反而没有取得预想中的激励作用。

转回去吃喝的陆遥将一碗肉汤大口饮尽,奋然道:这些胡儿们生活极度艰苦,却凶悍好死,仅仅需要数十枚五铢钱的赐予,就可以获得一名骁勇战士的拥戴,驱使他们去作战、去杀戮、去死,无所不可。

而在洛阳呢?手无缚鸡之力的高门士族日食万钱,犹自号称无下箸处……围坐在陆遥身边的何云等人,全都苦笑了起来。

而邵续提起长柄的木勺为陆遥添了半碗汤,叹了口气。

他正要说什么,朱声疾步赶到,自怀中取出一幅帛书,双手呈给陆遥:将军,胡寨主急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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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难得闲着,螃蟹抓紧码字,晚上还有一章,到时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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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遥用袖子抹了抹手,接过帛书展开。

一幅绢帛尺许见方,墨汁淋漓地写不了几个字,寥寥数语而已。

但陆遥却反复观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其中的内容颇有特异。

而火塘边尽情吃喝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这时候奖赏都分发完了,宴会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北疆多的是牛羊牲畜,这东西又无需火头军来烹饪,只需要将之大卸八块,流水般地端上来。

将士们各自围坐在火堆旁边烧烤,俱都吃的满面红光、满嘴流油。

陆遥所在的这一处火塘边,坐的都是高级军官,丁渺、沈劲几个尤其兴高采烈,大声说笑谈话。

直到丁瑾连声咳嗽,提醒他二人似有军情来报,这才安静下来。

陆遥丝毫没有注意这些,只是仔仔细细地看着帛书上的内容。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道:竟然如此……说着,随手将帛书交给邵续。

陆遥率军进入代郡之初,胡六娘先期潜入广昌县城,利用太行群寇与北疆马贼之间的旧日关系,混了个邸店的老板娘当当。

期间,她与朱声、楚鲲等人配合,四处传播陆遥等人系是商队的谣言。

豆卢稽等人果然上当,多得胡六娘之力也。

其后两日,陆遥歼灭豆卢稽部马贼,又麾军往来攻打各部胡族,扰动代郡各地。

朱声返回军中,带领斥候骑兵刺探敌情,颇立功劳,而胡六娘却就此没了消息。

胡六娘毕竟不是陆遥的部下,更非朝廷体制中人。

彼辈即后世所谓临时工之流也,故而其下落之前并不为他人所注意。

但此刻突有书信来到,陆遥又反复观看如此,自然令得诸将疑问。

众人彼此对视,都在猜测那帛书上写了什么内容,但陆遥的面色沉静如水,邵续也是个养气功夫不俗的,委实令众人难以判断。

邵续展开帛书,又看了半晌。

他没有将帛书传给坐在下首的其他众将,而是将之整整齐齐地叠起,收到袖里。

长史有何高见?陆遥问。

邵续沉吟了片刻,捻须道:虽属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陆遥点点头。

他注视着跃动的火光,陷入了沉思。

代王城虽然易手,但陆遥所部的兵力毕竟有限,纵放了不少萝川贼的余部逃窜出外,未能将之尽数歼灭。

这些人莫不是萝川一带的地里鬼,逃出生天之后,便各自觅路投靠其它部落,眨眼就溜得不剩。

但是,也有人并未溜得太远,有几名萝川贼很快就遇上了代郡贼寇的同行,于是转了回来,潜伏在代王城周围的草场、林地之间,密切监视着晋人的一举一动。

次日清晨,初升的日头将阳光洒落在这片规模雄伟的遗址上。

从代王城以西两里左右的疏林中望去,可以见到不少晋人在其中走动、忙碌,还有几面从未见过的旗帜高高飘扬在代王城的高处。

狗日的,这是我们的城!那么好的城,竟然被敌人给夺走了!悉云烟的面部肌肉抽搐着,情不自禁地低吼道:砍死!都砍死!因为过于愤怒,他的身体都打起了颤,使得身披着用于掩护的大堆枯草也抖动起来。

悉云这个姓氏出于代北鲜卑别部,属于九十九大姓之一。

大概三十年前,悉云氏随拓跋鲜卑中部南迁至代郡,后来又向西迁移到云中一带。

悉云烟便是在这个过程中流落在代郡的悉云氏后裔。

据说他出生时受了寒气,脑子似乎不是特别好使,总是一幅怒火中烧的模样,动辄杀人,手上攒了数十条人命。

也正是因这个凶悍的劲头,他才得了萝川贼首领马服的赏识,成为带领一屯兵力的匪首。

昨日午时,悉云烟带了几名贼徒正与晋人苦战。

那批晋人凶猛之极,简直难以抵挡,战不多久,只听到坞堡方向的众贼寇天崩地裂也似地哭喊,随即防线就崩塌下来。

悉云烟毕竟不是真的傻子,这时候知道形势不妙,逃得比他人更快三分。

夏季的北疆草原,正是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时候,草木最是繁茂。

他往草堆里猛钻了一通,本想就此往西去投靠惟氏所领的拓跋鲜卑中部,却在半路上撞见几名常山贼里的老相识,于是不情不愿地又兜转来。

兄弟,别成天砍死砍死地叫个不停。

代王城又不是你的,你急个啥?一名中年败顶、稀疏的头发勉强挽成发髻的马贼伸了个懒腰,拍拍悉云烟的肩膀,神秘地道:告诉你,那帮人得意不了多久……这回,大当家发怒了!哦?悉云烟猛地跳起来:大当家要出兵了么?他的动作未免太大了。

在本该是一片枯草的疏林间突然跃出条人影,这实在很容易被敌人发现。

中年马贼正想抱怨几句,面对着代王城方向的悉云烟,突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就在悉云烟将要发出狂叫的瞬间,一支精铁打造的长箭飕然破空,从中年马贼的后背狠狠扎入,透胸而出。

无巧不巧地,尖锐的箭头正中悉云烟的左胸,将两人钉在了一处。

砍死!砍死!悉云烟嘟哝了几句,头一歪,死了。

过了片刻,数百铁蹄踏地的沉重响声隆隆而来,一支骑兵队伍从斜刺地狂奔而出。

为首的那人身高臂长,手持三石强弓,正是沈劲!沈劲催动高头大马,从两具穿在一处的尸身旁掠过,伏腰一抄,便已将染血的长箭抽回。

弟兄们,跟我来!他纵声长啸。

依靠先后收编了豆卢稽部、勃篾部和萝川贼的部众,陆遥所统领的兵力仿佛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而在看透了代郡胡儿们四分五裂的现状之后,将士们的信心也越来越足。

夺取代王城的次日清晨,陆遥颁下将令,丁渺、薛彤、沈劲等各领一部,再度出击。

一日之内,以萝川为中心,东北到当城、正南到广昌、正西到平舒的广阔区域里,所有的杂胡部落都遭到了猛烈的攻打,他们或者被肃清或者降服,无一例外地被要求迁居到代王城附近。

相比半耕半牧的杂胡部落,机动性较强的马贼们,则哭爹叫娘地逃往山区,跑得慢一点的都做了刀下之鬼。

但陆遥和他的部下们并未停止扫荡的步伐,他们继续四出攻伐,行动范围越来越广,在追剿马贼时,几次深入到广宁郡的潘县境内。

朱声的侦骑在代王城西南方向游走时,甚至于拒马河以北接触到了范阳国的州郡防军。

两天以后,陆遥又吞并了三个桀骜不驯的杂胡部落和两支马贼团伙。

经过不断收编降人,他所掌握的户口、资财之类翻了一倍,而兵力则已经达到整整三千五百骑!这种作风与代郡的胡儿们所熟悉的、此前朝廷惯用的羁縻手段完全不同,简直可以用狂暴来形容。

陆遥驱使着被降服的部落连续作战,每一次战斗都会造成巨大的伤亡,但每一次他最终都是胜利者。

更可怕的是,牛羊、帐幕、金帛、武器、妇女,陆遥有条不紊地彻底剥夺失败者所拥有的一切。

而这些丰富的资财则会被作为战利品,直接分发到每一名代郡降卒的手里。

他甚至毫无顾忌地从杂胡部民、甚至奴隶们中间选拔和任命军官。

好几名已经降服的酋长和渠帅因此而暴怒,试图将他们的部落重新拉走,但迎接他们的是难以想象的残酷手段。

寸磔、车裂、腰斩,陆遥微笑着,客客气气地说话,但同时又用残忍的手段震慑着胡族战士们。

随着这些酋长的死亡,他们所属的部落立即被打散、重编,从此彻底消失。

五天之内,将近十场激烈的战斗,这种战斗频率如果在中原内地,只怕会令所有的士兵一哄而散吧。

然而陆遥的部下们拥有并州勇士和乞活军战士为骨干,又配以河北群盗中的佼佼者和代郡凶恶的胡人……这支军队原本就拥有超乎寻常的强悍。

在陆遥厚赏重罚的手段掌控下,不断的战斗就像是烈火,而敌人就是铁砧和铁锤,这支部队就像是被反复锻打的钢铁,在几乎毫无喘息的厮杀过程中逐渐驱除杂质,愈来愈坚韧刚强。

疯的!那伙晋人是疯的!代郡的胡人部落彼此传递着讯息。

无数信使奔驰来去,有的四出打探这支晋军的底细,有的急于向更大的部落求助,有的则直接前往晋军营地探听他们的意图。

一些人丁稀少的小部族开始惊惶地逃窜,放弃习惯的牧场,向东边的广宁、上谷等郡迁徙,哪怕这样的迁徙很可能直接导致他们被其他部族吞并。

一些实力雄厚的大部落,比如拓跋鲜卑中部、段部鲜卑的代郡分支,则开始紧张地调集兵力。

六月正是牧草丰茂的时候,绝大多数部民都分散在了广袤的草场,即便是这两个强大的部落,也需要时间来将散出去的人众收拢。

而连代县、广昌这几处汉人聚居的城池都警惕的关闭了城门,并开始动员城中大族的部曲私兵。

这支突然闯入代郡的晋军,就像是一群进入新领地后肆无忌惮屠杀的狼群,引起了本地狼群的剧烈反应。

代郡上空战云密布,更大规模的厮杀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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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3-10-04代郡虽系强兵良马所出,但放在万里北疆上,不过是个弹丸之地罢了。

在代郡以外,有雄心勃勃的段部鲜卑和控弦四十万的拓跋鲜卑各自虎视眈眈;而在其内,日渐式微的拓跋鲜卑中部、四分五裂的乌桓、行踪诡秘的常山贼、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胡部落……互相争斗而又彼此顾忌。

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势力,交织成了笼罩着整个代郡的一张大网。

在网中的每一股力量,都受到其它力量的钳制,最终动弹不得。

可陆遥却毫无顾忌。

草原上的胡族交战,胜利者挟裹失败者于配下,而失败者也乐于成为胜利者的一员,往往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滚雪球般聚集起庞大的力量。

如匈奴之驱使杂胡,拓跋鲜卑之统国三十六,大致如此。

陆遥也是如此行事,他不断战斗、不断挟裹、不断收编,然后继续战斗!在他的军队横冲直撞的时候,周边各家强大势力几乎同时大骂。

可是,拓跋鲜卑的祭天大典近在眼前,他们又不得不集中力量应变……一时间竟然腾不出手来对付陆遥。

这样一来,势力稍为弱小的各家,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广昌县为太行山的余脉所在,群峰叠嶂、沟堑纵横。

在距离飞狐陉不远的连绵群山之中,赫然隐藏着一块坦荡如砥的山间草甸。

这片草甸方圆数里,放眼望去绿茵如毯,花草丰茂,景色宜人。

此时的草甸上,百余座帐幕被搭建起来,还有不少的人马车辆聚集在这里,仿佛凭空形成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城市。

这些帐幕尽数东向而立,色泽多做深红,正是乌桓人的习俗。

此时的乌桓族已不同于早年茹毛饮血、氏姓无常的野蛮民族。

他们缘汉地边疆居住已有上百年的历史,汉末时更得到幽、冀汉人吏民十万余户投奔,生活风俗已日渐被汉人同化。

他们中的不少人放弃游牧,转而聚众定居从事耕种、渔猎,很多乌桓人列名朝廷黄籍,缴纳赋税一如汉民。

看眼前这座巨大的乌桓营地,形制严整,中规中矩,显然也受到汉人城池建设的影响。

营寨正中留出了大约三十步宽的大道。

在大道尽头,矗立着一座用赤红色毡布搭建起的高大穹庐。

穹庐上下装饰以锦缎,十分华丽。

穹庐里错落安置的胡床上,坐着十余人。

在穹庐正中站着个满脸精悍的高大汉子。

此人年愈五旬,精神矍铄,乃是乌桓罕山部的大人乌延。

他虽然身为乌桓大酋,却身披绫罗、腰缠玉带,作汉人装束。

而帐中其余各人也大多如此,乌桓人汉化之深,可见一斑。

乌延双手环抱胸前,向四面躬身施礼道:劳烦各位大酋连夜赶来,我乌延感谢大家!帐中各人纷纷回礼道:乌延大酋客气了。

又有人道:我等散居各地,三五年都聚不着一回。

乌延大酋这次突然召集我们,有什么事不妨快快说吧。

乌延向那人点头示意,沉声道:实不相瞒,此番相请各位,是为了应对朝廷近期所作所为。

话音刚落,砰地一声大响,一个大胖子用力拍打胡床,跳了起来。

此人体型极其肥硕,随着他的动作,满身的肥肉都在起伏,胸前挂的若干条金珠链饰也随之摇动,折射出耀目的宝光。

只听他吼道:那帮晋人横行霸道,老子早就看不顺眼了!只要乌延大人一声令下,我难楼愿意举族跟随,让晋人知道我们的厉害!这胖子名唤难楼,乃是乌桓白山部的大酋。

白山部近年来与罕山部往来密切,同为此次招聚各部酋长的东道主。

或许是因为这个关系,此刻的帐内除了乌桓诸部酋长以外,惟独还有一名容色妍丽的女子坐在他的身后,素手托腮,笑意盈盈地看着诸人谈说。

众人只当这是难楼新纳的宠姬,也不去理会。

此刻难楼突然跳起发话,这番杀气腾腾的言语一出,穹庐里顿时一片寂静。

难楼的一双小眼凶光四射,来回扫视其他几名渠帅。

可是几名渠帅彼此低声讨论,半晌之后才有人不冷不热地来了句:哦,罕山部要与白山部合并了么?这倒是件喜事。

白山部虽然也是乌桓的强族,可是难楼两年前才继任酋长之位,在乌桓各部落中威信未立,在座的酋长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难楼被人噎了两句,额边青筋暴跳,立刻就要发怒。

眼看难楼丑态毕露,乌延忍不住一阵胸闷。

乌桓各部素来如同一盘散沙,彼此互不统属,罕山部纵使强盛,也不能号令其余各部。

所以他才召集各部酋长聚会,想要说服各部共同应对当前的局面。

难楼的那番话便是他事先约好的。

没想到这胖子脑筋不怎么好使,自己还没讲几句铺垫,他就急不可耐地跳出来。

须知乌桓各部散布在代郡较偏僻的山野,信息传递原不那么快捷。

难楼也不对局势稍作讲述,张口说拥戴乌延,反倒显得言语荒唐无稽。

这一来,不像是要聚众应对乱局,反而像是自己处心积虑企图吞并各部,眼看要把局面搞僵了。

难楼大酋稍安勿躁,各位且听我说。

乌延急忙起身。

他的罕山部实力毕竟强盛,个人的威望也远远高于难楼那个莽撞家伙,是以他既然亲自出面,便无人打断:我乌桓各部地处偏僻,因而许多部落耳目不聪,有些酋长或许尚不知晓,如今的代郡,已然天翻地覆了。

五天前,代郡各家都传说有一支大规模的商队从广昌境内经过。

常山贼的一支,那个豆卢稽看得眼热,便去出兵劫掠。

谁知那商队根本就是官军假扮的,他们暴起发难,杀了豆卢稽,随后又向勃篾部、萝川马氏下手,俱都取胜。

豆卢稽所部、勃篾部和萝川马氏都是凶悍难当的大势力。

晋人在北疆能有多大力量?能把他们都灭了?乌桓一个小族的族长苏仆将信将疑。

他全族上下不过一百余落,相比其他各部而言势力特别衰微,因而一向躲在深山里度日,对周边动向的反应最是迟钝。

乌延叹了口气:苏仆酋长,我乌延难道是信口胡柴之辈?这消息千真万确。

这支晋人并非代郡之兵,而是从冀州来的,最初的时候大概有千把人。

他们只动用了一半兵力,就杀了豆卢稽、歼灭了勃篾部。

萝川马氏凭借着代王城坚守,前后支撑了也不到一个时辰而已。

竟有这等事?苏仆的脸色顿时变了。

乌桓挥了挥拳,恨恨地继续道:那支晋军简直就像一条疯狗,逮谁咬谁。

两天里,他们消灭了代郡南部的好几个小部落,凡是抗拒者皆杀,投降的打散入军,人马已经扩充了一倍!一名渠帅点头:没错,这支晋军此刻将本营驻扎在萝川,分派兵力到处厮杀,所到之处要么降服、要么被杀,全没有道理可讲。

好在我的地盘在代郡西南面的山区,距离萝川较远,所以目前还没有受到滋扰……另一名渠帅怒道:你没有受滋扰,我却损失不小!前日里晋人围攻代王城,我派了族中青壮三十多人往萝川方向探查,被晋人骑兵发现之后,不问情由就杀。

那些都是我族里得力的好汉子啊,三十多人只逃回来两个!我看,这帮晋人不怀好意!乌桓各族彼此互不统属,各部酋长、小帅又自行其是,很少沟通。

偶尔聚会一次,往往各抒己见,半天都拿不出一个主意。

今日又是如此,乌延才说得三五句,众人便吵吵嚷嚷地讨论了半天。

这时候,一名较年轻的小帅犹豫了许久,终于低声问道:这局面,段部鲜卑可曾知晓?代郡各族素来敬仰辽西公的威望,此事,何妨去请辽西公为我们撑腰?此言既出,所有的酋长一齐摇头,看着他的眼神就如同看傻子也似。

那段部起于辽西,数十年来不断向南拓展势力,北疆匈奴故地已经泰半落入其手。

数以万计的匈奴后裔,如今都成了段部鲜卑的一员。

近年来,段部的力量逐渐延伸到代郡、广宁一带,与当地的乌桓部落多有往来,貌似颇为友善。

但众人都很清楚,若是自家去寻求段部鲜卑的帮助,必然遭到种种分化、拆散的处置,三五载之后,只怕这世上便没有代郡乌桓人了。

晋人或许是疯狗,那段部鲜卑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啊。

不知为何,帐幕里的气氛渐渐显得悲凉。

昔日雄踞塞北五郡、与鲜卑、匈奴分庭抗礼百余年的东胡强族乌桓,如今已衰弱得不像样子了。

虽然阖族仍有相当的数量,却分散在百数十名大小渠帅分别统领之下,星散于万里北疆。

在每一处都受到更强大的胡族威胁,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辽东、辽西、渤海一带的族人已被鲜卑吞并,而上郡、北地等地的族人则沦落为河西匈奴的附庸。

如今,代郡乌桓面对着区区数千的官军就畏惧万分,不知如何应对……或许,乌桓人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么?------------第一百零七章 东风(六)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la】,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代郡周边各族,鲜卑人的强盛自不必说,匈奴人在大单于刘渊的率领下,更是声威大振,偏偏乌桓人便如一盘散沙,每一名部落渠帅都只想着自家无拘无束的小日子。

乌延心中早就破口大骂了百遍,他半眯着眼,让自己稍许平静一些。

罕山部是乌桓各部中最强者,拥有随时可以上马作战的男丁接近两千人,这便代表了代郡乌桓四成以上的实力。

再加上白山部……乌延瞥了眼难楼。

白山部是仅次于罕山部的大部落,阖族胜兵六百左右。

白山部的前代渠帅与乌延明争暗斗,多有龃龉,倒是难楼这小子虽然蠢了点,倒识得时务。

若不是他三天前主动投靠,自己还未必能下决心召集各部会盟。

此刻难楼有些急躁,他厉声道:各位,向鲜卑人求助之事,再也休提。

可眼前的局面如何是好?那帮晋人已经距离咱们乌桓人的牧场不远,我们得整顿部民,统一号令,提前做些准备!可绝大多数渠帅斜睨着他,无一响应。

个个都觉得那统一号令四字,怎么听怎么令人不快。

难楼性格粗猛,实在不会说话。

乌延不得不再度出面缓颊:咱们乌桓人散居上谷、代郡一带,素来自由自在。

我知道大家都不愿意多生事端,其实我们罕山部也是如此,日子过得好好的,何必去管什么闲事?对么?可是……他倒背着双手走到大帐中央,浓眉紧皱:我们不去惹晋人,晋人却未必一定不来招惹我们。

这伙晋人自从进入代郡,便不管不顾地四处攻杀,偏偏对我们乌桓人会特别客气么?他看了看听众们的反应,加重语气道:豆卢稽部、勃篾部、萝川贼……这些势力都已一一被晋人消灭,我们何妨稍作准备,免得万一有什么变故的时候措手不及?苏仆悻悻地道:乌延大酋,你说的那几家,都是自家寻死,便是死透了,也怨不得晋人凶残。

我们又不是盗匪、贼寇,何苦要和晋人作对?若是晋人来到,我便交出质子,再贡献些牲畜、皮货出来,想必足以自保了吧?是啊是啊,苏仆酋长说的很对!不少渠帅立刻表示赞同,他们纷纷起身,竟似要告辞离去乌桓各族素来自行其是惯了。

乌延威吓了两句,竟然取得了与预期完全相反的效果。

这使得乌延一时愕然,他召集各部酋长是为了商议合伙与晋军对抗,可不是为了宣传对朝廷恭顺的。

可这些酋长们……竟然如此懦弱、如此不思进取!眼看着苏仆等人就要迈出穹庐,乌延才反应过来,急忙向难楼使了个眼色。

难楼立即大喝道:拦住他们!在大帐周围,不知何时竟然布下了持刀武士数十人。

这些人统一着赭色袍服,腰悬长刀,头顶高髻,四周的头皮刮的青光发亮,极显威武。

听得难楼发令,这些武士锵然拔刀拦在帐前,刀光耀日,利刃森寒,杀气腾腾而起,顿时将苏仆等人周身要害都指住了。

穹庐里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渠帅们彼此交换着眼色,都露出警惕的神情。

而那些武士显然早就得了吩咐,持刀步步逼近。

几名渠帅里有个性格桀骜的,动作稍许慢了点,刀尖就搠进肉里,痛得他闷哼一声,连忙退后。

苏仆退回帐中,又惊又怒地连声道:难楼大酋,这是什么意思?尚未计议停当,各位何必急着要走?难楼冷哼一声,挥了挥手。

武士们立刻收刀而退,却并不走远,而是列队在大帐的门边虎视眈眈。

几名渠帅瞠目结舌,不情不愿地坐回原处。

眼下的形势很清楚了,罕山部与白山部今日共同召集各部渠帅聚会,显然是以晋人的威胁为发端,借此统合乌桓各部。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早就做了充分准备,甚至不惜武力威胁各部。

这时候适才未曾离座的几人便来劝解:难楼大酋莫要动怒,大家有事好好商量,何必动刀兵呢。

这般说着,不少人眼珠乱转,似乎也在寻找退路的样子。

正在气氛微妙的时刻,却见得乌延斥退一众武士,向苏仆等人深深行礼。

各位,方才若有失礼,还请千万原宥。

全因今日咱们讨论的事情太过重要,不得不谨慎小心,绝非有意威胁各位。

无论如何,请听我乌延说几句话可好?数十名刀手包围在大帐之外,随时都会白刃相向,那还能有不好的么?乌桓人固然有粗猛之称,但能够做到各部渠帅的,自然深知进退之理。

于是众人齐声称是,自有口才好的连声说乌延大酋长素来智谋深远、见识非凡,我们仰慕已久,早就想恭聍教诲云云。

难楼大酋的意思,其实很是简单。

晋军凶悍,反掌之间就消灭了许多部落,迟早会和我们乌桓有所接触,终究得有个办法来应对。

苏仆酋长所说交出质子、贡献牛马财物,自然是办法之一。

但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关头,我乌延实在不愿意看到大家如数十年前那般,重又向晋人摇尾乞怜。

乌延长叹一声,继续道:诸位,自从晋人内乱以来,咱们确实过了几年自由自在的日子。

但是,你们难道都忘了当年朝廷是怎么对待我们乌桓人了?你们忘了族人们妻子为人质、精壮受胁迫而战死远方的痛苦么?你们忘了那些官吏驱使我宗族名王如猪狗奴婢的屈辱么?你们忘了朝廷横征暴敛的凶残么?由于久历风霜侵袭,乌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显衰老,随着他的沉痛话语,两鬓斑白的发辫晃动,提醒着人们,这是当前乌桓各族中地位和威望都极高的首领,在与他们推心置腹地说话。

这番话一出,穹庐之内一片寂静,人人肃然。

或许你们忘了,或许你们未曾经历过……但我乌延没忘!那些受人驱使的屈辱,我还牢牢记得!乌延已然五十九岁了,在平均年龄不到四十的乌桓人当中,这堪称罕见的高寿。

在他的带领下,罕山部日趋强盛,从一个阖族上下不到五十落的小族,渐渐成为了代郡乌桓中最强的一支。

可与此同时,乌桓族作为一个整体,却步步走向日暮穷途。

代郡乌桓原本就受到拓跋鲜卑和段部鲜卑的两重压迫,而那支晋人的奇兵突起,更加凸显了乌桓族虚弱的现状。

乌延用一个隐蔽的姿势悄悄按压着自己的胸膛,感觉心脏阵阵抽痛。

乌桓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

长久以来,他们都是被他人利用的角色,或与匈奴联兵攻汉,或从汉攻匈奴、鲜卑;甚至受汉朝征发,前往中原内陆作战。

一代又一代的乌桓人血洒疆场,却没有为乌桓民族争夺来任何东西。

前汉末年,辽西乌桓大人蹋顿雄才大略,一统辽东、辽西、右北平三郡。

然而这兴盛期是如此短暂,魏武帝曹操领兵长驱千里,奇袭乌桓本部于柳城,一举斩杀蹋顿及名王以下二十余万口,乌桓全族人丁为之减半。

此后大晋朝廷施政乖谬,肆意掠夺压迫北疆各族,乌桓各部落就更加艰难了。

直到近年来,朝廷中枢内讧剧烈,对边疆的控制日渐松弛,可乌桓各部没过几年舒心日子,又受到崛起的鲜卑各部倾轧。

一盘散沙的现状或者使各路小帅都感到无拘无束的快意,但若是再持续下去,结果必定是被他人当作肥美的食物吞噬。

乌延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代郡乌桓必须归属在强有力的首领之下,只有这样才能与其他部族对抗。

借着晋人来袭的机会,此番一定要整合各部,重建起有力的乌桓王庭!帐幕里沉默了很久。

或许有人被乌延的话语所触动,或许有人在猜测罕山部与白山部究竟有何企图,或许有人忙于谋划脱身之策。

不少渠帅的脸上、额上都淌出了汗,却无人答话,只是沉默。

难楼跃跃欲试地想说些什么,被乌延狠狠地瞪了一眼,一缩头坐回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东风(七)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la】,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数十名刀斧手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绕着穹庐巡逻,脚步声就连厚重的毡帐也无法将之遮挡住。

在铿锵脚步的伴奏之下,乌延神采飞扬、口若悬河,心中感到十分满意。

代郡乌桓各部渠帅已然尽数在此。

这些人虽都是些不思进取的鼠辈,可数年来眼看着同出一脉的鲜卑人崛起,自家却只能蜷缩在小小的代郡苟延残喘,巨大的反差历历在目,心中毕竟不能毫无怨念。

如今,乌桓各族首脑济济一堂,却在一支晋军的进逼之下惶惶不可终日,讨论着是否要乞降纳贡的话题,对于这些自大已久的部落酋长来说,真是一种侮辱……这足以激发出他们心中沉寂已久的血气。

外在的局势如此,而内在呢?自己将罕山部与白山部统合一处,实力本就对其余各部形成了压倒的优势。

此地是白山部的大帐所在,又有罕山部数百武士为支撑。

适才数十名刀手围拢在穹庐以外,锋刃见血地逼回了那几名妄图脱身的小帅,已是再明白不过的示威。

这样的内外环境之下,乌延深信各部首领绝不可能拒绝他的说服。

留给他们的路其实只有一条,若有人不识时务,乌延并不介意动用雷霆手段。

乌延能够将平庸的罕山部步步经营为代郡乌桓中首屈一指的强盛部落,绝非依靠个人的蛮勇,其心计、眼光,都有卓然出众之处。

他深知代郡处于北疆各强大势力交汇的中心,郡内各方力量的身后或多或少有强族掣肘,故而多年来彼此忌惮,势如一潭死水。

但正因为如此,一旦突然产生变动,周边各方势力也投鼠忌器,反而难以做出及时应对。

尤其是此刻,拓跋鲜卑东、西二部内斗不止;段部鲜卑与幽州王浚勾结,其重心趋向于辽西。

而在南面,中朝乱事愈演愈烈,虚弱之态已经无法掩饰。

这样的局面,乃是上天赐给乌桓人的良机啊。

今日统合乌桓各部,随即击败那支晋人以扬威风,从此以后便有了和晋人、鲜卑人分庭抗礼的资本!代郡乌桓人数不少,皆因分为彼此互不统属的二十六部,难以形成合力,才会多年来碌碌无为。

诸部合为一家后,只需得数年经营,内蓄实力、外抗强敌,虽然未必能够建立如匈奴冒顿、鲜卑檀石槐的辉煌功业,但如丘力居、蹋顿那样小有所成,却也不是痴心妄想……乌延深信,代郡乌桓重新崛起的日子将会从今天开始。

他虎步而行,扫视全场,除了他本人和白山部的难楼以外,尚有渠帅二十四人在此,代表着代郡乌桓的二十六个主要宗族。

乌延一个个地端详着那些渠帅的表情,判断他们的态度。

很好,绝大部分人都已经露出了犹豫的神色,较之先前更加动摇。

在无拘无束的自在生活和爹娘给的性命之间,选择哪一个?他们终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是……乌延突然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隐隐约约地令人不快。

没错,本该是自己踌躇满志的时候,一切都已算定,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但这感觉来自哪里?乌延猛然停下脚步,返身望向主位之侧,上首第一人。

那里坐着的是白山部继位不久的新任大酋难楼,这痴肥的胖子正为眉飞色舞地乌延适才的言语击节交好。

感觉到乌延炯炯眼神注视着自己,他连连点头示意,以至于身上缠绕着的各种金银珠宝饰品一阵仓啷啷地作响。

不会是他。

乌延视线稍移,来到了难楼身后不远处那个美艳女子。

之前乌延并未特别注意那女子,只当她是难楼得宠的美妾。

此刻仔细观敲,但见她斜倚在胡床上,襦裙自然垂摆,极显腰侧到双腿的美好线条;上身穿的是一套乌桓贵女常见的胡服,肩上环绕一袭貂裘。

乌延年纪虽老,眼神却利,顿时分辨得清楚:这貂裘通体色作嫣红,根根毫毛尖端光华闪烁,乃是名为玉儿红的罕见精品。

晋人有言曰:集腋成裘。

这一袭貂裘正非一狐之皮,更非一年之功,若是拿到南面的大城去发卖,便是千金也索得。

可千金之裘衬在美人颈侧,竟然黯然失色。

仅仅是白皙修长如天鹅的颈子,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诱惑风情;再往上看,轻纱笼罩之下的面目看不太清,只觉但一对眼睛仿佛点漆,简直像是会说话一般。

乌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这样的美女,分明仪表端方地落座,意态流转之间,偏偏却让人凭空小腹生出一股热流……住了!总算乌延乃是乌桓人中的枭雄,他怒骂一声,猛地从色授魂与的境地中挣脱出来。

怪不得自己总觉得哪里不对,便是这女人!这女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太过清晰明白令人,分明是那种充满了戏谑和嘲笑的态度!她是在干什么?难道我乌延在她眼里,便是个笑话么?吾乃乌桓罕山部大酋,日后的代郡乌桓大人,你这女流,安敢如此无礼!乌延瞬间暴怒,而又瞬间冷静下来。

身为经历无数次争斗厮杀而屹立不摇的北疆胡族尊长,毕竟有其头脑。

你是何人?乌延绝无半点轻忽,他握紧双拳,沉声问道:你不是难楼的女人。

难楼的女人,绝不敢这样看我。

他虽已年迈,但此刻做警戒姿态的之时威风犹在,便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那女子丝毫没有因此畏惧。

她慵懒坐起,轻抿朱唇一笑:乌延大酋,咱们见过面的,难道您不记得了?这一开声出言,甜腻之中略带些沙哑的嗓音,不知为何,便让人联想到多汁而又熟透了的桃子。

帐中乌桓渠帅们几乎同时咕嘟地咽了口口水,可是,乌延却感受到了隐藏在其中的强烈危险。

这样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绝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场合,偏偏她就这么出现了,自始至终旁听了整场聚会。

这个女人是难楼带进来的,她和难楼又是什么关系?她有什么图谋?乌延心念急转,瞬间额头上就淌下了汗滴。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乌延低声念叨着,退后一步,双眼眯缝了起来。

他一字一顿地:太行山,伏牛寨,胡六娘?如此美貌,而胆气豪迈却丝毫不下须眉的女子,放眼万里北疆,除了胡大寨主还能是谁。

乌延大酋果然还记得我呢。

胡六娘应声笑答。

太行山上的各家山寨与代郡的胡族之间,自来多有联系。

代郡各部胡族与大晋的交易通常仰赖于边境各地互市,但官营的市场主要用于解决中原朝廷对牛马牲畜的需求,对付出的交易货品往往加以控制,尤其是兵甲铁器之类的外流,更是严格加以阻断。

胡族们手中积攒的此类物资,多年来都是通过太行山沿线的走私渠道来获得。

而作为太行山群寨之首的伏牛寨,自然也参与其中。

数年前,胡六娘曾经亲领部下深入代地交易,与乌延、难楼等人都有接触。

从这个角度说来,两人真是旧相识见面,应当谈笑欢悦才是。

但乌延根本就不打算和胡六娘安然对答下去。

面临着拓跋鲜卑祭天大典的代郡各族原本就十分紧张,近日里忽有官军大举进入代郡,更使得微妙的均衡局势为之丕变。

自己借机统合代郡乌桓的步骤将将进行到关键时刻。

此时此地,诚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乌延立刻做出了决断,他旋风般转身,猛地掀开帐门。

正要迈步而出,忽听长刀出鞘之声锵然而响。

围拢在帐外的五十名刀手同时拔刀。

寒芒如雪,刀光耀日。

乌延的脸色猛然白了一白。

******颈椎不适,这两天下雨又着凉,周身关节酸疼,坐卧不宁,相当痛苦啊。

这一章螃蟹是采取orz姿势趴伏在床上打出来的……这姿势十分不好,貌似捡了肥皂……那啥,先睡了,无论如何,更新都会保持。

非常希望明天身体状况有所好转。

最后追加一句,虽然蟹体欠安,但小陆的崛起就在眼前,所以我写的很哈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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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人尚武,能够成为一族一姓之长的,莫非勇力过人之辈,乌延也是如此。

他少时以神力著称,又曾经赤手格毙猛兽,所以才能震慑各部。

即使到了现在,这位大酋仍然亲自与部落中的年轻勇士较量弓马、武技,等闲十余条凶猛的汉子都非他对手。

可是,眼前的五十名持刀武士,却猛然令他产生了强烈的戒惧之感。

在大帐以外安排一批人手以防不测,此举原本出于乌延的提议。

但他却将这个任务交由难楼来负责,自有其深意在。

一方面,白山部的武力远不如罕山部强盛,既然自己已将大局掌控在手,不妨也给难楼些许权责,以显示自己对他的亲厚和信赖。

另一方面,若是在议事过程中当真出现了血腥屠戮,日后也可以将责任推卸到难楼的身上。

白山部与各乌桓小支关系交恶,正有利于自己稳坐代郡乌桓的首领之位。

这些武士第一次出面时,便凶狠迫退了几名企图避让的渠帅,于是乌延更觉自己的安排十分妥当,万事俱在掌中。

可现在……数十柄长刀如林而立,不疾不徐地逼近,而乌延猛然止住脚步。

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乌桓人,当乌延终于近距离看见这些持刀武士的时候,他立刻就确定了这一点。

虽然他们穿着乌桓武士惯用的袍服,髡发垂辨的发型也与乌桓人一般无二,但在脸型和行动姿态中,仍有细微的差异可以分辨。

与此同时,乌延也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些人举手投足间挟带的凛然之威,他们眼神中那种漠视生死的杀意,只有在无数次血腥惨烈的厮杀中才能培养出来。

夏日午时的阳光本该令人燥热,可乌延却觉得一股寒气贯顶直下。

强烈的本能在告诉他:这些人都是真正的悍勇之士,如果自己轻举妄动,一定会死,立刻就会死!乌延保持着单手擎起帐幕的姿势,慢慢地回头,望着帐中的胡六娘。

这些人都是难楼安排的,但难楼这厮不过一鼠辈尔,给他十个胆子也玩不出这般花样。

此刻的局面,关键只在胡六娘身上。

自打并州刀兵起,太行山南部地区诸寨就和代地断了联系。

这位胡大寨主突然到此,究竟所为何来?而她又是何时与难楼这小子勾结到一处去的?想不到太行绿林中人,竟然有意插手我们代郡胡族内部之事。

乌延一字一顿地道。

怎么会呢……胡六娘笑意吟吟地回答:只不过是有位朋友想见一见乌延大酋,命我做个中人而已。

还望乌延大酋千万不要怪我唐突才好。

哦?胡大寨主乃是我们代郡乌桓的老熟人了。

如果早知道胡寨主光临,我怎么地都要略备薄酒招待。

想要引荐谁人更不过是小事一桩,又何必费这许多心机?正待再说几句,乌延忽感背心处一阵疼痛。

这是锐利的刀锋缓缓推进,穿透衣袍、刺破了皮肤的感觉。

显然,这些武士又要故伎重施,再现适才迫退苏仆的那一幕了。

可这局面虽然危险,但却吓不倒乌延。

虽然利刃加身,乌延却只是摇头冷笑:以为这些鬼蜮伎俩便能逼迫自己就范,未免低估了乌桓人的血性、低估了北疆胡人的剽悍!他微微耸腰,挺直了肩背,立定脚跟。

任凭那刀锋刺入躯体,身姿却丝毫不变,竟似全然没将刀尖透体的剧痛放在眼里。

如此一来,身后的刀手反倒不敢轻举妄动。

那刀尖依旧抵着后心,却不再继续施加力量了。

身为只差一步便能够统合代郡乌桓各部的雄主,乌延雄武刚强的性格果然非常人可比。

从统合各部在望的胜局瞬间落到性命操于他人之手的窘境,这样的反差足以使人丧魂落魄,可乌延眨眼之间便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不过是五十名持刀武士罢了,这些人至多只能围拢住大帐。

而在大帐之外的整座营地里,到处都有罕山部的精锐战士在游走;每一处出入要道、紧要哨卡,全都是乌延的心腹部下在小心据守。

只要他纵声高呼示警,立时可聚集起数百勇士,凭借十比一的兵力优势,足以将帐中众人尽数砍作肉泥!为了今日的乌桓渠帅聚会,乌延已经作足了准备。

他绝不相信这么多的布置竟会输给区区五十人,更不相信有人敢于冒着玉石俱焚的危险来杀死自己。

这样想着,乌延侃侃谈说道:这套手段只能吓唬软弱之辈,对我乌延全然无用,不如让他们都退下吧。

我与诸位酋长还有事商议,胡寨主何不稍待片刻?待我将本族事宜处置停当之后,再与贵友相见也不迟……时间有限,等不得。

忽听有人沉声答话。

在穹庐后方悬挂着一面用上等纯白羊毛压制而成的巨幅毡画,画上绘有群狼噬牛的图案,极有气魄。

此刻这幅毡画哗地被掀开,一位身披鱼鳞铠、头戴铁兜鍪的青年将军手扶腰间长刀,走进了穹庐里。

即便乌桓人困居代郡南部的山区多年,以至于耳目闭塞。

但基本的眼光尚在。

那青年将军的一身装束,分明是朝廷军官的打扮!这是怎么回事?在场的诸多乌桓豪酋们一时都慌了手脚,瞠目结舌地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数十人在此,却只能眼看着那青年龙行虎步而前。

当他在穹庐正中随意一站,便有那种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强烈自信勃然而生,仿佛将众人全都当成了陪衬。

乌延感觉形势越来越脱离自己的控制,他竭力镇定心神,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越石公麾下牙门将军陆遥,见过乌延大酋。

青年深邃的双眸一闪,意态自若地向乌延略拱手:适才各位说起的那支晋人军队,便是陆某属下。

这一句话入耳,乌延心念急转,瞬间明白了许多。

这名晋人将军竟然出现在乌桓白山部的酋长大帐之内,自己却毫无所知。

既如此,先前自以为万无一失的那些安排,真的就有效果么?怪不得那胡六娘看自己的眼光如此蔑视,原来这场乌桓豪酋的大会、自己的百般计谋,或许全在他人监控之中吧……他看看这名晋人的将军,看看胡六娘,再看看面容有些僵硬的难楼,最后又顾盼其余一众面色慌乱的乌桓渠帅,心中一阵憋闷。

自己为了统合代郡乌桓而苦心经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乌桓族人能够重现往日辉光,不再受朝廷和鲜卑人的欺压?却不曾想到,最得力的盟友,那白山部的难楼竟然早就与晋人勾结!乌延毕竟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了,再怎么强健,终究经不起这样的连番打击。

猛然间,便觉喉头一阵咸腥气泛起,竟似是要喷出大口热血来。

他紧握双拳,强忍着将这口血吞回肚里,用最稳健的语气缓缓地道:原来是陆将军……纵然尚无应付之策,但不妨且应酬几句,争取些时间,随后慢慢再图良谋。

哪怕到了这样的场合,乌延仍然没有放弃。

然而,陆遥绝不会给乌延以机会。

这位代郡乌桓最强大宗族的首领,可不是那种甘心受他人操纵的角色。

陆遥打断了乌延的话,淡然吩咐了一句:杀了吧。

乌延忽觉心口一阵冰凉。

他垂头去看,便见得一柄利刃透胸而过,足足搠出了半尺有余。

他干咳了几声,鲜红的血液便从嘴角、鼻腔等处猛地涌了出来。

帘幕半开,光线洒落在持刀的武士的脸上。

此君赫然是陆遥部下新晋的队主刘飞。

昔日跟随汲桑杀人如麻的悍将握住刀柄来回拧动几次,这才嗨地喝了一声,抽刀归鞘。

乌延立刻倒地。

四肢微有抽搐,人却已经死得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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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拥有着他人远所不及的权力和地位。

而这些人又往往自诩为英雄人物,自以为生死进退攸关于大局,谁也动他不得。

其实,个人的生死哪有什么重要可言。

再怎样英明神武的帝王将相,败便败了,死便死了,天下大势汹涌如潮,浩浩汤汤,依然东流而去永不复回。

乌延便是如此。

他自视为能够一统代郡乌桓的英主,总觉得自己在乌桓各部中数十年经营的人脉深厚无比。

哪怕是背后被刘飞用利刃比划着,他也从来不曾畏惧。

因为他坚信,无论是谁想要掌控乌桓、亦或是在代郡立足,绝对少不了他的帮助。

而敢于伤害他的,则必然要承受乌桓部落就此大乱的结果。

可惜陆遥并不那么想。

他非常干脆利落地下令杀死了乌延,甚至没有给他留下说几句话的机会。

这样做的结果是,就在乌延准备用来庆贺代郡乌桓重归一家的山间草场上,乌桓各部干脆利落地表示了降服于朝廷,所有人的意见整齐划一,甚至就连那些在乌延带领下来到白山部大营的精锐战士,都没有多少抗拒。

归根结底,死人就是死人,北疆胡族的想法便是那么简单。

乌桓人的风俗更强调贵少贱老的特点,以至于青壮怒杀父兄的,也不以为有罪。

哪怕乌延曾经有机会成为乌桓人的英雄,但他一旦授首,绝大多数的乌桓人立即选择了为强者效命。

到了当日下午,乌延被杀的余波已彻底平息,极少数忠于乌延的亲信族人俱都倒卧在血泊之中。

原本打算用于乌桓各部盟誓所用的牛羊、礼器,随即被征用做了他途。

在十余柱冲天而起的熊熊烈火映照下,陆遥与乌桓二十五部渠帅饮血酒、杀牛斩首以祭祀天地星辰日月山川之神灵。

这个过程中,百名身披熊皮、作猛兽壮的汉子围绕着陆遥等人狂舞不止,而在这些汉子簇拥之中,两队黑衣巫觋嗬嗬吟颂着神秘而古老的咒语,不断地将黄色、红色的石粉洒向天空。

这些石粉一旦与火焰接触,立刻就腾起一团绿色的火球,火球此起彼伏,身临其境者无不胆颤。

世人多信神怪之说,见得这样的场景,俱感诡异可怖。

就连陆遥也隐约为之气夺。

待巫人狂舞致礼已毕,众人皆以利刃割掌,引鲜血互抹于额头,约为同盟。

盟约文书一式两份,乃是乌桓族中宿老亲自用刻刀在整张牛皮上雕琢出的。

乌桓并无文字,因而将盟誓的场景和参与者的面貌雕画在牛皮上。

在陆遥看来,其技法虽属粗劣,却也有种质朴而猛烈的视觉美感。

而陆遥则以手书附后,具体说明盟约的条款。

这个盟约的内容非常简单:陆遥承认乌桓诸部渠帅的地位,根据其实力,给予仟长、佰长、邑长等朝廷官职,允诺开启盐铁互市,并支持他们自行处置罕山部所属种落;而乌桓诸部则派遣渠帅子弟响应陆遥的征募,并允许陆遥在族中自行招兵取士。

当然,最后必然还有若干文字,约定双方守望相助、不离不弃,共同维护代郡的正义与和平云云。

那些不过是套话而已,陆遥自己都没当回事。

对于难楼、苏仆等二十五名大小渠帅来说,他们得到的好处远比乌延所能给予的更多。

罕山部是在数十年的时间里先后并吞多个小氏族以后,逐渐扩张为代郡乌桓之雄长的,对于罕山部的行为,往日里各部酋长敢怒而不敢言。

此刻乌延既去,各部自然就有反戈一击的打算。

陆遥以晋人军队为支持,做出允许他们瓜分罕山部人丁资产的承诺,对这些渠帅来说其实便已经足够了。

罕山部的人丁资财何等丰富?均分到每个乌桓小部,都会使得其实力近于翻倍的增长。

在如此具有吸引力的条件面前,向朝廷俯首又算得什么?相比于眼前实打实的利益,谁有还记得统一乌桓各部的雄伟设想呢?而陆遥的收获自然更大。

自前汉以来,乌桓突骑便广泛参与到中原内地的多场战争。

光武帝刘秀为萧王时,麾下大将吴汉便领有乌桓骑三千人,东征西讨,屡建功勋。

其后随着汉室衰微、天下骚动,凶猛的乌桓人频繁响应朝廷征发以讨不臣,用武之时更多。

他们盘马弯弓,足迹踏遍中原各地,兵锋所指甚至曾到达过南荆州的零陵郡。

汉末时,大军阀袁绍扫平群雄,虎踞冀青幽并四个大州,也多赖乌桓骑兵之助力。

至于曹魏武皇帝的霸业,那就更不能离开号为天下名骑的三郡乌桓了。

代郡乌桓只是乌桓之一部,部落分散而衰微。

可即便不能提供数以千万计的兵员,但其轻生敢战的性格则一。

相比于鲜卑人,乌桓的汉化程度更深;而相比于匈奴人,他们又保留了更多草原民族畜牧和狩猎的技能。

这样的良好兵源,陆遥怎能放过。

另一方面,除了渠帅、大人以外,乌桓的普通民众生活贫苦,甚至有自卖其身为奴隶,为部落大人从事拾粪草、牧幼畜之类贱业的。

所部晋军数日内横扫大半个代郡,陆遥的威名和待下属慷慨的名声或多或少也传到了乌桓贫民的耳中。

对他们而言,从军作战显然是个很好的出路。

陆遥有胡六娘为耳目,对乌桓族中的贫富分化情势早已了解。

在盟约达成后的酒宴上,陆遥立即就故技重施,以高官厚禄大肆招引部民。

此举真是无往而不利,瞬间便征集了数百人投军,几乎占到了在场乌桓人男性总数的三成以上。

再加上次日清晨各部渠帅派遣来作为人质的子侄辈,竟然达到了七百人。

这七百人中,隐隐有首领样子的是张赭和张纯。

两人都姓张,但并非兄弟亲族。

乌桓人氏姓无常,常常以部落大人健者名字为姓,也有依据读音近似转用汉姓的。

张赭和张纯二人恰好都选了张姓而已。

张赭出身于罕山部,其人武艺高强、骑术更是精妙,也能使用一丈八尺的长矟作战,是罕山部中仅次于乌延的的猛士。

他带领着二百余人占据白山部的营门要隘,防备各部渠帅作乱。

当刘飞高举乌延的首级以震慑罕山部的部众时,他毫不犹豫地带人投降了,动作之快简直让刘飞措手不及。

但在乌桓人看来,这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

而张纯则是某个小部落渠帅的幼弟,以质子的身份被送到陆遥麾下。

此人年约二十许,是个汉化极深的乌桓人,更是胡族中极罕见的、能够流利书写汉家文章者。

仅从姓名来说,张赭的赭,只不过是乌桓人喜好的色彩而已;而张纯不仅使用汉姓,更给自己起了颇具深意的汉名纯,足见两人的差异。

陆遥对这两人都很赞赏,与他们一番细谈之后,便将二人和他们亲近的数十名部下拔擢为自己的亲卫。

其余的乌桓战士被陆遥均分作了两支。

一支由刘飞统领;而另一支的首领人选,则很让众将校们吃了一惊,居然是那名勃篾部里抓到的俘虏、罗马人图里努斯。

这场在广昌县山间草甸的集会,到了次日中午就结束了。

乌桓各部小帅彼此商量着,迫不及待地要出动兵力掳掠罕山部。

陆遥则无意参与这场乌桓人之间的战斗。

拓跋鲜卑的祭天大典越来越临近,陆遥的时间很紧迫,他打算尽快带着新募得的军队回萝川去。

******完全变成夜猫子了啊……不行了,倒也,倒也!若有什么错字别字,各位爷明天记得提醒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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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双方都各有目标,便不必多做耽搁。

这一日早晨,陆遥告别了乌桓诸部渠帅,拔营离开了广昌县西南角的这处山间草甸,沿着山路逶迤向北。

这支从代郡乌桓中招募的新军排成纵队前行,就像是一条飞蛇穿行在深山大壑之间,忽而从苍茫的林海中掠过,忽而沿着万丈悬崖盘旋而下。

此刻正值夏季的丰水期,山溪涧水奔腾起伏,当溪流靠近的时候,可以听到河滩上的大小石块被水流冲击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而当溪流往远处去的时候,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就压倒了水声。

山路曲折难行,前队往往会把土路踩踏得泥泞不堪,所以行军的速度并不很快。

大约两个时辰后,约摸走了二十里路的样子,人马已进入一处峡谷。

这道峡谷大约两里宽,峡谷以外不远,就进入地势比较平坦的地域。

于是陆遥排出斥候警戒,让队伍在靠近谷口的一处开阔地停下来饮马休憩。

因为很快就要继续行军,所以大家都只食用干粮,并不起灶生火。

近千名精壮汉子沿着溪水一字排开,有人饮食、有人喂马、有人跃入溪水沐浴、有人彼此角力争竞。

乌桓人或许是优秀的战士,但毕竟未经军法部勒,人数一朵,便难免显得喧闹而杂乱。

昨日凌晨,陆遥带着数十人秘密潜入乌桓大营时,也曾行经此处。

当时众人无不小心翼翼,唯恐被乌桓人的游骑发现。

此刻却已经一举慑服乌桓二十五氏族,大张旗鼓地挟卷千军而去,没有半点顾忌。

这场景落在乌桓人以外的将士眼里,未免生出些感慨;而一些军官们联想到了更多。

自入代郡以来,这支小小的晋军战必克捷,数日之内就已牢牢掌控了以代王城为中心的大片地域,并向祁夷水上下游拓展势力。

铁蹄所至之处,胡儿无不降服。

这是在数十年来胡人滋蔓如草的代郡取的战绩,是在鲜卑强族的眼皮底下取得的战绩!大晋自永熙以后,何尝有过如此军威?陆遥找了个片背阴的河湾坐下,取出干粮食用。

乌桓人除了游牧以外,也有以耕种为业的,通常作物以青穄和沙蓬为主。

所谓青穄,也就是五谷当中的稷米。

以之蒸熟压制成的糕饼,可以长期保存。

身在此世,能吃饱就已是福气了,因而原不该嫌弃此物口感粗劣,可是啃了几口之后,居然在饼里吃出混杂的大块砂砾来。

陆遥哪提防得了这个,一嘴下去,几乎被崩掉半颗牙。

正捂着嘴抽冷气,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装水的皮囊。

请用。

刘飞在陆遥面前盘膝坐下。

刘飞原是成都王麾下骁将。

成都王的势力灭亡之前,他恰好根据卢志授意投入汲桑军中,从而逃过一劫。

由于他确有过人才武,又骁勇善战,很快便凶名远扬,短短几年里就成为汲桑的得力膀臂……然后他便在邺城建春门外暴起反戈,送了汲桑的性命。

陆遥整编汲桑降众时,将他与同为成都王死士出身的白勖纳入麾下。

很快他又将卢志的谋划向陆遥全盘托出,更亲自带领部下斩杀了白勖的亲信十余人。

这样一个人,对形势的判断从来没有错误。

他总是站在胜利者一边。

近日的连场战斗中,刘飞立下不少战功。

曾经纵横大河两岸的的河北巨寇,收拾起代郡的小毛贼来简直是无往而不利。

陆遥这才令他与自己一同深入乌桓大营,而刘飞果然不负所望。

陆遥扯开扎着皮囊的绳索,仰脖猛灌几口,冰凉的山泉立刻使牙齿的疼痛缓解了许多。

多谢。

陆遥向刘飞颔首示意。

刘飞微笑道:我记得前日夜里,将军接到胡寨主传讯时,曾询问长史的意见。

长史对曰,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此刻回想此番压服乌桓的经历,果然如此,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将军果然好手段,邵公也是好眼光。

能够制服乌桓,得益于胡大寨主的手段,非我之功也。

那乌延也算得乌桓人中的英雄。

可惜,志大才疏、时运不济。

陆遥摇了摇头。

只是,胡大寨主传来的消息、邵公所说意料外、情理中之事,却并非指的乌桓……那件事,远比小打小闹的乌桓人更重要。

刘飞浓眉一挑:哦?陆遥瞥了刘飞一眼,将水囊细细扎紧,递还给他。

虽然刘飞有些刻意地表示亲近,可对于这种太擅于审时度势的人,陆遥内心深处总有几分疏离感。

此等人,重用可也,厚赏可也,但未必适合太早地推心置腹以待。

陆遥深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吐了口气,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组织言辞。

过了半晌,他慢慢地道:回到萝川之后,我会立即召开军议。

发生了什么事,到时再细说吧。

代郡西北,有大山曰常山。

常山原名恒山,汉时因避文帝之讳而改名为常山。

此山乃五岳之中的北岳,发源于阴山山脉,横跨塞外。

东连太行,西跨雁门,南障三晋,北瞰云代,东西绵延五百余里。

上古时帝王巡狩封禅,常及于此。

而汉末以后,国政失驭,这片苍莽群山就被层出不穷的盗匪所盘踞,朝廷百般奈何不得。

近岁以来,北地胡风渐炽,常山贼寇里也渐渐增加了许多胡人,势力进一步地增长。

他们在常山的千峰万壑中搭建了许多粗劣建筑,形成了数十座连绵的山寨。

上万人于山寨之间且耕且牧,俨然形成了北疆绝域、国中之国。

诸多山脉之中规模最大的,便是位于大茂山的总寨。

此地建筑极多,又有城塞、高楼之属,颇显气派。

只是马贼们的工匠手艺粗糙,许多木料甚至都没有抛去树皮,看上去横七竖八,十分丑陋。

就在陆遥与乌桓各部结盟,率军自广昌北返的时候,常山总寨之外马蹄踏地之声急如雨点。

眨眼的工夫,一骑直奔上来。

午时阳光颇烈,幸有山间清风徐来,可解酷暑,山寨正中的一条大路恰对着风口,便被许多马贼们占据了用以乘凉。

这些马贼们性格粗野,喧闹的声音沸反盈天。

饮酒作乐者有之、樗蒲者有之、暴躁挥刀格斗者有之,乱哄哄地堵了一路。

可是马上的骑士竟然丝毫不减速,旋风般一路踏了过去!轰然冲撞声中,也不知翻了多少张桌子,倒了多少架胡床。

群贼四散而逃,许多污言秽语顿时震天价响,而骑士沿途扬鞭催马,只向山寨的高处急走。

不过片刻时间便连过三道哨卡,来到一座独立于千丈危崖的厅堂前。

大当家,火急军情飞报!骑士跃下马来,高声通禀。

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绢布卷轴双手捧起,俯首急趋入内。

待到堂中一人伸手接了卷轴,他便深深叩首,小步退后出去了。

接过卷轴的是个黑衣青年。

这青年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肤色白皙如雪,鼻梁高挺,眉眶深邃略显柔媚,双眸却精光闪耀,显得威势逼人。

配上他高挺的身材、举手投足间的勃勃英气,无疑是世间罕有的美男子。

黑衣青年漫步入座,打开卷轴来看,口中念道:六月十五日,晋军横扫代县,乌桓震恐。

罕山部大酋乌延于灵丘山中草原招聚乌桓二十六氏族渠帅会盟,欲以统合诸部,聚众对抗晋人。

晋将陆遥率精锐潜入灵丘山,当场斩杀乌延,迫降各部。

双方当夜会盟,自白山部难楼以下各部渠帅,皆献质子于晋。

念了几句,黑衣青年将卷轴往案几上一掷,露出讥诮的表情:乌桓人恐怕是过了太久的安逸日子吧,全都养成了毫无血性的废物。

拥众近万的大族居然甘心受制于人,着实令人羞耻……太真兄,你以为如何?------------第一百十二章 常山(二)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la】,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这座厅堂的规模并不大,纵横都不过两丈许,但身处其中骋目所及,四面轩窗外的群峰起伏如怒涛,更兼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返顾立足之处,但见高楼危立于层云之下,恍若一叶浮舟蹈海,自觉渺小卑微之感不得不油然而生。

厅堂之内绝无多余家具陈设,原木铺设成的地板上,唯置一几、二榻而已。

几上摆着纹枰一面,黑白棋子若干错落。

黑衣青年大步落座,挥袖扫开棋子,将那封文书推向对面。

在案几的一面,端坐着另一名青年。

这青年同样二十余岁年纪,风神俊秀一如前者,而文质风雅过之;偏又身着白衣,与前者恰成鲜明的对比。

白衣青年拿起卷轴扫视了一眼,笑道:吾兄是在说笑么?乌桓降服,实在是由于当下的局势已将他们迫进绝路。

彼辈不得不如此尔,与其勇气无关。

黑衣青年劈手又取回卷轴来看。

半晌之后,他才慢慢道:太真兄所言有理。

你这位同僚,好心计。

被称为太真兄的,不是温峤是谁?这位平北大将军长史月前受命为刘琨的正式使者,将要代表越石公前往弹汗山,参与决定拓跋鲜卑大单于之位谁属的祭天大典。

为了确保温峤此行达到目的,刘琨才派遣陆遥先期出发,向冀州刺史丁绍求取相当的兵力为声援。

孰料陆遥这一去,正撞上汲桑贼寇攻打邺城,东燕王司马腾殒身,河北局势就此天翻地覆。

待到终于赶到代郡,只能兵行险招,强行扫平各部胡族来展示朝廷威力。

说到底,陆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替温峤营造有利局势。

可谁也想不到,温峤竟然白龙鱼服,施施然来到这数十年来贼寇盘踞的常山上。

听得黑衣青年这般说来,温峤微笑端坐,露出几分考教的神色。

黑衣青年也不介意,便思索着道:代郡土著部落近百,看似犬牙交错,彼此互无关联,但其实背后仍有大概分野。

简单来说,东部平舒一带趋向于段部鲜卑,中部的代县各族原为拓跋鲜卑中部大人旧领,而西部广昌、当城一带则多属我常山军名下。

自晋军入代郡以来,以迅雷之势四出攻伐,接连剿灭多家地方势力。

此举大胆之至,绝然不合常理,故而段部措手不及。

而我介于太真兄的情面,又勒令部众偃旗息鼓,不得与之对抗……这一来,代郡各部不知所从,瞬间便出现巨大的真空状态。

乌延才会以为有机可趁,以为可以登高一呼,从者云集……黑衣青年冷笑两声,继续道:乌延这老儿野心勃勃,早就想一统乌桓各部,与北疆强豪分庭抗礼,于是就搞出了会盟各部、共拒晋人的鬼把戏。

嘿嘿,他的罕山部拥众两千,而彼时晋军也不过两千,若他真有决心对抗朝廷,何不直接出兵厮杀一场?偏是他心怀叵测,想蛊惑乌桓其余部落为他冲杀搏命。

可惜,乌桓各部的分裂状态,持续已有百年,那些部落小帅龟缩在一隅之地只图自家富贵,哪有兴趣响应乌延?稍有外力相加,乌延便为各部抛弃,雄图霸业都化作噩梦。

说到这里,他又问道:乌桓素来自主,有其独特的往来范围,鲜与外人交流。

我很好奇,你们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与难楼这样的大部落酋长结成同盟?温峤只答了六个字:伏牛寨,胡六娘。

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大响。

原来是黑衣青年砸了下案几,怒骂道:又是这多事的女人……如果说我们常山军的豪杰都是山中的豹子,这胡六娘根本就是狡诈的狐狸!太行山南北的寇盗彼此大有渊源,往来也很频繁。

伏牛寨更是长期为常山贼和代地的各部胡族提供销赃、走私贩卖等种种渠道,故而胡六娘虽然身在并州南部,却对幽州的代郡各方势力了如指掌。

温峤此番能找上门来,其中多有胡六娘牵线搭桥之功。

而她居然还替朝廷出力,推动了晋人与代郡乌桓的同盟?在太行山上屹立不摇数十年的绿林魁首,难道投靠了朝廷?温峤悠然道:伏牛寨原与我等并无纠葛。

只是,去年匈奴人派遣大军攻入太行山中,一把火烧了伏牛寨。

时值并州大饥,寨众数百人难以支撑。

吾任上党太守之后,遂以粮秣接济之,又许胡六娘原地重建伏牛寨,这才得胡大寨主允诺相助。

此番牙门将军陆遥北上,胡大寨主果然得力的臂助。

黑衣青年仰天翻了个白眼:匈奴人何其蠢也!温峤微笑道:刘渊气魄虽雄,却无治政理民之才,而其部下匈奴酋长多是粗疏之辈,眼中除了匈奴本族以外全无其他,所行多有乖谬……好在如此,否则你我便要头痛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大笑起来,仿佛极其欢畅。

笑了片刻,黑衣青年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喃喃自语道:乌延志大才疏,难楼则是见利忘义之徒,这两人且不去提。

但是乌桓全族另有二十余渠帅在场,这些渠帅合计掌握了两千余落的实力,多年来不服王化,桀骜惯了,哪有那么容易被降服?不待温峤回话,黑衣青年霍然站起,从墙角取了一卷地图回来,唰地展开。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划了个长长的弧线。

原来如此……晋军首领陆遥前往灵丘山中的乌桓白山部驻地,而其部下则以萝川代王城为据点出兵攻打,两日之内,降服代郡胡族小种六家之多。

细究其行军轨迹,先往东,随后往南,顿兵于大野川沿岸。

大野川对岸的走马坪、涑水渡、壶流滩等地,正是乌桓各部现下的驻地。

各部渠帅远在灵丘山会盟,部众散居无备。

若彼等竟敢违逆朝廷,陆某人只需一声令下,乌桓小部立时就面临举族灭亡之灾。

以此为胁,何愁乌桓不服?刘刺史大败匈奴之事,我虽然僻处深山,也曾听得传言。

更听人说起,这位陆将军乃是并州刘刺史麾下爱将,以火攻之策力挫匈奴大军,斩杀名王大将,又因文武双全被举为茂才。

看他折冲樽俎必以兵事为备的这番行事,果然思虑缜密。

乌延这厮倒也栽得不冤。

赞叹了几声,黑衣青年话风一转:可是,就算慑服乌桓,也无助于刘刺史掌控代郡。

太真兄,你可知段部鲜卑实力何等雄强?他们素将代郡视为禁脔,绝不会坐视刘刺史得手的。

温峤微笑道:这也未必……段部鲜卑大人段务勿尘官拜辽西郡公,其主力虽然远在辽西,但在邻接代郡的上谷、广宁两郡可以随时动员超过八千名精锐战士。

更何况站在他身后的是声威赫赫的幽州王浚王彭祖!黑衣青年炯炯注视着温峤,加重语气道。

幽州之地数百年来都是中原朝廷面对胡族政权的前线,凡主政幽州的,必都是通晓军事的名臣大将。

便以当前来说,执掌幽州之人乃是骠骑大将军、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幽州刺史博陵公王浚。

王浚字彭祖,是名门太原王氏子弟。

其人在北疆为官多年,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鲜卑段部大人段务勿尘和宇文部大人素怒延,与鲜卑结成了紧密的联盟,他驱使胡族为爪牙四处征讨,号令所至之处,北疆胡族无不偃服,势力强盛无比。

昔日曾受东海王之邀挥兵南指,以骑兵两万征讨成都王司马颖,沿途势如破竹,一举攻陷邺城,底定乾坤,威名遂得以震动天下。

就连东海王司马越对王浚也不得以以盟友相待,不敢屈之为下属。

王浚大军纵横河北之时,刘琨与豫州刺史刘乔作战失利,连父母都陷在刘乔手中。

幸亏王浚借了八百突骑给刘琨,才最终反败为胜。

刘琨、王浚二人之势力差异,由此可见一斑。

纵使刘琨官拜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护匈奴中郎将,但无论威望和实力,较王浚这等势倾天下的雄豪相比,依旧逊色不少。

刘越石再有雄图大志,难道能绕过幽州刺史,去占据不属于他辖区的代郡么?难道能绕过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去插手隶属于东夷一支的乌桓事宜么?陆遥是并州军的将领,无论他在代郡闹出多大的响动,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而王浚之势,较之于小小的牙门将军更犹如泰山压卵。

一旦王浚有所行动,陆遥手中所有的优势必然付诸蔑如。

黑衣青年所说,无疑乃是正理。

可温峤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黑衣青年:代郡乃幽州辖地,陆道明生事于此,自然会令得王彭祖不快。

可王彭祖若有应对,必然使段部鲜卑为前驱。

段部鲜卑对代郡形势保持何等态度,吾兄可曾想过?******这是补昨天的,晚上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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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真兄又何须多此一问?黑衣青年默然片刻,隐有几分讥诮地问道:段务勿尘虽然官拜辽西公,然其权力、地位皆由王彭祖而来,故而一举一动无不唯王彭祖马首是瞻。

难道并州诸公无以应付王彭祖,却妄想辽西公与幽州刺史之间……这是不是妄想,难道慕容兄你还不明白?温峤打断了黑衣青年的话:我只问一句,若段部鲜卑其实无意于代郡,慕容兄待要如何?那自然是……黑衣青年随口说了半句,忽然止住了。

他将手掌按在几上,上半身稍许前倾,逼视着温峤。

这是两个幅度极小的动作,可厅堂内的气氛却突然凝重起来,纵使身着宽袍大袖的服饰,也掩盖不了他猛兽蓄势般的姿态。

很显然,温峤的这句反问,真正问到了最关键处。

面对着黑衣青年简直堪称狰狞的眼神,温峤却好整以暇。

他甚至有心思侧身将适才被黑衣青年洒落在地的棋子一枚枚拾起,重新收拢在两个漆制的小罐内。

玉石质地的棋子与棋子互相磕碰,发出哗哗的轻响。

又是胡六娘!黑衣青年咬牙道。

并州连年饥馑,刺史府也没有余粮啊。

既然要承担伏牛寨数百男女老幼的耗费,总得换回些有用的。

温峤淡淡地回了句。

温峤既然这般说来,黑衣青年已知自家的绝大秘密终究是落在了他人眼中。

并州挟新败匈奴十万之威插手代郡,更对北疆形势如同烛照,显示出充足的准备。

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有些畏惧。

而另一方面,他是精通兵法的大行家,深知那名叫做陆遥的将军在代郡狂风般的攻掠是何等厉害。

这需要组织、协调、侦察、作战各方面的能力都臻至极高水准,纵然以他惯常的自负,也不得不赞叹钦服。

可是……果真就要这样放弃么?黑衣青年将地图细细叠起,折成一个工整地方块。

要论心机、策谋,我们北疆人原不是你们的对手。

他神情冷峻地看着温峤,离席而起:可惜,这里是北疆。

北疆又如何,请恕温峤愚鲁,还请细细说来。

太真兄自然眼光如炬,我也无须多做隐瞒。

段部虎视辽西数十载,强敌不外乎拓跋与慕容而已。

拓跋鲜卑两强内斗,正合段部之愿,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禄官势力大张,将拓跋鲜卑统一。

因而,段部对于支持猗卢的并州越石公并无恶意,也不打算在代郡与那位陆道明将军发生冲突。

黑衣青年猛然站定,话语渐渐严厉:但是,段部容得代郡乱局,我常山军却未必容得!他一字一顿地道:太真兄,万里北疆不同于中原、不同于汉人勾心斗角的朝廷中枢。

北疆人没有你们那些弯弯绕的心计,从不作口舌之争。

在这里,一应权谋机巧都是虚妄。

千年以来,我们都靠实力说话,力强则胜、力弱则亡!段务勿尘怎么想,我根本就不在乎。

无论谁想要图谋代郡,先得问问我们常山军将士掌中长矟答应不答应!仿佛是与黑衣青年杀气腾腾的言语相呼应,就在他说话的片刻工夫,天色陡然变得深黯如墨。

下个瞬间,狂风大起,呼呼地直卷进厅堂里,将四面窗棂吹得往复摆动,发出咣咣的撞击声响。

温峤愣了一愣,便听到轩窗外惊雷轰然连响,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这场豪雨来得突然,几乎眨眼的功夫,便密雨瓢泼。

豆大的雨点前后相随如线,打在檐上啪啪作响。

二人所处的厅堂位于常山深处的千丈奇峰上,原本就仿佛高可接天。

此刻抬眼望去,浓黑的云层好似伸手可触,滚滚轰雷几乎在耳边响起。

温峤叹了口气: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大当家,你便取一支长矟来,我问它一问可好?黑衣青年轻声冷笑,啪啪拍手。

厅堂的侧面有道小小耳门,黑衣青年鼓掌声起,耳门后突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随之,数人从屏风后鱼贯而出。

看打扮形貌,这些人胡汉皆有,年齿也高下不一;但个个都气势慑人、十分彪悍。

温长史,容我为你介绍。

这是杨飞象,这是郝果、这是飞豹吐吉立、这是折尔达、这是葛恩。

这五位,便是除我以外,常山军中势力最大的五名首领。

幸会,幸会。

温峤微微颔首。

那杨飞象是个体魄庞大壮硕、满脸胡茬子横生乱长的粗汉,半裸上身,斜披一条羊皮老袄,露出毛绒绒的胸膛。

他咚咚地大踏步站到温峤榻前,居高临下地看了看温峤,咧嘴大笑:哈哈,中朝人士到底和我们这些老粗不同,近看了更觉俊俏!杨飞象迫得太近,温峤几乎能看到他满嘴的黄牙和牙缝间挂着的几缕肉丝,那血盆大口中的臭气更熏得他几乎晕去。

再听杨飞象这番言语……饶是温峤养气功夫不错,也顿时脸色铁青。

我请出这五位首领与温长史见面,乃是想告诉阁下一件事。

黑衣青年继续道:五百里常山之中,有居无定所、往来剽掠的马贼,也有据险而守的山寨。

数十家各有传承,彼此也有恩怨,然而在面对外敌的时候,我们从来都拧成一股绳。

我方才所说,乃是五位首领一致的意见……那陆遥陆道明若想掌控代郡,便来厮杀一场罢。

温峤连连苦笑。

本以为已然说动常山贼的这位大当家,莫要与朝廷冲突,为段部鲜卑行那火中取栗之事。

岂料风云突变,明明作战毫无意义,黑衣青年却必欲一战而后快。

饶是温峤机敏,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飞象踏前一步狞笑道:何须多话?待我先取这厮狗命祭旗!黑衣青年微微抬手作势,将杨飞象止住,自己却沉默着并不言语。

这时雷电稍歇,厅堂里一片黯沉,也不知他是什么表情。

堂中长久寂静无声,只听到某处檐瓦松动了,在风雨中发出嘎吱声响。

屋外的狂风暴雨正沿着交叠的山壑肆虐,大股雨水从破开的窗格间倾泻进来,噼噼啪啪地溅落到地面上。

过了许久,黑衣青年才慢慢地继续道:温长史,阁下乃是贵客,我并无意得罪。

阁下不妨在常山上盘桓数日,待厮杀一场之后,你我再议其它不迟。

面对着这样的局势,温峤不禁神色渐渐凝重。

他稍躬身施礼道:常山乃是元岳,温某早有意游览一番。

至于山下事务,便请诸位随意施为。

常山贼出动了。

这支纵横于北地二十载无人可制的庞大马贼队伍,号称要用晋军将领的头颅、用全部晋军的鲜血来为代郡各部胡族报仇。

他们传檄五百里常山召集人马,仅仅一天时间,就聚集起了超过四千人的庞大队伍,由常山东麓的白羊峪山峡汹涌而出,直逼代郡。

沿途,不断有躲避晋军攻打而逃离故地的胡族部落加入其中,待到进入代县境内,队伍已经扩充到了六千余骑。

两万四千铁蹄滚滚踏地而来,势将撼山动岳。

代郡上空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

常山一代,自古以来就是群盗聚集的渊薮。

汉末时,黄巾渠帅张燕聚集少年为寇盗,转攻于山泽之间。

其后,兵力日渐增强,依托常山国、赵郡、中山、上党、河内诸郡连绵贯通的群山,与孙轻、王当等巨寇结盟,形成了覆盖整个太行山脉的山贼联盟。

他们屡败官军,先后与公孙瓒、袁绍、吕布等群雄交战,极盛时期众达百万,号称黑山军。

黑山军的核心活动区域,就在常山。

张燕的黑山军主力最终为曹操所招募,但其余部据守连绵群山与朝廷对抗的,不在少数。

山民们桀骜尚武的风气流传至今,丝毫都不见削弱。

如果说伏牛寨之类太行南部的山贼,特点是狡狯诡诈;那么以常山贼为魁首的北疆群盗,就是凶残暴虐的代名词。

这支强悍的马贼队伍将是陆遥所部入代郡以来面临的最强之敌,如果打不赢这一场,想要控制代郡就是空谈。

而陆遥迅速做出了反应,他尽起麾下精锐,从萝川出发,沿着祁夷水向上游推进,直至代县以西五十里处。

他在正对着白羊峪群山的平野上布阵,准备迎接一场真正的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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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元年七月六ri。

辰时。

常山贼的距离还极远。

广袤的平原上,尖锐的唿哨声此起彼伏,那是双方派出的斥候骑兵正在数十里的纵深范围内互相追逐,彼此较量骑术和勇敢。

双方的斥候都是三五人一队,也有艺高胆大的选择单枪匹马。

他们人马都不着甲,靠着速度优势反复包抄、前插,试图贴近敌人的本队观察。

敌对双方的斥候骑兵有时候相遇,就会立刻爆发激烈的厮杀。

直到胜利者砍下对手的头颅挂在马鞍前,继续他的侦察。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斗的规模会逐渐扩大。

由三五骑对三五骑,逐渐上升到数十骑对数十骑。

而当百骑规模的战士投入战场时,大规模的决战也就正式开始了。

但此刻时候还早,无论晋军还是常山贼,都耐心地等待着斥候们收拢回来的消息。

在晋军本队,以陆遥为首的将领正聚集在大帐展开军议。

或许是因为众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对于迫在眉睫的战事,并没有人特别紧张。

陆遥令仆兵在帐外的荫凉所在搭了座小小的火塘,众将便围坐在火塘旁,一边谈说着,一边烤马肉吃。

这可不是将校们的小灶,实在因为数ri连续作战,战马死了不少,故而全军上下将士都猛吃马肉,吃得满嘴流油、脸泛红光。

经过历次战斗的战损和收编之后,此刻陆遥的部下中北疆胡族占了相当的比例。

那些胡族战士大部分生活都很贫困,更是将死去的战马当做珍贵物资,马肉可以吃,马皮可以制衣制甲,甚至骨骼还可以磨成骨针或各种用具,万万不能浪费。

像是现在这种顿顿吃肉的生活,对这些头脑简单的胡族战士来说已经是天堂。

陆遥踞坐在火堆边上,用一柄小刀将马肉切成条状,控去血水之后挂在铁钎上烘烤。

待到肉被烤到半熟、香气散发出来以后,再将肉条放到大碗里,撒些粗盐。

差不多整治完了,他自己取了一条大嚼起来,随手将碗传给薛彤。

薛彤探手抓了若干,接着传给了丁渺。

三传两递之后,便到了胡六娘手里。

胡六娘正待向众人解说常山贼的底细,她用食指和拇指拈起一块马肉看看,顿时露出嫌恶的表情。

陆遥的厨艺蹩脚的很,这肉火候明显不到,有几处焦了,有几处没熟,还有许多炭灰粘在肉上。

她将马肉搁回碗里,起身道:将军,还是我来吧。

您的手艺实在……这位duli于朝廷法度之外的绿林女杰,原只是应温峤的邀请,负责担任陆遥等人的向导而已。

但最终她却为了此番行动做出了太多的贡献。

在这数ri里展现出的狠辣、果决和大胆,更是远远超出了将士们的想象。

陆遥、薛彤两人也还罢了,原就领教过这位胡大寨主的手段。

其余将士无不深感震动。

盖因美人已是罕见,jing明强干的美人更是万中无一也。

此刻见她嫌弃食物粗劣,便有人殷勤地从她手中接过碗去:怎能劳动胡寨主,我来,我来!窜出来的竟然是楚鲲。

这厮自从目睹了胡六娘在广场县城里收拾那位谷二哥的惨剧之后,对胡六娘便毕恭毕敬,逮着机会就奔前跑后地照应。

虽说众人对他的举动无不侧目,但看他本人倒是貌似乐在其中的样子。

陆遥倒不见怪,楚鲲毕竟正是好sè而慕少艾的年纪,有什么表现都正常的很。

他将铁钎往楚鲲的方向一扔,擦了擦手坐到一边:胡寨主,还请你接着说常山贼的事。

我要这块!这块!用心烤着啊!胡六娘先选中了几块最肥美的马肉让楚鲲去整治,这才坐下来继续先前的话题。

正如刚才我说的,总而言之,绿林有绿林的规矩,就像咱们伏牛寨,虽说不服朝廷管制,但无论杀人越货,还是贩卖铁器私盐,都是拿钱办事,最是公平不过。

哪像这帮常山上的毛贼,粗鄙凶暴,成天就知道杀人劫掠!虽说太行沿线的山贼们都源自于汉末时的黑山军一脉,但世易时移,数十年下来,各自都有了不同的生存方式。

在胡六娘的眼里,唯知烧杀掳掠的常山贼实在是令人不齿。

南部的太行群盗如今因为时势所迫大多衰微,如伏牛寨者,更是寄人篱下;被她视为异类常山贼却声势越发浩大,纵横冀、幽、并三个大州之间无人能治……这更加使得胡六娘怒火中烧,于是在言谈中,狠狠地批驳了常山贼一番。

薛彤皱眉道:代郡当年是拓跋猗迤的领地,猗迤之妻惟氏至今仍领千余落驻扎于平舒以南的山区,为拓跋鲜卑中部正统所在。

段部鲜卑实力雄强,野心勃勃,更非易与。

常山贼数十年来如此嚣张,等于在这两家的后院里滋扰……拓跋、段部鲜卑何不兴兵讨伐之?想来小小的常山贼,万难抵挡大军一击。

薛将军有所不知。

胡六娘摇头道:拓跋猗迤若在,倒也罢了。

如今猗迤身亡,他的部下被禄官并吞了十之仈jiu,那惟氏也就只能借着昔ri余威,吓唬吓唬小部落,哪里敢去惹常山贼?至于段部鲜卑……她看看陆遥。

而陆遥点了点头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胡六娘叹了口气:嘿嘿……那常山贼可不是寻常寇盗!她顿了顿,转向另一面:邵公,不知您可曾听说过慕容耐?此番陆遥尽起全军迎战常山贼,邵续身为长史,自然也随军以供咨议。

他是深谙养生之道的读书人,烤马肉之类是万万不沾唇的。

适才只吃了两个烤饼,这会儿正坐在稍远处的树荫下,捧着个茶碗慢慢呷饮,以期消食。

慕容耐?听得胡六娘的询问,邵续沉思半晌才道:你说的,是昔ri起兵争夺慕容鲜卑大单于之位的那个慕容耐么?自鲜卑族的大英雄檀石槐、轲比能相继死去,分布在万里塞外的鲜卑大联盟彻底分裂。

有一支鲜卑族群由中部鲜卑故地迁徙到了辽西郡。

其首领莫护跋仰慕汉化,以慕容为姓。

莫护跋之后经数十年传承,慕容鲜卑逐步成为雄踞北疆的一方强豪,族人遍布大晋北部边境的辽东、辽西、昌黎、北平各郡,控弦上马者二十余万。

太康四年,前代族长慕容涉归暴病而亡。

围绕着族长之位的继承权,慕容鲜卑分裂为两派。

一派支持涉归之弟、在族中颇有威望的慕容耐,另一派则支持涉归的嫡长子慕容廆。

慕容耐非等闲之辈也。

此人xing格豪迈有器量,jing通军略,兼且猿臂擅shè、膂力过人,是当时慕容鲜卑中首屈一指的名将。

有这等名望,加之兄终弟及本是胡族常见的继承方式,故而慕容族人支持慕容耐的数量不在少数。

然而,慕容耐的对手、涉归之子慕容廆更是慕容鲜卑罕见的雄主。

与慕容耐相比,慕容廆勇武不如,然权略却远远过之,而且折节下士,得到许多部民倾心拥戴。

此后两年,慕容部族陷入惨烈内乱。

慕容耐与慕容廆各自聚集拥戴者以武力夺位。

两军苦战连场,无数jing壮的鲜卑战士战死沙场。

战场之上不分胜负,战场外的机谋却是慕容廆远胜了。

太康六年某ri,慕容耐的亲信部下受慕容廆重金收买,在慕容耐巡视大棘城时发动叛变,斩下了旧主的首级。

慕容廆随即统一鲜卑慕容部,得朝廷所授鲜卑都督之职。

在座的将校中,大多不熟悉北疆掌故。

于是邵续简单解说了几句,最后捋须感慨道:这慕容耐算是北疆胡族强人,可惜天命不在,遇见了慕容廆这个天敌……胡寨主的意思是,常山贼与慕容耐有甚么关联么?胡六娘重重点头:嗯,常山贼的首领,便是慕容耐之子,慕容龙城。

话音未落,邵续手中茶碗几乎脱手坠地。

他神情沉重地问道:慕容龙城?哪个慕容龙城?还有哪个?便是那个慕容龙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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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3-10-16慕容耐与慕容廆两雄并立的局面,随着慕容耐的身亡而告一段落。

然而漫长的战斗并未就此结束。

据说,大棘城陷落前,若干慕容耐忠心部下掩护他尚在稚龄的幼子慕容龙城侥幸脱出重围。

这批人数量虽少,却都是骁勇善战的精锐,兼且忠心耿耿,矢志复仇。

他们以少主为号召,坚持与慕容廆对抗。

慕容廆几番调兵遣将,却始终奈何不得这帮流窜于塞北各地的亡命。

整个慕容鲜卑部族的局势也从未真正安定。

转眼多年过去了,当年那批慕容耐的心腹部下渐渐凋零。

可是慕容廆发现,已成年的慕容耐幼子慕容龙城,同样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慕容龙城曾奇袭轻骑外出的慕容廆,以至于慕容廆重伤垂死;也曾单人独骑于万众之中击杀率军征伐扶余的慕容廆得力大将孙丁,导致五万鲜卑大军一夕逃散。

自永康年间至今,神出鬼没的慕容龙城连番刺杀慕容廆本人以及他的下属,万骑以上豪酋死于慕容龙城剑下的十余人。

慕容廆对部族的管理因此几度陷入瘫痪。

数年之间,黑衣刺客慕容龙城之名传遍北疆,令人闻风丧胆。

慕容廆想尽了办法对付慕容龙城。

他调动精锐的铁甲卫军设伏,慕容龙城却一步杀一人,轻易地突出重围。

他又重金延请各族豪杰担任护卫,可那些所谓的无双勇士很快都化作亡魂。

慕容廆百般无奈,甚至派出使者试图与慕容龙城谈判,以谋求和解。

可是第二天,那使者的首级居然被挂在了昌黎城头!此等人物,虽系区区刺客,却能牵动北疆巨族局势,非寻常可比也。

诚如太史公所言: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邵续轻咳一声,慢慢地道:常山贼虽然势大,但在朝廷眼中,也不过是芥藓之疾。

因而数十年来版籍文书往复之中,并未有人特意提及其首领为谁人。

胡寨主,你可确定,那常山贼的大当家,便是慕容龙城。

胡六娘自然有其独特的消息渠道,既然如此说来,便是确定无疑。

邵续的言语毕竟还是客气。

朝廷官吏欺上瞒下惯了,在正式的通行文牍之中,岂止常山贼、代郡的各路贼寇想必都根本不存在吧。

大晋天下河清海晏,方当偃武修文之时,区区毛贼小事尔,何足以污朝堂衮衮诸高士之耳耶!至多不过提上一句代郡民风剽悍罢了。

这样的朝廷,对地方形势的掌握如何能及得上伏牛寨的胡大寨主。

对于常山贼的首领,朝廷茫然无知,太行绿林却早有传闻。

据说此人自称姓慕,甚是年轻,永宁年间与百余部下投入常山,经过数年经营,渐渐成为常山群盗中数一数二的强者。

元康九年,因代地道路不靖,时任幽州刺史的石尟遣军万人前来清剿。

朝廷大军所知,群贼无不溃散。

然而兵至潘县宿营时,竟被这慕姓青年以八百轻骑一战摧破。

由此,常山贼势大难治,代郡群胡无不慑服。

皆以‘大当家’尊称而不名之。

这慕容龙城,原来就是常山群盗的大当家么?慕容廆多年以来绞尽脑汁百般搜索慕容耐的余部,却始终侦查不到他们的据点所在。

若慕容龙城便是常山贼的首领,这便可以解释了。

慕容鲜卑的势力集中于平州、营州一带,慕容耐的余部却潜伏在幽州的最西端。

两者远隔千里之遥。

慕容鲜卑的手,如何伸得到那么远去。

可是,他们又如何与段部鲜卑扯上了关系?这常山贼背后的内幕实在复杂,众人绕了半天,这才回到最初的话题。

楚鲲这时终于将马肉给烹饪完毕,端了个盆子一一分发,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

胡六娘拈了一小块在手,继续道:段部、慕容,同为东部鲜卑的强宗大支,两家的势力范围又犬牙交错,因而彼此明争暗斗,素来不睦。

慕容氏纵然世代领受鲜卑都督之职,也对段部忌惮万分。

昔日慕容氏两家内讧时,慕容廆娶了段部酋长段阶之女为妻,以此表示对段部的恭顺。

然而,当慕容耐势强之时,段部对慕容廆的支持也很有限;到慕容耐丧命、慕容廆统一慕容鲜卑的时候,段部则对慕容耐的余部大加优容。

前后两端的做法,都是为了压制和削弱慕容鲜卑的力量。

她看了看身边众人,加重语气道:段部费了这么大力气养着这拨慕容耐余孽,就是为了给慕容廆添堵。

那慕容龙城本是厉害人物,又拥有段部的支持,故而这些年来常山贼的实力膨胀极快,在东至沮阳、西至汪陶的广大区域里肆意妄为,无人敢捋其锋。

也就是说,常山贼与段部,看似分处代郡东西两端,其实乃是一家。

常山贼不过是段部握在手中的一把刀子?薛彤沉吟着问道。

正如薛将军所言。

胡六娘微微欠身。

既然如此……常山贼已经倾师攻来,段部是不是也将有所动作呢?这可有些出乎咱们的预料了……丁渺难得地皱起了眉头:何况,段部鲜卑豪帅段涉复辰的部民就在沮阳、居庸一带驻足,若他以轻骑直取萝川,朝发夕至!道明,这该如何是好?丁渺这番话,隐约有几分质疑的意思。

他是地位不下于陆遥的二千石将军,在座众人里,也只有他敢于如此。

陆遥麾军在代郡纵横厮杀,借着拓跋鲜卑正忙于筹备祭天大典,而周边俱都屏息以待的时候,将处于各强族夹缝间的代郡彻底搅成了一锅粥。

这样做的前提条件,便是如段部这样的北疆强族投鼠忌器,不会大举插手。

由此,他们便能抢在拓跋鲜卑内斗底定之前,攫取代郡,将之整合为北疆又一座对抗胡族的重镇。

可如今,被段部鲜卑操纵着的常山贼竟然做出如此剧烈的反应,谁又敢断言段部不会继之而动?陆遥所设定的前提条件,已经摇摇欲堕了。

一旦段部有所举措,且不说陆遥能否击败这支强大的胡族,仅仅是段部插手代郡战事本身,就会引发北疆沿线各州郡巨大的骚动。

陆遥在与丁绍会见时,曾经担保必能稳定代郡、震慑胡人异动。

此前连番作战,说来不过是官军剿匪而已,规模既小,关联也很有限。

可眼下的局面,怎么看都像是要滑向大乱的深渊了。

须知大晋内乱以来,朝廷在北疆各州郡原本就威令不行,虚弱之情状日渐为胡族所明了。

值此冀州大军南下平乱的时候,如果代郡再有大事,必将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动摇河北大局……这一系列的后果,如何不令丁渺心急如焚!丁渺从不是城府深沉的性子,他的喜怒都形于颜色,心中有什么想法,便会说什么。

此番当着众将士的面质疑,薛彤、沈劲等人顿时沉下了脸。

可陆遥似乎觉得丁渺的焦虑还很不够。

他扯了扯颌下漆黑的短须,慢慢地道:嗯,文浩莫急。

还有一事,须得与你说明了。

还请道明说来。

据常山贼散布的消息,数日之前,他们在飞狐峪山道中劫掠商队时,捕获一队朝廷官员。

彼等自称乃是代表越石公出访弹汗山,参与拓跋鲜卑祭天大典的使者。

为首的,乃是温峤温太真……嗯,文浩兄莫要这般神色,便是如此了,温太真已经落入贼手。

******既要把历史背景写得像故事,又要把自编的故事写得像历史背景……真的有点难度,hoho,这是昨晚该更的,不好意思慢了。

------------第一百十六章 龙城(三)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la】,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这个……火塘中的木柴哔哔驳驳地爆燃着,时值夏季,更显热气蒸腾,但并州出身的将校们面面相觑,几乎每个人的额头都隐约淌出了冷汗。

温峤温太真落入常山贼手中?与这个消息相比,之前所经历的一切艰难困苦,似乎都已经不算什么大问题了。

众人之所以千里迢迢从邺城来到荒僻的北疆,之所以以微弱的兵力火中取栗、转战代郡,全是出于并州越石公的所授命。

此行既为了在拓跋鲜卑的祭天大典中压制势力强盛的东部大人禄官,也有利于应对祭天大典后可能的局势动荡。

但在越石公的谋划之中,陆遥等一行人只是起到辅助作用罢了。

真正承担与拓跋鲜卑高层沟通职能的,是全权代表平北大将军的长史温峤。

可现在,肩负重任的并州使者温峤一行,竟然在半路上被常山贼劫持……这叫众人如何是好?邵续对于代郡各方势力颇有了解,兼且见事最是明白。

众人尚在惊骇,他已然皱眉道:不对,不对!常山贼何以丧心病狂如此?邵公的意思是?适才胡寨主已然剖析,隐于常山贼之后的乃是段部鲜卑。

彼等虽然野心勃勃,终究受朝廷辽西公之封赐,又是幽州刺史王浚属下。

他们不会轻易与朝廷官军正面冲突,只能以常山贼为刀,向我们发起挑战。

邵续环视四周,慢慢道:代郡,弹丸之地也,代郡之内纵有争斗,相对于万里北疆终是小事。

哪怕死伤枕藉,也无损于幽并二方镇。

但若是波及到越石公委派的正式使者,那可就不一样了……慕容龙城难道是疯了?邵续这番话说的简略,但陆遥立刻就能理解。

能够影响代郡的强权不过幽州王浚、并州刘琨、冀州丁绍和草原上的拓跋鲜卑四家。

此时丁绍正忙于剿平河北群盗,拓跋鲜卑东西两部大人正在决出胜负的关键时刻;陆遥所部与常山贼的争斗,某种意义上便可以视为是幽、并二州的角力。

但幽并二州刺史皆为朝廷柱石,彼此纵有竞争,代理人的行为终有其限度在。

可常山贼下手劫持并州使者温峤的行为,却突破了通常的底线。

区区一支边陲贼寇,为什么要去劫持朝廷使者?此举丝毫无益于段部鲜卑的利益,更不可能出于王彭祖的授意。

邵先生,常山贼寇究竟有没有发疯,你便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当前的问题根本不是那些,而是温太真陷入贼寇之手,生死未明!丁渺按剑而起,打断了邵续的话。

他与温峤都是随越石公起兵于河北的旧部,彼此之间有多年情谊在。

既知晓温峤有难,他心神大乱,如何还有耐心听邵续慢慢分析。

昔日河桥大战时,刘琨以八百突骑大败刘乔五万雄兵,丁渺便为八百突骑之锋刃;晋阳大战时,他突入介休城中助战,几番突阵溃营,杀死匈奴名王、将帅不计其数,威声震动并州。

这几日的厮杀,丁渺依旧常为先锋破敌,威风八面,亲手格毙的敌人只怕超过百数。

此刻他含怒起身,更显杀气腾腾。

陆遥摇头道:文浩兄且放宽心。

我可以断言,温太真必然无恙。

丁渺霍然转身,狐疑道:哦?道明的意思是……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并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

虽然此番在代郡的一系列举措,是陆遥与邵续、胡六娘等人精心筹谋的结果;但局势发展变幻莫测,到现在,似乎与众人原先的预料颇有差异。

在占据萝川之后,陆遥顺利地扫平周边地方势力,并与代郡乌桓结盟,收编了大批强悍桓战士。

数日之内,军力与势力范围俱都急速膨胀,使他对充满乐观的预期。

但到了昨日,先是斥候报来常山贼倾师东下,随后胡六娘火急来访,带来了并州使者一行在飞狐陉遭到劫持的消息。

在这样的突变之下,陆遥怎会不惊?他耗费了很多时间来恢复平静,并重新思考当前面临的状况。

这也是战前军议何以拖延到这时候才召开的原因之一。

到了现在,陆遥自觉已将常山贼的目的、手段重新纳入掌握。

他正待回应丁渺的疑问,却见何云疾步而来,略有些气喘地禀道:启禀将军,常山贼有使者一人携战书前来,现已至辕门以外。

使者?战书?这常山贼莫非已将自己当作了与朝廷对等的一方,竟敢如此张狂?丁渺一时忘了和陆遥的谈话,怒喝一声:带上来!何云看了看陆遥,陆遥微微颔首。

何云躬身退下。

而邵续立即招来几名仆兵赶紧将场地收拾了。

片刻之后,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响起,常山贼的使者来到。

这使者似乎比丁渺还要年轻些,大概二十四五岁模样,个头很高,身材瘦削而有力。

或许是长途行军带来尘灰遮面,他的相貌看不太清楚,但顾盼中双眼寒光皎然,非常有神。

使者在陆遥身前两丈许止步,躬身施礼。

他的动作舒缓而一丝不苟,落在陆遥、丁渺这些身经百战者的眼中,则能清晰体会到其肌体中蕴含的强大力量,仿佛猎豹之类极矫健的猛兽,随时都能暴起扑击伤人。

常山贼寇中竟有这等人物,倒是万不能小觑了。

我便是陆遥。

陆遥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在慕容龙城的部下担任什么职务?使者的面色微不可查地白了一白,显然不曾想到晋人手段厉害,居然连大当家隐藏多年的真实姓名也打探到了。

听得陆遥发问,他不敢怠慢,拱手道:久仰并州陆将军的大名。

我乃常山军中一小卒尔,贱名不敢有污尊听。

此来,只为递送大当家交予陆将军的信件。

说着,他取出一方绢帛,呈给侍立在侧的何云。

何云接过帛书,待要转交给陆遥。

陆遥却没有伸手去拿,而是专注地上下扫视着这名使者。

使者稍一抬头,两人淬烈的眼神瞬间交汇,便如锐利无匹的宝刀名剑彼此碰撞出火星那般。

陆遥一时准备不足,竟感气为之夺。

而下个瞬间,使者便低眉俯首,似乎刚才的眼神交锋并不存在。

这人绝对不是寻常士卒!陆遥微微冷笑,轻挥手抖开帛书观看。

这时却有他人发难:阁下的身手非俗流可比,必是沙场上十荡十决的勇士。

为何如此藏头露尾,自居区区小卒,平白惹人笑话!说话之人双手抱肩而立,傲气凌然,正是刘遐。

他也是勇力绝伦的战将,自然能感觉出这使者的不凡。

我只不过学了几手微末之技,哪有什么身手可言。

如刘遐将军这般文武全才,率壮士陷坚摧锋,赢得乡里关张之誉……那才是了不得呢。

使者客气地逊谢。

陆遥能够了解常山贼的详细情况,全因为胡六娘的故交、老友、同伴之类遍布北疆各地。

而这使者竟然对陆遥麾下将士这般了解,着实叫人吃惊。

须知刘遐乃是由丁绍麾下新近转隶陆遥所部的,原本职位不过队主,声望不出广平一郡。

虽然过去的几日里转战代郡颇建功勋,终究不能与丁渺、薛彤等大将相提并论。

但这使者不仅认出了刘遐,还随口夸赞了他昔日保家击贼的事迹,显是有备而来。

******最近非常之忙……我尽量保持更新节奏。

如有照应不到之时,还望各位多多宽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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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遥率军进入代郡以来,常山贼看似全无半点反应。

原来竟已将己方的底细摸得透了。

此番果真是有备而来。

刘遐不禁微微吃惊。

在他身边,丁渺却压抑不住焦躁的情绪了。

他抢步向前,戟指大喝一声:狗胆!话音未落,适才他起身时随手投在案几上的一只木碗忽然啪地爆裂,随即生生化做了木粉。

显然,这木碗早已被丁渺捏得粉碎,只是他手上劲力潜而不动,这时才忽而发作出来。

木碗当然不是什么牢固之物,但纯靠指掌间的雄浑握力便将之捏到粉碎,仍然极是艰难。

设非是身手绝伦的熊罴之将,万不能如此。

丁渺的性子里原有许多嚣张暴躁的成分,昔日晋阳大战时杀意沸腾,就连越石公的军令也敢置之不顾,直入介休助战。

此时眼看这小小使者竟敢在朝廷大将面前卖弄伶牙俐齿,顿时杀机大盛。

若非顾忌着陆遥的面子,只怕已然出手取了这厮首级。

并州刘越石麾下猛将,确实骁勇之气勃发,名不虚传。

那使者心中凛然,面色却丝毫不这一指,几乎直戳到使者鼻子底下。

使者稍侧身避过,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丁渺几眼:这位将军声音洪亮,莫非是丁渺丁文浩将军?都说将军性格刚烈,今日一见,果如传闻。

丁渺冷冷地望着使者,每个字仿佛都是带着寒气哼出来的:丁某人不与你这小卒废话,只问一句。

温峤温太真如今可在尔等手中?尔等贼寇竟敢掳掠朝廷高官,乃是杀头的罪名。

若他们少了半根毫毛,你们就等着拿常山上下千条性命来赔吧!变,就连言语都几乎没有停顿:温长史一行人乃是我常山军的贵宾,自当好生相待,绝不会丝毫损伤,请丁将军放心便是。

只可怜这木碗无辜,难当武卫将军的手腕。

丁将军虎威,用以施加区区一只木碗,未免无稽。

使者言辞讥讽,丁渺顿时暴怒。

但听得温峤等人确实无恙,又不禁喜上心来。

一喜一怒之后,正待再说什么,只见陆遥将展开的书信啪地合拢,起身来到那使者之前。

古人云:居移体,养移气;信哉斯言。

如今的陆遥身为战功赫赫的并州大将,又领雄兵纵横北疆,翻掌可定人生死;不知不觉间,一举一动已显威势,非当年可比。

他既起身,众将无不肃然。

在这样的正式场合,即便是丁渺也不敢再胡言乱语,只得微微颔首,退后一步。

陆遥徐徐迈步,神色平静。

众人的眼神多有注视他手中所持卷轴的,显然都对书信的内容十分好奇。

但陆遥右手横握卷轴,一下下轻轻拍击着左手掌心,似乎对这份大战之前常山军特意送来的书信很不在意,也没有将之交给众人传阅的意思。

慕容大当家的想法,我已经明白了。

然而……陆遥缓步来到使者面前,客气地笑了笑:越石公虎踞晋阳,一曲胡笳迫退匈奴十万之众,威势不可谓不强盛;陆某受朝廷之命前来重整代郡,连日来所向披靡,势如风行草偃,兵锋不可谓不凌厉。

却不知常山之众,自问较之匈奴汉国如何?难道并州将士刀锋所向,竟不能直接斩杀尔等么?这几句杀气腾腾的言语一出,四周侍从的将校立时便有人手按刀柄。

自入代郡以来,将士们连场厮杀,已然杀得手滑。

无论是胡族渠帅,还是马贼强豪,一律取缳首刀排头砍去。

眼前这小小使者,算得什么。

这使者也是勇士,如何感觉不到危险。

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陆遥,周身肌肉顿时绷紧。

心中瞬间盘算着:自己与陆遥距离极近,若暴起发难,颇有几分把握。

但若这样做,何益于常山军?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地道:我曾听说,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

将军深入代郡,难道只是为了对付我常山军?想来不至于此。

那么,为了达到目的,又何妨以适当的权变来应对呢?眼看露出思忖的神色,他踏前一步,继续道:我又曾听说,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

河北强镇,不过幽并。

那王彭祖能驱使胡儿如走狗,并州的越石公又怎么会将我们的诚意拒之门外?陆遥默然片刻,问道:既如此,却不知以何为凭?使者斜睨众人,傲然应道:只凭慕容龙城四个字,足矣。

且不论慕容龙城这厮的书信中说了些什么,他这名字值得多少?慕容氏虽是北疆巨族,但在时人眼中,毕竟是化外蛮夷,更不要说慕容龙城不过是条丧家之犬。

这四个字便是拿十足纯金来打,难道便能用来与朝廷大员作抵了?区区胡种草寇、山野鼠辈,未免将自己的字号看得忒重!诸将一阵骚动,俱都忿怒。

陆遥也愣了愣。

他环视四周,将众人勃然大怒的样子扫入眼中,随即哈哈一笑:也罢,你便回去吧。

此时不及翰墨,我就不作回书了。

你可带话,就说陆某乐见其成,便请慕容大当家放手施展吧。

好!痛快!使者本以为众将必然要细细权衡,倒不曾想陆遥如此决断明快。

既然得了陆遥言语,他一揖到地,昂然直出。

北疆人性格多半粗疏,即便以陆遥治军之严,短短数日里也扭转不了这习性。

因这缘故,大军所在的营地颇显简陋,中军帐距离辕门不过百数十步。

那使者昂首挺胸而行,迈步频率不快,步幅却很大,左右跟随的两名从者小跑着才跟得上。

他约莫走了将半距离,胡六娘忽然猛地一拍案几,大跳起来:将军!话音未落,陆遥霍然抬手,做了个有力的阻止姿势,硬生生地将胡六娘的话语憋了回去。

胡六娘满脸不情愿,又嚷了一声:将军!让他去。

陆遥断然应了一句,返身落座。

陆遥与那使者的言语、陆遥与胡六娘的言语都仿佛是在打哑谜,众人茫然不知何意。

正在疑惑的当口,希律律地马鸣声大响,沈劲带了几名亲兵纵马直入辕门。

他甩镫下马,匆匆施礼道:将军,常山军大队已至。

我军步骑整顿已毕,随时可以投入作战。

陆遥的部下人数迅速膨胀,但真正作为骨干的,还是他在箕城整军时收拢的并州军余部。

其中,薛彤是可靠而且得力的副手;而沈劲深谙兵事,步骑皆能,常担任前部督的要职。

今日陆遥倚壶流河为侧翼、自南向北布阵以待敌军,依旧令沈劲所部居前。

其后则是丁渺本部骑兵居右,薛彤所部扼守河滩居左,陆遥自与刘遐、刘飞等人分领中军各队。

常山贼自壶流河上游东下,行军速度极快。

随着两军逐步靠近,斥候们的活动空间渐渐被压缩,彼此的搏杀便愈来愈激烈。

朱声所部的伤亡沉重,很多时候需要沈劲以较大规模的骑兵前出襄助,才能全身而退。

沈劲本是好战的性子,几次厮杀之后,便有些按捺不住。

这时候急急赶来求战。

被沈劲这一打岔,眼看着这名使者步出辕门扬鞭策马,一溜烟地去了。

陆遥却不忙着应对沈劲,悠然问道:各位觉得,那使者如何?丁渺冷哼一声:虽然油嘴滑舌,胆略却着实不俗,身手更是高绝……只怕不在你我之下。

能得文浩兄一句夸赞,此人不愧是常山英杰了,难怪能够统领群盗、震慑代郡群胡。

道明是说……丁渺略吃了一惊。

陆遥往胡六娘所在微微颔首示意,又向邵续道:邵公以为呢?常山贼本是化外强贼,胡儿更居其半。

这等匪寇全都是暴戾恣睢之辈,其中识文断字的能有几人?能够随口引用秋水篇、形势解中古雅文辞的,更是万中无一。

深通文学如此,而又武略过人,在贼寇中身居高位者……邵续顿了顿,深深叹了口气:唉,久闻慕容氏汉化极深,族中贵人多有喜好文学者。

今日方知非是虚言。

陆遥也随之深深叹了口气:诸位,那使者便是常山贼的大当家,慕容龙城。

******小宇宙爆发,紧赶慢赶赶出来的。

忙得脚不点地,连看书评的时间都木有,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各位,还望继续支持螃蟹。

orz!orz!------------第一百十八章 龙城(五)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la】,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什么?沈劲惊呼一声,旋风般拔足追出去。

当他狂奔到辕门以外的时候,放眼眺望,那使者早就走得远了。

他悻悻地转身,却见中军帐里众人并没有人跟来。

他们有的在传阅什么物事,有的窃窃私语,而陆遥取出了新绘制的战场地图,正在和丁渺商量着什么。

这……这是怎么回事?有新情况?沈劲往慕容龙城遁去的方向犹豫地张望了几眼,脚底如扎根般驱之不动,过了许久终于决定先回中军帐里去打探。

半个时辰之后。

代郡西部,平舒县境内的这片平野上,掠过的风声渐渐显得肃杀。

地面微不可查地抖动着,将一群群的土鼠之类惊动,叽叽喳喳地逃走了。

巍巍群山下,无数矛戟如林而起,两支庞大的军阵渐渐靠拢。

漫天烟尘笼罩之中,刘遐策骑前趋,心潮澎湃。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男儿汉当如是也!刘遐情不自禁地紧握住手中长槊,喃喃道:槊兄啊槊兄,今日便是你扬名的机会啦!随着骏马奔驰,敌人越来越接近,其兵力部属也就渐渐清晰。

常山贼的数目足有五千人以上,他们亦如晋军这般,以骑兵一部为先阵,急速袭来。

而其主力分为五部,左侧向北一直延展与白羊峪的山地相接,右侧依托祁夷水的河滩,徐徐而进。

刘遐觑得分明,对面前锋骑兵阵中打定旗号,乃是一个杨字,兵力大约六百出头,较之己方,人数倍之,声势更壮。

此刻双方的距离大概五里,转瞬就会接战。

适才胡六娘剖析敌情,已将常山贼中有名的匪首一一介绍的清楚。

常山贼是以鲜卑、杂胡为主的盗匪集团,但其中也有汉人首领,比如眼前的敌将杨飞象。

杨飞象与郝果、吐吉立、折尔达、葛恩等四人并为常山贼中自拥强大实力的悍匪,而其凶名又在其余四人之上。

此人更是常山军中仅次于慕容龙城的悍将,手上少说也有三五百条人命,当真是杀人如割草一般。

若非如此,前些日子代郡胡族联军企图与萝川贼夹攻晋军时,一众渠帅也不会个个屈膝如羊,推举他为首领。

刘遐可不管那许多,今日战事,他受任统领骑兵当先冲突敌阵,正是热血上涌的时候。

莫说是外号飞象,便是一头真的大象奔来,也照样被刘遐大卸八块当做进身之阶。

估摸着两军接触的时间将近,刘遐将长槊高举。

随着这个动作,整支骑队自然而然地以他为中心聚集,形成了一个前窄后宽的巨大箭头。

各人的战马渐渐起速,马蹄踏地的轰鸣渐渐归入同一节奏,仿佛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向敌人冲去。

两军距离二百步时,利箭破空的声音呼啸而起。

两边骑队几乎同时开弓发箭。

无数箭矢像是两团蝗虫般飞扑向各自的对手。

这些箭矢是如此的密集,以至于当它们在空中交错时,几乎感觉会彼此相撞。

晋军将士们纷纷伏低身子,有的人则用绑在左臂上的小盾来抵挡。

但这样密集的箭矢很难防御,瞬息之间,阵中数十人中箭。

有些人顿时滚落下马,有些人则咬牙坚持着。

还有一些战马受伤悲嘶倒地,将背上的战士掀翻。

刘遐为全军锋将,承受的箭雨也最多。

他将长槊挥舞如轮,噼啪连响中,接连挡开了十余支向他射来的利箭。

偶有几支命中的,都被两层甲胄所阻,入肉不深。

刘遐反手拔出短刀,将几支挂在甲上的箭矢削断,同时继续向前冲锋,口中大吼道:快!快!骑射是相当有难度的技巧,良好的骑弓更是难得;而在铁器珍贵的北疆,许多箭簇甚至是用兽骨打磨成的,难以击破甲胄。

因此,对于合计近千人规模的骑兵对战,这一波对射所能造成的损失微乎其微,最终决胜负的还是白刃相接。

而在白刃相接的时候,哪一方能够将战马的速度提到最高,发挥出最大的冲击力才是取胜的关键!这时候两军的距离已经缩小到了百步。

晋军将士都不再射箭而全部换用长兵器。

一把把粗重的长槊或是长矛被平举向前,成百上千枚槊首、矛尖几乎在同一时间探出,仿佛远古巨兽猛然亮出了森寒的獠牙。

下一个瞬间,两股人马轰然撞击在了一起。

刘遐一马当先,杀入敌阵。

第一列与刘遐相抗的四名贼寇几乎瞬间就被杀死了。

他胯下战马奔驰的速度几乎都不为之稍减,立刻又与第二列敌人冲撞。

他的长槊舞动如雷光,不断地戳刺、横扫、撞击,仿佛割草一般将常山贼不断地杀死。

眨眼工夫,他又冲破了第二排敌骑继续深入,竟是所向披靡!位置靠近刘遐的是在广平郡时就追随他的数十名刘氏宗族子弟。

按照《六韬》所述选骑士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超绝伦等,能驰骑彀射,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者,名曰武骑之士,不可不厚也。

刘遐的广平乡里部曲,正是这样在惨烈的战争中精选而出的武骑之士。

他们是军中最为骁勇善战者。

见得刘遐奋力陷阵,这些勇士齐声高呼杀贼,紧随在刘遐身后猛冲猛杀,远则用长槊刺击,近则用缳首刀挥砍。

刀枪起处,血肉横飞,他们硬生生地在敌阵中趟出一条血路,向前挺进。

陆遥等人立马于坡上观战。

从他们的角度,可以看到刘遐所部以锋矢之形咆哮冲击,势不可挡。

与之对应的是常山贼仗着人数较多,格外强加了左右两翼,企图从两侧包抄歼灭刘遐的骑兵。

刘遐对此似乎毫不在意,他选择的突击位置并不在敌军的正中,而是在偏左侧的方向。

随着他的鼓勇突进,晋军骑兵稍稍取一个弧线,以斜角刺入敌阵。

随即两军纠缠在一处,滚滚烟尘冲天而起,众人看不清其中的动向。

只听得到马蹄践踏之声、战士的惨呼声、兵器交格的碰撞声随风传来,偶尔有失主的战马从尘烟中孤零零地出来,漫无目的地小跑着。

这样大规模的骑兵对战,中原内地的汉人委实很少见到。

邵续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他极目眺望了半晌,焦虑地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陆遥正仔细看着己方主阵最右翼,一时却没有顾上回答邵续。

他的部下除了少量原本的晋军骨干,其它都是短短数日内纠合各部族而成,因而在阵列和作战纪律等方面的素质,较之于留在晋阳、由郭欢统领的数百人天差地远。

尤其是在金鼓、旗号等方面,这些新兵可说是完全没有概念,基本上还停留在各部落各自为战、依靠个人武勇来解决问题的阶段。

这当然是今后必须加以解决的问题,眼前陆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将原来的晋军士卒打散到基层担任军官,以此来维持指挥体系。

但此刻他却发现,位于主阵最右侧的一拨步卒赫然阵型严整、进退有序,在乱糟糟的同袍之间,颇显得鹤立鸡群。

那批步卒应该是由勃篾部的降兵为主,另外充实了若干乌桓战士,担任队主的便是那个自称曾任罗马帝国百夫长的图里努斯。

从陆遥所处的角度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将大约百余名部下分为三列横队,除了必备的、手持长枪的士卒以外,还有不少士卒左手持小型的覆皮木牌,右手持刀剑等短兵。

而图里努斯本人则位于第一个横队的右侧首位,不断呼喝着发出号令,使三列横队之间保持着大约丈许距离。

确实有趣。

陆遥满意地想着。

将军!将军!邵续终究难免焦虑,他提高点声音:可知前线战况如何?陆遥回过神来,抬手为他指示了一个方向:邵公,且看此处。

那处乃是常山贼由杨飞象所部冲阵骑兵的右翼,约莫百骑由几名身着铠甲的匪首统带着,大致保持队列缓缓前进,尚未投入战斗。

邵续瞪眼看了半晌,没未觉出任何异状,反倒是自家眼角干燥淌泪。

他伸手抹了抹眼睛,正待说话,却见敌阵大乱,一彪晋军骑兵横冲直撞而出,为首一将跃马舞槊,瞬间将几名匪首刺于马下。

数百贼骑顿时就如被猛鹫扑击的鸟雀一般四散而逃。

那员勇将不是刘遐是谁?刘遐杀出敌阵,稍许勒缰,兜转坐骑回返。

就只这片刻,大批敌骑反向围拢过来,隐约有包围之势。

刘遐顾盼左右,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身边的数十铁骑高呼呐喊,意气弥厉。

他们夹马纵骑,再度冲阵!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真壮士也!邵续只觉得惊心动魄,情不自禁地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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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遐确有万夫莫敌之勇。

他驰骋突阵,与数十名骑士往来冲锋,顿时搅乱了常山贼的阵容,但常山贼雄踞北疆数十载,经历了多少次生死鏖战?战斗经验真是丰富之极。

根本无需首领下令,自然便会做出相应的对策。

在若干凶悍同党与刘遐厮杀不利之后,贼寇们索性便不与他正面对抗,他冲杀到哪里,哪里的贼寇便纷纷四散躲避,在远处用弓箭来射,偶尔从侧翼、后方发动突袭,一击即走。

常山贼数十年来与官军捉惯了迷藏的,进退趋避极其神速。

眼看刘遐怒吼连连,却如一头被群狼围攻的恶虎,渐渐显出疲态。

另一方面,陆遥数日之内不断战胜、不断抽调各部杂胡降众入军,兵力扩张了三倍以上;因此,刘遐原统带的骑兵被划分出去不少,成为各支新组建部队的骨干军官。

补充入来的新兵数量当然更多,这些胡族骑士以个体而言,强悍不输于任何人,但彼此熟悉程度、配合的熟练程度都不如意。

因而在刘遐十荡十决的时候,他的绝大多数部下反倒被隔断在了他处,与占据兵力优势的敌人纠缠在了一起。

双方在宽广的战场上往来驰奔践踏,几乎已看不清敌我形势,仿佛一锅滚滚腾腾的沸水。

左传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刘遐冲突了几回,虽然杀伤甚多,但未能将敌人阵脚搅乱,自家锐气反倒泄了三分。

看看自己身上多处受创,战马也稍许现出了疲态。

他自知形势有些不妙,渐渐地焦虑起来。

将军,你看!说话的是拔列疾陆眷。

他便是原属豆卢稽部下的那个胡儿马贼少年,因为身手不俗且会说汉话,几天里居然已成了刘遐部下的亲信什长。

刘遐往南面去看,便发现己方大队已然陷入纠缠之中。

他咒骂了一句,高声喝道:随我来!数十骑拨转马头,向遭到围攻的部下们冲杀过去。

杨飞象始终以本队悍贼三百许对刘遐衔尾追杀,此际看得分明,便急调两百精锐分由左右两翼包抄,绝不容刘遐会合部下们重整旗鼓。

两百精骑出动,八百铁蹄踏地,就如两条巨大的铁臂挥舞,要将刘遐扼杀当场。

然而刘遐突然猛拽辔头,战马希律律长嘶一声改变方向,转而向北冲刺!他在敌阵之中冲杀了几个来回,早就将敌人的部属摸清。

此番猛地一冲,赫然距离杨飞象的本队已不满三百步。

杨飞象大吼道:快放鸣镝!他为常山群贼先阵出击,配下共计六百三十一骑。

此刻三百余骑正与刘遐的部下们混战,而他自领三百骑用以牵制刘遐的猛冲猛打。

由于刘遐往来驰骋,这三百骑原本就被带动得松散,而为了阻止刘遐与大队汇合,杨飞象又派出了两个百人队……此刻围拢在他身旁的可用之兵也不过数十,而且双方骑马对冲,纵然想要躲避,也来不及了。

鸣镝高飞,发出尖锐的啸叫。

杨飞象取了自己惯用的马槊舞了个花,狞笑道:来吧,这厮自来送死,须怨不得我心狠手辣!弟兄们,杀了这厮,人人都有金帛重赏,还有水灵灵的娘们儿啊!这杨飞象能够在凶残的马贼群落中崛起为一方之豪,个人的勇力自是不俗,更有尸山血海里杀出的威望,于是群贼高声应诺,簇拥着杨飞象策马向前。

众人心中有数,双方只消接战片刻,几路回援的骑兵便能尽数赶到,重新将刘遐团团包围。

正在策马迎敌的时候,刘遐往杨飞象的方向望了一眼,突然收起马槊,从身边取出弓箭。

杨飞象对此视若无睹,这刘遐此前三番五次冲阵,未见他张弓施射,此刻却祭出这一手来,简直是病急乱投医了。

就如适才两军初次接战的时候那般,骑兵对冲的情况下,双方距离随时变化,更不要提马匹颠簸,开弓不便。

错非是万中选一的神射手,否则断难中的。

可刘遐偏偏就是万中选一的神射手!弓弦弹动的铮然怒响在此起彼伏的厮杀战吼和铁蹄踏地声中,仍然显得那么清晰。

就在拨弦之声传入杨飞象耳中的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左胸剧痛。

杨飞象惨叫一声,仰天栽倒,庞大的身躯滚落下马,激起蓬然烟尘。

掩护在杨飞象左右的骑士齐声惊呼,而他身后从骑也急忙勒马避让,可是战马全速奔驰的时候,缓急间哪里调整得来?前方的战马嘶鸣着侧身,随即被后方的战马撞个正着,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正在慌乱的时候,刘遐单人独骑如狂飙也似杀入队列之中。

只听一声暴雷般的大吼,掌旗官的首级在血光之中冲天而起,标着硕大杨字的军旗轰然而倒。

刘遐东面三里左右有片地势较高的草地,那是晋人的中军所在之处。

陆遥与十数名将校立马于高地之上,视线沿着草地前方的缓坡一直向前,可以清晰地看到晋军各队和大部分常山贼所在位置的全貌。

当杨飞象的军旗被刘遐砍倒时,周边的贼寇们发生了巨大的骚动。

那些踏地的脚步、摇摆的旗帜和高举如林的长枪大戟,在那个瞬间都动摇了。

甚至喧嚣噪耳的咆哮之声都似乎静了一静。

这样的情形,落在陆遥等将领的眼里,便是值得把握的战机。

好!陆遥击掌赞了一声。

他大声喝令:击鼓!前军出击!沈劲身为前部督,率先冲阵的风头却被刘遐这新人占尽,他早就急于参战了。

随着陆遥的号令来到,人数大约八百的前队立时向前。

步卒们小跑着前进,一直迫近到距离战场不足一箭之地的时候才稍微停下脚步整队。

待到部署在两侧弓弩手射住阵脚,各部的什长、伍长痘已就位,随即高声呐喊着,加速冲刺。

杨飞象的部下们原本就已濒临崩溃,当沈劲所部的生力军投入战斗的时候,巨大的伤亡就产生了。

有组织的反击被迅速粉碎,一名又一名贼寇惨叫着落下马来。

沈劲本人并未投入对杨飞象所部的攻击。

他带着三十多名骑兵从第一线的步卒身后绕行,来到了战场的右翼,在一个能够观察到常山贼大部队行动的位置停下来。

这时候常山贼的后继部队也已杀到,沈劲冷笑一声,张弓搭箭。

仿佛一道闪亮的银线从空中划过,下个瞬间,常山贼后继兵力最前方一名顶盔掼甲的贼寇便掉落下马,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这名性格刚猛的将军或许平时显得有些卤莽,但在战场上,无数次出生入死的锤炼迫就使他学会了审时度势,身为一军之将,他总能做出最可靠的判断。

片刻之后,战事渐渐扩大了。

在战场中央彼此绞杀的兵力逐步增加,双方都已投入了两千多人。

在祁夷水北岸遍布乱石的河滩上,薛彤所部与常山贼的右翼彼此戒备着,步步迫近。

零星箭矢打在双方架起的木盾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而丁渺带领着第二支骑兵部队从距离较远处发动包抄,却与同样打算包抄的敌军骑兵撞个正着。

于是两军恶战起来,将整个战场向北面扩展了五里以上。

距离中军不远处,数十面皮鼓猛烈擂响,发出的声音响彻天际。

在鼓声激励之下,无数将士呐喊着,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

陆遥极目眺望,每一处平野、草甸、小河、坡地,都已经布满了激烈厮杀的将士。

双方的队伍中都有大量骑兵,他们互相冲击、拦截、渗透,很快就将原有的队形打乱。

两军犬牙交错,缠斗到了一起。

许多成建制的队伍在带队军官的叱喝声中往来冲杀,而队伍被打散的士卒则胡乱地奔跑着,彼此砍杀、纠缠,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敌我,互相砍杀了几个回合之后,又开始共同对敌。

陆遥的战马突然有些暴躁地打了个响鼻,向前踏了几步。

他单手勒住缰绳,拨马回到高处,继续观看。

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这是陆遥指挥过最大规模的战斗。

在大陵、在版桥,他都只是一名中级军官,只需要接受军令,前去杀死面前的敌人。

即便是在祁县首次承担方面之任的时候,他的部下也不曾超过一千。

而现在,在这篇群山环绕中的平原上,视野所及之处,数不胜数的士卒如同怒涛般拍击往返,双方投入的兵力合计将近一万!这是你死我活的、真正的战场。

没有上帝视角,也没有鼠标可以框选作战单位,将士们的士气和生命更没有数字显示。

对战局的判断,依赖于指挥者的战斗本能和瞬间决断,而哪怕做出了正确的指挥,派遣出去传达命令的骑士很有可能半途战死……在这片战场上,充斥着混乱和狂躁,哪怕是最天才的将领、做了最详尽的准备,也不可能预料千变万化的战局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或许是为了压抑自己内心深处的紧张感,陆遥忽然说了些什么。

话声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难以听清,于是邵续侧过身,大声问:将军有何吩咐?陆遥拨马靠近几步道:适才薛彤问我,慕容龙城亲自来下书,我们既然认出了他的身份,何不当场将其擒拿?那样的话,也能够一举底定局势,更少了许多变数。

邵续摇头道:慕容龙城敢于如此,自有其凭藉。

我们若将他擒拿,长史的安全又如何保证?万一将贼寇们激怒,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何况他不是已经……话虽如此,老薛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可我当时竟然完全没有想到。

陆遥摸了摸下颌渐渐浓密的短须,笑了起来:邵公,你没发现么。

这个慕容龙城,哈哈哈,无论背景、性格,与我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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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局胶着,一时难分胜负,战场上杀声如雷,浓烈的血气冲天而起。

身在其中之人,亲临锋镝如雨而下,身边每时每刻都有同伴鲜血喷溅、肢体横飞、惨呼身亡,而下一个死者可能就是自己。

对于北疆胡族而言,这种狂乱的状态正激发出他们性格中深埋的凶悍本色。

于是,哪怕是死伤比例已经到达令人惊恐的程度,战事却丝毫不见消停,反而愈发惨烈起来。

距离战场不远处,祁夷水自西向东缓缓流淌,如果沿着河道上溯五里左右,可以看见河水在一处崎岖的坡地打了半个旋,两岸的峭壁将河道约束得狭窄,而因此变得湍急的水流逐渐侵蚀河岸,将之变得愈发陡峭。

峭壁顶端则是一处台地,常山贼的中军大队便驻扎在此。

这个台地三面环水,顶端的地势却开阔,足以容下数千人马,而台地的东侧有天然形成的坡道,由此可以一直向东,直达两军鏖战的那处战场。

随着战势激烈,一队队的骑兵正从台地出发,沿着坡道不断前进,投入作战。

独有聊聊数人逆行而上。

为首之人身形胖大,远远看去,便如一座肉山也似。

身上原有披挂甲胄,但这时都已破碎得不像样子,勒甲丝绦也松了,几片甲叶拖曳在地面铛铛地磕碰着。

他的左臂软垂在身侧,随着脚步前行,不自然地晃动着,便如一条煮烂的水引饼。

看起来至少有五六处极严重的骨折,这条胳膊算是废了。

胳臂如此,周身上下其它的伤处也是惨烈。

这般沉重的伤情,换了他人只怕都已痛晕过去多时,但此人却恍若不觉,只是往台地方向奔走。

这不是杨飞象杨首领?如何伤成了这样?有骑士在他身边稍许停留,立刻大声惊呼起来。

待要下马救助,前方催促进军的尖锐唿哨连番响起。

那骑士犹豫片刻,没奈何,只得催马前去。

骑士认得不错,那人可不正是常山贼五名大首领之一的杨飞象。

杨飞象在之前的战斗中被刘遐射了一箭,本该贯胸直入,当场毙命。

但杨飞象毕竟身手非凡,在箭矢着身前勉强让开了要害,兼且他着两层铁铠,哪怕对刘遐的强弓劲箭也能稍作抵御。

因而这一箭擦着心脏掠过,刺伤了肺叶,虽然伤得仍是极重,总算暂时保住了性命。

至于身上其它伤处,多半是坠马后被践踏来的。

临阵坠马的,多半都会当成死于奔马铁蹄之下,这杨飞象居然能活下来,靠的是从骑拼死掩护,他自己也实在命大。

虽然伤势沉重,但他毕竟体魄强悍,踉跄奔行的速度仍是极快。

片刻后,便攀上高台,来到了常山贼的中军本阵。

那位凶威布于北疆的常山贼大当家、同时也是隐姓埋名的慕容氏前代单于后人,正坐在胡床上懒洋洋地观望着战局。

偶尔会稍微侧身,与右手边坐着一人谈说着……这情形,让人觉得完全不像是在指挥作战的样子。

没错,这二人……这二人之间摆着一副纹枰,枰上黑白棋子散布,赫然正在对弈!这场景令杨飞象觉得脑海中嗡地大响。

他顾不上令人通传,喘息着,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大当家!大当家!这样不行!杨飞象貌似粗猛,作战经验却非常丰富。

他十万火急地返回中军,便是为了劝说慕容龙城。

两个时辰以来,慕容龙城只是将常山军各部一队队地投入战场,坐看他们战斗至死,却始终未能取得主动权。

眼下的局面看似双方平分秋色,其实却对常山军极其不利。

正面对敌并非常山贼惯用的战法。

多年以来,他们攻则借良马之利寻瑕伺隙,百里为期,千里而赴,出入无间;守则以常山之险,绵延千里的深山大壑便是最好的屏障。

他们并不常与敌人进行这种硬碰硬的战斗。

相对而言,晋军拥有更多经验丰富的军官,晋人更加擅长战阵杀伐,晋人的阵型更加严整,调动更加有序。

这样的消耗战使双方的损失都很惨重。

但杨飞象十分清楚,中朝再如何虚弱,毕竟据有天下,哪怕死一万人,十万人,他们会很轻易地从代郡以外招募更多的士兵。

而常山军数十年来纠合的力量,几乎已尽数在此……打到这个程度,哪怕是胜利,也将是常山军无法承受的胜利!杨飞象痛心、焦虑、急躁,同时也带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厉声大吼: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得想个主意!环绕在慕容龙城身边的,是数量大约二百余的披甲骑兵。

他们中有些人的面貌已经相当的苍老,也有些人刚刚成年,虽然年龄差异极大,但剽悍凶猛的神情则一。

二百骑兵肃立,除了马匹偶尔打个响鼻以外,竟是鸦雀无声。

杨飞象的大吼大叫便显得格外突兀。

可慕容龙城意态悠然地眺望着远处,根本没有理会他。

杨飞象顾不上那许多,他感觉刺伤肺部的箭头带来一阵剧痛,于是撕心裂肺地咳吐了一声,吐出口带着污血的浓痰,再次大吼了一声:大当家!慕容龙城依然没有看他。

倒是端坐在慕容龙城身边的那名白衣青年叹了口气:天圆如张盖、地方似棋局。

天地间人,都在棋盘上挣扎奔命。

只不过,有的人是弈者,有的人是棋子。

慕容龙城笑了笑:温长史觉得我是弈者,还是棋子?那白衣青年微笑道:弈者以为阁下是有力的棋子;而棋子以为阁下是技艺入神的弈者……便如此刻,岂不甚妙?慕容龙城默然。

你们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杨飞象咆哮起来。

他大步向前,沉重的脚步践踏起灰尘:大当家,你怎么还有这闲功夫?晋人善战,弟兄们死伤惨重!咱们不能这么死拼硬打……他的话语突然止住了。

他惊愕万分地瞪大了眼睛,向后退了一步。

冷不防脚下绊住了什么东西,于是摔倒在地。

这白衣青年,杨飞象分明是见过的!在常山军的总寨里,慕容龙城不正是当着此人的面,做出了与晋军决一雌雄的决定么?你这厮!你这厮……你是那个晋人的官儿,你是那个……那个温峤!他狰狞地朝向慕容龙城:大当家,这条晋狗怎么会在这里?慕容龙城叹了口气,抓起一把黑子投向棋枰:这几日我心绪纷乱。

罢了,罢了。

慕容龙城和那温峤二人自顾谈话,根本就当他全不存在一般。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杨飞象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蠢货。

他本能地感觉到似乎有可怕的暗流即将汹涌喷发而出,这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事情似乎远远不止自己所知晓的那些。

他周身上下猛然冒出了冷汗,可是,失血过多头脑却越来越昏沉,已经无法做出判断。

杨飞象下意识地用力撑地,想要挺身站起,掌下压着的东西却有些硌手。

随意投了一眼过去,他挥挥手,将那东西拨开。

那东西应该早就在地上了吧,适才将自己绊倒的就是此物……当他猛然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杨飞象惊骇至极地大叫起来!啊!……啊!……杨飞象发出一声声令人难以承受的凄厉喊叫,他猛地将那东西抛开,随即又手足并用追过去,重新将它捧起来。

那东西,赫然是他的老朋友,常山军五位大首领之一,飞豹吐吉立的人头!------------第一百二十章 龙城(八)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la】,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午时。

陆遥和一众将校都已经策马领军前趋,登临一处距离战场更近的高坡。

经过暗中筛选,几乎纯由晋人组成的中军本队一千精骑簇拥左右,随时准备投入作战。

在陆遥看来,敌人旗帜队列显得散乱,部队调动也不如之前那么迅捷。

从远处眺望军气如群鸟乱飞,正合《军气占》中所指衰气,乃败战之候也。

常山贼虽然数量较多,但他们并不擅长以堂堂之阵来进行正面决战。

鏖战至此,虽然大局尚在纠缠,但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大将,已经从诸多细节中感觉到了敌人的内在渐趋衰弱。

因为内心深处涌动的喜悦和激动,陆遥的面颊隐约显出一抹潮红。

虽然在萝川代王城下一鼓聚歼常山贼的计划因为敌人的警觉而失败,但自己随后数日转战代郡诸县,不断地剪除常山贼的羽翼,终于迫得敌人不得不下山决战。

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常山贼的大当家慕容龙城,竟然亲自前来下书,送来那样一封书信……陆遥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

或许,这便是所谓气运所致?此刻便是以锐士出击,一举底定战事的良机。

这一战以后,代郡范围之内便再没有足以正面撼动晋军威势的敌人,这座北疆雄镇就将迎来新的主人!他抬起右臂唤道:敌人已经疲了,传令,陈沛、刘飞二将……将军且慢!邵续突然插言。

邵续虽是牙门将军长史、幕僚之首,但他处事极有分寸,通常只参与庶务而不预军机。

此刻突然发话,神色又极郑重,陆遥倒是愣了一愣。

可眼下战事正酣,任何一点拖延,都导致更多的将士流血牺牲。

陆遥立即追问:现是破军杀将之时,机不可失。

邵公若有见教,还请快快说来。

如果你没有特别的理由,我便要令陈沛与刘飞引军作最后一击了。

邵续施礼道:将军,那慕容龙城虽然亲身投信上说的也似乎确凿……可是此人拥精兵于后阵不动,终究意图不明!若他果然有诚意,温太真在彼处,自然有所举措,又何必劳动我军将士?所以,还请您再等一等,务必保留足够的兵力,以防生变。

须知兵法有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

这廖廖数语,立使陆遥暗自一凛,心知自己眼看多日谋划将要顺利完成,终究有些失了平常心。

他重重点头,诚恳地道:邵公说的是,且再观望片刻,看那慕容龙城究竟作何打算。

陆遥收束兵力的时候,在常山贼中军大帐里的杨飞象正冲着吐吉立的首级发呆。

吐吉立,匈奴人,光熙元年投入常山军中,靠着勇力过人、手段凶残,只用了区区六年就跃升为地位仅在大当家慕容龙城之下的五位大首领之一。

近几年来,乘着大晋边疆失驭,吐吉立积极扩张势力,多方挟裹和掳掠人口,是常山军中最频繁与朝廷作战之一部。

到现在归属于他掌握之中的,乃是常山至沮阳一线的若干山寨,合计约千二百户。

此战,吐吉立出兵六百人随行。

常山军中派系繁杂,山头林立,各寨、各坞壁皆有传承渊源。

如吐吉立等大首领无不自拥实力,与慕容龙城的关系与其说是上下级,不如说近似于盟友。

可这样一名堪称常山军核心人物的巨寇,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而其首级竟然出现在了大当家慕容龙城亲自坐镇的中军大帐之中。

这如何不叫杨飞象惊骇拒绝!杨飞象抓着吐吉立头颅的手掌剧烈颤抖起来,以至于那枚面目狰狞的灰败首级跳动不已。

而慕容龙城长身立起。

若是陆遥等人在场,便可以确认这名身材高大而有威仪的黑袍男子,正是适才孤身前往晋军本营下书的使者。

当他来到杨飞象坐倒的身边时,杨飞象抬头望去,正看见他眼中浓烈的杀意!杨飞象本是轻生好死的悍匪,早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可他毕竟身受重伤,精神依然衰弱。

此刻与慕容龙城的眼神一对,他突然哇地惨叫一声,手脚并用,连连退后,甚至连吐吉立顶门的发髻也没顾上抓紧。

那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到营帐一角去了。

慕容龙城伸出右臂,摊开手掌。

一名黑衣侧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俯首半跪于地,双手捧着一柄用纯白丝绒包裹的长刀,交到他掌中。

这柄刀形制奇古,长达四尺有余,刀脊极厚,刀身隐约带有龙纹。

当长刀从层层丝绒中脱颖而出时,穹庐顶端透入的阳光正射在刀身之上,顿时青光四射,映得帐中数人须眉皆碧。

此刀乃是汉时中朝名匠所制百炼精品,名曰‘龙雀大环’,乃是家父慕容耐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慕容龙城横刀于面前,凝视着刃上锋芒:我父本为慕容鲜卑之主,受晋室册封为鲜卑都督,威名震动辽东。

与我父英明神武相比,奕落瑰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孰料某天深夜,家父倚为臂膀的骑兵大将没弈干内通奕落瑰那狗贼,发动叛乱,围攻大棘城鲜卑都督府。

事起仓促,家父不及召集部下,唯有手持此刀亲自扼守府邸二门,与敌搏杀。

一个时辰之内,叛贼死于此刀者百五十人,无能突入府邸半步……虽然他最终力竭而亡,却护得独子,也就是我慕容龙城周全脱身。

这把刀后来被忠于故主的死士取得,辗转交予我。

慕容龙城所说的奕落瑰,便是当代大单于慕容廆的鲜卑名,听他言辞中的恨意,实在令人心惊。

这柄龙雀大环是有灵魂的,它的每一分、每一寸躯体,都浸透了叛徒的鲜血。

它在我慕容龙城之手,也只用来诛杀那些居心叵测的贼人。

慕容龙城缓缓地道。

杨飞象感觉一阵晕眩:大当家,这话什么意思?慕容龙城持刀向杨飞象一指,突然霹雳也似地暴喝道:段务勿辰?还是段涉复辰?是段涉复辰……这一声大吼太过突兀,杨飞象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句。

这言语方出口,他便知不妙,待要转寰几句,慕容龙城手中长刀已然动了。

谁也想象不到他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刀光仿佛青色的匹练飞卷而出,而杨飞象的首级高高飞起,无头的尸身仰面而倒。

当首级翻滚着划出一道弧线落地,与吐吉立的脑袋撞击到一处时,慕容龙城翻腕收刀。

那柄龙雀大环依旧青光湛然,不染丝毫血迹。

果然是段涉复辰么……慕容龙城冷哼一声。

这一连串举动,连温峤都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手中捻着一粒白子尚未落下,定定地看了慕容龙城半晌,这才苦笑着道:龙城兄如此果断,实在是……实在是令人钦佩。

温长史,你有所不知。

慕容龙城将长刀往身边随意一掷,那黑衣侧近接过刀,依旧用纯白的丝绒密密包裹了,躬身退往帐幕后方的暗处。

慕容龙城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返身落座:自檀石槐之后,鲜卑两分。

西部拓跋称雄,而东部则是慕容、段、宇文等部彼此争竞。

近十年来,尤以段部鲜卑发展最快,其领地西接渔阳,东界辽水,堪为北疆之雄。

段部的首领人物段务勿辰、段涉复辰两兄弟皆是心机深沉的人物。

彼等惯用的手段,乃是收买、分化与利诱。

他们曾与我父歃血为盟,誓言恭顺,但同时与奕落瑰暗通款曲。

在那狗贼夺位之后,虽以段氏豪酋之女妻之,以为笼络;却又助我立足于常山,时时滋扰慕容本部。

嘿嘿,彼辈对此类手段用的精熟,甚至在常山上,也暗里派遣了人手对我加以掣肘……到了如今的局势,这等人不立时杀了,难道还要留着好生供养么?******发生些不大不小的变故,日子还得过,心情需调整,所以停更几日。

即日起恢复更新,各位,十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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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局势么……温峤心中略微生着些感慨。

这几日身在常山贼的部众之中,使他深深感觉到这慕容龙城的厉害。

他更清晰地了解到,代地如今的局势,一方面源于陆遥如同烈火疾风般的猛烈攻势,另一方面,也是慕容龙城这位常山军大当家一手造就的。

一切都在慕容龙城的计算之中。

此人身为段部鲜卑扶植起来、用以牵制慕容部的常山贼首领,却早就已下定了与段部分道扬镳的决心。

当晋人攻入代王城时,他勒令暴怒的胡族联军退兵,纵容陆遥所部坐大。

而到了现在,那些桀骜不驯或者另有奉命的常山贼寇们在沙场与晋人鏖战,慕容龙城本人却带着嫡系精锐坐观成败……某种角度来说,或许在他眼里,那陆遥陆道明也不过是用以切割段部所施束缚的一柄名刀罢了。

问题是,慕容龙城可以选择的路太多了。

他既然不甘为段部鹰犬,就必然愿意向大晋朝廷屈膝么?温峤明白,慕容龙城尚未做出最后的决断。

而这决断,会影响到这场战斗的最终结果。

他细细将棋枰棋子收拢了,随即正色道:既然龙城兄说到局势,你我二人眼中的局势或有异同,我这才想得明白。

哦?太真兄有什么心得,何妨说来指教。

慕容龙城眼中精光闪烁,却特意伸了个懒腰,以示闲暇。

多年以来,代地各族彼此纠缠争斗,看似混沌,其实源于段部鲜卑与拓跋鲜卑的角逐。

两家都觊觎此地,但彼此都有顾忌;且拓跋鲜卑专注于北方大漠、段部鲜卑的主要精力投在宇文部和慕容部,这才未曾爆发大战。

在这个均衡的局面之下,如代郡乌桓的首领乌延、如潜伏于常山的龙城兄你,都能够在两强之间游刃有余。

然而当拓跋鲜卑中部大人猗迤病亡后,段部趁机扩张他们在代地的影响,数年之内,原先自由自在的部族,渐渐转化为附庸,疲于应付段部的种种要求。

这才引发了乌延企图统合代郡乌桓的计划,也使得龙城兄你急于摆脱段部。

然而段部毕竟是北疆强豪,常山之众又曾多得其助,不愿与之撕破脸面。

慕容龙城沉吟片刻,终于颔首称是。

温峤继续道:这时候,陆将军麾军进入代地,四处攻略。

此举毫无疑问侵害了段部的利益,于是龙城兄愤然发兵与之对战。

官军势大,杨飞象、吐吉立二位首领先后战死,常山军不敌而退。

随后朝廷重整代郡,截断段部与常山军的联系。

如此一来,段部便无话可说,而你在常山的精锐本部实际上丝毫无损。

局势发展至此,可说尽在你的掌握。

哈哈,哈哈。

慕容龙城笑了:太真,这些小小谋划,原是瞒不了你这位大行家。

脱离段部,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龙城兄胸中所怀,岂止是这些小小谋划。

温峤的面色有些沉重,扶着案几的手背上隐约透出了青色的筋脉: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峤虽不才,忝居平北大将军长史,任并州特使前往弹汗山,参与拓跋鲜卑祭天大典。

龙城兄为何要将我劫持至此?如果说要激发起常山之众与官军决一死战的斗志,我相信阁下身为大当家,自有千百种办法可用;何以行此悍然之举,同时挑起并州越石公与拓跋猗卢的雷霆之怒?温峤前趋身体,沉声道:龙城兄,以你的精明强干,不会不知道此举所引发的后果;以常山军的实力,也远远不足以自立于北疆。

但你依然这么做了。

很显然,能够使得龙城兄决心脱离段部的人,便是最不愿意见到并州使者出现在弹汗山的人,也是有能力同时与大晋并州刺史、拓跋鲜卑西部大人对抗的人!符合这三个条件的,纵观万里北疆,屈指可数。

温峤一字一顿地道:龙城兄,你投靠了拓跋禄官!慕容龙城扶着下颌,定定地看着温峤。

过了半晌,他轻声笑了:究竟何去何从,我还没定呢。

何况这也谈不上什么投靠,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他站起身来,一把掀开帐幕。

从这里向东望去,可以见到依旧在鏖战不休的平原战场,也可以依稀眺望到更远处的高坡上,一面面军旗翻卷簇拥着的晋军中军本队。

弹汗山祭天大典,是决定拓跋鲜卑四十万众未来走向的关键。

那拓跋禄官怎么会容许其中出现半点滋扰?太真兄,你们所有的晋人都低估禄官的决心和手段了啊!随着时间推移,晋军的优势渐渐明显。

常山贼已经无法维持阵线,慕容龙城所在的本营却很久没有派出援助了。

晋军各部越来越多地发挥骑兵的穿插、包抄,将敌人一块块地分割歼灭。

丁渺、刘遐等勇将纵横来去,仿佛利刃切割油脂那般轻松。

而贼众们只是凭着一股血气之勇在坚持。

他们目标已不是胜利,只是坚持得更久一点罢了。

或许就在下一刻,他们就会雪崩般彻底溃败。

将军,大局已定了!楚鲲跃跃欲试地道:咱们的左右两翼都占了上风,而常山贼甚至都无法进行调动,无论怎么看,这一场是咱们赢定了啊!楚鲲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将军,您好歹让我也去厮杀一场吧。

自从进入代郡以来,他要么和朱声一起四面探查敌情,要么就随侍在陆遥身边,眼看着同僚们厮杀得痛快,楚鲲可就有些憋闷。

眼看这样的场景,这名勇敢的少年军官显然已经按捺不住建功立业的渴望了。

嗯,你说的没错。

陆遥沉吟道:可是,慕容龙城的本队始终不动,我总觉得……陆遥与慕容龙城只在战斗开始前见了一面。

但他确实地感觉到,自己与这名北疆强贼的大当家很有些相似之处。

那不是说相貌或者是地位之类,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极度深沉、极度坚韧的性格。

具有这种性格的人,绝不会将命运托付给他人,更绝不会轻易被时势所操纵。

邵续的提醒非常有道理,纵使慕容龙城下书坦承了对朝廷的善意,但他的本队不动,终究让人有些不踏实。

可这样拖下去,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损失。

陆遥一行人东出太行,随行不过三十名勇士。

现在所拥有的一兵一卒,都是竭尽全力搜罗整编后的结果,更是之后将用以震慑弹汗山拓跋鲜卑贵族的重要力量,如果这一战的损失太大……有念及此,陆遥的眉头越皱越紧。

将军,不妨让我去冲一冲。

刘飞向前请命道:只需要五十骑就够了!陆遥摇了摇头,那种极不踏实的感觉再度袭来。

两军缠斗至此,能够投入作战的预备队便只剩下中军的八百骑兵,这八百人必须用在刀刃上,绝不能轻易消耗。

将军!将军!声声狂喊突然从不远处响起。

众将校惊异地看去,却见尘烟起处,朱声周身染血,趴伏在马背上狂奔而来。

两名亲兵立刻冲出队列,将朱声扶下马。

却听朱声喘息着道:将军……正北面……三千敌骑来袭!什么?陆遥再难保持镇定。

这怎么可能?代郡大半已定,哪里还有谁能纠合起三千人马?他一迭连声地问道:是什么人?是哪里的敌人?这时候已经无须多问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向正北方望去。

在那个方向,一条黑线从山岭的顶端突然出现。

随即黑线汹涌向前,分散成大片密密麻麻的黑点。

这些黑点仿佛潮水般翻越了一道山岭,出现在陆遥的视线里。

当他们越来越接近的时候,众人便逐渐看清那是一支数以千计的骑兵。

数千匹黑色的骏马全力疾驰,而马上骑士们尽皆黑盔黑甲,在日光下闪动着叫人心悸的黑色光芒!******这是昨天的份儿。

俗事缠身,思虑极其散乱,难以收拾。

但我在努力恢复状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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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队黑衣骑兵越过北面的土岗之后,继续向晋军本队疾驰。

在奔行过程中,他们的队形向两翼展开,就像巨大的黑鹰展开双翼,即将发动扑击。

虽说是平原,地形也不是完全规整的一块。

黑衣骑兵的前进方向顺着地势起伏划了条弧线,从西北绕道东北面,最后才能冲上晋军中军所在的高坡。

三五里的距离在战马全速奔驰之下转瞬即过,数十息之后,众人已经隐约地看见了那一柄柄高举的枪矛利刃,那一张张狰狞而嗜血的脸。

朱声说的没错,敌骑的数量不少于三千。

看他们策马时身体自然起伏的韵律、看他们变换阵形时如同行云流水的气势,无疑都是精锐。

晋军中军八百骑原准备对常山贼施加以最后一击,因而人马全都结束停当,只待厮杀。

可面对着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敌人,许多将士都有些慌乱。

陆遥听到身后的队伍一阵骚动,人们彼此低语的声音像风掠过。

甚至有几匹战马也焦躁地嘶鸣着、四蹄连连踏地,那是骑士的紧张情绪传染给马儿的缘故。

将军!陈沛策马靠近陆遥,叫喊了一声。

突如其来的敌人数量庞大,而晋军大部分的兵力尚与常山贼纠缠一处,本队不过八百骑。

这时候,无论迎战还是退避,似乎都不是良好的选择。

可是敌骑眼看就杀上来了,身为主将的陆遥必须立刻做出反应!陆遥却并不理会,只是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冲杀而来的敌骑。

适才敌骑出现的时候,他的惊讶丝毫不比别人少,直到此刻脸色还有些发白。

可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他抬手摸摸额角,触摸到额角的血管微微跳动,那是心脏猛烈搏动着,将滚烫的血液泵入大脑。

越是紧张的环境,陆遥总感觉自己思路越是敏捷,越有判断力。

代地群山绵延,地势复杂多变,唯有以治所代县为中心的数百里方圆地形平坦。

此刻两军作战之处,便位于平原地带的最西段,群山的余脉在此渐趋平缓,形成一道道隆起的土岗,向东延伸数里或十数里后,渐渐湮没在原野之中。

这些土岗既不很高,也不陡峭,无须攀援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翻越,土岗上虽然杂树野草横生,却也没有茂密到足以藏兵的地步。

因而陆遥在内的将领们都没有对这个地形投以太多关注。

但朱声应该不会疏忽对这连绵土岗的检查。

事实上,要用为数不多的斥候骑兵覆盖整个战场本就不可能,如何最有效地利用斥候的兵力,辨明哪里需重点查探,哪里只需略微注意,靠的是将领的眼光。

朱声对于敌前侦察很有些天赋,这几日里他和部下的探子们日夜奔波,将代郡各处的情报流水般汇入陆遥的手中,事无巨细,绝无半点遗漏。

他绝对是个合格的斥候队主,但为什么这样一支敌骑突袭,事前己方竟然全无所知?可惜朱声已经晕死了过去,无法回答陆遥的疑问。

他的背后中了两箭,一处命中肩胛,一处在肋侧,泉涌的鲜血将马背都染红了。

两名亲兵将他抱下马来,正撕开衣甲,为他包扎。

将军!敌人近了,咱们怎么办?陈沛再次大声问道。

此刻随同陆遥一起的,只有曾为成都王帐下督的陈沛作战经验最是丰富。

他很清楚,眼前所面临的,不仅仅是敌众我寡的问题。

陆遥的中军将士固然也都是精锐,但这些士卒有的是汲桑贼寇的降众,还有相当部分都来自于代郡本地招募,出自代郡各胡族或马贼团伙。

无论来自于哪里,他们在短短月余,甚至数日之前还与晋军处在敌对的立场。

这些士卒们对朝廷毫无认同,也没有半点立功边疆、马革裹尸的想法,陆遥之所以能够将之驱使如意,靠的是严刑、厚赏,还有不断的胜利。

这样的军队,终究不能和经历过长期训练和恩养的正规军相比。

这些士卒习惯于胜利,也只能接受胜利,一旦他们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很可能会临阵崩溃……中军本队如此,正在前线作战的丁渺、薛彤、刘遐等人所部,同样如此!陈沛已经看见,距离陆遥稍远的刘飞向他的部下们做了几个隐蔽的手势。

显然,昔日的汲桑麾下巨寇并没有为国效死的意愿。

而陈沛本人的部下们彼此交换着眼神,也已经满怀不安的情绪。

陈沛不清楚陆遥是否清楚当前的问题所在,但在这个场合,他却又没法对陆遥直言相告……如果那样做了,只怕将士们直接就再无战意可言。

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了身陷汲桑贼寇的悲惨日子,难道就要丧命在北疆么?陈沛心急如焚。

陆遥突然轻声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自己与邵续、胡六娘等人千般计算代地形势,下了偌大的工夫,谁想到却还是出现了纰漏。

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神而明之的计谋。

任何一个谋划都不可能将所有变数都匡算在内,总要顺应千变万化的实际环境而不断调整。

调整的过程,也就是根据局势变化持续投入资源的过程。

资源投入更多、更有效的一方必将获胜,绝无例外。

现在已经到了再次投入资源的时候了,身为一名军人,他最得力的资源是什么?陆遥本人最是清楚,那便是坚忍不拔的斗志和对胜利的强烈渴望!陆遥转过身,向邵续拱了拱手:若不是邵公提醒,几乎要被慕容龙城这厮给陷害了。

敌骑还有些距离,但喊杀之声随风飘来,灌耳而入。

就连将领们都心慌意乱,何况是邵续这个纯粹的文人。

邵续的脸色几乎都青了,紧紧攥着缰绳,勉强回道:将军,这时候还说什么慕容龙城啊……陆遥看了看邵续,仰天大笑。

众人皆惊疑不定,他却志得意满,仿佛万事俱在掌中:邵公,那慕容龙城真是个绝顶的厉害人物。

其行事高深莫测之处,直到此刻我才想得明白。

他气势汹汹麾军东来,与我军在此决战。

其实决战是假,一手将平日里不服从他的常山各部尽数推向死路才是目的。

决战之前,此人装作使者亲来下信中将自己亲近朝廷的心意细细托出。

可这心意依然是假。

若我们听信他的鬼话,放心大胆地攻战,则眼下这支骑兵奇兵突起,正好将我军一举摧破。

若我所料不错,这支骑兵绝非代郡本地兵马,而是拓跋禄官的部下。

彼等并非隐藏于战场附近,而是凌晨出发,自代郡北面的燕山深处长驱而来,这才使得沿途的哨探反应不及!陆遥自从骑手中取来铁脊长枪,稍稍舞动,那铁枪便发出嗡嗡的颤声。

他环视着四周众将,继续道:幸运的是,因为邵公的提醒,我们中军本队始终养精蓄锐,并未投入作战。

这便使得慕容龙城的图谋完全失败……这一战,我们赢定了!陆遥唤了几名亲兵,令他们掩护邵续和胡六娘、朱声等不堪作战者退却到后方,随即提气开声,高声喝道:何云!何云应声策马上前:在!陆遥还是司马腾麾下军主的时候,何云就是他的部下。

自大陵惨败起,何云随陆遥出生入死多少次,已经数都数不清了。

虽然此刻敌人来势汹涌,何云却面不改色,根本没有将那支黑衣骑兵放在眼里。

陆遥问道:我且问你,年前晋阳大战时,我在祁县击破匈奴冠军大将军乔晞所部,阵斩乔晞。

当时我们有多少人?匈奴有多少人?何云大声回答:我军不满百骑,乔晞所部不下六千!斩杀乔晞之后,我又在团柏谷将匈奴大将石勒所部尽数歼灭。

当时我们有多少人?匈奴有多少人?我军不过六百,匈奴人十倍于我军!再说说邺城之战。

当我在建春门外斩杀汲桑的时候,我们有多少人?汲桑又有多少人?我军仅数十骑踏阵,汲桑大军新破邺城、贼势滔滔,岂止百倍于我!匈奴人一度建立与汉朝分庭抗礼的胡族强大政权,驱使万里北疆的胡儿如走狗,数百年积威,早就深深刻印在每个人心里。

想到眼前这位陆将军曾经以少胜多、连番击败匈奴大军,将士们的紧张情绪顿时缓解了不少。

而出身于汲桑旧部的士卒们听得这番言语,一来惭愧,二来又猛地想起当日那场不可思议的失败来。

再想到陆遥进入代郡后也是所向披靡,许多人突然便有了信心。

却听得陆遥哈哈大笑:只要兵强将勇,上下齐心,精骑少许就足以斩将擎旗。

何况此刻有铁骑八百之多?何云,你可愿随我沙场建功么?何云踊跃亢声道:那些鲜卑人长途跋涉而来,看上去凶猛,其实只怕已经累得半死。

我只担心他们经不住我们铁骑冲击,叫我杀得不痛快!担心杀得不痛快?陆遥斜睨着何云,挥动长枪往身后划了个半圆:那你得先和弟兄们说好,莫要把敌人杀尽,留几个给你!陈沛大笑道:何家小哥,留三个五个还可,多了不行……儿郎们也要斩首计功的,这一仗打完以后,大家都指望着升官发财哪!众军轰然称是,士气猛地高涨起来。

******这几天忙的像疯狗,而且生病。

白天没时间写,晚上有时间,但很难调整出状态。

希望下周把手头的活儿都搞定,把拖欠的文补起来。

诚心诚意地期望大家耐心的和我一起来看这个故事。

这本仆街文居然已经写七十万字了,其实我最初的大纲是六十万字完本来着,现如今都往三百万字跑了……到现在我居然还支持得住,自己都觉得吃惊。

唯一的麻烦事存稿彻底告罄,昨天微博上看见有码字软件,真心羡慕啊,咋没有针对历史军事文的软件呢……------------第一百二十四章 见胜(二)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la】,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突如其来的敌人杀到,在战场一线的晋军将士们或多或少有些惊疑。

但当他们回头眺望时,便见到中军处,陆字大旗依旧高高打起,迎风漫卷。

须臾之后,数名持旃骑士奔出本队,骑兵们随即依照赤色旃旗所指示的方位变化队形。

八百铁骑,分出两百人据守原本屯聚的高地为本阵,也作为最后的预备队。

六百骑为主攻之军,列作锋矢之形,以勇将为前驱。

这种阵型最利于中央突击、凿穿敌人的队列,尤其在以寡击众时,更能起到斩将搴旗的奇效。

当黑衣骑兵从东北方向绕行到距离不到两里的时候,陆遥高声叱咤,当先向前。

六百骑紧随其后,他们齐声发喊如铁流滚滚,发动了反向的冲击。

一时间,群马奔腾,刀枪并举,烟尘大作,喊杀震天!一旦杀入敌阵,眼前便只剩数不尽的刀枪攒刺而下,陆遥挥动长枪,间不容发地将之拨打开,随即还刺回去,于是便带来一阵血肉横飞。

惨叫、嘶吼、兵器磕碰、战马嘶鸣,种种声音汇合一起,灌入耳膜,使得陆遥的血液为之沸腾。

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一年了。

这一年里,几乎大半的日子都充斥着无休止的厮杀和征战。

这一年里,他所见到的,只有不知明日是死是活,心中隐含绝望的将士,只有瘦骨嶙峋任人宰割的汉家黎民,只有并州冀州的荒山野地里随处可见的饿殍残尸被野狗嚼吃!游走在死亡边缘的紧张情绪、挣扎求存的压力,绷紧了陆遥的每一根神经。

他的雄图大志、对历史的先知先觉所带来的强烈的使命感,几乎被残酷的现实压抑了,但它们始终存在着。

他时常想起自己上一世在尺牍文翰中消磨意气时,经常吟咏的几句诗歌: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岳边。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纵使生活艰难,丈夫之志却不可夺。

既然身在乱世,那便为自己杀出一条活路,再为身边的人们杀出一条活路。

这一年里,陆遥从一个落魄的败兵,一步步成长为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在内心深处,他已经规划出了更加宏伟的目标,宏伟到甚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陆遥会毫无畏惧地粉碎一切敌人!长枪乱舞,仿佛一枚银色的光球猛然炸开,银芒所到之处,敌人惨呼落马,随即被铁蹄踏作肉泥。

几个眨眼,陆遥已透出敌阵,身前压力猛地一轻。

他四顾而望,左右数十名骑士紧随着自己杀出,不少人已经精疲力竭了,正勒马止步,剧烈地喘息着。

不要停!随我来!陆遥断然高呼。

骑兵乃离合之兵,鸟散云合,变幻无常,利在速度。

因此,在胜利之前,决不能停下冲刺的步伐。

他拨转马头,侧身避过一支斜飞来的劲箭,随即向箭来处猛冲过去。

一名黑盔黑甲的虬髯敌骑咆哮者收起弓箭,振长刀来迎。

陆遥旋风般卷至,枪起处,一点银星飞舞,敌骑轰然而倒。

跟上陆将军!晋军骑兵们大声鼓噪,从陆遥打开的缺口杀了进去。

由于那支黑衣骑兵的加入,战场猛烈地扩大了。

在整个祁夷水北岸的平野上,晋军高呼酣战,如颠似狂。

而在距离战场稍远的常山贼中军所在,依旧人马肃然,纹风不动,更无一人作声。

只有微风刮过大帐,吹动帐中悬挂的金玉挂饰,发出叮当轻响。

慕容龙城手扶着帐幕,始终观望着。

当看到晋军的中军本队不仅没有因为敌骑大举来袭而退避,反而发动了猛烈反攻时,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龙城兄,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愿为我解惑?在他身后,温峤问道。

如果慕容龙城果然投靠了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禄官,那么作为支持拓跋猗卢的并州使者,温峤的安危可就有些难说了。

但温峤似乎并不太介意自己的安全,他用手臂斜靠着棋枰,将自己的坐姿调整到舒适。

慕容龙城的视线完全没有从战场上挪开的意思,他勉强笑道:太真兄但问无妨。

你向陆道明发出书信,假作将要与之合作,共同剿灭趋向于段部的常山诸部。

事实上,你也确实如书信中所说,给晋人创造了击败常山诸部的有利条件。

而当晋军感觉到胜利在望时,拓跋禄官的骑兵长驱杀入战场,一举歼灭乃至重创晋军……龙城兄,你与拓跋鲜卑设下的计谋,大概便是如此。

我不明白的是,何以阁下要亲自去晋军大营下书?慕容龙城沉吟道:只是有些好奇罢了,想看看那位敢于扰动北疆的陆遥陆道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哦?却不知龙城兄看过以后,以为陆遥如何?稍具威仪,其他也只是寻常罢了。

哈哈哈哈!温峤纵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十分欢畅,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话题。

太真兄,何以如此?慕容龙城唰地放下帐幕,不悦地道。

陆遥陆道明可不是寻常人物,龙城兄,你却是看差了啊……温峤拍打着大腿,乐不可支。

过了好半晌,他才徐徐道:陆道明出自江东陆氏嫡脉。

江东陆氏自后汉以来,世代冠冕不绝,是吴地第一等的士族也。

其曾祖陆逊,为三国鼎立时的东吴名将,南平蛮夷、西摧强蜀、北拒大魏,所战无不克捷,实乃东吴柱石之臣。

此公数十载出将入相,官至上大将军、右丞相,威名震动江表,吴大帝孙权赞曰:‘伊尹隆汤,吕尚翼周,内外之任,君实兼之’。

其祖父陆抗,也是天下良将。

陆抗任东吴大司马、荆州牧,以偏师三万守南夏之半,深沟高垒,案甲养威,镇定民心,缉宁外内,奋其危弱,南征北讨。

抗坐镇荆州数十载,国朝虽有雄师百万而不能奋其勇,虽有将帅如羊叔子、王士治而不能展其谋。

后人以为,诚所谓陆抗存则吴存,抗亡则吴亡也。

陆抗有子陆晏、陆景、陆机、陆云等。

陆机、陆云皆命世之才,‘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诚非虚言。

陆景尚东吴公主,以才能、品德著名,文章超群,声望极高,与陆机、陆晔等并称为陆氏三虎,官拜中夏督、毗陵侯。

王师南下时,陆景率军逆战,与兄陆晏皆不敌而亡。

陆景即陆道明之父也。

我久闻晋人为高官者,往往仗家族荫蔽,其实无能之辈极多。

慕容龙城冷笑一声:用家世唬人的手段,对我们这些胡儿无用。

非也非也……道明岂是徒仗家世之辈?温峤连连摇头:龙城兄,你且听我慢慢说来。

******这是昨天的。

今晚还有一更。

------------第一百二十五章 见胜(三)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la】,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更新时间:2013-11-06自东吴亡于大晋,陆氏宗族凋零,陆晏、陆景等领兵大将战死,那时陆遥便父母双亡。

随即二陆入洛为官,陆遥在内的陆氏年轻子弟数十人随行,同在洛阳客居十余载。

永平元年之后……温峤稍许沉吟,考虑了下该怎么措辞:永平元年以后,国朝局势紊乱,诸王彼此攻战不休。

陆机陆云等反复于数名宗室亲王之间,最终被成都王司马颖所杀。

陆氏宗族三十余人牵连受诛,侥幸逃生的只有这一个陆遥陆道明。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逃生之后并不往江东故里去,反而到了并州投军,在时任并州刺史、东瀛公的司马腾麾下,与匈奴汉国鏖战数十场。

三年之后,积功得任军主。

军主者,主一军之称。

大晋立国以来,外军通常以一千五百人为一军编制。

比如各镇诸侯王,便有大王国三军五千人、中王国两军三千人、小王国一军一千五百人的王国军设置。

而洛阳宿卫三十六军合计不下十万之众,采用的又是三千二百人的古制。

军主之位,乃是通向高阶武官的最后一道门槛,再提升,便是有名号的将军、校尉等职务。

三年得任军主?慕容龙城惊讶地问:难道并州军中有人照顾么?陆遥以白身投军,三年之内便被提拔为军主,统领千数士卒,这速度着实令人咋舌。

若非军中有高官照应,则必是军功赫赫。

但慕容龙城很快就连连摇头,他想到前者绝不可能。

江东陆氏出于吴郡,距离北疆何止千里,彼等在北地毫无根基,大量族人又刚刚被杀,哪来的力量照应陆遥。

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并州匈奴与朝廷的战事何等惨烈,战死者数以十万计,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脱颖而出的,必然是一时良将。

温峤继续道:到了去年,也就是光熙元年,东瀛公不敌匈奴,全师溃败于大陵。

数万大军一夕溃散的时候,只有陆道明一军独全。

可惜他率军缓缓退向壶关的时候,正撞上受刘渊之命攻略并州东南各郡的匈奴人。

陆遥等人且战且退,以数百名残兵败将拖住了左谷蠡王刘聪所部大军。

说起来……那位东瀛公能够安然逃亡冀州,首先要感谢无意中替他断后的陆道明才是。

温峤的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向慕容龙城颔首示意:大陵之战后,陆道明辗转投入越石公帐下,囊中之锥遂得以展露锋芒。

其人三番五次以寡击众大破匈奴的事迹,我之前曾向龙城兄你转达,此刻无须赘述。

慕容龙城有些烦躁。

他似乎想要返身去重新掀开帐幕,却又犹豫着,随即在大帐里一处厚厚的皮褥子上重重坐下:这说明什么?败落士族子弟奋起的故事么?温峤摇摇头:我想说的是……陆道明曾经面临着和你一样的局面,但他选择了不同的路。

陆道明所经之处,无论是并、冀,莫不立功,军政官员多有对他大加赞赏,广有奕世载美之誉。

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出将入相,重兴江东陆氏。

而龙城兄你呢?在慕容龙城从疑惑渐渐转变为凶芒闪烁的眼神注视下,温峤神色自若,加重了语气:龙城兄,你与陆道明都肩负着家国之仇,都孤身一人在这纷扰之世挣扎。

你们二位,其实颇多相似,但你和他选择的道路截然不同。

我今日便可以断言,他所选择的才是正确,你的道路是错的。

长此以往,我担心阁下将有死无葬身之地之虞。

这样的言语未免太过无礼了。

慕容龙城毕竟是鲜卑贵族之后,至今仍得到不少慕容耐旧部的支持。

哪怕是在常山里,他也是地位高不可攀的大当家,几时有人敢如此恶毒的诅咒他?慕容龙城猛然抬头,仿佛将要噬人的猛兽那样紧盯着温峤。

因为发怒,他极度英俊的面庞几乎显得有些扭曲:温峤!你这将死之人,也敢随意指摘鲜卑大单于之后、常山军的大当家么?是杀戮本族的英雄豪杰,来向段部摇尾乞怜的鲜卑大单于之后!是向拓跋禄官卑躬屈膝,甚至不惜出卖多年来并肩御敌同伴的常山军大当家!温峤毫不犹豫地大声斥责。

大胆!慕容龙城一脚将温峤面前的棋枰踢翻,黑白两色原石打磨成的棋子漫天乱飞。

某一枚棋子打在温峤白皙的面颊上,瞬间便留下块乌青。

温峤却丝毫没有半点慌乱的意思,他长身而起:难道我说的不对?龙城兄不妨细想。

这些年慕容廆的带领族人日渐兴盛,而你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慕容氏的人物斩杀于剑下,三千里辽东沃野上的慕容族人,对你除了畏惧和仇恨,还剩下什么?常山军虽是贼寇,终究是汉末时黑山军的遗留,百年来守望相助。

此战尘埃落定之后,那些传承至今的常山余脉将会如何看待他们曾经拥戴的、英明神武的大当家?代郡各族各部,谁还会信服于你?龙城兄你再想想,今日以后,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猗卢、辽西公段务务尘又将如何看待阁下呢?幽州的王彭祖王大将军、并州越石公的不满,更是确定无疑。

温峤大步踏前,直到他几乎能感觉到呼呼喘息着的慕容龙城嘴里喷出的热气:我不知禄官许了你何等的权位尊荣,这且不论。

但有朝一日,吾兄若是与禄官生了龃龉……这万里北疆,哪里还有愿意相助之人?温峤放低声音,诚恳地道:那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确系雄主也。

不然也无能压制西部大人猗卢,几乎统领整个拓跋鲜卑,甚至连晋阳的越石公都引为大患。

但他可是温厚宽仁之主么?这些年来,拓跋氏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威震北方,莫不率服,然而那些顺服于拓跋鲜卑的部落酋长们,尚未遭到族灭的还有几人?能保持自主的还有几人?龙城兄,你何以对禄官有那等不切实际的奢望?慕容龙城的神情突然安静下来。

温峤所说的,字字句句都仿佛锐利的刀锋,直插胸臆。

没错,他是由于不满段部的掣肘而奋然投向禄官的,但仔细想想,拓跋鲜卑难道比段部又和善许多么?身为纵横北疆多年的人物,温峤稍一提点,慕容龙城便能清晰判断拓跋鲜卑的形势。

这些年来,无论是拓跋鲜卑东部还是西部,都在积极地离散原来的附从部落,并迫使其分土定居。

此举无疑大大削弱了各部的力量,而加强拓跋氏部落大人的权威。

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着频繁的阴谋、暗算、镇压和屠杀,大批曾经的部落渠帅、首领人头滚滚,其手段之激烈,甚至超过了段部……万一日后禄官要将慕容龙城所属的常山之众加以收编拆分,慕容龙城又该如何是好?慕容龙城若有所思地看看温峤,片刻之后,叹了口气。

他本是心志坚毅绝不容动摇的强者,不然也不会凭借慕容耐的残部与兵强马壮的慕容部纠缠多年。

但他终究不甘心长久地为人所驱使,作那毫无希望的挣扎。

原先那种强悍而张狂的气焰突然就褪去了。

这名凶威震慑代地的巨寇,其实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罢了,当他流露出犹豫的神情时,竟然有几分彷徨之感:太真兄,如之奈何?温峤没有答话,而是猛地掀开帐幕,有些昏暗的大帐顿时为之一亮,原本被厚重的毡布隔绝在外的厮杀之声轰然涌入帐内。

帐内二人可以清晰地看到,晋军与拓跋禄官所部的厮杀仍在进行之中。

慕容龙城深知那些黑衣骑兵乃是禄官赖以威令草原诸部的精锐。

否则,禄官也不会在与猗卢彼此对峙、剑拔弩张的环境里,仍然派遣他们急袭代郡,授之以一举摧毁晋人干涉能力的重任。

这些黑衣骑兵虽然经历了长途跋涉,体力上略有损耗,但数量既多,又是出其不意。

慕容龙城原以为他们足以将晋军狠狠击溃的。

但如今的战局却分明是胶着。

那陆遥陆道明的善战,出乎慕容龙城的意料,而这支晋军也绝对不是北疆胡儿们惯常所见的那种无能官兵。

在他们背后的并州刺史部,那位平北大将军又该拥有怎样强大的力量?要知道,相对于曾经雄霸万里草原的匈奴来说,寄人篱下的常山群贼不过是蝼蚁罢了。

可是匈奴刘汉王国的十万大军,却在晋阳城下被并州刺史刘琨一击而溃!慕容龙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拳已经紧握到格格作响。

他只听得温峤慨然道:猗卢乃前代拓跋鲜卑大单于沙漠汗之子,沙漠汗一系世代尊奉朝廷,故而刘刺史全力襄助之,绝不容禄官为所欲为。

自涉归死后,慕容耐与慕容廆两家夺位,谁是谁非,朝廷并无决断。

而龙城兄身为慕容耐之嫡子,若能遵奉朝廷号令,刘刺史难道就没有存亡续绝的手段么?------------第一百二十六章 见胜(完)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la】,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慕容龙城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是如此的沉重,就像是大帐里有一座风箱在运转:太真兄不妨说明白些。

温峤坦然直视着慕容龙城:龙城兄,我适才所言,全是发自肺腑,以兄之聪明智慧,自然有所判断。

吾非苏秦、张仪之辈,本无意逞口舌之利;心意既明,又何须多用言辞矫饰?说完,他垂眼落座,竟是不愿再出声了。

温峤确实也无须多说什么。

对于北疆的局势,慕容龙城了解得够多,盘算得也够深,常山之众何去何从,本非温峤所能多所置喙,而决定权,只在慕容龙城的手中。

于是慕容龙城再度陷入沉默。

他定了定神,来回走动几步,慢慢整理思绪。

北疆胡族的夺位争斗,从来最是血腥惨烈不过。

所谓尽杀高过车轮者乃是常态,失败者所面临的,往往是整个氏族的血脉断绝。

自从慕容耐战死,其余部千里逃亡,无数次躲过慕容廆的追杀才得以在常山潜藏,其中悲怆凄凉之处,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而慕容龙城自从成年,就在常山辛苦经营,放眼四望所看到的,无不是凶残而贪婪的狼。

自己哪怕踏错一步,就立刻会身陷狼吻,沦为果腹之食!慕容耐旧部的力量在代郡或许尚属强大,放在万里北疆林立的强族之间,其实微不足道。

能够勉强立足,靠的是慕容龙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追随段部鲜卑,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充分地展现自身的价值。

自从太安元年之后,东部鲜卑三大强族慕容、宇文和段部便保持着微妙的均衡。

表面上,三大部的首领互相通婚,彼此和睦,可暗地里的小动作从不曾停止,每年都因此产生巨大的伤亡。

辽西公段务勿尘收容慕容龙城及其部众,并派遣他们四处突袭杀戮,便是为了给雄踞辽东的慕容氏添乱。

段部依靠慕容耐的余部削弱慕容氏,同时也压制北疆各地的敌对力量;而慕容龙城靠着段部鲜卑的庇护藏身于常山。

这似乎是各取所需的双赢局面,可段部鲜卑只不过把慕容龙城及其部下当做工具罢了。

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夺回应属于自己的慕容鲜卑大单于之位?身为慕容鲜卑前代大单于嗣子的慕容龙城,并不甘心长期担任山贼首领。

但令他恼怒的是,常山贼寇各部之中,多有与段部关系密切的。

慕容龙城这个大当家看似威风,其实却事事遭到掣肘。

如杨飞象、吐吉立之流,分明是把他当作泥塑木胎般供了起来。

慕容龙城固然以凶狠残暴的手段震慑常山群寇,却终究不敢向同为段部扶植的常山各部首领开刀,面对这种受制于人的局面,他没有任何出路可言。

直到旬月之前,并州刺史部的兵马进入幽州,迅速击败了多支代郡地方势力。

慕容龙城正待组织力量加以反击的时候,禄官的使者主动找上了常山。

自从猗迤死后,拓跋鲜卑东西两部首领皆有意于大单于之位,彼此剑拔弩张地对峙。

相比而言,东部大人禄官的手段更加圆熟老练,处处居于上风。

此番弹汗山祭天大典,禄官已经做出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决断,绝不容中朝插手其间,横生波澜。

此番禄官遣使前来,的要求非常简单,无非是阻止温峤前往弹汗山参加拓跋鲜卑祭天大典,阻止并州刺史部的兵力在代郡立足;而他所提出的条件则干脆利落地打动了慕容龙城:支持慕容龙城彻底统合代地势力,并许诺日后拥戴他为慕容鲜卑的首领。

慕容龙城当然清楚,自己的力量与拓跋鲜卑相比,差距有多么大。

拓跋鲜卑东西两部对峙,哪怕是明显处于弱势的西部,其部落大人猗卢都能出动三万以上的精锐骑兵南下援助并州,何况是占据万里广漠的东部大人禄官?那简直不啻于蚂蚁与猛虎相较。

禄官既然开口,便由不得慕容龙城反对。

他只能尽力制定相应的计划并实施之。

一切本该进行的顺利,乌桓人、杂胡马贼、汉人坞壁、倾向于段部的常山贼寇,这些人在慕容龙城刻意的纵容和驱使下,将会耗尽晋人的力量。

而在禄官所部骑兵将晋军摧毁之后,当可以留给慕容龙城一个易于掌控的代郡。

可是,眼看尘埃落定之时,温峤却为他提供了另一条崭新的路途!很显然,虎踞晋阳的刘琨是一位积极进取的方镇大员,在对抗匈奴的同时,他也乐于大刀阔斧地干涉北疆胡族事务。

这是慕容龙城事先不曾想过的,却似乎较之投靠禄官更好的选择。

慕容龙城素来自视甚高,他忍不住想到:那拓跋猗卢不过善战而已,慕容也并不缺少能征惯战的勇士。

猗卢能够以战功获取刘琨的支持,与实力雄强的禄官抗衡。

难道我就不能直接依靠朝廷来谋取在慕容鲜卑的地位么?他又想到:那刘越石毕竟是晋人,永远不可能直接管治北疆胡族。

他只会采取羁縻拢络的手段,依托亲附朝廷的渠帅大人掌控北地局势,那也正给自己留下大把施展的机会,完全可以借此良机拓展势力,这似乎也比依附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禄官要来的有利。

可是,可是……慕容龙城思前想后,心中无数个念头瞬间纷繁转动,以至于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不自知:禄官的势力如此强盛,很有可能借着此番祭天大典的机会一举登上拓跋鲜卑大单于的宝座。

到那时,猗卢必然失势,甚至很可能身死族灭。

一旦禄官追究今日之事,晋阳毕竟远水不解近火,常山之众又如何自保?慕容龙城一向自认为刚毅果决不在任何人之下,可是现在,他感到自己甚至有些慌张。

许多想法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就像乱麻纠缠,他竭力要将之理顺,剖析出合理的部分加以权衡,但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越发混乱。

他往复踱步,每次靠近帐幕门前时,就会听到厮杀声响些;离帐幕的门远几步,厮杀声就轻些。

他抬头望一望,帐外,人马奔驰冲杀所激起的漫天烟尘,几乎将整个战场都笼罩在内。

慕容龙城的视线所及之处,两军依旧高呼酣战。

然而,两个时辰的厮杀,足以耗尽战士的最后一点体力,就连战马的奔驰都不如先前那样迅捷。

无数次出生入死所磨练出的战场本能告诉他,决胜负的时刻,已经到了。

如果有所抉择,必须就在此刻行动,迟则不及。

慕容龙城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扶一扶自己显得昏沉的额头。

这个动作却使得跪伏在大帐一角的侍从误会了。

侍从慌忙膝行而前,将那柄龙雀大环高举奉上。

当包裹着长刀的洁白丝绒撤去之时,从帐幕外射入的一抹阳光刚巧投在刃锋,湛青色刀芒猛然反射入眼,几乎令慕容龙城吃了一惊。

他流露不不快的神情,几乎要怒声斥退侍从,可是愣了愣神,还是取刀在手。

哪怕是隔着刀柄上细密缠绕的麻布,依然能感受到刀身透出沁肤的寒气。

慕容龙城紧紧地将之握住,越来越用力,直到五指泛白。

他转身看了看温峤。

瞬间之后,又恢复成了那个凶狠而暴戾的慕容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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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遥率军在代地横冲直撞的时候,他离开不久的邺城则进入了难得的平静时期。

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在恸哭着安葬下自己的亲人之后,捡拾起残砖剩瓦或其它一切可以利用的家当,重新回到家乡,在余烬未熄的邺城里安顿下来。

邺城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而那些令人头痛的流民们大多被石勒贼寇裹去了冀州。

这使得魏郡的官员们都很满意。

七月十四日。

邺城以西十五里。

滏水水滨。

此处是滏水与漳水交汇之处,距离皇家御苑玄武苑故址不远,自然景观绝佳。

放眼四望,但见层峦叠翠、山泉流淌,令人心旷神怡。

昔日曹魏文帝《登台赋》曰:步逍遥以容,聊游目于西山。

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

诚不虚也。

虽然邺城几遭战乱,已经残破不堪;但在远离断壁残垣的郊外,有心营建之后,还是能够尽得园林山水之美。

距离潺潺流动的滏水河道约摸十余丈开外,有一处花树掩映的钓台,刚好能望见河边柳丝低垂、凫鸭欢嬉、粼粼涟漪荡漾,风景最数佳丽。

此时,钓台四周甲士远远侍卫,仆役鱼贯往来,钓台上铺陈华丽,丝竹之声悠扬。

年约四十余岁,身材肥胖、微有须髯的尚书右仆射、征北将军和郁坐在主位,正十分殷勤地向客人劝酒。

大晋开国以来,上承魏朝制度,立中正、定九品,政出士族高门。

时至当代,太原王氏、河东裴氏、颍川荀氏等大族子弟遍及朝堂,堪称第一流门户。

而汝南西平和氏的地位就要差了不少,靠着自曹魏时的太常和洽以来三代冠冕,勉强算得上次等士族。

和郁的兄长和峤,乃是大晋开国时的名臣之一。

和峤性格端严刚正,举止常带棱角。

时人评曰:森森如千丈之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也。

和峤担任侍中时,因为目睹太子愚笨,因而当面对武皇帝说: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

皇太子象古人那样淳厚朴实,可是如今时世多有虚伪诡诈,恐怕他日后无法胜任啊!太子的智力有缺陷,此事朝中大臣无不心知肚明,但能像和峤这样坦诚直对的,不说绝无仅有,也是极其罕见的了。

此后某日,武皇帝向荀顗、荀勖、和峤等大臣夸赞太子近日多有进益,并令三人出面,对太子加以考较。

荀顗、荀勖叔侄俩返回后,都禀报说太子果然明识弘雅,大有进步。

唯独和峤直言相告:太子圣质如初。

太子和原来没什么两样,还是个傻子。

元康二年和峤病卒后,和氏族长便换成了和郁。

和郁的才望皆不及兄长,但宦途的顺利则远远过之。

他与和峤截然相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大晋官场所熏陶出来的官僚,擅长从纯粹的厉害关系来考虑问题。

敏锐的政治判断力与由衷的、毫无保留的趋炎附势相结合,使得他在元康元年以来的朝廷乱局中应对自如,哪怕同僚们纷纷丢官罢职甚至横死,他却总是能够加官进爵。

十六年辛苦经营下来,如今的和郁已经是中枢不可或缺的重臣。

新蔡王司马腾薨后,和郁领命以征北将军出镇邺城,收拾河北乱局,肩负着重任的他已然跃升为大晋屈指可数的重要方镇之一。

和郁当然会因此而沾沾自喜,但此刻,他丝毫都没有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他恰如其分地调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动作姿态和语气,使之符合一个忠诚下属的标准,并充满着感激和亲切的情绪。

裴郎君代表殿下来此,魏郡同僚们想必都深感荣宠。

我本该召集文武恭聍殿下教诲,只是想到郎君一路远来劳顿,这才暂且押后。

今日略备清酌,权以洗尘,还望郎君不要嫌弃。

和郁将碧玉酒盏双手高举,向对面席上的年轻人深深俯首。

那年轻人着一袭鹅黄色的云纹锦袍,凤目蛾眉,面如冠玉,他用三根手指拈起酒盏,纤长的手宛如雪一样白。

面对着国家重臣带有讨好意味的言语,他却怀着理所应当的姿态,只略举盏沾唇示意。

被和郁直接称为殿下而不加以王号前缀的,自然是当朝头号权臣,太傅录尚书事、东海王司马越。

而那名青年,便是东海王特使,那位常常以河东裴氏子弟身份为掩护往来各地,据说精明强干不下须眉的竟陵县主了。

和郁非常清楚,他的地位并非来自那即位不久的皇帝,而是源于东海王的恩赐,更清楚竟陵县主在东海王幕府中特殊的地位。

因此,他面对竟陵县主时言辞极卑,不像是朝廷高官之间的酬唱,倒像是家仆在向主人致敬。

眼看县主情绪并不高涨,和郁以严肃地眼神向侍者们示意,台前演奏的一班女乐便娉娉婷婷地退下了。

转回身,他又换回了那幅殷勤的态度:想必殿下有重要指示,这才劳烦郎君亲自赶来。

和郁惶恐,不知能否先得与闻?竟陵县主轻轻地哂笑一声:世叔太客气了,朝中并无指示。

只因石勒乱事弥滋,河北迟迟不能平定,洛阳诸公多有疑虑。

父王也有意亲领大军出镇官渡,我这才来此打探。

她稍许前倾身体,指了指自己极秀气的耳廓:今次只带此物前来,别无它意。

和郁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自他坐镇邺城以来,先是乞活军内讧,又逢石勒贼寇卷土重来,更兼数十年积累的户口财富大都损耗,以至于魏郡上下始终难以安定。

这次竟陵县主突然来到,他始终在怀疑东海王将有举措于邺城,或有调整他职务的可能。

直到竟陵县主明确地表态,他才放松下来。

原来东海王有领兵出镇的意图么?好得很,既然东海王关心的是河北局势,正好给那冀州刺史丁绍上些眼药。

和郁庄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十日前,我军与贼激战获胜,迫使石勒贼寇向东逃窜,自是魏郡稍安,然而河北局势却日趋糜烂。

由于冀州一带流民多有投贼者,石勒沿途挟裹兵力,攻略各处郡县。

彼等多有骑兵,鼓行向东,日行百里以上,清河、渤海、平原等郡国措手不及,相继被贼寇所陷,百姓多受荼毒,破家者数以十万计。

冀州丁刺史引军南下拒战,初战不利后,便只能休兵屯驻于信都、安平等地,暂时保全冀州西北各郡。

和郁悯然叹息,继续道:由于冀州军逡巡不战,贼寇遂得以横越整个冀州,直抵大海,并分散诸军穷掠乐陵。

大约五日前,曾任幽州刺史的石尟聚乡里义兵数千与战,不幸败死。

好在这时青州刺史苟晞忠于王事,率军火急渡河救援。

青州军于平原阻击贼寇,两军连番苦斗,至今尚未分出胜负。

贼寇竟然猖獗至此么……竟陵县主忧虑地皱眉。

过了半晌,她才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若有所思地轻声道:总算丁刺史用兵稳健,保得冀州半壁无虞。

刻下既然屠伯出兵,那石勒必然不敌。

如何才能将之彻底歼灭,免使流窜,这可需要好好地筹谋。

听得竟陵县主这般言语,和郁不禁怔了怔。

他不曾想到东海王和竟陵县主对丁绍如此信重,哪怕丢了半个冀州,都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

看来此人与中枢十分亲厚,日后还是以友善相待为好。

这样想着,和郁就像是一只灵敏的鼹鼠那样,立刻就改变了原来的方向。

他自仆役手中取出若干卷文书,先将几份放置在案几上:适才所说情况,我都已具书飞报洛阳。

此刻东海王殿下想必也已收到了。

倒是这一份代地急报,我也是昨日才收到……和郁用十分理解和诚恳地语气道:县主可还记得之前的奏折中,我曾提到并州牙门将军陆遥么?唉,此人现在代郡折腾出极大的麻烦来,也难怪冀州兵马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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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王身为帝世疏宗、地位卑微的远支亲王,却能在惨烈的宗室之乱中战胜诸多对手,最终脱颖而出,执掌朝廷大权,自然绝非昏庸之辈。

至少,他用人的眼光绝非寻常。

尚书仆shè和郁或许有些过于热衷名利,治政的才能也只能说泛泛,但左右不过是维持局面罢了,八面玲珑的他最是适合不过。

邺城的地位得到极大提升,源于汉末时曹cāo以邺城为魏国国都。

本朝践祚后,将以邺城为核心的三魏地区从冀州划分出来,又以宗王或重臣担任都督邺城诸军事、都督邺城守诸军事之类的职务,来镇压曹魏遗族。

待到国朝乱起,此地又成为成都王司马颖用来争夺天下的重要基地。

数十年纠葛下来,邺城的地方势力已经复杂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以刻下而论:有与新蔡王司马腾密切关联的王府僚属和魏郡上下官员、有自成体系又刚刚经历惨烈内讧的并州乞活、有被贼寇打散却实力犹存的州郡防军、有深深潜藏在水面以下的成都王旧部、还有观望不定的三魏士族……这些人各怀心思,彼此推拉牵连,生生将司州楔入河北的邺城重镇给搅成了一锅糊烂的稀粥。

这个时候,洛阳中枢衮衮诸公,谁能强力统合各方势力,重整邺城局势?谁也不能。

那些互相标榜,自诩有命世之才的风雅名士们,其实只会手扶麈尾口中雌黄,作那虚无缥缈的玄理辨谈,真要让彼等处置军政急务,便个个都躲得老远,唯恐沾手。

更不要说让他们离开安乐逍遥的洛阳,前往方罹兵灾不久、几成废墟的邺城了。

反正这座河北雄城渐渐现出了衰败之象,自有人引经据典,用华美的词藻来说明此地根本无须重臣出镇。

身为尚书仆shè的和郁这才来到邺城,他在邺城的作为,也一如东海王所期待。

虽然没有任何积极有效的具体措施,但却很好地平衡了各方的力量。

他与所有的文武官员欢声笑语,用良好的态度接受每一方的诉求,然后再将其无限期的搁置。

如果有人因此而产生不愉快的情绪,和郁则用更加亲善的态度来应对,用欢宴和享乐来抵挡他们,将所有的正经事都融化在莺歌燕舞和琼浆玉液之中。

这样一个官僚,在分析河北局势时,唯独不会从严格意义上的军政角度来考虑,他只会反复权衡朝堂上的风sè,竭力选择东海王和竟陵县主愿意听到的、也必然对自己前途有利的意见来加以阐述。

和郁对于政治局面的敏感程度,远非寻常可比。

既然发现竟陵县主无意因为冀州南部各郡失陷而指责冀州刺史丁绍,他立刻就把握住了重点所在。

虽然冀州军与贼寇的作战并不顺利,但东海王没有任何追究的意思。

丁绍丁叔伦,这名被南阳王司马模举荐为冀州刺史的官员,显然很得东海王的信重和恩宠……对于东海王给予信重和恩宠的人加以讨好,近年来几乎成为和郁的本能反应了。

他立刻调动了全部的聪明才智,将要对丁绍加以热情的赞誉,并为冀州局势进行辩白。

和郁非常欣喜地发现,当提到丁绍在军事上的失败另有原因时,竟陵县主立刻流露出十分注意的神情。

这在讲究城府深沉的官场应酬中,是非常少见的。

这个新发现给予了和郁重大的鼓舞。

他用洋溢着同仇敌忾情绪的语气,微带愤懑地道:县主有所不知,据说那牙门将军陆遥是受了并州刘越石之命,将要出使拓跋鲜卑的。

因为在汲桑攻打邺城时,他作战英勇有功,而且又与乞活的李恽将军乃是故交,所以战后由李恽作主,划拨了汲桑所部降众里特别凶猛善战的千余人给他。

谁知他引兵北上途经代郡时,因为细小的缘故而悍然出兵与当地的胡族部落交战,立刻引发了一场大乱。

此刻代郡各地胡儿纷纷起兵叛乱,据说兵力几近万数,就连上谷、广宁二郡也受波及,眼看兵连祸结、不可收拾!代郡不仅是幽州重镇,更是抵近冀州的腰膂要害所在,因而近代以来,国朝对此地的胡儿豪酋渠帅往往厚往薄来,加以怀柔。

谁能想到那陆遥行事刚暴,竟然凭空生出事端?丁刺史本待起冀州数万之众剿灭石勒,但因代郡有变,中山、常山、高阳等郡国齐受威胁,不得不持重用兵。

和郁将肥软的手掌压在文书上,沉痛地继续道:县主不妨想来,万一代郡胡儿南下滋扰,冀州北部各郡若不多留兵力,如何抵挡?万一被胡儿得逞一时,岂不使得局面更形恶化?可若是在各郡县保留足够的兵力,其余的力量又哪里能够与石勒抗衡?唉,唉……丁刺史面临着这般腹背受敌的窘境,只能力保冀州半壁,其进退两难之处,实在是出于无奈,令人遗憾哪!原来如此。

竟陵县主若有所思。

确然如此!和郁正sè应道。

和郁对自己信心十足。

他相信这样的一番话,会是东海王所迫切需要的。

冀州是天下财赋所出、是大晋十九州中特别重要的一处。

冀州南部多个郡县被贼寇攻陷,是洛阳朝廷难以承受的损失,这样的形势必须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

当然,由谁承担责任需要仔细盘算。

当然不是和郁自己,那石勒如此凶悍,自己勉强据守魏郡已经很不容易,怎么可能出兵与之野战?也不应该是渡河相助的青州刺史苟晞,那苟晞有屠伯之称,杀人如麻,与他全没有道理可讲,惹恼了这条疯狗,大是不妥。

更不能是丁绍了,东海王既然有意维护他,谁敢与东海王作对?既然如此,用一个粗鄙武人、小小牙门将军的行为,来掩饰自己在邺城的无所作为、来解释冀州刺史过于谨慎的作战方略,便非常划算了。

在适当的时候,今天的话题还将会传到丁叔伦的耳中,那必将赢得丁绍的友善,从而成为和郁又一个收获,使得他历年积攒下的政治资本中愈加丰厚。

和郁自觉算计妥当,嘴角几乎要溢出笑来。

他将文书托起,向竟陵县主的方向一送:代郡乱事的情状细节,此处俱有详述。

县主请看!天家贵胄自有规矩,和郁捧起的文书是不会直接递到竟陵县主手里的,哪怕两人其实距离很近,也必须有侍者转呈才行。

竟陵县主的身后侍立着两名婢女,稍远一点,则有持刀带剑的护卫若干人。

和郁本以为其中一人会接过文书,可等了半晌,却并未见他们有任何举动。

这情形不仅使得和郁稍有不悦。

他毕竟是官拜尚书仆shè、平北将军的高官,纵使面对竟陵县主时极尽谦卑之能事,却不代表县主的仆婢之流也能在他面前摆谱。

和郁轻咳了一声,以眼神向他们示意,可那几人竟然丝毫不动!这是怎么回事?如此对待,简直可算是一种羞辱了。

和郁的面sè有些发青,他欠了欠身,正待说些什么,忽听竟陵县主幽幽叹了口气。

在县主身后的一名扈从手捧一卷文书,快步走上前来。

和郁看的明白,那并非自己之前呈上的,而是另有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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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3-11-13那卷文书被轻轻放置在和郁面前,薄薄一卷。

竟陵县主向和郁抬手示意:请看。

和郁打开文书,略略扫视几眼,脸色立刻就有些难看。

这文书的内容并不丰富,一条条简约辞句所叙述的事迹,赫然便属于他适才竭力攻击的并州牙门将军,陆遥。

其中,有陆遥曾经讳莫如深的身世;有他在大陵惨败后引军回返,杀伤十倍之敌的记载;有他在刘越石麾下与匈奴鏖战的连番胜利;甚至也有陆遥在邺城助战,临阵斩杀汲桑的详实记录。

令和郁略有些尴尬的是,描述陆遥邺城战况的招若干辞句,有招义勇之卒,奋鹰扬之势;志枭逆虏,至忠已著云云,赫然摘自于自己前些日子给朝廷的奏章。

那样的奏章,不过是与乞活的李恽、原任车骑将军长史的羊恒等人利益交换的结果,和郁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所以当他决心为丁绍辩白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将这名为守卫邺城立下头功的将军抛弃。

可眼前这份文书又是怎么回事?那陆遥不过是江东降人之后、区区牙门将军,虽说是二千石的官员,但在和郁这等中枢高官看来,着实没什么值得关注的。

何以竟陵县主对他了解若此?难道自己这般流年不利,随口多说了几句,又撞上了东海王殿下的亲信么?和郁灵机一动,突然想到:并州刘越石正是东海王倚为臂膀的重臣,那陆遥乃刘越石麾下大将,或许也出于东海王幕府……他心中暗自叫声苦也,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他勉强笑着试探道:呵呵,就连区区并州武人,都有详尽的记载,殿下的察知手段实在高明。

竟陵县主摇了摇头,面色有些古怪:和公勿惊。

冀州战局不利,朝中诸公不知贼势猖獗,只是一味苛求,对将帅多有质疑。

若得和公从旁解释斡旋,不仅邺城文武,想必丁刺史也会深感世叔的神情厚谊。

丁绍屯驻重兵于广宗不敢妄动,其实正是因为和郁统合邺城诸军不利,不足以向东威胁石勒贼寇的缘故。

但在和郁说来,反倒是丁绍欠了他诸多人情一般。

这等执掌大权的地方官员之间,总是难免倾轧,竟陵县主见得惯了。

丁绍、和郁俱是得到东海王信赖的重要部下,她并无意插手其间。

只是,我却不知那陆遥在代郡又生出事来……县主抿了抿嘴唇,略微压低了嗓音:世叔向洛阳行文时,先不要提起此人为好。

裴郎君的意思是?此事说来话长。

竟陵县主身体前趋,靠近了和郁一点:世叔可知道,那陆遥是如何斩杀汲桑的?和郁身负魏郡善后之责,虽然忙于和稀泥而鲜少涉及实务,但对大事还是清楚的。

他应声答道:据当时在场的文武官员转述,当时汲桑与石勒内外呼应,攻破宫城、三台之后,又两路攻打建春门。

恰在此刻,协助守城的陆遥无意自自建春门城阙中觅得了成都王遗留的四面白虎幡,便将其立于城头鼓舞士气。

汲桑部众目睹白虎幡之后,深感朝廷威严,于是丢弃兵甲器械、一哄而散……和郁答得抑扬顿挫,竟陵县主却连连摇头: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世叔你信么?和郁瞬间迟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永兴二年以来,汲桑贼寇转战大河南北,攻略州郡、杀人盈野。

三年来朝廷多方调集重兵,却始终剿之不灭。

彼等都是视朝廷威严如无物的强贼巨寇,更兼有沙场上磨练出的铁石心肠。

说他们会因为几面旗帜而畏惧,甚至惊恐到了临阵逃亡的地步?竟陵县主摇了摇头,露出讥讽的神情:我是不会信的。

能够做到朝廷高官的,都不会是傻子。

和郁怎么会看不出邺城之战的问题。

只不过自古以来军报就多有夸大其辞甚至虚伪矫饰的,不过是武人邀功请赏而已,和郁觉得根本无须去细究。

于是他皱眉道:昔日楚王谋逆,矫诏调动三十六军。

太傅张华令殿中将军持驺虞幡麾众,楚王部下中军遂释杖而走,说起来勉强算是个先例……可那是因为事情发生在朝廷威权深入人心的洛阳!面对驺虞幡的,是职在拱卫洛阳、守护朝廷的禁军!河北贼寇们杀官造反,怎可能将几面旗帜放在眼里?更不消说,那些人原本是地位卑微的牧奴,连认识白虎幡都没有几个!竟陵县主怒气勃发,猛力拍打案几,砰砰的响声几乎把身后的扈从侍女们都吓得跳起来。

和郁不禁将脖颈缩了一缩:咳咳……恕我愚昧,实不曾想到那许多。

县主有何高见,敬请说来便是。

这一紧张,和郁连裴郎君的称呼都顾不上了,直接便唤出了县主二字。

竟陵县主顾不上这些小节,她有些焦躁地连连挥挥手,令身后的随侍人等全都退下。

和郁急忙也将仆婢之流斥退。

竟陵县主身前的案几上,放着樽杓耳杯等酒器。

其中若干枚木胎朱漆、月牙双耳的耳杯,尤其精巧华美。

她捻起几枚耳杯,先在案几右侧一一放置,每摆放一枚,便设一问:永兴年间,成都王部将公师籓在清河起兵拥戴故主,先后攻陷阳平、汲郡等地。

此即河北群盗之滥觞也。

虽然公师籓旋即败死,然而以汲桑为首的余部中许多骨干都出自于成都王旧属。

数年之后,汲桑率大军攻打邺城,那陆遥以成都王昔日的旗帜相示,贼寇们旋即倒戈……和公,你不觉得有些蹊跷?她看看和郁,接连发问:成都王于邺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他既然有意将白虎幡藏匿,必然万分隐秘,绝无暴露之虞,怎可能被那陆遥误打误撞地发现?现时邺城战事已告一段落,那四面白虎幡却不知下落,将之携走之人有什么意图?汲桑死后,其部下降伏者不下数千人,我听闻其中特别勇猛强悍者有名唤刘飞、陈沛等,此辈如今又在何人麾下?案几上四枚耳杯接连落下,和郁细想片刻,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面部动作是如此剧烈,以至于两颊细密敷着的白粉都簌簌落下了不少:难道那陆遥与成都王有牵连?竟陵县主沉吟不答。

成都王司马颖为大晋武皇帝十六子,在前些年的洛阳乱局中,一度以丞相、皇太弟的身份,执掌朝政,领有河北、中原二十郡的封地,势力强盛莫比,是东海王一系崛起过程中面临的最强大对手。

东海王对之忌惮万分,所以在成都王事败后,特意密令时任范阳王长史的刘舆将这位堂兄与二子一并赐死。

竟陵县主与和郁二人都深知成都王根基何等深厚,即使彼等已经阖家尽赴黄泉,可是所有牵扯到成都王余部之事,仍然令他们极其紧张戒备。

过了几乎半刻时分,县主皱眉思忖着,又往案几左侧放置耳杯,依旧是每摆放一枚,便设一辞:江东陆氏前人陆机、陆云等,曾为成都王所重用。

陆机一度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统帅二十余万大军与洛阳争衡。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个任命使得众将嫉恨,最终引发了成都王尽诛陆氏满门的举动。

由此来看,陆遥与成都王,仇敌也。

笃地一声轻响,第一枚耳杯落下。

陆机、陆云等遭难之后,陆遥侥幸逃生,不回江东故地,却往并州投军,与匈奴鏖战。

彼时匈奴大单于刘渊被成都王私署为宁朔将军、监五部军事,是成都王深所仰赖的一支武力。

陆遥既然不遗余力与之作战,拥戴朝廷之意可谓鲜明。

第二枚耳杯落下。

魏郡曾是成都王的封地。

成都王在此地经营多年,广施恩泽,曾经以粮食十五万斛赈济灾民,又曾经收殓战死士卒,设墓园以供凭吊。

此等善政深为士民所怀,至今仍多有追思者。

若是陆遥果然与成都王余部有甚牵连、有所图谋,在击败汲桑之后,正可以依托邺城发难,随后引兵席卷三魏。

但他居然又尊奉刘越石的命令,主动离开了魏郡?再者,此刻他在代郡挑起与胡人的纠缠恶斗,固然卤莽,却终究是与外敌作战……自古以来心怀异志者,可有这般行事的?竟陵县主恼怒地将第三枚耳杯一顿:这个陆道明行事荒唐,他想干什么?实在叫人不明白!正在这时,台下一阵喧闹,原来是一名骑士越陌度阡,纵马狂奔而至,却遭和郁属下仆役一齐拦阻,想是唯恐此人打扰了与贵客的欢宴。

马儿连连嘶鸣声中,那骑士大声高喊:启禀主公,代郡急报!呈上来!和郁尚未答话,竟陵县主先自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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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郁看的清楚,这名疾赶来的骑士乃是自己部下专责收集归拢各路军情的记室参军。

因为一路纵马奔走,他浑身淋漓的汗水将袍服都浸透了,脸上、发髻上粘着许多尘土草籽之类。

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他的神情却是兴奋的。

虽然和郁入主邺城时日尚短,也缺乏军政两道的实际手段,但在东海王的明确要求之下,他对及时获取周边情报这一方面,确实下了功夫。

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派遣大量人手,以最快速度恢复了冀州与三魏地区的邮驿体系,从而确保洛阳能够及时得到关于河北的各种情报。

和郁以征北将军号镇邺城,虽未开府,配下仍设置长史、功曹等幕僚,记室参军也是参与机密的高级僚属之一,其下又有吏员四人辅佐。

看他亲身赶来,又如此匆忙,想必确有重要信息禀告。

代郡又发生了什么事?那片边鄙之地实际沦于胡族之手已将近十余载。

民风剽悍凶猛的各路杂胡、鲜卑、乌桓群聚在彼,自相攻杀争斗不休,国朝难以管束。

对于陆遥擅开边衅与胡人争斗的结果,无论是竟陵县主还是和郁都不抱什么期望,适才甚至已经料定他必然因此折损兵力。

但看那位记室的脸色,却不像有什么坏消息……和郁也顾不得饮宴场合的礼数了,连声招呼道:快快上来!那记室急步登台,自怀里取出文书奉上,同时禀道:主公,三日之前,牙门将军陆遥于广昌与胡儿决战大胜,斩杀过千,降众不计其数,已然完全平定了代郡。

见有代郡六百里加急文书,递送来此!什么?这个消息使得竟陵县主与和郁同时吃了一惊。

竟陵县主霍然起身,几乎将案几都踢翻了。

她也不顾到处乱滚的杯盏,一把夺得文书在手。

牙门将军陆某,布告黎民:近世以来,代地贼寇群聚,干国之纪,凶戾肆逆,焚掠郡县,致祸虐黎庶、兆民泣血。

州郡虽欲齐力并讨,然猥忝时运,遂使桃虫鼓翼、群丑势强;中山狡兽,密蓄机心。

更劫夺使者,图谋窥边,识者皆以为势将滋蔓。

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护匈奴中郎将刘,专命一方,职在斧钺。

已摧破屠各,克定并州,威声所至,众贼屏息。

遂命平北司马、牙门将军陆,鼓吹东指,诛夷逆暴……这是一篇标准的报捷文书,故而开篇是大段宣扬己方正义性的文字,更打着并州刘琨的旗号行事。

竟陵县主有些焦躁地跳开了篇头的词藻,直接去看具体的战况描述。

自晨及昏,弓刀俱碎,斩获常山贼豆卢稽、杨飞象、吐吉立、乌桓贼乌延、萝川贼马服等魁首巨蠹千三百余人,河水为赤。

胁从匪类无不骇然束手,至是匪患廓清,代地悉平。

竟陵县主皱起眉头念了几句,所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些描述战况激烈的文字和对战果的吹嘘而已。

她连连摇头:全是应付文章……近年以来,这种由边疆战场发回的文告已经不再详细叙述战斗的过程,皆因就算写了,那些高踞朝堂的洛阳权贵也不会看得懂,反而会造成许多令人难堪的结果。

那些凭借着家族庇荫而坐致公卿之辈,总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总是英明果断、庙算无双,似乎所有的胜利都取决于他们在朝堂上用浓厚鼻音吟咏的几句丽辞偶语。

但若不那么顺利,则必然是因为地位卑贱的士卒们太过无能,不能实现朝廷的高明指挥。

他们对军事一无所知,却最爱随心所欲地对前线挥洒匪夷所思的见解,发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指令。

大晋开国以来,在东北、西北等多处战场的失败,导致局面败坏的都是他们!一次次血的教训,使得武人们、甚至实际参与战争的地方方镇都对中枢充满了疑虑,越来越不愿意他们插手军事。

无论是青州苟晞、幽州王浚,还是在凉州辛苦支撑的张轨似乎都有同样的想法,他们向洛阳发送的文告词藻日趋华美宏丽,内容却越来越贫乏了。

就连这陆道明,也已经……唉……竟陵县主叹了口气,随手将文书交给和郁,返身落座。

刚刚将因为这份文告引起的不满抛在脑后,脑海中又浮现出另一个问题。

所谓代郡匪患,可不是那些普通拦路劫道的毛贼,而是凶恶的胡人!仅仅旬月时日,就将他们完全降服了么?陆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如果随便某位将军都能带领着一批刚刚投降不久的俘虏去开疆拓土,那可太滑稽了。

代郡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在她心中,惊讶和好奇的情绪翻腾着,但这位隐藏在东海王幕府中的智囊一向冷静,很快就摒弃了所有无意义的感慨。

虽然两人的交往仅限于太行深处那短短几日,可她已经切实地了解陆遥是一名经验丰富的优秀军人。

在那次并州的会面之后,陆遥几乎抓住了每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一次次的胜利使他的地位扶摇直上。

大半年前的那名重伤濒死的溃兵,此刻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并且统领兵马收复了被杂胡盘踞多年的边境郡国。

大晋开国以来,对胡人的作战鲜少有如此干脆利落的胜利,这足以令所有人骇然。

但竟陵县主并不觉得难以想象,在她眼里,那个人本就擅长出人意料的奇计。

既然如此,代郡战事的细枝末节就不重要了。

她微微蹙起娥眉,开始考虑后继的处置。

她对北疆局势的了解远远超过和郁,非常清楚那块弹丸之地的重要意义。

代郡回到朝廷治下,对北疆的安定大有裨益,然而,此刻执掌代郡的是这个陆遥陆道明,考虑到他在邺城可疑的表现,似乎又叫人有些难以应对。

由于仆役们未得允许,依旧侍立在较远处,和郁只能亲自动手,殷勤地将杯盏重新放置就位。

那些酒盏耳杯之类在地上滚落之后不堪再用了,他便取了一只青瓷茶盏,持壶向盏里注入温热的茶汤。

竟陵县主接过茶盏,客气地向这位朝廷重臣欠身致谢。

但与此同时,她说的话语则几乎令和郁脱手把茶壶丢出去。

那陆遥是我的旧识,去年新蔡王大陵惨败的时候,我就在并州,是他救了我的命。

河面上的轻风这时停歇下来,于是县主的面貌隐藏在了氤氲的热气之后,声音也显得有些模糊:所以,我亲自邀请他与我同去洛阳。

但他拒绝了,在我几次三番地诚恳邀约之后,最终婉拒了我的提议。

记得当时我问他,何以如此固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男儿当有奇志,岂能安于苟全性命?结果他回答我……竟陵县主嘘了一声,将蒸腾起的热气吹散:他说,人无志向,何异于鱼鲊?但他却不愿意被富贵荣华的绳索束缚,让自己变成洛阳官场中的那些混蛋一样。

咳咳咳……和郁猛地咳嗽起来。

这句话太过粗鄙,骂的人也太多了,和郁毫不怀疑自己也是洛阳官场中的那些混蛋之一。

然而如他这样玲珑八面的人物,不会随意与人交恶,纵使心中不悦,他仍微笑着应和道:哈哈,这位陆将军真是有趣。

他不愿受束缚!竟陵县主用手指敲击案几,加重了语气:我看得出来,他有着潜藏极深的志向。

但他情愿在沙场上冒着生命危险拼杀出地位和权力,也不愿意成为洛阳城里那些只能用以装饰门面的将校,更不愿意轻易被人掌控、受人驱使。

您的意思是……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此人主之法也。

陆遥该得的,要尽快给他,但是……竟陵县主忽然有些犹豫。

竟陵县主精明强干,手段非凡,但她毕竟不是无所不知,她不知道,代郡的紧张局势其实丝毫不曾缓解。

代郡报捷文书里隐瞒的细节才是重点所在。

自从进入代郡,陆遥四处攻伐,所向披靡,然而其行动却全在常山贼大当家慕容龙城的掌握之中。

三天前,陆遥与常山贼在祁夷水畔决战,便因为慕容龙城的设计而陷入了困境。

大部分的兵力被战场正面之敌纠缠住的时候,中军本阵则遭到了禄官派遣出的精锐骑兵袭击。

陆遥是天生的战士,面临着不利的局面,他毫不犹豫地发动反击,反而用凶猛的攻势将鲜卑骑兵杀了个措手不及。

然而毕竟鲜卑人人多势众,胜负实在难以预料。

就在此刻,始终坐山观虎斗的慕容龙城突然向拓跋禄官的骑兵反戈一击。

他的亲信部下们都出自慕容耐余部,虽然久经沧桑却骁勇非凡。

这支部队突然参战,立刻就使得鲜卑人崩溃了。

报捷文书上说的一点没错,这场战斗的胜利,确实带来了代地悉平的效果。

但在弹汗山祭天大典即将举行、拓跋鲜卑东西二部的争斗一触即发的时候,晋人不仅妄图插手期间,甚至突然用兵,歼灭三千名鲜卑精骑,从而夺取了紧邻弹汗山的代郡!这样的挑衅足以使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掀起滔天怒火。

若是将整个过程完整禀告,只怕洛阳朝廷会因为触怒了控弦四十万的拓跋鲜卑而惊恐万状吧?陆遥非常清楚,隐藏在那些故作高贵外表下的,是怯弱如鸡的真实。

说不定,有人会提议以自己的首级来换取边疆安定亦未可知。

陆遥深深吐气,深深吸气。

拓跋禄官的敌意已经毫无掩饰,而一度通过种种手段控制了代郡大半胡族的辽西公段务勿尘,在初时措手不及之后也终于作出了反应。

代郡所面临的艰难局势才刚开始而已,能否取得最终的胜利,需要各方面的配合。

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份毫无实质内容的文书。

这就足够了,只需要让朝廷清楚地知道,代郡已经落入自己的手中。

至于其它,陆遥会有办法解决。

陆遥将肩膀处的勒甲丝绦扎紧,随即双腿夹马,带着他的扈从骑兵们从道路侧面的坡地上快速掠过。

经过一个路口时,他大声地招呼道:老薛,我先行一步。

你督促后队尽快跟上!遵命!薛彤挥手示意,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向了麾下的将士们。

一队队的士卒扛着刀枪,疾步从薛彤的身边经过。

有的人向纵马疾驰的陆遥投去羡慕的目光,更多人沉默着,肃然前行。

他们兵分几路,在牧草起伏的原野上井然有序地行进。

行列间,一面面写着主将姓氏、或是绘着猛兽图案的簇新随风招展,十分壮观。

从清晨到午时,这支部队已经穿过了两个县。

将士们从代郡的最西端一直往东,迫近上谷郡,强行军数十里,中间甚至没有休息过一次。

这样长时间、长距离的徒步跋涉,足以令普通的队伍崩溃。

然而眼前的将士们依旧士气高昂,在他们整齐划一的脚步中,甚至可以寻觅到独特的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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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四日。

这一天天色晴朗。

湛蓝清澈的天空仿佛穹庐,覆盖在广阔的萝川平野之上。

远处阴山、太行山等山脉在阳光下露出了雄伟的身姿,就像是一条条巨龙起伏,飞向望不到边际的远方。

夏季正是草原最美的时候,盈盈绿草夹杂着千百种不知名的花朵,使得在草原上奔跑的马儿似乎也振奋起来。

大约隅中时分,陆遥带着百余骑巡视代郡与广宁郡之间的地域。

他们沿着一条不知名的河流纵马奔驰,马蹄踏落的声音,经常惊飞岸边芦苇荡里栖息的成群鹳鹄,使它们在空中盘旋着,发出此起彼伏的悦耳鸣叫。

陆遥策马走在最前。

此刻代郡大致平定,故而他并未穿着铠甲,而是身披文士袍服,仅仅在腰间悬了柄长刀。

这也有向部下们宣示大局在握的意思。

如果是普通出自行伍的将领如此装扮,大概会遭到士族文人猛烈抨击,甚至论罪下狱吧。

但身为并州茂才、平北大将军司马的陆遥当然有资格如此穿着。

不过,哪怕作士子装扮的时候,他仍然背脊笔挺、眼神冷峻而锐利。

那种精悍的军人风范,与那些松懈到类似于淤泥的高门贵胄子弟简直走到了两个极端。

朱声骑着一匹灰色的战马,小心翼翼地紧随在陆遥身后,稍差半个马身。

朱声在祁夷水大战中背后中箭,好在被皮甲遮护,箭矢刺入不算很深,是因为失血过多才晕厥过去。

这时候他的身上缠了许多绷带,脸色也显得惨白,但能够骑马,已经算是托了医者及时救助之福。

陆遥素来非常重视对伤员的及时救治。

在攻下代王城后,他便遣人四处搜罗有经验的医者,甚至连胡族的巫医都找来不少。

这些人的医术自然参差不齐,有许多根本就是神棍一流人物,但进行简单的草药选用、烧烙创口止血之类简单的外伤处理总是可以的。

朱声便是最早一批接受救治的伤员之一,已经能够勉强随军行动。

他此刻的身份乃是陆遥扈从亲兵中的一员,靠着对各种情报的了解,随时为陆遥解说。

他向东面指点道:将军,那边就是大野川,段部原先调动了大概三个部落的一千骑在那里与我们对峙,甚至几次以百骑规模人马渡河滋扰,几达代王城下,幸亏据守代王城的萧石、杜钦二位防御严密,未曾让他们得了好处。

但自从我军大队人马到达,他们便再不敢稍有异动,昨日午时起,开始陆陆续续撤走了。

陆遥的力量扩充之快,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段部起初自恃势力雄强不急于干预,仅仅让代郡的诸多仆从部落自行解决。

不料先有乌桓人企图自立,反而被晋人占了便宜;其后常山的慕容龙城也突然翻脸……段部措手不及,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回天乏术。

前日祁夷水畔的战斗结束后,陆遥一方面继续征服并挟裹小股胡人部落,另一方面也依靠胡六娘的关系招募了不少马贼,另外居然还有不少代郡偏鄙地区的胡族部落渠帅主动赶来投效的。

他的兵力如同滚雪球般迅速增长,粗略估计便已超过七千。

按照这样的增加速度,再过几天恐怕要直逼万数。

曹魏时的名臣、河东裴氏先祖裴潜在数十年前曾上书纵论北疆局势,在奏章中便特意提到:代郡士马控弦,动有万数。

如今看来,此地的战争潜力果然如他估计的那般惊人。

北疆胡人风气雄武好战,仿佛古人云:民闻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

这数千胡人战士可不同于中原地区征召来的农夫,他们几乎个个都是能骑劣马、开强弓的出色战士,再被陆遥施以严刑厚赏的手段强力纠合,短时间里就聚成了一股极其可怕的力量。

昔日王浚与东海王结盟,斩杀幽州刺史和演,自蓟城出兵一举南下攻占邺城,从而底定了东海王的霸权。

意义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王浚所能动用的只是以段部精锐为核心的胡晋两万人而已。

而在去年,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猗卢孤注一掷,尽起实力援助晋阳时,其兵力也不过两万上下。

而陆遥此刻仅以一郡之地,便召集了乌、杂胡桓等各部精锐之众七千!当然,这七千人几乎包含了在陆遥控制或结盟影响之下各支胡族部落的大部分能战壮丁。

他们虽然接受陆遥的征召而来,但考虑到各部族放牧、生产的需求,并非能够长期维持的力量。

但眼下,在永嘉元年的七月,这便是北疆最强大的一支军队。

这支战胜攻取的队伍已非广宁上谷二郡的段部鲜卑族人所能直接对抗的了!面对着如此悬殊的力量差距,那些临时纠合起来的段部鲜卑人自然清楚,贸然挑衅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他们纵使不甘,也只有甘拜下风,退走以图再举。

许多部下们都因为不战而胜而欣喜,但陆遥非常清楚,这样酷烈的扩张本也无法持续。

纵使胡人生性强悍,也不可能长期坚持高强度作战。

更重要的是,无论拥众四十万的拓跋部,还是独霸辽西的段部,都绝对不会允许朝廷在北疆意图振作。

根据陆遥与邵续等人反复推论而出的结果:如果不打算逼使段部鲜卑狗急跳墙,纠合杂胡部落的实力,占据拓跋鲜卑与宇文鲜卑夹缝中的大半个代郡,这便是极限。

陆遥微微点头,向朱声道:上谷广宁一带的段部族人没有和我们硬来的决心,自然只有撤退。

但辽西才是段部主力所在,他们为有什么举措尚在未知。

你代我转告斥候弟兄们,千万不能懈怠。

从这里开始,直到潘县、下洛、涿鹿,任何一支胡人部族的调动,我们都要切实掌握。

是!朱声露出几分激动的神色,大声应诺。

朱声在箕城整军之后,一直就担任陆遥部下的斥候职务,渐渐地积功而成为队主。

但他在与慕容龙城的对抗中出了不小的纰漏,以至于拓跋禄官的人马直取中军,几乎导致失败。

为此,素来赏罚分明的陆遥解除了他的职务,将统领斥候轻骑的任务转交给了丁渺。

随从陆遥和丁渺二人东下太行的三十名勇士,在邺城损失了沈劲、丁瑾、赵姚、宋悌、莫折万载七人,在代郡的连番作战中又先后牺牲了三位。

现在尚存的二十人如萧石、杜钦等,几乎都已担任百人将以上的职务。

这二十人乃是陆遥、丁渺二人在并州军中挑选出的精锐,未必个个都有力敌百人之勇,但却都有相当的才干。

故而他们个个都成了维系整支军队的重要人物。

朱声也是功劳卓著,这名曾经的北疆马贼在近期的军事行动中尽情展现了他统领侦骑探马的能力,说他是陆遥的耳目毫不为过。

偏偏却大战中的疏忽而遭到解职处分,自然是有些郁闷的。

但现在陆遥既然这么说,显然今后仍然将会对他倚重,想必不会使之长久屈身于卒伍。

这种剧烈的兴奋使得朱声满脸通红,几乎要握不住缰绳。

而陆遥毫不客气地用马鞭敲在他的肩膀上,让他稳住了摇摇欲堕的身形。

陆遥与朱声谈话的时候,邵续、丁渺、刘遐等人便跟在后方不远处边行边谈。

在获得了如此巨大的胜利之后,每个人的心情都很不错。

邵续的骑术在文人中算得出众,他自如地操纵马匹越过一蓬苇草,感慨地道:以千余降卒转战代地,压服鲜卑、乌桓,旬月之内取边陲大郡,令北疆豪族畏惧而走……大晋开国数十年,何尝有过如此武威?这是邵某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奇迹啊,现在回想过去十天的辛苦,仿佛如在梦中。

陆将军真神人也!没错!没错!刘遐连连点头。

在广昌县的山地里,陆遥向他承诺了将会给他尽情施展的战场。

这位经历了数年投置闲散的军官在近几日里也果然得到了痛快淋漓的战斗。

在渴望建功立业的刘遐看来,没有比陆遥更值得追随的将领了。

随从刘遐来到代郡的三百骑兵如今绝大部分都被调离出去,分别补入众将麾下成为各级骨干军官。

这样的举动很容易引起领兵军官的反弹,但对此刘遐倒并无怨言,皆因在收拢大批杂胡后,他的部队已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充。

薛彤、沈劲、刘遐,再加上临时担任陆遥副手的丁渺,这是目前陆遥部下独立领军的四名大将。

这四人各自领有完整的一个军,人数在一千出头到一千五百不等。

之所以兵力有所差异,这主要是考虑了后勤粮秣供给的需要,骑兵数量多的,总兵力就相应少些。

相比与官居武卫将军的丁渺、拥有偏裨将军正式军职的薛沈二人,刘遐无论资历地位和名望都远远不如,但陆遥对他的重视却从不下于他人。

这样的厚待足以使得刘遐感激涕零了。

而丁渺手打凉棚向东眺望了一阵,叹了口气:可惜,段部鲜卑的孙子们居然跑了。

我还期待他们够胆过河,让我痛快杀一场。

邵续失笑道:难道这些天的鏖战,还没令文浩过足瘾么?前几仗还算过瘾,可后来……唉,风头都让刘遐这小儿出尽啦!丁渺摇头晃脑,满脸遗憾的神情。

他斜眼看着身边的刘遐,恶狠狠地道:英雄不得施展,遂使竖子成名!刘遐更不答话,直接便扭头去取长槊,摆出要与丁渺决斗的架势,立时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丁渺是天生的惫懒跳脱性子,而刘遐少年莽撞,两人不知何时互相看对了眼。

虽说时时斗口,其实交情好得很。

正在谈话说笑,有人催马从侧后方急急赶来,激起一溜烟尘。

陆遥抬手示意,众人立即缄默不语。

却见那骑士滚鞍下马,伏地禀道:启禀将军,慕容龙城已自常山返回。

薛将军问,将军是否有意见他。

这么快!在随从骑士队列里,数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同时发出。

而自邵续以下众人的脸色都有些沉重。

对于这名一度将晋军迫进绝路,又一手扭转乾坤,带来胜利的常山贼大当家,众人虽然嘴上不说,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戒惧。

陆遥稍作沉吟,颔首道:毕竟此君已是盟友,不宜轻忽。

诸位,我们速速回营。

众人拨马回头,向大营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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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郡三面环山,唯有东面与广宁郡接壤的方向一马平川。

这片平原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无论耕种、放牧都很适宜,是北疆少有的膏腴之地。

流经此地的主要河流有漯水、滦水、滋水、祁夷水等,蜿蜒的河流在森林、草原间流淌着,形成天然的灌溉体系,仿佛血脉在充满活力的躯干中涌动。

陆遥大军的大营设置在当城县东北,漯水和祁夷水的汇合处。

这里的地形复杂,两水汇合处河道极其开阔,中央有几个连续的河心岛。

漯水以北有大片的沼泽湿地和森林,许多禽鸟猛兽出没其间;南岸地势西高东低,祁夷水日夜汹涌着,割裂出了深深的河谷,河谷西岸有大片丈许高的峭壁,而东岸则是大片卵石滩地。

大营的位置便在祁夷水西岸的高地上,数千人马铺开,占据了方圆数里的大片地域。

北疆胡儿们素来对于安营扎寨的事情很不经意的,这些长于马背的男儿几乎人人都是骑兵,上马作战,下马休憩,从没有驻营设垒的习惯。

但陆遥所部可不仅仅是骑兵,在代郡还有许多生活习惯汉化、以耕种为业的杂胡部落,他们提供的兵源都是步卒。

陆遥便以这些步卒为劳力,迅速搭建起了相当规模的堡垒式营地。

先确定中军本阵所在,环绕本阵树立原木为垒,方二百步。

原木分内外两列,外侧高、内侧低,架设木板于其上,就成了简易的步道。

距离本阵三百步外,设前后左右四处营地,同样以上述方法方之以行垣,而无通其交往。

营地之间,以拒马等设施划分不同的功能区域。

另外还需每隔百步树立府柱,也就是用木柱支起在高处的岗哨,不仅用以观察敌情,也用以营地内的道路指示。

到这个程度,营垒的初步格局已经完成,日后将外围的四处营地以木垒相连,再视情况挖掘沟堑,就成了完整的坞壁。

尉缭子曾说:进不郭圉,退不停障以御战,非善者也。

汉末三分时,蜀汉诸葛亮而便以此著称,据说诸葛亮提数万之兵长驱祁山,扎营的规模竟有如数十万大军建设。

所以才能进退自如、攻守坚韧,使得司马宣王据天下十倍之地,仗兼并之众,据牢城,拥精锐,也只能自保而已。

陆遥也是非常重视营垒建设的,他始终认为,对于包含相当步卒的军队来说,坚强的营垒是进退的基本保障。

更何况此地乃是以代王城为中心的萝川平原最东端,是陆遥必须牢牢掌控的战略要地。

攻占萝川之后,陆遥便已派遣人手加以勘测,眼下借着移兵东向的机会,更决心将之建设为永久性的坞堡。

为了兴建这座营垒,军中士卒无不奔忙,有些野性未褪的胡儿颇有不悦的。

但陆遥以厚赏重罚的老办法对应,大批缴获的物资钱财流水般发放出去,而好几十颗违反军令而被斩杀的脑袋同时高悬在营地外。

于是众人无不踊跃劳作,再无半点懈怠。

此刻陆遥等人纵马而归,百骑鱼贯相随。

他们直接踏过河水清浅的祁夷水,激起翻腾白浪,气势烜赫如同一条贴地飞行而来的灰龙。

值守军官远远看得真切,便在望楼上舞动旗髦,指挥重重营门开启。

军营之中自是森严,哪怕是高级将校,出入亦须通报姓名身份,待核实后才能开放通行。

能够直接通行无阻的,唯有全军主将而已。

待到陆遥入得营中,正值中军校场将士操练正酣。

只见无数军旗高举,铁骑往来奔走,将士们呼喝操练不绝。

虽然这些胡族战士的装备尚显粗劣、旗号也未必整齐,但那种发自于每个人身上的彪悍气概汇聚在一起,便令人油然而生杀气冲宵之感。

而那些曾经桀骜不驯的胡儿远远见到陆遥的身影,便早早地下马拜倒叩首,更显出一军主将之威。

距离营门百步左右的一片疏林里,一群晋军将士正在树荫下休息。

他们的任务是将这片被囊括在营地范围内的林子完全伐倒,并砍削成简单的木料和柴禾,以供各军使用。

在炎炎烈日下干重体力活,可实在不容易,什长倪毅仰脖子灌下整袋凉水,兀自觉得嗓子冒烟,于是把心爱的大斧子暂借给老部下阿多使用,自己提溜着水袋往林边的溪流去打水。

正在路边哼着曲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只听蹄声大作,陆遥等人旋风般卷过。

倪毅慌忙拜倒,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望着骑队进入中军去了。

看看!看看!倪毅咂巴咂巴嘴,将尘土呸呸地吐出来。

他定定地看着陆遥消失的方向,满脸向往的神色:有句老话怎么说?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有这么威风!大丈夫当如是也。

有人提醒他。

嗯……倪毅点点头,双手抱胸,深沉地道:大丈夫当如是也……话音未落,倪毅的脑后被啪地猛击一下,顿时耳朵里嗡嗡作响,打了个趔趄。

图里努斯将满满一袋水塞进他怀里,反手把空袋子夺过来,口中大喝道:你这厮少做梦了!想当皇帝么?还不速去劳作!说起来有些好笑,图里努斯虽是异国人,但万里东来坎坷,磨练出的适应能力非同小可。

昔日初到大晋时便曾经下过苦功夫学习国朝文学制度,开口便是洛阳正音,对于春秋、史记之类的典章记载也很熟悉,就连一手汉隶也堪入眼。

这简直能让他部下那群目不识丁的小卒羞愧欲死。

陆遥所部的兵力增长如此迅速,靠那数十名并州勇士根本没法控制,哪怕陆遥积极地从乞活军旧部、汲桑降众里简拔人才,但依旧显得不足。

因而这些日子里,投降的马贼、胡族俘虏之中,倒也冒出来几个被擢升担任骨干军职的。

年方十七却已机敏强悍过人的鲜卑马贼少年拔列疾陆眷,如今是刘遐的得力部下。

而这位自称罗马帝国第五军团首席百夫长的图里努斯地位更高,已经带领两百多名士卒。

这几人原先都是埋没在部族底层的卑微人物,但持续的作战就像是有人用一把篦子疯狂地搅动淤积的河沙,最终掏出了灿灿的金子。

凭借着实打实的战功,他们都被陆遥大力提拔,短短时日内就成为军队里的中坚力量。

图里努斯部下有三名队主,倪毅便是其中之一,但性格端严的图里努斯并不喜欢倪毅。

在他看来,这个年轻的兵痞未免太过懒散了。

可惜他部下两百人绝大多数都是还不够可靠的乌桓人,而倪毅却是乞活军旧部,根正苗红的朝廷官军出身,所以这个队主不得不用。

倪毅对图里努斯也有几分不忿,这个蛮夷鼻梁高的不似人,眼窝深陷,头发带卷。

长得如此古怪,兼且出自匈奴别部降人,来历可疑……这等人如何突然成了自家长官?居然还敢动手!他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惊呼一声,将水袋猛地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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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先是令得图里努斯一愣,随即生出几分恚怒来:这是公然拒绝自己的善意么?他踏前一步,沉声问道:倪毅,你……刚开口,却被倪毅打断了。

这名青年军官满脸痛惜地看着身上的皮甲,将上面的水渍抹去:怎么能这样?嗯?军中携水自然不会用陶器之类,那太容易损坏了,通常都是将牲畜的尿泡用皮绳扎紧来盛水。

图里努斯方才塞进倪毅怀里的就是个猪尿泡,因为没有扎紧,溢出的水把皮甲都打湿了。

老图啊,你知道这一件皮甲,在我们大晋是何等珍贵么?倪毅长叹一声:咱们大晋开国以来,原是四海升平,因而各地铁官、武库多有废弛。

孰料后来羌胡作反,洛阳武库又遭逢大火,数十年积攒的兵甲器械一朝损失殆尽,朝廷不得不尽数搜罗各地库藏以供西北急需。

数月前,我曾经随乞活李校尉领取物资,亲见那邺城武库里也已兰锜俱空了,莫说依例归属洛阳调动的‘乘舆兵车器’之属,就连归属地方的物资都寥寥无几。

倪毅神情沉重地摇了摇头:老图,代郡这穷乡僻壤就更不用说了。

你可知我们全军上下一共才多少件像样的甲胄?像我这样的队主,也不过配发一件,还是肋侧有个箭创的……他拎起皮甲的侧面给图里努斯看看:兵器、甲胄,都是我们吃饭的家伙。

可你却随意对待它,还洒了水在上面……我倪毅实在是心痛啊!哼哼,论起谙熟军旅之事,图里努斯这家伙如何与我相比?这下可被我压在下风了吧。

倪毅满意地看到这番话令得图里努斯有些失措,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老图你也是无心之失,下不为例!图里努斯毕竟是异国人,没有听出来倪毅言语中的戏谑之意,于是认真地点点头。

他不是大晋官军出身,虽然得到陆遥的青睐而臻高位,但对诸多行伍细节确显陌生,这方面必须要依赖倪毅的随时提点才行。

他仔细想了想,对倪毅道:记得咱们共有皮甲二十来套,一直都散在众人手中,不曾好好修缮。

此事原是我疏忽了,好在有倪兄提醒啊!这样,今明两日,便由你负责将之修补。

拜托,拜托了!突然砸了这么桩苦差事下来,倪毅顿时生出作茧自缚之感。

皮甲这玩意儿死沉死沉,纯用大块皮革摸压之后涂漆制成。

在持续作战之中,表面的漆层如果剥落,则皮质极易霉烂,气味恶心难闻。

倪毅平时维护自己的甲胄还来不及,这下居然要他整修二十多套……他有心推拒,可是看着图里努斯充满诚挚谢意的眼神,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眼看着图里努斯返身离去,倪毅才发出一声惨叫,追了上去:这事儿我一个人干不了啊!你得多派人手!老图,哦不,图君!图公!图将军!对于一支崭新组建的军队来说,上下级之间、平级同僚之间都有太多需要磨合的地方。

各型各色的冲突很难避免,如图里努斯和倪毅这样,已算得融洽,唯有经历过这样的磨合,才能真正地形成拥有凝聚力的队伍。

在倪毅向图里努斯纠缠着,要他多派人手的时候,中军帐里的薛彤正双手按着案几,陷入深思。

在案几上是他临时摆出的军事地图:他用一条丝绦摆出了祁夷水的流向,随后又拿了几枚圆滚滚的野果,分别放置在丝绦的前后两端,权充几处值得重视的要隘。

那些野果是一名部下适才送来的,在井水里泡了半宿,去了暑气,晶莹的水珠凝结在翠绿的表皮,望之令人馋涎欲滴。

可惜薛彤暂时只看中了它们的军事职能。

似乎还少了什么……薛彤抬起头张望了一下,从身后的一个木架子上捧起个漆黑的陶罐,放在丝绦的中央,当作萝川的代王城。

陶罐子里盛着半满的水,一块蜂巢在里面载沉载浮地荡漾着,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薛彤犹豫了一下,提起陶罐猛地喝了一大口,再放回去。

这些丝绦、水果和水罐,便构成了目前陆遥所直接掌控的地域。

南端是广昌县,这座城池所控制的山间道路连接着冀州,某种角度来说,可称是代郡的生命线。

广昌县城稍往北,则是飞狐陉的出口。

飞狐陉乃太行八陉之一,穿越飞狐陉,就能到达并州雁门郡的广武城。

这一天下险要长过百里,沿途绝壁森然,奇峰终年积雪,穿行其间的山路险峻奇崛,最狭窄处几乎仅供一人旋踵。

这是代郡通往并州的要道,其重要性毋庸多言。

东面便是现下大军驻扎之地,当城县西北的两水并流之处。

昨日众将计议已定,要在这里建立名为勇士堡的坚固坞壁,作为萝川平原东面的屏障。

以勇士堡为依托,足以震慑广宁、上谷二郡的胡族部落。

往西则是平舒县的崇山峻岭,这片地区乃是常山贼的势力范围,但既然代郡局势已定,便绝不会再容彼等肆意妄为,至少也要择形胜之所驻兵才行。

至于北面……沿着连绵起伏的山路北行二百余里,在燕山与阴山的山脉接连之处,便是拓跋鲜卑即将召开祭天大典的弹汗山了。

在祭天大典举行之前,聚集起足够的力量代表朝廷加以威慑,至少要钳制拓跋禄官相当的力量,并明确地展现朝廷的决心,确保倾向大晋的拓跋猗卢不能在斗争中彻底失败……这是陆遥此番出使最初的目的。

正是因为越石公有这样的意图,才会命令陆遥、丁渺二人东出太行,一路行经魏郡、冀州,才会沿途经历了那么多出生入死的险境,几经奋战之后,居然夺取了代郡。

眼下距离弹汗山祭天大典不过五天了。

温峤和他的随员们已经整束停当,随时准备出发。

但是,作为军事方面负责人的陆遥这些天来却并不曾对这个方向加以关注。

如何应对弹汗山祭天大典,是个极度复杂的问题,这需要反复的筹划、大量的谋算。

可陆遥甚至在与部下们讨论的时候,也始终将话题局限在代郡。

许多将士们受到陆遥的影响,似乎都忘记了此番北行的最终目的,而以夺取代郡为重大的成果了、这是很异常的。

薛彤想到这里,心情隐约有些沉重。

薛彤与陆遥的情谊深厚,与他人不同。

昔日大陵惨败之时,他二人引兵且战且退,牵制了匈奴大军。

最后从那尸山血海中逃出生天的,唯有薛彤、陆遥与何云三人而已,这是真真正正拿人命拼出来的交情。

是以陆遥在投入越石公麾下并得到重用后,始终将薛彤视为最得力、也最值得信赖的副手。

而薛彤也在不断地要求自己,使自己足以担任陆遥的左膀右臂。

他不仅拥有在并州军旧部中的广泛人脉,也在这数月中逐渐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培养出了相当的眼光。

因而薛彤敏锐地注意到了:陆遥其实对于弹汗山祭天大典其实并不在意。

陆遥所关心的,只是他和他的军队能否在代郡立足。

似乎在陆遥看来,拓跋鲜卑的祭天大典只是一个能够让自己离开并州的契机而已。

薛彤又想到了一行人离开并州的第一天,在太行山中宿营的那个夜晚自己与陆遥的讨论。

难道说,不仅是越石公对陆遥已然心生芥蒂,陆遥也已经有了脱离越石公羽翼的打算么?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一时间,薛彤陷入了茫然。

因当丁渺风风火火地冲进中军帐里,直接抓起了代表着各地要隘的野果大嚼的时候,他很有些惊讶地跳了起来。

陆遥紧跟着丁渺入得帐里,笑着把薛彤按回去坐下:老薛无须多礼……那慕容龙城要到了么?薛彤定了定神:是。

半个时辰前,他的使者来报,说他已经收拢常山贼寇各部,立即启程赶来勇士堡……正待继续说下去,忽听远处有极凄厉的鸣镝声由远而近,接连响起。

一名军校急步迈入大帐禀道:将军,丙字第二哨紧急传讯,有骑队冲突哨卡而过,数量约有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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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的良将用兵,无不重视远处的警戒哨探。

如蜀相诸葛亮治军,凡行军立营,必遣五人为部,于十里之内、数里之外,持白幡登高而看隐蔽之处。

凡发觉敌人百人以下者,但举幡指;敌在百人以上者便举幡大呼,随即主将派遣骑兵前往视察。

陆遥克定代郡之后,因为在祁夷水大战中几乎被鲜卑骑兵所趁,深感胡人士马精强、来去如风,更对这方面的工作加以特别重视。

他委派在越石公麾下常常负责斥候的丁渺来安排警戒,并亲自分遣精干部下,在诸多要隘关口设置哨卡。

各处哨卡之后,或五里、或十里安置人员,或以狼烟、或以鸣镝传讯。

那军校所说丙字第二哨,乃是位于萝川西南、距离勇士堡三十五里的一处哨卡,直接扼守代郡山地与平原分野的鸿山隘口。

负责此方向的军校,乃是随陆遥东出太行的晋阳军战士之一,青州益都人李焕。

哦?陆遥皱眉起身:什么人如此大胆,五十骑就敢冲突我军哨卡?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鸣镝急响。

朱声惊道:丙字第四哨!丙字第四哨位于勇士堡以西二十里处。

这一哨既然发出警讯,就证明眨眼工夫里,那支骑队竟然已前行十五里,突破了三道哨卡!何人如此张狂?帐中众人无不惊愕。

到底是何方神圣?我去看看!丁渺跳了起来,一掀帐幕冲了出去。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跟上。

勇士堡大营位于祁夷水西岸的坡地,居高临下,可以四面远远眺望,毫无阻碍。

落在众人视线中的,是一条贴地烟尘滚滚而来。

在那个方向上的不少哨探、游骑们呼啸着从各个方向拦截追击过去,高亢的唿哨声轮番急响,此起彼伏。

然而那支骑队来得太快!十五里!十里!六里!距离越来越近,他们笔直向前,仿佛不可阻挡!这些人骑的必然都是万里挑一的大宛良驹,骑术亦都精绝,在广阔的平原上纵马疾驰如电,直线前进,十余支游骑同时拦截,竟然阻之不住,眼看着这小小骑队一往无前,直取晋军大营!常山贼威风不减啊……慕容龙城来了。

陆遥突然笑了起来。

陆遥并没有说明他是因何做出的判断,但没有谁会怀疑他的话。

如此桀骜刚矜的行为,除了那常山军之魁首、纵横北地的慕容龙城,还有谁能做得出来?丙字诸哨可有伤亡?薛彤问道。

根据鸣镝传来的讯息,并无人员损伤。

朱声禀道:慕容龙城来得极快,但似乎并无敌意。

虽无敌意,却有不逊之意!丁渺双手抱肩,扬眉怒笑:凭他常山群盗有多大规模,终究不过山贼而已。

得蒙温长史亲往招抚,使之免于斧钺之诛,已是天大的运气了。

今日朝廷大将立帐于此,彼辈还敢耀武扬威,实在是……狗胆包天!丁渺从来都不把谁放在眼里的,可薛彤立刻就微微摇头:丁将军莫要发怒。

这慕容龙城乃辽西慕容鲜卑前代大单于嫡子,身份尊贵,非是寻常寇盗。

何况常山贼数十年来纵横北地无人能制……他环视众人,继续道:若非慕容龙城被温长史说动而临阵倒戈,我们别说拿下代郡,能否生还亦未可知。

故而此人纵有些骄横,也在情理之中。

薛彤的性子本也刚暴,然而担任陆遥副手以来,他已经半主动半被动地改变了许多。

出自行伍的将士们大多粗鄙无文,行事直截了当,就如同野性难驯的劣马,若是马夫也暴躁易怒,那马车倾覆只在眼下了。

故而当他人情绪激烈的时候,薛彤反倒是常常出面缓颊的一个。

而且他说的确实有理。

陆遥所部旬月之内夺取代郡,号称战无不胜,唯独不曾在常山贼身上得什么便宜……底层将士们或许不清楚,但在场的都是骨干将领,自然知道若非温峤能言善辩,全军都要面临难言胜负的苦战。

因此,一时间众人无语。

这时候正对着来者的方向吵吵嚷嚷地来了不少服饰华贵的胡人,如乌桓部落的渠帅难楼、苏仆等人俱在其中。

这些人乃是服膺朝廷的代郡各部头人,他们随在陆遥军中,乃是贵客。

这时听到警讯传来,都出来观望。

陆遥轻轻咳了几声,有些头痛。

薛彤所言确是公允,然而却不能容忍慕容龙城嚣张狂妄。

三军之气不可夺,旬月以来无数鏖战中打磨出的锐气和豪气,如何能容得他人轻侮?老薛说的没错,常山贼寇确有几分骄横的资本。

然而我军起自于疆场血战,多少次生死搏杀才得以雄据代郡,也自有尊严所在。

陆遥沉声道:这慕容龙城既然来此,便是客人,我们当待之以礼。

客人长驱而来,主人却不出迎,成何体统?薛彤!他扬声唤道。

薛彤虎步向前,拱手为礼:末将在!慕容龙城既领五十骑来,你也领五十骑,持我将旗前去迎他。

莫要堕了我军的威风!薛彤微微一怔,随即大喜过望,猛然振作了精神。

他本是以勇武闻名并州数万大军之中的豪杰。

然而自入代郡之后,刘遐等屡建功勋,他却鲜少有施展勇力之处。

此番陆遥令他前去迎接慕容龙城,正给了他扬眉吐气的机会!是!薛彤应命而出。

他是骑术精绝的好手,瞬间纵声上马,也不沿着中军特意留出的道路,而是轻提缰绳连跃两道拒马,奔下高坡。

半路上,他弯腰发力,单臂将立在辕门前的一杆陆字军旗高高擎起。

随着他的号令,五十名骑兵纵马而出,紧随在薛彤身后,如狂风般直撞了出去。

如果从空中俯瞰,晋军勇士堡大营坐北朝南,两翼延伸如一把硕大无朋的弯弓,而以薛彤为首的五十骑就如同被这把弯弓全力射出的破空劲箭。

劲箭所向,直指长驱而来的常山慕容龙城!薛彤等人一出辕门,就将速度提到了极限,而对面的常山贼显然也毫无勒马的意思。

两支骑队对面狂奔,距离迅速接近!这样的高速,这样的庞大质量,如果正面撞击在一处,必定筋断骨折、人马皆亡,可是双方都毫无相让之意。

五里!三里!二里!双方都毫不减速,也绝不转向,就这么正对着笔直冲击。

勇士堡大营中的将士泰半都是北族出身,崇尚勇猛刚健之风。

眼看薛彤如此强硬,数千人一齐激动起来。

他们高呼狂喊着替薛彤鼓劲,又挥舞手中的武器敲击地面。

数息之后,敲击之声更汇成有节奏的巨响,连地面都为止震动起来!这情形一时急坏了邵续。

他虽在文人中属于较有胆略的,但毕竟顾忌较多,不似武人那般图一时痛快。

他走近一步,低声唤道:将军!将军!如何这般冲动?陆遥却只是双手抱肩,紧盯着两道烟尘快速接近的方向。

邵续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伸手去拉陆遥的臂膊:将军!若是因此而与常山军又起龉龃,岂不是节外生枝?千万要顾大局啊!不必紧张。

说话的居然是温峤。

温由于被劫持了一趟,使者队伍里各种应用什物有所损失,他这两天都忙于将之重新整备以应对所需,难得此刻有工夫操心外事。

温峤远眺着对冲的骑队,神态安然自若:若说大局……代表朝廷、代表大晋统合代郡的我们就是大局。

慕容龙城确实刚傲,但邵公只管安心观看,今日必要压得慕容龙城俯首。

是么……邵续苦笑道:可眼下正是北疆多事之秋,拓跋鲜卑祭天大典在即啊。

代郡之事正该速速了断,万一多生事端,岂非……陆遥深深看了邵续一眼,打断他道:邵公,慕容龙城既然在祁夷水畔反戈一击,就已经同时与拓跋禄官和段部决裂,除非仰赖朝廷,再无他路可走。

只不过此人多年来桀骜惯了,事到临头还忍不住要挣扎几下。

可惜,大晋朝廷自有体制,一开始就要做出规矩来,不能容他那般舒心自在。

说罢,陆遥挥手喝道:传令,擂鼓,为薛将军助威!随着他的号令,布置在辕门两侧的数十面皮鼓一齐敲响,鼓声如滚滚雷鸣,震天而起。

有些情况,邵续不明白,而在胡族渠帅齐集的环境里,陆遥也不适合公开谈论。

晋军在代郡最关键的一场大战,是在慕容龙城帮助下达成的,如果因此而对慕容龙城加以特别的优容,诸多部落渠帅酋长都会看在眼里,日后必将不由自主地向慕容龙城靠拢。

这是陆遥所不能允许的,冒着巨大的风险夺取代郡,可不是为了胡儿作嫁。

此刻的陆遥绾摄七千铁骑、把控边疆大郡在手,已经初步具备了执掌大权的深沉凝重之威。

陆遥要的,是一个顺服的代郡,在这片北疆沃土之上,绝不容有谁意图挑战于他!******这是今天的第二更,我简直要为自己的努力而欢呼了……据编辑冰瓜大人说,本书下周一上架……嗯嗯,预先向打算订阅的读者老爷表示谢意,诚挚滴……------------第一百三十五章 定局(五)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la】,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薛彤纵马狂奔,其势一往无前。

高速前行之中,掌中陆字军旗猎猎飞舞,丈许开阔的旗面发出剧烈抖动声,疾风将旗帜猛力向后拉扯,以至于碗口粗硬木制成的旗杆都隐约出现了弧度。

但薛彤右臂的筋肉贲起如铁,周身的姿态丝毫未变,始终将军旗高擎不动。

因为长时间的全速奔驰,他胯下的战马已经略微赶到疲累,但薛彤毫不犹豫地猛夹马腹,将更多的精力从战马的强健躯体中挤压出来,将已臻巅峰的速度再度稍许提升。

紧随在他身后的五十名骑手,是薛彤特别编制的一队精锐。

他们的骑术都属高明,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未曾松散,而是依然保持相当紧密的队形。

薛彤可以听到许多人同时发出长而低沉的呼吸声,渐渐统合到同一韵律中。

这是经验非常丰富的战士才会掌握的特殊本领,是在借着呼吸平复紧张的情绪,调整自己的身体状况。

这样的紧张程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常山贼的骑队迅速迫近,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至多再过五十息,两支队伍就会猛烈碰撞到一起。

在那种程度的碰撞之后,不会留有幸存者。

巨大的冲击力将会粉碎坚硬的骨骼,将会把躯体砸成血沫,将会把每个人都送上绝路!而薛彤偏偏就带着所有人狂奔在这条绝路上。

薛彤非常镇定,在生死系于一线的时候,他甚至还能饶有余裕地想些别的。

河东薛氏,薛彤出身于这个自汉末绵延至今的豪强世家。

在汉末三分的年代里,他们从兖州到蜀郡,再到河东,每次迁徙都是因为战争的失败。

这个家族世代都不曾出现过什么真正的大将名将,偶尔在史书留名的几位,都成了风云人物的垫脚石。

而到了河东之后,更因为降人身份饱受当地大族的蔑视,遂有蜀薛之称。

这倒与江东陆氏的遭遇颇有些同病相怜。

或许是因为出身的关系,薛彤的军旅生涯也不顺畅。

作为基层军官,他在秦陇、在并州都参加过战斗,是那种激烈到极点的恶战,一昼夜要作战数次,而一个战役会连续数日甚至数旬鏖战不休。

他面对过最凶恶的胡人、羌人,在间不容发的危险环境中杀死他们,就像吃饭喝酒一样平常。

他无数次地体会到森寒的刀锋,那血色的光芒只差毫厘就会将死亡带给自己。

但他面临的,从来都是一场接一场的失败,失去一个又一个的袍泽弟兄。

直到大陵惨败后的撤退路上,他遇见了陆遥。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仿佛从那时起,突然有些什么改变发生了。

祁县、团柏谷、晋阳、邺城、代郡,薛彤追随在陆遥身后,亲自参与了一个接一个的胜利,亲眼目睹一个又一个凶暴的敌人被斩下头颅。

身为武人,只要能够胜利就好了,还有什么要去计较的呢?薛彤对自己说。

他是敢于横刀立马的军人,他清楚陆遥给予他的是何等样的任务,并且愿意用最强硬的手段将之执行。

他冷笑着望向急速接近的对手,纵声长啸!两支骑队的距离已经不满二十息。

薛彤的啸声清晰传入慕容龙城耳中,使得这位常山军大当家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同样是身经百战的军人,从这高亢豪迈的啸声中,他本能地体会到了所蕴含的决心,同时也就感觉到自己着意设计的登场方式,要在晋人蛮横的应对下变成笑话了。

原本想的不是这样!慕容龙城几乎忍不住要咆哮起来。

晋人的巡哨游骑在他眼里破绽百出,那些骑兵的骑术更是低劣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正好可以摧枯拉朽之势突破晋人的层层阻截,一举闯入晋军大营,那样的威风,足以令代地的胡儿们深受震撼吧。

眼下段部的力量被暂时驱逐了,拓跋鲜卑的力量更受到重挫,自己却经过数日辛劳,终于将常山军彻底掌握在手。

慕容龙城认为自己足以成为代郡胡族的领袖,获得与晋人陆遥分庭抗礼的力量。

没错,扫平诸多杂胡部落的是晋人、与乌桓结盟的也是晋人,但最终左右胜负的,不是我慕容龙城么?若是我决意支持禄官,这些晋人毫无机会,唯有败死一途。

退一步来说,若是没有我的致命一击,这些晋人就算能战胜禄官的骑兵,还能剩下多少呢。

既然与鲜卑各部决裂,就必须对大晋朝廷恭顺才行,慕容龙城早就明白这一点。

但这帮晋人怎么会强硬到这种地步?竟然拼着舍却将士的性命,也不给我占据半点上风么?这实在与往日里接触过的晋人大不相同!懊恼、不满、困惑,许多情绪纠结在慕容龙城心里,仿佛一团阴郁的火焰在胸中燃烧,几乎要让他爆炸。

他瞪视着正对面纵骑而来的高大晋人武将,几乎忍不住要去摸腰间悬挂着的龙雀大环。

只需要一刀,就能斩下他的首级,但自己真的敢于如此么?当然是不敢的,没有人会傻到在得罪了段部和拓跋鲜卑东部之后,再去触怒大晋。

那么又该如何……什么也不做,保持着高傲的态度,继续纵马前驱,来个你死我活的大碰撞?身为慕容鲜卑大单于的嫡子、拥有尊贵身份的自己,还有那么宏大的目标没有达成,怎么可能真的效仿莽夫之行,与一群晋军小卒拼命?慕容龙城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他长叹一声,猛地伏地身体,同时用力向右侧拉动缰绳。

下个瞬间,两支骑队擦身交错而过。

他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两队人马偏左侧一边的几人终究还是碰擦到了一处。

有些铠甲和马具彼此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和粗噶的碎裂声。

在群马疾驰如箭的时候调整马队的行进方向,是非常高难度的动作。

稍有不慎,就会导致马匹失去平衡,或者蹇蹄倒地。

纵然慕容龙城和他的部下们生于马背,长于马背,而且彼此默契程度惊人,也免不了稍有些狼狈。

几名骑士差点被甩飞下马,他们大声叫嚷着,竭力安抚焦躁的战马,同时还要保持速度,免得对其后的骑士形成阻碍。

而整支队伍反而因此散乱起来。

晋人的骑兵相比起来就稳健的多了。

他们一直到最后都不曾改变保持前进的方向,慢慢地降低马速,一直到很远出才兜了个圈子拨马而回。

慕容龙城这等大行家看在眼里,自然也清楚:这些晋军不仅悍不畏死,而且竟然能够遏制战马发自本能的避让冲动,单以骑术而论,也算得和己方各擅胜场。

与此同时,在大营里关注着这场决斗的人们也都松了口气。

作客的胡族渠帅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

而晋军将士们,无论是晋人还是胡人,都发出了得意洋洋的欢呼。

走,我们去辕门,迎接这位常山大首领。

陆遥笑了起来。

客人既然来了,主人本该迎接的。

******永嘉之乱,中原沦陷,汾阴薛氏,聚族阻河自保,不仕刘、石、苻者数十年……这真是很了不起的、英雄的家族,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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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所说的迎接,便是真正的迎接了。

在场的陆遥、温峤、丁渺都是比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大吏,三人一齐出帐迎候,礼数不可谓不重。

在挫动慕容龙城的锐气之后,又厚重礼遇之,往来之道一张一弛,即是如此。

出于防御方面的考虑,自大帐通向辕门的驰道并不是笔直的,而是斗折蛇行,在层层叠叠的军帐之间迂回而下。

陆遥等人徐徐而行,待到辕门将近的时候,薛彤陪着慕容龙城也恰恰到达了。

隔着如林竖立的矛戟,陆遥一眼就见到了那个走在最前方的黑衣青年。

他不是第一次与慕容龙城会面了。

几天前那名满面风尘的常山贼使者,陆遥还记得清楚。

但这时候的慕容龙城再无隐匿身份的想法,赫然便显得锐气夺人。

此人的身材几乎与薛彤一般高大,宽肩乍背,极其英挺。

虽然刚在薛彤手上吃瘪,但他与薛彤谈笑风生而来,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反倒是薛彤,与那青年相比便有几分拘谨,仿佛像是个护卫。

他身穿黑色的轻甲,外罩黑袍和黑色的披风,而肤色却雪白,面容轮廓非常清晰,鼻梁、双眉都给人以刚硬欲飞的特殊感受。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瞳仁,双瞳竟然是深深的青碧色,充满了妖异的美感。

传言说,辽西慕容氏的血统特异,多出俊男美女……真是名不虚传!邵续忍不住赞叹道。

而陆遥则忍不住在内心深处惊呼了一声:真像!陆遥自问勉强也算得英俊,但论起长相,着实被慕容龙城这种足以在后世成为偶像巨星的人物甩了几条街。

故而所谓的像,并不是指相貌。

而是指两人的气质极端类似。

陆遥几乎在见到慕容龙城的瞬间,就感觉到了这一点。

他相信,慕容龙城也同样感觉到了。

同样多年忍辱负重,同样承担着家族复兴的重任、同样是习惯于隐忍却难以压抑内心深处的血气和锐气、同样是在无数次你死我活的搏斗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太像了。

陆遥看着慕容龙城,就像是看到了当初在司马腾的麾下苦苦挣扎的自己。

然而,陆遥已经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并州军军主了,穿越者的灵魂,给他带来了更加强大的内在,使他自信拥有战胜一切困难的手段和眼光。

而慕容龙城呢?他当然不会拥有超越时代的视野,但他绝对是一条狡诈、顽强而凶猛的狼!陆遥与慕容龙城都感觉到对方在关注着、衡量着自己。

这两人所代表的,是旬日以来流星般猝然崛起的陆遥所部晋军和雄踞深山大壑、与朝廷抗衡数十年的常山贼寇,是眼下代郡实力最为强盛的武力。

在场诸人之中,官职最高的虽然是身为平北大将军刘琨亲信的温峤,但在北疆胡风侵染之地,唯有掌握武力之人才拥有最大的发言权。

陆将军?慕容龙城率先招呼道。

慕容大当家。

陆遥微笑还礼。

五日前祁夷水畔鏖战一场之后,我就在想,用兵如神的陆将军究竟是何等样人。

慕容龙城笑道:今日一见,果然如我想象那般英武。

陆遥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一下:大当家何须客气,那一场不过是小儿辈奔跑打闹做戏罢了。

黑衣刺客之名在北疆威声远振,今日得见,乃是陆某的荣幸。

两人虽然应酬客气,言辞中却依然藏着些尖锐。

温峤连忙打个圆场,笑道:龙城兄,你来晚了啊。

劳太真兄久候了……慕容龙城对温峤尊重有加:山中野人多年未聆朝廷德音,未免有些失措。

还有几位首领冥顽不化,我费了些功夫才将之一一压服。

慕容首领,我曾听说,常山军内部互不统属,共分有一十七股之多。

阁下所领的,只是其中较大之一部。

邵续问:今日吾等会盟于此。

阁下果然能保证五百里常山之中,再没有违逆朝廷之人么?他是陆遥的首席幕僚。

此时插话倒也不算失礼。

慕容龙城眯缝着眼睛看看邵续,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能!当然能!这四日里,我亲自领军,将剧阳到平舒之间的群山都梳理了一遍。

六座不愿服膺朝廷的山寨,三支决意跟从段部的马贼,已尽数被我诛灭,共得首级两千六百八十五枚。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愕。

陆遥旬月攻取代郡,时人咸以为壮举,而这慕容龙城用兵之神速,竟似不在陆遥之下。

他选择的时机如此恰到好处,行事手段如此狠辣强悍,更是叫人不得不佩服。

……首级两千六百八十五枚?邵续脸色有些发白。

常山军盘踞穷山大壑之中,虽然自汉末起经营至今,但终究单靠着荒山野地的出产,养不起太多军民。

这支武力最盛时能有多少?而慕容龙城竟然在四日之内,斩杀了两千六百八十五人?邵续非常清楚,这其中两千六百多条性命,绝不会完全来自于常山贼。

很显然,慕容龙城是打着剿除常山军中附从段部者的旗号,将并州雁门与幽州代郡之间的广袤地域完全清理了一遍。

没错,凡是不愿服从我的,尽数都已杀了。

今后的五百里常山,便是我慕容龙城一人的常山了。

我既已决心为朝廷效命,常山军上下便绝不会有半点杂音。

慕容龙城语气平淡的像在说什么家常琐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哦,对了。

中朝以首级记功,然眼下天气渐热,首级携带不便,故而我令人割了两千六百八十五个耳朵带来,免得诸君说我胡吹大气。

若阁下有暇,不妨慢慢验看。

邵续连忙道:何须验看,何须验看。

慕容龙城哈哈一笑,与陆遥并肩迈步向前。

他两人没走几步,代郡诸部胡族渠帅们纷纷扰扰地赶了出来。

眼见得慕容龙城,赫然有数人隔着丈远就深深拜倒。

甚至有人理所当然地跟随在慕容龙城的侧后。

哪怕这位常山军首领刚刚在薛彤手上吃了憋,可那几名胡儿对他,仍似乎比对陆遥更恭敬些。

邵续看了看温峤,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

温峤的如簧之舌使得慕容龙城放弃了称雄代郡的念头,将代郡拱手交还给了朝廷。

但在陆遥挥军东向,沿途压制代郡诸胡的这段时间里,慕容龙城则转向横扫了代郡西部所有与他相抗的部落,将横跨幽并二州的广袤山区统合为铁板一块。

而他高举着投效朝廷的旗帜,更使任何人都毫无插手的余地。

慕容兄,好手段,好谋划!陆遥也不得不感叹一声。

适才薛彤以铁骑对冲时,邵续紧张地劝阻,陆遥对此十分理解。

治国须以王霸道杂之,治一州一郡之地也是如此。

慕容龙城这样的厉害角色,任何时候都需要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不能简单地以同僚来看待,更不能轻易当作下属来驱使。

如果协调得当,此人足以成为震慑胡儿的重器;但若应对稍有不慎,因此而吃了苦头的段部鲜卑和拓跋鲜卑东部便是前车之鉴。

所以邵续才希望自己莫以强硬相对,而用相对怀柔的方法、用足够的耐心来与之周旋。

这样的话,或许耗时会长久一些,但终究能够以稳健和平的方式赢得代地人心和慕容龙城的支持。

邵续是一位非常称职的幕僚,他的眼光很准,提出意见通常也很有道理,但此番陆遥不能取之。

因为陆遥清楚地知道,距离真正的乱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为了在狂潮到来之前聚集起足够的实力,必须抓紧每一个机会,必须选用见效最快的方法。

便如此刻,哪怕是慕容龙城桀骜不驯,哪怕新附从的各家部落犹自心怀狐疑,哪怕段部鲜卑和拓跋鲜卑东部尚在虎视眈眈,陆遥压服代郡的决心不会有丝毫改变。

好在……陆遥的视线在人群中搜索着,找到了那风尘仆仆,却面色冷厉如铁的劲装大汉,微笑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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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兄,请!道明兄请!陆遥和慕容龙城彼此微笑着寒暄前行,就像是久违的他乡故知。

被命名为勇士堡的大营所在,是一座完全军事用途的堡垒,因而建设的时候就没有任何视觉或者典礼需要方面的考虑。

辕门距离中军去说长不长,但丈许宽的道路被新砌的石垣划分成了好几段,一路上总要绕几个弯才行。

一行人走了几步,队列就渐渐拉长。

陆遥和慕容龙城作为主客双方的代表,自然走在最前。

他二人脚程稍快,大约到了半途,就停下来等待其余众人。

紧随而来的是温峤和邵续。

温峤的职务尚高于陆遥,而且是越石公所委任的正式使者,按说应当得到更隆重的对待才是。

但他素来内敛,尤其在军营中,绝不会喧宾夺主,故而走在第二排。

邵续是陆遥的幕僚,又身为魏郡名士,正好作陪。

这两人身后的是丁渺、薛彤、刘遐等将领。

丁渺正猛力拍着薛彤的背,哈哈大笑着说些什么。

陆遥赶紧转身继续前行,丁渺一定是在夸赞薛彤方才的勇猛行为,以丁某人毫无顾忌的xing格,说不定哪句言语就会令慕容龙城勃然大怒,还是将他带得远些为妙。

这样一来,再往后的队列陆遥便不再细看。

其实哪怕不看,队列会如何组成,他依旧心中有数。

从邺城出发至今,还不到一个月。

在这短短时间里,陆遥所能掌握的力量得到了难以想象的扩张。

而与此同时,不同来源的部下们隐约形成了不同的派系。

同是并州出身的乞活军旧部们对陆遥和薛彤、沈劲等并州军旧属十分亲厚,同时相比于大批贼寇和胡儿出身的同伴,他们对自己的清白出身颇有些自矜。

转战大河南北多年却最终失败的汲桑降众们与乞活将士便显得格格不入。

还有数量最多的胡族战士们,他们原本的族群、血缘关系千丝万缕,陆遥虽有意割断士卒们与部落之间的联系,但实非一ri之功……胡儿们总会彼此更亲近些。

人分派系只是表象,各怀心思不可避免。

乞活军旧部们期待有朝一ri回到并州去,并获得更好的前程。

汲桑降众们只要钱财赏赐,为谁作战不是厮杀;可他们的首领,如刘飞、陈沛那些曾经的成都王帐下干将们却颇有些心机。

胡儿们的头脑相对简单些,但那些部族渠帅们,又无疑是贪婪而极不可靠的一群人。

旬月来的杀戮能够震慑他们于一时,却根本不足以保证长时间的忠诚。

相比而言,陆遥在并州时的部下们,想法要单纯的多。

他们只是希望活下去,杀死胡人,杀死更多的胡人,为自己的亲人报仇雪恨。

而眼下这些人……实在是大不相同了。

引领着这样的一群部下们,面对着代郡以外饱含恶意的北地强豪,就如同挥舞酥脆干裂的木棍与猛兽抗衡。

须知段部在幽州势力强横,其首领又与新近被朝廷加封为骠骑大将军、都督河北东夷诸军事的幽州刺史王浚结有翁婿之谊。

陆遥既然夺取代郡,便已与段部交恶,那王浚王彭祖如有后继举动,谁能当之?弹汗山祭天大典之后,并州刺史刘琨的重要盟友拓跋猗卢安危未定,拓跋鲜卑是否还会忠于朝廷犹自未知,刘琨果然愿意为了代郡而与王浚相争么?何况,到了那时候,身为并州军将的陆遥又有何理由在幽州属地恋栈不去?代郡七千骑的力量,或许看上去声威赫赫,但有识之士其实都能体会,陆遥便如坐在随时可能融化的冰山上耀武扬威。

陆遥看了看身边的慕容龙城。

这位常山军大当家一边走,一边专注地观察的营地里的建筑和往来的士卒,似乎饶有兴致。

陆遥很清楚,他所面临的窘境瞒不过慕容龙城。

草原上千百年来皆是如此,一个个部族兴也勃焉、亡也忽焉,难的不是崛起,而是崛起之后如何面对更复杂的环境,如何维系部族的人心。

或许慕容龙城正以看好戏的心情,揣测突然夺取代郡的自己如何来走下一步。

甚至可以推断,慕容龙城在祁夷水畔大战时最终选择支持自己,也与此有关。

很显然,无法在代郡久留、无法控制部下们各怀心思的陆遥,比拓跋禄官那条老狐狸容易应付多了。

好在陆遥早就为此做了准备。

就在今ri,就在此时此刻,他有十足的信心将局势彻底掌控。

随着步行方向,大营的地势渐渐隆起,最高处便是中军所在。

在那里,视线可以轻易越过内外寨墙,眺望到远方的草原。

高地上特意留有一株巍峨的槐树未曾砍伐,伞盖般的树冠笼罩着大片绿茵。

由于大营草创,各种陈设什物都很简陋,因而陆遥索xing将今ri的会场设在露天,也免去了中原地区邀客来会的许多繁文缛节。

总体来看,虽不符古礼,难以彰显隆重气氛,却合乎胡儿豪迈的xing子。

这时,安排好的仆役人等殷勤引导众人入座。

东西两翼席位雁翅排开,拱晋军将校与胡族渠帅相对而坐,俱用黑漆描纹的案几。

位置居中的,共有四席,用朱漆案几,后设锦绣屏风,用以衬托座中人地位高贵。

众人都以为这四席分别是慕容龙城、陆遥、温峤、丁渺的。

毕竟前者是客,而后三者俱为二千石官员,乃是在场人等之中职位最高的。

谁知丁渺主动坐到了将校的首位,让出了zhong yāng一席。

慕容龙城扬了扬眉,看看温峤,却见温峤也是一副莫名所以的样子。

但看陆遥的神情满是理所应当,又不似安排失当:陆将军?难道今ri还有其他贵宾前来么?正是!陆遥笑了。

他大步迈入人群之中,拉住一人手臂,将之请了出来。

这人身着劲装,外罩絳服,虽作吏员打扮,却颇显刚毅的武人风范。

陆遥大声道:龙城兄,难得今ri代郡豪杰齐聚,且容我为你,为诸君引见王德王将军。

这位王将军乃是东海王殿下心腹的帐下督。

昔ri在并州时,曾与我和老薛并肩作战,还是陆某的恩人。

王兄!竟然是你?陆遥话音未落,薛彤便惊喜地嚷了起来。

这名被陆遥请到上座的大汉,可不就是东海王之女竟陵县主的得力护卫首领,那位曾经与他们在太行山上并肩御敌的王德么?去年朝廷大军于并州大陵惨败之后,逃亡太行山中的陆遥薛彤等恰好遇上了同在太行山中进退维谷的竟陵县主。

其时陆遥陷入昏迷,险些为蟊贼所害,还是王德救了他的xing命。

此后,一行人携手奔命,沿途认识了伏牛寨的胡六娘,又揪出匈奴人的内应卫选,战败了企图劫持县主的剧盗项飞。

虽说只有短短数ri,却发生了不少跌宕起伏的故事,故而薛彤对王德的印象很是深刻。

薛彤与王德故旧相逢,自然有得攀谈。

只是眼下场合不适,两人互相拍打臂膀几下便散了。

王德来得紧急,就连陆遥的部下们也不知有这么一位上使驾临代郡。

这时陆遥才拉着王德,一一为他介绍了有资格入座的在场各人。

待到一圈应酬已毕,众人各自落座,陆遥沉声道:此番,王将军自邺城ri夜兼程而来,就在一个时辰向向我宣读了东海王殿下的谕令……说着,他向王德拱手示意:王将军远来辛苦,陆某且以水酒接风,聊表敬意。

东海王司马越是何等人物?那是冀并幽青兖徐六州方镇盟主、总揽洛阳朝政、承制封拜的宗室亲王,是在惨烈之极的中原乱局里胜出、翻掌间可致乾坤震动的天下枭雄!较之于此刻在座诸人的地位与之相较,仿佛萤火之于皓月。

这王德虽说官职不过帐下督,但仅凭着出代表东海王而来的身份,在这边疆远地,已然足以使人肃然起敬。

听得陆遥这般说来,众人慌忙一同举杯饮了,就连慕容龙城……虽说他咧了咧嘴,可也不例外。

一杯酒刚入得喉管,反应快的人便已在猜测:东海王有谕令给陆遥?会是什么内容?却听陆遥郑重地继续道:王将军,有劳阁下当众宣读谕令,可否?好!王德沉声应喏,从陆遥手中接过被细密包裹着的文书:令曰:并州茂才陆遥,器干贞审,功业既成,犹鸠集义徒,崎岖险阻。

代郡之战,事在机捷,只身挺立,雄略从横。

金声振於域外,jing光赫於羌胡。

既应亲贤之举,宜委分陕之重,可任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广宁、上谷三郡军事。

其平北大将军司马之职,如旧。

王德嗓音浑厚,中气十足。

而他所宣读的谕令内容,更使所有人大吃一惊。

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广宁、上谷三郡军事!陆遥攻取代郡,是大晋近数十年来少有的,从胡儿手中收复疆土的事迹,故而不少部下都认为此举或将受到越石公的奖赏。

也有人认为,此举本是为了应对拓跋鲜卑祭天大典的权宜之计,究竟效果如何,还要看拓跋氏两强相争的结果,在此之前,越石公只会对北疆的闹腾场面视而不见。

谁也没有想到,晋阳的越石公尚未有任何反应,朝廷已然给出了如此丰厚的奖掖……当然东海王的谕令并非圣旨,但这位王爷既有承制封拜之权,近年来各地牧守多出于门下,其令旨和朝廷诏命也差不了太多,至多还需补个手续罢了。

获得这个任命,陆遥便从并州管辖下的地方军将,一跃而成了兼资文武的朝廷大员。

某种角度来说,甚至可以与幽州王浚、晋阳刘琨相提并论。

这个任命更使陆遥能够名正言顺地执掌代郡军政大权,无论是段部还是拓跋鲜卑,除非决心就此杀官造反,否则再也没有与之抗衡的可能。

同时,陆遥还可以插手与之毗邻的广宁、上谷二郡,势力范围东西几达千里,成为不折不扣的北疆强权!王德唰地一声将文书合拢,双手递还给陆遥。

与此同时,许多人倒吸冷气的声音,几乎汇集成了风,呼呼地卷过高坡。

瞬息之后,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数十人一齐起身,有人动作太猛,以至于把身前的案几都踢倒了。

这些各有来历的将校们、部落渠帅们彼此对视一眼,随即拜倒高呼道:恭喜陆将军!贺喜陆将军!******其实司马越绝不可能封陆遥为鹰扬将军,因为这个职务是司马越死掉的老爹、高密王司马泰出为兖州刺史时的加号……但螃蟹实在很喜欢鹰扬将军这个职位,听起来很牛掰,各位读者以为如何?貌似明天上架,第二卷的尾声部分就入vip了……恳请订阅支持……------------第一百三十八章 尾声(一)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la】,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代郡乃是北疆重镇,扼守幽并冀三州之间,通道幽燕,襟带山河,东顾可扰辽海之戎,西出则震飞狐之师,更兼南接沃野,北控大漠,素称北疆锁钥之地。

所谓飞狐者,说的乃是天下知名的咽喉要隘飞狐陉。

飞狐陉乃太行八陉之一,穿越飞狐陉,就能到达并州雁门郡的广武城。

昔日汉高祖与霸王项羽逐鹿天下,用郦生之谋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太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全据形胜之地,于是天下知所归向。

其中所谓蜚狐之口,即飞狐陉也。

这一天下险要长过百里,沿途绝壁森然,古人常疑唯有灵狐生翼方可飞越其间,以此奇险得名。

飞狐陉东头有一座小小的客舍。

客舍位于群山之中,往北去数里地就离开了太行余脉,进入代郡盆地。

与客舍微不足道的规模相比,生意算得兴隆,那是因为从峡谷中出来的行商旅人们多半都累得半死,宁愿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再出发去代县;而从代郡出发的行旅也多半都选择在这里休息一夜养精蓄锐,明日好全力以赴地翻越险峻。

此刻,午时将至,客舍的后厢房炊烟升起,烧煮食物的香气随风飘荡。

住店的客人们大部分聚集在店门外扎起的茶棚下等着开饭,同时也躲避炎炎烈日的威力。

道路尽头,这时又有数骑行来。

骑士有黑衣按剑者,有绛服宽袍者,俱都气宇轩昂,不似寻常。

片刻之后,骑士们在客舍门前下马。

一人大声吩咐道:店家!店家!快快取浆水来饮!若有吃食也取些来……另外将马匹好好照应了。

店家早就引了伙计数人小心翼翼地伺候在旁。

这汉子身材雄壮如山,一条胳臂便及得上常人腰粗,更兼颌下虬髯横生、神情彪悍,店家乃是惯会鉴风辨色的,如何不知道贵客临门?于是连声道:客人且放心落座,热水饮食都是现成的,也有上等草料喂马。

茶棚里坐了将近二十人,已无立锥之地了。

因而他们把马匹牵到了路边的疏林里,就在树荫下席地而坐。

过不多久,饮食茶水送到。

此地虽然条件简陋,端来的食物却很不错。

除了蒸饼、水引饼之类主食,还额外奉上小碟装的佐餐鱼鲊。

这鱼鲊系用上等鲤鱼所制,先将鲤鱼去鳞去骨,切成手掌大小的厚块,用细盐搓揉入味,配以茱萸、桔米、烈酒等一同层叠放置在大瓮里,再用竹叶和菰叶密封,腌渍数日而成。

入口鲜香醇美,堪称佳肴。

据店家所说,乃是此间独家手艺,为别处所无。

众食客们正大快朵颐,忽听茶棚里一个货郎打扮的少年唤道:店家,这鱼鲊着实美味,可否卖个十斤八斤的给我,带了路上吃!一个河北口音的矮个子悻悻道:十斤八斤?若给你那么多,我们这些商路往来的老客下次经过时哪还有如此口福?这鱼鲊得用漳水特产的大鲤鱼制作才算上品,可如今冀州战火连天,谁还敢去那里贩卖水产。

省着点儿吧,吃一点少一点咯。

此言一出,茶棚里顿时惊呼之声四起。

冀州户口繁盛,交通便捷,商业非常活跃。

这些行商们很多都有往来冀州各地贩卖商货的经历,其中很多还是冀州人。

冀州居然遭到兵祸,这实在是个如雷轰顶的坏消息。

那少年正吃喝得香甜,听得矮个子这么一说,惊得几乎把碗脱手砸了:什么?冀州战乱?我正要往南面去贩货呢,老爹你莫要唬我!唉……这位小哥,你出门前怎么连局势都不打听清楚?看那少年满脸不信的神色,一名秃顶老者连连摇头,提起裤脚,露出腿侧一处可怖的伤痕:冀州确实正在打仗,赵郡以南的各个郡国,举凡清河、钜鹿、渤海、信都等地几乎都遭了兵灾……百姓死伤无数、十室九空!半月前老夫在清河一带躲避羯贼抄掠,不慎膝盖中了一箭,将养至今还只能扶杖而行。

你看这偌大的箭创,还能有假么?那少年惨叫一声苦也,往后便倒。

于是众人七嘴八舌,都来谈论冀州战事。

原来石勒贼军掠夺邺城之后旋即向东横扫冀州,沿途烧杀掳掠。

直抵乐陵后再折返往西,此刻正与兖州刺史苟晞、冀州刺史丁绍的两路大军鏖战不休。

这消息数日前已由王德带给陆遥知晓,而行商们的动作毕竟要慢一些,这时才将消息传到代郡。

众人惊惶谈论的时候,那几名骑士自顾吃喝着,并不参与。

可惜他们听力都甚好,纵然坐在外间,也遮拦不得零星言语随着山风飘入耳里来。

那身材雄壮的虬髯青年忽然将碗筷一掷,长叹一声:代郡素为北疆要地,多有英雄豪杰的事迹。

昨日我听文林说起,昔日赵国名将李牧在此灭娄烦、破东胡、降林胡,又沿着阴山修筑长城,迫使单于奔走,十余年不敢靠近赵国边塞。

那是何等威风!何等豪气!到如今,哪怕是身在北地,也免不了满耳里都听见羯胡作乱的种种丧气消息!座中一名宽袍扶剑的青年顾盼眺望着东面起伏的群山和更远处的河流、原野,悠悠道:老薛既然说到李牧。

你可知李牧的功绩非止此也。

其人战功赫赫,力阻强秦、南据韩魏,东惩齐燕,于战国乱世滔滔中一手扶保赵国不堕,堪称是天下无双的名将、大将。

可惜先后两代赵王昏庸,又有佞臣郭开惑乱主君,遂使英雄末路,数百年后仍使人叹息感慨……李牧上承赵主父胡服骑射之英明伟烈,时当末世,犹不能自己。

当今时局,却不知何人堪为主父?何人又能胜过李牧,力挽狂澜?宽袍扶剑的青年自然是陆遥,而雄壮虬髯大汉则是薛彤。

那日勇士堡会盟代郡各部时,东海王谕令传到,以陆遥为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上谷、广宁三郡军事。

因此陆遥立足代郡再无阻碍,可谓名实兼副。

然而这谕令中另有其平北大将军司马之职如旧的言语,那又是依旧将陆遥置于平北大将军刘琨刘越石指挥之下的意思。

于是陆遥连夜整理案牍,委派一名使者前往晋阳禀告。

这时候温峤已然出发往弹汗山去了,如丁渺、薛彤、沈劲等大将,都要留在代郡整军经武,以备不测。

而邵续既要负责全军庶务,又要着手征召代郡太守下属的各级掾属佐吏,忙得恨不得将一人劈作四五个来用。

如此一来,使者的人选就成了问题。

陆遥等几番计议,才选定了攻陷代王城时从牢中解救的一个书生,姓熊名聪字文林的,令他勉当此任。

陆遥数日来虽然集中精力于整编训练部伍,但也深知此行意义非小,故而亲与薛彤二人出面为熊聪送行,沿途又反复叮嘱,将他一直送到了飞狐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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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再拜顿首。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尾声(二)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la】,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熊聪今年二十四岁,其先祖熊桥汉末时为骑都尉,后裔流落北方,虽然历代并无出仕者,但以耕读为业,勉强算的当城一带的晋人著姓。

大约半年前,熊氏因琐事与萝川贼交恶,宗族多人被贼寇所杀,幸得陆遥率军攻入代王城,救下余者性命。

熊聪虽曾读书,在胡风侵染的北疆却哪来出仕的机会。

而陆遥不仅对熊氏阖族有救命之恩,又将他提拔为从事吏,所以熊聪急于回报于陆遥,对于这次晋阳之行很是积极。

简单用过些膳食,他便辞别陆遥,带着两名扈从上路了。

飞狐陉处于常山军的势力范围边缘,因而数日前温峤一行便遭到慕容龙城的劫持。

但此刻这条道路自然是畅通无阻了,无须配备大批护卫兵卒。

这条百里险径的对面乃是雁门郡广武城,越石公广武侯的封地在焉,自有驻军接应。

陆遥与薛彤目送着这名青年书生的背影消失在峡谷深处,这才拨马回返。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山坡漫道上信马由缰而行,几名扈从骑士知趣地跟在远处。

这里是山区和平原地带的交界处,俯仰所及,但见山道两侧群峰对峙、郁郁葱葱,西面的太行群峰之巅,虽处盛夏犹有积雪不化,而东面的丘陵地带隐约有樵夫出没,忙于伐木取炭,再稍许向远处眺望,就能看见草原似毡、阡陌相连、河水如带,城郭屹立其间,极显巍峨。

这样的壮丽山河完全处在掌控之中,一种强大的满足感使得陆遥的心情豁然开朗。

他扶辔行行止止,时不时驻足观看,啧啧赞叹,配上他的文士装束,像极了得暇赏玩风景的士族子弟。

但薛彤却做不到陆遥那般。

过了片刻,他忍不住道:道明,咱们虽在代郡立足,但毕竟仍使越石公的下属。

你该多提点文林几句,免得……陆遥轻声笑了:无妨的。

这一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谁会刻意为难一个小小吏员?何况,我们行事光明正大,本无不能对人言处。

问题不在这里!薛彤叹了口气。

他是陆遥最得力的副手,从大陵突围之日起就建立起了两人彼此信赖的情谊。

陆遥的意图他总能理解,并且也给予全心全意的支持。

可这几天里,他总感觉有些赶不上陆遥的思路,他觉得陆遥变了,却不知变在何处。

或许日趋复杂的局面对于薛彤这样纯粹的武人来说,有些太难看清了。

今日他特意与陆遥一同为熊聪送行,便是为了找个机会和陆遥聊聊。

偏偏他并不善于言辞,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正在犹疑的时候,却见陆遥四处观望一番,突然跳下马来。

薛彤连忙赶上。

陆遥找了处山坳处的林间草地坐下来,伸了个懒腰:老薛,你也坐。

以陆遥现下在代郡的地位,诸将校中能够毫无压力地与他并肩落坐的,除了那位生性惫懒的武卫将军丁渺以外,也就只有薛彤了。

于是薛彤老实不客气地噗通一声坐下。

方当盛夏,虽有山风解暑,可在日头下赶路,还是令人口干舌燥。

于是他又连声唤侍从取水囊来,擎起水囊大口牛饮。

清水从嘴角洒落,淅淅沥沥地洒在他横生的虬髯上,洒在他的胸膛上,这样的举动颇显粗犷,但却反而凸显薛彤率直的性格。

陆遥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场景,让他想起数月前与薛彤、何云潜藏丹水山中养伤时的情形,那时候两人也是这般坐在山坡上讨论下一步该如何行止。

当时对前途茫然不知所措的残兵败将,仅过了数月却已执掌北疆一郡之地,世事之变幻莫测,委实叫人感慨。

老薛,你可还记得,我们在邺城建春门与汲桑石勒恶战的时候,卢志那厮许下偌大的官职,希望我与他一同扶助成都王嗣子,重占邺城……两人静静地坐了半晌,便听得陆遥徐徐道来:当时我只觉卢志的想法荒诞非常。

江东陆氏老幼数十口命丧于成都王之手,我陆道明与成都王,实在是仇深似海。

彼人为何还敢这般提议?难道是在魏郡牢城苦受折磨,变傻了么?待到之后卢志提出了破敌之策,我便明白了。

取出成都王遗留的白虎幡,以此号令潜伏在汲桑军中的成都王死士们,这确实是足以扭转乾坤的奇谋,而且以当时的紧张局面,若非如此行事,邺城难保。

然而,白虎幡乃国家重器也,文武官员鲜有不识者。

用之于战场上万人瞩目的场合,足以坐实陆某与成都王余部有染的罪状。

卢志早已料定,使用白虎幡者必然被视为成都王一党。

陆遥苦笑道:东海王殿下对成都王素来忌惮非常,更以新蔡王司马腾都督邺城守诸军事,对邺城这个成都王经营多年的本据所在严加监控。

源自于成都王余部的河北群盗作乱,杀死了新蔡王,某人随即以成都王旗幡为号召,击败贼寇,安定邺城局势……这样的故事传到朝中,东海王会如何理解?只怕邺城大火未熄,取我首级的密令已至,而洛阳的讨伐大军也将要出动了。

这……薛彤完全不曾想到在邺城的殊死奋战非但无功,反倒会引起如此恶劣的后果。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震惊地道:这卢志真是可恶之极……可东海王果真会如此反应?薛彤稍作犹豫,靠近陆遥低声道:咱们在伏牛寨的时候,不是与那竟陵县主有些交情……陆遥摆了摆手,打断了薛彤的话:公事、私谊,岂能混为一谈。

东海王殿下本系帝室疏宗,能够芟夷群雄而有如今的地位,靠的是狠辣的征诛手段。

你不妨计算下他手中有多少兄弟辈宗室亲王的性命。

对他来说,成都王乃是最可怕的大敌,凡是与之关联的,绝不容丝毫宽宥。

若他竟会因为竟陵县主认得我们就心慈手软,嘿嘿,那也做不到太傅录尚书事了。

卢志确实是条老狐狸,他是要迫使我出面整合成都王余部,与他携手共抗东海王。

毕竟士衡公当年曾为成都王麾下武人之首,官拜后将军、河北大都督,或许江东陆氏的些许薄名,在卢志看来还有些号召力吧。

说到这里,陆遥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骄傲还是痛心才好,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十年以来,我大晋内乱不休,将好好的朝局祸害得天怒人怨,我当然无意如卢志所愿,再去参与此等乱事。

因而在邺城战事结束之后,我便忙于收拢兵力,整编汲桑降众,并将卢志看管起来。

同时我也向魏郡官员如羊恒、蔡克等人沟通,恳请他们向朝廷做出解释。

可当时毕竟忙乱,一时疏忽居然被卢志逃走了。

此人既然脱身,以他的狡猾多智,必会在魏郡兴起事端。

所以我们才全速赶来代郡?代郡之行,首先是为了完成越石公的托付,但也确实是为了尽快远离邺城是非之地,以免又被卢志那厮兜进去……老薛你是知道的,若非我们警惕,半路上险些又为他所趁。

随后乞活军的内讧,背后似乎便有人策动。

唉,当时的局势太过复杂,实在是微妙难言。

在稍远处的扈从骑兵们突然大呼小叫起来,原来是一只獐子不知为何昏了头,从疏林里窜出,直冲到士卒们眼前来。

这是绝好的加餐食材,皮毛还可以用来制衣。

众人连忙弯弓搭箭,想要将它捕获,顿时闹腾的不像样子。

今日陆遥没有让何云跟在身边,而是随意带了几名亲兵。

这些士卒们小的仅十六七岁年纪,大的也不到二十,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更兼都知道此时代郡已定,心里俱都放松了些许,行事便失了规矩。

眼看着他们乱哄哄的奔跑来去,陆遥连连摇头,却也不想苛责他们,自顾与薛彤对话。

在洛阳朝廷诸衮公眼里,我们既在代郡大事攻战,就等若洗脱了全部嫌疑。

一来,若我们果然与成都王旧属勾结,便绝不会远离成都王经营多年的邺城,而千里迢迢地跑到这边鄙北疆来。

二来,成都王死后,其势力星散零落。

我虽收编其一部,却毫不吝惜地将之投入在与胡儿的战斗中,任凭消耗……自古以来心怀异志者,可从不会有这般行事的。

之所以在代郡掀起连场战事,并非因为我陆某人贪求建功立业,实在是为了洗脱嫌疑,保全你我等人的项上首级而已。

现在看来,代郡既入我手,温太真在弹汗山便有所凭依;朝廷对我等也已然放心了,这便是一举两得。

很好,很好。

陆遥微笑道:如此说来,老薛你可明白了么?薛彤皱眉思忖了半晌,终于深深颔首:原来如此。

他起身踱了几个来回,忍不住又问:可是越石公那边……******哦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入v么,恭喜自己一下……------------第一百四十章 尾声(完)一秒记住【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la】,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陆遥适才所说,解释了他为何会在代郡采用如此强硬的政策,但并未能解答薛彤所有的疑惑。

陆遥、丁渺等并州勇士三十人受越石公之命东出太行,原本是为了协调冀州,请兵威慑北疆代郡,以此作为温峤出使弹汗山时可以来的后盾。

然而陆遥竟然直接攻取了代郡,他所做的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陆遥身为刘琨的部将、幕僚,是刘琨所举荐的茂才,却突然得到东海王殿下的青睐,俨然已成为拥有独立军政大权的一方豪强。

他会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并州刘刺史?甚至在他麾下出身于并州的将领们如何协调与并州的关系?既然要在代郡立足,就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向陆遥提出这个问题的。

丁渺大抵是抱着不在乎的心态,他是冀州刺史丁绍之侄,又是深得越石公信用的大将,在他眼里从来没有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

以温峤的敏锐,想必对此有所预料,但他正面临着弹汗山祭天大典,实在无暇分心于此。

至于邵续,这位安阳名士正被繁杂的政务纠缠,忙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

再或者沈劲等人,彼等囿于眼界见识,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如此一来,会因此而忧虑、并且直言不讳的也只有薛彤而已。

尤其是在薛彤无意中了解到越石公对陆遥的观感并不如表现的那样单纯之后。

薛彤的担忧反倒使陆遥感到欣慰,从某种角度,这恰恰是薛彤作为副将的价值所在。

他正想借此机会,与这名值得信赖的助手好好交流一番。

陆遥笑道:老薛多虑了,我们与晋阳没有问题。

这次让熊文林走一趟,足够了。

道明的意思是……薛彤精神一振。

老薛,你注意过东海王举荐我担任的职务么?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上谷、广宁郡军事。

这是兼管军政大权,足以威行北疆的重职。

陆遥颔首,又问道:那么,老薛你以为,我果然堪受此任么?这话问得未免有些刁钻,尤其身为下属者,更难回答。

正常情况下,似乎只需要适当的恭维一句就可以了,然而薛彤知道陆遥不需要那些。

数日前这个任命被公布的时候,陆遥的部下们无不因为那任命而惊喜莫名,这惊喜就已经说明了答案。

薛彤露出慎重的神色,慢慢地道:以我愚见,以道明之才力,足以胜任而有余。

然则以道明的声望而论,似乎略有不足。

哈哈,老薛你说的没错!陆遥啪地拍掌:你、邵公、老沈、刘遐等,乃至刘飞、陈沛之流,都是有文武殊才的俊彦人物,得诸君襄助,我自信足以在北疆有所施展。

然而朝廷用人,素来只重世胄,近年来得以擢升高位者无不是豪门大族人士……陆遥不过是江东降人之后、斧钺之余,又出身于行伍,本当受到高官的蔑视才对。

朝廷何以重视如此,东海王又何以独独厚爱于我陆遥呢?呃……薛彤再次压低嗓音:莫非是竟陵县主?薛彤一直很看重在太行山中与县主一行人并肩作战的交情,他甚至曾经以此为理由,劝说陆遥前往洛阳去发展。

考虑到身负东海王举荐文书前来代郡之人,乃是竟陵县主的护卫首领王德,薛彤做出这样的猜测实在是理所当然。

老薛……老薛……陆遥抬手扶住额头,打断了薛彤的揣测。

与薛彤完全相反,陆遥从来不曾将县主那女人放在心上,他考虑问题的角度也由此不同:我们必须把眼光放远,再放远!陆遥站起身来,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我是江东士族之后,本非中原世族一脉。

此前曾在成都王麾下效力,也是难以抹煞的污点。

如今,昔日纵横大河南北的汲桑贼寇精锐和成都王旧属的死士,都归属于我的部下在北疆作战;而朝廷的力量却被石勒牵制在冀州南部动弹不得。

在这样的情况下,洛阳的那群家伙迫切地希望北疆安定。

当然,他们能拿出手的,不过是几个官职而已。

这就是我为何能获得如此重用的原因。

但与此同时,他们又不希望我在北疆太过顺利的立足,因而这几个职务也可说是蕴含深意啊……陆遥毫不掩饰自己口中的讥讽之意:蓟城有骠骑大将军,晋阳有平北大将军,我这个鹰扬将军该听谁的?代郡既属幽州,太守当服膺刺史之令,然而我既然监代、上谷、广宁三郡军事,上谷广宁二郡的幽州兵马是否真的能受我监察呢?再想想东海王谕令中最后一句,平北大将军司马之职如旧。

在获得了代郡之后,我依然是越石公的僚属么?在这样的局面下,万一拓跋鲜卑有所异动,我该向谁求援?若与段部鲜卑矛盾激化,幽州刺史能否秉公处断?我有些糊涂了,道明……陆遥连串的问题就像是一次次重击,将薛彤打得有些发愣。

他紧追着陆遥走了几步,语气迟疑而又带着几分愤怒道:你是说,朝廷刻意使我们与幽并二州陷入冲突纠葛之中?沙场征战的将士们,最不能容忍、最痛恨的就是这种行为。

此等蝇营苟且的盘算之下,究竟把将士们为大晋所付出的血泪当作了什么?正是如此。

陆遥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老薛莫要着恼,这只是朝廷惯用的手法,其可谓一石三鸟,并非单独针对我们。

你看,蓟城的王浚依靠鲜卑人的力量雄踞北方,素来桀骜不驯,虽名义上尊奉朝廷,其实无异于割据。

东海王对幽州鞭长莫及,只能假以高官显爵来安抚。

此番冀州兵乱,王浚身为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却拥兵不动,想必也引起了东海王的不快。

如果独立行事的代郡能对蓟城有所牵制,朝堂诸公都会乐见其成。

而另一方面,越石公在晋阳以疲敝之众击破匈奴十万雄兵,威声震动天下,又与拓跋鲜卑西部结盟,是得胡骑之力同于王浚也。

为此,对越石公麾下得力的将领特别提拔,擢升至独当一面的地位,这也是用人之道。

提拔一个代郡太守,就使得幽并二州同感纠结,东海王幕府中显然有聪明人在啊,哈哈,哈哈。

陆遥看着脸色深沉的薛彤,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明白了么?想要在北疆站稳脚跟,我们将面临难以预测的复杂局面。

拓跋部、段部、幽州王浚,都需要我们提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对的。

相形之下,晋阳那边已经算不上什么问题,以越石公的英明,哪里会看不清这小小伎俩?老薛你不用太操心的。

原来所谓的与晋阳没有问题,是因为其它方面问题太多么?由于夺取代郡而带来的喜悦突然就消失无踪,薛彤只感到肩负的压力沉重,不禁摇头苦笑。

******《扶风歌》第二卷《泠泠涧水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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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多一句嘴,近期身体欠安啊,吊针吊得手都快成蜂窝煤了……会尽快调整状态,提高更新速度,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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