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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四十章 赌斗(完)

2025-04-03 13:39:28

刘演连忙要往丁渺方向挤过去,可街上人头攒动,真是不易走动。

他才迈了几步,就看见丁渺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袍、中衣,裸着上身加入到伤疤比拼大赛中去。

他是越石公麾下数一数二的冲锋陷阵之将,早就把受伤当做吃饭喝水一般的等闲事,按说周身上下的疤痕不在少数。

岂料或许他恢复能力太强,痊愈得太好,此刻比拼伤疤,居然不是沈劲等数人的对手,顿时落了几顿奚落,眼看将要被哄出来。

丁渺是凡事都要争个高下的性子,哪里吃的住这个?他大吼一声,高叫道:慢来慢来!本将军还有绝的!吼声中,他居然把自己下裳也除了,通身上下精赤条条,把下腹向前一挺:尔等且看!这是本将军昔日在版桥大战时受的刀伤!哦——围观数百人,一齐发出拉长的惊叹之声。

这伤果然好厉害。

原来是被人一刀从脐下三寸横过,刀疤长有半尺,两侧筋肉外翻,果然骇人。

更重要的是,只差毫厘,只这一刀便要将丁渺的男儿要害连根切除了也!佩服啊,不得不佩服,将士们哄堂大笑,这道伤疤,真正是绝伦之险,非等闲之辈能有。

不愧是咱们英勇无双的丁将军,就连伤疤都是那么的矫矫不群!丁渺肆无忌惮惯了,刘演也拿他没法,只能坐看他得意洋洋地夸耀,也不知是否打算借机卖弄自家器具,实在是有辱斯文。

偏偏四周围观军民状若癫狂,喝彩叫好的声音震天价响,一浪高过一浪。

远处还有更多人闻声而来,从晋阳城各处往这里聚集。

此刻没有人在意沈劲和巡城士卒的冲突,也没有人往他们多看一眼。

刘演和他带领的亲兵甲士,都被兴高采烈的围观军民挤到了街角。

刘演看着这场面,满怀无奈之感。

今天的冲突本是他慑服并州军余部、树立威严的机会,如今却成了这种叫人哭笑不得的场景。

这些人,都疯了吧……他喃喃地说道。

他看看左右,想从随从甲士们那里得到一些赞同。

却发现并没有人应和他,绝大多数甲士都注视着那些赤裸着上身的士卒们,露出惊佩的神色。

这不是疯,是宣泄。

陆遥也被簇拥的人群推挤出来,贴着墙根儿站着,就在刘演身边不远的地方。

自从永兴元年逆贼刘渊起兵作乱,整整三年的时间过去了。

这三年里,并州军的袍泽兄弟们以一州之力拖住了曾与大汉分庭抗礼的匈奴。

将士们前仆后继地与匈奴鏖战,不知道多少人战死沙场,而活下来的将士……就如刘将军您此刻所见,都是百战余生的好汉!虽然身在喧闹的街角,陆遥的话音依然清晰地传到刘演耳边。

没错,这些将士确然都是勇敢善战的好汉……刘演道:可如今的局面怎样?你们并州军最终被匈奴打败了,数万大军都已灰飞烟灭,不是么?并州军为什么会失败,以刘将军的眼光怎会看不明白。

陆遥嗤笑道:前任并州刺史、东瀛公司马腾是什么货色,而如今当权的司马氏王公贵族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刘将军自朝廷中枢而来,想必能有亲身体会、洞若观火……刘演霍然转身,低声喝道:陆遥,你竟敢非议朝廷宗亲,好大的胆子!陆遥微微躬身示意,面色丝毫不变:不敢。

他踏前一步,继续道:沙场上奋战的将士再勇敢,也抵不过统帅无能。

我并州军的败因也不在将士,而在于统帅的昏昧。

并州军的败局,只会让将士们觉得虽败犹荣,切齿痛恨权奸误国之余,胆气犹在。

听说越石公主政并州以后,并州军散落各地的部众如我等,无不感怀发奋,云集景从。

但求扫平匈奴,洗雪前耻,我辈为虎豹亦可、为鹰犬亦可,只须明主挥鞭所指,皆愿誓死效命。

刘将军,将士们的赤心皎皎,还望诸君明察!这番话说的慷慨激烈,刘演为之动容。

定神一想,又觉得其中大有含意。

他虽然性格骄狂,却毕竟是名门嫡脉,最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陆遥这番话,明着是自夸并州军余部的忠勇,实则反复向他强调:并州军与前任并州刺史司马腾绝非一路,愿意向越石公誓以忠诚。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须老想着树立威严,压服并州军的部众?这般想着,刘演深深地看了陆遥一眼道:陆将军……道明兄,有心了。

这道明兄三字入耳,陆遥顿时觉得轻松下来。

以刘演的性格能这么称呼陆遥,显然对他、对并州军的余部都不再怀着猜忌。

既然如此,沈劲和巡城卫军的冲突,也就不算什么事儿了。

并州刺史府后院的小楼上,徐润仍在凭栏眺望。

眼瞅着里许开外的十字街口上,许多围观军民像一锅沸水般闹腾着,而那些赤身裸体的汉子就如同锅里起伏的汤饼。

徐润不禁大摇其头:胡闹!那陆遥实在荒唐!丁文浩这厮实在无聊!本朝文人尚旷达通脱之风,比如大名士刘伶,就时常在屋中脱衣裸形。

他人有讥讽他的,刘伶就反驳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

诸君何为入我裈中?这屋子就是我的裤衩,你们这些人,没事到我裤衩里来作甚?莫非是要做虱子么?刘伶的行为,一时传为士林佳话,效仿者不在少数,然而那毕竟是在屋子里!如眼前众将士这般,当众脱衣展示,实在是超越了徐润能容忍的底线。

哈哈哈哈……芝泉你不晓得,此乃江东孙郎夸耀周泰之故技也。

难为他想得出来!这厮……哈哈哈哈……刘琨却没有这般古板,他已经乐了好一阵子,还没能停下来。

刘琨昔日也曾是张扬恣肆的青春少年,弃笔从戎以后才渐渐磨练出了坚忍深沉的性子。

身为执掌一州军政的朝廷大员,以疲弱之师独撑危局,他所承受压力之大自不待言,只是无人诉说罢了。

恰在此时,陆遥整出了一场好戏上演。

那数十条汉子在街心赤身裸体的场景,确实是有趣的紧。

这些天来压抑着的忧虑情绪顿时为之一扫而空,使他开怀大乐起来。

文浩将军生性诙谐,自在惯了。

若非那陆道明刻意设计,也不会闹出这样的笑话。

徐润摇头叹气:本以为这陆道明稍知经传,不比那些粗鄙无文的军汉,可以大用。

可是主公,你看看今日这局面。

此人外似谦虚恭慎,内里却桀骜不驯,绝不愿轻易屈服与人……恐怕不是易于驾驭之辈啊。

刘琨继续大笑着,随意摆了摆手:哈哈,哈哈,芝泉多虑了。

岂不闻:有行之士未必进取;进取之士,未必有行?如今时局艰危,我要的是能征惯战的骁勇将士,其它的莫要计较太多。

徐润深深一揖:主公之言极是。

过了好半晌,刘琨才完全止住了笑声:芝泉,你传令出去。

诸位将士都是身当锋镝的勇士,我刘越石十分赞赏,今日赏赐三军酒食为敬。

主公,自从我军进入晋阳以来,补给日趋窘迫,现存的粮秣只够全军十日支用了。

若再发放赏赐,只怕……无妨碍。

你安排便是。

刘琨挥挥手:另外,今晚我要设宴为太真接风……他轻抚须髯,想了一想才道:你且拟一份宾客的名单来,记得叫上这陆遥。

徐润愣了愣,随即躬身应诺,眼中却有微不可查的嫉妒神色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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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四十一章 莼羹(上)陆遥等人终于脱身回到军营,已经天色将晚。

沈劲自觉得今日在大众面前为并州军挣了脸面,十分光荣。

陆遥却不这么想,一路都不曾给他好脸色。

总算回了营地,又令人急招薛彤、高翔、邓刚等人来申肃军纪。

正说着话,营门外有人大呼:道明!道明!陆遥急忙起身迎出门去。

原来是王修带着若干民夫前来,分发越石公赏赐给全军将士的酒食。

众将士无不大喜过望,顿时又闹腾起来。

待得诸事安顿完毕,陆遥本打算请王修留下喝几杯。

王修却一把将陆遥直拉出门外,大声笑道:主公找你!一会儿有你享用的!还吃这等腌臜东西干什么。

陆遥听得云里雾里,没奈何,只得牵马随着王修急急去了。

半路上方问:子豪兄,不知主公相召有何要事?温长史受命出巡太原国属地,昨日深夜才回到晋阳,主公遍邀军中诸将为他接风。

凡督将以上,皆得与会。

王修答道。

陆遥微微点头。

王修所说的温长史,乃是温峤温太真。

此君乃是太原祁县温氏嫡脉子弟,其祖温恢、其父温羡,都曾担任地方牧守之职,两朝冠冕不绝,堪称是并州一等一的豪门大姓。

温峤本人十七岁起家为司隶都官从事,任内勇于担当,举奏不法不避高官显贵,京都为之振肃。

后为东阁祭酒,补上党潞令。

朝中称赞他森森如千丈松,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

祁县温氏与中山魏昌刘氏两家有通家之好,温峤从母即刘琨的正妻。

刘琨此番出任并州刺史,特意以温峤为幕僚之首,既是倚重其才能,也是借温峤作为与并州豪族大姓联系的桥梁。

刘琨率军入并时,温峤并未随行,而是轻骑简从潜入太原国,为大军到来铺路。

版桥之战后匈奴守军溃如雪崩,多赖温峤游说鼓动之力。

此番温峤巡行各地之后回转,刘琨特意大会诸将以迎。

这份礼遇,也真算得上空前绝后了。

刘琨设宴之处便在晋阳城北的刺史府中。

陆遥和王修纵马片刻即到。

晋阳本是并州州治,纵使饱经战火摧残,毕竟有基础在。

那并州刺史府邸的规模宏大的很,不少地方整修一番后仍可使用。

二人穿大堂二堂而过,又越过一道花厅进入后园。

其中一座风格宏伟厚重的水榭中已有三四十人正在谈笑,各路文臣武将齐集。

其中一名青年将军正是刘演。

刘演见陆遥来到,远远地就抬手示意,显然已不再有什么情绪。

在众人中央如众星拱月般的自然是并州刺史刘琨刘越石。

陆遥慌忙抢上几步拜见。

王修身份不到,自行侍立于刘琨身后。

道明不用多礼,来来。

看来今日刘琨心情甚佳,他指着陆遥向身边一人笑道:太真,今日给你介绍下我军的后起之秀。

这位便是新任命的裨将军陆遥、陆道明,他可是你们并州的老行伍了!陆遥心知与刘琨身边之人便是文官中的首席、振武将军长史温峤。

只见那温峤年方弱冠,生的面如美玉、目若朗星,更兼身材英挺,立如苍松翠柏,举动间说不尽的俊逸儒雅。

陆遥本身原也算英武男子,但与此人一比,立时便有自惭形秽之感。

在陆遥熟悉的历史上,这位温长史不仅是刘越石北方扛胡的谋主,他在十余年后渡海至建业,成为东晋元帝的肱股之臣,有扶危定倾的功业;同时其人生又颇涉传奇,《世说新语》中留下他许多精彩事迹。

陆遥可不敢怠慢这般人物,急忙抢先施礼:久仰久仰,见过温长史……话音未落,双臂便被温峤扶住了,耳边传来温峤清朗温和的声音:峤昨日刚到晋阳,却已经听说陆将军孤军转战、勇挫敌锋的事迹;有陆将军这样的同僚,实在是温峤之福。

两人酬答几句,各自落座。

片刻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二十余人,护军将军令狐盛也到场了。

眼见众下属俱齐,刘琨兴致勃勃地一挥手:开宴!摆酒!水榭甚大,足以容纳众人。

地面上早就铺起喧软的毛皮褥子、布设好了华贵的案几。

越石公本人与令狐盛、温峤、徐润等五品以上高官坐在正对着门的上首。

其余诸将按照官位鱼贯入席。

陆遥落座之后,忍不住摸了摸榻下的毛毡。

这毛毡色泽鲜亮,绒毛厚重,手感喧软,虽不知是用何种毛皮制作,想必极其名贵。

再看毛毡四角上的石镇,通常的材料不过是青石之类,而这四个石镇分明是上好玉石磋磨而成,打造手艺精致,也不知这些是晋阳城里搜罗出的遗物,还是越石公自家携入并州的。

待众人登榻落座,数十名仆佣穿花绕树般往来,奉上种种佳肴。

陆遥看了看面前的丰盛食物,这才知道方才王修所说享用是什么意思。

片刻功夫里,端上来的山珍海味已经远远超越了陆遥的期待。

先奉上的是蒸豚,这是取上等乳猪在豆豉汁中浸渍后,再配以生姜、橘皮等蒸熟,最后以熟油浇淋成。

接着是一道鳢鱼脯,这是将乌鱼用花椒和酸醋等调料烹制成的,鱼肉洁白如雪,鲜味无与伦比。

其后又有驼蹄羹、五味脯等等名菜一一呈上。

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

席间所用乃是并州本地著名的汾酒。

这酒入口绵、落口甜、饮后余香、回味悠长,众人赞不绝口。

陆遥当年也曾随陆机、陆云二公周旋于洛阳金谷园,那金谷园乃是昔年天下第一富豪石崇的别院,院内的骄奢享受超乎常人想象。

可哪怕在金谷园中的高官们都不是经常能食用这般美食!在这一片荒残的晋阳城里,竟有此等享受,传闻刘琨生性豪迈,生活奢华,往往一餐所费不下千金,陆遥今日方知传言果然不虚。

这时仆从又奉上一道胡炮肉。

这是取一岁的肥羊肉切丝,再用葱、姜、花椒、胡椒调味后烧烤而成,乃是宫廷中十分流行的美味。

众人无不大快朵颐,陆遥却吃的有几分艰难,只见他面色如土,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

原因很简单:他不吃羊肉。

自古以来,汉人皆以鱼羊为鲜,不吃羊肉的人着实少见,可江东陆氏子弟世代居于江南,习惯了南方清淡的口味,偏偏就受不了羊肉的腥膻之气。

因为这个习惯,当年陆机、陆云二公在洛阳不知惹出多少是非来。

而陆遥也是如此,休说吃下肚里,哪怕顺风数十步闻到羊肉的气味,他也要掩鼻而走的。

只是身处这种高规格的宴席上,又是主公设宴以佳肴劝客,如果不吃,就未免太过失礼了。

陆遥只得强忍着不适,奋力撕咬不止。

才咽了数口,便觉得恶心难忍,腹中如翻江倒海一般,几乎下个瞬间就要呕吐出来。

好不容易才硬生生将不适感压了下去,不曾口吐污秽扰乱酒宴。

正在擦着汗庆幸的当口,只听刘琨颇有兴味地问道:道明何以止箸不食?莫非酒食不合口味?陆遥慌忙欠身道:今日的饮食真是美味无比、平生仅见。

可惜末将食量有限,此刻感觉腹中饱胀,有些吃不下了。

------------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四十二章 莼羹(下)两人对答几句的时分,仆佣们又鱼贯而入奉上菜来。

这道菜乃是羹汤类,色做碧绿,以净白瓷碗盛之,显得极其清爽。

细细看去,那汤羹内青碧色的菜蔬叶片或舒或卷,煞是好看;嗅之更觉一股奇异的清香扑鼻而来。

在座温峤、徐润等人都是饱学之士,却一时认不出这道菜的来历。

众人纷纷猜测,陆遥却径直捧起面前的汤羹,双手都有些发抖。

一股股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猛然兴起,在胸中剧烈涌动着。

这种感觉让陆遥头晕目眩,他疯狂地翻检着自己在这个年代的所有记忆,追溯并州军军主陆遥那二十多年颠沛的过往,想要找到这激烈感情的来源。

找到了……找到了……原来是这样……眼前此物,分明是江东特有的莼羹。

如此清淡中正的香气显然是来自扬州特产的雉尾莼,天下间独此一家,再无分号。

虽然离乡二十载了,可这家乡的气息如何会忘记?哪怕陆遥素来淡定,这时候也不禁面带了几分激动的神色。

昔年陆士衡见王武子,王武子以羊酪示陆士衡曰:卿东吴何以敌此?陆士衡对曰:‘千里莼羹,未下盐豉。

’在陆士衡看来,莼羹之美味,无须盐豉便足以匹敌羊酪了。

刘琨悠然的嗓音响起,他指着汤羹向陆遥眨眨眼,又对众人道:道明必定知道这个典故吧?这莼菜羹乃是江东特产,可以消食解腻;你若是腹中饱胀,此羹最是合用。

诸公不要客气,也请品尝。

此言可把陆遥吓了一跳,而刘琨微笑着看着陆遥,神色全无异常。

他举起手中酒杯示意,陆遥有些机械地举杯回敬,刹那间,尘封已久的褪色回忆一起涌上心头。

那都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士衡公和士龙公在洛阳周旋游走于权门,仕途却不得意。

这一天,二公托了石崇的关系前往拜见当朝大员王济王武子。

王武子的别墅位于洛阳城的西南郊外,濒临洛水之畔,园林周回十余里,山林碧水交相掩映,亭台楼榭因循地势高下错落,屋宇内装饰着琥珀犀角之属,十分华丽。

当日别墅中高朋满座:为首的是朝中元老张华,其后是官居秘书监的贾谧、还有以文才和英俊并称的潘岳潘安仁、出身范阳高门的卢志等等;时任中书侍郎的刘舆携其弟刘琨刘越石在座。

听得江东二陆来访,王武子便命请进。

其时陆遥尚未元服,与陆士衡公二子陆蔚陆夏一同随侍在长者身后,亦步亦趋而入。

高踞在主位的王武子显然已经喝过量了,他醉醺醺地指着面前的羊酪问士衡公:你们东吴那荒蛮之地,有什么能和这好东西相比的?这话着实有些无礼,可是士衡公微笑答道:只取千里湖里生产的莼菜做羹,哪怕不加盐豉,就足以相比。

王武子尚未答话,他身边的卢志打了个酒嗝,斜眼看着士衡公:听说东吴有叫陆逊和陆抗的,和你们兄弟俩什么关系?当面直呼他人长辈姓名,真是大不敬的举动,顿时整座厅堂都安静了下来。

士衡公面色一沉:关系正如阁下之于卢毓、卢珽!此言一出,卢志掩面羞惭而退。

卢志方退,又一人起身。

此人宽袍博带、面若傅粉,望之飘飘欲仙,正是散骑侍郎潘岳:汉末丧乱时,孙策下江南,大肆屠戮当地强宗,陆氏宗族自族长陆康以下,数百人被杀。

而陆逊、陆抗等人,不思报仇雪恨,反而一心为孙吴效命。

令兄陆冕、陆景,顽抗朝廷天兵至于殒命。

江东陆氏多有认贼作父之辈、负隅顽抗之人,有何面目来洛阳求官?士衡公昂然迈步向前,侃侃而谈:江东百姓有谚曰:陆忠顾厚张文朱武。

我陆氏数代以来忠义传家,既效忠一姓,就必定鞠躬尽瘁、致死不贰,是以能扶持孙氏拓土南夏、与天下争衡。

倒是阁下潘某,令祖父为安平太守,不知是哪朝哪姓所赐之官?令尊为琅琊内史,又不知是哪朝哪姓所赐之官?汉、魏二朝之亡,虽系天意、亦有人谋。

而荥阳潘氏坐享高官厚禄,当改朝换代之际,可有尽忠者乎?可有死节者乎?满门尽是随时推迁、自保家世之辈,阁下又有何面目逡巡于洛阳?这番话出口,不止潘岳窘困无地,在座诸人个个面无人色。

汉魏两朝相继而亡,这偌大洛阳城里的衮衮诸公,谁不是亡国之民?谁不曾献媚于新主?一时间厅堂中鸦雀无声,竟无人敢出头作答。

是日也,洛阳名士先后辩难,士衡公一一作答,引经据典、辩才无碍,一举慑服众人。

从此江东二陆声名鹊起,震动朝野,二人与潘岳、卢志、刘舆、刘琨等人并以文名著称,彼此往来酬唱,遂有二十四友之称。

那一天里,士衡公的纵横才气无人可比,是光芒四射的主角。

后来威震河北的刘琨刘越石在酒宴中低调的聍听,自始至终一言未发;而身为晚辈子弟的陆遥只是默立于士衡公身后,为他捧着珍爱的玉如意而已。

洛阳城的文采风流就如同大晋王朝的繁荣盛世一般,眨眼间就消失无踪。

短短的几年里,局势天翻地覆。

曾经的风云人物烟消云散,二陆、张华、贾谧、潘安、石崇等等无不死于非命。

更多后起之秀澎湃而起,随即如浪花碎裂在沙滩上那样消失无踪。

到如今,在这一片荒残的晋阳城中,当年躬逢其盛的观者刘琨和陆遥相对而坐。

一人趁时势而起,已是封疆大吏,朝廷柱石;另一人满门亲族四十六口尽皆死于屠刀之下,本人颠沛流离至今,再不愿以真实身份示人。

过去的一幕幕场景似乎突然间在眼前重演,一时间陆遥竟似是呆怔了,许久都不曾说出话来。

很显然,刘琨已经认出了自己的来历。

士衡公在辞世前,本是皇太弟、成都王司马颖麾下统帅数十万大军的都督。

因为战事不利遭到奸宦进谗,而为司马颖所杀,亲族、子嗣同时遇害。

而东海王司马越是成都王的主要政敌,司马颖事败后被幽禁在邺城,矫诏赐死他的正是东海王麾下重臣、刘琨之兄刘舆。

这样说来,陆遥简直应该请刘琨向其兄转达谢意才对。

但由于士衡公、士龙公的冤死,北来亡国遗民对洛阳权贵的忌惮,可说已然无以复加。

陆遥完全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反而使他微微戒惧。

许久之后,陆遥深深吸气,按压着自己的掌骨,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为什么要为这些事情烦恼?这种感觉难以用言语表达。

他突然明白了这区区一幕回忆何以会产生如此感慨。

这个年代,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年代,是道德沦丧、人心惟危的年代。

在这个年代中,道德大家可以毫无顾忌地炫耀骄奢、朝廷命官可以公然劫掠治下百姓,而居于最上位的皇权,本身就是依靠欺凌孤儿寡母夺取的权位,是卑劣者中的最卑劣者。

这样的时代中,道德和法律根本就毫无意义,能够维系社会秩序的只有血缘。

对于现代人记忆苏醒前的并州军军主陆遥而言,这么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始终只有远在吴郡的陆氏宗族。

来到这个年代以后,陆遥仅仅以继承者的姿态接过了陆遥这名古人的前二十余载人生。

他一度认为,自己绝不会被古人的种种情怀所打动。

然而此刻他不得不承认,陆遥这个人,既属于来自未来的城市打工族,也属于那位国破家亡、在乱世中挣扎求存的战士。

陆遥所承载和背负的,就是他所承载和背负的。

陆遥绝非这个世界的过客,而是完完全全地属于这个世界,属于西晋末年的惊涛骇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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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热切的希望,大家能够和我一起深入到那个波澜壮阔的年代,让我们一起体会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明在黑暗年代中更显闪亮的光辉。

------------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四十三章 坞堡(一)对陆遥而言仿佛只是瞬间的恍惚,可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宴会真正的主题已经开始。

在水榭中享用美食的各人谈笑之声稍低,在席间奔忙逢迎的仆佣们都退出了水榭之外。

刘琨似乎喜欢在奢华的宴会中商讨公务,他把玩着手中华贵的酒盏,长笑道:各位,我素来性好豪奢,喜好华服美食、酒色财气之属。

可是自入并州以来,军需供给颇显窘迫,今日这些酒菜,已然让我倾囊而出啦!若是这样再过得三五日,我刘越石只好请各位一同吃糠咽菜。

到时候诸君还望见谅,千万不要怪罪……众将无不苦笑道:主公万勿如此,此言真是让我等羞煞。

刘琨跟着笑了几声,随后正色道:进军晋阳以威胁匈奴人的后方,这是早已确定的方略,也唯有如此,才能有效地遏制胡人的猖獗气焰。

当然,晋阳之残破的确超乎想象,八千军马的军资粮秣无着,军中士气颇有动摇,各位都为此而焦虑,我非常了解。

他目光炯炯地扫视众人,继续道:对此局面,太真巡行太原各地,已有成竹在胸,便请太真为各位解说。

温峤应了一声,缓步迈入堂中,先从袖中取出一幅极大的绢布铺展于地。

绢布上有诸种颜色的绘图,陆遥眼利,顿时认出这是一幅涵盖整个并州北部、极详尽的地图。

各位,元康年间裴秀裴季彦公曾绘《禹贡地域图》十八篇,举凡天下地域远近、山川险易、征路迂直,无不齐备。

此图乃依据季彦公原图复制而成。

今日便据此为诸君讲解局势,另有些粗浅的主意且做芹献。

温峤指点着地图娓娓道来:并州下属十郡,其中以太原国为重。

太原国以晋阳为治所,另辖中都、阳曲、祁、孟、京陵等十二县。

太康时,国有一万三千六百四十户、六万八千二百九十三口,户、口皆为并州之冠。

太原土地肥沃、农牧皆宜,而国中自前汉即设盐官、铁官,物产丰饶。

本朝又建有常平仓四处,储备粮草金帛无算,不愧为天下知名的名城大郡。

而当前我们手里的太原国,是什么样子?晋阳城的城池大部被毁,城内府库全空,居民仅存一千一百余户三千余口……其惨状各位都亲眼见到了。

而其它各县的情况同样惨烈:阳曲县,阖县百姓全数逃散,县城内只余户二十二,口七十;中都县城周围五十里内,百姓十去其七,现有户数不满五百;祁县,嘿嘿,祁县的县城已然不存……随着温峤的话语,太原国满目疮痍的现状一一呈现:吾巡行太原十三县,共计收揽民户两千五百六十、丁口六千八百五十余、骡马三十七匹;另外,我带人发掘了几处无主的毁弃仓库,得到谷物三百余斛、绢布二十匹、散碎铁器二百件。

这就是偌大的太原国里,当前我们能掌握的全部户口和物资。

温峤伸手在地图上划了个圈:诸位,较之于粮草缺乏,这才是我们面临的真正大患。

仅靠这两千五百六十户民众,我们岂止征收不到粮草补给?同时也补充不了兵员损耗、生产不了支持作战的军械、建立不了自给自足的政权、扎不下与胡人对抗的根基!徐润面色有些发白,下意识地揪着颌旁的须髯道:太真,这可如何是好?温峤微笑道:徐中郎勿忧。

诚如主公所言,当前的局面似危实安。

我们的确面临着极严峻的形势,却并非无计可施。

太原国原有户数一万三千六百四十,而如今核实户数不过两千二百六十,其差额高达一万一千户。

扣除没于战乱、逃亡异乡和被胡人掳掠的,剩余部分尽数在此!他伸手叩了叩地图上星星点点的诸多褚色标记:如果举措得宜,我们甚至能够获得更多……徐润定神看了看,狐疑地道:这些是什么?坞堡?正是。

这些标记代表了太原国中十五家大姓豪族所属的四十三座坞堡。

它们便是我军日后的军资所出。

要各地坞堡出力捐输,这想来不是难事,只需刺史府颁行文书一封即可。

只是……徐润犹豫道:连城池都被胡人掳掠一空了,这些坞堡里能留下些什么?何况这些坞堡之类不过是大一点的村落,全部的粮食也不够供养一支大军吧?若指望这些坞堡成为我军立足的基础,未免……咳咳……未免……温峤摇了摇头,正待说话。

刘琨忽然插言道:陆遥,你以为呢?陆遥一来被那莼羹勾起了诸多回忆,二来又想到被刘琨识破身份之后,自己何以自处。

心中正有些恍惚的时候,刘琨突然发问,倒让陆遥怔了一怔。

所幸他毕竟熟悉并州的情况,当即起身回禀:主公,并州千百年来都是与胡族对抗的前线,百姓惯于聚族而居以保家业。

太康以后,并州豪族更是大举荫庇奴僮佃客、容留部曲门吏。

因而,不入朝廷户籍的丁口数量相当庞大。

匈奴入侵时,由于兵力有限仅能攻占城池,对于星罗棋布的坞堡却鞭长莫及,因此又有大批百姓遂投献坞堡以避兵火。

这些坞堡外有深沟高垒、内有种种产业,每一个坞堡都可以看作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城。

陆遥微微欠身向温峤示意,又转向刘琨禀道:主公,末将冒昧附议温长史所言,我军所需钱粮户口,正可从坞堡中获取。

你认为如何获取钱粮户口?获取了钱粮户口之后,又如何有效的管理豪强坞堡?刘琨淡淡道:偌大的太原国,匈奴人一两次入侵是搬不空的。

眼下这些钱粮户口不属郡县,自然就在豪强手中。

这道理极明白浅显,无须多议。

我要的是行之有效的方案,而非泛泛之谈。

此言直指问题的核心。

显然刘琨的思维方式直截了当而追求实际,不同于朝中那批只会口中雌黄的所谓名士。

但这个问题对陆遥而言并不艰难,他稍许组织语言便开口答道:以末将愚见,近年来朝廷施政未尽完善,故而士民离心。

匈奴起兵之后,豪族大姓多有主动结交匈奴者。

主公挥军入并至今,少见地方豪族主动投效,足见彼等首鼠两端的心态。

眼下太原国的官吏体系早已灰飞烟灭,刺史府威权未立,对于这些据坞堡以自守、企图坐观成败的地方大族,企图依靠一封文书便索取粮秣物资,徒然自取其辱而已。

他这是在逐条反驳徐润的意见,徐润脸色微微一变,正想筹措言辞反驳,却看刘琨正聚精会神地听着陆遥言谈,便忍了下来。

而温峤则忍不住叹了口气。

陆遥所说的,也是他这些天来深深感触到的,连边鄙州郡的地方豪族都不将堂堂皇朝正统放在眼里,这世道,真是要大乱了。

却听陆遥继续道:韩非子有言: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

二柄者,刑德也。

对待这些豪强,可用之策也不外乎此二者。

一曰羁之以恩德:对于心向朝廷的豪强,应鼓励他们向我军献纳粮草物资,并要求人质作为保障;依据豪族实力强弱、忠诚与否,可许以宗主督护之权,令其代我军征发兵役、徭役;此外,还可封以适当官号,将其纳入朝廷在并州的统治体系。

一曰儆之以威刑:对于首鼠两端、甚至投靠胡人的豪强,必须以迅猛的手段消灭之;擒拿其首领,根据朝廷法度明正典刑,可以收杀鸡儆猴之效;另外,将其资财和荫庇的人口收归官有,又可以解除我军物资匮乏的燃眉之急。

陆遥虚做抓握的手势道:上述刑德两途就如同双手,吾曾闻故乡族老有言曰:坚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有效的贯彻之,便足以控制温长史所标识出的四十三座坞堡。

军资所出,可供我军立足。

道明的确深悉并州局势,这番话甚合吾意。

刘琨微微点头:且退下,宴后我们再细细商议。

是!在不少人羡慕的眼光注视之下,陆遥退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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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四十四章 坞堡(二)光熙元年。

十二月十四日。

清晨。

天空阴沉沉的,既看不到太阳,也分辨不出云彩,只是像一口铁灰色的大锅倒扣在地面上,令人油然而生沮丧的情绪。

细密的雪片在大风吹拂下零零散散地飘洒着。

这场雪已经有两三天之久,还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而地面上的雪已经没过了脚面,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这里是中都北部的汾阳亭旧址,虽然遭过兵灾,但亭舍的主要建筑大致完好。

此番又经士卒们特意修缮过,用来招待从各地前来的豪族代表。

相比于不远处的军营,亭舍的环境算得相当不错,却仍然有人抱怨不满。

张肇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雪前行。

他注意到,有人用蔑视的眼神注视着他,也有人窃窃私语,嘲讽的话语随着寒风飘到他的耳中。

张族长,你又要去见那姓陆的小子么?有个稍显苍老的声音响起。

张肇止步,回身:是。

唉……那人缓步走来,揽住张肇的肩膀:张族长,这是何必呢?温氏投靠那刘琨,得了一个长史,那我们这些豪族大姓,少说也得拿个县令、参军吧?他们给你什么了?以至于你如此热衷?张肇微微感觉有些不快。

任何时候,这些人都不忘记挑拨么?更何况,吾乃中都张氏族主,虽然规模在各族之中最数微小,却也不是你区区一个家奴能勾肩搭背的!张肇摇摇头,沉肩摆脱了那人的手臂,加快了脚步。

哼……身后传来一声冷哼:不识抬举!步行大约半刻,绕过片小树林就到军营。

军营的规模不大,却建设得一丝不苟。

张肇一路走来,军营里寂静无声,将士们都在休息,一座座营帐里偶尔传来谈笑声。

辕门后百步便是中军帐。

两名士卒正在拍打着帐幕的积雪,以免它被压塌了。

张肇向两人颔首示意,随即猫腰进帐。

进得营帐里,他返身将帐幕掩上,又把门缝细细掖紧,以免寒风吹进来。

其实这么做并没有多大作用,相较于急剧下降的气温,这座军帐太过单薄了。

再说地面又不曾平整处理,就只垫着些荒草,铺了一圈毡毯,在中央粗粗挖了个火塘。

连火塘里的火焰,也跃动得有气无力。

虽说是中军帐,较之于普通士卒的帐幕几乎没有差异;帐里的几名军官衣着也很普通。

张肇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军队。

一名约莫四十来岁的老军从悬在火堆上的锅里舀出碗热汤来,殷勤地递给张肇:张族主,请用些汤水驱驱寒气。

军中条件简陋,实在是委屈阁下了。

张肇顾不得脱下斗篷,赶紧双手接过汤碗:邓队主,无须客气。

三天前,裨将军陆遥受并州刺史越石公将令,安抚太原国南部各县豪族,同时调集粮秣、物资和壮丁。

他立即率数百军出晋阳城南下,来到中都北部的汾阳亭扎下营寨,同时派遣信使向祁县、大陵、京陵、中都等县的十二家大姓、三十五座豪族坞堡遍传号令,以三日为限,召集各家族主、坞堡长等人。

但是豪族大姓的态度很不配合。

在他们眼里,新任并州刺史刘琨较之于前任的东瀛公司马腾来说,无论是声望还是地位似乎都欠缺了一些。

即便是在版桥之战中大破刘景,仍不足以让并州大姓们付以足够的重视。

而刘琨麾下的裨将军陆遥,就更加不堪。

裨将军是什么职位?嗯?这陆遥是什么人,可有人知道?听说这陆某原本是东瀛公部下的军主……败军之将既然侥幸免于斧钺,就该从此谨慎度日。

此辈就算上门求见,见或不见犹在两可。

竟然敢限定时日召集我等?莫非是吃错了药,失心疯了么?转眼过了三天,响应陆遥号召前来的豪族首领寥寥无几。

以王、郭两家为代表的太原一流高门,竟然无一名坞堡主人与会。

即便来到军营中的,绝大多数也并非是豪族族长本人。

只是他们的亲族子弟,用作打探风色的使者罢了。

身为中都张氏坞堡首领的张肇,居然是其中唯一一名够分量的人物。

张肇将热汤几口喝完,抹了抹嘴,向帐内另外一人深深施礼:中都张氏势力有限,加之我年少德薄,无以说服其它各族,真是愧对陆将军。

坐在张肇对面的正是陆遥。

眼看张肇这般谦恭,他立即还礼道:太真兄曾对我说,太原南部各家豪族首领,唯有张族主心怀忠义,能与朝廷共荣辱。

张族主已然尽力,陆某十分感激。

陆遥此番出兵之前,长史温峤特意向他举荐了眼前这位中都张氏族主张肇。

按照温峤的说法,张氏一族非并州本地土著,而是汉末时从范阳迁居至此。

这些年来张氏人丁不旺,颇受其他各家的倾轧,唯独与祁县温氏交好。

故而,张肇早就愿意响应越石公的号令。

这样的世家首领,只需才能在中人以上,日后必然获得大用。

因为有这层关系,陆遥对张肇颇为谦恭。

这十二家大姓之中,有四家曾与我张氏结亲,毕竟有些情分在。

我当继续尽力沟通,力争不负刘越石公和陆将军的期望。

张肇叹了口气,继续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些年来朝廷对匈奴人的作战屡次失败,政令所及局限于几个大城,对遍布各处村社的豪族只能施以羁縻。

久而久之便养成了此辈自高自大的习惯,如今朝廷势力愈加衰微,想要彼等诚心拥戴,委实不易。

坐在陆遥身边的沈劲恶狠狠地道:那帮人是自矜门第,看不起咱们呢!适才给张肇端来汤水的那个衣着朴素的老军乃是邓刚。

听到沈劲这般说,他忍不住抱怨道:是啊。

看那些豪族使者的样子,简直把自己当作了土皇帝……唉……陆遥的部下大都是些厮杀汉子,哪懂得迎来送往这一套。

故而这几天邓刚作为陆遥的代表招待豪族使者。

他本以为只是寻常差事,谁知却受尽了气。

除了厚道的张肇以外,其余的豪族子弟个个眼高于顶,将他这个军官视若低贱的仆役,肆意呼喝。

几天折腾下来,饶是邓刚这样的老好人,也快要按捺不住火性了。

沈劲连连点头道:那些大姓豪族全是欠收拾!须得用缳首刀排头砍去,才晓得究竟是谁家天下。

陆遥没有理会他们,自顾向张肇说:既然各家族主不克前来,想必是因为天寒落雪,难以行路的缘故。

这样吧,还请张族主转告各家使者,我愿再等候三天。

三后的午时,我再正式设宴招待诸位族主,还请大家务必与会。

陆将军,莫说是两天,便是再等两个月,恐怕也不会再有人来。

毕竟……张肇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犹豫了许久才道:毕竟众豪族都是实力强横的世家,族中甚至多有冠冕人物,非等闲村夫可比。

对这样的豪族,历任并州刺史都是以配下高官出面延请。

陆将军虽然年少有为,但在名位之上,咳,未免稍许轻了些!张肇很是谨慎,一边说,一边拿眼去觑陆遥的神色。

见陆遥面色丝毫不变,才继续道:我适才与几家使者谈论,听他们说起:昨日拓木岗郭家堡的堡主郭荣传话给各支大姓,邀请各家族主齐聚郭家堡商议今后去就……到时候恐怕各位族主都会赶赴那里。

郭家坞堡……陆遥沉吟着:此事可确实么?张肇解释道:确凿无疑。

祁县拓木岗的郭氏乃是前朝大将军、阳曲侯郭淮之族裔,阳曲郭氏分家。

这一支近代以来虽无显宦,但是人丁兴旺,掌握庞大的部曲力量,又与其它数家坞堡建立姻亲关系,是太原南部的有力大族。

郭荣其人……咳咳……素来与胡族有些往来。

陆遥神色微动,细细地盘问关于郭家堡邀聚各家族主的相关事宜,有些问题甚至反反复复地问了好几次。

张肇倒是好脾气,丝毫不见烦躁情绪,有问必答。

说到详细处,还取了纸笔,为陆遥一一写明。

这份养气功夫着实不赖。

直过了小半个时辰,陆遥起身道:我完全明白了……张族主,既然各家族长皆有要事,我也实在难以强求。

好在各家皆有使者在此,想必能将朝廷的意思传达到族长耳中。

陆某计议已定,无论诸位家主是否能及时赶到,我在三天后的午时正式设宴招待来宾。

有劳族主传话出去。

其它事宜,阁下无须多虑。

张肇愣了愣,他本想提醒陆遥,此番聚会各家豪族之事,十成之中已然失败了九成九,作为越石公的代表是否需要另做打算。

更重要的是,他还想问问:中都张氏这几日的表现颇触怒了一些地方上的实力豪族,陆遥是否能想点办法加以庇护?否则,中都张氏的前途大是黯淡。

犹豫了片刻,他决定还是不要多说了。

这位陆将军为人和善,但手段、性格都未免弱了一点。

张氏一族的前途,还是得着落在太原温氏的姻亲关系上。

这么想着,他客客气气地道:是,是。

张肇礼数周全地告辞离去。

陆遥将他送到辕门以外,又返回中军帐、他在地理图上找到拓木岗的地名,皱眉看了半晌,忽然道:薛彤、高翔现在何处?请他们立即过来。

薛彤、高翔二人加上沈劲、邓刚,便是陆遥目前下属的四名带兵军官。

陆遥叫他们四人聚起,自然是有大事吩咐。

邓刚应声去了。

沈劲跃跃欲试地道:道明,你有什么打算?陆遥瞥了他一眼:我身为越石公麾下小将,想要号召诸家豪族,确实显得分量不够。

但越石公原本就没有指望那些高门大姓望风景从,正要找个机会杀鸡儆猴。

你看,心怀叵测之辈自己跳出来了……说话间,薛彤等人赶到。

陆遥更不迟疑,一迭连串的军令流水般发出,顷刻间,整座军营便轰然而动。

在亭舍中住着的一众豪族使者们待要打探,却被邓刚带着数十人死死管束住了,只能徒呼奈何。

眼见得大队人马鱼贯出发,只留下一座空空如也的军营。

------------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四十五章 坞堡(三)次日午时许。

陆遥牵着战马在山路上缓缓前行。

他一手用力拉扯着缰绳,另一只手持着长槊在前方探查路面,额角不禁沁出微汗来,汗水沾上铁盔,立刻冻成了白霜。

他胯下的青骢马是版桥战后从匈奴人手中俘获的良驹,虽然神骏非凡,但未免少了训练,脾气暴烈的很。

山道崎岖而陡峭,再加积雪遮掩了路面,使得他必须极小心谨慎地控制战马的落脚点,否则坠下山谷可不是说笑的。

紧走了几步,陆遥勒马登上一个高坡向后方眺望,极目所至,除了在空中漫卷的雪花以外,就只有这支小小的队伍在艰难的前进。

他们的队列在山间拉的很长,人影在两道山梁之间忽隐忽现。

哪怕对于这五百名久经沙场的强悍士卒来说,在这寒冷的冬季野外行军,仍然是难以想象的任务。

所以将士们一个个都不那么精神的样子,想必每个人都在心里大肆抱怨吧。

这个腊月的前半截是不停的行军和作战,将士们本以为到了晋阳以后能消停些许日子,至少安安稳稳地把除夕和元日给过掉,谁知道又摊上了这么个苦差事,不得不离开晋阳城,到中都县的荒郊野地安营扎寨。

前日里,当陆遥宣布因为下雪而免除了当天训练的时候,许多士卒们还乐不可支。

他们其实早有些抱怨,这位陆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忒能折腾人,变着法儿的操练,天天都把弟兄们累得半死。

这场雪来的正是时候,总算能歇息了!这种幸福感在午时达到了顶峰,午餐的时候,每位将士都得到了极瓷实的四个烤饼,每伍还共享一锅极香浓的羊肉汤。

金黄的烤饼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大份的棒骨和肉块在汤里浮沉,引得将士们的口水几乎要淌成河了。

这般丰盛的饭菜哪怕是大户人家也未必天天享用吧,士卒们无不心满意足。

可惜的是,幸福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午饭还没消化完毕,陆遥便传令全军整队出营。

这虽然有些出乎意料,看在丰盛午餐的份儿上却也不算什么。

于是如同每一次的长跑操练一样,每位士卒都背负全套的兵器、甲胄、被褥、补给,披上厚实的冬衣列队出发。

可谁也没想到这次并非通常操练。

士卒们跟随着队伍前列飘舞的军旗一路向南,这一走,就走到了深夜!陆遥没有选择大张旗鼓地沿着大路前进,而是在出发后不久就进入了一条蜿蜒的小路。

在大雪的掩护下,他们悄无声息地绕过沿途的城池、坞堡和村落,直往中都南部而去。

这条小路穿行于穷山恶水之间,素来少有人知,因而荒废了许久。

队伍的前锋经常要使用大刀利斧砍断拦路的荆棘枝条,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因此体力消耗非常大。

出发后不久,就不得不挑选士卒轮换担任前锋。

随着大雪的飘飞,天气越来越冷。

这样严酷的天气,整个并州境内除了陆遥和他的部队以外,绝没有任何人还会在野外行动。

甚至就连时常转悠在原野上的狼群也都不知躲在了哪里。

倒有几名机灵的士卒在行军过程中顺便掏了几个土洞,挖出冬眠的刺猬、松鼠之类,打算晚上加餐。

这一天,队伍的行程达到了整整五十里。

五百名士卒没有一人掉队,这首先得益于军官们前后扶持,其次也由于这些日子的严格训练极大提升了士卒们的毅力。

事实上,在如此苛烈的环境中,掉队几乎就意味着死亡。

在山间避风处休息了一夜之后,次日他们依旧沿着小路往南。

中都县的地形从北往南渐渐高峻,路途渐显崎岖,沿途沟壑交错,丛林密布,相当难走。

有时候明明仿佛伸手可及的距离,却偏要先攀下到山沟深处,再走很远的路绕回来。

将士们从早晨至下午,已经越过了十余道山岗,路途不下三十里。

由于背负着沉重的武器和甲胄,士卒们体力消耗非常大,要不是出发前邓刚给每人都发放了厚重的饼子和大块干肉作为给养,恐怕才到午时就有人坚持不下去了。

但是士卒们也不好抱怨什么,因为陆遥本人也和士卒们一样步行,而他背负的东西远比士卒们更多。

士卒们成为陆遥的部下前后不过二十来天,可他们都已经深深感受到了陆遥和其他军官的不同之处。

他勇武过人,战则身先士卒;他待将士们亲切厚道,从不虐待士卒,凡死者、伤者,皆有抚恤;他与将士们同食同寝,鲜有特殊的享受;他对训练要求极严,可那句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口号,还确有几分道理。

这样一位将军,倒也值得大家跟随……许多士兵这么想着,继续机械地迈动双腿,奋力在山间跋涉。

朱声是在版桥之战后向越石公投降的俘虏之一,那些俘虏大多数都是河西的卢水胡和奚人、羯人之类,朱声却是其中唯一的汉人。

虽说乱世多艰,常有事出无奈的时候,可士卒们仍然不怎么待见他。

朱声在军中的日子实在是苦不堪言。

比如此次奔袭祁县的行动中,许多同伴就把吃重的行李塞进了他的包裹,导致他的负重几乎是别人的三倍。

这样的负重在数十里的路途中几乎榨干了他每一丝精力,以至于他的脚步都虚浮了。

呼呼……呼呼……朱声像风箱般喘着气,努力跟上队伍。

谁知脚下一滑,踉踉跄跄地滚倒了。

朱声双手奋力抓抠地面,却止不住身躯沿着路边陡峭的斜坡向着深涧滑动。

眼看就要摔成肉泥,忽觉手腕一紧,一股大力登时便把他拉回了路中。

原来是陆遥正在附近,见势不妙,箭步赶到救了他。

朱声连连拜谢,陆遥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简单说了句:小心赶路,莫要再跌跤了!便径往队伍的后方而去。

朱声把行囊重新打紧了,跳了跳感受下负重,正打算继续前进的时候,忽然觉得膝盖处传来针扎也似的剧疼。

他爆出一句粗口,身不由己地坐倒在地。

山道本就狭窄,他这么坐着,便将道路封住了多一半。

其他士卒们一个个侧身从他身边经过,并没有要扶他的。

不远处的队列里有隐约的骂声传来,更有的士卒干脆从他头顶上跨了过去。

对于这种极羞辱的举动,朱声竟然毫无反应。

他有些畏缩地屈伸着左腿,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又站起,刚迈出一步,脸上又露出痛楚的表情。

扭伤了吧?上马来,我带你一程!不知何时,陆遥已从后队折返回来。

他牵过自己的马,拍着马鞍对朱声说道。

朱声双手乱摆,大惊道:这可使不得!小人如何敢乘将军的马?大伙儿在同一个灶上吃饭、在同一个阵营里作战,彼此都是袍泽兄弟。

行军途中,我们互相携手,彼此搀扶。

到了战场上,我们必定生死相托、不离不弃。

若兄弟们有难,哪怕有刀山火海拦路,我必前来救援;我若是有难,想来弟兄们也会救我。

陆遥正色道:既然如此,骑我的马又算得什么!这番话四周士卒都听得清楚,许多人都露出深受感动的神情。

朱声还想要拒绝,陆遥不容置疑地道:休得罗嗦,上马!说着,他伸臂托住朱声的手肘,半强迫地让他坐到自己的马上。

就在这时,酷烈的风中传来前方向导的招呼声:将军!将军!陆遥顺手把缰绳扔给一名亲兵,转身向那向导迎去。

向导大约四十多岁年纪,面貌沧桑,手脚却还灵便。

他是祁县温氏族人,据说与温峤也沾亲带故。

太原祁县温氏自汉以降,世代冠冕不绝,出过三公之类的高官。

温峤这一支虽然迁居洛阳多年,但依旧与太原故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门生故吏无数,留在太原当地的温氏族人更是太原有力的豪族,据有坞堡两座,户口近千。

在温峤的策动下,祁县温氏族长温煦已于几日前拜见越石公并献粮三千石,大大缓解了军队缺粮的窘境。

陆遥此次出兵,便特地通过温峤的关系从温氏族中补充了充足的粮秣,又请来几位向导引路。

若非如此,万难于大雪中行军。

将军,翻过这个山头有个背风的山坳,刚好可供弟兄们休息。

出了山口,离拓木岗只有五里,沿着大路走半个时辰就到。

那向导恭敬禀道,花白的胡子在寒风中打着颤。

陆遥微微颔首,从马背上取了个半满的酒葫芦递过去:辛苦老叔了,请喝口酒,暖暖身子。

待那向导自去了,陆遥急忙催动人马赶往山坳。

这般严寒的天气下赶了一天的路,若不及时补充热食和休息,部队几乎是毫无战斗力可言的;更何况还有战前必不可少的动员和许诺,也需要一个适当的环境来进行。

待到将士们都安顿下来,陆遥召集了什长以上的军官。

这就是我们的目标。

他伸出食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

郭氏坞堡!楚鲲应声叫道。

正是!陆遥微微颔首:晋阳南部各县豪族既然以郭氏为盟主敷衍朝廷。

我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取郭氏一门的首级来震慑其余!彼辈豪族不过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首恶既然受诛,其余诸家自然偃伏。

沈劲啪地一击掌:好啊!我的大刀早就饥渴难耐了!高翔更是连声狞笑:道明早就不该理会这帮猪狗东西,正当用缳首刀说话才是。

这两人本就是好勇斗狠,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

前几日陆遥屡招豪族不至的憋屈场景,可把二人给气坏了,此番一听有仗可打,登时跳了出来。

薛彤也是勇猛的骁将,可比起这两人,明显便多了一份沉稳。

他沉吟着看了看地图:郭氏乃并州名门,这一支虽非嫡脉,但人丁兴旺,势力在当地颇为雄强。

进取虽是痴心妄想,自保却绰绰有余。

以我军的兵力,恐怕强攻坞堡非是上策……想必道明另有妙计?陆遥胸有成竹:诸君,只需如此如此。

今日之内,便要拿下郭氏坞堡。

------------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四十六章 坞堡(四)大约到了申时,这支部队终于休整完毕,士卒们雄赳赳气昂昂地直逼郭氏坞堡。

冬日里本就天黑的早,再加上恶劣的天气影响,从坞堡里向外看去,已经影影绰绰地看不太清楚了。

坞堡里的人完全没有料到会有一支军队无声无息地逼到了近处。

他们似乎颇为慌乱。

惊呼声、叫喊声、奔跑的脚步声等等在坞堡外面都能够清楚的听到。

《说文解字》中云:坞,小障也,一曰庳城也。

意即坞堡是一种防御用的小型城池。

前汉权臣董卓在关中建郿坞,高厚七丈,号曰万岁坞。

所谓坞堡,大概如是。

郭家坞堡在晋阳南部算得不小。

外呈四方形,通以夯土版筑而成,部分要害包裹以条石,坞壁四角设有高大的望楼,坞堡内房屋鳞次栉比,层层进深。

按照规模推算,容纳一千余人毫无问题。

这些坞堡主依靠所属的人力,每年三月农闲时缮修门户,警设守备,以御春饥草窃之寇;九月缮五兵,习战射,以备寒冰穷厄之寇。

在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都拥有相当的实力。

眼前这座坞堡由于选址偏僻的缘故,避过了几次兵灾,因而,如今京陵县将近四成的民户都托庇其下,坞堡的实力愈发膨胀。

只看此刻紧急征调上围墙作防御姿态的,就不下三百人。

这还是因为陆遥麾军冒雪急行,完全出乎坞堡主的预料。

否则若是待他们尽数征发部曲、再向附近的豪族求援,只怕能聚集起千人以上的队伍来。

陆遥让部下们在坞堡的正门前百步左右的空旷处列阵,又命令楚鲲前去交涉。

楚鲲年少气盛,嗓门极大,正适合此行。

他举着面极大的陆字军旗大踏步到了正门外,大声吼道:坞堡中主事的是谁人?出来答话!门后一阵骚动,过了半晌,女墙后站出个老者。

这老者面容倒还清矍,可惜一对吊梢眉破坏了形象。

老者提着嗓子回答道:小民郭荣,乃本地乡老、郭氏族长。

门外是那路兵马来此?广武侯、护匈奴中郎将、并州刺史刘公麾下裨将军陆,率军征讨匈奴到此!尔等还不开门迎接!楚鲲应声道。

郭荣虽然已对眼前这路兵马的猜测做了几种猜想,听到楚鲲报出的名号,仍然吃了一惊。

这姓陆的裨将军,难道是驻军于汾阳亭,屡次召集众豪族不至的那个?这厮数日前率数百军来到汾阳,分遣使者召集各家豪族。

可众豪族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故而存心不去理会,意欲逼迫他受不了难堪自行离去。

待到晋阳方面另行派出官高位尊的人物,那时才可以坐地起价。

郭荣怎也想不到,这陆遥如此无礼,竟然就带着兵马上门来了。

可恨自己派往汾阳亭打探消息的两个家奴,显然没有用心办事,竟一点迹象都没有发觉……事后定要每人抽上三五十鞭,叫他们长长记性!至于眼前这局面……也罢,也罢!这等军汉素来粗鄙,哪里懂得规矩?若始终不理会,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今日且应付了场面,先将他们堵在坞堡以外,慢慢再想办法收拾。

思忖已定,郭荣大声道:原来是陆将军!小民仰慕陆将军的威名已久,本地黔首苦于匈奴,全赖将军神威庇佑。

今日王师既至,小民等无不雀跃欢喜!还请将军捎待,小民等愿献粮一百斛、羊十口、牛两头,以充军资、稍慰王师行军作战之辛劳!不知贵军驻扎何处?献纳之物即时便送上,另有财帛若干,随后就到!郭荣这番答话倒也妥当。

他绝口不提此前拒绝陆遥召请之事,言语中极其谦卑客气,并不以身为本地豪族而轻慢官军,更主动提出以牛酒慰劳,姿态放得甚低。

千言万语,只求官军莫要进入坞堡。

通常来说,近年来官军军纪废弛,所到之处对百姓颇有滋扰,乡邻往往以物资奉迎,换取官军在外扎营,这也是常事。

只可惜,陆遥这次出兵,绝不是为了那些牛酒财物。

郭荣与楚鲲正在对答的当口,陆遥挥手招来沈劲低声吩咐了几句,沈劲连连点头去了。

前方楚鲲与郭荣对答几个来回,只听得郭荣连番推诿,当下怒道:郭荣老儿,我家将军在汾阳亭请你,你心怀狐疑,逡巡不至。

如今我家将军亲自上门拜望,难道还能宿在野地里吗?快快开门,让我们进坞堡驻扎休息!郭荣面露惊惶之色,连声道:使者莫急!随即退下墙后,似乎是和什么人在商量。

过了片刻,他又冒出头来道:兹事体大,轻忽不得!请使者回禀贵军主将,容我阖族长老商议!那士卒早得了吩咐,那肯和他啰唣,口中喝道:老儿竟敢抗拒朝廷兵马!你且等着,待攻破了这坞堡,便拿你头颅示众!骂声中转身便走。

郭荣大惊失色,连连唤道:使者!使者稍候啊!话音未落,只听劲风大作,一支手指般粗的精铁箭矢自坞堡外的暮色中当胸飞射而来!郭荣哪里来得及反应,惊呼尚未出口,只听铛地一声响火星四溅。

原来是护卫在他身侧的一条彪形大汉及时拔刀格挡。

那箭来势极猛,被刀一磕后速度并不减缓,只是稍变了方向,擦着郭荣肩膀而过。

那大汉横刀而立,怒骂道:无耻小人!此刻哪还有人回应他,只有箭矢破风而来。

坞堡正门外,沈劲啐了口唾沫,仿佛对自己的箭术不太满意,随即狞笑着往铁胎弓上又搭上一支雕翎箭。

他的身侧另有数十名弓弩手,手端强弓硬弩纷纷发射,将寨墙上的壮丁们一一射翻。

位于阵前的陆遥面无表情地举刀前指:将士们,上!许多将士们早就持刀在手中跃跃欲试,听得陆遥一声令下,众人立时吼声如雷,冲杀了过去。

上墙防守的坞堡部曲们早有准备,虽然一开始猝不及防被射翻不少人,但其余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们躲在女墙后,用手头的弓箭向杀来的官兵们猛烈射击,几名冲在最前方的勇敢士兵被射作了刺猬也似。

若是寻常的部队,这样的惨状就会使很多人心生恐惧而放缓脚步。

但陆遥的部下主要由身经百战的并州军余部构成,他们丝毫不受影响,继续猛冲。

哪怕是中了箭的,只要不在要害,都毫不犹豫地坚持前进。

当官兵们冲到坞堡正门前的时候,从墙上又砸下来密如暴雨的砖石和原木,打得将士们几乎都抬不起头来。

他们冒着头顶上的巨大威胁连连去撞击正门,那正门是以厚达半尺的松木板材制成,牢固无比,后面又牢牢地上了三重门闩,哪里推得动?正作没奈何时,只听得薛彤大吼道:撤!撤!士卒们顿时呼啦啦地撤了下来。

晋军本队也渐渐向后移动,慢慢退到距离坞堡较远的一片林地后面。

过了半晌,又听到楚鲲在破口大骂:好你个郭氏坞堡!好你个郭荣老儿!竟敢伤了我们的人!你等着,待我们杀进堡去,要你好看!这声音吼得虽响,配以晋军败退的景象,却未免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意思。

坞堡部曲们顿时发出一阵哄笑来。

郭荣不敢大意,向身边持刀大汉询道:冯壮士,不知阁下以为形势如何?这位冯姓大汉原本也是朝廷军中勇士,兵败后被郭荣重金礼聘为教头,平日里极尽尊重,从不以部曲视之。

眼前这局面,郭荣正要倚重他对朝廷兵马的了解。

冯姓大汉凝视着渐渐退去的晋军,有些感慨地道:这些年来,朝廷军队的战斗力愈来愈弱,这支兵适才冲上来的时候,颇有几分强兵样子,结果遇挫即退,也不过尔尔。

郭荣面露喜色:冯壮士是说,他们会就此退去么?冯姓大汉摇了摇头:郭族主,他们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下长驱直抵我拓木岗,必然有重大的图谋,绝不会这么容易的就撤走,很快就会重整旗鼓,再来攻打……郭荣神色稍动,冯姓大汉又道:族主勿忧,汾阳亭距离拓木岗几近百里,雪天道路难行,他们跋涉来此,必然疲敝不堪。

何况此时天色已晚,我估计他们至多再攻打一两回,就必然退去。

只消到得明日,郭氏宗族壮勇齐集,再加上左近豪族都会遣人来援,优势便完全在我们手里了。

好!郭荣大喜,他振臂大呼道:儿郎们!官兵都不顶用,不是我们郭氏好男儿的对手!大家再加把劲,打退了他们,人人有赏!在墙头守御的部曲子弟们齐声应和,士气高昂无比。

过了片刻,晋军果然又杀了过来,这次他们队中簇拥着数家长梯,显然是临时砍伐林木制造成的。

郭氏部曲照例以弓箭、滚木、礌石伺候,打翻了不少人。

更多官兵冲到近处,随即用长梯搭上墙头,几名披挂着双重铠甲的勇猛之士舞动刀枪当先登上长梯,企图跃上墙去。

官兵中一人名唤张焕的,乃是薛彤部下著名的好手,他站在长梯顶端,双手各执三十斤重的大刀左右劈杀,坞堡部曲们一时遮拦不住,纷纷后退。

后继的将士正待跟上,忽听一声大喝,方才那挥刀挡了沈劲一箭的冯姓大汉虎扑而到。

两人交手数招之后,那大汉觑个空挡,抬脚将张焕踢落墙头,跌了个半死。

其余几座长梯也各自被推倒下来,几名当先冲上墙去的勇士被人多势众的坞堡部曲一一杀死。

这种坞堡都是一家一姓经营数代才有,滚木礌石之类储备得非常充分,纵然事发突然,但依然保有强大的防御能力。

眼看官兵们的冲击遭到二度挫败,坞堡墙头上传来阵阵嘲笑声。

正在这时,站陆遥身边的何云抽出一支裹着油布的箭来,在火把上点燃后,嗖地一声射上天空去。

这枚火箭升空后,坞堡的后方突然传来了震天的杀声。

原来,沈劲等人在正门伪作强攻,只是为了吸引郭氏族人的注意力。

早在本队到达郭氏坞堡正门之前,高翔就带着百余名士卒,携带云梯等物,悄悄掩到了坞堡后墙之下,只待火箭为号,突然杀入坞堡。

而官军本队集兵于坞堡前方,战斗爆发以后,也始终猛攻坞堡的正门,将堡中壮丁们渐渐都吸引到了这个方向。

此刻,后墙等地防御力量十分薄弱,充其量只有三五十人。

高翔身披重铠,口衔长刀,当先登上墙头,立刻就杀散了他们。

随即催动兵士杀入坞堡内部,沿途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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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四十七章 坞堡(五)天寒物燥,引火最易,眨眼的功夫,火头就窜得前门都看见了。

郭家部曲们顿时一片大乱,甚至有许多人放下本待投掷下去的石块原木,茫然地向后张望。

趁这个机会,数十名身披铁甲的大力士齐声呐喊着,抬着一颗剥去多余枝桠的粗大树干猛冲向大门,用树干撞击了三五下,便将正门撞得垮塌下来。

沈劲带领部下的骑兵一直在后方观望,一见大门坍塌,他大吼一声策马直冲,坞堡门洞下的几名敌人都被他奔马撞飞,如何阻拦得住。

沈劲当先突入坞堡里,远用长槊刺击,近用缳首刀劈砍,立杀十数人。

他的骁勇善战当年在并州军五万之众中都颇有名气,此刻当先突击,真是如虎入羊群一般。

那郭荣原来站在门上指挥防守,眼看官兵自后突入坞堡,先已怯了几份;又看眼前沈劲来得凶猛,不禁心胆俱裂,发一声喊转身先逃了。

首领既然逃走,那些壮丁们顿时失了主心骨,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些农夫罢了,如何能抵挡得住百战劫余的凶悍士卒?又如何敢当真与朝廷的兵马对抗?眨眼工夫就溃不成军。

官军的步卒们紧跟着沈劲潮水般拥进来,大喊着只诛首恶,胁从不问!或者投降不杀!之类的口号,向坞堡的纵深处冲杀过去。

郭荣的部下们眼看官军如狼似虎而来,许多人顿时便双腿发软跪倒,甚至还有不停磕头求饶的,只有极少部分掩护着郭荣且战且退,退守到坞堡里最高大雄伟的住宅去了。

片刻间,局面已经兵败如山倒,任谁都知道大局已定。

官军很快就占据了坞堡的外围,沈劲、高翔二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二人会师之后并不迟延,又各带了五十名勇士趁胜追击,直取位于坞堡中心的主宅。

而其余士卒既然没有任务,便四散开来掳掠财物。

陆遥始终站在坞堡门前的空地,直到小半个时辰后才举步入内,反倒成了最晚进入坞堡的人之一。

当他迈步踏入坞堡时,整个坞堡已然烟尘四起、一片大乱。

不少士兵们闯进了民宅里翻箱倒柜。

有个士卒满脸喜色地拎着个包裹从陆遥的身边匆匆跑过;一名老妇哭喊着追赶那士卒,被那士卒劈面打了两个耳光,又抬脚踢翻在地。

薛彤正随在陆遥身侧,见此景像铜铃般的大眼一瞪就要发怒,却被陆遥止住了。

这些年来官军的军纪是一天不如一天,要这些刀头舔血、过着朝不保夕日子的军汉们循规蹈矩,恐怕比登天还难,故此官兵所到之处竟然和土匪没什么不同。

陆遥早先也曾想过要制止,后来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这一次的抢掠,甚至是他本人在战前就向士兵们许诺的。

若没有这些好处,谁愿意冒着刺骨的寒风艰苦行军?谁愿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死作战,为将军们搏取军功?秋毫无犯的军队或许在书中有,但在这个混乱的年代,绝对不可能存在。

眼看士卒们四处抢掠,他只是嫌恶地冷哼了一声,挥手对一名亲兵道:去重申军令,抢掠虽可,枉杀百姓者死!奸*淫妇女者死!那亲兵匆忙跑去传令,陆遥继续沿着坞堡里的大路前行。

在最初从军的那段日子,陆遥也曾经改变一些什么、扭转一些什么。

可是很快他就体会了个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奈,放弃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这个世道,谁也不要谈什么远大的理想和目标,只要能活着,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里生成:或许自己真的不应该在并州耽搁,找机会回江东去才是上策?至少那里是自己的故乡。

更何况,相对兵荒马乱的北方,东南半壁要安全许多。

西晋灭亡之后,琅琊王司马睿所建立的东晋还维系了很久。

转眼的工夫,陆遥又摇了摇头,把这个主意甩出去。

天下早就乱了,从并州到江东千里之遥,沿途流贼、暴徒、胡虏不计其数;想要安然经过这样的路途到达江东,得有怎样的运气啊。

还不如且跟随着刘越石公在并州暂时栖身,且看时局如何变化。

陆遥迈步而行,周身披挂的铁甲铿锵作响,左右又有亲兵翼护。

坞堡里的居民们撞见了他无不赶紧让路,甚至有吓得直接跪在路边的,是以他走得极快。

坞堡里的道路曲曲折折,转过几个弯才能到达堡主的大宅所在。

那里的喊杀声初时还很剧烈,现在已经渐渐平息,想必战事进展顺利。

他低头想着些不知所谓的心事,直往前走。

忽听耳边霹雳也似一声暴喝:奸贼!拿命来!喝声之中,一条大汉合身扑来,飞起一道刀光斩向陆遥首级!陆遥闪身急退。

那大汉一招落空,并不迟延,随即踏步直进,刀光如练径取陆遥胸膛。

陆遥微微冷笑,也不去格挡,闪身再退。

两招接连无功,那大汉仿佛后力不继,踉跄了两步,顿现颓势。

可他纵声狂吼,双手握刀置于身后,继续向陆遥猛冲!陆遥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再退一步。

陆遥这三步退后,就连薛彤都忍不住惊讶地咦了一声。

他深知陆遥的武功自有深厚传承,非寻常可比;故而敌人突袭陆遥,他却袖手观看,并不插手。

谁知,陆遥连连退步,竟似无还手之力?正在薛彤惊疑时分,大汉已逼近陆遥身前丈许。

眼看猎猎劲风激起,吹得陆遥的鬓发都飘拂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硕壮的身躯如拆线的木偶般骤然脱力,轰然倒地。

这时众人才看清这大汉的相貌,原来就是方才拦下沈劲之箭、又在墙头鏖战的那名郭家坞堡的护院勇士。

此人遍体凌伤,后背、左肋各有道深达半尺的巨大伤口,连脏器都依稀可见。

随着他的呼吸,更有血液从口鼻间喷溅出来,如同血雾一般。

这大汉此时已然动弹不得,但他目眦欲裂地怒视着陆遥,口中喃喃骂道:奸贼!奸贼!向女人和孩子下手,算什么好汉!陆遥低头静静地看着这大汉,并不答话,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静默下来。

片刻后高翔极其惶恐地赶到,拜倒在地道:将军恕罪!这厮乃是堡主重金请来的武士,身手不俗。

我等一时疏忽,竟然让他夺路而逃,冲撞了将军!陆遥并不抬眼去看高翔,只是低沉地唔了一声。

薛彤越众而出道:道明,我看此人也算一条汉子,不妨……他素来喜爱雄武之士,见这大汉悍勇便动了爱才之心。

虽然他伤势极重,但习武之人生命力旺盛,若及时救治回来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未必不能招揽为军中一名豪杰。

陆遥却不似薛彤这般心软。

薛彤话音未落,他断然做了个引刀一割的手势:杀了!说罢,他大踏步继续向位于坞堡正中的主宅走去,走的比方才越发快了。

陆遥进入堡主的大宅时,各处都还见得到断折的刀剑和喷洒的血迹,显然堡主和他的家人、部曲在这里进行过殊死抵抗,激烈的战斗在每一处门户和走廊上进行。

但是官军无论是兵力还是个人的武勇都远远超过了他们,因此有组织的抵抗最终崩溃,堡主带着为数不多的亲信退守到位于宅院最后的粮仓里。

陆遥站在宅院里眺望,隔着两重院落就能见到那座粮仓。

粮仓建造得颇具规模,足足有两丈多高,用黄土配合碎石一起夯制,极其坚固,恐怕建造的时候就兼顾了储粮和防御的双重作用。

当他继续向宅院里进走去时,迎面遇见了匆忙赶出的沈劲。

战果如何?陆遥脚步不停,边走边问。

沈劲跟在他的身侧答道:郭荣和他的亲信手下二十一人,已经尽数格杀。

弟兄们死了十二个,重伤的有十个。

粮仓完好无损,我已派人进去清点了。

己方死伤如此之多,真有些出乎陆遥的预料,看来郭氏一族最后的抵抗非常猛烈。

正待嘉勉沈劲几句,一群士卒们抬着几具用粗布裹着的尸体从他身边经过。

陆遥忽道:等等!他几步走去一把拉开粗布,只见粗布下的死者身量极小,竟然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陆遥面沉似水,又拉开另一幅裹尸的粗布,这名死者却是个衣着华贵的妇人,看她面容扭曲,显然是在极度惊骇中被杀死。

陆遥霍然回头望向沈劲:怎么回事?他一字一顿地道。

沈劲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吭哧吭哧地回答:郭荣那老家伙带着十几个心腹手下据守在粮仓里,为了攻下粮仓死了好些弟兄。

大伙儿都怒了……后来刚巧抓到了他们的家眷,弟兄们一时性起,就杀了几个……杀了几个……陆遥又拉开一幅裹尸布,这名掩盖在布匹下的死者是衣衫不整的的豆蔻少女,裸露在外的肢体上遍布着淤青和血痕。

只要不是瞎子,任谁都能判断,她死前必然遭到了凶暴的凌辱。

你们以为我不长眼么?陆遥冷笑着问道。

沈劲低声道:弟兄们都是厮杀汉子,偶尔发泄一下也是有的……陆遥皱眉道:尔等以我的军令为何物?枉杀百姓者死!听得懂吗?奸*淫妇女者死!听得懂吗?这时高翔想必已经处置了那袭击陆遥的大汉,从外面急急忙忙地进来。

眼见陆遥发怒,他慌忙抢上几步解释道:将军,那粮仓易守难攻,而且郭荣手下颇有几个好手,士卒死伤很惨重……您知道的,弟兄们都是并州军的老底子,没死在胡人刀下,反被这土豪害了……弟兄们实在是气不过……陆遥拂袖便走,并不听他絮絮叨叨的解释;又穿过一进厅堂,就来到粮仓所处的后院里。

这里还有好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没有搬走,流淌的血液把地面都洇成了褚红。

十几名老弱妇孺蜷缩在角落里,其中一些年轻女性明显得衣冠不整;她们有的还在号哭,有的已经完全被吓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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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四十八章 坞堡(六)方才出头答话的堡主郭荣也被五花大绑着扔在那里,眼光散乱,失血过多的面庞显得惨白。

他的嘴里似乎被塞了什么东西,眼见得陆遥来此,只是发出唔唔的声音,拼命扭动着身躯,却说不出话来。

陆遥哪里有兴趣理会他,径自往粮仓而去。

那粮仓位于后院的中央,门户极其窄小,只有三尺宽、五尺高,仅容一人猫腰进出,而气窗位置极高,果然是易守难攻。

高翔和沈劲二人紧紧跟着陆遥,两人都苦着脸,互相使了几个眼色。

高翔期期艾艾地道:将军,您也看见了,这粮仓实在很难攻打,咱们的弟兄一多半的死伤是在那里发生的…………所以兄弟们都有点热血上头,这时候我们也不好阻拦……局面未免乱了点……陆遥睨视这两人:什么热血上头?我看是精*虫上脑吧?你们知不知道自己是朝廷的兵马?做出的事连贼寇都不如!高翔划拉着满头乱发,苦笑道:将军,不瞒你说,好男儿血气方刚,精*虫上脑的事情经常有的。

是啊是啊……沈劲在一旁也挤出个笑脸来,正待帮腔,却看见陆遥的眼神寒得几乎要结冰也似,顿时说不下去了。

陆遥双手抱肩注视这两人,半晌后才冷笑道:好的很!好得很!他愤怒地在原地反复踱步,忽地戟指二人骂道:你们须不是土匪,你们是官兵!他们也不是胡人,他们是朝廷治下的百姓!沈劲和高翔原本带着苦笑的脸渐渐僵住,腰却越弯越低了。

二位,请听好了!陆遥慢慢地说道,话中的森然之意仿佛要化成实质一般:枉杀百姓者死!奸*淫妇女者死!这两条乃是军令,我的军令既出,绝不会更改。

虐杀郭荣家人亲属的都有谁?奸*淫郭家女眷的都有谁?今晚给我查清楚,明早把他们交出来!……是!沈、高二人不禁面如土色。

陆遥睨视沈、高二人一眼,径自往那粮仓去了。

这粮仓真正是这次战斗极重要的目标,陆遥不敢怠慢,自然要亲自进去查看。

进了门又是一条的甬道,甬道两侧布满了刀斧砍斩的痕迹,闻得到浓烈的血腥气。

可见为了攻进这粮仓,沈劲和高翔确曾下过工夫。

那甬道贴着外墙延伸,长约四五丈,出了甬道才是仓库的储物空间。

仓里的景象,把素来淡定的陆遥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这座粮仓里的粮食用巨大的草屯装着,一个一个累积着,堆积得仿佛一座小山包!此外,更有层层叠叠摆放着的绢帛布匹、堆作两三人那么高的五铢钱、宝光闪耀的种种金银器物,其它种种,更是无法一一细数。

这些物资甚至超过了朝廷在并州所设常平仓的通常储量,仅仅这一座粮仓,恐怕就足以供给越石公麾下军马两个月的消耗!陆遥仰起头看着几乎要碰到房梁的粮秣,不禁暗骂了一声:这得掳掠多少民脂民膏!这个郭家堡所控制的民众不过五百余户罢了,充其量自给自足。

为了聚敛这些财富,这郭氏一门不知道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样的收获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谁能想到,这座坞堡主人聚敛财富的能力竟然一至于此?这郭家堡的物资,远远超过了事先估计的三五倍都不止,陆遥的军事行动倒像是存心来劫富济贫了。

先前已有几名机灵的士卒在清点物资,这时又有人惊呼一声,赫然在某个隐秘的小间里发现了一方铜质官印,印文为汉中都长四字。

这自然不是汉高祖刘邦所建大汉王朝的官印,而是刘渊在左国城的汉国官印!郭荣私下接受胡人任命的官职,这下可彻底坐实了他的罪名。

陆遥转身唤来薛彤,令他亲自带人守着这里,未得命令,任何人都不许拿取一丝一毫,违令者格杀勿论。

薛彤大声应了,立刻安排守卫。

薛彤是世代出身将门的传统军人,最是忠诚可靠不过。

这个重责大任,陆遥也只有交给他才放心。

转回外间,又不免是阵阵忙乱。

攻占一座坞堡之后的诸多事宜千头万绪,可不是众将士各自洗洗睡了那么简单。

首先要派人接管各处要害所在,比如各道门户、马厩、仓库、水井等等;其后要安排好巡逻岗哨、口令、职权等等;接着要清点户籍黄册,防止有人浑水摸鱼;再之后又得筛选技能百工、整编壮丁等等;还要派遣得力人员将战果急报晋阳。

种种事务不一而足,总之是千头万绪。

坞堡被攻破的时候本是掌灯时分,诸多事务都要一一办理,部下个个如陀螺般团团乱转,陆遥就连晚饭都是取了两张烙饼随便对付过去。

待到万事底定,足足过了两个时辰,陆遥疲倦地用手搓揉着面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顿觉睡意袭来。

他此刻处在郭府东侧的一个跨院,这里原本是郭荣的书房,分作里外两进。

外堂是正经的书房,被陆遥用作处理事务所用,出后门越过一座精巧园林,才是主人在闲暇时休息所用的卧房。

此地的原主人郭荣已然被五花大绑关在某处,而他亲信的大管家二管家等等,也几乎都死于方才的战斗里。

但是地位较低的家丁奴仆之类大半仍在。

何云这个亲兵队长甚是称职,已把他们拿捏得老老实实。

将军大人入住,自然事事安排妥帖,唯恐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

陆遥一起身,便有使女殷勤引往卧房去。

何云在这两个时辰里也忙活得够呛,片刻前才得了消停。

他紧随在陆遥身后,但是到了里屋门口便不再进去,只守候在外。

陆遥入得卧房,忽觉眼前一亮。

屋中陈设甚是奢华自不必多说,此刻室内红烛高照、帷幕低垂,几处暖炉里都撒了上等的香料,空气中有阵阵如兰似麝的暗香涌动。

那张重重帷幕之后暄软的大床上,竟然跪坐着一名女子。

这自然令陆遥吃了一惊,他急回身去,使女们却已将屋门掩上了。

隐约觉得就此退出屋去未免有些尴尬,陆遥犹豫了半晌,又转过身来,眯眼往帷幕中细看。

那女子的相貌在数重轻绡遮挡之下看不太清,只见得身材娇小玲珑,曲线却凹凸有致、极其妖娆。

他迈进了几步,掀起一重帷幕,眼前便清楚了几分。

那女子的衣着颇有些单薄,露出大片肌肤,白皙的肤色竟然让陆遥觉得有些耀眼,甚至体内生出几分燥热来。

他身边恰有一张案几,几上放置着茶具。

陆遥便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一饮而尽。

这茶水温度适中,正宜饮用,可体内的燥热非但没有因此而消褪,反而格外得升腾起来。

陆遥重重放下茶杯,大踏步直走到床边。

那女子正往陆遥这里观看,两人对视在一起。

她大约二八年纪,明明是个青涩少女,却兼得几分成熟的风韵,双瞳极黑极亮,又仿佛荡漾的湖水般,令人油然而生出眷恋其中之感。

从圆润的额头、秀气的鼻梁再到小巧的下颌,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弧线延伸而下,则是极精致的颈和肩,而胸前的丰隆则在纱衣下若隐若现。

陆遥自然不是欢场上的初哥,只不过自从来到并州之后,他时时刻刻鏖战沙场、挣命于刀光剑影中,实在顾不上这档子事情罢了。

这时美色当前,压抑了许久的欲念顿时喷薄欲出。

他再没法多想,有些粗鲁地伸臂将少女揽到身前。

少女嘤咛一声,羞怯得连胸口的肌肤都映出绯红色,却顺从地贴合着他的身躯。

陆遥咕咚咽了口口水,低头狠狠地吻了下去。

少女婉转相就,初时还迎合得颇显生涩,片刻后便丁香暗吐,竟然生出几分销魂蚀骨的感觉来。

陆遥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嘟哝,紧抱着少女滚倒在床。

正待他打算剑及屦及、大干快上的时候,那少女的眼角忽然沁出滴泪来,只听她低声求恳道:还望将军饶恕家父。

什么?陆遥一时有些愕然。

少女又重复了一遍:还望将军饶恕家父。

陆遥挣扎着最后一丝理智问道:令尊何人?家父乃是罪民郭荣。

少女道出的这句话,仿佛一桶冰水浇在陆遥身上,几乎使得他小腹上的肌肉都为之痉挛。

几乎要失去的理智瞬间回到身上,陆遥翻身下床,颇有风度地取了条锦被替少女盖好。

他深深吸气,然后又深深吐气,向那少女微微颔首道:小娘子,适才多有冒犯。

形势的突然变化让那少女有些茫然无措,她嘤咛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拥着锦被,把整个人都藏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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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四十九章 坞堡(七)陆遥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推开房门。

大股寒风呼啸着吹进屋里,将层层帷幕翻卷起来。

将军!将军!请您务必听我分说……身后忽然又传来那少女的声音:这些年来匈奴势大难制,四出劫掠烧杀。

黎庶翘首以盼朝廷威权,而地方官却颟顸无能,无力救民于水火。

为了保护桑梓父老,家父才不得不出面与匈奴虚与委蛇,这难道是心甘情愿的吗?朝廷都奈何不得匈奴人,您为何非要苛责家父呢?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声音带着惶急的腔调,音色却如黄莺出谷,格外好听。

这少女竟有如此见识,真的出乎陆遥的预料。

可惜,郭氏亲族的命运早就被决定了,他们的脑袋,必将成为震慑其余各家豪族的工具。

区区一个弱女子,纵然有苏秦张仪之舌辩、倾国倾城之美貌,又能改变什么?陆遥不再理会少女的连声呼唤,迈步出外,反手把门掩上了。

何云原是在屋外徘徊守候的,这时慌忙跑来,却被陆遥劈面一个耳光抽倒在地。

陆遥下手颇重,何云的半边脸顿时高高肿起,嘴角淌出血来。

陆遥脸色发白,冷冷地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嗯?何云深深跪伏,却不敢回答。

陆遥瞪着他,重重地喘息,一时不知道拿他怎办才好。

何云是随他出生入死的旧部,昔日大陵兵败时,一同侥幸逃生的三人之一;更是陆遥作为现代人的记忆苏醒后,最早接触到的晋军同僚。

故而,陆遥对他确实存着一份亲近,否则也不会任命他为亲兵统领。

身为亲兵统领,只有可靠二字最是重要,其它任何条件都可以放在一边。

可是何云居然与他人合伙来谋算自己!或许这无关忠诚,仅仅是因为何云年少无知。

但这样的举动,毫无疑问地给他打上了不可靠的烙印。

滚!陆遥大吼。

何云磕了两个头,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

刚跑到半路,陆遥又喝道:回来!何云一个趔趄,慌忙又狂奔回陆遥跟前,他的发间、额前都流淌出大量的汗水,哪怕在微弱的月光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谁让你这么干的?沈劲?还是高翔?陆遥问道。

这个问题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多余,毫无疑问,必然是那两个贼厮一起出的主意。

片刻后,陆遥端坐在书房里,面前是神色极其尴尬的沈、高二人。

两人居然一唤就到,看来都做贼心虚、不曾入睡。

陆遥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他凝定地注视着两人许久,淡淡地道:今日之事,二位真是费心了。

半晌之后,沈劲才期期艾艾地道:道明,我觉得这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是陆遥初到并州投军时就结识的老朋友了,这时候以陆遥表字称呼,显然是打算套交情:我们几个合计了,今天不少将士们都沾了腥、捞了好处,总得有人替您安排一下。

再说我们可没有强抢民女,那女人是郭家的人主动提出献给您暖床的……您放心,我们可没动过她,干净的很……陆遥挥手止住了沈劲的话语:住了,不要再说。

今日士卒们对郭家的家眷肆意施暴,你们两位无疑也参与了,说不定还是领头的。

我要你们交出凶手,想必你们觉得很难办,总不见得把自己的脑袋送给我砍,若要随便交出几个部下应付,又怕士卒们不答应。

所以就憋出这么条计策来,打算把我也拖下水,大家一块儿奸*淫妇女,谁也别说谁。

是也不是?陆遥面无表情的接着说道:郭荣勾结匈奴,罪在不赦。

我受越石公将领诛除不法,明日午时就要将他明正典刑。

你们却让我在杀人之前,先淫其女!嘿嘿,此真禽兽之行也。

高翔的脸色憋得通红,忍不住道:将军,您何必这样呢?当兵的还不就是抢钱、抢粮、抢女人?刀头舔血的汉子,凡事图个痛快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高兄,不怕你笑话。

自我从军的那天起,就没有想过抢钱、抢粮、抢女人这一套……陆遥右手握拳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胸膛:你们说我迂腐也好,说我拘泥也好,说我不识时务也好,在我心里,军人的职责从来就只有杀敌报国、保境安民。

道明,你能这么想,我们俩都很是佩服,可想法终归只是想法。

何况弟兄们都自在惯了,太过拘束了将士们,我怕大伙儿不满啊……沈劲插言道,他还想再说,却被陆遥用坚定的手势制止了。

老沈,我也曾听得百姓传言:贼来如梳、兵来如篦。

官军军纪废弛非只一日,陆某不是不知。

但在我这里不同,我部下的将士们必须做到令行禁止、军纪严明。

陆遥沉吟了片刻,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自东瀛公兵败大陵以来,原来的并州军星散,无数袍泽弟兄们死于胡虏之手。

我奉越石公之令收拢残兵败将,建制于箕城,这才有了这支小小的部队。

在两位面前,无须谈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

我只知道,既然行走乱世,有利刃在手才能自全首级。

这支军队就是我们的命,就是我们唯一的依仗。

听得陆遥忽然转了话题,沈劲和高翔未免有些不知所以,但陆遥这番话说的在理,当下二人频频点头。

为此,自受命以来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沙场厮杀唯恐未能身先士卒,对待将士唯恐不够同甘共苦,处断事务唯恐不够公正公平……因为我要把这支部队打造成勇敢善战、纪律严明的节制之师。

因为我不愿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一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乌合之众!陆遥严肃地说着,下意识地捏着手掌骨节,发出格格地轻响。

他恳切地望着沈劲和高翔继续道:两位都曾是并州军的中坚,是我的同僚和前辈。

若是两位能认可我的想法,诚乃陆某大幸。

只望两位从今后约束部下,遵循军令,今日之事就此既往不咎。

我等齐心协力,终能见到胡虏夷灭、四海清平的一天。

若是两位不认可我的心愿,我也不敢留难,自当禀告主公,推荐两位在别处另谋军职……沈兄、高兄,你我大丈夫相交,贵在意气相投,无须遮遮掩掩。

两位愿走、愿留,今日还请一言而决!这番话一出,沈劲和高翔的面色都变了。

沈劲沉吟不语,仿佛若有所思;而高翔额边青筋乱跳,犹豫地张了几次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屋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他二人沉重的呼吸声。

而陆遥只是望着眼前二人,沉静地等候。

这是我的底线,我决不妥协!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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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后必须得更加努力的写作来回报大家才行。

嗯,本周争取多更几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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