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在书房暂歇一晚。
次日凌晨,他立即投入到纷繁芜杂的事务之中。
半边脸肿的如猪头般、上面还留着清晰掌印的何云依然神色严肃地紧随在陆遥左右。
沈劲和高翔倒是卖力的很,两人一早就带领部队出操,还绕着整座坞堡猛跑了几圈;呼喝号令的声音响彻云霄,就连位于坞堡中央的陆遥都听得一清二楚。
陆遥练兵喜好以长跑来锻炼体力,但这两位素来有些阳奉阴违的;今日一反常态地如此积极,显然是想借此表明态度。
看来,昨天晚间的那番话,终究起到了作用。
天光大亮的时候,士卒们手持户籍黄册,领着宗族长者挨家挨户地检查,把整个坞堡的居民都驱赶到了大门外的空地上。
昨晚士卒们已经在那里搭起一座土台,陆遥大步登台,当众宣布了一份历数郭荣种种罪行的文告。
随即干脆利落地令人砍下了他的脑袋。
同时一起被杀死的,还有郭氏亲族二十余人。
一颗颗头颅在血污中乱滚的景象本就很骇人了,士卒们还竖起十几跟木杆,把这些呲牙裂嘴的脑袋高高挂了起来。
坞堡的百姓里小一半都姓郭,许多人都和死者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这时人群里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随即又强忍作了低声呜咽。
但也有不少人流露出快意的神色,那是被战争所迫投入坞堡的外姓流民,显然郭氏宗族待他们并不宽厚。
趁着巨大的威吓效果尚在,陆遥接着又宣读了越石公的一道命令,要求整座坞堡的百姓立即全数迁居晋阳。
这道命令对于那些早已背井离乡的流民来说倒也罢了,可是对于世代居住在此的郭氏宗族而言,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噩耗,场内顿时哗然大乱,跪地恳求者有之、撒泼打滚者亦有之。
陆遥的情绪显然比平时暴躁许多,他冷着脸挥手作势,外围的士卒们大喝声中平端刀枪一起踏前。
这些士卒们谁不是百战劫余?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更何况昨日厮杀方定、此刻衣甲犹红,看上去真如凶神恶煞一般,顿时吓得那些郭氏子弟魂不附体,乖乖地各自回去收拾细软,启程上路。
这头的事情告一段落,陆遥又急急赶往那粮仓。
薛彤早就征用了坞堡内全部骡马和车辆,带着下属士卒们热火朝天地搬运物资。
可是因为粮秣之类着实很吃重,薛彤已经不得不赤膊上阵了。
经历了种种忙乱之后,陆遥终于成功地掏空了整个坞堡的家底,组织起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向着晋阳城前进。
临走时,他还在郭家的堡主宅院里放了一把火,猛烈的北风呼啸之下,火势立刻就蔓延到整座坞堡,冲天的烈焰使得数十丈以外的空气都变得炽热。
陆遥立马在拓木岗上上眺望着远处逶迤的队伍,火光映射下,他轮廓分明的脸庞透着说不出的冷酷。
从呼啸的风中隐约传来前方百姓们的哭声,一名士卒啐道:哭什么哭啊!这些人忒不晓事!去了晋阳,就不用怕胡人了,不是很好么?在他身边走着的,是昨日在山路上被陆遥所救的士卒朱声。
他叹了口气道:毕竟是人家世代居住的房子,说烧就烧了。
换了我,也有点心痛的……走在他身边的另一名士卒摇头道:他们哪里是哭房子啊,他们哭的应该是家里那些死人吧……朱声点头道:那便是活该了!谁叫那郭荣老儿私通匈奴人,居然还当了胡虏封的官!这就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又有士卒不满地抱怨着:天作孽油可树……这都什么来着?什么意思?朱声,你这孙子别老是吊书袋成不!这明摆着欺负弟兄们是粗人嘛!那些热烈讨论着的士卒们显然与朱声很友善,朱声看起来也开朗多了。
毫无疑问,并肩作战的经历迅速消融了将士们之间的隔阂。
陆遥瞥了士卒们一眼。
自从身为朝廷封疆大吏的东赢公流亡冀州之后,并州事实上成了匈奴人汉国的天下。
只求自保的豪族大姓们免不了与胡人虚与委蛇;这段时期里,私受胡虏官职的又岂止郭荣一人而已。
之所以要攻打这座郭氏坞堡,明面上打着诛除叛国投敌之辈的旗帜,其实不过是因为郭荣昧于形势,居然敢串联诸豪族企图与越石公讨价还价罢了。
所谓私通胡虏之类的罪名,严格来说算得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只是,他自然不会特意将这些告诉士卒们。
这时忽然又想起昨夜那个少女。
她以为能用身子换回父亲的性命,可惜郭氏一族的命运早已注定,陆遥也是无可奈何。
陆遥摇了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赶出脑海。
忽听得后方马蹄动地之声大作,沈劲带着他的骑兵队伍疾驰而来,隔着老远便下马招呼道:将军!看他身后的骑兵们,个个红光满面。
他们都在身上挂了横七竖八的褡裢,甚至有人还在马鞍边捆着只老母鸡。
看来昨日杀进坞堡之后的那一番抢掠使得他们每个人都收获颇丰。
沈劲似乎已经完全把昨夜的不愉快抛在了脑后,他干笑道:将军!左近还有两座坞堡呢,我们索性一鼓拿下了不好么!您放心,这回我们绝对遵从军令,绝不胡来!陆遥挥起马鞭虚抽了一记,笑骂道:老沈,你是穷疯了吧?那两座坞堡可都是祁县温氏的产业!你若敢动,小心军法从事,要你的脑袋!撤军的行动非常顺利。
去的时候翻山越岭、苦不堪言,回来却是沿着大路,优哉游哉。
才走了数十里,沿途竟然有四家豪族派遣了民夫、车辆前来帮忙,同时还额外支援了大批的粮秣物资。
而带队的不是豪族家主、便是族中有力的长老;他们挨个来到陆遥的马前,赞颂朝廷军队果断的行为,又沉痛地自责知晓消息太晚,没能尽早派出部曲支援。
看来对这些地方实力派来说,郭家坞堡的数十颗人头和一把大火,比什么命令都更有效果。
既然这次出兵完全达到了目的,陆遥对这些豪族就不为己甚,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以后,命令他们加入队伍中,一同逶迤前行。
由于沿途不断有豪族首领带着部下加入,待到全军返转到中都汾阳亭的时候,队伍的规模已经膨胀了一倍有余。
汾阳亭附近更是盛况空前。
这一日正是陆遥请张肇通知各家豪强集会的日子,除了不复存在的郭家坞堡以外,在陆遥此次召集范围内的十二大姓、三十四座坞堡数十名头面人物全数到达。
另外还需再加上他们的随从、部曲、子弟等等,亭舍内外居然聚集了上千人。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听说官军对郭家堡的辣手之后才赶到的。
有几家原本打算前往拓木岗与郭荣商议如何对抗越石公的意旨,半道上正看见郭家坞堡燃起的大火,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转头再往汾阳亭这边狂奔过来。
此时此刻,他们个个都怀着对朝廷、对新任刘并州的赤胆忠心;个个都愿意抛家舍业、携手共抗匈奴。
陆遥与豪强首领们的聚会进行了两天。
会议上,各方一致认为,此次聚会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奋进的大会;是一次统一思想、凝聚认识的大会。
与会各家豪族首领在广泛酝酿讨论的基础上,一致同意随陆遥前往晋阳拜见新任并州刺史越石公,充分表达了对刘刺史为核心的新一代领导班子的支持和拥护。
陆遥对这些忠义之士自然大加褒奖,种种夸赞仿佛泄洪般送出去,顺便依照越石公事先的安排,当场向张肇和另外两名率先响应的豪族首领授予相当的官职。
其余豪强在羡慕嫉妒之余,再次表达了忠于朝廷的真诚意愿。
数十座坞堡的积蓄何等丰厚,他们立即筹措出了越石公急需的种种物资,数量超过陆遥的预期。
------------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五十一章 正月(上)待到汾阳亭的大会散去,将士们兴高采烈地拔营回军。
这时已经是光熙元年年末,虽然一年来战乱不休,过得苦不堪言,但是在传统节日即将到来的时候,人们依旧提起了极大的热情和期盼。
豪强大姓们也很是识趣,提供了很多酒水、肉食之类,将士们沿途大吃大喝,更不忙着赶路。
慢悠悠地走了四天,一直到十二月十九的时候,才眺望到了晋阳城铁灰色的城墙。
由于诸多物资、人丁都需一一清点入册,越石公委派了若干书佐前来办理相关事宜,陆遥等人都要陪同。
正忙乱的时候,忽听城门口蹄声动地而来。
数十骑如旋风般奔出,沿途也不知撞翻了多少行人,整条街上顿时鸡飞狗跳、一阵大乱。
这晋阳城中,谁敢如此骄横?陆遥扭头去看,忽然惊道:嗯?薛彤正在陆遥身边,于是问道:道明,何事惊讶?陆遥神色怪异地朝那队绝尘而去的骑士努嘴:老薛,你且看那领头的是谁?薛彤手搭凉棚细看。
但见那队骑士甲胄鲜明,十分雄壮。
为首一人,整个身躯仿佛是个墩粗的圆柱。
再看他头颅硕大,满面横肉。
虽然此人竭力做粗豪狂放之态,薛彤却反而觉出几分阴狠来。
这队骑兵奔行极快,转眼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薛彤眼角微微抽动一下,低声骂道:我操,居然是龙季猛……这厮居然还活着?这胖大汉子赫然正是昔日并州军的重将,横野将军龙季猛。
这龙季猛乃是昔年东瀛公司马腾麾下的高阶武官,地位仅在二三人之下,远非陆遥、薛彤等寻常军主可及。
此君勇武过人,乃是并州屈指可数的悍将。
但令陆遥、薛彤牢记的的并非其勇武,而是他千方百计聚敛财物的贪婪本性。
他受命出镇地方之时,纵容部下兵马肆意抢掠,抢掠所得一方面用以贿赂上官,另一方面又与部下坐地分赃;百姓都认为:其所部名义上是朝廷兵马,其实比最穷凶极恶的匪徒还要凶狠恶毒。
知晓此事的将士都对龙季猛和他带领的兵匪十分不齿,先后有不少人投书东瀛公司马腾控诉他的恶行。
偏偏司马腾本人和龙季猛臭味相投,非但不加以惩处,反而愈发加以信重。
到后来,两人居然还共同贩卖胡人奴隶牟利。
龙季猛负责出兵四处抓捕胡人百姓,而司马腾则负责安排商队将抓来的胡人贩卖到山东各地。
朝廷委派的地方大员和领兵将领狼狈为奸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叫人无话可说。
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陆遥和薛彤二人在并州军时都对龙季猛敬而远之。
经历了大陵惨败之后,本以为这人已经死在乱军之中,谁知地覆天翻之后,竟然在此得见。
两人都不禁生出了白日撞鬼的感觉。
陆遥转身去找正在清点物资的书佐询问。
原来龙季猛在去年兵败之后,便一路北逃,隐蔽在雁门附近的千山万壑之中。
听说了越石公攻占晋阳的消息以后,他便重新打起横野将军的旗号招募流亡。
数月时间里,竟然组织起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于两天前来到晋阳投效于越石公麾下。
此人毕竟是并州军中的大将,无论言谈举止都有可称道的地方,更兼气概雄武非凡,越石公与语大悦。
另外,由于他的地位与名望都远远超过先前加入的并州军将士,而且深悉并州军民情况;故而越石公特意加以慰勉,依旧授以原职任用。
龙季猛招募的千余人马屯驻在阳邑,越石公又令有司厚给给养补充。
陆遥对此人绝无好感,只得摇头叹气罢了。
接下去的几天里,陆遥给将士们放了大假,让大伙儿放松一下。
除了早晚两次点卯必须到场以外,其余时间便允许他们在晋阳城里逛逛。
虽说从郭家坞堡夺取的大宗物资都已移交到了并州刺史府的管辖之下,可是将士们破城之后那一阵放手大抢,收获毕竟不小。
这几天假期里,他们无论是吃穿开销都奢侈的很,让其他将军的部下们羡慕得眼都红了。
好在越石公很快把新年的赏赐发到了各军。
原本手头窘迫的越石公新得了并州豪强的支持和郭家坞堡数十年的丰厚积蓄,就像是一贫如洗的穷汉白捡了数十万钱的巨款,故而此番对将士的赏赐慷慨无比,以至于每一个得到赏赐的士卒都乐得合不拢嘴。
乱世之中的将士们干的是刀头舐血的勾当,早就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了,因此通常都不会刻意积攒钱财。
除了小部分有家眷的以外,其余将士们得了赏赐便大肆花用,去向无外乎吃喝嫖赌之类。
晋阳城里屈指可数的酒肆、商户因此发了一笔小财。
与士卒们的兴高采烈不同,在这一年的最后半个月里,太原国中的许多豪强大族们都过的不太踏实。
许多人都在考虑着,之后的道路应该如何去走。
陆遥的队伍顺利完成了杀鸡儆猴的计划,不仅给晋阳带来了充足的粮秣物资,挟裹的人口也充实了晋阳城。
而这突然而迅猛的一击更深深震骇了观望中的并州豪强们。
此后的一些日子里就轮到温峤忙的脚不点地了,他往返与太原国各地,一一会见那些宗族族长和坞堡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名利。
他本就出身太原豪族,口才风度都是极佳,又借着祁县郭氏坞堡的反例,所到之处,竟然无往而不利。
当然也不是没有昧于形势的。
阳曲便有一家坞堡,或许是没有亲眼见识到官军的辣手,竟然出言不逊,拒不服膺。
这次刘琨没有让陆遥出动,而是派了丁渺去处理。
丁渺乃是出名的悍将,虽说长得和善,可简直就不是人脾气。
他挥军猛攻坞堡,一鼓而下;随即直接将堡内男丁尽数斩首,女子没入妓营。
仅仅两天之后,便志得意满地回来缴令。
在胡人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汉人却用残暴的手段自相残杀,这实在叫陆遥心痛不已;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酷烈到极点的行为对于怀有二心的豪族很有威慑力。
若非如此,恐怕也难以在最短时限内统合整个太原国。
如此一番施为之后,太原国上下的局面为之一新。
刘琨政令所行,十三县莫不凛遵。
短短的半个月里,几乎所有并州豪族的代表人物都来到晋阳拜见新任刺史,除了献上物资、户籍黄册之外,还交付若干丁口以充实晋阳,更按照命令派遣了质子。
此外,刘琨还先后征召了不少并州人物以充实幕府。
其中续咸、莫含、王据、王旦等人,都是并州的名流,刘琨任命他们为从事。
续咸字孝宗,上党人;他是昔年领军灭吴的大将军杜预的弟子,擅长《春秋》和易学,又通晓刑名律法,曾任东安太守之职。
莫含是雁门繁畦人,其家世代经商,依靠与鲜卑人贸易而得家财巨万,在当地颇有声望。
而王据、王旦二人是大家子弟,世代冠冕更不用说了。
晋阳军的军力在这半个月里也飞也似地扩充起来,每天都有数百人前来投军。
总兵力迅速从原来的五千余人增加到了将近万人之众。
新增的兵力有相当数量来自并州军余众。
原来的并州军毕竟是天下有名的强藩,足有五万人马,除了被匈奴人杀死和俘虏的以外,相当数量的散兵游勇分布在各地,新任并州刺史越石公的威名所至,他们便纷纷投奔而来。
另一方面,刘琨兼领的护匈奴中郎将之官职确有些作用,竟有许多杂胡部落主动投奔至麾下。
刘琨将他们一一安置于新兴、雁门等地,以官职、财宝赐予其族酋,并拣选其中精壮数千人从军。
天下间稍许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分明,一个崭新的强大政权,正从晋阳城的废墟中浴火重生。
这个政权的立足和壮大,无疑代表了并州汉人的力量依旧足以与匈奴对抗,也代表了大晋朝廷的威声并不因为一次溃败而消灭,朝廷仍然有决心维护地方的安定!让陆遥万分高兴的是,在新进投军的人里居然还有他的老部下郭欢。
郭欢是新兴郡人,算来也是太原郭氏的远房亲戚,此人身材高大,为人严整刚正、沉默寡言。
他擅使长枪,在并州军中颇有勇名。
陆遥初入并州时郭欢便追随陆遥,乃是深得陆遥倚重的得力下属。
数月前的大陵惨败后,陆遥率军且战且退,郭欢在一次激战中受命断后,从此便不知所踪。
陆遥本以为他已经战死,谁知竟还有重逢的一日,真是喜不自胜。
随同郭欢一同来投的另有十余名彪悍汉子,大部分都是原本陆遥手下什长以上的军官,其中费岑、许牧、杨若等人,都是陆遥得力的部下。
陆遥的部属这时已经扩充到八百余人。
他分设了三个步兵队,每队二百人,由薛彤、高翔、郭欢各领一队;骑兵队五十人依旧是沈劲带领;另外有邓刚的辎重队八十余人、车辆若干;陆遥自领亲兵一百名,兼行军法,这一百名亲兵都是骑得烈马、开得硬弓的勇士,也是全军的精英所在。
从流民之中又另外征募了两个读书人为书佐。
值得一提的是何云被免去了亲兵队长的职务,就任郭欢部下的什长。
这对何云来说无疑是个重大打击,但他也很清楚,这是对他在郭氏坞堡中与高翔、沈劲串通的惩罚,没什么可辩解的。
新任的亲兵统领乃是楚鲲,对这名质朴的少年军官,陆遥颇为看好,有意重用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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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五十二章 正月(下)到了正月初一的早晨,邓刚早早地将同僚们唤醒,陆遥所部的军官们齐聚在营门之前烧香纸,树桃人,再把松柏树枝扭成绳索挂在上面。
陆遥又亲自动手杀了只鸡,把它洒在门户上。
按照当时人们的观点,正月里土气萌动、草木生产,而鸡则以五谷为食,故而要杀鸡以助草木长。
又有神话传说言道:唐尧时,祇支国进贡来一只重明鸟。
此鸟眼似鸡、声如凤,能搏击猛兽恶鬼。
人们都期望重明鸟飞临到自家驱除邪祟,但重明鸟不可得,便用形象相似之鸡挂在门上,借以恐吓鬼怪。
完成以后,陆遥和薛彤二人还要赶往刺史府拜见越石公。
这一天里,除了镇守各处的将军和必要的值守以外,并州刺史管辖内全部的文官武将都到齐了。
刺史府中自然还有一番节庆贺喜的礼数,除了身着正装依次拜贺上官、在庭院中燃烧粗大的竹筒之外,还需饮椒柏酒、桃汤,食用胶牙糖和五辛盘之类。
椒柏酒是用椒花和柏叶浸制的酒,时人以为椒为玉衡星之精,食之使人年轻;柏是仙药,食之能去除百病。
元旦日应饮用此酒,以预祝众人新年里身体康健。
桃汤则是用桃枝桃叶等熬煮的汤食,由于桃木被认为有驱邪伏鬼的法力,饮用桃汤寄托了人们驱除邪气、镇压种种鬼魅的良好期待。
仪式完成之后,越石公照例举行奢华的大宴。
赴宴的各路官员近一百人,若是算上亲兵、随从等等,就更多了。
客堂内坐不下,又在堂前的院子里搭了棚子,这才安排妥当。
流水般呈上的珍馐美味自不必多言,越石公还即席发表演说,誓言定要平定匈奴,又许愿加官进爵。
众将自然个个都摆出热血沸腾的摸样。
席间还有不少同僚来向陆遥敬酒道谢,开玩笑说要不是陆遥去打家劫舍,只怕全军都要断炊。
尤其丁渺、王修等几个与陆遥友善的,借机*了几次杯。
王修倒还罢了,他是刘琨扈从亲将,职责所在不可多饮。
丁渺几乎就是抱着酒坛子来的,此人酒品低劣的很,撒泼耍赖无所不为,直灌得陆遥头晕眼花,连连告饶才罢。
在这乱世中难得纵情欢笑的日子里,众人都在发自内心地喜悦。
温峤看来有几分喝高了。
他摇摇晃晃地下了阶,高声吟道: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
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师。
相公征关石,赫怒震天威……还没等温峤吟咏完,一群醉眼朦胧的军官大声喝彩:好诗呀好诗!温长史,有才!陆遥扑哧一声吧嘴里的酒喷了出来。
这可不是温峤的诗,一群老粗胡扯些什么呀!他拍着案几哈哈笑着。
几个月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毫无心事地纵情欢宴,故而喝的猛了点。
这种发酵不完全的酿造酒如果用现代标准来衡量,度数其实非常低。
偏生陆遥酒量极浅,三杯下肚便脸色通红,竟然生出几分醺醺陶陶之感。
正在自斟自饮之时,从事中郎徐润隔着数人殷勤招呼道:道明为何发笑?徐润是越石公的幕僚中地位仅次于长史温峤,是极有权势的一位。
在箕城整军之时,徐润就在众人面前表达了对陆遥的善意。
据越石公侧近传出的消息,前次陆遥与刘演冲突,也是徐润在越石公面前为陆遥说了不少好话。
可陆遥心底里清楚,他偏偏就不喜欢这人。
这种看人的能力来自于陆遥前世。
鉴貌辨色的事情做得多了,自然而然就能明察人心。
在他眼中,徐润就像是电视剧里的演员,陆遥轻易便能臧否他的演技。
须知有的演员演技举重若轻、自然流畅;而有的演员却失之于话剧腔太重。
徐润就是后一种演员。
毫无疑问,徐润擅长沟通交流,其亲切的举止、忠厚的面容也很容易获取他人好感。
可陆遥与他交谈的时候,总有些不适。
他的一言一行虽然极力凸现真挚的情感,在陆遥看来却显得用力过猛,反而给人大奸似忠之感。
如果非要举个例子,或许后世那位遥望星空的影帝恰可与他相提并论。
纵使心中腹诽不已,数月以来明面上的周旋折冲陆遥从未疏忽。
他每次与徐润相处,都客气谦冲,礼数十分周到。
可今天,或许是酒意上头的缘故,陆遥失态了。
他打了个嗝,斜眼看了看徐润,挥挥手示意徐润不要打扰,自顾继续饮酒。
这种举动在现代人眼里或许只是有轻佻之嫌,可放在古人眼中,简直类似于驱赶仆役,极其无礼。
当下徐润的眼神微微一凝,自嘲地笑道:道明醉了,吾便不打搅。
陆遥根本没有注意自己的举动。
他借着酒意按剑而起,大声道:太真兄既作歌,道明不才,愿舞剑以和!说罢,长剑锵然出鞘,剑气似雪,清光满堂。
温峤端起酒杯向陆遥示意,继续高歌道: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
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
陈赏越丘山,酒肉逾川坻。
军中多饫饶,人马皆溢肥。
徒行兼乘还,空出有馀资。
拓地三千里。
往返一如飞。
歌舞入鄴城,所愿获无违!……众文官打着拍子应和,一咏三叹,正所谓悲意何慷慨,清歌正激扬。
温峤慨然高歌,陆遥伴之以剑舞。
他虽然年轻,却已是身经百战的武将;只须持剑在手,自然便生出一股横绝沙场的肃杀之气。
但见他往来刺击,矫健的身形追随剑光流动,仿佛一条银龙盘旋游走。
武官队里众人不禁拍打桌案高声叫好,喧闹之声几乎要把屋顶都掀翻了。
刘琨高踞上座,陶然听之,欣然观之,频频举杯示意道:诸公,请饮!此刻刘琨的心情很不错。
这几天来,新任并州刺史的他对并州北部各郡国大力整合,已经取得了初步进展。
北方的新兴郡、雁门郡、东北方的乐平郡先后有地方官员和豪族来附。
此刻堂下有若干人就是各处派来的代表。
如此一来,这几处名义上都算重归了并州刺史府的治下。
另外,由于军资稍许充裕,他又调集人马,准备重新占据上党郡。
上党虽然残破,但是地势高险,俯瞰东西南三面。
有了上党作为侧翼屏障,将极大改善整个太原国的战略环境。
出征上党的人选至今未定,此事非同小可,须得一员智勇兼备的大将方能当之。
从事中郎徐润倒是几番力荐原属东瀛公麾下的大将龙季猛,但这几日他还在犹豫之中。
徐润有办事的干才,而且精通音律,故而这段时间以来深受自己宠信。
如令狐盛等将领,对此暗地里有些不满。
而徐润本人则积极地拉拢军中将领以为自固之计。
之前徐润的目标是陆遥,但陆遥显然对牵扯进幕府的内部纠纷敬而远之,于是徐润又与新进投入自己麾下的龙季猛结交。
部属为了巩固权位而做的小动作,刘琨一一看在眼中。
虽然他不屑于施展权术之道,但也无意去阻止。
这都是人之常情,只消不妨碍剿平匈奴的大业,便由他去吧。
罢了,今日何必想那些?说起来,东瀛公司马腾出镇并州数年,坐拥强兵猛将却被匈奴打得落花流水,幸亏脚底抹油的快,才保住性命。
而我刘越石仅仅以短短数月时间经营,就已兵甲稍具、粮草稍足、百姓稍安,颇有几分蓬勃气象!哈哈,吾之才力胜彼岂止百倍!这样的对比使得刘琨心情十分愉快,酒到杯干。
而在堂下,身躯硕大的龙季猛双手捧杯,走到徐润身前有些费劲地弯下腰:中郎,请饮此杯。
统领一军的大将如此恭敬,使得徐润因被陆遥斥退而生的怒火稍熄。
徐润满意地看了看龙季猛恭谨的表情,抬手轻扶他的臂膀:龙将军何必如此客气……宴后若是有暇,还请阁下来寒舍一叙,可否?龙季猛喜动颜色:好!好!------------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五十三章 调令(一)正月下旬里,一名信使经由冀州辗转来到了晋阳。
越石公接见信使后,立即召集了部下们会议。
而当陆遥从刺史府回到军营后,同样召集了他麾下的全部军官们,传达了一个叫人不知是悲还是是喜的消息:大晋王朝的第二代皇帝司马衷,崩了。
谥曰:孝惠皇帝。
这位孝惠皇帝堪称是亘古未有的昏庸无能之君。
事实上,他根本就是个智力低下的白痴,仅仅作为诸侯王争权夺利的傀儡而存在着。
他在位的这些年里,大晋王朝用无法想象的速度完成了从治世到乱世的转变。
传达他的死讯时,陆遥本人都忍不住有种轻松感,而军官们的反应也和陆遥近似。
真的?薛彤问道:怎么说呢,那位就这么……呃……驾崩了?陆遥点头道:千真万确。
去岁十一月六日夜,陛下身体不适,次日即崩于显阳殿中。
又三日后,皇太弟即位,改元永嘉,故此今年即为永嘉元年。
洛阳朝廷早已遣人通传天下,只是匈奴猖獗,隔断并州路途。
信使辗转绕行,故此延误。
哦。
薛彤点点头,端碗喝粥。
陆遥干咳了几声,接着说道:陛下驾崩,普天同悲。
按道理,大家是要斩衰服丧、痛哭悼念的……众人木然地点点头。
薛彤把碗搁下,转头去看窗外的白云;沈劲好像在数地面的蚂蚁;高翔的哈欠打了一半,悻悻地憋了回去;而邓刚沧桑的面容显得格外呆滞,发现陆遥盯着他看以后,他沉吟了片刻才勉强道:嗯……啊……将军所言甚是!甚是……果然,就连最为稳重保守的邓刚,都对这位皇帝没有什么感情呢。
陆遥不禁叹气。
皇帝陛下驾崩的背后,恐怕有着不那么单纯的内情。
这位白痴皇帝近年来独坐庭掖,举凡宿卫、禁军、内廷侍奉人等,绝大部分都由东海王司马越掌握。
东海王独揽朝廷大权,时人以为其威势胜于操、莽。
这等罕见的权臣,即便兴起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也是常理。
说不定……陆遥摇了摇头:洛阳城里那些龌龊,关我什么事?他娘的,你们个个都装吧,老子可憋不住了!高翔性子最急,终于忍不住喝道:死了就死了呗,服个屁丧!这个白痴皇帝死了,老子哭不出来,反而想笑啊!直娘贼的,狗皇帝!死得好!哈哈哈!他咚咚地拍着桌子大吼:这皇帝在位十几年,咱们有过半天安生日子么?宗室争权、狗官当道、胥吏横行、天灾不断、兵荒马乱……娘的,他死了以后,我才觉得有点盼头啊!由于出了郭家坞堡那档子事,这几天他的心情始终不太舒畅,此刻的大呼小叫,倒是个很好的发泄。
听得他越说越出格、越说越大声,简直状似癫狂,众人面面相觑,还是薛彤及时反应,虎扑过去将他的嘴捂上。
陛下,天之子也,百姓吏民,陛下之子也。
老高你要是再敢笑,我只好治你犯上不敬的大罪。
陆遥叹着气道:你们几个,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吧!老薛你等等,一会儿陪我同去接收军械。
信使除了传递新君即位的消息以外,也带来许多别的信息。
比如,有关于前任并州刺史司腾的,他在狼狈逃亡邺城之后,竟然还升了官,如今乃是东燕王、车骑将军、都督邺城诸军事了。
又比如,青州妖贼刘伯根败死之后,又有巨寇王弥自称征东大将军,接连攻破青徐二州城池;太傅司马越委派公车令鞠羡率军征讨,结果被王弥击败,鞠羡被杀。
在遥远的西南,自称成都王的氐人李雄已经正式称帝,国号为成,以范长生为天地太师、丞相。
这些消息都不能让人愉快,陆遥也懒得传达,便让众人草草散了,拉着薛彤往军营外去。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皇帝驾崩之事不过是生活中的小插曲罢了,面临着匈奴人巨大而迫在眉睫威胁的并州军上下各自忙碌着自己手头的事务,整座晋阳城里既没有人服丧,也没有人悼念。
事实上,早就没人把洛阳城里皇位的更迭当回事。
由于粮秣既足,人口也随之繁盛,原本几乎是废墟的晋阳城渐渐地恢复了元气。
陆遥和薛彤一路策马而来,只见街上的行人往来不断;一些原本是废墟的地方已经被清理干净,许多木料堆在旁边,看来将要建起新的房舍;不远处竟然还有酒肆开张,当然,卖得只是新酿的醴酒,在薛彤看来,那不过是有些酒味的白水罢了。
城西有一处所在,隔着老远就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
那里是越石公亲自组织起来的匠户营的所在。
匠户营是在原有晋阳铁官的基础上筹建起来的,首领是一位铁匠师傅,姓韩,大约四十来岁年龄。
多年来的烟熏火燎使他看来比实际年龄苍老的多。
这一家人原本是某豪族的依附民,这些日子温峤根据越石公的要求清理豪族部曲,将大批百姓重新编入黄册,这家人就从坞堡迁来了晋阳。
由于这位韩铁匠技艺极其精湛,他的三个儿子也各有独到的打铁功夫,故此承担了为大军制造军械的任务,带领着挑选出的数十名学徒日夜开工。
此外还有木匠、制弓师傅等数十名工匠也配属在匠户营之内。
为了保证大军所需,甚至还有超过两百名壮丁在这里服役,从事各种重体力的辅助工作。
此刻韩铁匠正全神贯注地在火炉边忙碌,他右手提着一柄锻锤,左手用铁钳紧紧夹住块铁料缓缓翻动。
他的大儿子赤裸着筋肉虬结的上身,挥舞着三十多斤重的铁锤奋力敲打着;而二儿子急速拉动着风箱,吹动起炉中的火苗升腾,把铁料烧作了通红。
虽然此刻是春寒料峭的时刻,这父子三人却无不挥汗如雨。
陆遥似乎已经与这铁匠一家混得熟稔,隔着老远便唤道:韩师傅!韩师傅!我要的东西好了没有?韩铁匠笑呵呵地道:早好了!小三儿,快替陆将军取来!被换做小三儿的是韩铁匠的三子,一个乐呵呵的结实少年。
他往黑洞洞的铺子深处掏摸了一会儿,一手一个提了两个麻布口袋出来,接着返回去,又提了两个口袋。
如是往返了几回,陆遥面前便多了十个粗布口袋。
韩家老三将口袋一一解开,里面便有闪烁的寒光露出来。
陆将军,这些就是您定制的大枪枪头,纯用上好的精铁打造,共四百个,每个重三两五钱有余,合计用铁八十八斤。
烦请您验看。
陆遥颔首道:韩师傅的手艺我自然信得过,何须验看……遂与薛彤各提了五个口袋离去。
离了铁匠铺子已远,韩铁匠忽然从后急急追来:陆将军,老儿我差点忘了……那灌钢之法已有些眉目,您若是有空,还望多来指点指点!陆遥点头道:这灌钢法我也是道听途说,哪里谈得上指点韩师傅。
今日另有他事,过几日待我得暇,你我再共同研究一番吧。
韩铁匠迭声谢过去了,薛彤赞道:想不到道明竟然还谙熟炼铁的法门,当真是多才多艺。
陆遥摇头道:称不上谙熟,不过是稍有涉猎。
昔年我在洛阳时,曾见将作监的名匠以秘传之术制造铁器,其法与常用的锻打之法不同,故此在韩铁匠面前提了几句而已。
若果真能据此产出优质的兵器,我倒要喜出望外了。
这灌钢法自然不是陆遥在洛阳将作监所看到的,可若非这么说,陆遥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他提起手中的布袋,顾左右而言他:这些枪头打造得甚是精良。
这位韩师傅不愧为太原国内数一数二的铁匠好手啊!说来惭愧,其实陆遥与这韩铁匠结交,原不是为了这些冷兵器。
身为一个穿越者,哪怕是自知科学技术常识浅薄的陆遥,也压抑不住开发*的野望。
他前几日与韩铁匠多方谋划,本想摸索着制作出一把原始的火枪来。
可惜现实总不如穿越小说中那般顺利。
枪管如何打造?击发装置究竟是什么样?弹丸又是何等形制?……不过半天功夫,种种问题就将陆遥搅得焦头烂额。
其中不仅有许多设计上的难题,在工艺上,也有诸多难以实现、或者需要极大投入才能实现的项目。
他与韩铁匠反复参详了许久,最终只确认了一件事:按照眼下的物质基础,想靠一己之力攀爬科技树,着实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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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五十四章 调令(二)薛彤自然不晓得陆遥还有这般心思,他只是奇道:道明要这许多枪头作甚?陆遥摇了摇头,将十万火枪兵的野望驱离脑海,答道:这些日子里,我观察了全军将士所用军械,真是五花八门。
长枪有丈二至丈八六种之多、刀分长短轻重不下十余种、其余盾牌、矛、槊、剑、斧等等兵器,无一不是种类驳杂。
虽说多兵种协同乃是制胜之道,可也不是这么来的!更何况治军之要,首在号令统一、齐整严肃,若兵甲制式尚且不齐,哪里谈得上齐整二字?薛彤聚精会神地听着,陆遥按辔徐行,继续说道:老薛,我已仔细想过,自今而后,我军骑兵不论,步卒只设长枪兵、刀盾兵、弓弩手这三个军种,其中又以长枪兵最为紧要。
我打算尽快沙汰一应不合规格的军械,先训练出一批得力的长枪兵来,老薛你、高翔、郭欢三人各带领一百二十人。
薛彤点头道:你说得有理,趁着此刻战事间歇,正该好好整训一番。
陆遥侧过身来,目光炯炯地望着薛彤道:郭欢精通枪法,又善于训练士卒,我深知其能,因此我打算令郭欢总责其事。
另外任命费岑、许牧二人为郭欢、高翔二将的队副,具体执行训练士卒的事宜。
老薛,你的部下由何人担当此任比较妥当?又或者何人值得提拔?不妨推荐给我。
薛彤稍想了想道:倒确有一个人选。
河内汲县人谢源谢德心乃是我的老相识,原先也是并州军的队主,如今在我部下暂任什长之职。
他不仅作战勇猛,而且对于庶务很有一手,我平日多有借重他的地方。
更巧的是谢源擅使长枪,恰可担当此任。
陆遥微笑道:如此甚好,明日我便将郭欢的职责和三位队副的任命告知全军。
老薛,对士卒的训练非寻常小事可比,你也要多替我操份心才是。
薛彤拱手道:道明放心,我自当尽力。
两人策马过了几条街,谈论些琐事。
薛彤虽然相貌粗豪,却是粗中有细,心思缜密,绝非徒有匹夫之勇。
他忽然脑海中灵光闪现,已明白了陆遥这些举措的另一重意思。
陆遥原来的部伍在先前的大战中几乎损失殆尽,箕城建制后,投军的沈劲、高翔、邓刚等人或为陆遥的故交、或为他旧时的同僚。
他们各自又有老部下、老朋友若干,在军中形成了一个个小圈子,这使得陆遥领军时始终难以做到如臂使指、上下一心。
这支部队不像是陆遥率领的人马,倒更像是原来并州军军官的联盟,陆遥只有通过那些有威望的军官才能控制整支部队。
前日里高翔、沈劲二人公然违背陆遥军令屠杀百姓、奸*淫妇女,最终陆遥却未对二人做出任何惩罚,便是一例。
*此番陆遥沙汰多余兵种,重新编练士卒,这是堂堂正正的将兵之道,任谁都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而他以训练长枪兵的名义任命郭欢为总负责,训练期间,这数百名士卒谁上谁下,谁得提升、谁遭贬斥,全在于郭欢之手。
郭欢何许人也?他跟随陆遥多年,说是陆遥的心腹亦不为过。
通过郭欢的手,陆遥便能将这数百人牢牢掌握,从此再无须顾忌他人。
而对于三位队副的任命也并不简单。
费岑、许牧二人都是近期随着郭欢一同来投军的陆遥旧部,他二人任何一人担任高翔的队副,都会削弱高翔对部下的掌控。
退一万步来说,若高翔日后再要违反军令,队副这一关便休想过得了。
而对谢源的任命,可以看作是陆遥对薛彤本人的信赖,也可以看作是利益的交换:以提拔薛彤部下,换取薛彤对另二人任命的支持,借以压制高翔可能的不满。
陆遥自回到晋阳后,便着手整顿编制。
何云身为亲兵队长,竟然私自勾连他人,犯了大忌,故此立刻被外放为什长。
沈劲身为军官却违反军令,故此他虽然依旧是骑兵队的统领,可是骑兵队却并未获得扩充,人数仅仅五十而已;陆遥直属的亲兵也全都是骑兵,却足足编有百人之多。
沈劲的骑兵大部分并未参与对郭氏坞堡主宅的战事,那天肆意妄为的,主要是高翔及其部下,故此对高翔的处置最是严厉,明令由新任队副掌管一百二十名长枪兵的训练,足足把高翔手上的兵力划去了三分之二。
薛彤不禁额头冒出汗来。
他忽地勒马,苦笑着道:道明,你真是好心计!好手段!陆遥微一愣神,随即探过身去拍了拍薛彤的肩膀,正色道:大丈夫身处乱世,唯有麾下兵强将勇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建功立业还是身死魂消,皆源于此,容不得半点轻忽。
老薛,还望你替我多操份心才是!薛彤叹了口气,面色肃穆地拱手道:道明放心,我自当尽力。
相较于之前陆遥拜托薛彤着意练兵事宜时的对答,他二人最后的两句对答字面完全相同,但含义却已大不一样。
陆遥听了薛彤的回答,仰天大笑,极其欢悦;薛彤也跟着笑了起来。
二人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陆遥和薛彤带着十袋子的枪头回到营地,次日即宣布了即将展开练兵的相关事宜。
事实上,每一个有经验的军官都很清楚,眼前这段平静时光绝不会延续很久。
胡人凶残成性,先前坐视越石公占据晋阳,实在是由于饥荒太过严重,无法组织起足够规模的军事行动。
一旦气候转暖,胡人的牲畜就可得到牧草、顺利地产羔育幼,而他们的军队也可采摘野麦、野果为食。
晋阳城下立刻就会成为两军争衡的战场。
故此,虽然某些习惯了松散生活的将士对于陆遥的安排颇有微词,但最终每个军官都热火朝天地投入到永嘉元年初的这场大练兵之中。
练兵想要有效,首先训练的套路须得其法,必须立足于实战;其次是将领必须赏罚严明,得到军心拥戴。
这二者对于陆遥来说,都不是问题。
邓刚是个很不错的军需官,他带着部下们往山林里钻了两趟,便搜集齐了陆遥所需的数百根木杆,小心处理过后接上枪头,制成一丈二尺长的长枪。
之所以不用丈六或是丈八的形制,主要是考虑到并州山地居多、林木茂密;在复杂地形作战时,太长的枪杆反而是累赘。
郭欢教授士卒的枪法虽不是什么秘传的绝技,却最是适合战阵杀敌。
只需掌握基本的扎刺拨拦等招数,经每日上千次的重复动作之后,就能熟极而流,应手而发。
除了每日早操的枪法习练之外,午晚二操则安排了队列和配合作战的技能,包括了二人、三人、一伍、一什、一队的互相配合,乃至三百人的完整长枪兵叠阵战法。
这一次的练兵要求极严、极苦,短短的三五天里,就有十余名将士累得生病、或是在激烈的训练中受伤。
不少士卒们渐渐有了怨言,甚至还出现了消极对抗训练和士卒逃亡的现象。
这样的局面早在陆遥的预料之中。
他整日整夜都投身在军营之中,一方面严格军法,明确逃亡者皆斩的铁律,几天里处死了六名逃亡被抓回的士卒,震慑全军;乘此机会,他进一步加强军纪,将原有军法稍作变通,形成更简明的十几条律令,要求每一名士卒熟记在心。
另一方面,陆遥以身作则亲自参与训练,食宿一同于普通士卒,特别是对于生病、受伤的士卒加以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又深入士卒之中,不断为将士加油打气,努力地煽动士卒们对于胡虏的仇恨,又把剿灭胡人以后的幸福生活吹得天花乱坠一般。
除此之外,陆遥还遣人在晋阳城外的山林中大肆捕杀野兽,每日里都为将士们提供獐子、黄羊、野猪、野兔等等大量的野味加餐,补充体力。
自古以来治军都是如此,树立目标和愿景、组织起志同道合的同伴、再加以军法的约束和适当的待遇,自然就能形成上下齐心的坚强团体。
这样的团体,施以严格的训练、配备有效的装备之后,立刻就可成为一支战胜攻取的强兵!在长枪兵的训练积极进展的同时,陆遥也并未忘记其它兵种。
十天以后,韩铁匠亲自送来了新制的缳首刀和皮盾若干,他便着手组建刀盾兵的编制。
陆遥记得清楚,在洛阳求学时,也曾有长枪阵制胜的论调甚嚣尘上。
这种观点甚是离奇,仿佛只需建立装备齐全、悍不畏死的长枪兵,只凭单一兵种便可打遍天下无对手。
起初陆遥也颇为此论调所惑,在亲身经历了无数次厮杀后,便觉出荒谬绝伦来。
若没有盾牌的掩护,长枪阵面对弓弩便是死路一条;若没有刀、斧等短兵器配备、长枪兵在巷战、登城战、遭遇战时完全是悲剧;至于用长枪阵对抗骑兵,那更是滑稽,轻骑四面游走,长枪兵如何变阵应对?骑兵奔射之法,长枪兵可有对策?除非敌将得了失心疯,非要用轻骑兵正面冲击枪阵,否则,单一的长枪阵什么时候都讨不了好。
长枪、刀盾、弓弩、轻骑,这四个基础兵种必须综合配置、灵活运用,才是冷兵器时代的王道。
以刀盾兵为例,在两军列阵时,它首先是防御对方箭矢的重要力量;在战斗中阵型转换时,它又是外围掩护的主力;对于渗透或突破入大军阵列的敌军,由刀盾兵将其歼灭,保护其它兵种的侧背;而在战斗进入到混战阶段时,刀盾兵的近战杀伤力更得以充分发挥。
陆遥军中恰有一位极擅长用刀的军官,薛彤是也。
刀盾兵的训练便由他负担起来。
开春之后气候稍暖,将士们的辛苦程度有所缓和。
根据训练成果,陆遥又及时举行了几次表功授奖的大会。
虽说奖品不过是些皮甲、短刀之类,却极大地激励了士气、引发了士卒之间的竞争意识,练兵的进展越发顺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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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五十五章 调令(三)二月中旬的一天,温峤来到了陆遥所在的军营里。
温峤可不是寻常文官,他文武双全、深谙军旅诸事,可谓眼光极高;但是入营之后,温峤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数百人齐整列阵,或结阵而战,或依鼓而进,或闻金而退。
那些在半个月前还显得十分松散的士兵们,这时已经焕然一新。
那种从里到外透出的精气神,使得温峤情不自禁地赞叹道:此真经制之师也!陪同他一路入营的陆遥摇了摇头:现在只是看上去凑合,其实还差的远,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
总须得苦练三五个月,再经过大战的洗礼,到了明年此时还能活下来的,才能勉强算是可用之兵。
这番话不是客气,确实是陆遥的真实想法。
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些士卒的操练水准和作战技能,别说比不上后世素称天下精锐的城管部队,就连与普通基层民兵也相差甚远。
但受客观条件所限,一时没有改进余地。
先以日常的体能训练为例,体能的提升是个长期的过程,期间为了弥补消耗,需要大量的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摄入,还需要脂肪、维生素、无机盐等等补充。
但是这些营养补充从哪里来?近期全军的粮秣固然稍显充裕,也远不足以敞开供应。
而晋阳附近山林的獐、鹿、山猪之类野畜早就被一扫而空。
这就使得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根本无以维持。
再说作战技能训练。
当前的作战技能训练由几名经验丰富的军官分头负责,其传授方式落后、技能驳杂纷乱。
陆遥曾有心编写《训练手册》之类的文书,以统一对各兵种将士的训练要求。
问题是,纵观全军上下都是些只懂厮杀的粗鲁汉子,能识文断字的人不到五个。
更何况,与普遍经历十五年以上学习生涯的现代人相比,绝大多数古人的学习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都稍显薄弱。
纵然有正式的操典,想要发挥其作用也是个极有难度的任务。
甚至连军服也是个问题。
统一的军服不仅有识别功能、同时也可以对敌人造成精神上的恐吓,更是培养军人自我认同感和自豪感的有力工具。
可是在百业凋敝的晋阳城里,哪有人顾得上这事儿。
就算陆遥能找到裁缝,也没处搜罗布匹。
故而将士们的衣着各色各样,恍若武装乞丐,令陆遥暗中气沮。
诸如此类难处,林林总总,彼此又互有关联,远远不是陆遥这个小小裨将军能解决的。
瞬间想到这些,陆遥竟突然有些愣神。
走了两步,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有这样一支军队:斗志如火、军纪如钢,战必胜,攻必取;虽疲敝而不懈,转战二万五千里,突破百万敌军围追堵截……唯有忠诚于信仰的军队才能做到。
我们,差得太远了。
温峤笑了:世上如何能有这等强兵?似乎史书亦无所载。
莫非道明说的是天兵天将么?陆遥怔了怔,勉强笑道:荒僻乡野间的传说罢了,语涉怪力乱神,君子不取。
长史莫要当真。
二人谈笑几句,陆遥便请温峤入客厅详谈。
温峤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也不例外。
落座之后,他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给陆遥:道明,请看。
陆遥打开文书,才看了几行,脸色便白了一白。
他细细看完全篇,缓缓将文书折叠起来收起,冷笑道:这等小事,竟然劳烦长史亲自传达,陆某何以克当。
温峤苦笑道:道明何必话中带刺。
我也知道这要求颇有些不近情理。
但是一来我军筚路蓝缕草创基业,哪怕是主公,对很多事情也得权衡着办;二来,道明你治军如此严格,用于战阵固然无往不利,可是岂不闻:水至清则无鱼?他起身向陆遥拱了拱手:还望道明依令而行,莫要让主公为难。
长史放心,陆某决然尊奉军令便是。
陆遥淡淡说了一句,便不说话。
厅堂中沉寂了片刻,温峤起身告辞,陆遥也不挽留,行礼如仪送出营门。
转头回来,陆遥打开那文书又看了一遍,忽然用力把它甩下地,几乎恨不得踩一脚才解气。
这份文书是字词非常简略,一百字出头,加盖了振武将军的大印。
内容却很令人无语,竟然是一封调兵命令,转调陆遥所部队主高翔等到预备攻略上党的横野将军龙季猛麾下效力。
陆遥非常震惊。
本朝实行的是世兵制,凡为兵者,皆入军籍,士兵及其家属都归属带兵将领所管辖。
这些年下来,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兵为将有。
逢此乱世,部下兵将乃是武人的立身之本。
将军府竟然调动陆遥直属的兵力隶属他人,何其突兀?陆遥更加恼怒。
这调兵命令目的如此明确,只能是龙季猛与高翔事先约定的结果。
这龙季猛与自己素无交往,说是形同路人也不为过,怎么竟会突然有意调动自己麾下的得力军官?何况,自箕城建制以来,他从来都对将士们推心置腹、诚心以待。
对于高翔这样的得力军官,他更是倚之为左膀右臂,信赖有加。
哪怕在郭家坞堡之中高翔所为十分不堪,陆遥仍然苦心说服,甚至没有进行惩罚。
可是高翔却辜负了他的信赖。
现在回想起来,这几天里,高翔在面对自己时总有几分不自在,可恨竟没有早些发现!继续再想,陆遥更加自责。
陆遥啊陆遥,你身为并州败军的残余,原来不过是个地位低微的军主,既无功绩,又无声望。
越石公对你青眼有加,提拔你为将军,任你拣选精兵猛将纳入麾下。
这般厚待,有多少人暗中嫉妒?这份调令,就是对你的警告!可是……龙季猛本人官职虽高,但绝没有策动这次调动的能力。
自从投入刘琨麾下,我自问处事谨慎,与同僚的关系也很融洽。
难道是不经意间得罪了谁,以至于他在背后与我为难?陆遥有些后悔让温峤走了,否则至少也能打听点消息。
他在堂下急促地走了几个来回,带起一溜旋风。
许久之后,他才深深地吸气吐气,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捡起了文书,将它慢慢抚平,摊放在面前的案几上,随后掀开帘幕,向着守卫在外的传令兵道:去请高队主来。
还没等他把帘幕放下,另一名士卒气喘嘘嘘地跑来:禀告将军,大事不好!高队主突然集合队伍出营,薛将军带人阻拦……眼看……眼看就要打起来了!什么?陆遥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高翔的动作竟然这么快?此刻陆遥并不在中军帐,而是在营地的西侧一间用旧房子改建的客厅之内,距离军营大门较远。
待他急忙赶到时,事态的发展,已经比陆遥想象中更加激烈。
在军营大门前,高翔和薛彤这两条彪形大汉互相对峙。
高翔的神情有些狼狈;而薛彤须发戟张,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在他们的身边,一百多名士卒分成两拨彼此虎视眈眈。
士兵们的身上明显有互相斗殴过的痕迹。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手持武器,上百把刀枪的锋刃闪耀着寒光,恐怕随时会爆发激烈的械斗。
在外围,沈劲、邓刚、郭欢等人带着他们的部下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急得跳脚,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须知薛、高二人都是军中的实力派,这一闹将起来,他人还真是是束手无策。
这局面一看即知,分明是高翔突然发难,打算把队伍拉出去。
把守营门的士卒都是薛彤的直属部下,立时把他们拦住了。
高翔打算硬闯,却惹来了薛彤。
薛彤虽然与高翔友善,可是性格刚正到了几乎有些古板的程度,哪里能容高翔胡来?两人僵持不下,各自的部下也从言语冲突上升到挥拳互殴。
到这会儿,彼此都动了肝火。
你们在干什么!陆遥一边快步而来,一边暴喝。
几名高翔的得力部下犹豫着向前几步,似乎想阻拦他,却在陆遥凌厉的眼神下退缩了。
其余的士卒更没有人敢于出头,他们步步退后,在陆遥身前波分浪裂般让开了一条道路。
------------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五十六章 调令(完)陆遥根本就不去理会人群核心处的高翔,他大踏步地走进跟随着高翔的士卒之间,大声道:谁能告诉我,你们在干什么?将士们没有人能回答他。
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得风卷起飘动的军旗,发出猎猎之声。
陆遥环视四周,随意指了一名持刀在手的士卒问道:赵鹿,你来回答,你在干什么?那唤做赵鹿的是一名中年士卒,陆遥记得他素来是有些话痨的。
他完全没料到会被陆遥点名,一时间慌了神,磨蹭了半天才嚅嗫道:将军……小人、小人……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啊。
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别说小人,大伙儿都搞不明白……咱们只不过是跟着高队主出门,按说这不犯什么军令……可到了后来全乱套了……陆遥挥了挥手,让这个碎催赶紧住嘴。
他心中稍许放松了一些:显然高翔并不曾将他投靠龙季猛的实情传达下去,这些士卒们只是习惯性地跟着他们的队主行事。
既然如此,就好办了,陆遥自信以他这几个月来建立的威望,绝不会输给高翔!哈!哈!哈!你居然不知道!心中念头急转,陆遥仰天长笑三声: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舞刀弄枪?你脑壳里灌的是砂子吗?说到这里,他断喝一声:给我把刀收起来!是是!赵鹿一叠连声地答应。
或许是因为紧张,他对了三回才把缳首刀塞回刀鞘里,还差点把自己的手都割破了。
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身边的许多士卒犹豫不决地互相看看,举着刀枪的手慢慢放松。
还有你!穆岚!你小子给我滚出来!一名身材瘦削的青年应声从人堆里出来,手中倒提着长枪,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你不是号称识文断字,是个聪明人么?陆遥怒气不休,手指几乎戳到了穆岚的鼻子上:你说,你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拿着枪冲自己的袍泽弟兄比划?这名叫穆岚的青年有点口才,他抹着额头的汗道:将军大人,不关我事,我啥都不知道啊!队主他不是和薛将军吵起来了么……我们就是想替队主助助威……我呸!陆遥飞起一脚把穆岚踹得踉跄了几步,跌回人群里:助个屁威!高队主和薛将军是过命的交情,他们有点什么争执,何须你多事?你爹妈每天晚上在床头打架,你这小儿为何不去助威?你和赵鹿一样,都是蠢货!军营里的汉子们都是粗坯,陆遥这般声色俱厉地臭骂,反而让将士们自在了许多。
他们发出一阵哄笑,弥漫在场中的紧张气氛顿时被冲淡了。
陆遥随后又连点了四五个士卒的名字,将他们一一唤出来询问。
这些士卒被陆遥引导着慢慢一想,竟发现自己都是稀里糊涂地闹到了这般田地,真的不明白为何会对袍泽弟兄刀兵相向,随即个个都被陆遥骂的狗血淋头。
闹腾的时候,他们固然气血上涌不管不顾,可眼看陆遥这位领兵主将到来,每个人其实都在哆嗦;转念想到自己触犯诸多军法,更畏惧不知要遭到何种处罚。
此时若陆遥一味好言抚慰,恐怕士卒们反生狐疑。
于是陆遥索性挨着个儿的点名痛骂。
骂的虽狠,却只是指责他们愚蠢而已,隐约暗示士兵们不会再有其它的惩治。
因此虽然被痛骂,众士卒的心情却反而越来越放松了。
全都滚回去训练!该练枪的练枪,该练刀盾的练刀盾,不准懈怠!老子现在宣布,明天校阅全军,不合格的军棍伺候,打到屁股开花为止!陆遥挥着手高喊。
士卒们顿时一片哀呼,除了高翔的几个亲信部下以外,其他人一哄而散。
望着最后一名士兵跑到校场去,陆遥暗暗透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身上不知何时完全汗湿了。
被风一吹,背脊透出阵阵凉意。
今日若真爆出军营乱斗的话,且不说自己要成为晋阳诸将的笑柄;整支部队的精气神,也要彻底败坏了。
转回头来,营门前方只剩下薛彤、高翔和零散几名将士。
在远处观望的沈劲等人似乎要过来,被陆遥不耐烦地挥着手,把他们都赶走。
自从陆遥露面,高翔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哪怕陆遥三言两语驱散了他部下的士兵,高翔依旧保持沉默。
陆遥把那份调兵文书给了薛彤。
薛彤打开看完,面色铁青地冷笑道:原来如此!高翔,原来你不是失心疯,而是投了新主……高队主……高兄啊!陆遥看看高翔,摇摇头。
高翔扭头道:道明,你若是要劝我回心转意,那就大可不必。
薛彤压抑不住愤怒,一把将高翔推搡倒地:姓高的,你忒下作!他是高翔在并州军时的好友,高翔投入陆遥麾下就是源于他的引荐。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薛彤较他人更加愤懑。
高翔索性不起身,坐在地上冷笑道:笑话。
主公的文书你们都见到了。
我高某人遵奉主公谕令,行事堂堂正正,有什么下作?老高,你何必虚言诓骗于我?陆遥摇着头。
你为何知道主公必定会下达调令?那是因为你早已与他人勾连一处。
你为何知道调令今日来到?那是因为有人通风报信,让你只待调令一到就煽动士卒。
你又为何要这般兴师动众?那是因为你知道,调令中只明确你一人的调动,而他人所求却是你部所有将士!陆遥厉声叱道:高翔!你说是也不是?道明,自然是瞒不过你。
高翔面色灰败。
他叹了口气,忽又抬头道:这件事情我办的是不地道,但这是被道明你逼的……道明,你治军太严,老高我吃不了这个苦;再说打仗的时候你又不准放手抢掠……这般束手束脚的当兵,有意思么?薛彤闻听大怒,挥拳便要去打,被陆遥拦住了。
陆遥慢慢道:高兄,我的治军之法自有道理,本想着时日还长,可以和大家慢慢交流,可惜你性子急……这也罢了,我倒有几分好奇,龙季猛是何等样人,我们这些并州军出身的谁人不晓?故而我从不与他牵扯。
你是什么时候与他结交的?他又究竟许了你什么,令你这般尽心竭力?越石公令龙将军攻略上党,龙将军自然急着招募人手。
因为高某薄有几分名声,故而找上了我。
他的部下还缺一个军主。
我若是投过去,他便向越石公举荐我担任。
我相熟的什长、伍长,也都可以当队主。
若是再能多带部下投靠,另有财帛赏赐。
高翔的性格倒也光棍,眼看事不可为就不再做困兽犹斗的举动。
这番话说的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顺溜,把陆遥听得一愣。
这龙季猛,做事忒不地道,竟然就这么招引将士,不怕我们找他理论么?薛彤抱怨了一句,转头又骂高翔:你不是素来自诩英雄好汉么?原来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陆遥却突然笑了起来,起初还有几分勉强,渐渐笑的前仰后合,十分愉悦。
薛彤狐疑地拍了拍陆遥的肩膀:道明?陆遥摆手道:无事,无事……他慢慢地踱到高翔身边盘膝坐下,低声道:高兄,不瞒你说,我刚接到调你入龙季猛将军麾下的命令时,震惊得不能自己,仿佛失掉左膀右臂。
我反复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弟兄们对我失望。
我又怨恨你事先不和我交流,却偷偷地许诺他人。
我甚至盘算好要拿下你重重惩罚,以警示全军;包括你的几个亲信部下,都不能放过……呵呵,高兄你也是老行伍,自然知道其中有千万种办法可使用,龙季猛保不了你。
高翔不禁面如土色。
陆遥咧嘴笑了笑:可现在我想通了,放弃这个想法了。
哈哈,并非因为越石公的调令,而是因为龙将军开的条件。
兵多十倍、官升三级……这确实是优厚的条件啊!高兄,龙将军如此诚意,就算我本人设身处地也难免动心,又如何能苛求你呢。
高翔猛然抬头,他盯着陆遥问道:道明你的意思是……高兄,你是沙场上斩将夺旗的猛将,昔日并州军五万之众,泰半都听说你的名声。
你能与我共事数月,陆道明已然十分荣幸,须得谢过吾兄扶助之情、同袍之谊。
此番吾兄要离我而去,一来有主公军令为凭,二来确实是良禽择木而栖,陆某没有拦阻的道理。
陆遥诚恳地与高翔对视:这几位与你交好的什长伍长,尽可随你同去。
其余士卒是我军的根基,还望高兄手下留情,莫要拉走。
老薛也莫再恼怒,大家不妨好聚好散,免得伤了和气,如何?说到末一句,他抬头去看薛彤。
谁也没有想到陆遥竟然如此大度。
薛彤虎着脸瞪了高翔一眼,才恶声恶气地道:终是便宜了这小子!他与高翔毕竟是老友,心底里也不愿坏了这许多年的交情。
这番话虽然说的凶狠,其实却也松了口。
高翔呆怔了半晌,忽然长叹道:原来是高某瞎了眼,今日才知晓将军大人宽宏大量,一至于此……陆将军,老薛,二位无须替我遮掩,此事确是我不地道。
我受人蛊惑,打算多拉将士去投那龙季猛,也好有自己的班底。
因为怕将军你从容安排,所以才算准了时刻突然领兵出营,以至于生出这般闹剧。
出了这样的事,高某人愧对全军将士,也没脸说什么还愿留在这里之类的话……他猛然拔刀,在自己手臂上割了极长的口子,沉声道:只求两位记得,高某以血立誓,日后必有回报!道明定然牢记。
陆遥微微颔首:高兄请自便吧,恕我不送了。
高翔望着陆遥欲言又止,最终一揖到地,转身就走。
他的几名部下向陆遥深深施礼,慌忙跟在高翔之后。
这些大头兵除了铠甲刀剑以外,没什么身家什物,确实来去方便。
陆遥看着他们的背影在阴霾天空下渐渐消逝,低声叹了口气。
------------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五十七章 鲜卑(一)高翔离开了陆遥等人,投入了横野将军龙季猛的麾下。
那龙季猛倒也客气,次日在军议时特意感谢陆遥,反让陆遥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毕竟初来乍到,没有什么根基。
因为一个小军官而与越石公得力大将交恶,并无必要。
龙季猛对高翔颇为看重,果然向越石公举荐高翔担任军主之职,部下足有千人,比陆遥的人马还更多些。
又过了几天,横野将军所部以高翔率军为先导,便向上党开拔去了。
在陆遥这边,原来高翔带领的兵力被拆分到了另外两队之中,由薛彤和郭欢分领。
高翔是薛彤举荐给陆遥的,因而薛彤为了这个事件而深深负疚,接连好些天心情都很恶劣。
他的心情一坏,士卒们可就倒了霉,每天操练时都被练得哭爹叫娘。
陆遥看似一如往常,仿佛这件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在反复地思考和自责。
他想:自己对将士们的要求是否真的过于严苛?对于以高翔为代表的这些中坚军官,自己是否太过吝于沟通和说服,而把他们的追随当成了理所当然?士卒们只求能在乱世中赢得活命的机会,而军官们则会想得更多,自己如何才能在确保战斗力的前提下,始终平衡士卒和军官们不同的诉求?再进一步,此次调动本身也有诸多值得玩味的地方:军官的调动明明属于扬武将军的管辖范围,为什么却是身为并州刺史府长史的温峤来传令?调令刚入军营高翔就发起了士卒的骚乱,为什么时间能把握得如此之准?原先并不曾听说高翔与龙季猛有过交情,为什么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竟然就能达成一致?是谁在其中牵线搭桥乃至推波助澜?这些问题翻来覆去地在陆遥的脑海中翻腾,却一时没有答案可寻。
这些事情又没法和他人随意讨论,陆遥也只能把它们都抛在脑后。
又过了几天,温峤再度来访。
陆遥半开玩笑地问:这次又是哪位将军看中了我的部下?倒把温峤搞得有几分尴尬,连忙声明自己另有要事。
原来,越石公麾下诸军现时都驻扎在晋阳城里。
这缘于初入城时,整个晋阳几乎是座空城,有的是地方。
各支部队跑马圈地,各自安营扎寨。
比如陆遥所部,就在城南占据了极大的一片区域,除了营房以外,还设立有马厩、校场等等设施。
但这些日子以来晋阳的人口有所恢复,越石公便觉出城内的地方逼狭,难以安置了。
温峤此来,便是就此事传达越石公的命令,要求各部择期迁往城外安营。
顺便还提了几处可行的扎营地点以供选择,大体的位置都在晋阳北部距离汾水不远处。
这主要是出于翼护屯田的需要,防止性命交关的良田受到小股胡人的袭扰。
并州刺史府的吏员们这些日子以来可没有闲着,他们沿着汾水已经规划了大量的耕地,并任命了若干位屯田校尉带领民众准备开展春播春耕,单是配发农具和力畜的相关事宜,就折腾了好些日子。
好在这些土地原本就是耕地,只不过因为战乱而抛荒而已,免去了不少开荒整地的步骤。
由于粮种不足,这些田地里除了粟、麦之外同时还打算种些大豆小豆之类。
汾水两岸的土壤素称肥沃,若是田地得以良好的利用,收获的粮食可达数十万石之多。
而在距离晋阳较远的地方,还为这些天依附而来的杂胡部落留出了畜牧的草场。
温峤提供的几处营地都位于屯田区域之间的交通要地,地形都平整开阔,没什么高下之分,陆遥一时间委实有些决断不下,索性便推了几日以后再回复。
次日下午,陆遥约众军官往那几处营地所在踏勘,除了郭欢等数人须得操持训练以外,其余各人都一齐前去。
花了半天功夫,总算确定了一处营地。
那里是一处废弃的村落,虽然房屋倒塌得不成样子,但是许多地基尚在,重新起营房省事儿许多。
巧的是此地竟然还是邓刚的旧居。
邓刚十六岁离家从军,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自从并州乱起,他便没再回过故乡,今日来到,却只见旧时亲眷邻里俱都不存,倒是村外多了几处荒冢,也不知埋葬了谁人。
身逢乱世,在场的一众军官几乎个个都有家人遭殃,有的死于战火、有的饥寒病困而亡、有的被乱军携裹不知所踪,此时碰到这种情形,众人叹息几声,慰问了邓刚几句,也就罢了。
又踏勘了一会儿,眼看夕阳西下,众人赶紧上马往晋阳城去,若是延迟些许,怕要被关在城门之外。
正赶路时分,忽听身后啼声滚滚,似有马队赶路。
只因平原上马蹄声传得极远,听得声音亮响,其实尚有相当距离,故此众人起初都不以为意。
谁知那队骑士来得极快,转眼工夫就到了身后不远,铁蹄震天动地践踏在官道上,激起烟尘滚滚。
见那些骑士来势极猛,陆遥等人纷纷避让至道旁。
邓刚一来骑术不佳,二来仍在伤感往事,动作稍慢了点。
奔走在最先的骑士大声呵斥,一道长蛇般的鞭影飞出,狠狠抽在他的后背!邓刚猝不及防,后背上顿时衣衫碎裂、血肉飞溅。
那骑士还不罢休,长鞭带着尖锐的破风之声舞了个圈,又是一鞭抽下!距离邓刚最近的是薛彤。
他的反应极快,立时便伸臂拦在邓刚身前,那长鞭抽不到邓刚,便如同灵蛇般在薛彤筋肉贲起的胳臂上连绕了几圈。
那队骑士所骑乘的都是极其雄骏的上等战马,奔跑速度奇快,这一鞭刚挥出时,还在薛彤身侧不远,鞭子在薛彤手臂绕几圈的瞬间,持鞭骑士已奔出了三丈多远,马鞭登时绷成了笔直。
薛彤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量从马鞭上传来,眼看两百多斤的壮硕身躯就要被拉扯得腾空飞起。
若当真被拖拉过去,无数铁蹄之下,哪怕是钢筋铁骨,瞬间也要变成肉泥!说时迟、那时快,薛彤翻手握住鞭身,虎吼发力。
薛彤的天生神力非是常人可比,那持鞭骑士本打算将薛彤扯下马生生踏死,谁知马鞭上传来的力道,竟然胜过自己数倍!他惊呼一声,马鞭脱手飞出。
那骑士立即勒马。
身边数十骑随之一齐旋身回头,骏马嘶鸣声中,激起漫天的烟尘。
陆遥等人今日虽然未着甲胄,但一行人也算得鲜衣怒马,更有亲兵跟随,一望即知不是寻常百姓,这队骑士竟然挥鞭就打,这等肆意妄为,着实令人憎恶。
其后更要将薛彤拖下马踏死,又是何其歹毒!众人均是怒火中烧,虽然对方人多势众,却也不惧,十余骑迅速在陆遥身后排成一列,小心戒备。
昏暗的天空下,双方间隔数丈对峙,一时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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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五十八章 鲜卑(二)薛彤将夺下的马鞭持在手中细细观察。
那马鞭以色泽光润的牛骨为柄,用硝制的牛皮和狗皮缠绕在一起制成鞭身,装饰有金银宝石等物,雕工精细、颇显华贵。
他久居北疆,对各族风俗习性颇有些了解,眼看这马鞭的形制和和皮索编结的方式,不由微微一惊。
他正待出马与那些骑士理论,忽然晋阳城方向的一片疏林之后,急急茫茫奔来一骑,口中高声大喊着什么。
马上之人长袖宽袍,做文官打扮。
他纵马疾驰,骑术倒也不凡,初时还是暮色中一团模糊的阴影,眨眼就到了近前。
随即他便纵身下马,向那批骑士大声说话,语速既急且快,用的居然是鲜卑语。
陆遥等人都或多或少会勉强说两句胡语,但要说得如斯纯熟,却委实不能。
想必,此人乃越石公幕府中专事与北疆胡族接洽的专才。
陆遥与越石公的文官幕僚交往甚少,故而不认得此人。
但此时此地,既有人出面斡旋,陆遥便也下得马来,约束部下退了几步。
文官说得片刻,那批骑士突然大笑起来,其中一人更是连连拍打这文官的肩膀,似乎听到了什么事情特别愉悦。
他们狂笑着说了几句,突然便纵马去了。
陆遥等众人本在剑拔弩张地对峙,不曾想这文官几句话竟有这般神效,谁也未曾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那队骑士奔驰远去。
那些骑士们所乘的战马极神骏、骑术又精,眨眼间便只能看到烟尘中隐约的背影。
怎么回事……他说什么了?这么厉害!何云惊佩地道。
厉害个屁!这就把他们放走了?老子还等着给老邓讨还公道呢!沈劲很是不满。
陆遥清了清嗓子,待要向前与这文官叙话。
谁知这文官突然脸色一变:尔等真是大胆,竟敢冲撞越石公的贵客?众人不禁为之愕然,只听这得文官继续喝斥:今日贵客们另有要事,暂且宽宥尔等,不与你们计较。
我却不能纵放这种无礼举动!且将尔等姓名、身份报上来,明日自来刺史府领罚!陆遥拱了拱手,笑道:这位……他身为裨将军,武官之中地位已算不低,便想着与他好生谈话,大事化小便可。
谁知这文官甚是倨傲,拂袖将陆遥的笑脸堵了回去:休得啰唣,尔等快快自报姓名于我。
今后你们都要小心谨慎,再被我发现尔等冲撞贵人,必定更加予以严惩!这话没道理!分明是这帮野人于路横行,还拿鞭子抽我们的同伴……沈劲最是性急,顿时出言反驳。
那文官面色一沉。
适才他与那些骑士言语时满面春风,此刻却平添了三分盛气凌人和十分的不耐烦:你们这些老卒知道什么?误了主公的大事,便砍了你头也担待不起……本朝立国以来士卒地位低落,受人驱使一如奴隶,需补充兵力时,往往谪发罪犯或赘婿之流为之。
称沈劲为老卒,便如将他当做奴僮仆役之类。
其实沈劲虽着便装,但他是虎背熊腰的昂扬男儿,气概非凡,身边的战马也属上乘。
任谁看了,都知道多半是军中得力将领,这文官却依然如此无礼。
果然,沈劲顿时暴怒,他大吼着老子宰了你!作势往腰间去拔刀。
好在何云、楚鲲二人就在他身边,连忙扑了上去,掰手掰脚地将他拖回来。
陆遥倒并没什么特殊感觉。
他所来的后世,身为战士者扶危济困、保家卫国,社会地位算得颇高,故而老卒之称,并不令陆遥感到受辱。
何况他的性格原本就比沈劲深沉得多。
最近出了高翔这档子事,又使他对于越石公的幕府众人颇有些忌惮。
既然与此人话不投机,陆遥便无意多做纠缠。
他翻身跃上马背,挥手示意,身后诸将也翻身上马。
这批人都是久经战争的骁勇战士,手底下的人命加起来不下三五百。
此刻同时上马,动作整齐划一,行动之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顿将那文官惊得连退几步。
陆遥扬鞭一指那文官:我等都是粗鄙士卒,不通晓折冲樽俎之事,好在临阵杀敌尙有经验,总不至于摧眉折腰事人。
是以,要我们叩首赔礼的言语,烦请你莫要再提起,以免自取其辱。
告辞!说完,他拨马就走。
十余骑紧随其后,眨眼就将那文官抛在了身后。
众人默默地走了数里,心中都有些不快。
那些都是什么人?如此蛮横无礼?沈劲悻悻地问道。
应该是鲜卑拓跋族人。
那种马鞭乃是鲜卑拓跋族的贵酋所用。
薛彤答道。
在场诸人都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
自从北匈奴西迁、南匈奴内附,大漠南北之地便为新兴的强大游牧民族鲜卑所占据。
据说鲜卑族是东胡的后裔,檀石槐统治时期,鲜卑族东败夫余,西击乌孙,北逐丁零,南扰汉边,占地东西万二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其势力不下于极盛时的匈奴。
檀石槐后,鲜卑各部分裂,彼此侵攻不止。
到汉末三分时,豪酋轲比能再度统合各部落,建立起统一的鲜卑政权,屡次大败魏军,威胁魏国北方边境。
所幸幽州刺史王雄派遣勇士韩龙刺杀了轲比能,使群龙无首的鲜卑各部落再度陷入分裂。
现时的鲜卑族分为几支,如慕容部、宇文部、拓跋部、段部等等。
宇文部、段部与幽州刺史王浚结好,曾经追随王浚攻打邺城;而慕容部偏居东北一隅之地,距离中原极远。
拓跋鲜卑乃是鲜卑诸族中势力较强的一支,他们分布于上谷、代郡、定襄等地,号称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控弦四十余万。
因为习惯辫发索头,故而又称他们为索头鲜卑。
拓跋鲜卑内部又分为东、中、西三部,其中,中部实力最强,其酋长名曰拓跋猗迤。
三年前,东瀛公司马腾曾以大量子女金帛邀请他出兵对抗匈奴,鲜卑骑兵遂大举南下,于离石击破匈奴汉王刘渊兵马,取得大胜。
朝廷大加嘉奖,授予拓跋猗迤大单于之职。
故此拓跋鲜卑一族威震北疆,愈发骄横。
此番拓跋鲜卑的贵人赶来晋阳,或许是越石公也有意召请他们与匈奴作战?沈劲喃喃道:索虏天生凶狠的紧,打起仗来真是不要命,个个都和疯子一样。
要能让他们助战,匈奴人有苦头吃啦!鲜卑人都是茹毛饮血、率兽食人之辈,当然凶狠无比。
要不然,怎么会轻易对抗匈奴?薛彤把夺来的皮鞭递给陆遥,摇了摇头:老邓,你这一鞭怕是白挨了。
咱们拿这些鲜卑人的酋长可没有办法!邓刚苦笑着反手碰了碰后背的鞭痕,一阵疼痛让他吸了口冷气:挨一鞭算什么?你们几个看着,越石公既然有求于鲜卑人,对他们必有封赏。
说不定过得几日,咱们见了鲜卑酋长还得叫声大人才行。
化外蛮夷而已,这有什么可谈的,走吧!陆遥忽然感觉到几分焦躁,他招呼一声,冷着脸拨马就走。
这些鲜卑人如此凶蛮,当真是能用用来看门守户的忠犬吗?又或者,其实是貌似忠犬的野狼呢?陆遥很清楚,在他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中,最终正是拓跋鲜卑扫平了割据中国北方的无数政权,最终建立起了北魏……陆遥一路沉思,在他身后,一行人默默地向着晋阳行去。
他突如其来地情绪也让大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快马加鞭地沿着大道奔驰。
眼看着沐浴在夕阳下的晋阳城渐渐接近,陆遥忽然回首一一望过众人,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还望各位牢牢记得。
我今日就可断言,鲜卑人靠不住!想要重整山河,最终还得靠我们自己才行!******上午有些情绪不振,发了点小牢骚。
想不到得到这么多读者的支持和鼓励,真是非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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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群里和楚江汉兄说:《扶风歌》是一部在相对严谨的历史背景下闪转腾挪的传奇小说,这大概算是我对本书的定义。
主角会有乘风破浪睥睨群雄的时候,但不会有王八之气发散虎躯一振;会有经营根据地认真种田的时候,但不会有大炼钢铁和工业革命;会有提兵十万封狼居胥的时候,但不会有十万火枪兵和无敌长枪阵;或许,读者可以和我一起,听听刘琨一曲胡笳救孤城,看看祖逖中流击楫,和陶侃一块儿搬搬砖头,诸如此类。
大概就是这样了,如果有读者不喜欢,螃蟹诚恳表示道歉。
------------第一卷 烈烈悲风起 第五十九章 鲜卑(三)次日清晨,陆遥处置了几桩日常事务后,前往校场例行巡视。
只见无论军官还是士卒都悉心操练阵法武艺,毫不懈怠,令人颇感满意。
他本人也是枪法的大行家,看了一阵便觉技痒,索性亲自下场指点了几名士卒动作中的疏漏之处,又对几位进步快速的士卒加以勉励。
此刻在校场中的数百名士卒,倒有多一半陆遥已经认识,何人操练尽心、何人稍有怠惰,他一一道来赫然是丝毫不差。
转眼便过去了两个时辰,陆遥想到移营事宜既然已定,理当及时通知有司,便往刺史府去。
出了营门便是大道,陆遥沿着大道一路往城北逛着。
此时正是街市热闹的时候,路的两边有些摊贩在售卖货品。
路上人流密集,颇有几分摩肩接踵的意思。
虽然行人泰半面有菜色,可比起月前那犹如鬼域的场景,终究已然不同了。
走了片刻,便到了一处十字街口。
此处转向右,离那韩氏铁匠铺不远,前些日子曾经走过。
街心东南角有一座两层的酒楼,楼宇木料崭新,乃是新起的房舍。
虽然酒楼售卖的酒水极其寡淡,却依旧吸引不少客人在此逗留,薛彤便是此地的常客。
陆遥从那酒楼的门口走过,忽听得楼里一声震天价暴喝,一名店小二叉手叉脚地直飞出来。
眼看他便要摔成重伤,陆遥几步抢上前去,将店小二轻轻接住了。
顺手放下被吓得痴呆的店小二,陆遥径自前行。
并州民风剽悍,百姓之间的厮打几乎是无日不有,陆遥可不是巡城的士卒,哪有心管这闲事。
他刚迈出一步,居然又有数人惨叫声中连滚带爬地出来。
一条身披粗劣毡衣的矮壮汉子从酒楼追出来,粗声大嗓地喝骂了几句,又返身回到楼里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酒楼里不少人一起哄笑起来。
那汉子将头发编成四缕粗长的辫子披散着,腰间又悬着黄金打造的饰牌,这都是鲜卑人独有的风俗。
怎么又是那伙鲜卑人?陆遥皱了皱眉。
他勉强能听懂几句鲜卑语,方才那汉子的喝骂,正是鲜卑语中极侮辱的语言。
陆遥停下脚步,想了想,是否要去制止那些鲜卑人肆意妄为?正在这时,街对面已有几名巡兵急急奔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相貌颇英俊的青年队主。
陆遥在这几条街道上往来的多了,认得他是刘演的得力部下,专门负责城南大片区域的治安。
陆遥虽不曾与他互通名姓,却彼此认得相貌。
晋阳城的治安本是刘演将军的职权范围,既然已有他的部下来到,陆遥就不便再多事。
他加快了脚步向刺史府的方向走去。
到了刺史府报名传入,片刻之后温峤便迎了出来,先不说公务,却满脸歉意地道:今日却是不巧。
主公有要事在身,一时见不得道明。
若道明有暇,不妨在书房稍候片刻。
温峤抬手作势,引着陆遥往东侧厢房行去,那里乃是温峤等文官日常使用的书房,有时也用于待客。
陆遥走了几步,忽然心中一动,当即问道:莫非是鲜卑贵人来访?温峤颔首道:不错,前些日子主公遣人致书拓跋鲜卑。
故而,拓跋鲜卑西部的酋长独孤折前来拜见主公。
原来拓跋鲜卑并非是铁板一块,而是由百余个大小部落组成,其上又分为东、中、西三部,由三位大酋长各自统领。
族长拓跋禄官自统东部,居于上谷之北、濡源之西,与鲜卑宇文部接壤。
拓跋禄官虽然名义上是一族之长,其实力和威望,却都远远及不上其侄儿、前任族长力微之孙拓跋猗迤。
拓跋猗迤统领中部各族,居于代郡参合坡。
其人曾度漠北巡,西略草原诸部落,五年之间,诸部降附者三十余国。
此后,拓跋猗迤曾响应朝廷号召击败匈奴,阵斩匈奴名将,威风大振,故受朝廷策封为大单于,得赐金印紫绶。
拓跋猗迤之弟拓跋猗卢统领西部各族,居于定襄盛乐,势力范围遍及云中、五原、朔方等郡。
相比与禄官、猗迤,拓跋猗卢所部实力稍逊,但也控弦十万以上,是草原上屈指可数的强大力量。
今日来访的,便是拓跋猗卢部下极有力的部落,独孤部的酋长独孤折。
这支鲜卑部落距离晋阳既近,实力又很强大,其部落大人来访,就连越石公也不得不隆重对待。
温峤稍许解释了几句,又问道:怎么,道明你见着他们了么?陆遥苦笑道:岂止是见着了,还吃了点小亏。
那些鲜卑人真是强横无礼。
随即说起昨日傍晚和方才所见之事,温峤也不禁频频摇头,叹气道:鲜卑人自是野蛮。
主公前日里遣录事参军杨桥负责接待彼等,想来杨参军应付得很是艰难。
陆遥对此只能不予置评。
昨日呵斥自己一行人的文官自然就是杨桥,他的行径实在可恶,但陆遥不愿于背后攻讦同僚,索性便不提此人。
又聊了几句,忽然想起了昨天夺自鲜卑骑队的华贵马鞭,于是陆遥取出马鞭,郑重地交给温峤:太真兄请看。
这是昨日与鲜卑人冲突时夺下的,看它如此华贵,估计是鲜卑豪酋自用之物。
太真若是方便,不妨替我交还给他们吧。
温峤借过这马鞭,凝神看了几眼,突然似乎有些走神,随即推说另有事务,告辞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陆遥自不介意,便在书房中候着。
片刻之后,刺史府门外鼓乐之声大作,想必是独孤折一行到达。
陆遥候了小半个时辰,并无人来唤他,便顺手从书架上取了书卷翻看。
打开书籍,入眼便是这么一行字:并州之胡,本实匈奴桀恶之寇也……陆遥觉得眼熟,又看了几眼,原来是陈留人江统的《徙戎论》,顿时便觉得索然无味。
江统昔年曾与陆士衡公同在成都王司马颖的幕府之中为官,陆遥对他倒也略有所闻。
在杂居在内地的胡人必定为患这一点上,此人看得颇准。
可是正如本朝文人的通病,江统于洋洋洒洒一篇宏文中,历数雍、凉、秦、并等州胡人的来历、始末,却并没有提出真正具有操作性的对策。
要将数百万的胡人迁徙至塞外故地,哪里是容易的事!究竟是怎样的章程?如何去执行?执行过程中如何避免矛盾?胡人迁出以后的人口不足,又如何来弥补?更何况,江统的观点其实大有偏颇之处。
在陆遥看来,北方游牧民族与华夏民族之间的矛盾,究其实质,不过强弱转化而已。
当华夏民族强大之时,塞外胡人自然就势弱,不得不俯首听命,甘受驱使若鹰犬一般;而当华夏民族衰弱之时,胡人便乘势而强,甚至觊觎神器、妄图入主中原。
其间并无第三种情况存在。
除非汉人的政权能够示胡人以强盛,否则再多的谋划都注定无用。
当今的局势糜烂,其根源并非散居在中原的胡人太多,而在于以司马氏为核心的朝廷统治阶层,已然腐朽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自身衰败至此,那些胡人身处腹心抑或塞外,最终的结果又会有何不同?陆遥将那本《徙戎论》放回原处,正要翻找其它的书籍来看,忽听门外阵阵喧扰,有杂乱的脚步声密集地响起,更有人愤怒之极地大声喝骂:尔等让开!我现在就要面见主公,绝不与他们甘休!何人如此大胆?陆遥这么想着,踱步到书房门口向外张望。
一眼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站在刺史府的前厅暴跳如雷地怒吼着的,竟然是刘演。
看他满脸憋得通红,两颊的肌肉因为牙关紧咬而屏得微微抽搐,无疑怒到了极点。
他的身边有几个刺史府中当值的文官不停劝说着,但显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这可着实令陆遥迷惑了。
要知道越石公固然是威名远扬的统军大将,可是要论起在东海王司马越心中的地位,却还比不上其兄长刘舆刘庆孙。
刘舆身为东海王左长史,执掌朝廷机密、参与军国要事,乃是号称越府三才的三位大名士之一。
而刘演正是刘舆之子、越石公的嫡亲侄儿!有这层关系在,越石公的幕府之中,有谁能把刘演气成这般模样?陆遥正在思忖,刘演已然一眼看见了他。
他高声叫唤着:陆道明!想不到你也在此!来来来,随我一起去见主公,作个见证!说着疾步上前,一把攥住陆遥的手腕。
陆遥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强行挣脱,只得连声问道:刘将军,始仁兄!莫要急,且说与我听,究竟是何事这般愤怒?顿了顿,陆遥又劝道:听说此刻主公正在接待鲜卑贵客,若是贸然去见,怕有些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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