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虽已暮色沉沉,但丁渺、沈劲等将官都各自忙于军务,尚未赶得及来这里用餐。
此刻堂上就只有薛彤与邵续二人谈笑甚欢的样子。
看到陆遥前来,两人各自施礼。
陆遥连忙抢上几步,将邵续扶住。
陆遥虽从军多年,但少时秉承家学,对世家谱牒也有了解,自不会将周召公后裔、世代冠冕的安阳邵氏族人当作寻常书生看。
更何况,还有更巧的,这位邵续先生不仅是魏郡安阳的大名士,说来还与陆遥另有渊源:昔年邵续曾任成都王司马颖参军,也是成都王的重要幕僚之一!成都王将起兵讨伐讨长沙王司马乂时,邵续是当时成都王幕府中少有的保持冷静者。
他进谏言道:续闻兄弟如左右手,今明公当天下之敌,而欲去一手乎。
续窃惑之。
但当时成都王坐拥四州之地、数十万大军,正在意气风发的时候,无数名臣大将簇拥之下,连曾经视若腹心的谋主卢志都受到了排挤,如何会听得进这些?成都王遂以士衡公为河北大都督,起兵二十余万南下。
最后的结局……哪里还用多说。
而邵续因其谏言不纳,故而早早辞官归乡,侥幸避过此后的劫难,极显明智。
此后不久,邵续又被抚军将军、都督青兖诸军事、兖州刺史苟晞征为参军。
据说苟晞挥军转战青兖二州,剿平无数匪寇,期间多赖邵续建策之力。
然邵续对苟晞施政严苛、残忍好杀的习性深感不喜。
于是不久后再度辞官归隐。
对这位当代名士,陆遥可不敢怠慢,立即亲自出面迎接,又陪同着走了数里。
怎奈那时正是陆遥被军中琐事缠身的当口,实在无暇多所照应。
待尽了礼数,陆遥便安排他跟着薛彤的步卒和中军辎重一同前行。
本朝采取世兵制,士卒地位低下仿佛奴婢,哪怕是军官的地位也不能与士人相提并论。
故而众人对这位邺城使者颇有些敬而远之,何况自薛彤以下诸人都是性格豪迈的厮杀汉子,原与读书人没甚么言语好说。
没想到的是,邵续的侄儿邵竺,竟然便是陆遥等人在内黄解救的被掳掠孩童之一。
邵竺与他的难兄难弟冉瞻在军中重逢之后,立刻就厮混作了一处,形影不离。
原来陆遥等人还是邵竺的救命恩人,因为有这份渊源在,邵续对军中诸将都热情的很,言语也谦和有礼。
跟随着大军一同走了数日,众人更发现他饮食衣着也不讲究,朴素的像个穷酸,全不似其他士人那般。
薛彤与他攀谈了才知道,邵续其人不同于当时刻意追求潇洒通脱的文人风度,此君言谈质朴,且又博览经史、颇通经济实务。
更妙的是,他还通晓天文术数、玄象阴阳之言,话中常有玄学妙理,顿将普遍少文的军中将校们唬得一愣一愣。
这几日,邵续与众人闲聊时,一会儿说太白昼见主什么什么、一会儿说月犯建星又主什么什么。
陆遥有现代人的常识,对此倒没有特别感受。
此类天人交感之说在当时以为是不可动摇的至理,但陆遥自然敬而远之。
想不到此刻入得厅堂,正听到邵续谈论政事,竟然对国朝税赋、户口的数字信手拈来,仿佛熟极而流。
原来此君还是一位深通庶务的有能官吏么?陆遥不禁对此君颇生了几分兴趣:想不到邵公除了玄学术数,也熟悉琐碎的政事……我曾听说,这些俗务非名士所宜,邵公却何以留心于此?邵续淡然笑道:如今的所谓名士风流,徒然随情任性、无拘无束,却对于家国百姓却没有丝毫的益处。
邵某乡野鄙夫,唯知经济尔,无能效法彼等高士。
经济者,经世济民也。
邵续这么说,显然是对自己在实务上的能力十分自信了。
经世致用,匡济时艰,此是儒者之道也!陆遥赞叹一声,径自落座取了食物来吃,抱歉地道:我实在是饿狠了,先吃点垫垫肚子。
两位随意,不用管我。
薛彤连连点头:邵公,关于河北农事,还请继续指教。
邵续客气了一句,捻须思索着慢慢道:三魏之富,源自于历代以来的辛苦经营。
建安九年起,前魏武皇帝先后四次向邺城移民,并在魏郡设典农中郎将,由名臣裴潜、石苞等主持屯田。
邺城附近,原有战国时西门豹所修建的漳水十二渠遗址。
武皇帝将之修复,自漳水河道距离邺城十八里处起,每隔三百步修筑一座低墱,共计十二墱,并在靠墱的上游南岸开渠引水,合计十二渠,号曰天井堰……左太冲作魏都赋,有‘墱流十二,同源异口’之词句,莫非说的就是这天井堰?陆遥努力咽下一口烤饼,涩着嗓子插言道。
陆将军说的不错。
天井堰成,灌溉良田数万顷,三魏咸得其利,邺城这才有了霸府之称。
邵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色沉了下来:可惜左太冲为文繁缛华丽而无实质,他虽然夸耀天井堰的盛况,却不曾提到本朝开国至今四十三载,从未曾维护这座水利设施!至太康九年时,曾经规模宏大的天井堰,其灌溉作用已不及盛时十分之一。
当年三十二郡国大旱,三魏地区深受其害,饥民就食兖州者三万余人。
……既然田亩无力灌溉,粮食生产便因此而衰败。
邵续返身回到厅堂里,随手取了一枚烤饼:两位请看!陆遥对农事并不熟悉,他看了看邵续所持的烤饼,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露出莫明的神色。
倒是薛彤的反应快些:这……这是糜子?所谓糜子,就是黍的一种。
此物用以种植,产量极低,故而汉时便已少见。
但因为其耐干旱和恶劣气候的特点,偶尔也用于新垦荒地播种。
正是。
邵续叹了口气:如果仅仅灌溉不利倒也罢了。
更严重的是,近年来我大晋各地频现灾异,气候酷烈,常见严寒干旱。
河北数郡曾经的膏腴之地,如今比岁不登,谷禾尽毁。
许多百姓唯有食用糜子度日。
如霍家邑这样的村社本应勉强维持着小康。
可现在,他们甚至在接待陆将军这样的朝廷高官时,都拿不出麦子和粟米了。
邵某亲眼所见,有些地区的百姓,已经要收集桑椹、野果来果腹。
黎民百姓生活之艰苦,早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陆遥冷笑道:邵公,此情此景虽与天灾相关,其实乃是人祸。
邵公博通故事,应当知道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又在干什么。
邵续垂头不语,慢慢地将手中的烤饼放回到粗陶的大盘里。
发现手上沾了些饼屑,他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指,将饼屑也抖进盘里。
过了半晌,他才道:朝堂诸公的所作作为,非吾一布衣所能置喙。
邵续斗胆,倒想要问问,在这样的情况下,陆将军您又将有何举措?薛彤向堂中迈了一步,周身甲胄轻响。
而陆遥轻咳了一声,提起水壶灌了几口,清清嗓子:邵公,您莫非搞错了什么?陆遥不过是并州刘刺史麾下小将尔,邺城局势亦非我所能置喙。
实不相瞒,我等皆受越石公所命,将要往北疆一行……对了,此行乃是为了拓跋鲜卑四年一度的祭天大典,不知邵公可有耳闻?邵续回头看了看面色肃然的薛彤,轻笑道:昔日吾与士衡公、士龙公有同僚之雅,深相接纳,本以为堪为通家之好。
怎奈陆将军言不尽意,实在令邵某失望。
夜风透过窗棂,将大厅四壁的松明火把吹得摇晃,映得陆遥诚恳的面容上明灭不定。
******安阳邵续,陆之队第一位文人幕僚出场。
大家鼓掌欢迎!此君在历史上乃是东晋朝廷在河北难得的汉人政权领袖。
虽是文人,却曾率军与石勒往来鏖战,坚持的时间比刘琨更久。
可惜江左小朝廷忙于内乱,不遑救恤,遂使英雄蒙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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