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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覆舟(四)

2025-04-03 13:39:29

王浚的身份、地位、权势,可说是大晋在河北诸方镇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无论冀州丁绍、并州刘琨,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即使权倾朝野的东海王司马越,也只能视之为盟友,而不能以部属来对待。

王浚挥师攻打晋阳军,本系狂悖之举。

但他战死在此,却是一场事前毫无预料的地震。

大晋朝廷捆绑在东部鲜卑三大强族颈子上的绳索本已脆弱不堪,随着王浚的死亡更瞬间绷断了。

从东北绵延到西北,长达数千里对抗胡族的前线,更立即缺失了最重要一环。

是刘演、或者并州刺史刘琨都难以承受的结果,甚至也是朝廷中枢难以承受的结果。

刘演作为亲历战事的将领,更觉得这一仗打得蹊跷。

王浚若图谋冀州利益,自应有千百种手段谋取,纵然要动用武力威胁,何至于做到突袭友军的地步?纵使突袭友军以求一逞,又何至于做到身为当朝大员的主帅亲自上阵的地步?哪怕说主帅亲自上阵,刘演怎也没法相信,自己手中这支狼狈万分的部队,居然有能力在幽州军重重护卫之前,取走骠骑大将军的性命……难道果然如卫操所说,王浚王彭祖自高自大了太久,已经疯癫了?但他再觉得蹊跷,战斗确实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胜利。

俘虏们固然众口一辞,清理战场时搜索到的那具尸体更切实地证明了一切。

你们再好好看一遍,此人真的是骠骑大将军?仔仔细细地看,不要认错了!刘演脸色铁青地凝视着眼前那具着华贵轻甲的尸体,竭力压下暴躁情绪,第四次下令。

而数十名俘虏有的人躬身答应,有的人却早已大哭起来。

这些人都是受命最先突入晋阳军营寨的幽州精锐、其中半数是直属于王浚的亲卫重骑,他们怎么会认错?刘演早就明白这具尸体的身份,但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逼令俘虏们去分辨。

而俘虏们如此确定的表现,使得刘演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千钧巨石,那巨石越来越重,直到他不堪承受。

去查一查……究竟是谁下的手?先捆起来……刘演咬牙切齿地发令,待到亲从接令离去,他突然又将之唤回,颓然道:不用查了,那时候自身性命尚且难保,谁顾得了那么多?无论谁杀了王浚,叔父那边若有指摘,我刘始仁担下便是!战场附近忙碌了一夜不休。

第二天午时,先前来灵寿做客的卫操提出告辞。

刘演从各种繁杂事务中脱身出来,略作挽留便允了,随即亲自送出十里以外,又遣了一支骑队护送卫操。

卫操近年虽常以文士身份示人,但他起家时乃幽州牙门将军,颇具勇力,在草原上经营时,更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游牧部落之间的厮杀,战场经验极其丰富。

哪怕年老力衰时,也非寻常毫无自保之能的文官可比。

在幽州铁骑冲击晋阳军营寨时,他带着两名从者伏在倒塌的帐幕之间,张弓搭箭射击。

待到敌骑云集时,他又夺下一匹战马,翻身上马格斗,且战且退。

战到酣处,两名在步下持长矛卫护的从者一伤一死,他本人却意气弥厉。

若非是刘演派来寻他的士卒赶到,只怕这位老当益壮的战士还能取下几个首级。

对于这位拓跋鲜卑辅相、在北疆晋人流民中具有绝大影响力的领袖人物,刘演是极度尊重的,甚至以晚辈的礼节来接待。

按照他的想法,通过卫操的关系,既可以对陆遥所在的代地政权施加一定的影响,也可以对猗卢大力整合中拓跋鲜卑进行牵制,意义非同小可。

可如今事异时移,由于王浚的意外身亡,整个北疆或许将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身为首当其冲的人物,刘演有太多的准备要做,他实在没法顾及太多了。

卫操辞别刘演之后,便深入常山郡北方的起伏山地,沿着陆遥数月前率军北上代郡的路线向北,也就是先向东北,抵达常山与中山交界的滱水之后转向正北,翻越群崖耸峙如森然铁壁的常山关要隘,进入代郡的广昌县。

自从代地落入胡人之手,这条道路已经荒废多年。

陆遥北上时为了抓紧时间,全军上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顾危险地奋力前行。

在这段崎岖艰险的道路上,至少有二十名将士失足堕入云雾深处的万丈深渊,情状惨烈至极。

但陆遥全取代郡以后,由广昌向西北至雁门郡、广昌向南至中山郡的往来再无胡人滋扰之虞,因此这条与冀州交流的重要孔道得到相当程度的利用。

又因为陆遥利用战争中缴获来的财务大量收购各种物资,经此道路往来代郡与冀州的商队数量逐渐增多,通行的安全性也相应提高了。

大约走了两日,进入广昌县的白石山山地。

代郡派来迎接卫操的骑队在此与刘演派遣的扈从汇合,再各自折返。

卫操眺望着晋阳军骑兵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白石山南麓的雾气中,突然脸色一沉,怒喝道:邵嗣祖,你竟敢陷害我?卫操曾得拓跋猗迤表授为大晋右将军、定襄侯,地位极高。

就连陆遥也不能随意支使他,更不用说代郡众文武了。

他此番前往常山面会刘演,乃是因为邵续以老友身份做出的请求。

当时邵续只道,请卫操出面拌住刘演,莫让他太快掌控常山、中山等地,阻断代郡与幽州的联系。

卫操本人也有意借此见识中朝人物,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却万不曾想到居然会撞着幽州铁骑来袭。

那王浚怎么会放着冀州南部富庶郡国不取,偏偏来攻打常山?难道是失心疯了?邵嗣祖,若说这其中没有你的挑唆,我万万不信!眼下王浚战死,北疆又将大乱,你又能获得什么?灵寿惊魂一夜,两名追随自己多年的忠诚部曲一死一残,自己年近六旬了,居然被迫得与人白刃相搏,死生只在刹那……想到这里,卫操不禁愈加恼火,他勒马打了个转,厉声再问:卫德元诚意来投代郡,代郡竟然如此待我?邵嗣祖,这究竟是鹰扬将军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这句话未免令人悚然吃惊,顿时前来迎接卫操的代郡骑兵们一阵骚动。

骑兵们簇拥着一名作吏员打扮的中年文士,此人原先并不出声,待到卫操喝问,才徐徐策马向前,赫然正是鹰扬将军长史邵续。

卫操怒火满腔,邵续却春风满面:德元公,莫要急躁……******这是补昨天的,晚上还会有一更。

另外,今天才发现,原来陆遥从冀州往代郡去的路,貌似就是北魏太和六年发五万人兴修的灵丘道。

学到了新知识,为自己鼓掌。

------------第一百章 覆舟(五)任凭卫操勃然大怒,邵续只笑着劝解,并不作什么特别的解释。

又过了好半晌,直到卫操的怒火渐熄,邵续才悠然说了一句:邵某身为僚属,总要替主公多想到一些。

难道德元公认为不当如此么?他顿了顿,又道:德元公为了主公的大业甘冒奇险,这份心意,想必也会使得代郡文武十分敬佩、欣慰。

卫操突然停止抱怨,狐疑地看了看邵续。

而邵续毫不回避地还以直视。

元康六年时,拓跋鲜卑举行盛大的仪式,改葬沙漠汗及其妻封氏。

当时拓跋鲜卑勃兴,远近属民、附从部落等,奔赴参与者二十余万人。

邵续作为成都王使者、从事中郎田思的随员,深入北疆会葬,从那时结识了卫操。

此后两人往来书信不绝,至今已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的交情,足够两人彼此了解。

邵续非常清楚,以卫操的才能绝不至于在这小小场面中折损;他更清楚卫操必能了解自己的心意……这老儿只不过一时后怕而已。

卫操在北疆奔走数十年,在北疆晋人流民心中的威望十分崇高。

虽然在拓跋鲜卑的内乱时,遭到诸部胡族的突袭而一时狼狈,但战事结束之后,离散于各处的晋人流民依然纷纷投靠,卫操掌握的实力由此更是庞大。

这样的局面甚至使坝上草原的一些胡族小部落茫然不知局势,以为是卫操乘势崛起,统合了大片草原。

坝上草原的晋人流民数量超过代郡太守,纠合起的部曲数量也足以与代郡军相抗衡。

更不要说卫操部下的箕瞻、卫雄、卫沈、段繁、范班等人,都曾经随拓跋猗迤翻越大漠、征服三十余国,因此得到猗迤表授各种将军职务。

相比于他们,陆遥部下的重要将领们在数月前还都是些军主队主之类中级军官,名望上是远远不如了。

陆遥此番麾军草原,压服诸多部落,更救援濡源晋人流民、力战击溃幽州大军,从而由鲜卑强族的手中硬生生攫走大片土地。

但晋人流民势力与陆遥之间的关系应该如何看待,至今尚未有明确的定论。

卫操虽然随同陆遥返回代郡,但两人并未正式定下主从之分。

纵使卫操不以地位凌人,也非代郡诸官所能相比,以陆遥对他的敬重态度来看,倒像是对待客卿更多一些。

而晋人流民中除箕瞻、卫雄以外的诸多将领,也依旧留居草原如故,无论军政都自行其是,不须禀报鹰扬将军府。

哪怕代郡军在坝上草原各地屯驻了少量留守兵力,可行政管辖并不及于濡源。

陆遥似乎不介意这个局面,或许对他来说,晋人流民的归附应该是个水到渠成的过程;但身为辅弼的邵续却不能不加以关注。

尤其是在陆遥对邵续吐露了志向之后,邵续更决定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陆遥赶赴广宗之后,邵续立即凭着老友情谊说服卫操前往常山探访,只说是请卫操拖住刘演所率领晋阳军的脚步,保障代郡与冀州的交通孔道。

卫操自知身份特殊,于是低调前往,又请刘演莫要传扬自己来访的消息。

卫操没有想到他成了邵续释放出的诱饵。

就在卫操与刘演相见甚欢、在灵寿游山玩水的同时,代郡使者赶赴幽州军大营,向幽州刺史王浚指鹿为马地渲染说:陆遥本人正与刘演面会,一齐商议压制幽州的策略。

在坝上草原惨败后,幽州幕府的实力与声望俱都动摇,虽然王浚强自支撑着场面,其实已成为了惊弓之鸟,日夜忧心内外有变。

在代郡使者方勤之一番唱做念打的欺骗之下,他忿然起兵奇袭常山,最终葬身于沙场。

在这个过程里,直接冒着生命危险的代郡人物唯有方勤之和卫操。

且不说方勤之如何,或许,邵续正是以此来警告迟迟未能做出决断的卫操。

而当卫操惊魂未定地返回时,他更发出了婉转地询问:卫操究竟如何看待自己与鹰扬将军的关系?而卫操以下的北疆晋人流民领袖们又意欲在代郡政权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卫操心念急转,瞬间便明白了邵续的意思。

卫操奉命出居草原,数十年间,其宗族势力日趋庞大,底蕴更是深厚。

然而,既有英武之主执掌代郡,自己也该有所觉悟了吧。

如果自己知趣,那邵续已经铺好了台阶。

为了主公的大业甘冒奇险,仅仅这份诚意足够打动任何人了。

仅凭着毫无痕迹的几个小小动作,就一手将幽州刺史王浚逼上了死路,同时还有余暇来疏理内部权力的分配……好个邵续邵嗣祖!陆遥新取北疆,分明立足未稳,就敢于轻身远离基业,或许就是因为有此人在吧。

卫操眯起眼睛,深深地打量着身边相识多年的老友,良久之后才长叹一声:嗣祖,你这样的人物,成都王竟不能用,实在是……唉,难怪他败亡得如此之速。

卫操的话语只说一半,而邵续摇了摇头,答复也只有一半:成都王本来就无人主气量,邵某只知良臣择主而从,倒也并没有为难之处。

两条老狐狸彼此打着谜语,同时陷入了沉默。

代郡骑兵们在稍远处等着卫操与邵续,眼看着日头都移了,却不见两人移步。

那支骑兵乃是陆遥特别拨给邵续的精锐扈从,首领姓刘,也是在北疆战事中崭露头角的勇士之一。

他连着给邵续的从人使眼色,最终按捺不住,催马向前施礼道:两位,此刻已过午时,距离广昌县城还有数十里崎岖难行的山路。

若是耽搁太久,不仅错过宿头,夜间赶路更是危险。

只是卫、邵二人各有心思,谁也没有理会他。

山风呼啸而过,卫操突然觉得有些凉意。

或许,确该如老友所说的那样去做?他叹了口气:王浚怎么会死?是段部,段部出卖了王浚。

邵续应声道。

段部?怎么可能?段部是王浚最有力的支持者。

段务勿尘娶了王浚的女儿、被王浚表授为辽西公,其族中许多有实力的酋长在幽州军服役,每年得到的赏赐如山如海……代郡又能给他们什么?他们在图谋什么?卫操一时愕然。

德元公果然洞悉胡族内情,但的确是段部出卖了王浚。

邵续轻声嗤笑着,勒过马头:刘队主说的对,时辰不早了,我们边走边谈吧。

******有些感冒,昏头了,昨天写完之后居然没有发布,这会儿才想起来……汗……------------第一百零一章 覆舟(完)一行人沿着山道继续前行。

连接代地与冀州的南北向道路大多险峻,纵然经过了大力修缮,依然不那么好走。

适合骑队行进的道路宽不过丈许,很多地方的道路被坍塌的土石掩成斜坡,需要牵马步行越过。

极其险峻处,众人甚至要用绳索围腰,以防万一。

道路两旁两厢都是悬崖峭壁,下方深不见底,向上看,天空仿佛仅有一线,巨树枯藤横生其间,恍有遮天蔽日之势。

不知何时,山间洒下淅淅沥沥的密雨。

前方开路的骑士连声吆喝着,提醒队列中人注意脚下莫要打滑,与后方骑士响应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空旷的深渊大谷中远远飘扬出去。

雨丝渐渐地沁湿了衣袍,卫操不得不将袍角卷起来,掖进衣带内侧,免得妨碍行动。

那刘队主说的丝毫不错,若是再晚些出发,天色昏暗的时候行走在这等狭路,可就太危险了。

正想到这里,那刘队主从前方匆匆赶来,将手中笠帽递给卫操:德元公,请您带上这个。

绕过前方的山口,就快到广昌县了!果然,再行了小半时辰,众人眼前霍然开朗。

群山如画屏般退去,露出层峦环绕中的代地平原。

透过山间寒热气流交汇所生成的雨雾,卫操只见平原上花田似锦、河流如带、农人往来不绝,又有一座座坞堡在山河之间的要隘耸立,环卫着居中的城池。

城池之下,则有军人在操练队伍,人数虽不多,却队列严整,呼喝之声响遏入云。

再仔细去看,较之于数日前自己离去时所见,城池四角似乎多了几座砖石结构的角楼,城下则开辟出了一道蜿蜒的深沟,似乎是打算将之与河流凿穿,作为护城河使用。

广昌只不过是代郡下属的诸多县城之一而已,但这样的美景已经充分展示出代郡政权是何等生机勃勃。

从此处下坡,往广昌县便是一马平川了。

邵续驾马赶上几步,与卫操并辔而行。

他扬鞭前指,大声问道:德元公看我代郡如何?卫操颔首:代地分明荒残已久,区区数月间却兴旺若此。

嗣祖兄果然长于治政,名不虚传。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然而,代郡终究只是边地一郡尔,地虽广,在万里北疆上不过方寸,兵虽众,尚难与胡族动辄数万、数十万的铁骑相抗衡;而陆道明也终究只是一郡守尔,数月前不过区区并州一军主,权位距离骠骑大将军王浚、辽西公段务勿尘尚远……你们凭什么敢于谋取幽州?又凭什么诱动了段部鲜卑的合作?他凝视着邵续,脸色阴沉地慢慢道:近年来,鲜卑人自恃强盛,愈来愈贪婪狂妄、索求无度,纵使王彭祖也应付艰难。

我不明白,你们究竟答应了段部什么条件?邵续愣了愣,突然放声大笑,显得十分畅快。

德元公多虑了,多虑了……我们的确有意于幽州,但并未刻意诱动段部鲜卑呼应。

自始至终,都是段部主动与我们联系,主动叛卖了王彭祖。

什么?怎么可能?这个消息绝对出乎意料,饶是卫操城府深沉,也不仅吃了一惊。

而邵续的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德元公,你是深悉胡晋两地虚实的智者,但你或许在拓跋鲜卑为官太久了,以至于习惯性地高估了胡儿们的胆略,而低估了我家主公。

你还没有想过,在东部鲜卑诸强族的眼中,我家主公的崛起代表着什么。

嗣祖兄不妨说来。

邵续一挥手中马鞭,侃侃而谈:北疆胡族与中原政权的对抗,自有史籍记载绵延至今,历千年而无休无止。

北疆胡族强盛时,南下侵掠,烧杀掳掠无所不为;而中国强盛时,必能麾军北讨,驱逐胡虏,悬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赵有李牧、秦有蒙恬、汉有卫青、霍去病、陈汤、窦宪,哪怕在汉末丧乱时,曹魏武皇帝征乌桓、屠柳城,使得呼啸北境数百年的强族乌桓从此一蹶不振。

哪怕魏晋两代以来边境武备不振,然胡族受制于名臣猛将,纵得逞一时,终究难免失败。

有鲜卑大帅曰轲比能者,虽控弦十数万,却屡败于田豫、牵招、梁习,最终身死于刺客之手,种类分奔离析,为天下所笑。

有河西豪霸曰秃发树机能者,纵肆虐秦凉,却不敌马隆三千五百勇士之锋锐,一战而灭,溃若雪崩。

更不消说就在去年,并州刺史刘琨一曲胡笳退敌,击走匈奴十万大军!如此而论,胡族之畏惧中国,亦如中国之畏惧胡族也。

我家主公拔萃起微,受冀并二州托付,平定代地、坝上,所到之处戎狄望风而降、甘为前驱。

王彭祖肆豺狼之性,举胡晋数万犯境袭扰,却难挡诸将率众讨击,应时溃散。

此等军威近代以来罕有,非唯使幽州惊恐,东部鲜卑各族也深受震撼。

他们必然、也必须将我代郡视作足以与之抗衡的强大力量……德元公以为然否?邵续并没有强调陆遥北上略地是借助了拓跋鲜卑内乱的良机,但毫无疑问,这次在北疆的军事行动足以震慑胡族,的确是近代以来的壮举。

击退以段部为核心的幽州军、占据了燕山南北的广袤土地之后,代郡的实力也由此膨胀。

凭借着数月间奇迹般锤炼出的精兵强将,他们已经足以使胡族感到畏惧!卫操微微警惕,或许自己是老了,思维也变得僵化,所以才会习惯于拓跋鲜卑的强大,而低估了闪电般崛起的代郡吧。

他颔首道:没错,确是如此。

邵续继续道:我们再来剖析东部鲜卑各族。

彼等兵力虽众,然而他们数十年来互争雄长,彼此牵制,各有其独特的依仗。

慕容部实力最强,早在太康十年时,其首领慕容廆就被朝廷任命为鲜卑都督,他们的势力范围在昌黎以东,与高句丽、扶余等国接壤,扩张的方向也在于彼。

宇文部虽名鲜卑,实乃匈奴种也,其首领逊昵延是拓跋禄官的女婿,势力在濡源以东、柳城以西。

相较之于这两家,段部的势力范围在辽西,地域最是狭促;虽号称控弦五万,其实力也最弱。

请问德元公,段部能与宇文部、慕容部对抗,其依仗为何?卫操沉吟道:段部与朝廷关系素来密切,幽州军中,段部的兵力占据半数,诸胡担任将校者极多,所以慕容、宇文等胡族不敢正面与段部相抗。

想来,段部靠依靠王彭祖的支持?是王彭祖将女儿嫁给段务勿尘,是王彭祖将段部豪酋大批提拔为将校,是王彭祖赋予段部以大义名分、给予段务勿尘以辽西公的地位。

德元公所言极是,幽州刺史王浚的确给予了段部巨大的支持。

然而,这一次,幽州刺史却不再是段部值得依托的对象。

嗣祖兄的意思是……王彭祖在濡源战败后,实力与威望尽皆大衰。

因他深知胡儿但以强者为尊的习惯,唯恐失去号令诸胡的权柄,这才不顾一切地冒险出兵冀州,视图扭转局面。

但他焦虑之下却并未注意到,与此同时,段部所面临的压力更有甚之。

他们的兵力在濡源败战中受到惨重损失,这样的损失足以使得东部鲜卑三族之间的均势出现变化。

慕容部与段部本就是世仇,段部十余年收容慕容耐之子慕容龙城,不断使之骚扰慕容部,更令得慕容部极度不满。

慕容部的首领慕容廆乃是罕见的英主,绝不会放过乘势压倒老对手的机会。

邵续举起手臂,向已经到达缓坡底部的骑兵们示意,随即催动马匹,沿着山路向下行去:而另一方面,在濡源败战之前,段部诱使宇文部与没鹿回部鏖战,试图独占坝上草原,这又激起了宇文部的狂怒。

据说,宇文逊昵延正在厉兵秣马,誓要报仇,偏偏段部不敌我家主公在草原上的雷霆一击,损兵折将之后,拿什么来抵挡宇文部的报复?辽西公段务勿尘以多谋善断著称,可惜他图谋虽大,却生生将自己给算到了险境。

邵续充满嘲讽地笑了笑:为了应对危局,段务勿尘不顾年纪老迈,亲自前往蓟城去拜会王浚。

可王浚根本无心接见段务勿尘,反而尽起麾下大军南下冀州,甚至还带走了由段文鸯率领的、段部仅余的一支有力军队。

当是时也,段部上下无不惊恐,而在草原上被我军俘虏的段末波恰在此时回到令支,给辽西公带去了代郡的善意。

卫操深深叹了口气:果然胡儿狼心狗肺、最无信义,我大概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了……没错……邵续也叹了口气:段部需要寻找新的支持者,而我们需要幽州,这两个目标一而二、二而一,完全可以视为一体。

相比而言,濡源大战中结下的那些仇怨又算得什么?之后的两天里,段部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们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说到这里,该明白的便已然尽数明白了。

卫操本是智谋深远之人,诸多细节稍一思忖,便再无疑难之处。

幽州军之所以突袭常山,显然是由于方勤之的蛊惑,令王浚以为陆遥身在此地。

而将王浚之死嫁祸于刘演,正可以将并州刺史刘琨牵扯在内。

刘琨为了替自己的侄儿说项,必然上表痛斥王浚的行为,以证明他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刘越石乃东海王倚若干城的大将,对朝廷中枢也具有相当的影响力。

他既然出面,配以冀州方面弹劾王浚逡巡不进坐视石勒贼寇横行的表文、代郡方面弹劾王浚公然袭击友军的表文,再考虑到东海王因为石勒贼寇大举挺进中原而暴跳如雷的心理状态……只怕威震北疆的王浚王彭祖,便只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既然王彭祖猝死,无论慕容部还是宇文部,都面临着完全不同的局面。

段部由此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而代郡军下一步必将急趋幽州,以稳定地方局势。

当然,这都是出于对朝廷的忠诚,幽州幕府上下想必只会感激涕零,没有谁会提出指摘的。

卫操觉得心中有些感慨,又有些惊惧。

王浚终究是大晋方镇中少有的雄强人物,几次麾军杀入中原,奠定了东海王权倾天下的基业。

然而他既与代郡为敌,便就在军事和阴谋手段之下窝囊无比的死去了,死后还要受人攻讦,不得享受哀荣。

王浚本人的骄狂跋扈固然是取死之道,但陆遥和邵续……卫操简直不相信陆遥便是自己在草原上所见到的那位仗义行事的青年将军,也不敢相信邵续便是自己熟识多年的那位落魄士人……他们谋算的可是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博陵郡公!他们何以行事如此毫无顾忌?他们对于朝廷纲纪难道丝毫没有敬畏么?卫操将湿漉漉的袍服前襟松开些,让自己的呼吸略微顺畅些,他心念急转,又想到了一个要紧之处:嗣祖兄,那些细节我无意多做打探,只有一事仍然不明。

德元公请说。

嗣祖兄的谋划已经使得幽州刺史横死,想必还有无数后继步骤紧跟。

可是,就在昨日,刘始仁接到广宗发来急报,陆道明在陪同冀州使者前往茌平之后,便不知所踪了。

陆道明若有什么万一,代郡纵有雄心万丈也俱都成空……嗣祖兄难道不为此担心么?邵续微笑摇头:我们对河北局势的关注,超过常人想象,往来南北的每一支商队里,几乎都有代郡派遣的探子随行。

因此我家主公此刻的行踪,并未脱离掌握。

这想是机密了,嗣祖兄,我便不问。

你也无须多说。

不不……邵续笑道:主公对德元公十分钦佩,也十分信赖。

在离开代郡前,曾特地交代说,任何事情都不必瞒着德元公。

哄骗我去灵寿作饵的时候,你这厮却不是瞒着我?卫操心头大骂,口中却不得不配合地问了一句:既如此,陆道明现在何处?我们所谋划的一切,只能使得现任幽州刺史王彭祖授首,却未必能保证朝廷任命的人选。

幽州险远,素号难治,故而中枢很有可能另授重将亲贤临之。

主公此刻就在邺城,他将会竭力影响东海王的判断,确保代地取得幽州。

东海王在许昌,陆遥跑到邺城作甚?邺城除了一个尚书仆射和郁以外,别无重臣坐镇,他在邺城怎么可能影响得了东海王的判断?卫操只觉得有些头晕,似乎邵续说的每句话,都有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又潜藏着许多自己不了解的东西。

咳咳……邵续的脸色有些古怪:这个事情,德元公勿须忧虑,主公自然有办法去影响东海王的。

******膝盖的水肿渐渐消褪,但是这两天一直高烧不退,半梦半醒地过日子。

这种情况下还能码字,嗯嗯,我很佩服自己的意志力。

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容后慢慢修改吧。

------------第一百零二章 再会(一)光熙元年十一月,大晋的第二位皇帝,那位智力低过常人的皇帝终于死去。

皇太弟即位,改元永嘉。

新皇帝遵旧制处理政务、考据经典,使得朝廷隐约恢复了武帝时的正常秩序。

另一方面,为了攫取中枢政权而癫狂的宗室诸王彼此攻杀,终于凋零得差不多了。

出自帝室疏宗的东海王执掌权柄,他为了避免与皇帝发生剧烈冲突,故而率领重兵出镇许昌,以使得中原趋于安定。

许多士人因此而翘首期盼,都认为永嘉元年应该是大晋朝廷从连续十多年的战乱中逐步恢复元气的一年。

在年初时,这个期待似乎将要成真:吴地士族甘卓、顾荣、周玘等人击败了拥兵数万、横行东南的巨寇陈敏,传首京师。

随后安西将军、凉州刺史张轨日渐平复西北局势,使贼酋若罗拔能授首。

占据成都的氐人李雄遭到官军从东、北两面挟击,虽然获得益州大族、天师道首领范长生相助,也只能凭借蜀地的崇山峻岭勉强自保。

甚至宁州来报,就连五苓夷叛乱,也在宁州刺史之女、受众人推举领宁州事的李秀努力下遭到了挫败。

可不久以后,情势就急转直下了。

汲桑为首的河北贼寇先是攻陷邺城,将近百年经营的河北重镇烧成了白地,新蔡王司马腾没于军中;汲桑虽死,继任的羯贼石勒更加凶悍,他率军纵横冀州,连续攻破名城大郡,使得富饶的渤海、乐陵、清河等郡国大部化为丘墟。

这样的局面使得洛阳朝廷和东海王俱都震怒,数月前就连番遣使,切词责令冀州、幽州、兖州等地并力进剿……可结果呢?就在十天前,那石勒竟然狠狠地耍了冀州刺史丁绍一把。

他假作在广宗决战,却突然麾军南下,歼灭了兖州苟纯的大军,随即攻陷茌平、全师渡过大河,直扑中原腹地!自元康以降,四海鼎沸、包茅不至,中朝财赋所赖,唯河北、中原而已。

偏偏石勒贼寇横行于两地,所到之处尽情烧杀掳掠……这分明是在动摇大晋朝廷的根基!据说,原本信心十足要一举歼灭贼寇的冀州刺史丁绍,因此而突发急病,几乎不能理事。

而生性凶残的兖州刺史苟晞亲自提兵于大泽以北防备,同时将侥幸逃回的胞弟苟纯重责一百军棍,几乎当场打死。

不仅如此,这个消息所到之处就连许昌、洛阳都感到巨大的震动。

而在曾经遭受贼寇蹂躏的邺城,士伍官民无不震恐,征北将军和郁索性勒令阖城戒严。

在半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事中,邺城百姓死伤不计其数,两朝帝室经营的无数美轮美奂的建筑也从此付之一炬。

想要将之恢复旧观,所需的人力财力物力都不是残破的三魏所能承担,以至于和郁本人只能将官邸设在白藏库旧址东南角的一座庭院里。

白藏库是天下知名的大型仓库,时人赞曰:白藏之藏,富有无隄,同赈大内,控引世资。

其规模可见一斑。

河北群盗攻入邺城之后,打破了白藏库,将其中数十年积累的财货珍玩一扫而空,临走时又放了几十处火头。

好在这所大库规模巨大,不同的库藏间有高墙分割、还有引入的漳水支流经过,因此过火的区域总算有限,较之于烧成白地的邺都宫城强出太多了。

至少足够征北将军和郁、魏郡太守王粹及他们配下的僚佐属官和众多吏员奉公。

和郁以征北将军的职位出镇邺城,实际将整个三魏地区都置于掌握。

为了便于行政,其僚属中亦有别驾、治中从事、诸曹从事等官,具体编制一如刺史。

这些职务中,许多都由新蔡王的旧日下属担任。

当然,新蔡王司马腾乃东海王胞弟、又属皇族贵戚之中极有权势的强豪,同样都是坐镇邺城,新蔡王同时都督司冀二州诸军事,权势远非和郁所能及。

可惜他没于战乱,就连尸首都遍索不得了,一众邺城文武只求不要被追究责任就是天大幸事,除了依附于征北将军和郁,又能如何?无论如何,好歹先得混口饭食啊……唉……想到这里,曾被新蔡王引为亲信的幕僚,昔日的并州刺史主簿、新蔡王郎中令周良长叹一声。

铜爵园以东的建筑群大都被烧毁以后,邺城的政治军事重心就整体往西迁移。

军事上,以金明门以北的三台为核心,而政令则出于白藏库里的征北将军官邸。

征北将军下属兵曹从事的周良,此刻正要往三台去,每日例行调取当日的各项军务文书。

一来邺城凋敝,牛马极其缺乏;二来新蔡王死后,周良的地位也大不如从前,因此他既没有牛车乘坐,也没有配马,只能带着几个从人步行往返。

他沿着白藏库西南角的一溜矮墙缓缓漫步向前,偶尔挺起腰背看看远处的断壁残垣,忍不住又是阵阵长叹。

秋天到了,他的叹气声也如秋风那样,带着萧索悲凉的意境。

新蔡王的死,对于周良、石鲜等从并州相随而来的旧僚属来说,是太大的打击。

眼前的穷迫生涯和过去的欢乐日子是那么天差地远,失去地位、权势和财富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扭曲绞扯着他的心志,那种难以忍受的巨大反差使得周良每日每夜都感觉心头有刀在割、有火在燎。

新蔡王在并州的七年,是周良所深深怀恋的七年。

那些日子里,周良紧随着主公的脚步,刮地皮、贩奴隶、劫商旅、殖财货,可谓是日夜操劳。

凭借着并州刺史的威严,他所经手的事务,无不生财得利,所以才得主公青眼相加,从一名小小的吏员一路拔擢到了并州刺史主簿。

地位虽不算太高,但在并州地界堪称实权在手,任谁见了都要毕恭毕敬。

那几年……啧啧……周良情不自禁地咂了咂嘴,那可真是无忧无虑、尽情聚敛的快活日子啊。

说起来,自己经手的财富,三成归于主公,倒有七成纳入私囊。

若能就这样再过个三五载,凭借着这等捞钱手段,哪怕与昔日号称豪富天下第一的石崇相见,也不必太过谦抑吧。

可惜那样美妙的生活却不能长久。

随着匈奴崛起,并州的局势越来越恶劣。

周良扪心自问,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地出谋划策,然而,那些卑贱的士卒虽然受主公恩养多年,却没有半点用处……他们干脆利落地失败,毫无斗志地逃跑,最终迫得主公和众多僚属只能放弃并州,狼狈不堪地逃亡邺城!想到那些在匈奴人追击时慌忙丢弃的金玉珍玩,周良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简直没办法控制情绪。

足足过了半晌,才能重新举步。

逃亡邺城的途中,自己多年来聚敛的财产损失不小。

不过,好在自己的忠诚很受主公看重,不仅没有被疏远,反而还乘着主公就封为新蔡王的时候,一举攀升到了郎中令的高位,随即又巧妙地取得了邺城东门外建安驿一带的广阔土地,在那里大兴土木,营建起了堪称河北第一流的销金窟……那片地方是什么样的宝地啊,只要经营得当,日进斗金根本就不是问题。

可是……嘴角边的一缕微笑很快又被痛彻心扉的扭曲表情所取代……并州如此,在邺城的时候也是如此……面对着汲桑石勒贼寇,那些兵卒从来都是战败!战败!他们根本就不愿意为主公出力,个个都贪生怕死!周良跺足、挥臂、格格咬牙:我周某人出自古公亶父的后裔,血脉何等绵长高贵?我自幼通读儒家经典,兼修玄理,挥斥辨析、清谈本末有无的至道,言辞何等高雅微妙?以我的才学品行,难道不足以经邦济世么?并州、邺城之事,若果然在我掌握,那怎么会崩坏若此?可恨!可恨!正当他沉浸在万般思绪之中的时候,有人在他耳边大声唤道:周从事!周从事!这是发往洛阳的紧急军报抄本,你快快收好了!周良骇了一跳,定了定神,才看到唤他的乃是平日驻守在三台的一名书佐,曾见过自己几次的。

看他神色有些惶急、兼且满头大汗,想来是久侯收取军报的将军府属官不至,便亲自带了军报跑过来。

周良再怎么落魄,地位较之这些出身寒素的吏员高出了太多。

他悄然挺起胸膛,轻咳一声,拂袖作色道:石勒贼寇都往中原去了,还能有什么大事?急事?至于尔等惊惶若此?要记住,切忌慌张急躁!一边呵斥着,他一边取来卷宗,随意展开来看。

那卷宗墨汁淋漓,看来也是刚撰抄不久。

河北各地的军报发往洛阳时,都会先经过邺城,按照惯例誊写一份副本后交由具备都督司冀二州诸军事或者监邺城守诸军事职权的邺城驻守大员察看,以便这河北重镇能够及时做出反应。

征北将军和郁虽然并未获得上述职权,但他受东海王特命收拾邺城局面,亦有特殊的地位,因此也可以遣人誊抄。

其实所谓紧急军报,也未必都有什么大事,每隔三五日,身为兵曹从事的周良都会收到些此类抄件,其中十之八九都被他直接弃置一旁。

但今日这份却真正是有紧急要务的!晋阳军刘演部误杀骠骑大将军王彭祖?这……这……周良持着卷宗的手猛烈抖动起来,他皱起眉头,将这些卷宗看了一遍,又一遍。

------------第一百零三章 再会(二)周良终究不敢耽搁,他将卷宗收起,快步返回白藏库,先换来书佐誊抄副本,随即将之呈了上去。

由于石勒贼寇猖獗,这几日征北将军和郁倒不常去城外的园林赏玩,长时间坐守在府邸之中。

想必卷宗传入不久,便被和郁看到,原本就有些人心惶惶的征北将军府里,突然大举骚动起来。

先是十余名信使旋风般地纵马冲了出去,那应该是和郁急着召集不当值的文武大员们商议。

随后,数百名精锐的亲兵被紧急召集起来,他们各自都持矛引弓,在上官们呼喝吩咐分成十余支小队往各处重要的城门、街口出发。

带队的基层军官们满脸紧张的神色,却似乎也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接着,数量较第一批更多的信使纵马而出。

这批信使人皆双马,随身带着干粮饮水,显然是要前往周边的郡县去传递消息,并勒令地方官员、豪强大族做好弹压地方的准备。

幽州乃是扼守北疆的第一处要紧所在。

王浚突然身亡,幽州必然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如慕容部、宇文部、段部等强大鲜卑部落失去控制,行动根本就无法预测……安知彼等不会借机生事,进一步谋夺朝廷在北疆的疆土和利益,安知彼等不会肆意妄为,重演永兴元年时大掠邺城的嚣张举动?石勒,羯人也,羯人乃是小族,然而以羯人马贼为核心的贼寇,今年已经使得河北、中原两地无数文武官员为之焦头烂额;刘渊、匈奴也,南匈奴自从入塞之后,威望已显颓势,不复昔日威行万里的雄风,可匈奴人在并州南部建国称制,已经迫得洛阳朝廷几乎透不过气来……羯人和匈奴人已经如此难制,雄踞万里北疆的鲜卑人若有所动作,如何应对?谁能应对?对王浚意外身亡所带来的的重大影响,周良很是了解,可他已然觉得,和郁的应对动作毫无意义,指挥给人以手忙脚乱之感。

由于连续几批人呼啦啦地走动,将地面的灰尘扬起半天高,周良推开窗户向外探望了几眼,随即被扑面烟尘呛了回来,重新将窗棂掩起:和仲舆竟如此惊慌失措……纵使幽州有变,数旬间也影响不到邺城,征北将军若能镇定,魏郡军民怎么会惊慌?军民若不惊慌,又何须弹压?此人枉称干练,行事却恍若惊弓之鸟,真是无能之辈!仲舆乃和郁之字。

周良如此直言不讳地攻击和郁,显然是因为自己连载贬谪的缘故,对这位征北将军并无半点敬意。

身为新蔡王极信赖的文官首席,捞钱的本事更是一流,如周良者当然不会是无能之辈。

可正是因为一众僚属们都只知图谋私利、全无经国济用的心思,新蔡王才干脆利落地将邺城和性命一起丢给了贼寇。

这个时候周良完全不会想起,既有殷鉴在前,作为新蔡王的继任者,和郁怎能不加倍小心谨慎?周良所在之处,乃是位于将军府正门东侧的一处厢房,内间用屏风隔开了,作为兵曹、仓曹、和贼曹诸僚属共同的办公地。

当然,如周良这等身份的官员,通常不会亲自来处理这等污浊繁杂的事务。

每月来三五日应个景而已,真正的庶务,全都是委派给属吏去做的。

此刻房里颇为安静,零零散散地坐着二十余人,大部分都是底层吏员。

周良不将彼辈放在眼中,自顾悻悻地抱怨,将和郁批得体无完肤。

正说得爽利处,却听身后一人叹息道:兄长便少说两句不好么?我等既不受征北将军重视,那便安心等待时局变化,何必一定要以言辞迫人呢……如今的时势,总有人平步青云,也有人屈沉下僚,终归……咳咳……终归都是常事。

说话之人乃是周良的老熟人、昔日并州别驾石鲜。

周良、石鲜、司马瑜,三人昔日同为新蔡王最信任的心腹,虽然彼此争风不断,但一齐在并州搜刮聚敛时,不知多么痛快。

岂料世事变幻无常,新蔡王死后,司马瑜在邺城战事中被乱兵所杀,只留下周良、石鲜二人,在征北将军驾下不尴不尬地消磨时日。

石鲜是贼曹从事。

按说,贼曹主水火、词讼、罪法、捕盗等事,然而征北将军自洛阳领大军来此,直接以军法治理魏郡,哪有贼曹插手之处,于是石鲜也就乐得清闲。

与周良不同的是,石鲜在抵达邺城后,就广撒钱财,在广平等地置了大片良田,哪怕如今仕途不顺,凭借着田亩上的产出,总不会如周良这般坐吃山空,故而心态也好些。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周良听得他的解劝,反而觉得愈发恼怒。

他狠狠地一拍身前案几,大声道:有人平步青云,有人屈沉下僚,终归都是常事?嘿嘿,当年随同新蔡王的并州文武,哪个不是屈沉下僚?你何处寻一个平步青云的出来?这等窘境,叫我如何安得下心?唉……石鲜摇了摇头,颓然不语。

却听得又一人道:周从事,你说并州文武……那鹰扬将军陆遥就是并州出身。

此人近岁以来,屡建功勋,极得朝廷青睐,可不就是平步青云了么?那人却是此前随同车骑将军长史羊恒一起、被陆遥营救的若干官吏之一。

听得周良说起并州文武,猛然便想起当时纵横战场、力挽狂澜的陆将军来。

问题是,陆遥二字出口,越发使得周良妒意中烧,胸中一股无名火直冒上来。

陆遥?周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跳起身,自堆放卷宗文牍的木架上取出适才带回的紧急文书抄件,猛地展开。

这几份文书,他原本已看了数遍,这时候却再次翻动不已,随即脸色愈来愈显得阴晴不定。

半晌之后,他才将文书啪地掷回原处,由于用的手劲太大,还将底下堆叠的十余份文牍砸翻了,哗啦啦地坍塌下来。

却听周良冷笑道:嘿嘿,尔等不知,这陆遥陆道明,原是个行事不择手段的奸佞之徒。

可惜他的所作所为,怎也瞒不过我去……我定要向征北将军揭发此人的奸谋,朝廷定会将之重重治罪!幽州与并州军马在冀州地界冲突,却攀扯到了代郡的陆遥身上,是何道理?这言语未免荒唐,屋里众人无不面面相觑,谁也没法接口。

偏偏周良环视众人,却似信心十足的样子。

------------第一百零四章 再会(三)自今春以来,河北、北疆乱事频繁,然而诸君可曾细思,始终参与在这些乱事之中的人是谁?始终在其中获利的是谁?周良睨视四周众人,侃侃而谈:汲桑贼寇攻打邺城,那陆某以参与城守、击杀汲桑的功劳,得授鹰扬将军、代郡太守,这是获利之一也;冀州刺史丁绍麾军与石勒作战,为求冀州北部安定,不得不以中山常山诸郡国的财力物力支持代郡,遂使陆某全据代地,厉兵秣马,这是获利之二也;鲜卑弹汗山祭天大典生变,东西二部杀得血流成河,那陆某借机由代郡出兵,压制诸多部落,拓地千里,这是获利之三也;我又曾风闻一事,据说幽州刺史王浚亦曾出兵草原,却在濡源遭到陆某攻打,损兵折将极多,反倒是陆某收服了草原上的大批晋人流民,威势愈加雄强,这是获利之四也……咳咳……石鲜心知周良这些日子很不得意,因此言辞未免偏激。

尤其是想到当年一个区区军主、豆粒也似的卑贱之人,如今竟然官高为尊,远在自己之上,更是难以压抑心中不满。

他清了清嗓子,意图阻止周良胡言乱语:幽并二州的冲突事先毫无征兆,并州表文中也一再说明实属误会。

那陆道明确是崛起神速,但此等事殆属天意弄人,恐怕非人力所能绸缪……非人力所能绸缪?周良连声长笑:你想,王彭祖与刘越石同为朝廷重臣,彼此并无仇怨,王浚何至于不远千里去攻打并州兵马?王浚纵然跋扈,何求于中山、常山,为何要冒着冀州震怒的危险,用兵于此地?王浚身为骠骑大将军,身份何等尊贵,又怎么会亲自上阵,徒逞匹夫之勇?难道他疯了?石鲜干笑道:那自然不至于……对啊!周良用力拍打着大腿,神情竟然有些狰狞:你再想,王浚昏悖行事,最终离奇身亡,这个过程中何方得益最多?难道不正是那野心勃勃的陆遥陆道明?此人从来惯于生事,劣迹斑斑!须知枳句来巢,空穴来风,谁又敢说他与此事没有半点干系?你敢么?你敢么?还是你?被周良咆哮着指到的吏员都连连摆手退后。

众人彼此打着眼色,均知这位周从事昔在并州时,最擅长攀扯陷害、罗织罪名,将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的官员一一扳倒。

此刻虽然落魄了,这一手功底犹在,廖廖几句,就将全不相干的代郡给绕了进来。

可怕的是,居然……居然听起来还有几分歪理!周良眼见自己一举压服诸多同僚,心中十分得意,恍惚间如饮醇醪。

他仿佛感到旧日美妙时光再现,似乎新蔡王仍在,而自己依旧是那个权柄在手而坐拥金山银海的亲信重臣。

正在得趣之时,忽然听得厢房以外有人极之不屑地斥了声:荒唐!大胆!周良勃然大怒转身,待要将那插嘴之人狠狠批驳,猛然间却似遭冰水灌顶一般,踉跄了几步,脸色变得惨白。

厢房以外,原本是白藏库东南第二座侧门后的通道,因为整片库房被改建成了征北将军府,这条通道将就着当作征北将军府正门大道使用。

通常这条大路并不开启,除非有特别隆重的典仪、或是地位特别崇高的达官贵胄前来,否则往来人等都沿着两旁的辅道行走。

但此刻,偏偏便有三人沿着大道正中央漫步而来,两旁还有数十名着甲卫士扈从前进。

三人之中,稍许堕后的一人年约四旬,相貌颇显刚毅,身材更是高大雄壮,正是原任车骑将军长史、后又被征北将军和郁延请为僚佐之首的羊恒羊德容。

羊恒最初出自南阳王司马模的门下,在魏郡本地官员中极具声望。

汲桑石勒攻打邺城时,他是极罕见的、能够组织兵力加以抵抗的官员,因而战后得到一致举荐,没有因为新蔡王身死而受到责罚。

转任征北将军左长史以来,依旧深受倚重。

走在羊恒前方的两人,右边的是一名身材肥胖、微有须髯的中年人。

此刻天气已不甚热,但他满脸油汗,时不时地将宽大的袖管挥动起来扇风。

再看他每走几步还停顿片刻,口中呼哧呼哧喘着大气,似乎体质有些偏向虚弱。

周良自从担任兵曹从事以来,拢共也不曾见过此君几回,那几次还都是在一些饮酒放纵或清谈场合,非料民理政之所也。

但无论如何,周良总认得此人正是自己的上司,征北将军、尚书仆射、继新蔡王之后坐镇邺城的和郁和仲舆。

这位征北将军怎么会突然迎出正门左近来了?想到自己适才大声叫嚷,足可以领个失仪之罪,那些胡乱揣测又恐怕已触怒了那位贵官,周良骇得魂不附体,早已将方才的满腔豪情抛出千百丈外,转而撒腿窜出厢房,噗通一声,便往尘土飞扬的道路旁深深拜倒。

和郁看看周良,皱眉想了想,才认得这人原来是自己的僚属。

他看看身边另一人,流露出欲言又止的尴尬神情。

与和郁并肩站立的,是一名身着石青色蜀锦所制华贵袍服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面如冠玉,双眉斜飞,眼神如电,极显英锐之气,但举手投足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柔媚之感。

方才叱责自己的声音清朗,想是出自此人。

此人如此年轻,竟然能与征北将军并行,看其意态,似乎还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气,究竟是何方人物?周良跪伏在地,行礼如仪的同时,心中千百个念头乱转,于是偷偷抬眼观望此人相貌。

觑了一眼,只看到颌下一截颈子如玉也似雪白,突然想起一名传说中驻跸于邺城的贵人。

难道是……他不禁心头更加慌乱,支吾了几声,一时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好,却觉得双手不由自主地大抖起来。

只听得这年轻人向和郁冷笑道:世叔,我难得举用一人,却不料贵属竟有这许多捕风捉影的猜测?着实叫我有些惶恐了。

和郁根本不去理会周良,而是明显带着讨好意味地呵呵赔笑道:裴郎君说笑了,此人不过是原先新蔡王幕府中的待罪之人罢了。

无知下吏胡言乱语,如何能当得真?郎君莫要理会这些,来,我们且入大堂商议要务。

说着,和郁又扬声唤道:来人!一名顶盔掼甲的武士应声向前:在。

将这厮拉出去,狠狠地打!和郁点了点浑身发抖如筛糠也似的周良,挥手示意。

那姿态从骨子里透出的轻蔑,就似挥手赶走一只蝇虫。

严格来说,主官对僚属虽有杖责的权力,但罕有使用的。

魏武帝对掾属往往加以杖刑,唯何夔随身携带毒药,以示宁死不辱,当时便有人以为曹公太过苛严。

近代以来,官员的僚属也都出自世家大族,更罕见动用杖责了。

但是很显然,为了迎合这位裴郎君,和郁决心要动用这项权力了。

两名武士大步向前,左右擒住了周良,不顾他大声哀告、扭动挣扎,一直拖了出去。

这周良适才说到代郡陆道明……关于此人,下官有一事禀告。

羊恒突然插言。

周良出自泰山周氏,从前汉泰山太守周忠一脉延续而来。

而羊恒也是泰山人士,祖先乃前汉司隶校尉羊侵。

两家虽无特别来往,终究数百年为邻,彼此也有些情谊。

周良随新蔡王入居邺城之后,也曾因为这个缘故加意笼络羊恒,只不过羊恒崖岸高峻,不歇理会周良。

正当周良以为难以幸免的时候,谁知羊恒却横里出言,这份惊喜顿时令得周良热泪盈眶。

裴郎君负手斜睨了羊恒一眼,徐徐道:羊长史有何见教?只听羊恒侃侃而谈:周从事适才说,王彭祖的横死疑与代郡陆道明有关。

下官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此言决然是荒唐无稽的污蔑。

皆因陆道明得朝廷颁授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的重任之后,时常惕惕,唯恐不能安靖边疆,为朝廷排忧解难。

此后代郡因小故与幽州交恶,更令陆道明深感惶恐。

因此,九月上旬时,他便从代郡出发,意欲经过广宗、邺城,南下许昌拜谒东海王殿下。

裴郎君、主公,还请两位明鉴,那陆道明南下在前,幽州生变在后,此事无论如何,都与他扯不上半点干系。

裴郎君眼神一亮:那陆遥竟然南来?羊先生何以知晓?此刻他到了何处?羊恒应声道:陆道明先拜见了冀州刺史丁叔伦,随后与丁叔伦遣往茌平的使者桓彝同行。

谁知行至半路,恰逢石勒贼寇击败兖州军马,上万贼寇分道而行,大举渡河。

他一时不慎,随行人等困于乱兵之中颇有伤损,历经几番乱战才侥幸脱身。

因此他不敢再走,便在邺城等候局势安稳。

因下官与陆道明曾有并肩却敌的情谊,故而承他看重,一行人俱在下官设在漳水南岸的一处田庄休憩,至今已有十日。

哦?裴郎君一拍掌,喜悦道:妙极了。

我记得那陆道明确是个敢战、善战之人,世叔不妨也将他请来咨议如何?裴郎君所言极是,正该如此才好。

和郁笑着点头,一手肃客,一手做了个隐蔽的动作。

武士们立时往周良嘴里塞了把土,将之连拉带踹地弄出门。

余下数人观望四周,最后奔去提了几根极粗重的门杠子在手,狞笑着追了过去。

******关于码字速度的事情,很多读者这些天都提出殷切的期盼,非常感谢大家的关心和支持。

螃蟹想了想,觉得不妨在这里做个正式而且诚挚的回应:考虑到我浅薄的历史知识和拙劣的笔力,这本书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走上扑街之路,如果单纯从经济角度出发,大概在半年前就应该太监了。

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是因为五百位订阅读者的支持,非常感谢各位,我一定不负大家的期待,认真地把这本书写完。

对我来说,眼前最重要的是保证作品的质量,希望这些文字不要成为污染读者眼睛的垃圾,对我来说,这是对读者朋友们负责的方式。

有的作者愿意每天写一万字来满足读者,我这样的作者只能做到每天2K3K,字数虽少,但我尽力写得语句通顺,故事合乎情理。

至于每天更新多少多少字以求订阅成绩上升……只能苦笑了,谢谢指点,但真的做不到的。

对于两晋之交的历史,我是外行,是新手,每天花在考据查证上的时间太多了,有时候很难平衡,诚挚地道歉。

另外,还有一些朋友对本书的文字风格和主角的选择等方面做出了尖锐的批评。

螃蟹很羞愧的表示,对不起,因为我的缘故给各位添恶心了,请尽快忘记这本书吧。

请务必如此,螃蟹给跪了。

还有,书评区也看到很多很棒的建议和提醒呀!谢谢谢谢,我会注意的,会非常认真地接受大家的指导。

最后向所有的读者朋友们表示感谢。

按我的速度,按预计的篇幅,这本扑街书大概还要写好几年吧。

感谢大家陪我到现在,希望大家能一直陪我看这本书。

据说作者应该经常写些感言和读者互动的,所以我语无伦次了,捂脸。

谢谢大家。

------------第一百零五章 再会(四)被众人突然提起的陆遥,确实就在羊恒的庄园里落脚。

那日在代郡萝川大营以外,陆遥向邵续隐晦吐露了深藏在胸中的大志。

以陆遥的原意,本拟略作试探,因此言语中随时准备加以转寰,岂料竟与邵续一拍即合,倒让陆遥喜出望外了。

两人既然彼此明白心意,遂连夜商议对策,以求在战火连绵的河北局势中谋取最大的利益。

按照两人议定的结果,邵续坐镇代郡,操纵、联络诸多方面的力量暗中行事,而陆遥则以轻骑快马南下,周旋于诸多河北高官显贵之间,既可以显示自家清白无辜,与那些将要发生的事件绝无干系;又可以根据局势变化恰当行事。

因此,陆遥先到广宗,拜会了冀州刺史丁绍,随即又主动提出,愿意护卫丁绍的部下桓彝前往茌平,向兖州军大将、折冲将军苟纯通报军情。

不曾想石勒的军事才能出人意料,丁绍苦心筹划的计谋不仅未能成功,反而被石勒将计就计,狠狠地杀败兖州军,随即率军渡河往中原去了。

而陆遥等人好死不死地,正巧身处在贼寇们大举南下的通路上。

这一来,便难免要杀上一场。

陆遥的亲兵统领马睿仗着身着铁铠,当先开路。

他以双足控马,左手持长达一丈六尺的长矟挥舞拒敌,右手则用短矛刺杀格斗,仗着过人的勇力连透贼寇几重围困。

正战到酣处,却遭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重头箭自腮部射入,横穿了口腔,从另一侧面颊透出。

这种重头箭威力极大,马睿顿时上颚碎裂,连牙齿都崩飞许多,再不能作战。

这等危急关头,陆遥固然亲自绰枪杀敌,就连桓彝这样的文官都须得拔剑自卫。

好在贼寇们尊奉石勒的号令,全速向南行军,意图迅速夺取茌平渡口,因此陆遥等人几番杀退贼兵,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一名贼首的关注,接敌的数量始终有限。

除了桓彝兄弟二人以外,众人都是代郡军中精锐勇士,马匹也都是特选的良马。

敌人来得少了,经不住他们的冲杀,来得略多些,也赶不上他们的速度。

一行人且战且走,连东西南北都不顾了,只往贼寇稀疏处冲突。

一直到了夜间,贼寇们的大队人马才陆陆续续地过去。

陆遥部下的从骑战死五人,余者无不带伤。

众人不敢耽搁,借着星光辨识路径,连夜疾走逃命。

待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原来一路奔到了阳平郡境内,甚至还越过了元城,几乎就要到白沟了。

一行人惊魂稍定,想到陆遥在邺城颇有故旧,能够提供伤员们救治恢复的良好条件,便索性投邺城方向。

陆遥出面寻到了羊恒,在他的庄园里歇了下来。

身为河北首屈一指的重镇,邺城自有其经济基础。

城西有溪谷交错、林木芬芳的山林水泽地带,各种动植物的产出极其丰富,深山间更有石墨可以挖掘。

所谓石墨,就是后世的煤炭了。

此物最合用以引火,魏武帝营建邺城时,于冰井台中贮藏石墨数十万斤。

陆遥的叔父陆云供职于成都王司马颖麾下时,曾经上三台拾取若干,将之作为寄赠给陆机。

邺城的东、南、北三面都是适于农耕的广阔平原。

平原上水系发达,漳水以北有滏水、以南有洹水,洹水以南又有淇水,这些河流之间,还有十二渠、天井堰等魏晋以来人工修建的水利设施,为平原提供了良好的灌溉条件。

邺城是曹魏北都,汉末以来,魏室宗亲贵人有许多在此地求田问舍。

本朝践祚以后,将常道乡公曹奂以下的宗室王公大部羁押与此,后来又降魏室宗王为县侯。

随后数十年,前魏宗室在严格看管之下逐渐老死、族人星散,他们手中的田产也慢慢地转移所有。

羊恒的庄园,便是得自于一名魏室宗亲之手。

这座庄园规模不小,庄园内兼营农、牧,也组织仆婢从事丝织,过去几年里,羊恒用以奉养宗族的开支泰半出自于此地。

然而,年中时汲桑石勒贼寇横扫魏郡波及了羊恒的庄园,纵使经过了大力修缮,也未能完全恢复盛时景象。

羊恒更加没有预料到的是,从今日起,整座庄园的生产将要再次遭受破坏。

因为流民来了。

这些流民漫无目的地游荡,像是一群群迁徙中的兽类或是牲畜,依靠拾取各种野菜、或者席卷田地里未成熟的粮食而生存。

羊恒的庄园首当其冲地被一支流民团队占据,以至于绝大多数部曲僮仆都只能聚集在庄园中央的坞堡之内,一旦离开坞堡,简直寸步难行。

这样下去,岂不是又要爆发民变?这局面将负责管理庄园的羊氏族人骇得够呛,只能求助于在场的地位最高者,鹰扬将军陆遥。

陆遥本不欲插手,架不住羊氏族人求告不已,只得带着三五从骑自坞堡的侧面小门奔出,且上一处小丘四面眺望。

流民们大批涌入邺县境内,大概就是昨夜的事情。

夜色里看不分明,此时天色大亮了,举目而望,所见的情形真是触目惊心。

从坞壁南面的一道沟渠至坞壁附近,南北约里许、东西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田地阡陌间,许许多多衣不蔽体的百姓坐卧其中。

孩童发出凄厉刺耳的啼哭声,却似乎并没有母亲去照顾;有人从土里挖出了某种可疑的块茎,也不擦拭,就这么和着土,一口一口地嚼吃吞咽下去;相貌沧桑的父老们用枯瘦的肢体互相搀扶着,许久也不动弹,几乎不知道是死是活。

天空中有黑色的老鸦盘旋着,偶尔呱呱地鸣叫几声,即便扑翅降落在人群中,也没有人出声驱赶,竟似已经习惯了。

这些流民大概有数千人或者更多。

惨烈而永无休止的战争摧毁了他们的家园,使他们他们没有希望,也没有活路,只是下意识地游荡,就像是行尸走肉。

哪怕是陆遥这等从并州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武人,一旦靠近他们的时候,也不禁为眼前充满着残酷意味的景象所慑,几乎说不出话来。

与陆遥一同出外查探的,除了亲卫数人外,还有位青年士人。

他长叹一声:他们应该是平原、清河一带的流民。

陆遥回头看他一眼。

青年士人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道:石勒贼寇兵发冀州南部,数日间连克郡县城池,杀戮不可胜计,百姓们被迫踏上逃亡之途,寄望于在魏郡、广平郡等地求活……唉,自前次兵灾后,魏郡也残破不堪,府库空空如也,哪里有能力相助?陆遥沉吟道:邺城毕竟是重镇,征北将军和郁坐镇邺城,有抚民之任、治民之责,总会拿出些办法来吧。

那青年冷笑一声,连连摇头。

正待说些什么,远处烟尘滚滚,一骑绕了个极大的圈子让过流民,飞驰而来。

陆遥认得,那骑士乃羊恒得力下属。

此人奔走将近,飞身下马叫唤道:陆将军,征北将军听闻你在这里,请你立即去见他!他向前两步,压低了嗓音:今日紧急军报,幽州刺史王浚死了!******抱歉,丈母娘有恙,作女婿的只好星夜前往拍马。

焦头烂额两日,总算今天赶回来了,感谢和谐号。

------------第一百零六章 再会(五)王浚死了!在陆遥的记忆里,这位强势方镇原本还有好些年的寿命,他依托幽州诸胡骑兵,在即将到来的大乱局中积极扩张,甚至一度拥有觊觎神器的野心。

可现在,这位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博陵郡公就这么死了,死因甚至显得有些滑稽。

虽然这一切都在陆遥的计划之中,但他依然感到有些轻微的心悸。

王浚既去,幽州无主、群胡必然随之骚动。

谁能稳定并掌握幽州,谁就继而拥有足以威震北疆和河北的巨大实力。

这个人……舍我其谁?一年前,自己在太行深山的草棚中悠然醒转的时候,所拼搏的目标仅仅是活命而已。

而到了当下,自己居然已试图夺取那足以翻转数千里河山的地位和力量了。

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他竭力让自己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情绪:什么?你说的是谁?出了什么事?骑士一把揽住陆遥坐骑的辔头:正是幽州刺史王浚死了!陆将军,征北将军正在等候,请速随我前去,自有人向您细细解释。

可是……陆遥指了指眼前,随口道:冀州流民群集于此,如不妥善处置,恐怕将有不测。

那骑士的脸上略微露出些急躁的神色:征北将军相招,如何有暇理会这些琐事?彼等若有异动,即调军马来处置了!正事要紧,陆将军还是先随我来。

如此理所当然的言语,又令得陆遥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

他此番前来魏郡,又特意投奔身为征北将军高级幕僚的羊恒,本就是为了今日的召见。

可不知为什么,在这重要时刻,他却忍不住去想些别的。

对于那些流民,陆遥所说的处置与这骑士所说的处置,自然完全是两个意思。

王彭祖暴亡确是大事,是自己绸缪多日的结果,更是自己通向巨大权位的开端,可是眼前这些衣食无着的流民,难道就理当被无视、被肆意处置?这一年来,陆遥身处行伍,往来的都是粗鲁军汉,经手的都是戎马事务,鲜少与真正的大族人物往来,更不曾真正体会到朝廷官员视底层军民如蝼蚁的常态。

因此,不久前他听到丁绍将冀州军中老弱尽数推向前线,作为引诱石勒来攻得诱饵时,才会心中十分不忍。

眼前情形也是如此,泰山羊氏不过是三流世家,而眼前这骑士更只是羊恒的部曲队主,地位较之寻常百姓,但眼看着数千嗷嗷待哺的流民,竟也全无恻隐之心。

反倒是自己,从军征战多年,手下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然而战场上厮杀搏命的心越硬,面对那些军民百姓,反而越是心软。

唉,看那骑士的神态,或许在他眼中,自己面临征北将军、尚书仆射和郁相请的时候,还牵挂着彼辈蚁民,才是个奇怪的举动吧?陆遥转念又想到,此时此世人心,实在没有办法苛责,但自己必定是不同的。

想要扭转乾坤,成就伟业,真正值得依靠的从来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陆遥对此深信不疑。

他侧过身,向方才与自己交谈的青年深深作揖道:这些都是被时局所迫的可怜人,劳烦吾弟稍加看顾,莫要让人随意欺凌。

我有急事,须往邺城走一趟。

那青年应声道:尊兄放心便是,蔡谟定当周全他们。

陆遥再次施礼,纵骑便去。

越陌度阡,疾行二十余里,两骑从邺城西南角的广阳门经过,直抵征北将军府邸。

朝廷大员驻留的重地,外官不能随意出入。

因此将军府东曹掾亲自出面,客气地引了陆遥在一处偏厅稍作等候,又遣人奉上茶汤。

奇怪的是,似乎府邸中的官吏们都知道鹰扬将军来此,陆遥饮茶歇息的时候,便有些吏员在对面的偏厅朝这里张望,还有悉悉索索的轻微语声传来:看,那人便是代郡太守陆道明!茶略沾唇,又有征北将军府中从事出面,将陆遥延请入内。

在白藏库旧址上兴建起的楼宇远不及昔日新蔡王所居的豪华奢靡,规模也小了很多,毕竟也重门叠户,沿途转过若干殿堂,都是征北将军属官办公的场所。

这些都是处置机密的所在,通常门户紧闭的,此刻十有八九都打开着,还有人捧着公文,作出匆匆自殿堂里出来的样子,满脸好奇地与自己打个照面,居然还驻足停步,上上下下地看两眼。

这等古怪阵仗,实在令陆遥莫名其妙:邺城战事后,自己便北往代地,虽说也横行于塞上,颇建功勋,终究与这些魏郡的太平官吏无干吧,何以引起彼辈如此关注?为陆遥引路的从事实在看不下去,他向陆遥笑了笑,抱歉道:陆将军近来声威赫赫,就连裴郎君也听说将军的名头,所以众人……咳咳……确是有些好奇……陆遥既来魏郡,事先早已做足了打探功夫,知晓那位惯以河东裴氏子弟名义行事的竟陵县主还在当地留驻。

显然这位东海王膝下的贵女虽不高调,但这等特殊身份终究瞒不过旁人去,至少征北将军幕府中人都是明了于心,言辞中也并无太多顾忌。

听这从事说来,似乎她还记得昔日并肩脱难的情谊,也算是个好消息。

陆遥待要举手逊谢几句,却听得那从事继续道:一个时辰之前,兵曹从事周良妄发议论,说什么王彭祖之死与陆将军脱不了干系,因此惹怒了裴郎君,当场就被拖出去打了个半死。

因此,众官纷纷出来,也是为了认得将军面貌,免得日后无意间得罪了,也落得同等下场。

同僚因为细故而遭责打,这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

那从事特意将之说出来,或许正是奉了哪位贵人的指令,带有试探的意思吧。

竟有这等事?陆遥神色不动,口中依旧攀谈如常。

陆遥所领有的代郡、上谷、广宁三个郡国,本是幽州辖境。

只不过胡儿掌控多年,而王彭祖意在河北,无暇去理会。

陆遥横里杀出,平白得了大利,两家自此便有抵牾。

更不要说此后双方为了夺取在坝上草原的利益大战过一场了。

世人皆知代郡与幽州乃是对头,代郡将欲图谋幽州,便不能留下丝毫话柄。

是以邵续制订的计划堪称隐秘,行事更是小心谨慎。

幽州军跨境行事,在冀州刺史辖境与并州刺史的兵马冲突,再怎么看来,都是王彭祖自家桥横跋扈过分,与代郡全无半点干系。

周良那厮,是新蔡王司马腾的心腹,惯会捕风捉影的;当年在并州时,不知凭这一手陷害了多少人。

可惜他不明白,陆遥根本就不担心周良的胡言乱语对自己有所妨碍,来自后世的经验,使陆遥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晋王朝的虚弱无力。

手绾强兵的鹰扬将军,已是朝廷或东海王都必须重视的一方强豪,此来只为了将那悬挂在树上的果实摘取。

在这个过程中,陆遥无须畏惧任何人,也绝不会被任何人所威吓!在许多人或明或暗的关注下,陆遥从容不迫的踏步前行,一直来到征北将军府的后堂。

与沿途的热闹不同,后堂上很是清静,除穿梭服侍的仆役外,唯两人高踞于上、三人作陪。

上座中的一人,身着鹅黄色的宽袍,腰系玉带,意态极其雍容华贵,正是竟陵县主。

陆遥拾阶登堂,向二人行礼如仪:吴郡陆遥,见过仲舆公、裴郎君。

早就听得裴郎君说起鹰扬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年轻俊彦!身材肥胖的和郁呵呵笑着,还了半礼,让人将陆遥引至左侧第一个席位落座。

这一席显然是特意留出的,在陆遥下首的乃是魏郡太守王粹,而征北将军左长史羊恒、右长史黄笃两名高级幕僚对坐相陪。

除了县主和羊恒以外,在座诸人与陆遥都是初会,彼此客气应答,说些闲话,便过了半晌。

不曾想到的是,和郁居然也很健谈,而且没有什么架子,几番问起陆遥在北疆的军政举措,又加以赞誉。

或许是出于矜持,或许是为了避嫌,县主并不多言,甚至也没有直接与陆遥攀谈,只是容眸流盼之间,偶尔会注视到陆遥。

较之于记忆中那名有些冲动的落魄军主,陆遥的相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又似乎变了不少。

在他削瘦的脸上,刀疤已不明显,而眼神更显得深邃了许多。

浓密的须发挽在脑后用一根木质的发簪固定,或许是为了彰显鹰扬将军的威严,两鬓青色的密集胡茬未曾除去,几乎与上唇、下颚的短髯相连。

陆遥端然跪坐在席子上,腰背挺直,身躯遒劲如松,礼仪一丝不苟。

宽大的白色袍服将他强有力的筋骨体魄都遮掩住了,于是隐约透出些文质彬彬的温和气度。

偶尔抬手动作时,却可见手背上又有条新的狰狞伤口,一直延伸到袍袖以内,这又似在提醒众人,他是从容趋退于刀山剑海中的强悍军人,是执掌千军万马、与草原的蛮夷浴血鏖战的将帅,是凭借着赫赫军功雄踞代地的一方强豪!纵使和郁等众人往往将话题转移到代郡,大多数时候,陆遥只是微笑倾听,似乎懒于逞口舌之利。

可县主却不知为何总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她分明感受到,无论是身为军主,还是身为主一方军政的大将,陆遥的强烈自信一如既往;而自己所熟悉的那些洛阳少年贵胄与之相比,不过是精致华丽的陈设而已,徒然赏心悦目,却及不得眼前之人半分用处。

******还是骑马与砍杀比较容易写!愁死我老人家!------------第一百零七章 再会(六)县主略一走神,待到注意力回转来时,众人寒暄已毕。

邺城不似洛阳成日谈玄论道的风尚,言谈还能涉及实务,此刻和郁正问起陆遥对幽州军、王彭祖的看法。

这似乎是陆遥乐意回答的问题,只见他略一沉吟,随即侃侃而谈:自武皇帝废州郡兵以来,各地武备废弛,诸王攻战时皆用罪犯、僮仆为兵,临时部勒以军法,纵有数十万众,能战者不过十之一二罢,唯秦、凉、幽、并等北地,尚有强兵。

其中,又以幽州铁骑为其中最凶悍者。

王彭祖麾下胡晋各族兵马数万,骑兵尤众。

凡作战时,必以轻骑四面包抄试探,寻暇突击,一击即走,借以扯动敌军阵脚、使敌人不得休息。

待敌军露出破绽之时,便派遣强兵猛将分进合击。

若敌军溃散,则全军如潮而进,务求全胜;若敌军不为所动,骑兵彼此掩护,徐徐后退再战。

其军中更有甲骑具装的重骑为核心,在两军相持的时候猝然杀出,足有扭转乾坤之效。

我曾率军与幽州军接触,两军相对虽只半日,代地将士即已死伤枕籍,至今思来,尚令我心有余悸。

对于代郡军与幽州军在草原上的那场大战,魏郡文武俱都有所耳闻,却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装聋作哑。

毕竟无论是朝廷还是东海王,都无意于牵扯进这两支北疆强军的对抗中去,和郁坐镇邺城,只求无事而已,更不必多此一举。

但是既然陆遥主动提起,征北将军府倒也有兴趣探求一番。

和郁等人对视一眼,右长史黄笃问道:说到陆将军与王彭祖之间的战事,我们距离既远,实在是不明所以。

这冲突究竟是缘何而起,道明兄可否稍作解说?陆遥连连摇头:代郡与幽州之间的纠葛说来可就复杂。

如今王彭祖暴死,陆某自问难免嫌疑……哪里哪里……想到周良的先例在前,黄笃可不愿步其后尘。

他极隐蔽地瞥了一眼上座倾听的县主,忙不迭地解释道:道明兄,我绝无此意,只不过好奇……好奇而已!历代治理北方草原的策略,一方面是用中原的财帛、权位为手段均衡诸胡的势力,令之彼此相制;另一方面,又在北疆驻扎强大兵力为威慑。

王彭祖面临的局面却有所不同,他出镇幽州数年,多次麾军南下中原参与诸王征战,使得原本以晋人为主的幽州边军损失惨重,失去了威慑胡儿的作用。

所幸他长袖善舞,善用婚娅名位诱动诸胡,引为己用。

由于大批胡族战士投入麾下,使幽州幕府始终保持着强大的力量,然而……陆遥叹息道:这力量却非王彭祖所能完全掌控的。

道明的意思是?王浚麾下的胡族战士,绝大多数都隶属于各自的部落渠帅,也只听从渠帅的号令。

他们固然骁勇善战、百战百胜,可每一次胜利都使他们明了大晋的虚弱。

于是幽州军愈来愈骄横、愈来愈无所顾忌,王彭祖对幽州军的掌控也因此越来越艰难,很多时候,甚至会被胡儿的意图所挟裹。

便如在濡源的冲突究竟缘何而起,始终令陆某莫名其妙,而在常山的战事也出自幽州军的挑衅,晋阳军全无准备……这其中或许可见一斑。

在我眼中,幽州军就如一匹眼蒙黑布的脱缰战马,哪怕狂奔如电,终有将骑手颠厥落地之时。

和郁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道明是说,王彭祖身不由己?陆遥正色道:不错。

王彭祖虽死于晋阳军之手,真正原因却出于胡族,胡族需要土地,王浚便不得不攫取土地,胡族需要人口,王浚便不得不掠夺人口,其中有必然而然的道理在。

不过,由于王彭祖意外身故,此刻幽州诸胡想必也乱作一团,其常山之行究竟是哪个部落唆使,一时恐难探究了。

黄笃皱着眉头,轻点案几上的几卷文书:道明的想法很有些新鲜。

只是,适才你也看过了并州、冀州的上书,刘越石、丁叔伦的意见,却与道明大不相同呢。

众人皆知,王浚的幽州刺史之位得来不正,乃是数年前谋害了成都王司马颖委派的幽州刺史和演之后自把自为而来。

东海王为了拉拢幽州军相助,才策动朝廷予以承认。

而那死于王浚之手的和演,正是和郁同族,因而和郁对王浚颇有几分心结。

黄笃深知,这位征北将军就任以来,虽不曾刻意与王浚为难,却乐于听到他的死讯,更对二州刺史的表文赞赏不已。

并、冀二州的表文并非绝密,征北将军府都誊抄得副本在此。

表文上,并州刺史刘琨自然因为部伍突遭奇袭、侄儿刘演几乎不免而暴怒,又要为自军杀死王浚脱罪,于是将王浚好一顿痛骂得狗血淋头,大意是说此君肆意妄为、骄横跋扈、目无纲纪、隐有不臣之心,因而此番正是自取其死,非并州之过也。

而冀州刺史丁绍的表文虽不似并州那般激烈,却也用相当篇幅抨击王彭祖私心自用,面对石勒贼寇时逡巡不进,反倒汲汲于攫取邻州城池郡县。

丁绍迫于王浚的权势,威令难以企及北部诸郡,以至于往往自嘲是历代以来少有的弱势冀州刺史,此番在表文中倒颇是出了一口恶气。

王彭祖生前再怎么地位煊赫,既然死了,便没有价值,无论刘越石、丁叔伦,对死人都不会再无顾忌。

黄笃几乎可以确认,为了安抚这两家方镇,东海王也必然将罪责归于王浚。

可按照陆遥的意思,竟似乎是在替王浚开脱?面对着黄笃等人疑惑的眼神,陆遥沉吟了许久,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王彭祖虽然僻处幽州,但凭借鲜卑铁骑的威力,几番挥军震动中原,其跋扈无状之处,确如越石公、叔伦公所言。

不瞒诸位,陆某的心意,其实与并冀二州并无不同。

然而……他略略压低嗓音道:王彭祖身为骠骑大将军、博陵郡公,位高爵尊,名震天下,世人皆知其人为东海王殿下夺取中枢权柄立下赫赫功劳,是东海王殿下的得力盟友。

如今一旦身死,便将之斥为狂悖之徒,究竟何益于殿下?和郁顿时吃了一惊。

他抬手止住黄笃追问,前倾上身道:道明,还请细细说来。

如今石勒贼寇大举杀入河南,恐与中原巨寇王弥等合流。

彼辈又共同尊奉匈奴汉国号令,威望及于胡晋各族,声势浩大。

我私下计量,东海王纵以数十万重兵屯驻许昌,也遽尔难于遏制石勒。

要与之全面对抗,必然仰赖拥军十万、雄踞兖州的屠伯苟晞。

陆遥有些轻蔑地笑了笑,环视众人徐徐道:诸位,苟道将与东海王份属兄弟之盟,地位与王彭祖差相仿佛,与东海王殿下的亲疏亦与王彭祖差相仿佛。

若东海王不能宽待王浚,苟道将将会如何?以苟道将的暴烈性格,东海王是否……是否能承担他的猜疑?陆遥的言辞之中,对东海王殿下的实力并没有多少尊重,可哪怕竟陵县主也顾不得指摘他的无礼。

在座众人本想请教陆遥对幽州局势的看法,却不曾想陆遥三言两语,竟把话题带向了完全不同的方面。

想到他所揭示的可怕后果,众人齐声吸气的声音,仿佛一阵轻风掠过厅堂。

------------第一百零八章 再会(完)大晋王朝的诸王争权绵延十余载,一位又一位宗室亲王怀着不可言说的野心奋臂攘袖杀入战团,刀光剑影自宫闱之间暴起,最终将东自大海、西极氐羌的广袤大地都化作了永无休止的杀戮地狱。

这场惨烈斗争最后的幸存者和胜利者、最终攫取大晋权柄的,便是出自帝室疏宗的东海王。

东海王身任太师录尚书事,又分布诸弟执掌天下形胜要地的军政权柄以为拱卫,爪牙遍及朝野、政事出于私门,数载以来,天下几乎只知有东海王,不知有皇帝也。

然而,这如同烈火烹油般的盛况并不能持久。

自从智力上有所欠缺的前代皇帝驾崩,豫章王登临大宝,逐步恢复皇帝的权威,群臣也渐渐知所归属。

与之相对,东海王殿下便再难如往日般把持朝政。

年初时,东海王甚至不得不主动诛杀了提议更立幼主的吏部郎周穆和武皇帝诸葛夫人之兄诸葛玫,随即统帅大军出镇许昌,名义上是为了压制巨寇王弥,其实却也隐含着规避与皇帝之间矛盾激化的意图。

这样的举动,不似伊尹霍光所出,狼狈之处倒像是出屯沓中避祸的蜀汉大将军姜维了。

永嘉元年以来,东海王对出自门下的各地方镇举措多有矛盾,既显疑忌,又往往刻意优容,譬如旬月之前,本拟以帐下亲将取代冀州刺史丁绍,但在石勒南下、丁绍勃然大怒的当口,更换冀州刺史的动议却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正是因为直属于东海王的力量逐渐衰弱,而出镇地方的各路方面大员却兼理军政、羽翼渐丰,使得东海王处置维艰的缘故。

更不消说如兖州刺史苟晞这等人物,原只能仰望东海王殿下的风尘而拜,此时却令得东海王深感投鼠忌器。

诚如陆遥所言,如果东海王将王浚弃之如敝屣,苟晞将有什么感受?他会不会猜疑王浚之死出于东海王的密谋?而以苟晞的暴烈性格,东海王是否能承担他的猜疑呢?陆遥的话语其实也不过寥寥数句而已,但其中却有丰富的内蕴,如惊涛骇浪般撼动着在场每个人的胸臆。

羊恒手中水盏不知何时捧得斜了,茶汤倾泻在袍袖上亦不自知。

他瞪视着陆遥,眼神中除了疑惑之外,又凭空生出几分敬畏来:东海王与洛阳朝廷之间的纠葛,实属常人绝难接触到的机密,如羊恒这种辗转于诸王门第的老练政治人物,又身为征北将军左长史,也只能凭借着一些蛛丝马迹隐约感觉到而已。

可陆遥是如何做到的?他只是东吴亡国遗族之后;就在数月前的邺城,他还不过是晋阳军中部将罢了;之后数月里,此人转战于北疆化外之地,日夕相处的都是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他怎么可能竟对朝廷中枢的隐秘洞若观火?难道说,这个世界上真有那种……生来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天纵之才?和郁圆胖的脸上笑容依旧,但窗棂里透出的光亮映出了他额角的一层油汗。

厚重的眼睑掩护下,他频频斜眼去偷觑竟陵县主的神色,脸肌也不为人所觉地微微抽搐着。

这陆道明说得没错,石勒贼寇大举攻入中原之后,东海王与苟晞的关系必将会变得微妙,如因王彭祖的缘故令得苟晞不快,想必东海王也会深感头痛吧……可恨自己身为协助东海王处置政事的尚书仆射、又是深谙洛阳朝廷内情的高官,竟还不如这僻处边疆荒郡的鹰犬之将看得清楚!落在竟陵县主眼中,将会如何看待自己?和郁能够出任坐镇一方的高官,靠的不是文武干才,而是心思灵动。

他立即将镶嵌着玳瑁的檀木麈尾大力挥舞,呵呵地笑道:道明所说极是有理,全然与吾相合呀!顾不得此语惹来羊恒、黄笃两人愕然相视,他又避席起身,向竟陵县主深深一揖:时局多搴,犹须镇之以静,不宜多生事端。

我打算上书东海王殿下,陈说王彭祖为胡儿挟裹的难处!当然,这份文书,最好能由道明与我二人联署……他转向陆遥,亲切地笑问道:却不知道明意下如何?陆遥被和郁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窘迫,但他神色不动,只轻轻颔首逊谢道:征北但有所命,陆某自无不从之理。

和郁又转回身来探问:裴郎君以为可否?竟陵县主深深地望了陆遥一眼,一时沉吟不语。

昔日在太行山中并肩逃亡时,县主曾在陆遥的安排下诱捕部属中的叛逆,又得他的帮助自贼寇的围捕中脱身,说来早就领略过陆遥在纷繁芜杂的局面下别出机杼的能力。

但当时的陆遥所思所想,终究还未能脱离基层军官的窠臼,哪里像是现在这般,身处千里之外就能剖析中枢朝局,所言竟还无不中鹄?县主甚至有些自嘲,自己虽系女流,也算是擅长谋划之人,不然也不会得到父亲的特别倚重,隐为东海王幕府中藏身暗处的谋主。

可是仔细回溯这陆道明的一言一行,却往往出乎自己预料之外。

此番他虽然言语并不雅驯,却的的确确是站在父亲的角度上考虑,这更是个惊喜呢。

难怪陆道明昔日会拒绝自己的招揽,这样的人物可不是区区一个普通军将的职务所能酬答的。

何况此人已经切实地掌控了代地三郡,更将势力扩张到草原,其兵力之强盛,未必就逊色于王彭祖所领有的幽州军。

如能将之切实地拉拢入东海王的阵营,便付出大州方伯之任也值得了!然而,此人的性格的确与那些应声虫似的东海王幕府掾属大不相同,该当如何约束,是个难题。

想到这里,县主突然对这些充满功利的谋划有些厌倦。

她忍不住再度觑了陆遥一眼,随即垂下眼睑,有些刻意地用纤长莹白的手指轻轻叩击案几。

她本能地感觉到,无论和郁,还是羊恒、黄笃,都立即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身上,等待着自己有所决断,唯独陆遥除外。

在距离她不过丈许的左手第一个席位上,陆遥依旧如山端然而坐,似乎早就将适才的发言抛在脑后。

与他在沙场上千锤百炼出的沉静意态相比,堂上众官全都显得浮躁不堪。

似乎在陆遥踏入厅堂的时候,曾经与自己视线相触过,他的眼神是那么坦然而自信,丝毫没有他人眼中常见的那种畏缩之感,问题是……也没有故友重逢的那种愉悦啊……此刻自己所着的衣袍,便是当初在太行山中所用的款式,似乎他也没有注意到?县主不禁有些气馁,回忆太行山中共同经历艰险的时日,距今还不到一载,眼前的青年男子的身份地位,距离自己越来越接近,但因其难以掌握的强悍性格依旧,又似乎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过了许久,县主才道:文书之事,便按仲舆公所说的办。

她单手扶着腰间玉带盈盈起身,继续道:幽州局势具体如何、有什么应对策略,诸君不妨再细谈。

我有些累了,告辞。

才说了几句,怎么就会累了?这下,包括陆遥在内的众人全都愣神,只呆看着县主向和郁略一点头示意,径自扬长而去。

------------第一百零九章 踯躅(一)县主既然离去,接下去的会谈其实便没有太大的意义。

无论陆遥还是和郁都清楚,按照当前的河北局势,拥有足够力量稳定幽州、慑服胡族之人唯有代郡陆遥,变数只在于陆遥是倾向于洛阳朝廷、还是倾向于东海王;而朝廷或东海王又是否信任这名神速崛起的强豪,愿意付出何种名目、给予何等权限而已。

但这话题又涉及中枢隐秘,竟陵县主不在,便不是出镇魏郡的和郁所能置喙了。

因此这场谈话便有些例行公事的味道,与会众人都觉得无聊,却又不得不如此。

大约到了日央时分,陆遥告辞出来。

和郁亲自下堂送客,又请羊恒陪伴着直到将军府外。

邺城虽然连遭兵灾,但由于周边郡国人口的流入,依然不愧为河北首屈一指的名城大邑。

视线透过建筑物稀疏的承黄厩向南眺望,只见连续几个街坊都熙熙攘攘。

在贫病交加的流民簇拥着之下,无数红男绿女依旧穿梭往来,豪奢富家的嬉闹欢笑之声与贫民的哀呼求告之声交织在一起,喧哗感几乎要汇聚成肉眼可见的蒸腾云雾,那种畸形的繁荣似乎较之数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遥一来见不得这种醉生梦死的景象,二来也不乐意在人群中缓缓策马,自于是领从骑数人折而向西,打算从金虎台下经过,沿着邺城西面的城墙一路往南,再绕回到凤阳门出城。

城墙脚下人烟稀少,众人在城台的阴影下走了没多远,斜刺里的狭窄巷道里突出一骑,叱喝打马并入骑队中来。

一众从骑并不惊讶,而是自然而然地稍许退后,为他留出位置。

幽州那边情况如何?陆遥沉声问道。

马上骑士正是鹰扬将军麾下专事情报哨探的军官朱声。

此刻他作行商打扮,头脸衣物尽是风尘仆仆,似乎才赶了极远的路途,将将进入邺城来。

听得陆遥发问,朱声恭谨俯首道:启禀将军,王彭祖死讯传到幽州之后,幽州幕府立时大乱。

晋人文武汇聚蓟县昼夜商谈,至今尚无决断。

胡族将校多有一哄而散者,余者都忙于向本族传递消息。

自蓟县向北的大道上,信使每日不下数十队。

据说段部、宇文部和慕容部俱都厉兵秣马,以备万一。

而范阳、燕国等地的世家大族如封氏、田氏、张氏等收拢部曲民众于坞堡,尚无特殊举动。

很好。

陆遥颔首。

王彭祖并无子嗣,麾下将校也无威望特出、足以在危急时刻取代他发号施令的,因此这时候便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

而东部鲜卑各部彼此相制,也起不了什么大风浪。

这等混乱局面延续的越久,倒是越有利于代郡从中用事。

当然,这也是由于代郡的谋划深密,使得幽州上下陷入茫然的缘故。

朱声顿了顿,又道:另外,原本驻扎在冀州北部郡国的幽州军人马正在逐步撤回,那方勤之也随军行动。

他让我转告将军,他在幽州多故旧,正好借机联络,以图配合将军下一步的动作。

方勤之?陆遥的脑海中立即显出了方氏三兄弟啰嗦至极的滑稽形象:此人确有几分特异的才能,你要遣人小心掩护,在大局底定前,不能暴露他的身份。

另外替我传话给他,就说陆某记得他的辛劳。

遵命。

朱声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拨马便要离去。

身为全权负责代地军政的高官,陆遥到达邺城不久,便遣人北上,建立起明面上三日一报的联络。

然而如朱声这等行踪诡秘的密谍头子却不适合轻易现身于人前,因此他以商贾的身份往来,纵使在偏僻的城墙角下,也不在陆遥身边多留。

等一等……陆遥突然扬声唤道。

朱声勒马折返,习惯性地扫视着周边动向,低声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陆遥沉吟片刻,脸上露出极少见的踯躅神态,先不说话,反而挥手斥退了马睿等从骑:朱声啊……我听说过去的三个月里,你在代郡连续纳了四房妻妾,而且娶的还都是官宦世家之女?这事是真是假?朱声唰地出了满头的冷汗。

他身为陆遥特别信重的军官,虽然看似地位不高,其实掌握有相当的权力,可以调动的人力物力财力都很庞大,尤其是利用自胡族手中缴获的财富建立起广布于河北的商业体系,更令人垂涎不已。

代地的晋人旧族与河北的富商大贾之中,有不少人为了逢迎他而多方奉献钱财、美女之类。

朱声是马贼出身,少年时金银过手不在少数,因此对钱财并不特别热衷,唯独在女色上定力欠了些,尤其酷爱家世高贵的女子。

于是众人愈发投其所好,寻来不少因为经年战乱而破落的士族贵女来,而朱声倒也色胆包天,来者不拒。

短短数月间,朱声家中竟有了美貌妻妾若干。

虽说他自问并不曾因此妨碍公事,但也知道这事未免犯忌,故而无论娶妻纳妾都极其低调。

可他全不曾想到,此刻竟被陆遥若无其事地揭了出来!一时间,朱声他只觉心脏都要从喉咙眼里蹦跳出来了,情不自禁地滚鞍下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启禀将军,此事……唉,确是有的。

但小人绝不敢因此而出卖我军半点利益,另外,当时军务倥偬,小人又自知地位卑微,唯恐烦扰了将军……所以不曾大事操办,也绝非有意隐瞒!说了这几句,朱声突然觉得心酸,几乎要哭了起来。

他跪伏在地静待发落,不再多加辩解。

陆遥斜睨了朱声一眼,有些不耐烦地道:你这厮慌什么?起来说话!待到朱声面如土色地上得马来,陆遥侧身向他靠拢,低声问道:你家中……琴瑟可还和谐?咳咳……我是想问,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儿,多半性子都有些古怪,等闲不将他人放在眼里……你怎么摆平她们的?朱声愣了愣神,只觉得今日陆遥的问话透着一股诡异。

他约莫揣测出摆平是什么意思,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陆遥的神情,才皱眉道:小人的家中倒还和睦。

那些娘们儿虽然出身高贵,但既然沦落到代地,便已经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了。

嫁给我算得是个好下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说着,他抬手举起马鞭示意,狞笑道:偶尔有哪个不知趣的,小人便以家法伺候,狠狠抽他娘的!这怎么行?陆遥突然疾言厉色地怒叱。

朱声的黄脸几乎都被吓绿了,慌忙道:是,是!将军说的是,这怎么行?绝不能动用家法,绝不能打!他正在力陈心迹,却听得陆遥愈发焦躁地拨马打了几个转,自言自语地道:我也是昏了头,问你有什么用?你是朱声,又不是万峰!自从在箕县随军,朱声亲眼目睹了无数艰难险阻。

然而无论面临多大的危险局面,陆将军都智珠在握,最终形势的变化也总是一如将军所料。

他不明白,此刻困扰将军的是什么问题,竟使得从来胸有成竹的陆遥陆道明也失态了?他又想:万峰是谁?代郡文武臣僚中却不曾有人叫万峰的。

听将军的意思,此人定不是寻常人物,日后若是有缘相见,不妨加以结纳。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陆遥意兴阑珊道:你去吧!是!朱声如蒙大赦,连忙纵骑远去。

******其实这几章应该叫《少年陆遥之烦恼》,就是字数太多了不适合,哼哼。

------------第一百零十章 踯躅(二)陆遥确实感受到了些许的焦虑,但他告诉自己,这种焦虑并非出自儿女情长。

如今的陆遥身为握有强大实力的一方强豪,据地千里,拥众数以万计,周围文臣武将环绕,无有敢不俯首者。

他不由自主地享受着那种从无到有地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力量的快乐,享受着将数万军民生死与前途置于掌中的快乐,享受着从棋子到棋手,逐步撬动天下大势的快乐,因此而将个人的生活享乐完全看淡了。

这世上哪里还有比权力更可爱、更让人痴迷的东西?只要拥有权力,就连朱声这个跛子都能坐等娇妻美妾蜂拥而至,何况陆遥?只要陆遥流露出一丝这方面的意图,哪怕昭君、飞燕一流的美女,部属们也会四处搜罗献纳吧。

至于县主……陆遥确实对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非常关注……或许比关注更多一点,但也仅止此尔。

如果有需要,陆遥相信自己可以毫不可惜地将这点微妙的情愫抛弃。

此番与县主会见固然不如想象中顺利,却根本不足以撼动陆遥的情绪。

使陆遥焦虑的,发端于县主的突然离场,却归结于陆遥对自身最大优势感受到了动摇。

自从太行山中逃得性命以后,陆遥就踏上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前进的道路。

阵斩乔晞、火攻匈奴、死守晋阳、助战邺城、横扫代郡、平定濡源……这一桩桩事迹落在他人眼中,无不体现了陆遥身先士卒的武勇、目光如炬的判断,但陆遥本人在内心深处却很明白,他仰赖最多的,依然是穿越者历史的熟悉。

陆遥不是那种擅于格物致知的理科大能,他不知道炼钢炼铁的流程,也记不得火药的配比,值得庆幸的仅仅是对这段历史略有涉猎。

因为熟知石勒从奴隶到皇帝的经历,他才会在每次与之对敌的时候全力以赴;因为记得刘琨坚守晋阳胡笳退敌的事迹,陆遥才能过在最艰难的时候毫不动摇;因为了解拓跋鲜卑此后数十年的纷争动荡,他才敢于挥军北上草原,于虎口中夺食。

但,这种天然的优势还能维持多久?随着陆遥所掌握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对现状的改变也越来越剧烈。

在北疆,拓跋鲜卑失去了坝上草原,河北方镇中的最强者王浚死于非命,而石勒大举攻入中原的动作也比陆遥预想的更早。

在南下之前陆遥曾经想过,往后的局势,将会与陆遥所熟悉的历史再不相同。

利用东海王与皇帝的矛盾夺取幽州的实权,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陆遥完全不明白的是,县主竟然提前离去,甚至不愿意听自己解说幽州形势……她这般姿态究竟什么意思?以代郡的军事实力,必然会成为东海王和皇帝争相拉拢的对象。

而在这方面,东海王着实占有相当的先机。

毕竟自己出身于东海王一系的并州军中,又得到东海王得力臂助刘琨的提拔,还与竟陵县主有过在太行山中共患难的特殊轻易,县主本该利用这个先机笼络自己,不该如此无礼才对。

难道是我漏算了什么?又或者,历史的发展这就已经超出了掌控?竟陵县主在东海王步步攀升高位的过程中出力颇多,作为深得东海王信赖的嫡女,她的一举一动是不是代表了东海王的意思?她是在威胁?还是暗示?还是……陆遥陷入了良久的深思。

偶尔会猛地摇头,感叹揣测人心果然是最难的事。

从今明门到凤阳门之间的路途之所以偏僻,乃是因为前次石勒贼寇入城时候将成片的房屋里坊都烧毁了,至今仍然保持着那时候的惨状,地方官府无力修复。

陆遥骑着马徐徐向前,马蹄从遍地砖石碎砾间踏过,发出哗哗的轻响。

斜阳掩藏在高耸的城墙之后,长长的阴影仿佛巨手将陆遥笼罩着,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阴森。

在邺城以西十五里、滏水与漳水交汇处。

那里是前魏时的皇家园林玄武苑所在,本朝践祚以后逐渐荒废。

和郁到达邺城后,对这座园林进行了简单的整修,在园林西北角的滏水河滩片营建了一片楼台。

和郁本打算将之作为自己处置公务之余嬉游林泉的别墅,但自从竟陵县主来到邺城,这里就被县主及其随从部属们占据了。

就在陆遥伤神思虑的时候,玄武苑别墅里,一座青瓷狮形烛台被猛地掷到墙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这烛台色泽匀净、光润有如碧玉,形制更是优美可爱,必非寻常匠户所能制作,而是专门供奉的越窑精品。

哪怕是在通常士人家中,也足以被当作传家宝一般受到珍爱。

可惜怒火熊熊的竟陵县主完全无视这件珍品的巨大价值,毫不犹豫地将之摔成了碎片。

你说的那些……一点也没用!竟陵县主白皙的脸庞都气红了。

似乎觉得一座烛台还不足以发泄情绪,她随手又抓了笔墨呼啦啦扔了出去。

县主身处别墅深处一处被清溪环绕的水榭。

水榭里的仆役丫鬟们早就远远地退开,只留下一名追随她多年的侍女伺候着。

虽然县主被视为东海王所深深依赖的谋主、永远在人前保持着高雅而矜贵的态度,但她终究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少女而已。

只不过,大概她只有在最亲密的贴身侍女身前,才会显露出难得的小儿女姿态吧。

县主再要抓些什么,握住一枚黄铜镇纸,却发现太过沉重,实在扔不出多远。

于是返身回来跺着脚,气哼哼地将一件鹅黄色的华贵袍服踩了又踩:他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或许是害怕被县主投出的物件砸到,那侍女站得挺远。

听得县主质问,她敛衽下拜,满怀委屈地道:县主,小婢本来只是一说而已……陆将军如今执掌一地军政,成日里想的都是大事,就算没有记得您过去的装束,也是常事啊……如果陆遥在场,或许会认得这名侍女也是旧相识了,她正是去年在太行山中随侍于县主身边的两女之一,伏牛寨下遭剧寇项飞袭击之后的幸存者。

自幼陪伴竟陵县主的两个女伴,一个唤作阿钰,一个唤作阿玦。

前者死于项飞部下弓弩手的箭下,而阿玦因为这场共患难的经历而从此得到特别信赖,如今已经隐约成了县主身边最得力的仆婢。

不成……不成……不成不成……县主怔了怔,猛地冲上前揪住阿玦来回摇晃着,几乎带着哭腔道:阿玦,阿玦!再想个法子,我们必须得想个法子!否则就麻烦了!我……我可看不上卫玠那个废物!------------第一百十一章 踯躅(三)纵使身为执掌非常权柄的奇女子,纵使具有她人远所不及的强势性格,面临这种问题的时候,竟陵县主能够依赖的也只有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女伴而已。

可纵使两名少女想破头,又能拿出多少办法来?何况,县主唯一的女伴也未必完全赞同县主的意见呢……废……废物?唉唉唉……听得县主的叫嚷,阿玦打心眼里深深叹出一口气。

虽说早知县主眼光极高,非是不出闺阁的寻常女子可比,但随随便便就将那位名动天下的俊美郎君称为废物,还是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县主,办法当然还得继续想,这陆道明在伏牛寨的时候,就拒绝您的招揽,这次还对您如此冷淡,真是太不知趣!您放心,咱们一定能有办法,谅那厮也逃不出您的手心……阿玦做摆出了伸手虚握的姿势,借此退后半步,从县主紧扼衣领的双手下脱开。

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县主的脸色,确认县主渐渐冷静下来之后,才鼓起勇气将话题略微偏转:只是,您又何至于那么讨厌卫家郎君呢……县主适才说到的卫玠,字叔宝,乃本朝第一流高门河东卫氏子弟,名臣卫瓘嫡孙、尚书郎卫恒次子。

卫玠素以姿容出众著称,年方总角时坐羊车行于闹市,引得观者如潮,皆称之为玉人。

卫玠成年以后,愈显风神秀异,侍中王济乃卫玠之舅,曾与卫玠一同出游,归来后自惭形秽,赞叹卫玠如明珠在侧,朗然照人。

卫玠非只相貌出众,更雅擅清谈、精通玄学,是得海内人望所瞻的风流名士。

现任青州刺史的王澄王平子也是自恃不凡的清谈名士,然而每次听闻卫玠的只言片语,动辄叹息称绝。

故而时人都传颂说:卫玠谈道,平子绝倒。

值此混乱时局,世家大族子弟往往投身于各方,作保全家族之计。

卫玠的兄长卫璪便官拜散骑侍郎,在昔日的豫章王、如今的皇帝身边为亲信。

与之对应,卫玠现任太傅西阁祭酒,官位虽不算特出,但参与东海王幕府中诸多机密要事,是在所谓越府三才之后又一名极受重用的后起之秀,前途同样不可限量。

东海王召集卫玠等亲信僚属商议军政大事时,县主经常陪同在侧,这对青年男女偶有对答,常令在座众人有心旷神怡之感。

由于卫玠之妻乐氏早亡,因此近来幕府中风传东海王殿下有意将竟陵县主许配给卫玠,许多人都以为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门第方面更是相当。

东海王也认为这桩婚事定然能让女儿满意,于是某日隐约向县主提起此事,竟有几分表功的意思。

谁知县主暴跳如雷,以罕见的强硬态度加以回绝,使得东海王当场尴尬。

东海王一时恼怒之下,便稍许多说了两句,结果县主的反应更加剧烈,索性离开洛阳,渡河北来。

到现在眼看着几个月过去了,都没有丝毫回返的意思。

县主固是天之骄女,卫玠身为海内第一的美男子、大名士,也足以配得上了。

阿玦出入东海王府邸时,也曾见过卫玠数次,虽不深识其人,却也知晓他果然名不虚传,确是温润如玉的君子。

县主对卫玠如此排斥的缘由,就连自幼与县主相伴的阿玦也完全不明白。

她自然不敢指摘县主的选择,在县主要求下,甚至还不得不一同出谋划策,盘算着如何才能引起那陆道明的注意。

可在阿玦内心深处,却始终保存着十二万分的不解:为什么?那陆道明曾在太行山中救过县主和自己的性命,的确英武过人……但再怎么说,他终究只是个武人,只是个出身于亡国遗族、而且还十分桀骜不驯的武人而已,如何能与那天下无双的玉郎相比?唉,难道那陆道明竟然用了什么邪术,将县主迷惑了?阿玦胡思乱想着,竟没有发觉县主突然垂下双手,一步步地退后。

每后退一步,那种豆蔻少女才有的青涩表情就褪走一点,那种太过真实的感情表达就敛去一点。

而当竟陵县主重新落座的时候,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以外,她已经恢复到了惯常的仪态,重新成为了那气度非凡的、惯于操纵权术的裴郎君。

她淡淡问了一句:阿玦……原来,其实你也认为我应该嫁给那卫氏庸才么?这句问话语声轻柔,却瞬间将阿玦骇得魂飞魄散。

县主轻舒广袖,慵懒地侧身斜倚在锦茵象榻之上,衣上的丝绦缨络顺滑地贴身垂落,不经意地展示了修长优美的身姿。

四周花树扶疏的园林与美人相衬,观之仿佛画卷。

但阿玦突然觉得如入冰窟,就连水榭外吹来的微风都将寒气从周身每一个毛孔沁入体内,几乎要将自己冻成一座冰雕。

竟陵县主是东海王殿下夺取中枢政权的最大助力之一,不仅能对东海王施加巨大的影响,本身也拥有相当规模的势力,以至于洛阳朝廷中有人充满恶意地将她与废后贾南风相提并论。

阿玦虽然不明白朝局大事,但数年以来,却也亲眼目睹了不知有多少人因为竟陵县主的一言一语而身死族灭。

阿玦非常清楚,此刻县主一举一动的细微之处,都显出她正在压抑怒气,随时将会爆发。

而在县主的怒火之下,自己绝不会比那些粉碎在水榭各处的烛台饰品更加安全!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阿玦的心脏,使她情不自禁地伏倒,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你不懂。

也不知过了多久,县主的声音飘飘扬扬地传来。

出乎阿玦意料的是,县主的话声中没有了隐藏的怒气,却带着几分意兴阑珊的疲惫感:你不懂我为何对那陆道明青眼相待,我便说给你听……这其中或与私人情谊相关,却并非仅仅因此而已。

父王出身于宣皇帝之弟、东武城侯一脉,严格来说,与大晋帝室份数远亲,故而起家不过骑都尉,后来在东宫侍奉讲学,授任也仅只散骑侍郎,在洛阳朝廷中的地位低之又低。

直到永平元年时,因为参与诛杀权臣杨骏,才被封为五千户侯。

其后数年间风尘契阔,终于得封王爵的时候,食邑六县而已,相较成都王初封即食邑四郡之地,可谓天渊之别。

永兴元年七月,荡阴之败后,成都王劫夺皇帝至邺城,权势一时无两。

父王所领大军星散,退避东海国,惶惶不可终日。

而我从洛阳逃离之后,孤身聚拢部众,先至下邳收集兵马;随后与琅玡王达成同盟,克定徐州,控制江淮;不久又奔赴向西,联络豫州、荆州……说到这里,竟陵县主的语调中带着一丝骄傲。

的确,以巾帼之身成就这般事业,实在是历代以来罕见的事迹了:凭借着东南半壁基业,我们在数年间整军经武,纠合携贰,又部署诸位叔父分守重镇以为形援,这才拥兵数十万,重振声威,最终将皇帝迎回洛阳。

后来父王谈起这段经历,总以为成事殆属天意所授、海内名望所归,因此近年来多番联络士族名士,意图借重彼辈的盛名来稳固局势。

其实彼辈门阀子弟平流进取,既无忠诚,也无才干。

竟陵县主支起身子冷笑道:我的想法则与众人不同,原本就多历时艰,惯于操持实务,不会被虚名所慑。

并州乱事中,我进退狼狈,不得不鼠窜于穷山密林之间,故而更看得清楚:如今天下纷乱,边疆烽火四起,羽檄征驰不休,其情景仿佛汉末乱世。

当此时局,一味仰仗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风流名士有何意义?无论是要图谋大事,还是稳固朝局,都必须仰仗兵强马壮者才可!阿玦轻声问道:所以县主选择了鹰扬将军?没错!我早就观察过,那卫玠虽然形貌清朗,却只会谈玄论道,毫无经世济用的才能。

此辈充其量只是供人观赏的玩物,丝毫无补于时势。

倒是那陆遥陆道明,一来家族在南,功业孤悬于北;二来官职起于微末,在中枢并无奥援;而他又英勇善战,兵力强盛足以压倒幽州……这岂不正是父王最需要的么?若得此人为婿,有他坐镇幽州,岂不比那王彭祖要可靠十倍?县主白皙的面上透出嫣红。

她注视着水榭外的风景,轻声道:纵然此人行事略显桀骜,终究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武人心性罢了。

日后若与他结为连理,难道以我的手段,还制不住他?说到这里,她突然叹了一声,语气又带上了些许沮丧、些许愤然:当然,今日之会算不得顺利……且不说他见我时面无欢悦之色,那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的职务,还是我向父王推荐而来,他想必有所听闻,却似乎也并不感激。

我估计,这姓陆的当是怀着在父王与皇帝之间待价而沽的意思,更加可恶!------------第一百十二章 踯躅(四)朱声离去之后,陆遥一言不发,快马加鞭出城。

从凤阳门下穿过之后,他略一犹豫,并没有往羊恒提供给自己下榻的坞堡方向,而是拨马向东,沿着高耸的城墙继续疾驰。

扈从骑士们不明所以,连声叱喝打马,紧随而去。

一口气奔出将近十里,直到座下雄健的骏马汗出如浆,陆遥这才放松缰绳,将速度放缓了下来。

这里是位于漳水南岸的一片高坡,距离前魏宗室诸王的园陵不远。

大晋践祚后,前魏宗室的地位和待遇都日趋凄凉,其受监视的程度甚至和囚犯也差不了多少。

但在普通百姓眼中,这些前朝公侯依然是高不可攀的贵人,因此许多贫民都随之将家族的坟地安放在这里,试图沾染些富贵庇荫。

数十年来死者累积,以至于放眼四望,无数个小土包连绵相继,颇让人感觉悚然,又透着特别的壮观。

其实视野较远处本该有大片肥沃的农田。

可惜魏郡在战乱之后,未能有效地组织民众恢复农业生产。

无数田亩就此荒芜了,放眼眺望,只有光秃秃地阡陌将大地纵横割裂开。

阡陌上,有几名衣着褴褛的百姓互相扶持着。

他们用疲惫而麻木地眼神看了看陆遥一行,缓缓从乱坟堆侧面绕转过去。

陆遥叹了口气,甩镫下马,走向坡地的西南角。

一名骑兵驾马在周边巡视了半圈回来,想要说些什么,被马睿用极其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在数月前爆发在邺城的那场战乱中,随同陆遥东出太行的三十名将士战死了九人。

在牢城突围时战死了赵姚、莫折万载,在建春门城台与石勒苦战时牺牲了丁瑾、郭健、何允之、陈森,而在建春门外力敌汲桑时,又有宋悌、杨配、洛弈干先后战死。

陆遥在组建大军北上代地之前,将他们埋葬在此处。

出身于晋阳军的马睿清楚地记得,这里正是邺城乱事后,陆遥安葬九名战死沙场的并州勇士之地。

九座坟冢排成两列。

或许是因为陆遥委托魏郡的相熟官吏照看的缘故,因此较之周围的墓地要新一些,很容易认出。

陆遥在两列坟冢之间走动,偶尔俯身轻轻地拍去坟头的浮灰,将杂草除去。

这九人都是跟随陆遥、丁渺出生入死,建立过许多功勋的勇士,其中更有队主四人、军主一人。

他们若能活到陆遥雄踞北疆的时刻,至少也能执掌千人以上兵力,甚至有可能获得将军号。

但他们死了,人生就此终结,埋骨于异乡,不再有机会目睹陆遥的辉煌战果,也不再有机会享受成功。

从最东侧的坟冢走到最西侧,再远一些,还有何云所起的一个坟头。

或许墓中人在何云心中很重要吧,陆遥至今仍依稀记得何云当时那哀恸的神情,但却已根本想不起那座土堆里埋的是谁了。

其实,这片高坡也是汲桑贼寇截击乞活军的重要战场。

陆遥环顾四周,当时那血肉模糊的痕迹已经很不明显。

唯有在横生的乱草之下,各处挖掘墓穴翻出的新土与浸染鲜血而发紫的陈泥交织在一起。

斑驳泥地用鲜明的色泽对比提醒着陆遥,在此地格斗、鏖战、流血、牺牲的,绝不仅止晋阳军的勇士们。

陆遥蹲下身子捧起一抉土,又慢慢地将它揉碎了,悉悉索索地散落。

不久前冀州的连绵豪雨显然也曾波及魏郡,泥土又湿又粘,蕴含着丰富的水分。

而陆遥竟隐约觉得,只要自己加一把力,就可以从泥土中重新榨出汩汩的鲜血来。

陆遥去年底在晋阳时,为晋阳大战中牺牲的将士们设立坟冢和灵位,并安排专人加以祭祀;在邺城如此;到了代郡以后依然如此。

因而同样的坟地在萝川代王城和濡源都有设置。

所不同的只是,随着他的地位渐高,所指挥的兵力日趋雄厚,战斗规模也越来越大。

与此同时,每一次战斗的死者也越来越多,并不因为胜负而有所改变。

丁绍将冀州军中老弱随意丢弃给石勒为诱饵,这曾经使得陆遥深感不快;但他也自知其实并没有理由去指责丁绍的冷酷。

陆遥的地位一路攀升,全是出于军功,不知建立在多少部下的尸骨之上,而一旦他试图通过谋略来获取胜利,在减少自家将士伤亡的同时,又会创造出新的牺牲者。

便如在常山灵寿县境内,那些由于代郡计谋而遭到幽州军奇袭的晋阳军战士,又死得何其无辜?虽然在战场上是心如铁石的统帅,但陆遥自问仍旧保有普通人的情感,并没有因为穿越而化身成为那种杀伐果断不似人类的网文主角。

身处于这个向深渊滑落的可怕世道,陆遥所见到的一切、所造成的一切都给他带来了压力,使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责任,深深地感受到时间紧迫、只争朝夕。

草原上的胡儿们一步步地整合他们可怕的力量,置身于中原内地的胡儿如刘渊、石勒之流也虎视眈眈,每时每刻都撕扯着大晋的血肉。

时间很紧了,而自己掌握的力量还不够。

要快!要快!陆遥对自己说。

只有全踞幽州,才能够获得足够规模的基业,且稳固不容他人动摇。

而作为穿越者所能想到的一切手段,很快都将在幽州的广袤土地上一一展现。

因此,无论如何都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拿下幽州!陆遥纵身上马。

他打算往邺城的西面去,寻求和竟陵县主再一次沟通交流的机会。

毕竟这位县主的支撑确实具备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

然而就在他将欲扬鞭的时候,突然面色一变。

他的听力虽不如朱声那般天赋出众,但靠着身经百战积攒来的经验,对行伍环境的蛛丝马迹极其敏感,于是下意识地就勒缰驻马,向四面探看。

片刻之后,原野上烟尘大作,沉重如雷鸣滚滚的蹄声从远处传到。

随即有一支足足数百骑兵的庞大队伍一跃而入陆遥的视野范围,踏过漳水滩涂,向两翼不断延伸着兵力包抄而来。

虽说是在大晋重兵所镇的邺城,但东燕王尸身至今还不知所踪、前车之鉴尚令人记忆犹新,谁也不敢对这支来路不明的人马放松警惕。

无须陆遥吩咐,马睿立即号令部属向陆遥所在集中,士卒们悄无声息地将弓刀置于唾手可得的位置。

******周一的时候接到紧急通知,当天就调动到了新的企业、新的岗位,面临相当巨大的工作压力,因此过去几天忙得焦头烂额,实在顾不上码字了。

不过我会调整。

诸位读者老爷首先请见谅,其次无须担忧。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本书不会太监,必定保质保量完本。

另外,这一章是晚上一点开始码,两点四十五分完成的,螃蟹自觉已经尽力了。

------------第一百十三章 踯躅(完)开阔平野上,马队行进速度极快。

陆遥部下众人将将收拢结阵,对面的兵马就已狂风漫卷般迫到了近处。

铁马铿锵之间愈发显得气势骇人,隐约如一个巨大的铁钳,将众人牢牢挟制住了。

在近距离观看,这支骑兵所用马匹是清一色毛皮光润水滑的高头大马,兵将的装束更端的豪奢。

普通士卒所用的甲胄便与代郡军官的差相仿佛,而几名领兵军校的铠甲上甚至还有银丝嵌打出的精细花纹。

看其鲜明亮丽的外表、漆皮上连一星半点划痕都找不出的样子,显然都是从没经历过刀劈箭刺的崭新装备。

马是好马,甲是好甲,兵将自然也是雄武赳赳的兵将。

粗略看去,个个都是膀阔腰圆、体魄强健的彪形大汉,比陆遥这边的扈从们平均高了半头、宽了一圈。

但马睿等人反而放松了下来。

这些久经风霜的老兵自然有独特的方式判断对手真实实力。

比如从控马奔驰的细微动作上,可以知道彼辈的马术很是寻常,可能也没有在全速疾驰中作战的经历;从裸露在外的面部、手部皮肤色泽上,则可以了解到对方似乎也很少经历野外严酷环境的锤炼;如果再仔细观察,其脸面手臂都不见瘢痕,更足以证明眼前这批乃是养尊处优之人,绝非坚韧敢死的战士。

有人不屑地低声评价:样子兵,怂包货!随即引发了身边此起彼伏的窃笑,原本紧张的气氛突然就变得有点滑稽。

对真正身经百战的精悍汉子来说,眼前这群鲜明亮丽的骑士简直称不上军人,仅只能用来吓唬不知兵戈的外行罢了。

故而心中蔑视的情绪,大概类似于野狼对羊群的观感吧。

真要厮杀起来,大概只需要三五次冲锋,就可以把他们杀得溃不成军?不少人在心里盘算着,随即将对对手的估算再下调一点:哪里需要三五次冲锋?一次!一次就够了。

退下。

马匹往来驰奔激起的烟尘使陆遥咳了几声道:这批人是高官贵胄所拥的仪仗,你等莫要失了礼数。

话音刚落,对面的骑队忽喇喇拨马向两面一分,中间有一人纵马而出。

此人持金鞭、乘名马、身着锦袍、腰缠玉带、头戴珠冠,奔到近处时单手轻勒缰绳,身姿英挺峻拔,眼神顾盼如电,极具飒爽傲然的气度,举手投足却隐约蕴涵着几分阴柔的美感……正是竟陵县主!裴郎君如何有暇来这荒山野地?陆遥率先出言招呼,他有些讥诮地看看四周,又道:骑队声势这般煊赫,倒叫陆某这些不成器的部下好一阵惊讶。

就在陆遥说话的当口,随县主而来的骑队铁蹄翻翻滚滚,已将陆遥等人团团围定。

其声势之浩大、形貌之威严,简直要让代郡来客们羞愧至死。

县主似乎对部下们的表现很满意,她微笑答道:我便是来见你的,道明!你没有去羊长史的坞堡,倒让我一阵好找。

陆遥微微愕然,县主又道:我素知道明雄武,是以带来东海王殿下的侍从精锐,以供将军品评。

若因此吓着了贵属,实在并非有意。

以县主的尊贵地位,到哪里都应该是扈从如云。

年前太行山中的狼狈,实在是由于东瀛公太过无能,丧师失地疾如星火,令她措手不及。

此番来到魏郡,虽说是因为自家婚姻之事与东海王闹了不愉快,但是负责保卫她安全的东海王直属精骑,可一个都没有少。

然而,毕竟县主是个养尊处优、远离沙场厮杀征战的女人而已,对兵事上的眼光未免有限。

陆遥说她的部下骑队声势煊赫,其实隐含着嘲笑彼辈徒有其表的意思,她竟没有听出来,反而凭空生出了压倒陆遥一头的得意,更为自己大大地壮了胆。

或许是因为纵马奔驰了许久,县主雪白的面颊微微带着红晕,额头也沁出些许汗滴来。

日光照耀下,那汗滴竟似乎烁烁生辉的露珠一般,更映衬得人面清丽无俦。

昔日与县主同在湍急的河底游泳穿行时,她也是这般娇喘细细的姿态……陆遥突然又想起往事,不由自主地便心头一荡。

却不知裴郎君找我何事?陆遥收束心神,谨慎地问道。

县主手持马鞭指了指陆遥,又指了指自己:道明,你我是旧相识,又都是聪明人,因此言辞不妨开门见山,更不必在邺城里当着无关人等的面做些些兜兜转转的无聊把戏。

此来,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而已。

陆遥心知县主即将语涉机密,于是挥了挥手,令马睿等人退后些许,随即道:裴郎君便请问来。

县主催马向前几步:去岁在太行山伏牛寨下,我曾邀请你随我同去洛阳,为东海王殿下效力。

当时你一口拒绝,竟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我虽很觉遗憾,也只能作罢。

没想到短短一年间,道明辗转于河北,已然做出了如此事业,拥有了令得中枢重视的实力。

因此我不揣冒昧,还想再问道明一次:你是否愿意为东海王效力?两人策马靠得极近。

县主骑乘的战马看了看默然的陆遥,打了个响鼻。

陆遥抬手轻抚着马颈上舒长的鬣毛,缓缓地反问道:东海王殿下所求者何也?我知道明的父执长辈、宗族兄弟中,有许多人牵扯进宗室诸王的纷争而殒命,道明自己也因此而颠沛流离,吃了很多苦。

由此一来,拖东海王殿下没有疑虑,反倒奇怪了。

但你尽可放心,我绝不要求道明参与这等污浊之事。

哦?陆遥扬了扬眉,有些怀疑,又有些惊讶。

县主凝视着陆遥,继续道:实不相瞒,洛阳的皇帝和众多朝臣虽有名望,我视之如泥塑木胎、反掌可制。

近来所虑者,唯匈奴与北疆诸胡罢了。

如今王浚横死,幽州无强臣执掌,久恐为胡儿所乘。

所以,我打算全力举荐道明为幽州刺史。

如果道明执掌幽州,只消内修庶政、外御强胡即可。

幽州若是强盛,东海王殿下自然能够援引声威以用。

除此以外,哪怕中原有变,道明也无须干涉……如何?县主这几句话便等若是明确的承诺了,而且只要求对东海王名义上的顺服,全无其它限制和要求。

陆遥情不自禁地挥了挥拳,大声地道:果能如此,那就太好了!喜悦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陆遥突然又有些疑虑,以竟陵县主的精明强干,怎么会提出如此偏向的提议?这其中,会不会还有自己暂时不了解的内幕在?想到这里,他立即冷静了下来:裴郎君对陆某如此厚爱,陆某深感荣宠,一时简直不明白该怎样报答才好。

何况,陆某自知名位浅薄,即便侥幸能有掌控幽州的机会,如何才能确保东海王殿下对我的信任?这只是小事罢了。

道明的两个问题并为一体,解决起来再简单不过。

说到这里,县主突然有些羞怯。

她垂首半晌,渐渐地连脖颈都透出了嫣红色,许久才鼓起勇气道:道明想必听说过东海王有嫡长女一名。

此女虽然年已双十,品貌倒也不差,只因时势蹉跎,才迁延至今尚未字人。

道明若是有意……若能与东海王结为翁婿,那双方自然都再无疑虑了。

另外……这也就算报答了裴某啦!陆遥只觉得脑海中似乎突然暴起一个鞭炮,一时间嗡嗡乱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东海王的嫡长女,可不就是竟陵县主本人么?可不就是眼前这位裴郎君么?难道说,县主竟是在给她自己提亲?这这……陆遥简直有些混沌了。

无论前世还是穿越之后,陆遥都非耽于男女之情的强欲之人,某种程度上甚至可说是与卿卿我我的生活绝缘的。

可这种当面表白……如果听不懂,那就是白痴了!竟陵县主无论才干、相貌,都足以与陆遥般配,若说陆遥从不曾对县主抱有好感,那绝非真实。

当陆遥从太行深山中醒来时,县主一行人是他重要的同伴和仰仗,他对这位不下须眉的巾帼英杰更始终抱有特殊的情谊。

可是……可是……陆遥实在太过惊讶了,他想了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陆遥陷入了深深的震惊之中,其中或许又带着些疑虑和窃喜。

许多关于利益的盘算在他心中沉浮不定,随即又被他恼怒地远远地抛开。

而县主也默然不语,似乎刚才那段话已经消耗了太多的勇气。

过了许久,居然还是县主最先开口:怎么样?道明若是不说话,我可就当你同意了?陆遥伸出手,指尖触碰在县主紧握缰绳的莹白手背上。

县主颤了颤,却并没有把手挪走,于是被陆遥轻轻地握住了。

为什么?陆遥问:完全出乎预料,真的。

县主大胆地看着陆遥,但语声却越来越低:我愿意!就只这样!陆遥忽然明白县主为什么会如此张扬地带着数百人前来。

也许在这位习惯了强势参与军政大事的女子心里,有大股军马撑腰的时候说话才特别有勇气吧。

陆遥因为自己的发现而笑了,他看着县主漆黑的的双眼,温和地点了点头:好。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县主垂下了头,有些慌乱地拨马而退:那个……道明,你放心等着啊。

这件事情接着如何处理,我会负责的!你会负责?你能负什么责?陆遥凭空生出良家闺女被纨绔子弟玩弄以后的既视感来。

他啼笑皆非地又应了一声:好!县主策马返回骑队中,并不向陆遥道别。

数百精骑簇拥着她,如同来时那般迅速地离去了。

陆遥眺望着骑队,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他举起手臂向部下们示意,大声道:我们走!------------第一百十四章 良驹(一)回程时,一行人依旧从邺城高大的城墙下纵马掠过。

或许是因为时已近暮,城里的士农工商等属都要返回歇息,因而路上行人颇多。

有车架华丽的豪族士绅,有行色匆匆的骑士,而更多的依然是流民。

近年来,冀州是宗室诸王征战的主要战场,各地的民生本来就到了极度脆弱的状态。

石勒贼寇起兵之后,在冀州西南诸郡与冀州、兖州大军鏖战三个月,更彻底打乱了农时,将无数农田辟作了战场。

半个月前,战斗到达最激烈的高峰,石勒贼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郡县城池,所到之处大肆屠戮,又将许多百姓挟裹进了他的军队里。

侥幸脱身的百姓身上无衣、口中无食,四面眺望,向西向北都是战场,向南是滔滔大河,于是便只能奔向魏郡了。

哪怕魏郡也同样久经战乱,未必就一定能确保安全,但对于茫然哀号的黎民而言,哪怕是翻腾怒海中的一叶扁舟,也值得寄予最大的希望。

流民们有些三五成群地蹒跚而行,有些在路边或躺或卧地休息,有些则分散在田间林地,仔细拨弄着散碎的土坷垃,试图从中寻找出果实、芡子甚至草籽等一切可以用来果腹的东西。

如果仔细分辨,可以发现他们虽然个个都面黄肌瘦,但大多数都是壮年男女,除非明显聚集着数十人以上团队的大股队伍,否则简直看不到老人身影。

陆遥前世时在影视中看到过逃难的场景,但亲历乱世之后,才知与真正的惨景相比,后人想象中携老扶幼的出行场景大概更像是温情脉脉的踏青吧。

在这种被迫的大规模迁徙中,老人几乎是彻彻底底的包袱。

他们的精力和体力都不足以支撑过艰苦的路途,而其存在又会拖累亲人。

陆遥可以想象得到,从冀州到魏郡的无数条道路上,疲惫而饥肠辘辘的老人主动脱离队伍,挥别宗族亲属们。

他们颓然倒在路边,等待着其它流民队伍经过时侥幸获得一点吃食,或者就这样化作路边的具具饿殍。

在标榜以孝治国的大晋朝,这样的人伦惨剧足以激起士人的昂然怒火,但他们高高在上的清谈议论就像在云端上不可触摸,而卑贱如蚁的百姓只会将撕心裂肺的痛苦深埋在心里,继续挣扎。

老人如此,孩童又如何?就在陆遥眼前不远处,一名大约两三岁的孩子断断续续地哭着,年轻的母亲就在孩子身边。

如果不是因为太瘦,面庞倒也清秀。

她紧紧拥着孩子,身边再无他人陪伴,似乎只是独自一人奔逃至此。

她喃喃安慰着,将干瘪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可因为食物不足而瘦骨嶙峋的母亲,哪里会有足够的奶水?孩子不依不挠地哭泣着,尖细而凄厉的哭声断断续续地飘散在风里,而母亲最终只能神情凄苦地看着孩子,再也没有办法。

马睿面露不忍之色,他突然提缰上前两步,随即回首看看陆遥。

陆遥知道,马睿虽是扶风人士,但在并州从军多年,家眷都在晋阳。

他的妻子正值青春年少,去岁还喜得麟儿。

然而东瀛公司马腾溃败时,马睿与家人失散了,从此以后便再也不曾相见。

对于马睿来说,或许这种孤儿寡母的惨状最能打动他铁石心肠之下掩藏的柔软部分吧。

于是陆遥略微颔首。

马睿又向前几步,提起鞍侧挂着的布囊,抛在那妇女的面前。

布囊落地后散了开来,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一些烤饼、杂果等食物。

这点微薄地赐予立即使得那妇女瞪大了眼睛。

她用难以想象的敏捷动作扑向马睿投出的干粮,随即狂喜地咚咚叩首。

这些干粮数量虽不多,但对母子二人来说,足以救命了!然而她的动作却引起了其他流民的注意。

在普遍衣食无着的流民群体中,食物便是最最吸引人的,较远处一支较大规模的流民队伍中,有若干青壮注意到了赠送食物的马睿。

那些人衣着较为整齐,甚至有人携带武器,显然是强宗大族为核心的队伍,不同于零散流民。

他们目不转睛地瞪视着马睿,眼中隐约透出的凶光,其中一名像是首领的中年汉子略微挺直背脊,仿佛将要起身。

马睿立即感受到了,他皱起眉,勒住坐骑,有些犹豫地看看母子二人,随即又手扶腰间刀柄,向那群青壮狠狠地瞪了回去。

陆遥突然发现,虽然竟陵县主已经离去很久,但自己的情绪依旧因此而激动,甚至影响了判断力。

在密集的流民群体中贸然赠送粮食,其实起不到帮助弱者的作用。

饥饿的流民已经顾不得道德律法的约束,他们与盗匪之间的距离几乎只有一线之差。

这些粮食几乎必定会被身强力壮者抢走,甚至陆遥等人自身也可能会成为劫伙觊觎的目标。

陆遥等人当然不会畏惧这些乌合之众,至不济扬长而去即可。

但若一行人离开,又将眼前这对母子置于何等局面?老马,带上她们吧。

陆遥低声道:我们走,不要再耽搁了。

马睿喜形于色地向陆遥施礼,随即俯身下去,单臂环住那妇人的腰,略微发力,就将母子二人都提了起来。

众人沿官道继续前行,很快就将适才那些人远远抛开了,途中并无阻碍。

其实胆大妄为之徒毕竟总是少数,大部分的流民,究其出身,只是那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本份农人而已。

这些农夫一生都埋首于田土,数代、数十代家族绵延,孜孜不倦地伺弄着祖先传递而来的小小土地。

翻土深浅、播种疏密、沤肥厚薄、浇水多少……他们所熟悉的只有这些。

他们恋土、重土,土地是他们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也是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如果不是因为时局将他们逼迫到没有活路,他们绝不会背井离乡,绝不会成为流民的。

对他们来说,百数十里开外的魏郡,已经是一个绝然陌生的环境,口音的不同、地理条件的不同、面对官吏差役的不同,都给他们带来沉重的压力,使他们深感畏怯和卑下。

而当他们将随身携带的粮食吃完以后,朝廷又并无赈济之策,将这些已经被逼迫到最底层的普通平民毫不留情地抛弃到更低更低。

当他们将少量财货和可用来交换的物品消耗殆尽之后,便再无正常手段谋生,只能乞讨或偷盗,像是蝗虫一样,将所经过地区的村落和田地搜罗一空。

这其实并非流民的本愿,不过为生存所迫而已。

陆遥心头一紧,又想到自己几乎完全忽略了的问题:羊恒的庄园那边,情况会怎么样?那座庄园靠近两条官道交汇处,最早一批流民就聚集在哪里,此刻人数只会越来越多。

自己离去之后,庄园中人能够应付得来么?******有个很严重的问题……县主该叫啥名儿?我到现在还没想好也……诚意求名!------------第一百十五章 良驹(二)一行人扬鞭疾走,却赶不上夜色渐重、浓云四合的速度。

再过得一会儿,路面都有些看不清了,天空中竟然又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

三魏地区河流湖泊密布,许多大小水系沿着九河故道奔涌,东、西、南三面又都有水面广阔的大泽,因此虽然位于河北,气候却湿润而多雨雾,哪怕此时已然入秋,仍时不时会下一场急雨。

陆遥仰起面孔,斜飞的微凉雨滴沁入面部肌肤,使得因纵马而燥热的身体感到清凉舒畅。

但他立刻想到,对于群聚的流民来说,风雨交加的夜晚会迅速带走体温,并引发多种疾病,为了避雨,焦躁的流民又很有可能冲击坞壁建筑,应发与本地居民的冲突……这场雨可太不合时宜了。

好在距离羊恒的庄园已不太远,陆遥一边催马,一边盘算着,要敦促庄园的管事腾出地方安置流民,还得暗中做好应变的准备。

但很快陆遥就发现,自己的担忧和盘算,全都是不必要的。

当他赶到庄园附近时,看到的是一片井然有序的景象。

在羊氏庄园以外的一片开阔野地被占据做了营地,数以千计的流民被划分做了数十个方方正正的小聚落分散开来,每个聚落都有栅栏作为隔离。

星星点点的篝火在布毡遮护下散发着温暖的橘色光芒,驱走了秋夜雨水下的寒凉,许多流民们围拢在篝火边,借着布毡挡雨。

有些人发出细微的鼾声,已经熟睡了。

再走几步,可见聚落之间,留出了狭长的空地作为道路。

一支明显由羊氏宗族部曲和流民中青壮混编而成的十余人小队,正手持长短棍棒来回巡逻。

之前那些景象在陆遥看来虽属难得,终究算不得大事,这支小小的巡逻队伍却令他连声赞叹起来。

他非常清楚,流民从冀州南部来到魏郡,路途近的,大约要走十天,路途远的从平原、鬲县、安德等地出发,沿途越陌度阡,至少需要走上二十天甚至一个月之久。

他们所携带的粮食在途中几乎已消耗一空,此后便只能靠搜罗田间野菜余屑或者乞讨度日;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凭借人多势众,用半强迫的手段从本地百姓手中夺取食物。

而这种半强迫手段,又很快会递进为公开的抢掠,以至于流民一如过境的大股蝗虫,极具破坏力。

某种程度来说,他们虽是受害者,更是加害者。

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占据良田千倾的大庄园主,还是三餐勉强果腹的贫民,都不会对流民抱有半点好感。

除非流民的数量太过庞大,将本地的农业经济迅速摧垮之后,又将当地百姓挟裹进流民团体之中……当然,那又是另一种局面了。

陆遥从羊氏庄园中离去时,庄园上下人等都对流民队伍抱着巨大的猜忌和敌视。

陆遥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半日功夫,庄园部曲竟然已与流民携手维持治安了?这是何人所为?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才能,这样的威望?陆遥正在勒马四面探看,庄园里的管事已经远远眺望见陆遥一行骑队,连忙领着仆役迎上前来。

陆遥与管事随意寒暄几句,便问道:外间流民甚是安定,不知何以致此?管事满脸堆笑:全赖道明公。

陆遥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管事言辞粗鄙,不知人前避讳,他所说的道明公并非自己,而是同样投宿在庄园中的前任车骑将军从事中郎蔡克之子,也是陆遥旧相识的蔡谟蔡道明。

蔡克蔡子尼乃陈留名士,年少就以博学通识著称。

因他性格刚正简约、不好浮华,吏部尚书山简曾特意致书于司徒王衍,称赞他为今之正人。

蔡克出仕于成都王司马颖,初为记室督,后传丞相东曹掾,执掌人员陟罚臧否等事。

陆遥清晰地记得,士衡公、士龙公等人遇害时,唯蔡克等聊聊数人仗义执言,后来更因此而愤然返乡不仕。

东瀛公司马腾出镇邺城时,举荐蔡克为从事中郎,又以军期相胁迫,蔡克不得已而就任,岂料数月之后,就遭逢汲桑石勒贼寇攻陷邺城,不幸没于军中。

蔡克之子蔡谟蔡道明,年岁与陆遥相仿,弱冠时就被州郡举为孝廉、秀才,也是享有大名的人物。

他惊闻噩耗,火急自陈留赶来处置丧事,并筹备扶灵返乡的事宜。

因诸事繁杂,所以忙乱至今才得消停。

他与陆遥这几日里恰好都在羊恒的庄园落脚,因有两家长辈的情谊在先,两人彼此虽未及订下深交,相处得倒也十分投契。

听得管事说起蔡谟,陆遥顿时想起自己离去时确曾拜托蔡谟照应流民。

结果他照顾得如此妥当,委实出乎预料之外。

陆遥今日与县主定了大事,总难免有几分亢奋,虽然奔忙整日也不觉疲惫。

于是他挽缰拨马,向那管事示意道:便请领我去见见蔡兄。

蔡谟此刻就在流民营地东南角的一处聚落里。

陆遥来到的时候,这名宽袍广袖的年轻人正毫不顾忌地踞坐在泥地上,聚精会神地为一名中年人诊脉,陆遥便不打搅,只在旁安静等候。

半晌之后,只听蔡谟徐徐道:素问有云,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

你虽有鼻窍不利的症状,但只是表征之小恙罢了。

依我看,你的病情全因疫气砥砺,侵袭人体,致肺卫失宜,卫外不固。

风邪乘虚而入,与寒湿相合,留于关节,阻滞气机,四肢失于温煦,故见寒厥之症……说到这里,蔡谟皱了皱眉,喃喃道:此病易治,只是一时药物难寻。

这样吧……他随手写下几味药方递给中年人道:这几味都是山野间常见的药材,效力也抵得过。

明日放晴后,按量采摘熬煮成汤剂后服用。

中年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蔡谟看看再没有其他病人,便准备离去。

却不料坐得太久以致双足酸软,一时竟然起不了身。

他待要伸手撑地,陆遥抢上前去将一把扶起,微笑道:万万不曾想到,贤弟竟然还有这手本事。

蔡谟连连摇摇头道:不过雕虫小技,聊以用来略赎前愆、解除心中烦闷罢了。

两人沿着聚落间的狭道往庄园的方向走去。

陆遥问道:贤弟既然雅擅医术,上可以疗君亲之疾,下可以救贫贱之厄,中可以保身长全,何来前愆?又何来烦闷可言?蔡谟叹了口气道:说来不怕兄长笑话。

我自幼喜爱医术,所学却不甚精。

十余年前,家中有一宗族远亲名唤张甲者投宿。

我正在昼眠时,忽然梦中见到张甲说,他得暴病,心腹疼痛而胀满不得吐下,恐怕将要死去。

可将蜘蛛生断去脚,吞服则愈。

我急遣人打探,果然张甲暴病将亡。

当时别无良策,便捕了若干蜘蛛去脚,塞入他的喉咙……咳咳,哪里有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甲病死了。

自此以后,我对岐黄之术愈发用心,又机缘巧合地从长辈手中获得了前魏名医王熙王叔和所著脉经,研读十载之后,总算才自问不至于误人性命。

雨水将蔡谟的衣袍打湿,他新遭丧父之痛,行动时略微佝偻起肩背,显得身材愈发削瘦。

微弱的篝火下,隐约可辨眉间深刻的皱纹:医术渐高,活人渐多,但我只觉得愈来愈疲惫,愈来愈烦闷。

须知治一人易,治十人也不难。

可时世如此,每时每刻都有千百万人遭逢大难,却叫我如何去救?------------第一百十六章 良驹(三)听得蔡谟这般言语,陆遥顿时肃然起敬。

他近来所见士族高门子弟多也,却鲜少有似蔡谟这样能够沉下心来切实做些事情的,在其中,同时具有悲天悯人胸怀的,更是凤毛麟角。

于是他侧身迈过一步,向蔡谟施礼道: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

贤弟真乃仁人,无怪乎能够安抚流民百姓,举重若轻。

陆遥这番话说的真心实意,但蔡谟反倒愣了愣。

他连连摆手道:安抚流民百姓是我所愿。

但我非劳心任事者,不擅于庶务;此等复杂形势,更不是外乡人所能应付得宜。

不瞒兄长,能够将流民安顿妥当,乃本县贼曹掾黄熠之功也。

原来如此……陆遥顿时苦笑。

陈留蔡氏绵延虽久,但并不是真正冠冕传家的高门。

汉末的蔡邕蔡中郎之前,祖先多为白身,偶有为官宦者仅一县长尔。

从蔡谟的曾祖辈蔡睦仕于曹魏起,陈留蔡氏才声名渐显,但数代人里最高也不过二千石罢了。

但年轻的蔡谟显然已经很有了几分摒弃俗务、追求洒脱自然的名士风范,不愿意投注心力去做那些繁杂的细务了。

或许后数十年,那种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的独特格调,正是从这个年代发端吧。

蔡谟口中的本县是邺县。

根据本朝制度,县大者置令,小者置长。

县令、长之下,又有主簿、录事史、主记室史、門下书佐、列曹掾等吏员,吏员的数量根据户口数量的多寡变动。

戶口不滿三百的小县,员额定为职吏十八人、散吏四人。

至户口在三千以上的头等大县,有职吏八十八人,散吏二十六人。

眼前这几人的上级、贼曹掾黄熠,应当就是邺县的职吏之一。

魏郡四万七百户,超过半数集中在邺城居住,邺县自然是大县,县令下属原该有诸多吏员处置事务。

然而这个大县却又有其尴尬。

邺县的辖境多年来既是都督邺城诸军事的宗王、重将驻所,同时又是魏郡太守驻所,区区县令的地位与前两者相比宛若天渊,存在感也就难免稀薄到了可怕的程度。

陆遥往来邺城几次,莫说是见了,听都是头一次听说有邺县官吏行事。

想不到偶尔有所接触,竟然发现小吏之中还隐藏着这样的人才。

或许无论哪朝哪代,真正能做实事的人永远都不缺少,缺少的只是令他们能够一展长才的体系罢了。

这时候,只见蔡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拍了拍手,向身后不远处一指:兄长,这几人便是黄掾派来处置各项事宜的部属。

眼下流民们已经安置妥当,他们方才向我辞行。

陆遥早就注意到了跟随在蔡谟身边的几条汉子。

这几人显然是流民们非常敬畏的对象,虽然身穿粗布短衣,但言辞神情都很大方得体;举动也颇敏捷,似乎都习有相当的武艺。

陆遥一时不曾细查口音,竟将之当作了陈留蔡氏的家族部曲。

此刻蔡谟有意介绍,陆遥才知道认错了。

于是他拱了拱手,诚恳地笑道:诸位,有劳了。

乡野吏员子弟,只做了些份内小事而已,不敢当尊客夸赞。

那数人的首领向前一步,躬身回礼,言语十分客气,又带着些不卑不亢的气度。

近代以来,某人一旦为吏,则其家便成为吏户,父兄子弟均服吏役。

这些人通常被称为某某吏员子弟,虽不在朝廷正式的官吏簿册上登记,但需随时响应征调服役。

眼前这人便是邺县贼曹掾黄熠临时征调来的吏员子弟。

此地千百流民都深赖诸君援手,这哪里是小事。

诸君的辛劳被无数人看在眼里,有意夸赞的,又岂止我一人?说到这里,陆遥扬声问道:贤弟以为呢?蔡谟当先疾走,只想快点赶回庄园中避雨。

听得陆遥询问,他也不回头,随声应道:是,是!那汉子摇了摇头:黄掾常对我们说,邺城高官显达群集,日夕绸缪的都是天下大事。

可俗务纵然污浊,也总得有人去做。

眼前河北纷乱,大群百姓弃家流离,涌入魏郡,当此时势,如有居心不良之辈居中挑拨煽动,只恐汲桑、石勒的贼乱将要重现。

我等追随黄掾奔忙,只求保得一方乡土平安,实在不曾想过其它的。

这些吏员子弟常受官员驱使,却毫无进身之阶,因此地位甚低,蔡谟对他们殊少关注。

但陆遥不欲慢待他们,于是道:此刻天色已晚,又有雨水,路途难行。

大家辛苦半日,想必也很困倦了,不妨就在此地随便用些饭食,再住上一宿?果然如此,自是最好不过了。

几人纷纷面露喜色。

首领模样的汉子道:如此甚好,我等谢过郎君了。

什么郎君!这是代郡的鹰扬将军!一名随侍在旁的羊氏家族仆役喝道。

那汉子被喝了一声,却不显得惊慌,反倒面露惊喜之色:原来是摧破匈奴,斩杀汲桑,施威于胡族的陆道明将军?陆遥斥退了过于殷勤的仆役,客气地道:不敢当,些许微薄的名声,不曾想诸位竟然曾听说过。

黄掾时常向我们叙说本朝人物的事迹,远的有开国时王、何、郑、石等名臣及至杜武库、羊叔子等大将,当代则有并州刘越石、陇上张士彦、荆州刘和季等人。

前几日,又说到陆将军平定代北草原,实乃开国以来少有的壮举,我们是以才记得。

这几句话,可比寻常阿谀更令人舒畅,陆遥听了不禁有些自得。

转念又想:能够带出眼前这些颇具才干的部属,这位贼曹掾黄熠果然非同寻常。

他身为地位卑微的小吏,却以讲述名臣大将的事迹为平日的消遣。

这份见识必定是长期密切关注朝廷文告和往来旅人传言后的结果,背后所下的功夫,足以令常人十分汗颜了……此人绝非久居池中之物!想到这里,陆遥赶上几步与蔡谟并肩:黄掾的部属们气概不凡,想必本人更加拔群出众。

可惜,陆某不知是否有缘与这位贤吏见上一面。

蔡谟不经意地道:黄熠乃我父门下故吏,说来的确有干才。

我来邺城的这些日子里,也劳他鞍前马后照应,很是办了许多事。

可惜他实在欠缺文质,只略懂法令,毫无经义和玄学的见识,再如何都入不得品第。

这才蹉跎长久,为箪食瓢饮折腰……兄长若有意见他,明日我遣人招来便可。

蔡谟之父蔡克原本身车骑将军从事中郎,是实际代表新蔡王处置邺城政务的重要僚佐。

纵已殒于王事,毕竟高门余威尚在,呼喝几个出身寒素的县衙小吏还是毫无问题的。

他对普通小吏的态度也很明确:承认其才能,也用他来办事,却终究不会给予他鱼跃龙门的机会。

几名吏家子弟彼此对视一眼,有一人向前半步道:只是,今日黄掾分遣部属奔赴各地应对。

临行前他反复叮嘱我们,无论此行顺利与否都要尽速回报,以免家人忧虑。

陆将军,蒙您留宿,我等十分感激。

只是黄掾言犹在耳、不敢相违。

同伴们可在此地歇息,我愿夤夜赶回邺城通报状况。

陆遥笑了笑:如此甚好。

------------第一百十七章 良驹(四)陆遥与蔡谟等人穿堂过屋,庄园中已安排下了饭食。

不过蔡谟新遭大丧,正在守孝期间,不能饮酒,谈笑饱食之类也属愈礼;而那位贼曹掾黄熠的部属们地位卑下,更不足以与高官共食,于是众人各自散去。

羊恒给陆遥等人提供的,是一处专门用于接待贵客的独立院落,分作内外两进。

马睿等亲卫歇在外院,兼有宿卫职责,内间只有陆遥一人。

陆遥简单吃了些,便令仆役们打扫退下。

前院里的将士们因为需要值夜,因此陆遥特意吩咐多送酒食,此刻他们还在饮酒吃肉,有几人用粗鲁的言语互相调侃说笑着,虽然有意识地压低了嗓音,还是略微有些喧闹。

但这种喧闹反而让习惯于军营气氛的陆遥亲切,也衬托得内院格外安静。

夜色虽渐浓,陆遥毫无倦意。

这所独立的院落似乎将纷乱的外界隔绝在外,使他难得地摆脱了军政要务的缠绕,转而沉浸到了那些极少顾及的琐事之中。

他在脑海中反复回忆着与竟陵县主仅有的几次接触,嘴角不知不觉地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微笑。

毫无疑问,陆遥是超越于这个时代的非凡男儿。

在他眼中,实在没有庸脂俗粉存在的余地,也只有县主这种刚毅果决不下须眉的奇女子才会给他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吧。

他非常清楚,两人结合在一起绝非单纯出于感情因素,今后的道路上,也终将会出现许多坎坷;但哪怕如此,那些惊鸿一瞥的眼神交汇、看似平淡的言语对答,却又确确实实地蕴含了难以言喻的别样风情。

这时候一阵斜风吹过,细微的雨点飘过屋檐,星星点点地洇在在窗纸上化开。

陆遥起身将窗户推开,向外看看。

院落并不大,但在雨幕遮掩下,却恍然有种深幽之感。

而雨点与屋檐碰擦的唰唰的轻响,落在陆遥耳中,也仿佛有韵、如同天籁了。

可惜,这样的闲暇时光总是那么短,似乎并没有过很久,院门外传来马睿口齿漏风的通报声音:禀将军,邺县贼曹掾黄熠求见。

陆遥从温情脉脉的想象中惊醒过来,看了看天色。

云层很厚,星星黯淡无光,勉强估摸着大约亥时,距离之前那黄掾的部属离去,也不过一个半时辰。

他不禁暗赞一声:来得好快!他略整理衣袍,随即扬声道:请!很快,马睿手持一盏油灯,引着一人从前院过来。

此人年约三十余,面孔狭长,鼻梁高挺,眼神很是明亮。

虽然身为吏员,但他一身布衣草履,衣着有些寒酸,而且已湿透了。

与体魄雄壮的马睿相比,他身材不高,也显得瘦弱,但昂首阔步的行动颇具气概,丝毫也没有地位卑微的小吏拜见高官时常见的畏缩之态。

当马睿向陆遥躬身施礼时,他抢前半步,深深拜倒:在下邺县贼曹掾黄熠黄耀羽,见过鹰扬将军。

卑鄙小吏,得蒙名闻北疆的陆将军召见,实在是荣幸之极。

这番话嗓音不高,但是吐字清楚,语气诚恳而不显谄媚。

约莫一个时辰前,陆遥曾向蔡谟提出想要见见在安抚流民过程中表现非凡的黄熠。

蔡谟并没有将之太当回事,而黄熠的部下却敏锐地注意到了陆遥的善意,于是其中一人立即提出,需要回邺城禀报当地情况。

就连一名寻常部属都能够如此积极地把握机会,自然是出于主官的言传身教。

黄熠若非心存进身之志,更不会在漆黑的夜色里冒雨急赶数十里。

但此刻,他拜见陆遥的言行举止,却又谨守相当的分寸,丝毫也没有给人过度阿谀的恶感……仅凭这份涵养,就已经堪称是少见的人物了。

陆遥饶有兴趣地抬手肃客,微笑道:原来是黄掾,承蒙深夜来访,足见盛情。

可我实在不记得曾经召见过阁下啊?汲汲于功名并非坏事,但热衷攀附权贵却非陆遥所喜,因此适当的敲打必不可少。

熟料黄熠听得陆遥这般说来,顿时沉声道:是。

将军并未召见,我适才正在左近击贼,冒昧前来拜见罢了。

这个回答未免有些出乎预料,陆遥急忙站住脚,问道:击贼?这附近何来贼寇?涌入邺县的流民如此之众,我纵然千般安抚,终究官卑职小,不可能照顾得面面俱到。

一到夜间,其中强梁者难免心生恶念,行寇盗横暴之举。

身为本县贼曹掾,须得立即将之捕拿诛杀,以免情势汹汹,引发众人仿效……一个时辰前,东平亭境内便有十余名贼伙趁夜攻杀富户,我闻得警讯,率领部属疾驰前往,格杀首恶四人,拘押十一人。

回程时,得知将军夸赞,这才转道前来。

说着,黄熠解下腰刀,双手奉给陆遥:贼伙的首级,已遣人送回邺县;战斗中染血的衣物,也已经更换。

只有这缳首刀上尚有血腥未褪,可为佐证。

陆将军老于行伍,拔刀一嗅即知。

陆遥根本无须拔刀。

那柄缳首刀显然已经用了很久,刀鞘显得非常陈旧,想必刀身和刀刃上也有坑坑洼洼,因此血迹很难擦拭。

以至于离着很远,陆遥就已经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原来过去的一个半时辰里,此人不仅冒雨急赶数十里,竟然还顺手处置了一起突发的暴乱么?这时候,陆遥可不会去计较贼曹掾有没有权力当场杀贼的问题。

他只想到,单以分派属下安置流民的表现来看,这黄熠便至少堪称为能吏,而今夜勇敢的行动,更显此人真是手段非凡,决断非凡!陆遥不由得对黄熠大生好感。

他将长刀倒转交还给黄熠,笑问道:雨夜交战最是凶险,却不知贵属出动了多少人?伤亡如何?随我同去杀贼的吏家子弟二十六骑,贼寇不过十五人罢了。

我们以众击寡,又鼓勇先行诛杀贼首,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追亡逐北。

事后统计并无亡者,仅有七人受了轻重不等的伤势,都已安置在东平亭歇息、疗养。

如此可谓是大捷了。

不容易。

陆遥在檐下略微侧身,再次肃手相请:耀羽兄,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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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章 良驹(五)陆遥与黄熠上得堂上坐定。

马睿指挥仆役点起灯火、奉上茶汤。

仆役们退去后,他返身按剑侍立于门外,却不离开。

适才黄熠在谈话时突然取刀,马睿身为扈从首领却根本未能做出反应,这无疑使得马睿有些耿耿于怀。

很显然,这位新任的护卫队长短期内是不会对黄某人放松警惕了。

陆遥笑着看了看马睿,并无意在此指点他的进退之道,转而向着黄熠正色道:邺县贼曹掾的果敢,我已经见识到了。

但最初听闻吾兄的大名,却是因为群聚在羊氏庄园的流民得到了很好安置的缘故。

我又听说,安抚的流民遍及邺城南北各庄园道口,还不止这一处……那就更不容易了。

却不知,吾兄是如何做到的?陆遥对黄熠的称呼,从比较官方的黄掾改成了兄弟相称,显然带有亲近的意思。

而黄熠深知自己的地位与对方宛若天渊之别,万万不敢同样对陆遥以兄弟相称。

他感觉到自己受宠若惊,感觉到心脏在噗通噗通狂跳着,仿佛有个声音在胸膛中大喊着:黄耀羽!黄耀羽!你的机会来了!数十年蹉跎于撮尔小吏,受尽他人呼喝驱使的生涯能否从此不再,就看今日,就看此刻!但他却竭尽全力用平稳的语气答道:启禀将军,以我浅见,此事看似复杂,其实并不难办。

哦?我所赖以安抚流民者,不过是做好了三件事。

一者,流民所深深忧虑的,乃是缺乏粮食;他们行动的目的,本身也是为了就食。

因此,只要及时筹备粮米,选择适当的时间、地点施以赈济,就能够稳定流民的情绪,并引导他们服从指令,适时屯驻。

何谓适当的时间、地点?愿闻其详。

所谓适当的时间,是指放食不宜太早,也不宜太晚。

太早,则流民以为得之甚易,难免有刁民恶户横生枝节,提出难以满足的其它需要。

太晚,则百姓饥饿焦急,如有人迫于求生而不得不触犯法度,反而不美。

所谓适当的地点,是指放食的地点安排必须分散,但又不能太过分散。

放食地点分散,则流民不复群聚,纵然有变,一时尚不至于波及全体。

可若是放食地点太过分散偏僻,我手中的吏家子弟数量有限,难以照应周全,更难以迅速应变。

原来如此……仅仅在放食的时间地点上就有这许多讲究,陆遥不禁点头道:韩非子说,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想来指的就是这样的缜密思虑吧。

不敢当。

将军实在是过誉了。

黄熠起身向陆遥施礼,又道:将军若有兴趣,我再为将军解说其余两件事。

好,但请讲来。

发放粮米赈济之后,流民情绪稍安。

然欲确保无虞,仍需临之以威,严加管束。

我在本县寒门小户之中薄有威望,于是挑选勇敢善斗的吏家子弟百人。

每十人一组,授以兵甲,使之配合各乡啬夫、亭长巡逻各处营地,随时弹压不法。

此外,又从流民中募集了数百壮士,分发棍棒等物令之协助。

我本人自领能够策马的数十子弟居中策应,一旦有事,以鼓、号传达信息,随时驰援……此前东平亭的贼寇得以及时处置,便是依赖这一部署。

陆遥本人是用兵的大行家,黄熠的第二策其实在他看来并无出奇之处,依然是靠着计划周详取胜。

只是,部署再如何周密,毕竟是随时会白刃搏杀的危险勾当。

能在极短时间内将一群平民组织成能够杀敌的队伍,需要主官率先垂范,更需要下级乐于效死。

听到这里,陆遥对眼前这贼曹掾在本地的威望又有了新的评价。

吾兄所言三件要事,第一件是文,第二件是武,第三件又是什么?黄熠叹了口气:这第三件事……说来不怕将军笑话,乃是独自行事,千万不要指望上官的指挥和帮助。

这却是何意?黄熠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如今邺县的这位县令,乃是颟顸无能之辈,只擅长勾心斗角、聚敛民财,却没有半点保境安民的自觉。

邺县僚属如我等辈,要做些实事,非得与他划清界限,摆脱他的胡乱指挥才行。

不瞒将军,此刻赈济灾民的行动,若是给这位县令插手……嘿嘿,他的才力虽不足以误了我的安排,却难免令人烦心、恶心。

蔡谟说这黄熠欠缺文质,说的果然一点不错。

他与陆遥谈说,初时还好,到了这几句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骂人了。

哪有在初次见面的外人面前,这般恶毒咒骂自己上官的?陆遥不禁哑然失笑。

邺县与都督军事的军府、魏郡太守府同城,县令职权难免为高官所侵夺,想要有所作为,本来也是难事。

陆遥宽慰他一句,又道:我与现时坐镇邺城的和仆射、王太守都有一面之交,若这县令果然如耀羽兄所言这般无能,待我向和仆射、王太守提一句,或可调走此人、另选有才干的官员来充任。

陆将军请恕我言语无礼,调走此人,对邺县政事毫无帮助。

以黄某所见,如今的三魏官场之中,鲜有德才兼备的人物。

哪怕是换来三个、五个、十个新任县令,不过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

好……好大的胆子,好厉害的地图炮!若此人平时言语都这般毫无顾忌,哪怕有点安抚灾民的微末才能,也早就被震怒的官员打死几回了。

陆遥不禁又笑了起来,他一拍案几,故作发怒道:我大晋承曹魏制度,以九品取仕,州郡县大小中正官察访士人,按资定品、拔擢贤能,中枢选官任职也各尽其才,是以名流高士遍布朝堂……你这撮尔小吏,安敢贬低朝廷选官用人?黄熠略抬眼看看陆遥,全没将他故作发怒的姿态当回事,反而沉声应道:将军适才夸赞我有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的才能,我虽然言辞逊谢,心中也确实认为自己具有这样的才能。

关于朝堂选官用人的弊端,我虽只是地位卑微的斗升小吏,但也确实有些独特的观察、评价方法。

若蒙将军允许,我愿一一道来。

******新章节来了来了,不好意思晚了点:)------------第一百十九章 良驹(六)陆遥与黄熠又谈说一阵。

陆遥又发现,此君对本朝的九品官人之法,竟也有几分研究。

而他观察问题的角度更颇显独特,不同于时人徒然抨击制度本身。

魏晋两代以来,人才选拔唯以九品官人法为要。

这项制度始自于前魏文帝时名臣陈群的建议,起因是曹魏承汉末丧乱,人士流移、考详无地,所以必须要建立起客观有效的人才选择制度,才可以为日趋庞大的朝廷提供人才供给。

相对于汉时的察举制,任命各州郡大小中正,并使之履行职责、查访与之同籍贯的士人,这是制度上的完善;而明确状、品、簿伐这三项选拔标准,并以之勘定品级,则是在客观性方面的重大进步。

凭借这两方面初实行时,号称盖以人才论优劣,非为世族高卑,后世也有赞誉说: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为劝励。

毫无疑问,这项制度确是针对当时弊端的一项善政。

然而正如大晋开国以来无数善政迅速腐化堕落变质那般,九品官人法也闪电般地背离了其创建时的原意。

在奢靡腐化的社会背景下,大小中正营私舞弊、士族高门浮华结党。

这群蠹虫向上携手蒙蔽台阁选举渠道,而向下把持了人才输送的唯一途径。

其后数十年推迁,渐使南郭先生这样的滥竽充数之辈盈于朝堂,而才高守道之士日退、驰走有势之门日多。

近代以来,如刘毅、段灼、刘寔、卫瓘等有识之士,都已深深感受到了九品选人之法的巨大弊端。

他们先后上书朝廷,希望对此法进行整肃或修改,但在获取既得利益的世家大族共同反对之下,这些意见无不如石沉大海,旋即渺然无踪。

然而在黄熠断言,这些名臣虽有动摇九品官人法的企图,其举动却并无多少实质意义可言。

皆因他们本身都是出身于世族,因此对于选官择人的观察角度根本就没有着眼于实际。

哦?那耀羽兄以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这时候夜色已经深了,仆役们点起灯烛,两人谈话的地点也从前厅换到了后堂的坐榻。

陆遥实在很不习惯时人动辄同榻而眠以显亲密的作派,因此又端了张小几放在坐榻中间。

几上虽只有清茶薄酒,但既遇良才,秉烛夜谈亦是快事也。

我只是微末小吏,不懂得那些大道理。

所想的,都由日常所看、所听、所经历而来。

却听黄熠侃侃而谈:以邺县黄氏宗族的经历来说,我族原籍冀州渤海的南皮县,非属本地土著。

前魏太祖摧破袁氏、克定河北后计算版籍,着手迁徙南皮人口于邺城,吾族这才迁居至此。

在迁徙过程中,吾族宗长顺从于朝廷,多次帮助官军制服屡有抗拒的袁氏遗民,因此被选为吏户,得以挑选族中子弟出任本县吏职。

本身即为袁氏遗民之一的黄氏宗族,却以帮助官军制服袁氏遗民起家,其中究竟有多少秘辛,诚不足为外人道也。

原来这一族乃是个带路党世家,陆遥心中暗笑,却也知黄熠坦然说出家族旧事,实在很显诚意;于是抬手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陆将军,我黄氏阖族上下人丁稀少,且自古以来都没有出过什么人物,有务农者,有从商者,至多做个家财丰厚的富家翁罢了。

汉魏之交的时候,郡县吏员虽位卑职小,在地方上面对着斗升小民们却还算尊荣,在册的散吏职务更常被官员作为笼络豪族的手段,因此当时得到这个回报,家祖十分满意。

黄熠叹了口气,继续道:谁知近代以来,吏员受高官随意驱使成为常态,以致吏员地位一落千丈。

上官但有所求,就连吏户也受到牵连,往往阖家昼夜奔命,为乡人所笑。

当时宗族中便有意鼓励后辈就学于县学,试图令子弟踏上仕途……当时,我便是那批受宗族派遣、进入县学的子弟之一。

陆遥皱眉道:果然如此,倒是好事。

可我听说,耀羽兄除了精熟国朝律令格式以外,在经义和玄学方面的功底都不算深厚?黄熠的年岁算不得青春了,若果曾努力向学,经年累月下来总该有点成就,至少不会落到令蔡谟鄙薄的地步。

身为吴人,陆遥少时曾听闻乡里传说义兴阳羡人周处朝闻夕改,发奋向善的事迹,与周处相比,黄熠在这方面的表现实在乏善可陈。

谁知黄熠一拍胸脯,正色道:陆将军说的没错。

因为我根本没去县学,哪怕一天也没有。

陆遥正在喝茶,闻听几乎将一口茶汤直喷了出来:这是为何?我自幼心思比常人细密一些,在进学之前,想着应当明辨师长的喜好、看清今后的路途,以便日后事半功倍,于是特意花了些工夫打探本地官学的实情。

谁知打探的结果,很叫我失望。

原来魏晋以降数十载,士族家学繁盛,而地方庠序之制无不废弃。

县学固然早已荡然无存,州郡官学偶有一二存者,博通经史的大儒独学而无意传道授业,年轻后辈也徒以进学为躲避差役征发的途径,根本不参与讲习。

如本地的官学,即是如此。

黄熠连连摇头道:我又遍访本地耄耋,打探洛阳太学的情形,得知不仅州郡官学衰落,中枢的官学也非善地。

据说依汉时制度,州、郡、县官学之上尚有太学以总其成。

前汉时,太学生数以万计,士子学成之后,又可经察举、征辟踏入仕途。

本朝太学与之相较,简直有若天壤……太学生至多不过三千,规模不及前代十分之一;其中充溢沽名钓誉之辈,往往百人同试,度者未及十数,朝堂以之为耻;太学之中又设国子学以供高官显爵之后,寒素欲入无门;太学中教授的学业徒以经术为先,不涉精微玄奥的理义辨析,因而纵然学成,也无法与高门世胄子弟的家学渊源相提并论,得中正定品者更如凤毛麟角……这一桩桩,一件件,怎不叫人痛心疾首?官学者,本该是王朝立业之基、士大夫所出,两汉四百年的旧事便是明证。

本朝何以待之如此轻蔑?难道朝中名臣竟然虑不及于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期间因为昼夜苦想,还得了一场大病,几乎丧命。

也不知为何,病愈后我便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家学繁盛、官学废弛,这根本就是朝中无数高门世族共同造就的局面。

家学繁盛,则高门子弟得以独享学问要旨,哪怕那些人个个蠢笨如猪、毫无经世济民之用,也可以坐致高官厚禄、超迈群伦。

官学废弛,则寒素、贫家子弟无以掌握学问,更断绝了出仕为官的可能,任凭千方百计,只能众生为人下僚、受人驱使!九品官人之法本身,未必只为高门士族而设。

可所谓州郡官学、太学,在本朝都成了糊弄人的玩意儿,我去那里做什么?就算苦学数十载,终究也入不得州郡中正的法眼,难道要去做个只会寻章摘句、丝毫无补于时势的老书虫么?黄熠一口气说了许多,他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大声道:与其如此,还不如埋头干我的寻常杂吏,再怎么辛苦,终归能做些实事吧!说到这里,黄熠似乎有些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情绪。

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有些茫然地注视着窗外,突然陷入了沉默。

原应谈论九品官人法的利弊,一不留神便扯得远了。

但陆遥愈发觉得眼前这小吏的眼光很不寻常,因此也不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等待。

许久之后,黄熠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晾了鹰扬将军许久,不禁有些失措。

反倒是陆遥连连表示无妨,更对黄熠的见识大加赞誉。

陆遥确不在意这点小小的失礼,事实上,他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欣喜来表述了。

陆遥扫平各路强胡,全踞代地三郡,依仗的是以并州军人为骨干、挟裹胡族为肌理的强大军事力量。

但这种力量用以对敌则可,用以治政安民却万万不成。

眼下分派各部军官以军屯、民屯的方式对代地百姓加以管理,也只能是权宜之计罢了。

以陆遥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都督上谷广宁代郡诸军事的地位,想要延请士人为幕僚,并非难事。

然而陆遥自始至终仰赖的只有邵续邵嗣祖一人,哪怕邵续忙得恨不能生出七手八脚,也没有大举引入其他士人襄助。

究其原因,一是自知立足未稳,顾忌士族高门彼此勾连,侵夺代地实权,二来,也是因为历来接触的世族子弟只堪迎来送往、辞赋酬唱,鲜有具备实际才力的。

今日这场谈话却突然为陆遥提供了一条崭新的渠道,使陆遥想到,如黄熠这样出身于寒门的精干吏员,才是代郡所急需的人才。

彼辈并无文才,是以不好玄虚夸饰;通晓律令格式,恰可为幕府所用;地位甚低,因此对恩赏易于满足;背后的家族规模甚小,难以上下勾结用事……如此想来,困扰代郡多时的问题赫然迎刃而解。

自己方当驰骋北疆之时,竟得天赐良驹以供驱策,实在是好得很!好的很!陆遥勉强保持庄重的姿态,微笑着为黄熠倒了一盏茶汤:耀羽兄说了这么多,想必口干舌燥。

请,请用茶。

------------第一百二十章 良驹(七)曹魏文帝有诗曰: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

入秋时分,冀州的夜晚凉意渐重,陆遥与黄熠不便谈得太晚,约摸亥时便各自回房睡了。

而并州北部的气温较之冀州平原更要显著降低,白昼和黑夜的温差也拉大了。

匈奴汉国大军来袭,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

并州刺史辖境内的郡县,许多都已经慢慢地恢复了元气,而作为刺史治所的晋阳城,经过特意调集的大量民夫整治,更已焕然一新。

城池北部规模宏伟的楼宇群大部都已修复,某些精致华丽处,较昔日犹有过之。

数月里从穷山密林中移栽来的奇株巨树也颇具规模。

初秋时节,层层叠叠的林木或者渐染丹朱,或者落英缤纷,又有苍松翠柏傲然矗立于中。

如果在白天放眼四望,仿佛无边无际的各色树叶交织如花团锦簇,而色泽鲜明的斗拱飞檐掩映其间,别有一番独特的华美之感。

可惜此刻是夜晚,虽然月光明亮,却终究及不得昼间的视野通透。

绵延花树在夜幕中只能作为起伏的背景,里三圈、外三圈地拱卫着府邸深处华灯璀璨的高楼。

楼宇内轻纱薄帷随风漫卷,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

到极近处,才能分辨出四射的光华源于数十盏形制各异的青铜错金烛台。

烛台上燃烧着产自交州的巨烛,据说这种蜡烛系用身长百丈的横海巨鲸身上的鲸脂炼制,又添了名贵的龙延香在内,点燃时不仅光色明亮、绝无烟气,还有熏香之用,因此每一支都几乎价比黄金。

就连太平年景的洛阳城里,都只有极豪奢的达官贵人才得以享用。

而楼宇的主人嫌弃龙延香的香气过于浓郁,因此又将盆栽的迷迭香错落有致地安放在各处。

这种近世才由西域传入中国的珍稀植物深受魏晋以来文人的喜好,此时取其吐芬气之穆清的清凉气息,恰好起了合香之效;而随回风以摇动兮的身姿之美,亦可供君子赏心悦目也。

这个时候,楼宇高处只有两人相对而坐。

从事中郎徐润微瞑双目、轻挥五弦,简简单单地盘膝而坐,静态中却愈显神容矫夭不群。

而琴声虽不合谱,却飘逸空灵,如流水在夜空中流淌,紧慢声声无不沁人胸臆,自有着悠扬婉转的韵味。

所谓技进乎道,大概正可以用来形容此人的琴艺吧。

在徐润的对面,刘琨着宽袍广袖,斜倚在一张软榻上,湿漉漉的头发随意披散着。

这身打扮并不适合用以接见重要的部属,但徐润是刘琨特别倚重的亲信僚佐,因此并无顾忌。

大半年的和平生活使刘琨比之前略胖了些,气色好了很多,此前那种锐利得如同刀锋的强悍军将气概也被慵懒的贵公子风范掩盖了。

他眼睑低垂着,仿佛享受得将欲睡去。

但修长的手指偶尔敲打着掌中松松握持的玉如意,恰好便是琴曲的节拍,这样看来,似乎他又清醒的很。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惬意的刘琨突然开口问:这几日,始仁的情绪可好些了?首次领重兵出外就遭此突发事件,又担心因此遭中枢降罪、牵连并州幕府……总难免有些沮丧。

不过昨日见他,已经好了很多。

另外,从中山撤回的兵士们都说,这一场遭遇猝不及防,然而始仁贤侄的表现令人赞叹,能于必败的绝境下力挽狂澜,这份刚毅果决实不在任一位久经沙场的大将之下。

嗯,很好,很好。

刘琨慢慢地道:方今边报频闻、羽书往来,是用武之时也,非徒以儒雅为能者可以存身。

庆孙兄长诸子之中,唯始仁堪可兼资文武,日后还得加以重任,慢慢磨练。

中郎,明日你替我传话给始仁,让他不必担忧。

我料定朝堂上的诸君只会息事宁人,绝不至因为王彭祖这冢中死人而有碍于边疆重臣。

遵命。

徐润俯首,随即拨出几个明快的音调以做回应。

刘琨想了想,又问:关于王彭祖的奏疏,这时候该到哪里了?徐润指掌间的琴声丝毫不乱,悠然答道:计算路途,应该已到了邺城。

邺城……刘琨喃喃地低语一声,突然苦笑起来:年初时,我让陆遥出使邺城,本打算让他受点挫折,压一压他起步的势头。

可惜造化变幻万端,非常人所能揣测,邺城之行竟然给了这小子一飞冲天的机会,现在想来,实在是叫人不得不感慨。

陆道明有文武干才,原非池中之物。

但他能有今日成就,万万离不开主公慧眼拔擢之功,因而纵已独踞代地,想必也不会忘怀主公的恩情。

徐润沉吟了片刻,又道:我记得此前陆道明遣有使者熊聪来此,其人虽说见识鄙陋,言辞倒很是恭顺。

刘琨将头颈向后仰,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无声地嗤笑了几声:徐中郎何必如此……我知你与陆遥素来不合,此刻非要为他说话,不觉得违心么?徐润愕然,旋即提高嗓音道:陆道明性格刚毅英武,若说他看不惯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或者是有的。

然而,徐某何曾想过要与他为难?主公明鉴,徐某为官数十年,只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从不屑于党同伐异之事。

实不曾料到主公竟将陆道明的离去归咎于我。

唉……徐润止住了弹琴的动作。

他用手掌按住琴弦,满怀感情地轻叹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刘琨没有想到自己随口一句,竟然令得徐润反应这般剧烈。

他将徐润视作友人而非普通下属的,于是连忙起身,歉意地道:徐中郎不要误会,我绝无指摘的意思,这只是个玩笑罢了。

徐润勉强笑道:主公,无妨的。

随后便不言语。

刘琨看看徐润有些沉重的脸色,稍作犹豫,又道:唉,中郎有所不知,我说你与陆道明不睦,确实没有半点责怪。

那陆遥陆道明虽是我一手提拔,但他家族别有甚深渊源,非寻常武人可比。

而此人又城府非常,从不主动提起旧事,以至于我……刘琨连连摇头,神情有些遗憾,又仿佛有些玩味的赞叹:若非机缘巧合,我还真不知道陆道明竟还有这么一段往事……嘿嘿……原是我想的差了,若吴郡陆氏族中寻常子弟都有如此出众的武略,我们这些中原世胄都要羞愧无地了吧。

真是可惜!可惜这样的人才,终究不能长久为晋阳所用!******最近换了工作岗位,非常忙,身体和心理都比较疲劳,但又不得不坚持。

相对来说,用于码字的时间就少很多,甚至连和读者们交流的时间也很紧张。

不过我会继续努力写,保证质量,也维持更新节奏。

累得不成了,先睡。

鞠躬,感谢。

------------第一百二十一章 良驹(八)近期的并州局势较去年缓和许多。

在上次失败中损失惨重的匈奴汉国蛰伏不动。

由于一手导致了伤亡数万的晋阳之役,左贤王刘和的威望和地位都不如从前,左谷蠡王刘聪乘势而起。

两人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连带着匈奴贵族们也分为两大阵营彼此攻讦,以致汉王刘渊头痛不已。

这样的匈奴汉国根本没有能力持续威慑晋阳,反而将并州中部的若干据点放弃了,全面收缩往南部诸郡。

南方的敌人固然萎靡,北方关系微妙的盟友内部也不安生。

拓跋禄官的暴死之后,拓跋鲜卑东西两部爆发出了规模巨大的战争。

猗卢虽竭力将之平定,终究也大伤元气,至今仍有流窜各地的禄官余部四处烧杀。

据探报,猗卢正筹划迎娶前代大单于的遗孀惟氏,意图借助神权威严稳定草原,也不知是否有效。

南北胡族俱都狼狈,此消彼长之下,刘琨的晋阳政权便势力大涨。

不仅实际管辖范围扩张至并州北部五郡,五郡之外远近胡晋各族来投者,每日也动辄千百余人。

地盘、户口遽增,又无战事,便是擅于处置庶务的文官得意之时,而其中尤以徐润特别擅于揽权。

趁着温峤远在草原的时候,徐润在晋阳幕府中权势日盛,分派私人插手军政各个环节,俨然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系列骄横的举动使得诸将颇为不满,但徐润凭借出神入化的琴艺赢得越石公的特别信赖,这一手实在令粗鄙无文的武夫们望尘莫及。

就连德高望重的老将令狐盛,也未能占得徐润的上风,某次甚至害得长子令狐泥受到越石公责打。

令狐盛自觉受到奇耻大辱,之后足足称病月余不出。

但徐润并不因而自满。

他很清楚,拓跋部的局面毕竟在逐步稳定之中,温峤等人也终有一日会从草原返回,到那时候,自己的地位必将受到猛烈撼动。

那温峤温太真身为并州大族子弟,既与越石公有姻亲关系,又屡立大功,万万不是出身寒微的自己所能比较。

卢昶虽然地位略低些,但在介休之战后,已跃升为越石公麾下有数的实权军官。

更不要提先期前往冀州的陆遥、丁渺二人了,那二人都是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名将啊……那陆道明如今身为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都督代郡上谷广宁诸军事,官职远在并州幕府诸文武之上。

而他屡次对自己释放出的善意视若无睹,更是可恶之极!强烈到几近病态的权力欲就像熊熊烈火,在徐润看似温文儒雅的外表下燃烧着,他微微垂下头去,将面部表情隐没在阴影中。

在刘琨难以注意到的角度,他两腮的肌肉都因为紧紧咬牙而颤抖了。

哪怕在陆遥远离晋阳,俨然自立一方的时候,刘琨依然对他迭加赞许,徐润鲜少看见有任何人获得这种特殊的厚爱。

陆某人实在、实在是大敌!若此人依然保有对越石公的影响力,自己辛苦经营起的权势地位,迟早烟消云散!但仔细回味越石公适才说话的语气,徐润复又精神一振……好在,此人过往似乎有什么特殊的劣迹,以至于越石公决意将之弃之于外,甚至分道扬镳?主公,您是说……徐润压抑着剧烈的心跳,将自己的追问语气调节得恰到好处:既不太过急切,也不刻意回避,每一个语音的发出,都与面部表情配合无间,洋溢着真挚的关切。

刘琨瞥了徐润一眼,眼底精光一闪,似乎对徐润的伎俩有些厌烦。

但他显然无意因此而责怪这位晋阳独一无二的琴中圣手,只是嘟哝了一句什么,随即便陷入了回忆之中:此事如果从头说来,话可就长了……徐润作了个揖:我实在不知其间的事典掌故,敢请主公徐徐道来,以稍解我的疑惑。

哦,哦,徐中郎既然想听,说说也是无妨……刘琨语声渐低,当徐润以为他已睡去时,突然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大晋局势的崩坏总是连环相继,愈来愈不可收拾。

先是鲜卑人于秦陇作乱,使得关中氐人流民大批逃难入蜀。

地方官治理流民不力,遂引发了氐人李特起兵,宗族李流、李雄等相继而起,糜烂益州。

太安二年时,为了抵御李流,都督荆州诸军事的新野王司马歆以苛严手段征调荆州壮勇西向作战,此举又引发了荆州蛮民作乱……蛮民首领张昌很是善战,部下悍不畏死,又有擅长挑刀走戟的勇士陷阵,遂连败官军,所向披靡。

短短数月间,南破武昌、长沙、湘东、零陵;东攻汝南、弋阳;北克宛、襄阳,先后杀死武陵太守贾隆、零陵太守孔纮、豫章内史阎济、武昌太守刘根等地方大员,甚至连新野王司马歆也未能幸免。

其部属中又有悍贼名曰石冰、封云者,领偏师攻略江、扬、徐三州,迫使扬州刺史陈徽弃郡而逃。

一时间,江淮上下无不震恐,朝廷急令镇南大将军刘弘、豫州刺史刘乔起兵剿灭叛乱。

说到这里,刘琨冷笑一声,显然是因为想起了后来刘乔与范阳王为敌、战乱中劫持刘琨父母的往事。

到了七月,成都王司马颖也上书朝廷,请命往荆州协助剿匪,随即以江东士族的领袖人物陆云为大都督、前锋将军,使持节督荆州军事,率精兵五万南下。

至此,江淮之间,可谓雄师名将荟萃一堂。

陆云陆士龙,与其兄陆机并称为太康之英,既是三代将门之后,又是当代名士中的佼佼者。

而刘弘、刘乔,都是本朝著名的知兵能臣,麾下陶侃、赵骧、蒯恒、皮初等,也俱属千万军中崭露头角的非凡之士。

以这样的强大力量制压流贼,本当如泰山压卵,一举功成。

夜色渐深,刘琨打了个哈欠,将拖曳到地面的宽袍略拢了拢,继续道:可出乎洛阳中枢意料的是,最终在剿灭张昌、石冰贼寇的过程中,功劳最多的既非代表成都王的大都督陆云,也非荆州刘弘、豫州刘乔这两家方镇,而是征东将军刘准手下的一个小小吏员,广陵度支陈敏。

这陈敏用兵如神,以疲敝之卒击十倍之贼寇,每战皆克,遂定徐、扬二州,嘿嘿,说起来实在是骇人。

咳咳……徐润的本意一是打探陆遥的底细、二是确认越石公对他的态度,却不曾想刘琨今日谈兴甚浓,竟把话题扯到了毫不相干的荆州。

他轻咳两声,悻悻地道:主公,我知陈敏后因剿贼之功被封为广陵相,东海王殿下又承制以之为右将军,恩宠不可谓不厚。

然而他旋即起兵造反,自称都督江东诸军事、大司马、楚公,势力极盛时,地跨荆扬、席卷江东,几乎掩有孙吴旧疆……然而,主公,陈敏这逆贼与陆遥陆道明难道有什么关系?------------第一百二十二章 良驹(完)徐润隐约记得,陆机与兄弟陆云在太康年间入洛,凭借文章辞藻名动一时。

后十数年,兄弟二人历任诸官,都曾成为成都王司马颖倚若肱股的统帅,最后又因作战败绩而亡。

陆遥是随同陆机北来宦游的陆氏年轻子弟之一,陆氏宗族遭诛后,他也始终在并州活动,如何能与那数年间震动大晋半壁江山的大反贼陈敏扯上关系?有什么关系?刘琨仰天大笑。

只有这时候,他才显出几分雄武风范,笑声豪迈如卧虎作啸,震动山林:有什么关系?哈哈哈哈……中郎你不知其中端倪,那陈敏不过是个管理粮仓起家的小吏,哪里真有骁勇善战的才能?此人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在背后给予源源不断的支持,最终使他敢与大晋朝廷对抗的人,正是江东的陆顾朱张四大族,正是在成都王麾下总领千军万马、几次担任都督诸军要职的陆氏兄弟!说到这里,刘琨坐起来,向徐润的方向微微探身。

徐润知道此刻刘琨要说的必是湮没在诸王乱战中的秘辛,于是再也顾不得弹琴了,赶紧趋前作静听的姿态。

只听刘琨继续道:江东孙吴政权,其仰赖世家大族的程度较之本朝差相仿佛。

孙氏自命为孙武后裔,其实纯系攀附,其家族常以寒微为士人所不屑。

因此彼辈入主江东之后,虽曾一时忙于杀戮,但最终为了政权稳固,不得不对所谓吴郡陆、顾、朱、张四姓、号称江东二豪的周氏、沈氏等江东巨室怀柔妥协。

也正是凭借着江东豪族的支持,孙氏才一举拓土南夏,甚至与中国分庭抗礼、沐猴而冠地称王称帝。

太康元年,国朝正当鼎盛之时,武皇帝以王浑、杜预、王濬等名将掌军,起六路大军讨伐东吴,势如摧枯拉朽地将之倾覆。

在伐吴之役中,东南强宗的杰出子弟折损极多,元气大丧,遂为吾等北人所彻底压制。

然而彼辈怀恨在心,言辞中常以中原为伧子所出,更始终抱有再度割裂山河的念头……这些蠢蠢欲动的江东强族并不需要等待太久,元康元年开始的诸王内乱,不仅耗竭了大晋的元气,也给了他们机会!陆士衡、陆士龙兄弟之父,乃是昔日东吴镇军大将军、荆州牧陆抗;陆抗之父,乃东吴大都督、丞相陆逊。

两代镇守荆州,深以恩义相结,遗泽绵延不绝。

因此陆士龙为成都王司马颖前锋都督南下时,大军未及荆州地境,就有南土军民应者云集。

然而两年后,陆士衡担任后将军、河北大都督时,数十万大军里却并无半个亲信部下,以至于为偏裨将校所欺……徐中郎,你不妨想想,陆云在荆州招募的那些部下都去了哪里?徐润皱眉思忖了片刻,又看了看刘琨的神色,才轻声问道:莫非是投靠了庐江陈敏?刘琨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支私兵在组建之后,因镇南大将军刘弘的阻止,因此并未投入到荆州的战事中去。

陆士龙遂私下发出号令,将之成建制地派往广陵。

此举究竟有何目的,如今已全然不可索解。

但不久之后,贼寇张昌的部将石冰攻打寿春,这支私兵机缘巧合下与时任广陵度支的陈敏并肩作战,一战击退十倍之敌,从此便归入陈敏的麾下。

陈敏其人,与陆氏有同乡之谊,又颇具勇武刚烈的气概,在对张昌、石冰的战事中攻坚陷险,前后三十余战战无不胜。

时人赞曰:金声振于江外,精光赫于扬楚,其行其状,依稀与孙吴开国定基的几位英主相似。

于是,陆氏族人如获至宝地将其引荐给江东名士顾荣、甘卓等。

从此以后,陈敏便与江东士族订下了互为表里的攻守同盟,并在江东人的支持下,大肆扩充实力,图谋不轨。

刘琨略加重些语气,继续道:而陆遥陆道明,便担任陆士龙在荆襄招募私兵的首领。

他曾经随陈敏转战扬州、豫州,颇立功勋,被视为陈敏麾下屈指可数的骁将,很有可能也是与陈敏一同密谋大事的重要角色。

陆士龙后来唯恐此事泄露出去,不利于兄弟二人的仕途,所以将陆遥调回自家身边为帐下督……若非如此,或许陆遥早已参与到那场波及半壁江山的叛乱中去,成为天下知名的逆贼之一!陈敏已然兵败身死,陆士衡、陆士龙离世更早。

与此同时,中原经历诸王征战以后,簿册典籍多阙,于是这段往事便湮没了。

偏偏家兄现为东海王殿下的得力谋士,能随意翻阅王府中自各地搜集来的情报,偶然间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了当时情形。

年前,他听说我在并州大败匈奴,部下又有骁将名曰陆遥者立下赫赫功勋,这才在书信中提起了这桩陈年旧事……刘琨一口气说了许多,感觉有些累了。

他重新闭眼,休憩了片刻后,又喟然叹息一声:许久以前我曾赞叹过,道明的见识、兵法与武勇,实在不像江东士族寻常子弟能有。

直到知晓他有转战江淮的经历,原本就是经验极丰富的将校,这一切就理所应当了。

我也曾想过,道明身为江东大族子弟,遭难后却只在北方逡巡,却不回家乡去,很是奇怪……后来这个疑问也迎刃而解了:在江淮一带,知悉陆道明与陈敏关系的人想必还有不少,他若返回江东,万一被有心人告发,则屡遭重创的陆氏宗族很可能又将受到牵连。

如此想来,陆道明倒真不如在河北从军作战,期待能有翻身的机会。

原来如此……徐润咽了口唾沫,随即起身取了下首一座描金青铜酒壶,小步趋前,殷勤地为刘琨倒了半盏新酿:这样看来,这陆遥竟是个逆贼么?逆贼二字未免过了,但他确实并非大晋的纯臣啊……刘琨怔了怔,再次叹了口气。

他对陆遥的欣赏、喜爱,确实真诚地发自内心,所以在知晓陆遥隐瞒的故事后,就格外恼怒。

但愤怒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渐渐消退,此刻留在他心里的唯有几分惋惜。

元康以来,中原板荡。

宗室诸王纷争不已,占据中枢发号施令者、占据地方号令一方者旋生旋灭,不知多少。

因此文武朝臣往往历仕二主、三主甚至更多。

如刘琨本人,就曾先后效力于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囧、范阳王司马虓、东海王司马越。

但这些宗室毕竟都是宣皇帝子孙,司马氏嫡脉子弟;再怎么争夺,严格说来都属于皇族家事。

而陆遥则曾是大反贼陈敏的部下,与前者可万万不能等量齐观了陆道明与并州怕是再没有缘分。

唉,我本以为此人足可以成为大晋的千里良驹,可惜现在看来,不过是一条鹰犬。

纵然他在代郡风生水起,成就恐怕也仅此而已了。

刘琨喃喃地说了几句,将新醅美酒一饮而尽。

徐润适时执壶将刘琨手中白玉酒盏满上,迟疑道:王彭祖身死,丁叔伦忙于收拾冀州残局,此时幽燕之地最有实力者莫过于陆道明。

或许,朝廷会有意授陆道明以重任?徐润根本不在乎陆遥是不是大晋的纯臣。

按他的想法,若陆道明从今以后只在幽州为官、与并州视同陌路……这情势倒也不坏,只要此人不来晋阳挡着自己的财路、权路就是。

其它的,那管得了那许多。

刘琨凝视着酒盏中碧绿的酒液,却不忙着去喝:有家兄在东海王幕府,以他的深密思虑,绝不会允许陆道明坐领高官大权。

中郎,你且看着好了,鹰犬便只是鹰犬,终其一生也难有机会与骐骥并驾齐驱。

可惜……可惜了啊……******工作依然死忙,然而螃蟹确实尽力码字了。

各位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再见,老夫梦周公去也。

------------第一百二十三章 幽州刺史(一)永嘉元年的秋季,昔日的强者如王浚、禄官者先后身死。

或许是因为他么么的死亡太过突兀,以至于各方都措手不及。

那些曾经被压制的势力虽然蠢蠢欲动,却受制于实力仿佛的对手们,一时尚难下定决心。

各家彼此牵扯之下,一度纷扰的北疆突然回复了宁静。

陆遥及时返回了代郡主持大局,与陆遥同行的是黄熠和他熟识的数十名吏员。

陆遥在与黄熠倾谈之后,立即表露出了招揽的意图,而黄熠在羊氏庄园附近收拢难民的几名精干男子也在其中。

黄熠在吏户中的威望确实非同寻常,应他号召决意前往代郡的吏员数量如此之多,几乎抽空了邺县县令的直接下属。

以至于陆遥向魏郡官员提出此事时,引得好一阵嗤牙咧嘴。

出于对崭新仕途的渴望,这些吏员又拖家带口、招引宗族部曲,最终组织起了几近千人的庞大队伍。

且不说这些谙熟朝廷政令流程的官吏给代郡带来的巨大帮助,仅凭这份诚意,就已经很让陆遥满意了。

这批经验丰富的吏员充实进代郡的内政体系之后,恰好弥补了各地军屯在秋收时刻的管理漏洞。

而原本兼顾内外、疲于奔命的邵续终于能够腾出手来,集中全部精力来处置谋取幽州的准备工作。

在邵续的统筹安排下,大批侦骑频繁出入幽州诸郡,严密而迅速地搜罗一切军政情报,而方氏兄弟的商队也将生意做到了范阳、燕国。

方勤之在商队掩护下如鱼得水,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与许多事先选中的目标展开隐晦接触。

虽说往日代郡与幽州的关系处于敌对,但既然王彭祖身死,则其部下们迟早会迎来新的幽州刺史。

为此,预留一些改弦更张的余地正是智者所取吧。

与此同时,代郡的军队体系也迅速重整。

虽然丁渺及其部属们留驻在冀州,并将会在局面稳定后返回越石公麾下,但在濡源之战中表现优异的将士纷纷得到提拔,很快弥补了将校们的空缺。

另外,成百上千胡晋各族壮丁被填充入军中,濡源晋人大族的私兵也逐步纳入代郡指挥,使得原本就强悍的大军如虎添翼。

更令陆遥愉快的是,熊聪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不仅向越石公表达了代郡的恭敬尊奉之意,还将陆遥东行之前留在晋阳的部下们带来了。

他们离开晋阳前,越石公还特意设宴招待众人,客气地表达了对陆遥的赞许,言辞中已经不再将之视为下属,而当作地位足以相提并论的一方大员。

对邵续、卫操这类对陆遥寄予厚望的官员来说,这显然正是他们期待的结果。

虽然原有将近千数的部队陆续被征调走了六成以上,但沉默寡言而可靠的郭欢、擅于使用长枪的谢源、动辄称赞将军所言甚是的老军人邓刚,还有费岑、杨若……这些得力的军官们一个不少地来到了代郡,这些旧部与陆遥的新部下们起初有些隔阂,但当陆遥派遣他们在坝上草原出击,击溃了几支觊觎越冬草原的小股杂胡部落后,双方很快就热络起来。

毕竟对于军人来说,首先考虑的是希望拥有勇猛善战的可靠战友,而非争权夺利。

距离濡源之战仅仅过去了两个月不到,代郡军不仅尽复旧观,兵力上更有了相当扩充。

由于萝川的屯田尚未形成气候,而坝上草原的畜牧业也遭到战乱的破坏,因此要维持这支大军的粮秣物资就成了艰难的任务。

为了弥补粮食的不足,更需要在肉食方面进行补充。

哪怕在扫荡草原时俘获的牛羊牲畜极多,按照这个速度消耗下去也绝非长久之计。

但是代郡文武官员谁都没有提起这个问题,甚至是一向精打细算的胡六娘也没有。

王浚真实的死因固然只有参与其中的极少数人知道,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失去王浚的强力统合手腕,幽州已经越来越像一枚散发出芬芳香甜气息的熟透果实了。

代郡毫无疑问是最有可能攫取这颗果实的一方,为了这个目标,一时的消耗是完全可以承受的。

在整个平静无波的局面下,唯独代郡厉兵秣马,准备迎来崭新的发展。

陆遥所依仗的不仅是代郡的实力,还有此番前往邺城时,竟陵县主对他的承诺。

虽然陆遥从不曾向任何人透露他与县主的特殊情谊,但如果将此因素考虑在内,确实一切都已经十拿九稳了。

或许这些日子的顺风顺水使陆遥太过自信,一向内敛的他也不禁有了很多期待,甚至对部下们过于乐观的态度,也有意无意地放纵了些。

可陆遥完全没有料到东海王幕府中的变幻莫测,纵使拥有县主的帮助,那位权倾天下的东海王也未必一定按照他的预想行事。

陆遥太过神速的崛起,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引来了或者有心、或者无心的恶意;而在大晋内部派系之争愈演愈烈的情况下,这些猜测与一鳞半爪的流散资料相合,只需微不可查地一点点推动,就会生发出种种充满恶意的结论。

身为东吴中夏督、毗陵侯陆景之子、东吴皇帝的外甥,陆遥的身份本显敏感;江东二陆作为吴郡豪族的代表出任晋朝高官,某些举动也难免遭到有心人的指摘。

但如果像因为他在并州和北疆的出众表现,就断言陆遥是陆氏特意培养的精英子弟、早就是久经沙场的宿将……那未免太高估了江东陆氏的能力。

问题是,这样的传言确实已经在散布,而且还拥有许多使之看上去真实的细节。

当号称过不忘的刘舆刘庆孙确证其中某些细节的时候,陆遥的身份背*景、陆遥的行事目的,也就被涂抹得愈来愈令人生疑。

陆遥置身于远离中原的代郡,并不知晓这些;哪怕知晓,其实也没有什么辩驳的手段。

如果他有足够的余暇去仔细整理记忆,就会发现江东士族与逆贼陈敏的往来绝非虚言,而他自己也确实曾经作为陆士龙的部曲首领前往豫州,与率军作战的陈敏会见;甚至他在陆氏宗族遭成都王屠戮的时候,仍然本能地拒绝逃亡江东……也确实有类似的原因在。

在朝廷体制逐渐崩塌的时候,一切敌人都在尽展所能,有能力、有野心使用特殊手段的原不止代郡一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代郡全力谋夺王彭祖性命的时候,早有人张开大网,同样将陆遥也兜在了网里。

而幽州,或许是唾手可得,或许是可望不可及。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幽州刺史(二)幽州北控胡骑、南临河朔,兼得农耕、游牧两利。

千载前的战国时,燕国便籍此跻身于七雄之列,故而幽州乃是大晋边疆首屈一指的强藩雄镇。

而在羌、氐、胡族骚然,益州、秦州、凉州、并州这由西南到正北的边疆州郡俱都动荡如鼎沸的现状下,幽州更系大晋北疆屏蔽之中唯一能保持稳定者,是大晋对胡族摇摇欲坠的防线上最后一道锁链。

另一方面,近年来中原纷扰不休,而幽州远离漩涡之外,鲜少受兵灾破坏,遂凭借实力成为诸多宗王的争取对象。

多方争先恐后地拉拢之下,便愈发使得幽州地方大员位高权重,如王浚王彭祖者,俨然已成为足以影响中原局势的关键角色。

幽州如此重要,朝廷绝不会坐视其军政长官之位长久虚悬。

因此代郡对幽州的渗透,便格外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其势头恰如陆遥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只争朝夕。

为了尽快达到目的,不仅以邵续、方勤之、朱声等人为主的一批精干人员殚精竭虑,甚至陆遥本人,也冒着相当的风险几次穿越崇山峻岭直抵幽州腹地。

毕竟有些特殊的人物,还是值得陆遥本人亲自见一见的。

九月下旬的这一天里,陆遥风尘仆仆地再次出现在燕国昌平县西北不远的军都隘口。

军都隘口并不长,大约四十余里,深沟两侧峭壁如墙而立、陡不可攀,地势绝险。

如果要从幽州的核心区域燕国、范阳等地前往代地和坝上草原,这条隘口是非常重要的通道;而反之亦然。

路遥习惯性地眺望了一番崇山夹峙的远方景色,随即拨马向前,踏入了盘桓于峭壁深谷之间的山道,身后数十骑文武鱼贯相随。

山道虽然狭窄,但以陆遥久经锤炼的骑术,倒也算不得特别难走。

他单手牵缰,随意地控马前行。

有时候马蹄蹬下的土石崩解出小块碎片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向深谷底部坠落下去,那种惊险几乎令得扈从骑士们倒抽一口冷气,也并没有令陆遥特别加以注意。

幽州!幽州!虽有群山遮蔽,陆遥却仿佛已经看见那片英雄用武之地。

他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不时出现的激动情绪,转而去考虑各种实际问题。

为了能够切实掌控幽州,需要提前打探的情况也太多了,比如幽州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强的分布;又如各地官军的实力和备战情况、领军将校的能力高低;还包括地方官员的具体才干、喜好、倾向;甚至各处道路的维护状况、山川河流的走向等等……陆遥翻来覆去地盘算了半天,略微放慢马速,令方勉之近前来,问道:我要的数据,你计算清楚了么?与前世的工作经历相关,陆遥很不喜欢在公文尺牍中出现华丽文辞,而是一再强调用扎实的数字描述实际情况。

这个方面,经商多年的方氏兄弟有着特殊的优势。

这三兄弟之中,兄长方勤之极具口才与胆略,而方勉之精通数算,谙习《九章》之属。

陆遥发现他这个特长之后如获至宝,视之为非常罕见的人才,随即征为西曹书佐,令他随侍身边,专门统计核实各项数据。

陆遥前次行经此地时,突然想起幽州军虽遭挫败,但地方豪族的私人部曲实力未损。

这些豪族在本乡本土的势力盘根错节,又世代掌握户口和部曲,无论经济上、军事上,都拥有相当庞大的潜力。

要掌控幽州,绝然绕不过这些世家大族去,眼下虽然还难以摸清彼等的经济力量,至少要大致对其私人武装情况有所了解。

因此命令方勉之从朱声的部下里抽调人手,暗访幽州各郡县的地方豪强部曲,并汇总成完整的报告。

方勉之比他的兄长要年轻六岁,正是热血有冲劲的年纪,他被陆遥委任为西曹书佐之后,还是第一次被授予独自负责的任务,因此很是用心。

听得陆遥询问,他立即答道:燕国的昌平、蓟县、广阳三地、范阳的涿县、良乡、遒县三地已经有了回报。

我另外安排了熟悉当地情况的人手去复核。

其余等地,察访的人员还没能返回。

朱声的部下们近期主要以监控东部鲜卑三强族的动向为主,在幽州南部活动的人数不多,自己安排下这个任务也只是五天前的事情。

利用有限的人手五天之内收拢六县的情况,动作已经很快了。

陆遥微微点头。

方勉之俯身往挂在马鞍侧面的皮袋里翻检了一番,取出枚卷轴展开:六县的豪族部曲情况已大致记录在此。

粗略统计拥有私兵超过千人、自备精良甲胄弓刀的,便有卢氏、祖氏、封氏三家;私兵过百的豪族共计十六家。

如果将燕国和范阳国其余十二县的数字并入,预计私兵超过千人的将有五家,过百的将有二十九家,其辖下的部曲兵数接近万人。

陆遥看方勉之双手脱缰捧着卷宗的姿态很是紧张,便笑了笑,示意他小心策马,自将卷宗取来观看。

幽州地广人稀,在籍户口主要集中在燕国和范阳两地。

陆遥所掌握的代郡、上谷和广宁合计,太康时的官方记载号称一万一千户,到现在实际户数不到六成,在纳入大批坝上草原流民之后才得以充实。

而燕国和范阳两地的户口将近四万,世家大族们荫庇下的部曲、佃客大概也如此数,代地实在是远远不及。

凭借着燕国和范阳两地,王浚就能几番组织起数万大军南下中原,而世家大族们还能额外控制接近万数的私兵,传说燕人民风悍勇果劲,为良将精兵所出,果然言之不虚也。

然而幽州与代郡的不同之处也在这里。

代郡是路遥从胡族手中收复的,胡儿的部族体系在惨烈战斗中几乎遭到了摧毁,而代郡晋人被胡儿奴役驱使多年,更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宗族组织。

陆遥以强兵临之,轻易就把他们都纳入到了军事管理之下。

幽州则完全不一样了。

在它的北部,慕容部、宇文部和居心叵测的段部早已将一切土地、人民和牧场瓜分殆尽;在南面,众多的晋人豪强彼此勾连结合,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样一块土地,这样的庞大力量,如能够将之纳入掌控,足以成就大事。

但若治理不得法,反而会太阿倒持,成为被世家大族们推在前台的傀儡。

以王彭祖为例,他凭借敏锐政治嗅觉和独到的平衡手段,将胡晋各族统合在一起,从而营造了威震中原的局面。

可是仔细分析,其失败不仅正是缘于鲜卑人的出卖,幽州的豪族们又何尝真正与他同心同德呢?看似所向无敌的幽州军,受到一次挫折就再也没有持续战斗的意志,这难道不是因为幽州军中那些来自豪强士族的子弟部曲在暗中推动么?濡源败战之后,王浚以骠骑大将军的权势,竟然不能调集各地大族的私兵充实兵力,这难道不是因为地方宗族厌倦了王浚的穷兵黩武,因此强硬地抵制了他的命令么?王浚的强大,就如同建筑在沙滩上的高楼,看似华美,却随时有分崩离析之虞。

我陆道明能不能做得比王浚更好?我又能用怎样的手段掌控幽州?陆遥将卷宗递还给方勉之,心中思忖,神色却怡然安详,仿佛此行是为了秋日里的田猎游玩。

随着代郡日趋强盛,陆遥越来越习惯于晏然自在中显露威严,似乎总是胸有成竹,而他也确确实实地拥有越来越多的手段来解决问题了。

******上周螃蟹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竟然答应编辑老爷本周不断更……天,这对我来说真的有点难。

不过既然答应了,总得尽力试试。

尽力!试试!------------第一百二十五章 幽州刺史(三)深秋时节,从山峡中流过的湿余水水位低落,许多地方沿着峥嵘碎石漫溢,仅仅没过脚面,行人可以轻易渡过。

林间的树木藤萝也不复春夏葱茏之态,渐显凋零。

裸露树干的深褐色,与铁黑色的千仞陡崖色泽斑驳交杂在一起,仿佛铁壁金城饱经沧桑,却历百战而不倒。

陆遥依稀记得,再过千载岁月,这片雄奇险峻的山岭将会有一个新的名字:八达岭。

而陆遥此来所行经的峡谷北端,则以后来东迁的上谷郡居庸县为名,便是号称无双锁钥的居庸关了。

此地的战略地位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这数月来,代郡与幽州便以这片居庸与军都之间的山地作为分界。

代郡驻军于北端,而在军都峡谷的南口,王浚自濡源败退后,遣了一支军马驻扎据守。

南口的地势较北口更加险要,幽州守军兵力虽不多,但依托山岫层深、林鄣邃险,还可凭借战国时的长城遗址为壁障,足以起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作用。

只是,王浚任命的隘口守将姓麦,乃是濡源被俘的幽州军军主麦泽明的族人。

幽州军虽然战败,但代郡文武并不因此而轻视他们,反而因为那场苦战而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幽州军中许多能征惯战的将校,都是代郡加以笼络的对象。

尤其是麦泽明这等久经沙场的宿将,更得到格外厚待,而麦泽明也顺水推舟地表达了服膺于陆遥的意愿,陆遥随即将之放回幽州。

在麦泽明的授意下,此后以麦氏族人为核心的军都关口守军便成日高卧,再不去阻止代郡众人的出入了。

好笑的是,幽州军民偶有出入此地,反倒要经受盘查,或被勒索些过路费之类。

一行人越过军都,便折向南方,绕过昌平县城,沿着山地与平原地带的交汇处前行。

约莫行了半日,一条河流奔涌向东,阻住去路。

登高探看,这条河流估计长约三十余里,河道宽阔笔直,极其壮观。

询问本地人方知,这便是曹魏嘉平年间,镇北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刘靖组织修建的车厢渠。

车厢渠是水利设施戾陵堨的一部分。

刘靖治理幽州时,流经蓟县西北的灅水水文状况十分复杂。

夏季涨水时,经常冲破堤坝,毁坏农田村社。

刘靖遂组织民夫万人,在灅水上游的梁山修筑堤坝分水。

梁山上有汉武帝之子燕剌王刘旦的陵墓,刘旦在汉昭帝时与朝臣勾结谋反,未成自杀,所以被恶谥曰剌,墓称戾陵。

这道分水坝和附属的水利设施便被统称为戾陵堨。

由戾陵堨分出的水流经过车厢渠到达潞县,根据完工时的测算,因此可以灌田岁二千顷。

凡所封地百余万亩,无论施工规模还是灌溉范围,都是当时河北首屈一指的水利设施。

元康年间,灅水洪水爆发,冲垮水坝,形成严重灾害。

当时坐镇幽州的乃是刘靖少子、宁朔将军刘弘。

刘弘亲临山川规划施工,调用两千人修复戾陵堨。

由于此项工程深得人心,就连胡族诸部王侯也遣人参与修缮。

只可惜,这些年来,王浚忙于军务,对幽州的庶政颇有些疏忽。

如今的车厢渠河道隐约还有些车厢的样子,不过的的确确是辆破车无疑,下游的分水渠道更已经大部分毁坏了。

原本的水田无人打理,都成了芦苇横生的沼泽,倒是使得高官贵胄们多了个田猎游玩的好去处。

刘靖、刘弘两代名臣的努力,却被如今的当政者弃若敝屣,实在令人嗟叹。

据说,车厢渠上原本是设有渡口的,还不止一个。

但渡口大多数都破败了。

仅有一个渡口的艄公也很懒散,每日仅往返两三次。

渡船不敷应用,河道两畔的居民就干脆泅渡往来。

陆遥一行人携有马匹,只能等待渡船。

几名骑兵沿着河渠上下游奔了一路,却找不到艄公去了哪里,不由得有些焦躁。

陆遥等人骑士数十、战马和驮马将近百数,每人都携带刀剑武器,十分显眼。

这里已是幽州的核心区域,他们沿途问路的时候,便有人奔去禀报当地的乡老和宗族首领。

这附近的耕地绝大多数都归属于某些宗族大姓。

同姓宗族聚族而居,修建起一个个田庄,又以坞堡为核心。

相比如陆遥在冀州所见,幽州的坞堡规模更大,军事上的防御作用更明显。

每座坞堡都筑有高墙和碉楼,站在碉楼上可以监视到极远距离。

虽说这些坞堡都自有武装,但陆遥等人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断非寻常民兵所能抵挡。

因此禀报之人尚未到达坞堡,坞堡中早有人奔了出来打探。

他们向陆遥等人立马所在走近,隔着老远就极其殷勤地问好施礼。

陆遥招了招手,令那批坞堡中来人的首领近前说话:我们是北平郡来人,意欲过河去探访故友。

阁下可知,此地的艄公去了哪里?你那口音,哪有半点像是北平郡的?坞堡中来人的首领是个四十多岁的矮个男子。

听得陆遥出言,他腹诽连连,却也松了口气:至少眼前这人的目的不是本地,听这人言语礼貌谦和,也非盗匪之流,至于其人真正来路,关我屁事。

这么想着,他抬眼去看陆遥身后诸人。

随在陆遥身后的都是膀大腰圆的骁勇武人,这男子个儿矮,仰脸看去,便如堵黑压压的砖墙也似;隐约中,又觉得一股慑人的气势迫面而来。

这些将士出入锋镝之间,每个人手头都有不下十几二十条人命。

是以群聚在一处,自有杀气凝集,男子虽不知晓其中道理,也自不敢与熊罴之士对视,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连声道:无须艄公,无须艄公。

男子深深施礼:诸位既要过河,我们族中备得有船,也有擅于操舟的子弟。

听得这个答复,众人俱都愉快。

陆遥笑道:既如此,便多谢了。

却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怎么称呼?不敢当高大之称,小人姓陈,行二。

尊客唤我作陈二便是。

陈二急遣了子弟回坞堡中报信驶舟,自己仍在陆遥身边。

原来是陈兄。

我看陈兄所在的坞堡守备严整,对我们这些外乡人往来的反应也极快捷。

不知贵处是谁人主持?听得陆遥这般说,陈二颇有些自豪地挺了挺胸:不瞒贵客。

过了车厢渠往南二十里,乃是昔日幽州大将祁将军的居处。

左近数十里的坞堡设置、部曲私兵的训练,都得了祁将军指点,是以贼寇从不敢来袭扰。

陆遥立刻从这段话里听出了两个意思。

首先,原来这幽州的核心区域里也是有贼寇的,贼寇的胆量还不小,敢于攻袭庄园坞堡。

其次……陆遥与身侧诸人飞快地对视一眼,继续问道:陈兄所说的祁将军,莫非便是前幽州司马祁弘么?巧得很,我们便是来寻他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幽州刺史(四)幽州刺史是文官,属官有门下、纲纪吏和分曹诸从事,并无司马之职。

陆遥所说的幽州司马乃惯常的俗称,其实说的是驻节幽州的骠骑大将军之司马。

按本朝制度,诸将军开府者置司马一人,位次将军,掌本府军事。

骠骑大将军司马的地位非同寻常,得用铜印墨绶、绛服武冠,秩比千石,其职权大概等同于后世的参谋长兼警卫营营长。

这些年来,幽州军几番出入中原,战胜攻取、杀戮极多。

连带着幽州军将也声名鹊起,可惜都是些凶名、恶名,徒令妇孺百姓望风而逃。

但从身为武人的角度,陆遥深知这批因参与宗室诸王攻战而闻名的幽州将校的确有攻坚摧强的勇武,其中,又以曾统领数万大军夺取决定性胜利的骠骑大将军司马祁弘最是了得。

祁姓算不得大姓,但却有一位名声赫赫的先祖:战国时晋国公族大夫祁奚。

祁奚出于姬姓,因食邑在并州太原国的祁县而得名。

晋悼公曾向祁奚询问谁能担任南阳令,祁奚举荐解狐。

悼公问,解狐非子之仇耶?祁奚答道:君问可,非问臣之仇也。

晋悼公又向祁奚询问谁能担任中军尉,祁奚向悼公举荐祁午。

悼公问,祁午非子之子耶?祁奚答道:君问可,非问臣之子也。

祁奚的风范千载以来传为佳话,然而汉末以来,祁姓宗族离散、人物不彰,勉强在太原、扶风两地群聚而已,祁弘便是扶风人士。

王浚以东中郎将出镇许昌时,祁弘为主簿,后随王浚辗转青州、幽州。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名区区文吏数年后竟成为王彭祖麾下武将中的佼佼者,更是东海王得以夺取中枢政权最主要的助力之一。

仅看光熙元年上半年的事迹。

一月,担任幽州军主将的祁弘先攻洛阳,击破成都王麾下大将楼裒的兵马;三月,他挥师动向,斩杀滋扰东莱、临淄的妖贼刘伯根;四月,再度向西进军,击败河间王司马颙派出的弘农太守彭随、北地太守刁默,乘胜杀入长安,将皇帝迎回洛阳。

当时东海王阵营里,有苟晞和刘琨这样的大将,但论起军功来,却无不被祁弘压倒了。

楼裒、彭随、刁默,都是赫赫有名的宿将,麾下也有精兵;刘伯根更是仿佛汉末张角的妖人,副手王弥勇力绝伦,号称飞豹。

这些人转眼间就被祁弘秋风扫落叶一般地击败,使得陆遥不得不重视祁弘的军事才能。

但幽州军残暴凶横的行事风格又深为陆遥所厌恶,自从幽州插手中原乱事,冀州、魏郡、洛阳、长安等地无不深受荼毒,无辜而遭杀戮掳掠的平民百姓数以万计。

只长安一战后,祁弘麾下的鲜卑骑兵大掠长安,就足足屠杀了两万余人!在这方面,身为幽州军首席大将的祁弘不止难辞其咎,根本就是血债累累!从这个方面出发,陆遥其实并不很乐意参与此次幽州之行。

陆遥自认是个具备道德底线的人,很难想象自己会与一名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刽子手谈笑风生,甚至还要向之发出招揽的意向。

因此方勤之禀报说已与祁弘牵上线的时候,众多代郡僚属都很是兴奋,但陆遥却大敢不耐,甚至接连三次驳回了方勤之请求陆遥亲自与祁弘面谈,以彰显代郡诚意的文书。

当时众僚属不明白陆遥的意图,一时间都不知怎么办才好。

直到邵续听闻此事,星夜从蓟县返回。

对邵续,陆遥还是很尊重的,立即将之请入。

可邵续尚未出言,陆遥先道:邵公此来,若是为了祁弘之事,便不必多说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吾不喜帐下有这等杀人狂魔。

以陆遥、邵续二人平时谈话的习惯,陆遥这样说,算是很不客气了。

言辞中,还带了些许对邵续不满的意思。

但邵续躬身应是,面色丝毫不变。

待两人各自落座,方才问道:将军亦曾读史,可知光武、吴汉故事?此言一出,陆遥顿时默然。

邵续所说的广武、吴汉故事,指的是两汉之交时的光武帝刘秀和部下大将、居于云台二十八将第二位的大司马吴汉。

吴汉其人,史书赞曰鸷强,麾军横扫河北、关东、巴蜀,军威赫赫为天下第一,时人多以他与韩信相比。

吴汉虽善战,却有屠城的恶习,常常放纵将士烧杀掳掠。

建武十一年,吴汉征蜀,在蜀主公孙述战死,大将延岑已投降的情况下,仍纵兵大掠,族灭公孙述、延岑家族,烧毁宫室,残杀百姓,恶行不可胜计。

这样的举动引得为人仁厚的光武帝刘秀勃然大怒,严词谴责吴汉,又指责吴汉的副将刘尚失伐罪吊民之义,但战后叙功之时,仍对吴汉加官进爵,厚赐金帛。

邵续以广武、吴汉故事示陆遥,以善战却好杀戮的吴汉类比祁弘的同时,隐约将陆遥比作光武,劝谕之意分明,却又引而不发。

陆遥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知道邵续是希望自己摈弃个人成见,以大事、大业为重。

邵续久历宦海浮沉,在这方面的眼光非常精到,素为陆遥所仰仗。

而他之前一人肩负沉重政务却绝不引用亲朋,直到陆遥从魏郡带来黄熠等一行吏员后,才陆续招来自己在广平的故交用事……这其中深藏的政治智慧,更令陆遥深感他是个妙人、聪明人。

陆遥慢慢考虑着邵续的话,半晌后,他才颔首许诺:这件事就按方勤之的安排去办吧。

当时话如此说,事到临头,陆遥心中还是难免有些不快,因此这一路行来,他极少纵骑疾驰,反倒是按辔徐行,走得很慢。

直到在车厢渠边看见陈二说起祁弘时,满面感激自豪的神情,陆遥才心中一动。

在河北、中原等人杀戮无数、双手沾满鲜血的大恶人,在幽州乡里宗族眼中却又成了教习百姓、保境安民的依赖。

这祁某人原来也有这一面么?这般想着,一行人渡过车厢渠,向西北方向行了十余里,转下官道。

乡间小路泥泞曲折,众人便牵马鱼贯而行。

大概走了一箭之地,绕过片林子便豁然开朗,一处庄园出现在眼前。

方勉之正待向前呼唤,却被马睿一手搭在肩上,硬生生止住脚步。

原来,庄园前的空地上正有两队手持武器之人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场面一触即发,气氛十分紧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幽州刺史(五)陆遥远离江东本家多年,孤身从军,并无部曲相助;而他又经常身当锋镝、陷阵突击,因此他的扈从亲兵们不像很多将领那样充斥着家生子、仆役和亲族,全都是从万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精擅弓马的勇武之士。

纯以个人的勇力而论,许多百人将以上的军官都不如他们。

陆遥这次来幽州,带了五十人随行,首领是马睿,代郡降人出身的庞渊为副手。

眼下幽州无主,州兵的损耗十分严重,诸多军将更不知所从,故凭五十骑已足够维护陆遥的安全。

他们又都是一人双马的配备,纵然面临再大的危险,至少脱身不是问题。

但这时候,马睿攀住方勉之的肩膀,略微挺身将他遮护住,神情却有些凝重。

方勉之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在庄园外对峙着的两队人马虽非正规军卒装扮,但从彼等的体型、眼神,甚至手握武器的架势去看,就可以确定彼辈都是经历过战场厮杀的武人,绝不是寻常乡间斗狠汉子。

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紧张的。

散布在各地的幽州军兵马早已在代郡的监控之下,这些人再怎么凶悍,不过是些豪族部曲,难道会被代郡精锐放在眼里么?方勉之刚这么想着,却见马睿又稍许侧身,使得身后的武士们鱼贯而出。

最先踏入庄园前空地的数人立即上马,奔驰至稍远处警戒;余者迅速结成阵形,掩护垓心的陆遥等人。

而队伍最后方,又有十人返回官道,掩护众人的退路。

面对方勉之的疑惑神情,马睿伸手指示了两个方向,低声道:你看。

方勉之应着马睿指向的角度看去,但见庄园东面的灌木林后面隐约有烟尘腾起,入耳有人喊马嘶之声。

显然,对峙着的两拨人马里,东面这一支只是先导罢了,还有大队跟随在后,并且不仅是步兵,骑乘骡马的人数也很多。

方勉之年少聪慧,学东西很快,在代郡军中这一阵子已有些眼力。

他估计着合计起来,总得有近三五百人的队伍。

此刻正是秋种时分,各处村社都忙着全力保障农事,纵使徒附万计的豪强大族也未必能抽调出多少人手。

动用如此数量的武力,却未能压倒西面的人马,一来证明对峙的两方都实力雄厚,二来,也证明这两方来到前任幽州司马的庄园之前,必然都有特殊而重大的目的。

陆遥等人固然对这两队人马的出现缺乏预料,对这两队人马来说,陆遥等人也属不速之客。

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转向戒备,眼看着局面就要变得更复杂,气氛则早就显出几分诡异来。

陆遥一行人轻骑疾来,原是打算暗中拜访祁弘,在当前的混沌局面下却显然已经不适合继续下去了。

幽州始终是大晋朝廷治下,不同于那些胡族盘踞的化外之地,而眼下的陆遥更不同往日。

在这个关键时刻,尤其需要爱惜羽毛,避免声名受损。

如果再耽搁下去,万一被揭破了鹰扬将军的身份,未免与初衷大相径庭。

接着该怎么办才好?方勉之断然道:将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不妨暂避。

众人一齐去看陆遥。

陆遥凝视着那两队人马,眉头微蹙,却未言语。

只听得马睿有些不满地低声道:避什么?我等可不在乎这几个杂兵……方勉之顾不得向马睿解释,再次向陆遥请示道:将军?也不知陆遥究竟在看什么,对方勉之的请示恍若无闻一般,过了半晌才略挥袍袖示意:再等等。

是。

方勉之不敢多言,躬身领命。

身后甲胄铿锵之声响起,扈从亲兵的另一名首领庞渊大踏步前来。

他挤开方勉之,向陆遥和马睿各施一礼,沉声道:附近别无特殊情况,蓟县的州兵也没有动静。

与性格豪迈的马睿不同,庞渊总显得有些阴沉,对方勉之这类文官爱理不理,态度有些恶劣。

方勉之也不以为忤,轻笑一声,往边上让开半步。

庞渊的身材极其高大,比陆遥足足高了大半个头,肩膀也宽阔得远超常人。

但他又极瘦,以至于分明身着铁甲,腰悬长刀,但外罩宽袍之后,布料晃晃荡荡地挂在双肩上,竟然一点都看不出来兵甲的痕迹了。

他是代郡降服的马贼,投入陆遥麾下不过两个月而已,陆遥竟然以他为亲兵首领,这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度量着实折服了许多部属。

适才庞渊带领十名扈从骑士返回来处警戒,很快便已摸清周边局势,更确定这两拨人马相遇纯属突发情况,而非针对陆遥等人的阴谋。

然而听到庞渊的禀报后,陆遥仍然凝视着庄园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马睿挠了挠脸颊上渐渐结出厚痂的伤口,招呼道:老庞,你看这两路人马什么来路?庞渊瞥了两眼,随口便答:东边的这些,袍服和面容都很整洁,马匹上没有背负行囊,所用的武器算得精良,但制式不一,不同兵种的队列也没什么规矩可言,想是本地豪族纠合起的部曲私兵。

另外,这批人当中许多都着皮靴,平日或与胡儿往来频密。

至于西边那些人……人数略少些,却胜在久经训练,行动整齐如一,必是精锐。

庞渊定神又看了看,断然道:看他们的衣着和随身携带的行囊等物,大概是从南边长途跋涉来的。

南边?哪里?马睿追问。

不知道。

庞渊摇头,指指点点地道:他们所用的鞍鞯都很精致;服饰虽然寻常,但好些人都配着名贵华丽的腰带。

你看见最靠近我们的那名骑士么?你看他的带钩,雕作鸾凤之状。

那样的形制我从未见过……肯定不是幽州所产,或许……是冀州来的贵人?马睿嘟哝着骂了一句:你这个杀千刀的贼头,也有没见过的?这倒是他错怪庞渊了。

庞渊昔日做马贼时,评估往来行旅的情况,判断是不是值得劫掠,乃是必要的基本功。

但马贼们只管财货是否丰厚,哪里会注意衣衫服饰的细节;何况代郡贼寇毕竟只在北疆纵横,庞渊这辈子都不曾越出过幽州的范围,见识也就有限了。

不是冀州……陆遥突然打断了马睿和庞渊的交谈,一字一顿地道:是洛阳。

话音未落,一直紧闭的庄园正门忽然打开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幽州刺史(六)祁弘在永安、光熙年间的中原战局中屡建奇功,威声大振,这种风卷残云般的甚至使得王彭祖也忌惮不已,因此将祁弘的职位始终压制于主簿、司马之类佐贰官。

待到祁弘奉驾还都、东海王独揽朝廷军政大权之后,王彭祖自家加官进爵,同时大举提拔幽州军将和胡族渠帅,唯独对祁弘的封赏迟迟不决。

祁弘乃文官出身,并非毫无政治敏感性的粗鲁武人,他顿时明了骠骑大将军的心思,于是以文官不堪军旅生涯、兼且年老多病为由,请求辞官归乡。

祁弘如此知趣,王浚自然也有回报。

他厚赐祁弘金帛、财物、田产、仆婢之属,又留他在蓟县附近居住,以备随时咨议。

如此一来,祁弘所居住的庄园可就有相当规模,从外间看去,虽不知内里建筑如何,单只垣墙高大,门楼耸立,已经很有气派。

墙外还有一道蜿蜒小溪流淌,既是风景,也可做防御的用途。

正对庄园大门的地方,有一道木质吊桥斜拉起来。

这吊桥明显很少拉起,以至于桥身与土壤接触的地方明显地色泽暗沉,溪水对岸的地面也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或许是庄园中人对门外的大队人马十分戒备,这才临时拉起吊桥,以防不测吧。

随着大门打开,吊桥也吱吱嘎嘎地降下,众人这才看见庄园中两人行出。

一人正当壮年,赤面长髯,虽作富家翁装扮,但行动间昂首阔步,极有气概。

再看他两肩宽阔,必然膂力过人;双腿微带罗圈,必定自幼长于马上,绝非寻常乡里富户。

此人面沉似水,脚步踏地噔噔作响,似乎勉强压抑着遗憾的情绪。

他一边走,一边侧身拱手施礼:既然如此,我这便启程返回辽东去,主人家无须相送了。

鸦雀无声的环境中,庞渊向方勉之靠了靠,低声道:竟是辽东公孙氏来人!辽东偏远,庞渊对那里的情况其实了解不详,只知道汉魏以来,公孙氏都是平州大族,其族人遍及乐浪、带方、辽东、玄菟等平州诸郡,在幽州的辽西、北平等地也有分布。

其族虽号称黄帝轩辕氏后裔,但多年侵染胡俗,衣冠服饰都与汉家世胄不同。

汉末时雄视一时的白马将军公孙瓒、割据平州的燕王公孙渊,都是公孙氏族人。

虽然大晋宣皇帝征讨公孙渊,使得族人死伤无数,但数十年后,彼辈已然元气尽复。

辽东公孙氏?方氏商队算的上北疆的地里鬼,旧日与公孙氏曾有过接触。

听得庞渊说起,方勉之稍作思忖,随即精神一振:他是公孙五弦!公孙五弦?庞渊曾听说过他的名声,皱眉道:此人来此作甚?难道眼看幽州无主,辽东公孙氏也有意借机扩充势力么?当代公孙氏得族主名唤公孙会。

而经常以贩卖马匹的名义往来幽州的,则是公孙会的族侄、另一名拥有相当实力的人物公孙五弦。

元康年间带方郡濊貊作乱,攻打扶余,朝廷公议,因公孙氏曾统领扶余之故,命公孙五弦为都尉,率领族兵千人随东夷校尉平定之。

足见此君非只是地方豪强,而且颇具武略。

被公孙五弦称作主人家的,则是一名年约五十岁上下的男子。

此人中等身材,方面短须,着一身家居轻袍,举手投足之间颇显儒雅,嘴角带笑,仿佛村社中的教书先生。

然而转眼到处,精光四射,更兼右侧眼角隐约带着一抹青色,便透出股猛鸷凶狠的气势来。

不用他人介绍,任谁都立时明白,此人便是这处庄园主人,昔日的幽州司马祁弘。

较之于公孙五弦的不快,祁弘似乎闲适的很。

听得公孙五弦告辞时的言语,他略略摇头,又走了几步才笑道:多谢吾兄体谅。

你纠集这许多兵马在外,想必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却终究宽仁待我,没有恃强硬来,已然足见深情厚谊了也!哈哈……哈哈哈……公孙五弦脚步一滞,干笑两声。

好在脸色本来赤红,倒也看不出是否变得更红了一些。

祁弘猜测的一点不错。

辽东公孙氏乃是平州举足轻重的大族,近代以来更屡有割据之事。

王浚暴亡之后,幽州势弱。

东部鲜卑各族无人弹压,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攻战,连带着平州各地的地方豪族也蠢蠢欲动。

公孙五弦正是受族主公孙会之命,前来邀约祁弘共谋大事的,之所以动用如此规模的私兵部曲,既为了炫耀公孙氏在幽州一呼百应的实力,也确实隐含了动手劫持的意图。

在公孙五弦的计划中,只消能以名将祁弘为号召,倒并非一定需要他领兵不可。

说起来,多亏了代郡重创了幽州军,才使得公孙五弦一行竟然毫无阻碍地穿城过郡,自辽东直达蓟县。

可惜祁弘并无与公孙氏携手之意,而辽东公孙氏领数百人来威胁昔日幽州大军统帅的举动,怎么看都显得有些可笑。

罢了,罢了,欲图大事,本就不是非得祁弘相助不可,辽东公孙氏三代卧薪尝胆,族中猛将如云、强兵如雨,又招引胡儿为羽翼,胜过朝廷州兵百倍……难道还抵不过区区一个半路从军的书生么?公孙五弦这般宽慰自己,猛一挥手,待要喝令部下们集合。

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才发现原来庄园之前另外又多了两拨人马,足足有上百骑就在距离自己不远处虎视眈眈。

很显然,因为全神贯注于身边的祁弘,自认久经沙场的公孙五弦完全没有提前注意到周围局势,这真是个令他羞恼的失误。

你们是谁?前来此地何事?公孙五弦扬鞭喝问。

他双眼怒瞪,形象突然间变得有些可怖:尔等在我家部伍之前耀武扬威,莫非不要命了么?公孙五弦似乎想把悻悻之意化作怒火,倾泻在眼前众人身上,可惜这般故作凶狠的姿态并不能吓到别人,在场的另两支骑队谁也不为所动。

代郡将士久经征战,眼光已经高到了没边。

公孙氏的部曲私兵虽众,在代郡将士眼中实在不难对付;区区一个地方豪强,身份与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都督上谷广宁代郡诸军事也差的太远。

马睿回瞪一眼,就欲拍马向前喝骂。

这时,策马立于最前方的陆遥却突然抬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不要急。

从早些时候起,陆遥就全不理会其他,只是凝神注视着那支被庞渊称为精锐的队伍。

甚至在庄园中门大开,祁弘与公孙五弦并肩出外的时候,他也不曾移开过眼神。

马睿感觉有些奇怪。

他随着陆遥的视线方向看去,却见与公孙氏部曲正面对峙的那支人马突然队列一变。

十数名骑兵拨马向两翼退开,让出中间掩护着的一名骑士来。

这骑士身着长途跋涉所用的束袖骑服,外罩一件宽大的灰布斗蓬,似乎有些寒酸。

他单骑出列,先不开言,而是环视众人。

在场数百人之众,无不觉得他一双眼朗朗有神,透出从容豪迈的气度;虽然他风尘遮面,以致看不出年纪相貌,却不知怎地,人人都觉得此人必然仪表堂堂,姿貌极其雄伟。

故友数年未见,竟已到了对面不识的地步,实在叫人感慨。

这人径自向前,从公孙氏的私兵队伍前丈许处横向经过,一直迫到距离公孙五弦与祁弘极近处。

靠近到这程度上,可不是找死么?只需一矟刺去,立可诛杀此人!公孙氏的私兵们横行惯了,顿时跃跃欲试。

可转念又顾忌此人的随从们必然善战,一旦厮杀起来,未必能占到上风。

两难之下,他们纷纷去看公孙五弦,却骇然发现这条雄壮汉子前一刻还气势如虎,这一刻竟然就如见到了鬼怪那般,战也站不稳了,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再细看,原来公孙五弦的红脸不知何时变作了灰色,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竟然将袍服的前襟尽打湿。

他麾下的部曲们面面相觑,气势大沮。

真不知这骑士是何等可怕角色,竟能将以凶猛著称的自家首领震骇至此?你……你……我认得你!公孙五弦结舌半日,才终于涩声道:你是祖逖……祖士稚!正是!这骑士笑了起来。

他向祁弘拱手示意:范阳遒县人祖逖,特来拜访祁司马。

祁弘尚未答话,公孙五弦连声道:你不是在洛阳为官么?回幽州来作甚?话音未落,他又突发一声痛彻心扉的闷叫,原来仍未从震惊的情绪中脱离,慌乱之下咬到了自家舌头。

祖某确是远离乡土多年了,只不过……被唤作祖逖的骑士轻咳一声:好教各位得知,祖某不才,乃是朝廷任命的新任幽州刺史。

祖逖的话声并不甚响,落在众人耳中,却似平地里十几个炸雷同时轰鸣,激起一片惊呼:什么?什么??开什么玩笑?祖逖似乎全不曾听到这些呼声,他的神情淡然如常,回头看了看自家部属,随即扬声道:士少,你取朝廷诏书、文牒和印信来,给祁兄、公孙兄观看。

******最近真的很忙,抽出片段割裂的时间来码字,感觉很艰难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幽州刺史(完)名唤士少的,是一名相貌与祖逖相似,但更显精悍的年轻汉子。

他应了一声,随即从马鞍左面悬挂的皮囊里取出林林总总的什物。

其实何必如此费事,在场众人并不会怀疑祖逖的身份,只是没想到新任幽州刺史竟会来得如此迅速罢了。

自从王彭祖暴卒,幽州局势貌似波澜不兴,其实水面之下早已暗潮汹涌。

各部胡族、各家地方豪霸、乃至幽州幕府中手掌实力者,全都想趁着幽州无主的时机攫取更多利益。

无数的力量同时暴起,反倒彼此牵制,一时间纠缠成了乱麻也似,谁也没法妄动。

不过,谁也没有为此着急,时间还充裕得很。

大晋王朝从来都不以行事果断明快著称。

虽然未必如汉末时皇帝亲自卖官鬻爵,以致州郡长吏累月虚悬若缺,但对边疆州郡的变乱反应迟缓,也是不争的事实。

按照通常估计,王彭祖为晋阳军所杀的消息要传到洛阳朝廷和驻节许昌的东海王幕府,再经过必要的核实程序,至少得十天。

然后这两处再公文往来,协商拟定下新任幽州刺史人选。

以中枢那群风流名士的治事节奏,这个过程往短里说也需要两个月;如果朝廷与东海王两头意见抵牾,还有可能拖得更久。

接着,被朝廷选中之人是否愿意去趟幽州这潭浑水尚未可知,此人或者按例揖让数次,或者坚持不就任,都会消耗许多时日。

最后,还得考虑到这位新任刺史想要抵达幽州也不那么容易。

那石勒挥师南下,接连王弥、曹嶷等剧盗,使得自许昌以东直至大海的中原腹地俱都陷入战乱。

而冀州原是战区,流窜的贼寇四处掳掠,使得丁绍头痛不已。

新任刺史想要安然抵达幽州,恐怕先得招募部曲民兵,一路小心从事。

这一来,就任的时间恐怕得排到明年夏天去了。

这么长的时间,难道还不够幽州的各路势力重新瓜分利益么?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向举措迟缓的中枢这次突然转了性子,动作神速的闪电也似。

距离王彭祖之死才过了一个半月,新任的刺史居然已经来到了蓟县郊外。

而这位刺史,居然就是范阳祖氏当代的杰出人物,对北疆了如指掌的祖逖!公孙五弦的脸色本已惨白,想到祖逖祖士稚昔在乡里时的厉害手段,他顿觉胆汁都泛起来,脸上几乎发出了绿光。

他这次前来威逼祁弘出山,调用的人马不全是本族部曲。

公孙氏在燕国、范阳等地不少亲眷盟友派出了自家子弟统领私兵,也参与其中。

这些豪族虽不足以主导幽州局势,其子弟却个个深悉形势,一看新任刺史驾到,谁还不明白此前的小算计俱都落花流水?惊呼之声方止,倒有不少人下马恭谨施礼,额头都快碰到地面了。

相比于部伍大乱的公孙氏一方,陆遥所部数十骑安静得有些突兀。

这些武人绝大多数都是陆遥从流民、降寇之中招募的,凭借着与胡儿的浴血搏杀中立下功劳,才被选拔为鹰扬将军的扈从。

较之于寻常家族私兵,他们更狠、更悍,也更野;他们的眼里只有战无不胜的统帅陆遥,而几乎没有对朝廷的敬畏。

虽然这些基层将士并不清楚陆遥与邵续等人的密谋,但在濡源击溃幽州大军之后,军将们对幽州志在必得的态度已经深深地影响了他们。

因此当祖逖表露身份,轻而易举地压服公孙五弦及其部属的时候,陆遥麾下的扈从骑士们只觉得异常愤怒,像是被朝廷、被东海王轻视和欺骗了。

这其中,态度最为激烈的是庞渊。

这名昔日的马贼头目连声冷笑,策马向陆遥靠近几步:将军,我有一计。

他太过郑重的神情显得有些滑稽,更令陆遥生出啼笑皆非之感:……说吧,什么计?庞渊接下去的发言立刻让陆遥笑不出了:将军先尽快离去,只需留下二十骑。

这些人不知我们身份,正好行专诸、聂政之事。

趁他们毫无准备,我与老马带领弟兄们突击向前,立时可以斩杀祖某。

事后只要说是盗贼所为,任谁都怀疑不到代郡。

好!庞渊话音刚落,马睿的喝彩声同时响起。

这两个家伙忠诚可嘉,但未免太过决绝了点吧……乍听此言,就连素来深沉的陆遥,脸肌都为之抽搐了几下。

随即,他厉声喝骂道:你这厮休得胡说八道!退下!将军!虽受陆遥叱责,庞渊却并无多少忧虑之色,反倒是执拗地昂起了头,热切地看着陆遥。

退下!别昏头!陆遥看了看四周同样眼神热切的扈从骑士们,略放缓了语气:我自有打算,尔等不要胡思乱想。

代郡为了谋取幽州,前后施展了多少谋划、下了多少功夫,再没有人比陆遥更清楚。

因此对于新任幽州刺史的到来,陆遥的惊讶程度超过众人。

他很明白,祖逖既为幽州刺史,不仅代表着代郡数月来的谋划已然失败,也说明竟陵县主一方很可能出了变故,自家在中枢仅有的奥援已经动摇了。

祖逖何人也?他是幽州屈指可数的高门、范阳祖氏嫡派子弟,本身就在幽州具有强大潜力,同时又是得东海王亲自拔擢的重要部属之一。

早在永兴元年,就官拜典兵参军、济阴太守。

若非他因母亲病逝而守丧三年,只怕早就成了出镇一方的方面大员。

而在陆遥前世的记忆中,祖逖祖士稚就更加声名赫赫了。

在胡族大举入侵,大晋江山分崩离析的关头,他中流击楫、挥师北伐,几乎凭借一人之力压制滔滔如潮的胡族,卒而克复九州之半。

这等人物,就是放在华夏数千载兴亡史中去看,也是第一流的人物。

毫无疑问,这等英杰之士出镇幽州,必将对陆遥所谋划事业形成绝大阻碍。

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奋然想到,朝廷既然不予,自己何不就用庞渊之策行事,随后痛痛快快地提兵自取?但陆遥冷静的速度也远远超过众人。

他旋即就将这荒诞的念头逐出脑海:眼下本不是中枢与自己决裂之时,更绝非自己与中枢翻脸之时。

陆遥盘算的时候,祖逖已经令人出示了印信诏书,完全证明了自家身份,正笑着与公孙五弦寒暄。

这种谦和的态度,立时令得公孙氏一方的部曲们放松了许多。

他又拱手向祁弘施礼,随即转过头,向陆遥这一行人看过来。

不知这边几位是……稍有沙场经历的人就能看出,陆遥一行多有熊罴之士,人数虽然在三方之中最少,实力却丝毫也不弱。

祖逖压服了公孙氏部曲,立刻就折返来应对陆遥等人。

将军,此时与祖逖会面恐有尴尬。

将军不妨先行离去,勉之留在此地应付。

方勉之低声道。

方勉之说的没错。

身为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的陆遥擅离防地,意图访问幽州重将,却被新任幽州刺史装个正着……这情形确实有些尴尬。

但陆遥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退避。

大约一年前,陆遥在上党南部的泫氏县城遇见刘琨刘越石,几乎全然被刘越石的威风所慑。

但此刻突遇后世声名远甚于刘越石的祖逖,陆遥却已经没有半点特殊情绪了。

这一年里,史书上留有姓名的人物莫说见了多少,便是杀,也杀了不止一个。

陆遥已经无意再仰视任何人,也绝不会轻易容得任何人占据自己上风。

陆遥并不理会方勉之,而是心念急转,继续推想:祖逖?幽州刺史?既然将此人派往幽州,足见中枢尚有深谋远虑之人,有意遏制地方实力派的无限制扩张。

幽州军几番南下的铁蹄踏地之响犹在耳边回荡,代郡军就已经干脆利落地将之击败。

这样的军威,确实难免令人疑虑。

然而既然自己手握如此强大的军事优势,中枢怎又么能压制?怎么敢压制?无论洛阳还是许昌,谁愿意承受与代郡交恶的后果?祖逖?幽州刺史?好吓人的人,好吓人的官儿啊!但我真的不信,朝廷就仅只任命祖逖为幽州刺史而已……陆遥轻声笑了笑,策马出阵:有劳祖公动问,吴郡陆道明在此。

哈!哈!谁也没想到的是,听得陆遥自报身份,祖逖啪啪地连连拍手,兴高采烈地道:原来阁下就是鹰扬将军!太好了!太好了!虽说如今洛阳名士们崇尚通脱不拘俗礼,可祖逖方才示他人以刺史身份就如此欢悦叫嚷,实在是任情纵意到了极处,又别有一股放荡不羁的任侠之气。

不容陆遥答话,他又连声叫唤:士少!士少!你打开马鞍右面那个皮囊……对,就是那个!其中有给陆将军的诏书、印信,速速取出来!名唤士少的精悍骑士慌忙依言打开另一面的皮囊,果然又捧出一堆林林总总的什物。

那骑士捧着什物走到半途,陆遥略抬下巴示意,马睿立即迎上去,将那些东西接了过来。

陆将军,请看!请看!祖逖继续道:正不知如何才能将诏命迅速送达代郡,陆将军能够来此,真是太好了!马睿回到陆遥身前,将众多物品双手奉上。

陆遥从中取了诏书在手。

很显然,那是洛阳朝廷的正式诏令,而非东海王常用的板授文书。

他习惯性地深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吐了口气,将诏书展开。

尺许见方的诏书上只有寥寥几行字:鹰扬将军陆遥受任方隅,抚宁疆场,内修庶政,外遏群胡,有绥御之绩。

又每慷慨,志在立功,横戟长骛,直造沙漠,首启戎行,勋效显著。

其以遥为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加赤幢、曲盖、鼓吹。

代郡太守如故。

------------第一百三十章 尾声(一)永嘉元年的天象、气候,与往年相比透着说不出的奇怪。

秋冬之交本该是天高云淡的时候,可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是沉晦阴暗。

浓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有时候太过低垂,以至于景福殿高耸的飞檐上雕刻的那些飞马、龙凤之类,犹如随时就要纵身跃入云端那般。

偶尔云层散开些,露出的天空也不见光亮,而是铁锈色的,毫无生气可言。

就像传说中的妖魔用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掌牢牢地覆盖在琼楼玉宇之上,令人不由得感觉到几分茫然、几分恐惧。

景福殿前的广场上,一架牛车停驻。

随从从车辕上跃下,随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刘舆从牛车中出来。

近期寒凉而潮湿的气候影响,使得刘舆反复为痹症所困扰;不仅下肢多处关节肿胀,皮肤灼热如火,同时周身骨骼都酸痛难忍。

这几日里,甚至还有瘭疽发作,手背生出豆粒般的肿块,触则痛绝。

东海王忧心得力谋主的健康,亲自遣人寻了多位名医来诊治,又赐下诸多犀角、麝香之类名贵药材;但他的病情始终在缓缓恶化,更不用说痊愈了。

在病痛的反复折磨下,刘舆的面容较去年苍老了很多。

还不到五十岁的人,脸颊、脖颈等地的皮肤就明显松弛下坠了,眉眼间明显地流露出萧瑟之感。

刘舆缓缓地将双脚踏实在地面后,车夫驱赶着健牛越过驰道,让到广场的侧面角落里去。

车轮与车轮碾过石板路面时特有的格楞格楞轻响,也陡然使他联想到了膝盖和胯骨几处关节骨骼的碰撞,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随从慌忙抢前一步上来搀扶,刘舆摆摆手,让他退后,随即从袍服的里袋抽出几份公文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景福殿的建筑恢宏大气,占地面积极广。

它并非简单的一座大殿,而是包括了列星、安昌、延休、清晏、永宁、承光等一系列偏殿、配殿在内的庞大建筑群。

在楼宇殿堂之间,除了华丽的廊庑以外,还有无数盘旋往来的复道飞楼,像是彩练当空舞动,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

许昌本为汉时颍川郡的许县。

曹魏武皇帝迁汉帝于许县,始有宫室营建。

武皇帝奉天子以讨不臣,从此克定大魏基业,到黄初二年时,文皇帝曹丕以魏基昌于许,改许县为许昌。

曹魏太和六年时,明帝东巡,治许昌宫,因恐夏热而起此殿,先后耗费资财八百余万。

由于工程过于奢侈,甚至连生活浮华的名臣何晏,也特意作《景福殿赋》以讽谏。

东海王年初时率领大军出镇许昌,便入住了前魏皇宫中的景福殿。

此举当然颇有僭越之嫌,但东海王既是宗室,又手掌兵权、遥控朝政,气焰有滔天之盛,谁敢说他的不是?可惜东海王本人并无武略,麾下也缺少真正能统军作战的帅才。

数月以来,所部几十万众徒然劳师糜饷,在兵事上的建树却乏善可陈。

青徐贼寇王弥、刘灵、曹嶷等为患日趋炽烈,横行州郡,始终难以制服。

这一来,中原各地的地方官员可就渐渐有些怨言,甚至风声还传到的洛阳朝廷那边。

这令得东海王愈发焦躁,常常刻意示人以武威。

此时,刘舆放眼望去,但见景福殿范围内回旋环绕的玉色阶梯上,每隔五阶就对立有两名身披盔甲、手持长戟的武士。

视野所及,武士的数量合计将近千人,真是威武雄壮无比。

可惜,或许是执勤的时间太久了,又或许是平时操练时就那么松散,这些武士个个眼神散乱、立姿松垮。

刘舆之弟、并州刺史刘琨乃是极擅用兵的大将,他自然知道真正的精兵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挪开视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就在他的身边,一行仆婢排成松散的队列,从景福殿前的广场东头直到西头,哗哗地扫着满地落叶。

论起动作整齐划一,倒似乎比那些武士要略胜一筹。

景福殿的主殿有前中后三进,前殿和两侧配套的宫阙连接着其它宫殿;中殿规模最大,各种仪式都在这里进行;而东海王日常起居都在后殿。

另外,如重要的谋臣之类,也常常被召至后殿密议。

论起与东海王的亲密程度,刘舆不如潘韬、裴邈二人。

但刘舆曾任颍川太守,又曾在许昌辅佐河间王司马虓,对于许昌附近军政事务的熟悉程度远迈群伦。

因此这些日子里,东海王召见他的此数竟是最多的。

可这段路对于体质虚弱的刘舆来说,很有些艰难。

那些起起伏伏的廊道很费力,更走不快。

刘舆才走了半程,后面就有另外两人赶了上来。

他向后看看,认得是两名相熟的王府青年僚属,于是略略颔首示意。

那两名僚属慌忙还礼。

他们不敢超过刘舆,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刘舆身后。

刘舆歉意地向他们笑了笑,稍许加快脚步。

再走过一条上坡的阶梯后,他感觉自己的腿部肌肉都有些抽搐,额角也沁出了汗,于是不得不探手去扶着栏杆歇息一下。

这时有个声音道:庆孙先生,可需人帮扶么?刘舆闻声转头看时,只见竟陵县主远远站在那里,像是刚从回廊后面绕行而出。

竟陵县主穿着一袭广袖飘拂的曳地长裙,青色的多折裙裾上有以银线织就的鸾鸟。

随着脚步轻移,银光闪烁的鸾鸟与上身华丽的配饰相呼应,既突出了青春美态,又显雍容华贵之感。

而在众多侍女簇拥之下昂首行进的她,确实就像是穿行在众多凡鸟中的孔雀。

两名僚属瞬间为县主的容光所慑,不禁神情微滞。

待到反应过来,两人有些狼狈地俯首下去施礼,随即小步后退,远远地避开了。

多谢县主关怀,我并无大碍,只是疲累罢了。

刘舆放开扶着栏杆的手,向竟陵县主行礼致意。

那我便放心了。

庆孙先生乃幕府肱股,务必保重身体才好。

县主关切地上下扫视了刘舆一眼。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微笑道:对了,先生是要去拜见父王么,我们或可同行一段呢。

刘舆肃手道:固所愿也。

县主请。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尾声(二)景福殿的中殿与后殿距离约二百七十步,以三条南北向平行的复道相连。

其中,居中的复道规模较大,装饰也很华丽,但通常都封闭着,仅在典礼仪式时启用;常用的是左右两侧复道。

这两条复道如彩虹般带着弧线,既体现出建筑物的柔美一面,又恰好延伸出岔路通向后殿两旁的一些廊室。

东海王日常起居和处理政务都在后殿,但诸多相关的簿册、版籍不可能都放在殿里,因此临时将那些廊室都利用了起来。

平时这些廊室封闭着,一旦有事,则将之辟作基层文吏的办公场所。

这时候,正有一队小吏捧着许多卷轴和简书从右侧的复道匆匆经过。

当他们看到竟陵县主时,立即退到复道两边,俯首跪倒。

而县主则放缓了脚步,微笑着向他们一一问候,嘘寒问暖。

见到其中较年长的,还亲自将之扶起,嗔怪地命令下次万勿再如此多礼。

虽然东海王已权倾天下,但幕府中的吏员依旧有许多是来自东海国的旧人。

他们对县主既有仰慕,又有尊重,多年积累下来的深厚情谊,彼此的紧密联系,绝非刘舆这样的后来者所能企及。

刘舆本来想要说些什么,眼看这样的场景,便即住口。

待到这批吏员退下,两人默默地又走过一段,眼看着折过下一个拐角将至后殿。

竟陵县主突然问道:先生此来,想是有要事禀告父王?正是。

刘舆当然知道任何机密军情在竟陵县主面前都无隐瞒的必要,于是索性将公文取出,递给县主:苟道将与石勒、王弥会战不利,现已退兵定陶。

王弥另遣副手刘灵急攻甄城,威胁苟道将侧翼。

这便是甄城守将王赞的求援文书。

竟陵县主露出惊讶的神色。

她接过公文,却不打开:难道石勒竟如此厉害,连苟道将都非其对手么?若是在公开场合,朝廷官员自然必须将贼寇们都贬低为乌合之众。

但此刻既是私下谈话,刘舆便直率地道:那石勒乃是河北群盗中的佼佼者,部众中多有昔日成都王麾下大将公师籓的旧部,堪称兵强将勇。

兼且战马极多,往来如风……此人又得王弥相助,深悉中原各地驻军虚实……咳咳,不瞒县主,其势实在非同小可。

刘舆所说的王弥,乃东莱巨族子弟,汝南太守王颀之孙,因为勇力绝伦而有飞豹之称。

王弥虽然家世二千石,却自幼好乱乐祸。

妖贼刘柏根起兵后,他弃家投奔,因他颇具权略,凡有所掠举无遗策,随即成为刘柏根的得力副手,率军掳掠中原州郡。

青、徐、兖、豫四州,乃东海王断然不容有失的根据地所在。

去年仲秋,东海王亲率大军出镇许昌,一来为了避免与皇帝的矛盾激化,二来便是为了剿灭这股贼寇。

谁知半年里接连派出多支兵力,无一例外地遭到惨败,二千石以上大员战死数人;直到年末,才由兖州大将苟纯将其部击溃。

刘柏根授首,王弥仅以身免,逃亡深山。

然而到了永嘉元年秋,石勒在河北突袭击溃苟纯,强渡大河,直抵中原腹地。

这一来,王弥立即死灰复燃,招引群寇与石勒结盟。

这两名强贼巨寇多年纵横于河南、河北,一旦携手,其势如狂风烈火。

两人合兵一处,旬月之间,就连续进犯泰山、鲁国、谯、梁、陈、汝南、颍川、襄城诸郡,所到之处,杀伤军民不可胜计,被其挟裹的部众几达数万之多。

东海王虽领数十万大军在手,却殊少与之野战的胆略,故而只能坐看着分布各地的兵力被一一歼灭,渐渐有些应付维艰起来。

不过……刘舆终究觉得累了,他弓下腰,依靠着栏杆喘息了几声:苟道将带领的是兖州子弟兵,素来坚韧耐战,又依托定陶坚城,想来纵有小挫也无大碍。

王赞守把甄城,兵、粮都很充裕,也非流寇所能轻易攻陷。

您不必过于忧虑。

竟陵县主一时没有注意到刘舆止步不前,径直向前,走过了好几步又折返回来。

她望着刘舆,叹了口气:我并不忧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县主请说。

石勒肆虐如此,举朝将帅难有与之匹敌者。

可曾经两度击败石勒之人,却被先生刻意压制。

请恕竟陵蒙昧,实不知先生出于何种考虑?词语一出,刘舆顿时心中揪紧:正如适才所见的,东海国旧人遍布于幕府上下,无一不是竟陵县主故交旧友,无一不是她的耳目。

而自己在东海王驾前的机密奏对,终究也难逃侦测啊……刘舆用手指轻轻敲打着石质栏杆,发出有节奏的轻微声响。

沉吟半晌之后,他才徐徐道:此人武略有余,然而不知是否忠诚可靠。

仅以他拥兵于一隅,虎视幽州的表现来看,至少非是纯臣。

纯臣?竟陵县主抿嘴微笑:东海王殿下用以驱使天下英雄的,本来就无非功名利禄罢了,何须要什么纯臣?先生以此来要求边疆武人,难道不觉得太过苛求了么?何况……竟陵思来想去,却不知大晋江山之内还有谁可称纯臣?莫非……是庆孙先生你么?世人皆知,这位深得东海王信赖的谋士虽然貌似风度弘雅,其实也曾为了功名权位不择手段。

不仅历仕于齐王司马囧、范阳王司马虓,更曾矫诏迫死成都王司马颖及其二子,引得天下士人哗然。

以至于东海王招募刘舆时,左右都说:舆犹腻也,近则污人。

所谓纯臣云云,用来指称刘舆,未免像是一种反讽。

刘舆脸色微变,旋即也笑了起来:县主真是风趣。

他边笑边摇头:可是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哦?县主,元康以来,皇帝暗弱,垂拱而治如周天子。

因此,天下宗室诸王纷扰,争夺的乃是挟天子以讨不臣的霸主权柄;而我辈奔走呼号于诸王、大夫之间,求的是施展治国主张的机会。

此情此景,仿佛春秋。

竟陵县主颔首道:哈哈,庆孙先生原来将自己与诸子百家相比。

刘舆躬身道:不敢,只是情势相似,姑且言之罢了。

刘某不才,敢请继续为您解说当今的大晋局势。

县主将一缕被风吹动的鬓发拢回而后,不经意地道:但请说来。

如今的大晋局势,已经不同于昔日。

十数载征战之后,惠皇帝驾崩,诸王凋零。

天下权柄俱在东海王之手,而能与东海王抗衡的,唯有手握君臣大义的当今陛下。

这般局面不似春秋,而如楚汉。

刘舆一字一顿道:岂不闻郦生曾言:两雄不俱立?县主,你所说的那人却依违于两雄之间,是大忌也!******郑重辟谣,所谓《尾声》,是扶风歌第三卷的尾声,不是全书尾声。

谢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尾声(终)刘舆说的这番道理听起来费解,其实设身处地去想就很容易明白。

自从开国的武皇帝驾崩,大晋朝廷就从来没有一天安稳。

为了将智力有缺陷的皇帝陛下控制在手,攫取王朝的最高权柄,外戚、勋臣、皇后、宗室彼此攻杀,酿成了波及天下大半、数十万人参与的连场大战,硬生生地将大晋的开国盛世摧毁。

在这个过程中,是非黑白早已经纠缠不清,谁也说不明白。

而牵扯进其中的无数人,是为了功名利禄也罢、是为了伸张大义也罢、是为了苟全性命也罢……林林总总,也都说不清楚。

到最后,怀抱着不同目的之人,还不是都在同一潭混浊污水中扑腾么?既然那高高在上、自以为是胜利者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身首异处;那么,所谓的失败者就大可以坦然地面对失败,顺理成章地另仕新主了。

既然身在泥水之中,一时的浮浮沉沉算得什么呢?那些阿谀、投靠、出卖、背叛又算得什么?待到高踞上位者三五回更迭以后,每个人都是朝秦暮楚之辈,每个人都由里到外黑得通透,再无区别。

便如刘舆、刘琨兄弟,虽然辗转高门、历仕多主,一旦投入东海王麾下,立即就凭借军政长才成为重臣。

刘琨身荷一方之重就不必说了,刘舆为幕府左长史,许多时候甚至可以直接与东海王讨论决定幕府大政,足见已跻身核心人物之列。

但正如刘舆所说,惠皇帝驾崩、诸王凋零之后,有资格问鼎之人已经屈指可数,十余年惨烈的政争终于到了尽头。

眼下的局势聪明人无不看在眼里:能够夺取最终胜利的人业已经分明,或者是执掌天下权柄的东海王司马越,或者是力图振作的昔日豫章王、当今陛下司马炽,二者必居其一。

因为这个缘故,东海王与皇帝也就非此即彼,势如冰炭。

今上即位不久,就挟裹朝野力量向东海王施压,迫使东海王诛杀了自家得力党羽、试图拥立清河王的御史中丞诸葛玫。

这场使得东海王怒火中烧的白刃战,已足以证明两家的斗争必然你死我活。

相对皇帝于东堂聚集群臣以养人望,力图在朝堂上压制东海王。

东海王一方面分布诸弟占据各处长安、邺城、襄阳等军事重镇,另一方面先后自中枢向并州、冀州、青州、豫州等地派遣任命地方官员,以攫取实际军政权力来抗衡。

这些方镇大员就任之后,无不对洛阳视若无睹,而以东海王马首是瞻。

在他们的带动之下,连幽州王浚、兖州苟晞一类东海王的盟友,也不得不随之做出服膺的姿态。

从古至今的官场都是如此,居于上位者看人,看的是态度、是倾向、是站队。

站队正确,便有千般恶行,举手之间便可轻轻抹去;而若是站队不正确,哪怕方镇大员、哪怕中枢重臣,最终必然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如王浚、苟晞之类,都是精通官场手段的老手,自不会在这关键时刻犯错。

一时间,通往洛阳的邮驿人丁稀少、驿卒无所事事,通往许昌的官道上车水马龙,使者往来如织,蔚为壮观。

姑且不论这些使者们内心真实想法如何,此类场景本身,确对洛阳诸衮公形成了强大压力。

问题是,众方镇争相献媚的时候,偏偏代郡并不如此,其行状就如同潮水褪去后裸露出的礁石那样格外醒目了。

晋阳大战后不久,陆遥陆道明得东海王之力被推举为鹰扬将军、代郡太守。

此举固然出于县主有意无意的推动,本身也是东海王众多部署中的一个环节,既对力量暴增的并州略加削弱,又恰可以弥补北疆防线上并州、幽州之间的缺口,堪称绝妙。

可陆遥接受任命后,自夏至秋半年过去,先率领麾下众将先横扫代地,又出兵濡源和幽州军恶战一场,拼命扩充自家势力;期间却从没有一个使者及于东海王驾前,也不曾向洛阳朝廷发去片言只字。

这一来,叫刘舆如何能放心?东海王自身想必也会考虑,对一个政治态度远未明朗之人轻易授予边疆大州的军政全权,或许太过轻率了吧?竟陵县主一时无语。

昔日她在太行山中招揽陆遥未果时,确曾体会到陆遥内心深处的凛然风骨。

但如今陆遥拥兵自重,既不向朝廷输诚,也不向东海王表示恭顺,如果依旧用士人风骨来解释这举动……未免有些牵强。

总不能说此人是祢衡那般的狂生,存心自绝于皇帝和东海王吧?毫无疑问,此举着实桀骜,有观望局势、待价而沽的嫌疑,更有挑衅朝廷和东海王的嫌疑。

刘舆在县主面前只道一句依违于两雄之间,实在已算得客气。

县主修长而柔媚的双眼低垂,不知不觉地在刘舆身前踱步打了两个来回。

刘舆固是孤身一人,县主却有许多侍女、仆妇们随行服侍着。

这些随从们亦步亦趋地随在她身后,裙裾刷刷轻响,顿时把整条复道堵了个严实。

原本往来于复道的吏员们在远处探望两眼,这些都是有眼力的,顿时发现县主和刘舆的面色都不那么愉快,于是纷纷选择从另一侧绕路,哪怕因此要多走将近一里多地也顾不得了。

县主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思绪飘飘忽忽地,又想起在邺城与陆遥相见的情形。

是的,刘舆的判断应该不会错。

相较于太行山中那位行事莽撞的落魄军主,如今的陆遥已经变了,变得更加危险,同时也更具侵略性。

纵使在身份尊贵的县主面前,他眼中强烈的自信也没有收敛丝毫。

这样刚强英武的气概,是竟陵县主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与之相比,河东卫氏的美男子柔弱的就像蝼蚁一般令人望而生厌。

所以县主才会情不自禁地想去接近和了解,放任自己陷入到寻常少女才有的情怀中去。

在邺城,县主完全不曾问起刘舆所关注之事,皆因她非常清楚,陆遥身为起自卒微的将帅,凭借无数次浴血搏杀而聚拢实力,根本无意去阿谀那些蝇营狗苟之辈。

但刘舆稍作提醒,她立即就回复到了精明强干的常态;多年来磨练出的眼光和判断立即告诉她,陆遥所散发出的强大自信随时都会化作汹涌澎湃、不可控制的野心。

太过英武强悍之人究竟是不是能成为自己的良配?又是否能成为东海王的霸业所需呢?竟陵县主扪心自问,一时难有结论。

眼看天色渐暗,距离刘舆从自家牛车下来,几乎已经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毕竟宗室贵女的身份非同寻常,县主既不回应,刘舆就不便告辞。

虽然他的原意是求见东海王商议中原战局,而非与县主为了幽州纠缠;但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急躁情绪,始终微微俯首,在一旁静默等待着。

直到虚弱的身体难以支撑、双腿更酸痛难忍的时候,他也不改安详之态,只是略探手去,扶着阑干稍许借力。

又过了许久,竟陵县主才像是刚才发觉刘舆在此那样,莞尔笑道:光顾着盘算私事,竟耽误了先生的重要军务!庆孙先生便请自去吧,幽州之事以后再议无妨。

也好。

刘舆恭敬行礼如仪,后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

虽然姿态依旧一丝不苟,动作却显得有些僵硬了。

县主的心腹侍女阿玦肃立在稍后处,举动都其他随侍女官一般整齐划一。

宫廷女官特有的精致浓妆和衣着饰物掩盖了她的年龄,使得这妙龄少女赫然显出几分老气来。

看着刘舆的背影消失在景福殿后殿正门以内,她上前一步轻声问:县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区区外臣竟敢插手帝王家事,先吃些苦头再论其余!竟陵县主冷笑一声。

周边众女眼看县主不快,顿时一起低头,谁都不敢答话。

竟陵县主不屑地看看这些女官,又看看远处那些绕行复道的畏缩小吏们,突然似男儿般十足豪气地拍打着阿玦的肩膀,仿佛那位裴郎君又出现了:阿玦,我最近抽不开身。

你替我去一趟代郡,传个话!啊?什么?阿玦惊呼一声,花容失色。

也不知是被打到了痛处,还是被县主的言语惊吓所致。

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县主一手抱胸,一手托着下颚,露出若有所思地神色,口中继续吩咐道:如今道路不靖,还是稍作准备为好,五天之后启程!嗯,对了,我会派王德带一队骑兵保护你的!是……是……阿玦俯身肃拜,突然觉得有点晕眩。

******扶风歌第三卷《揽辔命徒侣》至此终。

敬请期待第四卷《顾瞻望宫阙》,精彩情节还在后头,谢谢大家支持。

码字速度什么的,实在也没脸再承诺什么了。

不过慢悠悠的写,相信总是会写出一个全须全尾的好故事来。

再次致谢,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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