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被带到酒店的房间里休息,阮宁浪安抚了她一会儿,便起身返回礼厅,同阮老大夫妇应付满场宾客。
江潭躺在床上,直直地望着天花板,阳光从身边的落地窗里投下来,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过了片刻,她站起身见四下无人,便又重新折回洗手间,发现陶星月已经不在这里了。
江潭愣了一会儿,把两只手支在洗手台上,长叹一口气。
她沾湿自己的手,在额头上点了一下,酒店里温度很高,水中的凉意可以通过皮肤投透进她的大脑,让她变得清醒一点。
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留下,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的出现只是个错觉一般。
江潭盯着面前的流水发呆,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她突然一怔,在礼服裙上摸了一通,才意识到衣服没有口袋,她走出门,顺着长长的走廊找回去,在化妆间台子上找到了她的手机。
她拨了一个电话给陶星月,半天没有人接。
与此同时,陶星月已经换下酒店的工装,带好东西往门外走去。
出门时,她和送宾客离开的阮宁浪擦肩而过,正巧手机铃响了起来。
陶星月没有立刻接,她等到两人拉开一定距离之后,才将手伸进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阮宁浪走着走着,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他快速打量一下,微微皱起眉头。
这个人,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
陶星月走出大门,赶跑几步,倚靠在酒店外一颗梧桐树下,累得气喘吁吁。
你……在哪?电话里面,穿出江潭小心翼翼的声音。
我,我出来了。
陶星月平整故意,回答道。
江潭嗯了一声,嘱咐她:快点回学校,哪也不要去,乖乖听话,好吗?陶星月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轻轻答应了。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互相道别,就挂断了电话。
江潭定了定神,重新回到礼厅,看见阮夫人正在和宾客谈笑风生。
她今日穿一身银白亮钻的礼服,肩上披一层薄薄的轻纱,整个人显得雍容华贵,气质典雅。
见江潭过来,她白了她一眼,挽着阮老大的胳膊往前走去。
阮宁浪俯下身子,问她是否已经好些了。
江潭点了点头,抬眼时忽然心里一惊。
贺文杰跟在贺老大身后迎面而来。
贺老大梳着整整齐齐的背头,脸上架副墨镜,穿一身深棕色西服,满脸堆着笑容。
他铜色的皮肤上皱纹很深,很清晰,相较而言,他虽然比阮老大要小几岁,人却显得老气横秋。
三哥,恭喜恭喜啊,这转眼,宁浪都长大娶妻了,看来你离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也不远了。
他握住阮老大的手,两人亲昵地像是多年不见的亲兄弟。
哎呀,哪里哪里,那都是年轻人的事,咱们也不能掺和。
阮老大眯起眼睛,目光幽幽地笑道。
若是二哥泉下有知,你如今风光无两,一定是倍感欣慰啊……贺老大缓缓抽回手,脸上仍旧笑意不减。
阮老大明显一怔,面色冷了下来。
二哥对你精心栽培多年,纵然人不再了,怕也是在上头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吧。
贺老大做了个仰头动作,神色格外诡异。
阮老大嗤笑一声,那当然,他也一直在看着你呢。
两人交换眼色,眸底浓黑黯淡,不知情的人根本猜不透这几句话里的玄机。
他们口中的二哥,就是两人曾经跟随的老大,因为某些纷争,阮老大最终背叛了他,还亲手将他解决掉,带人自立门户。
而贺老大也并非忠心耿耿,那件事上,他是同谋。
阮老大在心里道:真是笑话,他活着的时候都没怕过他,还怕一个死了好多年的?他阮家人身上的血腥气重了,鬼神都不敢侵身。
再说,若论这个,你贺家又能干净到哪去。
两个人对峙半晌,都打了个哈哈,又聊起其他的事,还相约着一起品茶。
江潭这时候注意到贺文杰,他头上依旧包着纱布,目光凶狠凌厉地扫过她和阮宁浪。
阮宁浪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抹嘲色。
贺文杰的表情更加不爽,他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用好似破碎掉的声音说道:恭喜二哥二嫂了。
阮宁浪笑笑,直接说:耳朵没了,嘴也不好用了?贺文杰将一口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半晌才说:二哥教训我是应该的,是我不懂事,动了二哥的人,但是二嫂还是个好女人,你可别嫌弃她。
阮宁浪脸色微变,他挑了挑眉,慢慢靠近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我猜你没这个种,不然当时,我就打不偏了。
贺文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同他相望许久,最后甩手走开了。
江潭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她了解贺文杰,胆子一吹就破,还惯会用激将法。
阮宁浪牵起她的手,慢慢向前走去。
江潭环视一周,门外和墙边有不少人把守,今天的宴席,戒备十分森严。
她这时候看见了阮安君,他整个上午基本没怎么出现,此刻正代替阮老大招待贺家人。
不知为何,江潭在空气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彼时窗外飞鸟惊起,风涌枝颤,她隐隐有一丝没由来的紧张。
阮宁浪突然脚步卡住,几乎是一刹那,他猛地钳住她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拖进离两人最近的桌子下面。
不过半秒钟,嗙的一声巨响瞬间炸开,响到好像能把人的耳膜震裂,大片玻璃碰撞破碎的声音如雷如崩,江潭耳鸣之中,听见了场内混杂的尖叫和呼喊。
她好似一瞬间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觉得眼前发白,身上好似被雷击中,麻木得没有知觉。
阮宁浪把她护在身下,很久都没有松开,所有事情都只发生在顷刻间,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礼厅天花板上的巨大水晶灯,没有任何征兆地掉了下来,全部砸落在桌面和地上,尖锐的碎片四处飞溅。
大约一分钟,阮宁浪抖抖肩膀,直起身子把江潭抱出来,放在没有被这场灾难波及到的地方。
她这时候才发现,他的手在渗血,不光是手,一面肩膀上的西装都湿透了,大大小小的碎片扎进他的皮肤。
众人惊魂未定,酒店安保和其他工作人员迅速冲上来,查看两人伤情。
江潭慢慢有了知觉,右边小腿火辣辣的疼。
低头一看,上面刺进一片碎片。
她望向吊灯坠落的地方,那里狼藉满地,如果方才阮宁浪再往前一步,两人都要葬身于此。
江潭心里有种诡异的感觉,不是惊恐和慌乱,也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种虚幻如梦的感觉。
她竟离死亡那么近,近到她觉得失真。
阮安君快步走过来,查看两人的情况,确定他们暂时没有大碍时,他怔了一下,猛然望向贺老大的脸。
江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张皱纹很深的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他的眼睛是两条缝隙,里面闪烁着幽幽的光。
她立刻明白,贺家开始对阮宁浪动手了。
只是很不巧,阮宁浪和她都侥幸逃过一劫。
人群开始聚拢过来,贺老大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攒动的影子中。
阮老大和阮夫人得知消息极速赶到,和阮安君相互交换了古怪的眼色。
阮夫人心疼儿子,根本没有功夫管江潭伤势如何。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两个人被扶上去,送到医院治疗。
车开走之后,纷扰的人都散去。
阮老大令退左右,独自坐上自己的车,一直缄默不语。
阮安君跟来坐在他身边,长长吐出一口仿佛憋了很久的气。
爸,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在等什么?!阮老大点起根雪茄,仰在后座上,目光里没有聚焦,不知是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他轻轻闭上眼睛。
等个道歉。
三十年了!我都还没活那么长呢!贺兴他估计早就忘了!阮老大一怔,惊觉时间已经过了三十年了,三十年,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他和那人相争相暗算了这么久,谁也没有赢,谁也没有输。
这许多年来,别人只记得他二人是宿敌,却都忘了,他们还互为彼此的旧友。
三十多年前,他们在同一个老大手下共事,贺兴从血泊里,把奄奄一息的他拖出来,给他抢回一条命。
于是他发誓此生都要拿他当兄弟,同生共死,在所不惜。
但两人之间的情义最终死于不信任,当时的老大是个多疑的人,很善于挑拨,贺兴最终没能守住心智。
他痛心疾首,又恨又憾,怨他宁愿相信鬼话,也不肯相信敢把后背交给他的兄弟。
于是这样,两人长达三十年的斗争拉开序幕。
两虎相争,两败俱伤。
阮老大凝神望着窗外,脸上的疲倦若隐若现。
他一直在等这个道歉,等那人亲口说出来,或许有一天,他的确太累了,就不等了,便给彼此做一个了结。
他长长叹了口气,看向更远的地方。
这一天,怕是不会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