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短暂,把花催开之后就草草结束了,可以只穿毛衣的时间统共就那么几天。
陶星月路过学院门前,看见玉兰败得惨烈。
曾经满树洁白玲珑的莲朵,此刻像腐烂发灰的香蕉皮,一层层叠在枝桠上。
她愣了很久,人来来往往,擦着她的肩膀走过,没有谁像她一样会为这样的景致驻足。
嗨。
身后响起一个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招呼。
陶星月循声望去,眼底划过一丝惊诧。
真是百年难遇,石头一样的队长吴棠居然主动跟她说话。
他穿一件白衬衫,斜背着书包,手上拿一沓厚厚的资料,似乎是刚从导师那边回来,正忙于写毕业论文。
陶星月笑笑,中规中矩地喊了句学长,吴棠没有打完招呼就走的意思,两个人尴尬了片刻。
他说:送你回去吧。
陶星月没有拒绝,就跟在他身边,往校外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阿潭她还好吗。
走着走着,他忽然望着前面,自言自语道。
其实他不说出来她也是能猜到的,他关心学姐的程度,不一定会比自己少。
只是这句既像问又不像问的句子,倒是让人犯难。
学姐她现在还好不好,她也很想知道。
陶星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看着即将要被她踏上的一团败落花瓣,条件反射般迈了过去。
她好不好是个可笑的问题,两人对答案心知肚明,却都还在乐此不疲地想,仿佛这样,就能缓解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呢。
良久之后,陶星月轻轻地摇了摇头,吴棠露出失望的神情,但很快便掩饰下去,开始转移话题。
可是后来他说什么话,陶星月就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了,只是嗯嗯啊啊地回答配合着,脑袋里思绪万千。
到楼下的时候,吴棠停下脚步,拍拍她的肩膀。
你怎么了,没事吧?原来一路上的魂不守舍,早就已经被他看进眼里。
陶星月猛然回过神来,错愕地说:我没事啊。
吴棠笑笑:你和她还真的有点像,什么东西都憋闷在心里,有事也说没事。
陶星月怔住,半晌不能说出话来。
她目光闪躲了一番,甚至想不出该做什么反应。
有很多时候,她把他、胖子、荣越等人都当做是局外人,她不希望他们卷进事端里,这是一种带着礼貌的善良,还有疏离。
学姐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是在拒绝自己的。
她把自己封闭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想切断所有牵连。
她是一只茧,也许每个人都是。
吴棠看见她脸上复杂的神情,略带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有什么麻烦记得找我,或者胖子,方明昊什么的都行,别看他们这样,其实人都很靠谱。
他转过身做出一个离开的动作:毕竟,咱们是朋友……无论你,还是阿潭,我们都会尽所能地帮忙。
说完,吴棠迈开步子走了,高挑修长的背影渐渐消匿在街道尽头。
陶星月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学姐被人劫走时候他和胖子拼命的样子。
原本他们不该被牵连进这些纷争,他们只该过平静安稳的校园生活。
不得不说,人与人的联系真奇妙。
陶星月感叹道,即使不应该,他们之间也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羁绊。
她望着他的背影,觉得单是我们是朋友这句话,就能让人安稳和踏实许多。
她很轻松地舒了口气,便转身走上了楼。
这几天回家的第一件事,总是要对着穿衣镜,观摩一下自己左肩上的纹身。
白色的花纹朦胧柔和,在屋内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淡淡光泽。
白与黑都是纯粹的色彩,是两个极端,也是最为完美的契合。
那天晚上的缠绵时,江潭轻轻压在伤痕上,微炽触感扯动丝丝的疼痛,意外地让她十分享受。
她犹记得她在自己耳边低声命令说:喊我的名字。
陶星月不肯,她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她的名字,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只叫学姐,从来没有过说名字的时候。
可手腕上的绸带不断勒紧,压迫的感觉很怪异得舒适,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阿……潭……声音极细极绵,到最后微弱到快要弥散,仿佛是随着喘息轻呓出来的一样。
忆到这里,陶星月的脸开始发热发红,不知怎么回事,她总觉得这两个字好似很烫嘴,没办法让人自然而然地说出来。
从前她看《sa特优生》的时候,里面女主也总是喊不出男主的名字,最后终于明白,那是因为太喜欢他了。
太喜欢所以会变怯懦,也不知她当时哪里来的勇气,在那个冬夜和她告白。
陶星月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来。
她第一次在昏黄的路灯下,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时;她在熙熙攘攘,嘈杂混乱的荧光海中,被她迷醉颓废的歌声感染时;她醒来第一眼,看见她在秋日的阳光和晨风中的倩影时;还有那日,她在雪中奔跑,展露从来没有过的笑颜时……只是转眼间,就过了快一年。
她真的好爱她,越来越爱,爱到不可遏制。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会等她,哪怕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陶星月默默收起思绪,翻开手中的笔记本,上面是之前写的那个童话故事。
故事已经写到最后,只差一个结尾:那只白.粉蝶一直遭受旁人的嘲弄,最新鲜的花蜜从来没有它的份,最盛大的舞会也不会有它的影子。
它被人遗忘,被整个世界遗忘,因为它不完整,国王和王后也渐渐忽视了它。
于是它经常拖着自己唯一的一扇翅膀,在花根下面艰难前行,从凋落在地上的花朵中吸食露水和花汁。
即使这样,它仍旧会每天唱着歌,精心保养自己的翅膀。
有一天,它抬起头,看见阳光从枝叶间洒下来,一片阴影移过,有只来自黑夜国的凤尾蝶短暂栖息在花朵上。
它有点激动,对着上面喊:你好!凤尾蝶吃了一惊,低头时才发现花根下的它。
白.粉蝶磕磕巴巴地问道:请……请问……飞是怎样的感觉呢?凤尾蝶想发笑,这是个蠢问题,一只蝴蝶竟然问另一只蝴蝶飞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难道你自己不会飞吗?下一秒,它立马为刚才的无礼感到抱歉,因为白.粉蝶轻轻舒展开翅膀,一面光洁美丽,另一面却是空落落的。
它露出惋惜的神色,沉默了许久。
飞的感觉……大概,大概就是很自由吧,想去哪里都可以。
白.粉蝶眼里突然充满向往,它听说这个花园以外,还有更加遥远的地方,被人称作沧海,沧海的尽头,就是一片幸福的彼岸。
它一直都梦想到那去看看。
但当它把这些话告诉那只凤尾蝶的时候,凤尾蝶忽然大惊失色,扑棱着翅膀说道:你知道沧海有多么大,多么危险吗?海面上翻起的风浪可以瞬间将人吞噬,别说是你一只永远飞不起来的蝴蝶了,就是我们,都不敢去轻易尝试。
白.粉蝶垂下头,将翅膀收起来,一副难过的样子。
它自言自语道:是啊,我或许永远都不能飞起来了……凤尾蝶不忍心,飞走之前冲它说了一句:或许……或许起风的时候,可以试试……毕竟,有风的话,可能,或许……我也不清楚……它留下这句含糊不清的话,匆匆而去,其实它只是在敷衍它罢了,谁都知道,蝴蝶缺失一扇翅膀,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的。
但是,白.粉蝶却觉得眼前一亮,它看向不远处的参天大树,那是黑夜国的领土,上面栖息着成千上万只黑蝶,昼伏夜出。
此时它们应当都在休息,它或许可以爬上去试试,高的地方会有风,是的,枝头上一定会有风。
白.粉蝶很兴奋,事不宜迟,它便开始朝树干爬去,虽然每一步都很吃力,但它似乎感觉不到疲惫。
好不容易爬到树下,它又开始一鼓作气地往上爬,风时不时会将其吹落,但它仍旧锲而不舍地爬,向高的树枝爬上去。
有的黑蝶被惊醒,发现这样一个独特的存在,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黑夜国都知道,有只残缺的白蝶,想要借着风飞行。
开始的时候,它们嘲弄它,每次它失控又掉落进花丛的时候,它们都会笑作一团。
只是没过多久,它仍旧会继续爬上来。
久而久之,它们收起来傲慢的态度,纷纷站出来为它加油助威,不过一次又一次,它最终还是跌落下去。
大约第一百多次的时候,围观的蝶群中走出一只黑蝶,旁人看见它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黑蝶是位贵族后裔,美丽而忧郁,而可惜的是,它同白.粉蝶一样,展开唯一的一面翅膀时,另一面空落落,在阳光下透不下任何影子。
白.粉蝶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它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遇见和自己命运相同的蝴蝶。
这时候,突然有人喊到:如果你们手拉手,或许可以乘风飞起来!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精妙绝伦的好主意,于是它走向黑蝶,牵起它的手,同它对视一眼,便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向下落去。
没有预想中的成功,它们直接落在了花丛里,树枝上响起一片唏嘘声。
每个人摇头叹气,面露惋惜。
就在大家打算各自散去的时候,花丛间倏忽一动,一个颤抖的影子跌跌撞撞踉跄着冲出来,时而升起,时而降落,速度很慢,却一直是飞行的状态。
蝶群爆发一阵欢呼,有的追赶上去,近距离参观这个奇迹的诞生,它们鼓舞,加油和呐喊。
两只蝴蝶相互依持着,直接朝远处的沧海而去。
随行的越来越少,它们拼命呼喊和警告两人,声音越来越远。
而实际上它们根本没办法停下,还来不及品尝得到自由的喜悦,就飞向了黑云浓厚的海面,狂风暴雨马上就要来了,它们的命途又陷入一片未知和迷茫……故事就写到这里,戛然而止。
陶星月没有想好结局,就只得暂且搁置下来。
她看向窗外,乌云渐渐凝聚,好像也快要下雨了。
暮春之雨,大概又会带走很多还没开败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在故事里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