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开始落起来了,水滴跌在窗户上,发出闷闷的声响,汇成细流顺着玻璃蜿蜒而下。
开始只是零星点点,随后势头越来越猛。
成片黑色的伞攒作一团从高尔夫球场上往室内走,今天是贺老大约阮家一家喝茶打球的日子,奈何天公不作美,只开了两局就不得不折返回来。
贺老大依旧用满是深长褶皱的笑脸,同阮老大一家热络聊天。
他走进门,对桌前着旗袍挽乌发的茶艺师挥了挥手,示意她开始冲茶。
茶艺师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古典鹅蛋脸,眉毛像细柳叶。
她微微俯身,嘴角弯出得体迷人的弧度。
两家老大时常在一起品茶闲谈,二人钟爱茶道,在这方面兴趣相投。
今天除了阮安君,阮家人都在,当然其中包括刚成为阮宁浪未婚妻的江潭。
早饭后阮夫人特地给她挑了件米白色裙子,是收腰款的,拉紧腰带的时候她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阮夫人皱了皱眉头,问:你是不是胖了?江潭没有回答,努力克制住自己胃里的翻江倒海。
这些时日,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混浊的,气温一高就会头晕目眩。
阮宁浪看她脸色蜡黄,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低下头道:你最近好像状态不好,哪里不舒服吗?江潭摇摇头,顿了几秒说:早上喝药觉得难受。
那药是阮夫人找老中医开的备孕调养方子,奇苦无比,还需要每日不间断地喝。
话音刚落,阮夫人便着急开口了:那也得喝,不准停!她手脚麻利地把腰带系上,甩甩手走出门去。
阮宁浪看了她的背影一眼,露出无奈的神色。
他抬手把江潭鬓角的头发撩到耳后,忽然发现右肩上的新纹身。
这是什么时候纹的?他扬了扬眉,饶有兴趣地问道。
江潭微微侧脸,看他的手蜻蜓点水般掠过自己的肩头,停在那扇蝶翼上。
一星期前。
她如实回答。
怎么只画一半?江潭心里猛然悸动一下,眼底好似投进一粒石子的湖面,忽然泛起层层涟漪。
只是瞬间,她迅速收起不易察觉的仓皇,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样,不就没办法飞出你的手心了?阮宁浪眼中透出少有的惊喜之色,这个反应却完全在江潭的意料之中。
她很懂得,在什么场合,说什么样的话能哄他开心,只是大多时候不去做罢了。
其实他也知道,她说的话并非完全发自内心,但是没关系,他有时候反而愿意被这样的情话敷衍。
阮宁浪目光柔和不少,嘴角漾出笑意,他贴近两步,用双臂将她锁在自己怀里,慢慢俯身下来。
也不知为何,江潭本能般地做了个抗拒动作,但当不容拒绝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时,她选择了屈从。
阮宁浪戒烟几个月了,身上早就没有了烟草味,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冷峻男香。
她忽然觉得一切无从适应,那感觉就像是衣服里扎进一根刺,找不到在哪,却总是被扰得心神不宁。
最近每当这种时候,她脑海里便会浮现一双眼睛,会浮现一寸寸纤柔白皙的肌肤,迫使她的精神完全无法集中。
江潭闭上眼睛,睫羽微微颤动,等了许久,那个吻才轻轻落在她额头上。
阮宁浪缓缓松开手,搂过她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走吧。
两个小时后,江潭陪同阮老大一家,安安静静参加了这场令人窒息的茶宴。
她把目光凝聚在眼前的茶杯上,里面是刚刚冲好的茶汤,色泽澄亮,温度适宜。
阮老大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忽然感慨道:要是宗阳还在就好了,他最爱喝这普洱。
贺老大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拿茶杯的手也顿了一下。
宗阳是阮老大的干儿子,江潭略知一二,还是从阮宁浪的只言片语中得到的零碎信息。
他原本只是阮家集团某项目的一个保安,没有上过几年学,初中就辍学出来打工。
也不知算是他的运气好还是阮老大的运气好,正巧有一天项目施工刮大风,万年不来视察的阮老大突然造访,风吹落一块铁皮下来,好巧不巧要砸落在他头上。
宗阳当时并不知道阮老大的身份,本着仗义助人的一股莽劲儿,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冲过去把他撞开,救了阮老大一命。
自此之后,他便开始一脚迈上高台,被阮老大收作干儿子,走到哪都带着。
甚至有时候,他被看得比阮安君还重。
往后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惹恼了贺兴,至今下落不明。
阮夫人嗔道:好好的,提个死人干什么!众人脸色微变,全场陷入一片可怕的死寂之中。
阮老大的瞳孔微微涣散,显然是还未从回忆之中走出来。
他手上的烟燃着,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贺老大扯动嘴角,略带深意地说:他倒是个好孩子。
阮老大突然眼睛一转,冷冷地望向他,眼底似融进了浓厚的墨汁,深渊一般,令人不敢逼视。
两人目光交锋,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不知暗搓搓相杀了几百回合。
江潭一直觉得不明白,既然都恨对方入骨,为什么这么多年还没做个了断。
他们到底在等什么?这个答案,恐怕只有两人自己知道。
贺兴笑了笑,朝身后摆摆手,一个身着笔挺西装的男人低头走上来,奉上一个木匣子。
三哥,这是我派人从一位隐居的仙师那里得来的药,据说能治你的顽疾。
他说完,西装男子便恭恭敬敬地递过木匣子。
阮老大微微颔首,笑着在上面扫了一眼,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箱壁。
难得你还记得。
他的顽疾也快三十年了,除了阮夫人,很少有人能够这么了解他。
但是既然是顽疾,那便是很难治好的东西,阮老大吃是不会吃的,记得这份惦记就行。
贺兴他自从变成残疾,便迷上求仙问药之事,整日派人去各大名山,寻找仙人踪迹,多年来一直乐此不疲。
对了——他眼珠向旁一挑,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宁浪订婚,我这个做叔叔的,特地为侄媳准备了一个礼物。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江潭。
她脸上露出一丝惊诧,但很快就恢复平静。
贺老大手上多了一个深红的小木盒,他缓慢打开,将里面的貔貅吊坠展示在诸人眼前。
貔貅是避邪的瑞兽,送人有好的寓意。
江潭恭敬规矩地对他道了谢,双手接过木盒。
他眯起那双狐狸般的眼睛,将她打量一番:虽然知道你们年轻人不信这些,但是避一避终归没有错,免得祸事上身。
阮家人的脸色倏忽变了,他话里话外都是在提订婚宴上发生的事故。
阮夫人早就派人查过,根本找不出来一点儿痕迹,做的干干净净。
江潭听完这话之后反倒在心里发笑,当盒子打开的时候她就明白他的深意,不过是为了借机再刺激阮家人一下罢了。
她没有任何反应,眼底平静如水。
但这个反应却让贺老大起了兴趣,他冷笑一声,故作惋惜地说道:江三儿短命,在我贺家的地皮上没了,他没有福气,但好在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这些年也算没有白熬。
江潭脸色仍旧没有改,只是嘴唇上的血色突然褪去,身上也开始发冷和颤抖。
贺老大和她不过几面之缘而已,他今天故意为难自己,都是因为迁怒。
她现在是阮家人,贺文杰还因她缺掉了一只耳朵,变成个残疾。
他怎么羞辱她根本没关系,可为什么偏偏要提起她那个草芥一般的父亲,那个卑微的,悲惨的父亲。
不知到底谁说世界上的生命皆平等,在面前这些人的眼中,她也好,她爸妈和小溪都好,统统是不值一提的蝼蚁。
江潭略带痛苦地皱了皱眉头,片刻后便丝毫不惧地抬眼正视他,目光虽不凌厉却格外坚韧。
她扯动嘴角,笑了笑:多谢贺叔夸奖。
贺老大挑了挑眉毛,心里道:难怪这个丫头会让贺文杰遭罪,今天看来的确有点意思。
但是可惜,她若进了贺家的门还好,在阮家……那就是死路一条。
他捏起茶杯,仰头灌了下去。
阮老大对阮夫人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地起身,拿上自己的包,往门外走去。
阮宁浪牵起江潭的手,紧随其后。
坐在对面的两个老大身边只剩下一个贴身保镖,剩下的都火速撤离,默契又有纪律。
江潭明白,这场茶宴的重头戏开始了,它实际上是一场谈判,很可能会就此决定两家的命运。
有服务人员带领着他们下去休息,江潭迈出门的一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窗外雨已成势,茶色天空作为背景,两个半百之人坐在彼此正对面,轮廓在黯淡光线下化成清晰的黑影,那情景颇有种萧瑟悲壮的感觉。
屋内沉寂几分钟后,贺老大挽起袖口,提起刚刚煮沸的开水,亲自冲好茶,递到阮老大面前。
还是你懂我,这么多年,我只爱喝碧螺春。
他摇摇头,瞬间感慨万千。
秀岩也不知道?贺老大问道。
阮老大笑笑,就当作了回答。
若论心机,能比他深的怕是也没有几个。
许多年来,连给他生儿育女的枕边人都摸不透他的真脾性。
他能到今天这个位子上,不是偶然和侥幸。
三哥,我累了。
阮老大喝茶的动作一顿,好像没有听清一般。
他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是先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