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了,我也是。
两人沉默下来,眼睛只盯着杯中的袅袅白雾。
往事的厚重长卷,翻开时皆是满目疮痍。
仇也好,怨也好,是是非非,争纷不休不止。
但人终归是有老的那天,他们斗了这三十多年,头发斑白了,皱纹越来越深。
但无论怎么斗,都是斗不过天的,不知何时,谁就会被它重新收回去。
我想问你一件事,阮老大面色复杂,仿佛要说一句憋在心里很久很久的话,宗阳的尸骨……到底在哪?贺老大没有看向他,只是有条不紊地清洗着茶具,全套动作不紧不慢。
半晌之后,他拿起白毛巾来,把手反复擦几遍,直到抹净每一丝水渍。
你真是惦念他啊。
他似感叹地说了一句。
他毕竟是我的干儿子,你杀了他,连尸骨都不肯让我找到。
阮老大平静地望着他,语调是空和虚浮的,好像没带什么感情。
他哪是你的干儿子——贺兴刚叼起一支烟,就着身边人俯身递过来的火,缓缓吐出一阵白雾,分明是你亲儿子。
阮老大握紧拳头,面色凝重下来。
不错,宗阳是他的亲儿子,准确一点来说,是个私生子。
他早年的时候也曾辜负过别人,本以为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有什么联系,没想到峰回路转,冥冥之中还是有细丝般的缘分将他这个私生子牵到他身边,还是以救命恩人的方式。
他亏欠他的太多了,最后不但没有弥补过来,反而把他卷进了长久以来的争端里,让他死于非命。
人生可叹,任谁都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他到底在哪……阮老大太阳穴突突的疼,他眉头深深皱起,看起来痛苦压抑。
贺兴往身后一靠,慢条斯理地说:我早还给你了。
阮老大猛然抬眼,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他,望着他似有似无的微笑,和深若古井的眼睛。
还给他?什么意思??他死死盯着他,渴望从那张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线索。
贺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口鼻间喷出白色的烟,他的笑声很突兀,在空旷的厅内格外刺耳。
笑到兴起时,他腾出一只手拍在桌面上,震得瓷杯茶壶当当直响,那样子好像刚从医院逃出来的精神病。
如果不是阮老大知道他行为举止一向诡异,恐怕这个时候也不能这样淡定地坐在他对面。
果然啊,我果然懂你,我送你的东西,你肯定连打开都不会打开。
阮老大怔住,脑子里努力搜寻他送过的东西,有什么是他根本不会用,甚至不会打开看的。
灵光乍然闪过,那只木匣子便浮现眼前,他心头仿佛挨了一记闷棍,钝疼无比,疼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好毒的手段,他这么多年几乎要把明川翻个底朝天,苦苦追寻,只求能给他好好处理后事,让他九泉之下也不至于漂无定所。
但没想到,他竟然把他的尸骨装进这种东西,再送还到他手上。
贺兴,我早说过,咱们俩的仇怨,别扯到孩子身上。
阮老大把指关节捏得咯吱响,眼睛因充血而变得殷红。
贺老大脸上满是漠然,他失神地望着窗外,轻描淡写道:我就是想看看,丧子之痛究竟有多痛。
话音刚落,阮老大猛地抽出一把□□,以迅雷之速瞄准了他。
只在刹那间,两人身边的保镖同时抬起枪,一个指向阮老大,另一个便指向那个保镖。
毕竟,贺老大缓缓扭过头,视线浑浊不堪,我这辈子也体会不到当父亲的感觉。
阮老大无言以对,刚刚腾升起来的怒火像是皮球里的气,慢慢泄了出去。
这件事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其中包括阮老大。
贺文杰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从别人那过继来的。
追根溯源,便要提到三十年前,两人结怨的那件事。
那时候他们感情好到如同亲兄弟一般,同福同难,甚至可以舍命相助。
但有一次,两人配合着做一项任务,所谓的二哥,也就是当时的老大,故意对他们分别下了不一样的命令,导致任务失败。
失败的后果就是贺兴被溅射的弹片伤到身体,性命无忧,却就此丧失了生育能力。
事后老谋深算的二哥趁机挑拨两人关系,在贺兴面前策划了一场罗生门,让他渐渐看不清真相,最终与阮老大反目成仇。
阮老大又愧又恨,一边觉得这场事故有自己的责任,一边对他的不信任感到怨怒。
那件事之后,两人的友情结束了,慢慢无边的斗争却开启了。
这句话,我真的不想再说了——阮老大抬起头,目光略带些心酸无奈,那件事里,我绝没有算计你,但你变成这样,确实也有我的责任。
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相信他的话……三哥,这些还重要吗?贺老大嘲讽地看了他一眼,手上转着自己的翠玉戒指。
一切都不重要了,已经走到这种地步,谁在意当初究竟是谁对谁错呢?他可能也是一时冲昏了头脑罢,但如果不是被那个人挑拨,两人就能和平安稳地做一辈子挚友吗?不会的,一定是殊途同归罢了。
我是欠你一句‘对不住’,今天,我就在这里说了。
贺兴站起身来,正对着阮老大,深深鞠了一躬,许久没有起身。
三哥,对不起。
这个道歉,阮老大等了三十年,真等到的时候,心里头百味杂陈,他不高兴,也不难过,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感慨。
都该结束了,所有的事情,都该有个最后的了断。
阮,贺两家都等太久,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阮老大慢慢撑起身子,好像这个动作很费力,一个不稳,差点跌回木椅,幸好身边的人极合时宜地扶了他一把。
贺老大看着他,瞬间觉得他也老了不少,他摇摇头,心里自嘲道,他们两个人都是该进棺材的老东西了。
阮老大在保镖的搀扶下往门外走去,神情木然,好像一个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全然不复当年的神采。
贺老大看着看着,眼里泛起点点光,他注视他的背影,笑着说:三哥,永别了。
阮老大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仍旧一步步往前走,直到走出他的视线。
——江潭总觉得心里不安宁,眼皮跳得厉害。
她这段时间,已经陆陆续续将她所能得到的阮家的情报都交给孙朝辉了,那些东西已经足够作为证据使用。
孙朝辉告诉她,暂时还需按兵不动,因为目前尚不知道两家下一步动作是什么,况且他们手里只有阮家的罪证,却没有贺家的,如果贸然而行,反而给贺家的独大作了助力。
他们要的,是为整个明川市除害。
原本她想通过今天这次谈话了解两家的动向,但无奈以这两个人的修为,根本不是她能看透过或者猜透的。
江潭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总是隐隐觉得马上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回去的时候,她还是决定去看看陶星月。
于是故技重施,告诉阮宁浪第二天早上有课,让他送自己回学校,等车开走之后,再从宿舍楼出来。
暮春的泥地上湿漉漉的,有种特殊的清香。
她没有撑伞,边走边想事情,到她门前的时候头发已经浸透了。
陶星月和往常一样飞奔过来开门,看见她的样子吓了一跳。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她一面嗔怪她,一面转身走进浴室拿出毛巾,细细给她擦头发上的雨水。
江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片刻之后便忽然落下吻来,她将她逼至墙边,贪得无厌地攫取她的柔软。
多希望这个时刻是永恒的,希望外面的喧嚣都和她们无关,她想就这样同她一起沦陷下去,缩在一个狭小却安全的空间里,什么都不管不顾。
到这种地步,江潭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怯懦。
当需要面对太多的未知时,她第一时间竟是想选择逃避。
陶星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安安静静地任她摆布,听话得像只布娃娃。
许久之后,江潭终于恋恋不舍地把她释放,眼睛却仍旧盯着她,深情却忧郁。
她好似忽然想起来什么,从自己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陶星月。
密码是你生日……你……陶星月脸上写满疑惑,觉得她今天好奇怪,魂不守舍,行止怪异。
没有别的意思,我觉得……快放暑假了,你或许想去哪里玩一圈……陶星月轻声提醒道:暑假还有两个月。
江潭愣了一下,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空气中。
学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陶星月探寻地问道。
江潭缓缓低下头,面色凝重。
或许是她想多了,本来还没有任何事发生,但她一直心慌得厉害,直觉不断告诉她很快就会出事。
你,你得走,离开明川,去别的城市,越远越好。
这次轮到陶星月愣住,她眨眨眼睛,反复咀嚼这句话,好像还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要她走,离开明川,是不是意味着,她不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