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斐然未见过他这般眉角,作殷浩书空,不敢拿他玩笑。
游信却微笑道:如何,这马你可要买下来?季斐然微微一怔,随即辞拒。
游信未多扯劝,唤之一同回去。
归衡启和封尧在炕上,鸡毛打鼓似的,辄一壶水烧得骨碌碌响。
归衡启不知从哪里拖到件一口钟,又破又旧,围在罩甲外,拥抱而卧。
缩成一团,还颤多梭,乍见方以为是一只孵蛋的老母鸡。
封尧一见季斐然,搤腕而立,则差未扑过去揽持呜砸。
游信抖抖褂子,坐在那两人身边,呵一口气,开始博议洪灾一事。
季斐然缀坐,假马无事瞅了他一眼,见那脸美如冠玉,吹个口溜子,丢眉弄色。
游信起眼,目如悬珠,横波一笑。
唬得归衡启眼珠子提溜秃卢,埋头装睡。
封尧瞑然瞧着季斐然,久几无话。
默了一会子,游信倒先说起治水方案:破岩层,通河床。
且为具言。
复问另三人。
归衡启赞同,封尧无话,季斐然说还得开凿渠道。
游信当下成头道:斐然言之得理。
算讨论完毕,投袂而起。
归衡启又裹了层被子,叹道:哎哎哎,季大人哪,一句话让人笑,一句话让人跳。
季斐然隶之而去,到了游信房门口,敖弄道:小脸一板起来,可不波俏了。
游信正坐在桌旁,见了他,便起身拱手道:屡承道诲,不胜感激。
难得跟人走一遭,却碰了满鼻子锅底灰,季斐然不想吃这个亏,也吃不得这个亏,便笑道:子望老家可是山西?游信道:不才家在浙江,钱塘人士。
季斐然拍拍袖子,倚门而立,一副二流大挂的模子:子望,山西人最爱吃什么?游信顿时成了木雕泥塑。
季斐然逐句逐字道:拈酸泼醋。
游信霎时坐腊,抿了抿唇。
季斐然本想再说几句,却忍着走了。
游信道:行短才高,恣荡卑鄙。
这话倒把季斐然给震住了。
回过头,季斐然道:游大人说得没错,季贤就一骚托托的主儿。
游信略有动容,却冷笑道:想你还有自知之明。
季斐然挑衅道:相比桑雍一般的游大人,还是差了那么一丁点。
游信冷冷道:迷摄他人,还要拖几个落水?季斐然惊仡看着他,又匆促垂首,死命儿盯着地面道:篱牢犬不入。
莫不成游大人心里有鬼了?游信声音阴冷:你说呢。
季斐然攥紧衣摆,强笑道:在朝廷以淫乱出名,每天只知道想下作之事,与季斐然这样的人,有甚么情可谈呢。
游信正欲说话,季斐然又叹道:何况,游大人与我不过逢场作戏。
这一点你知我知,何必叫我摊开了说。
游信奄忽将他拉入怀中,强吻上去。
季斐然如僵木一般站在原地,任他亲了良久。
在挑开唇瓣的瞬间,季斐然抱住他的脖子,与他粗暴吸吮。
游信推他上床,压在他身上,方解开季斐然的衣带,见眉如初月,眸似点漆,却无半点神采。
缓缓停了手。
季斐然勾住他的颈项,侧头轻吻他的脸颊唇角,却被他推开。
游信坐起来,闭上眼,轻轻摇头:罢了。
我怕了你。
季斐然半晌无语,系好衣服下床,讥笑道:你还真是以禁欲为乐。
你不愿意总有人愿意。
游信下去,挡在他面前:哪都不许去,睡我这里。
季斐然笑之以鼻:你还想管着我不成?游信只得道:我正一品,你从二品。
季斐然万万没料到他会使这招,嗤笑片刻,倒在他的床上,展开四肢,半点空隙也不给游信留。
游信搬了椅子坐在他身边,咂咂嘴,沉思默想。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忽然轻握住季斐然的手,细细端详。
五指洁白晶莹,柔静多姿,仿佛雪莲花瓣。
游信轻轻说道:方才是我的错,不要气了。
季斐然紧闭双眼,蹙眉哼一声,抽手转身,似已入睡。
游信轻声叹息,替他掖好被子:你睡着了?季斐然未回话。
游信柔声道:斐然,我一直觉得你是最好的。
语毕,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坐到窗边读书去了。
季斐然睁眼看着床幔,眨了几下眼睛,将头埋入被褥。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外亲内疏,白水煮豆腐似的混着过。
游信天天策划治水一事,季斐然偶尔跟过去插一脚,但都给游信打发回来,季斐然只得耸膊成山,指着游信说那是头疯骆驼。
瞥眼间,春季到来。
因黄河水系分主支流,若将主流加深加宽,疏通支流并与之相接,培修高处,疏浚低地,自然形成湖泽陆地,将所有支流连结,洪水便畅通无阻,流向大海。
游信对各地水情都做过分析,制定方案:一方面加固修筑堤坝;另一方面,改堵塞为疏导,根治水患。
洛阳南郊有一座高山,挡住洪水。
因此发洪之时,高山中段缺口处,有一个很大的漩涡。
但及夏季,洪水奔腾,岌岌可危。
要实施方案,只得开山挖河。
这可不是一项小工程,需要大量银子和人力,必须先上书朝廷。
叫人捎信回京,皇上那边的答案是考察后再议,指明要游信亲自去。
因怕夏季洪灾加剧,游信二话不说,带了几件衣服与封尧前去。
归衡启和季斐然以文官拖尾巴为由,留在城内。
季斐然与归衡启待在宅中,百无聊赖。
又过了数日,封尧回来,说游信还有事未处理完,会在夏季前赶回。
春末时节,理应发灾率极低。
但这一年分外古怪,天降惊雷,一夜洪霖,划破城内寂静。
季斐然原本展转难眠,好容易有了睡思,曈昽中,却做了魇梦。
梦中游信脸色卡白,在水中奋荡,朝他伸出手,他刚想去拉,人却被洪水冲走。
轰雷落下,蜂虿作于怀袖,季斐然飞速坐起,大惊失色。
风号雨泣,飒飒敲窗。
季斐然衣服也未披上一件,便破门而出,直冲入游信的房间。
房内罄然无人,桌上一书卷,雨透窗落,宕涤字墨,四处流溢。
季斐然看着空床,被单整齐,床帐高挽,眼前一片昏花,往后连退几步。
狂风袭来,房门砰然关闭。
季斐然顿时罔知所措,看着黑压压的后花园,拾起路边的竹伞,冲出大堂。
朱灯熄灭,视线薄暗。
漆夜无月,崩云快雨。
季斐然将伞撑开,暴风吹得伞檐乱摆。
将之拧回头顶,冲出宅门。
哪知刚走出去一步,等时浑身湿透。
街上空寂,歪歪斜斜顶着伞走一段,速度如何也快不起来,雨水斜打在身上,冰凉刺痛。
握着伞骨的手亦失去温度,干脆直接将伞丢在路旁,伞檐顺路,接连翻了几个筋斗。
雨冲得人舍不开眼,季斐然握紧冻僵的双手,四处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暴洪复发,堤坝横制颓波,洪潦只能徘徊在城外。
南郊山峰断续坍塌,泥石流滚滚落下。
季斐然看着那远处的山,目光呆涩,阒然无声。
雨越下越大,头皮被雨打得发麻,关节的疼痛移到心窝。
力气似乎在一点一点散去,最后季斐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脸埋入双臂,滂沱大雨落地,擦着他的鼻尖流过。
有人自雨中奔跑而来。
季斐然猛地抬头,却无力起身。
那人将他搀扶起来,还未说话,他已带着哭腔道:子望!!抱住那人的头,倏然吻住。
不过多时,天微明,雨且停。
街上寂若死灰,水渍未干。
封尧背着昏迷的季斐然,一步步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