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尧背着季斐然回去,便见大厅坐了个人,正端坐品茗。
眉如长松,项似琼玉,发如云鬓,手似春笋。
举止闲雅秀媚,双眼却一直往外瞅,跟大闺女盼情郎似的。
眼前无战火,身后无追兵,轻松一身,正是游大学士。
见了封尧,游信即速放下茶盅,快步走来,眼角一弯,喜道:昨儿原想回来,但你们这睡得早,我就住了客栈。
斐然还说着我要被洪水冲,怕是不能称他心意了。
封尧冷冰冰地看他一眼。
游信这才看到他背上的季斐然,笑容慢慢挂不住:怎么回事?封尧招呼人请大夫,一路背着季斐然进屋道:昨夜他溜出去冲雨,估计会中风寒。
游信从之入房,正欲搭茬,封尧便接道:我在南门前不远处找到他。
游信先是一愣,当口变成不食咸鱼的猫,手掌在衣角处搓了搓,帮衬着理锦衾。
封尧手拦到一半,则未加户止。
游信坐在床旁,嘴角已盖不住笑意,欲把季斐然的手腕,瞥一眼封尧,手又收回去,见季斐然面容憔悴,言下钝颜。
只得眼撑撑对着封尧,盼他出去。
封尧将云母帐放下,若无其事道:方才他亲过我。
游信竦首,不以为然笑道:斐然长忆一人,这么快就变了心?封尧苦笑道:他自是眼拙,把我认成了齐将军。
游信相仍笑不唧儿: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斐然一顺专情,令人钦羡。
封尧坐在游信身边道:齐将军尚未长忽时,小贤本故不是这种性子。
估计受将军影响,素喜抑强扶弱,打抱不平,怀揣火炉似的,看得人心窝都暖着。
游信瞧着季斐然,默默点头。
封尧手板支颐道:又且这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情事,也分个上下。
整个朝廷都知道,小贤在齐将军上头。
我十二弟封帛告诉我,齐将军的体质不适合在下,却不告诉小贤,每次行事都会痛苦。
直到他去了,小贤才听说这事,遂发誓再不在上。
游信的目光凝在一处,仍不答话,付之一哂。
封尧浅笑道:现在小贤言行不类,始终相悖,憎恨越是憎恶那人的品行,则越要说自己喜欢。
齐将军豁达坦诚,厚道热心,小贤偏偏讨厌与他相反的人,故朝中之人几乎都被他讨厌。
当着阎王告判官的事,也就小贤能做得出来。
游信笑容逌然,颇为醉心:嗯。
这时,大夫到来,把脉诊疗,开方子,折腾了约莫半个时辰离去。
封尧道:我看这大夫是个水货,我们得赶紧回京。
游信心不在焉地应声。
封尧不经意看他一眼,伸个懒腰,作揖打招。
游信行礼送他离去,又坐回季斐然身边,春山吊眉微蹙,凝视他许久,回房收拾行李黄昏过后,碰巧游信出去,季斐然醒来,屋内无一人。
刚走出房门,便看到归衡启猴子似的,烫了屁股发了疯,汲汲忙忙左蹿右蹿。
季斐然头尚有些疼,走两步一摇,站定后对归衡启道:归大人这在瞎忙忽什么呢。
归衡启惊叹道:祖宗~~回去歇着~~~季斐然如堕五里雾中,傻眼看他。
归衡启擦把汗道:王爷和游大人,一个也惹不起。
季斐然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原来如此。
王爷去了何处?归衡启道:方才还出来过。
现在不知道。
季斐然坐在桌旁,倒了一壶热茶,动作慢得像乌龟爬沙:这茶不错。
归衡启点头哈腰。
季斐然品一口茶,将杯捧在手心,咂咂嘴道:若论茶中极品,雁荡山之龙湫茶当之无愧。
在皇上那讨过一杯,入口难忘呐。
归衡启就像怀里揣着兔子:不错~~不错~~还是休息吧~~季斐然道:对了,游大人呢?归衡启大松一口气:早该问了。
季斐然僵了片刻,置杯子于桌面,却迟迟未抬头:我做了两个梦。
头一个里,游大人被水淹了。
再一个,他回来。
现在分不清哪个才是梦。
归衡启道:自然是头一个了。
季斐然当下起身道:我找他聊一会子。
归衡启道:别啊。
今儿王爷和游大人明是两盆火,暗是两把刀。
不想给烧了砍了,还是待房里罢。
季斐然笑道:瞧你说的。
明人不做暗事,王爷光明磊落得紧。
要狡诈,也只是一个人。
语毕潇洒拂袖,跨出门外。
刚走到游信房门前,季斐然却卡悬崖边似的,迈不出半步。
良久,摇摇脑袋转身。
背后却传来开门声。
回头一看,游信方开了门,面容恬美:来者是客。
少憩片刻可好?季斐然豁然一笑,擦过游信,大步进房,却未正眼看游信一下。
屋内荧光闪烁,灯心如豆。
季斐然靠着椅子坐下,十指蜷缩。
游信方关上门,他飞速将手搭上桌台。
游信从之端坐,含笑道:斐然可大好了?季斐然抬眉:好了好了。
游信道:明天赶路,你身子承受得住么?季斐然道:使得使得。
游信瞥一眼窗外,又瞥一眼季斐然,掂起季斐然的衣角试厚薄。
季斐然下意识往后缩一下,动作极小未被游信看到。
游信走到床旁,取下自己的褂子,披在他身上:你睡觉总是不安生,风湿不犯都难。
季斐然道:那是那是。
游信替他裹紧衣裳:你的病不能再加重了。
我睡得轻。
季斐然道:厉害厉害。
游信直视他,平淡道:如何?季斐然点头。
游信微微一笑,走到床边:我去铺被子。
季斐然道:什么?游信若无其事道:睡我这里吧,我容易醒,可以照顾你。
季斐然一惊,猛地站起来,椅子险些砸地:睡这里?游信正欲拉被子下来,却停了动作:不方便?季斐然立即摇头:要睡。
游信怔忪看他良久,朝他走两步,解衣服,揽他上床。
方躺下,季斐然便往里面缩了缩。
游信笑道:以前我和你待一起,你不常常张牙舞爪么。
怎的今天如此胆小?季斐然拍拍身边的空位:我是给你留位子。
游信但笑不语,随之躺下。
季斐然一直以面朝上。
伸手按住胸口,乱成一团。
半晌,以为游信睡已入睡,侧身对着他,却正碰上他的视线。
两人之间仅隔寸余距离,呼吸清晰可闻。
季斐然作贼似的翻身,背对他。
过了一会,又回过头,悄悄看一眼游信。
游信正弯着眼对他笑,却仍未说话。
季斐然干脆豁出去,一不作二不休,又翻回去,倏地抱住游信的脖子。
游信眼中笑意更浓了,回抱住他的腰。
季斐然轻吸一口气,表情却很是玩味:子望,有个问题要问你。
游信轻声道:嗯。
季斐然道:下雨时,我出去做的事,不是梦,对不对?游信道:嗯。
季斐然长吁一声,闭眼又睁开,小心问:我做了一些奇怪的事……你怎么看?刚说完,他便开始怀疑脑子给雨瀑布冲坏了。
但心里很清楚,自己极有可能会在游信回答以后吻他。
游信淡淡一笑,声音很平静:我希望你能忘了它。
季斐然硬挤出笑容:是么。
游信道:不过,你看似负心薄幸,实际挺死心眼儿。
我知道你不可能忘,不过可以慢慢来。
季斐然努力在逼自己笑,却如何也笑不出来。
整个人变成了木雕,连眼都不眨一下。
游信顿觉说错话,想要搂住他,却被他推开。
季斐然一吱溜坐起来,闪电般翻身下床。
游信连忙坐起来道:生气了?季斐然未回话,只埋头穿衣服。
游信又道:斐然,当我没说,好不好?别恼我了。
仍未得到回音。
游信一时惆怅,竟忍不住道:过都过去了,你为何还要时时想着?季斐然脸色煞白,几次欲开口,都说不出话。
游信见他这般,还道他是思念齐祚,心里也憋了口气:再说,是你先惹我的。
季斐然已气到嘴唇发抖:是,是下官的错。
游大人,下官在这里赔不是,以后再不会做越礼之事。
说罢行了礼,推开门冲出去。
斐然!游信唤了一声,赶紧跟去,方出房门,便不见季斐然的身影。
心道他在气头上,还是等大家都冷静了再去和解,回屋歇着,一宿未眠。
其实,季斐然躲在门背后,待他回去才出来。
揉揉眼睛,硬打个呵欠,悠哉走回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