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离开武装侦探社前中岛敦和我交换了联系方式。
虽然与组织要抓捕的目标对象交换联系方式听起来是一件很不专业的事情,但我有我的私心。
这个少年显然会热心地遵守国木田的交代一旦发现太宰可能自杀就联系秋, 为我提供太宰的动向。
被芥川龙之介盯上, 中岛敦的处境不能说不危险, 而且, 比武装侦探社的任何人都要危险。
我承认, 我是个卑劣的自私者, 对他的生死漠不关心, 只是想在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之前尽可能地利用他。
对他的嘱咐也只是出于太宰对他的欣赏。
中岛敦不是我的任务目标,我不会抓他;但他是港口黑手党的目标, 所以我也不会救他。
即使他是武装侦探社的一员。
即使当他对我说我会努力的!努力不让您和太宰先生失望!的时候, 格外让人期待。
这个被太宰所欣赏的、自卑却善良的少年差一点就成为了我的任务对象。
如果当初首领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该怎么办呢?从人虎的悬赏出现那刻起, 我就踏在了一条不断扩大的裂缝上方,一边是港黑,一边是太宰,正下方是无底深渊。
只要坐于首位的人一句话, 就足以让我坠落下去。
呐~秋,如果我让你退出Mafia, 跳槽到武装侦探社来和我一起工作, 你看这个提议怎么样?两年前, 太宰这样对我说。
在这两年间, 他也不止一次地提起。
过去太宰不断地拒绝我,如今却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
我为了他加入港口黑手党,却不能为了他背叛港口黑手党。
身为五大干部之一, 港黑的利益与我一体,那是我的责任,是我的立身之处。
这么多年,这是太宰治,是中原中也,是织田作之助和森鸥外一起教会我的。
若是在脱离港黑之前,辜负了道和义,我就不成为我自己,不成为那个被太宰治亲手塑造成的、被他所承认的竹下秋。
所以,敦君,抱歉了。
*那天后我没有再去过武装侦探社,对芥川抓人虎的的任务坚决执行不听不看不管,谁活下来谁命大的原则。
一天上午,刚入社不久的中岛敦打来电话:秋先生,请问太宰先生在家吗?他没有来上班,无论是发讯息还是打电话都联系不上——我:不在,他一大早就出门了。
中岛敦一惊,慌乱起来:那他会不会在路上出事了?!我刚想对他说别想那么多,忽然见到工作机有来信显示。
扫了一眼,上面赫然是:前干部太宰治被捕并留以威胁信,速回议事。
发信人森鸥外。
我冷静地说:太宰先生没事,我知道他在哪。
中岛敦的声音像是松了一口气。
……啊,您知道啊,那就好。
秋先生抱歉打扰了!电话挂断,我却蹭的站起身,焦灼地收拾东西准备赶往港黑,一时心情复杂。
昨天夜里。
我的手指穿梭在太宰的发间,用他最喜欢的力度按帮助他入眠。
太宰闭着眼,开口问我:秋,你知道是谁对敦君开出七十亿悬赏吗?这是我们第一次谈起引发港黑和武侦双方直接对立的事件。
我摇头:不知道,是芥川负责的。
我没有特意去找过委托方的资料。
太宰笑道:你想知道的话,很容易可以知道的吧。
是这样没错。
但您也知道,我们接下的委托书一向对委托人具有保密原则。
换作别的事情,我一定对太宰知无不言。
嗯……我明白了。
太宰没有再问。
他睁开困倦的眼,沿着我下颚的线条抚摸着我的脸,好像要用目光和手指一同把我的轮廓记住。
秋是有主见的人呢。
那双温柔的鸢眸在夜里说。
——我很喜欢。
太宰的手指落在我的唇上,轻轻压着,好似强调般用指腹摩挲:秋,记住。
我们一直在这边等你。
在我开口前,他说:嘘,这次不许拒绝。
……好。
我说。
*然后今天太宰就被捕了。
联系太宰问过我的话,他故意以身犯险独自潜入港黑的目的显而易见——为了武侦社新人中岛敦,为了找出那七十亿悬赏背后的利益驱动者。
我不允许别人伤害太宰,但如果是他主动送上门呢?他有他的所求,我不能给他。
这个事实令我难过且无力。
到港黑事务所后我没有去找森鸥外,而是找人问芥川龙之介现在在哪。
要捉人虎,先除太宰。
动手的人只可能是芥川。
芥川大人刚才往地下刑讯室去了。
地下刑讯室!我的心一紧,异能力虚无瞬间发动,魂灵状态的躯体穿透地板直降地下。
虚无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但我还是来晚了一步。
砰!!!噗……咳咳……那个我最熟悉的人双手被手铐和锁链锁在墙上,露出手腕处雪白的绷带。
他艰难沙哑的咳嗽声几乎让我浑身血液倒流。
太宰的头被打得偏向一侧,棕发散落在苍白的颊边,嘴里咳出血来。
动手的人一身黑衣,身形清瘦,气质森冷。
他语气痛恨得仿佛要啖其肉饮其血,道:哪怕是你也并非不损不灭,不依仗异能力的话就能对你造成伤害,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要你的命。
要谁的命?我一听,火气和杀意同时上头了。
芥川龙之介,你怎么敢。
怎么敢这样对他!纵使怒火已经燎原,我仍保持着一分理智,没有直接现身,在虚空中看着这对过去的上下级之间的交流。
是吗,会摆架子了呢。
太宰对芥川的威胁毫不在意。
你嚣张不了几天了。
几天内就铲平侦探社,夺走人虎,那之后再处刑你。
就你,能办到吗?我新任的部下可比你优秀多了。
太宰轻蔑的嘲讽毫无疑问地点燃了芥川,他一拳向太宰的面颊暴怒打去!那刻我的理智彻底崩断。
我从虚无中现身,借着冲势攥住芥川的手臂,向反方向狠狠一折,然后把他甩到地上!芥川的拳头最终没能接触到太宰,他整个人都被我抡得凌空而起。
在摔到地面前,芥川催动罗生门往后弹出几米远,右边手臂诡异地软软垂下,咬牙切齿道:是你,幽灵。
秋~太宰立即换了语气,惊喜地叫了声。
是我。
我挡在太宰前面,芥川,你会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的行为?芥川嗤笑一声,我在处理组织的叛徒,这有什么不对吗?倒是你,你在做什么?不做什么,看你不爽。
话说到这里,开战的讯号在我和芥川之间已经很明显了。
战意燃烧。
*地下刑讯室不算大,为了追求操控的精度,芥川操控的衣刃不超过三根,紧紧追击着我。
这难不倒我。
虚无在战斗中最大的用途在于神出鬼没,无处可防。
我逮住机会,一脚把芥川踹到离太宰最远的墙壁里去。
想到芥川刚才打了太宰,我恨不得把他踢成肉饼,下脚更不留情。
芥川迅速爬起身躲避,边躲边骂:你发什么疯!你心知肚明。
呵。
芥川勾起冷笑,如果说你要为这个叛徒出气,那就该找抓他回来的人。
不是你?不是。
芥川说,是镜花。
芥川一字一句地说:你亲自教出来的学生镜花啊,她太有天分了,亲手把你的太宰先生拷到这里来的呢。
我一顿。
芥川:身为Mafia的干部,和背叛者同居就罢了,还光明正大和组织的目标走在一道。
竹下,你是不是太天真了?竟妄想置身事外?他的话语忽地和那晚森鸥外的重叠。
身处人下之人,是没有资格维持中立立场的。
如果硬要那样做,那么他的下场只有一个,被撕扯得粉身碎骨。
……还是说,难道你打算叛逃组织?芥川龙之介的语气蓦然变得凶狠,那现在就让我清理了你的性命吧。
这就是你对现任干部的态度吗?我一个肘击把芥川压在墙边,用匕首抵住他的咽喉,与此同时,罗生门也抵住我的大动脉。
我浑身绷紧,维持着这样极度危险的姿势,怒极反笑,斩钉截铁道:别侮辱人了,芥川。
我永远不会背叛Mafia。
芥川的灰眸如恶犬一般盯着我。
我说:只要不对太宰先生动手。
听到后半句话,芥川的讽刺之色溢于言表。
他说:笑话。
……淦!我跟这条疯狗讲个毛线!我和芥川打得一身狼狈,最后是芥川率先退了一步,不屑地骂了句:要死要活的恋爱脑。
我:没脑子的破坏狂!芥川怒道:求着别人杀了他的人脑子没好到哪里去。
我:那么多年你也就赢我那一次了,我知道人对于自己缺少的东西总是很念念不忘。
芥川脸色发青:……这次我不会失败的。
芥川离开刑讯室前冷冷地说:等着武装侦探社被消灭的消息吧。
幽灵,你要是敢放走这个人,视同背叛组织。
我:不劳你提醒。
赶紧滚吧。
最后芥川怒气冲冲地走了。
*芥川的身影消失后,短匕归鞘,我走到被禁锢的太宰面前。
一头乱蓬蓬棕发的俊秀青年身靠在血迹斑斑的审讯墙边,神情悠闲,姿态从容,好像只是在这里小憩。
如果忽视他被迫分开高举的双手和唇边那刺目的血痕的话。
我对芥川的怒气还没消散,看到太宰这个样子真是又气又心疼。
太宰身上没有其他外伤,这让我勉强冷静下来。
太宰如往常一样含笑对我打招呼。
秋,上午好!今早吃了什么?我几乎无言以对。
还没吃,听说您被抓就赶过来了。
没想到有一天我和太宰居然会在港黑昏暗血腥的地下刑讯室里见面,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哽在喉头,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轻声说:抱歉,太宰先生,我不能帮您解开。
指甲几乎抠进掌心。
没关系。
太宰道,你不需要道歉。
太宰的双手无法动弹,我用手细致地帮太宰擦去脸上的血迹和灰尘。
指尖的皮肤光滑细腻,我不忍用力,动作放到最轻,可是当手指擦过伤口时还是听见太宰嘶一声。
去他妈的芥川,刚才就应该往死里打才对。
我忍不住皱起眉,不解地埋怨道:您激怒他做什么?芥川动手是一回事,太宰故意挑衅是另一回事。
现在又不比以前,他是阶下囚,故意挑衅不就是在找打吗?习惯了~太宰笑得任性,满不在乎道,而且,不是有秋在吗?干部大人会帮我揍回去的啦。
我:……唉。
真拿他没办法。
我想起太宰刚才对芥川说的话,更无奈了:您刚刚是在夸人虎少年还是在给他拉仇恨?说什么我新任的部下可比你优秀多了,可想而知芥川肯定更不会放过中岛敦了。
太宰:当然是夸他。
钻石就是要多磨炼磨炼才能发光。
中岛敦那傻乎乎的样子在我脑海中浮现,他本人自卑的性格与他强大的异能力白虎实在不相匹配。
那么,太宰所说的磨炼,难道就是把芥川丢过去给他练手?芥川那种人肯定不会像当年的我一样留手,他就不怕中岛敦练着练着就练没了吗?我很纳闷。
不过明白了这是太宰的有意为之,我就释然了。
敦君,你自求多福吧。
*就算我和太宰在平常地对话,现在的环境也很不平常。
您这样难受吗?我心疼地问。
从太宰叛逃前到叛逃后,我都没想过有一天他居然会被锁在港黑刑讯室里。
肩膀有点酸,腿也是。
太宰的手一动,手铐和锁链哗啦响。
早餐吃得比较少,肚子有点饿,如果有水果吃就完美了。
我快被他气笑了。
我凑近太宰,轻声问他:在您的计划里,您最终会安全无事地逃出的对吧?泉镜花确实有天赋。
但她怎么可能抓得住太宰?故意被镜花抓进港黑自然是太宰的计划,也就芥川看不出来。
嗯哼。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被锁在这里的人是我,而不是您。
我说。
太宰安静下来。
他认真地问我:真的?我:真的。
太宰说:秋,过来一点。
我依言靠近,和太宰鼻尖对着鼻尖。
远远看来,他人大概会以为我们在接吻。
太宰垂下长长的眼睫,声音低得近乎气音:秋,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森先生不日将下令,让你杀了我。
青年神色认真,如此预言道。
………………我过了好一阵子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您在开玩笑吧。
您给boss的威胁信里一定写了能确保性命安全的条件。
我从窒息中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这吓人的预言是太宰在吓唬我——只是一封威胁信而已,只是太宰想混进港黑来搜索悬赏委托人的资料而已,森鸥外还不至于下那样的命令。
啧……没有见到秋的失态。
失败,计划大失败。
怎么能这样冷静啊秋!太宰严肃的表情瞬间垮掉,甚至吐了吐舌头,不愧是机智过人的干部秋先生,连威胁信的内容都被你猜中了。
所以确实是玩笑吗?我几乎要扶额。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个多~好的机会啊!秋因为不能违抗森先生的命令而亲手杀了我,再为了我自杀殉情,干脆利落,圆圆满满。
啊,简直是完美到找不到任何漏洞的殉情逻辑!棒~极~了~~这不着调的想法是太宰一贯的风格。
我在背后松开了刚才强行保持冷静而攥紧的拳。
唉。
我深深叹气。
这样的玩笑真叫人窒息啊。
哪怕对我们来说,自杀、死亡、殉情这类词早已像吃饭喝水一样稀疏平常。
巨大的惊吓过后,我回顾了一下太宰产生这个殉情想法的源头——森先生不日将下令,让你杀了我。
可是,森鸥外没有理由这样做。
若是为了让太宰治消失的目的,怎么样也不可能把这样的任务交到我手上,堂堂港黑首领又不是脑子有坑,是吧。
所以,这个假设最初的条件,一开始就没有存在的理由。
您吓到我了。
我略带委屈地控诉他道。
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的,就算我的心脏再强也不是用来这么玩的。
……太宰:抱歉抱歉……可是,秋。
我没有在开玩笑。
这是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性成为现实的假设哦。
太宰的话音刚落,空气凝固了,四下安静得不像话。
我的大脑再次空白了一瞬。
而后,我听见了自己失控而混乱的心跳声。
*[港黑地下刑讯室]昏暗、死寂、充斥着血腥味的密闭空间里。
有两人距离极近,相对而立。
被铁手铐束缚住的容貌俊美的俘虏,和手握重权的年轻干部。
俘虏神情悠然,面带笑容地问道。
如果森先生让你杀了我,你会怎么办,秋先生?两年间他们无数次朝夕相对,也无数次论及死亡,却没有哪一次如同现在这般凝重。
究竟是不是玩笑,他们都心里有数。
面对太宰的再次提问,之前强作镇定的竹下秋反而真正冷静下来。
对他来说,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第二个答案。
于是他很快定下神。
他温柔地注视着棕发青年,用一如既往的认真口吻道:我永远不会伤害您。
竹下秋说得轻描淡写,却给出了比世界上绝大多数情话的分量都要重的承诺和誓言。
太宰治对他的决心再清楚不过。
那你呢?太宰的鸢眸中映出竹下秋澄澈的目光和他那挺拔坚定的身影。
他看着这个孩子从小长大。
从缺乏语言和行走能力的,无声流浪的小狗;到隐忍不屈的少年幽灵杀手;到意气风发、骄傲内敛的五大干部;再到……即将为了他拒绝杀人命令的暗杀者。
暗杀者失格。
没有领导者能容忍这样一把不听话又极致锋利的刀。
竹下秋脚下的深渊并不是在人虎到来之后才出现的,甚至也不是两年前他在繁华街和太宰治再遇时出现的。
从太宰治转身走向救人方那一刻起,深深眷恋于他的幽灵暗杀者就义无反顾地踏在了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上。
万丈悬崖走钢丝,一着不慎,坠落深渊,粉身碎骨。
这是他成长的一生无数次选择造就的结果。
生于虚无,历经人世坎坷,没有退路,没有返途。
……那你呢?太宰再度问道。
他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但他的姿态近乎于逼问那个青年。
幽灵暗杀者以吻使他缄默。
竹下秋说。
有您在,我怕什么呢?此身有幸为您而来,自当为您万死不辞。
*太宰治的话从来没有如果。
后来,被下达杀死太宰治命令的幽灵暗杀者便果真如他自己所说,为一个人万死不辞。
受尽折磨,心甘情愿。
看穿未来的男人两年间无数次暗示起了效,他提前的准备将一切引导向对全局最有利的方向。
唯独……太宰治年少时辜负的那颗最纯的心,这六年间发酵得太过情深义重,终于让他尝到了太苦的果。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清醒的竹下秋。
他还是失去了。
只属于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字稳定军心:he并试图以剧透转移注意力:下章掉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