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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旧事方问已堪怜

2025-04-03 13:50:01

端山的房子刚刚重新翻新过,四处都是崭新的精致。

素素迟疑了一下才下车,客厅里倒还是原样布置,雷少功知道不便,替他们关上门就退出来。

走廊上不过是盏小小的灯,晕黄的光线,照着新浇的水门汀地面,外面一片雨声。

他们因为陪慕容夫人出席,所以穿着正式的戎装,衣料太厚,踱了几遍来回,已经觉得热起来,他烦燥的又转了个圈子。

隐约听到慕容清峄的声音叫他:小雷!他连忙答应了一声,走到客厅的门边,却见素素伏在沙发扶手上,那样子倒似在哭,灯光下只见慕容清峄脸色雪白,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吓了一跳,连忙问:三公子,怎么了?慕容清峄神色复杂,目光却有点呆滞,仿佛遇上极大的意外。

他越发骇异了,连忙伸手握着他的手:三公子,出什么事了?你的手这样冷。

慕容清峄回头望了素素一眼,这才和他一起走出来,一直走到走廊上,客厅里吊灯的余光斜斜的射出来,映着他的脸,那脸色还是恍惚的,过了半晌才说: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雷少功应了是,久久听不见下文,有点担心,又叫了一声:三公子。

慕容清峄说:你去――去替我找一个人。

停了片刻又说:这件事情,你亲自去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雷少功又应了一声:是。

慕容清峄又停了一停,这才说:你到圣慈孤儿院,找一个孩子,七月七日生的,今年三岁了。

雷少功应:是,又问:三公子,找到了怎么办?慕容清峄听了他这一问,却像是怔住了,良久才反问:找到了――怎么办?雷少功隐隐觉得事情有异,只是不敢胡乱猜测。

听慕容清峄说道:找到了马上来报告我,你现在就去。

他只得连声应是,要了车子即刻就出门去了。

慕容清峄返回客厅里去,只见素素仍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恍惚就伸出手去,慢慢摸着她的头发,她本能的向后一缩,他却不许,扶起她来,她挣扎着推开,他却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她只是挣着,终究是挣不开,她呜呜的哭着,就向他臂上狠狠咬下去,他也不松手,她狠狠的咬住,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一动不动,任凭她一直咬出血来,他只是皱眉忍着。

她到底还是松了口,依旧只是哭,一直将他的衣襟哭得湿透了,冰冷的贴在那里。

他拍着她的背,她执拗的抵着他的胸口,仍然只是哭泣。

她直哭得筋疲力竭,终于抽泣着安静下来。

窗外是凄清的雨声,一点一滴,檐声细碎,直到天明。

天方蒙蒙亮,雨依旧没有停。

侍从官接到电话,蹑手蹑脚走进客厅里去,慕容清峄仍然坐在那里,双眼里微有血丝,素素却睡着了,他一手揽着她,半靠在沙发里,见到侍从官进来,扬起眉头。

侍从官便轻声说:雷主任打电话来,请您去听。

慕容清峄点一点头,略一动弹,却皱起眉――半边身体早已麻痹失去知觉,侍从官亦察觉,上前一步替他取过软枕,他接过软枕,放在素素颈后,这才站起来,只是连腿脚都麻木了,半晌待血液流动,这才去接电话。

雷少功一向稳重,此刻声音里却略带焦灼:三公子,孩子找到了,可是病得很厉害。

慕容清峄心乱如麻,问:病得厉害――到底怎样?雷少功说:医生说是脑炎,现在不能移动,只怕情况不太好,三公子,怎么办?慕容清峄回头去,从屏风的间隙远远看着素素,只见她仍昏昏沉沉的睡着,在睡梦之中,那淡淡的眉头亦是轻颦,如笼着轻烟。

他心里一片茫然,只说:你好好看着孩子,随时打电话来。

他将电话挂掉,在廊前走了两个来回。

他回国后身兼数职,公事繁杂,侍从官一边看表,一边心里为难。

见他的样子,倒似有事情难以决断,更不敢打扰。

但眼睁睁到了七点钟,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提醒他:三公子,今天在乌池有会议。

他这才想起来,心里越发的烦乱,说:你给他们挂个电话,说我头痛。

侍从官只得答应着去了,厨房开上早餐来,他也只觉得难以下咽,挥一挥手,依旧让他们原封不动撤下去。

走到书房里去,随手拣了本书来看,可是半天也没有翻过一页。

就这样等到十点多钟,雷少功又打了电话来,他接完电话,头上冷冷的全是汗,心里一阵阵的发虚,走回客厅时没有留神,叫地毯的线缝一绊,差点跌倒,幸好侍从官抢上来扶了一把:三公子。

见他脸色灰青,嘴唇紧闭,直吓了一大跳。

他定一定神,推开侍从官的手,转过屏风。

只见素素站在窗前,手里端着茶杯,却一口也没有喝,只在那里咬着杯子的边缘,怔怔的发呆。

看到了他,放下杯子,问:孩子找到了吗?他低声说:没有――他们说,叫人领养走了,没有地址,只怕很难找回来了。

她垂下头去,杯里的水微微漾起涟漪,他艰难的说:你不要哭。

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我不应该把他送走……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子……终于只剩了微弱的泣声,他心里如刀绞一样,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样难受,二十余年的光阴,他的人生都是得意非凡,予取予求,到了今天,才蓦然发觉无能为力,连她的眼泪他都无能为力,那眼泪只如一把盐,狠狠往伤口上撒去,叫人心里最深处隐隐牵起痛来。

雷少功傍晚时分才赶回端山,一进大门,侍从官就迎上来,松了一口气:雷主任,你可回来了。

三公子说头痛,一天没有吃饭,我们请示是否请程医生来,他又发脾气。

雷少功嗯了一声,问:任小姐呢?任小姐在楼上,三公子在书房里。

雷少功想了一想,往书房去见慕容清峄。

天色早已暗下来,却并没有开灯,只见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他叫了一声:三公子。

说:您得回双桥去,今天晚上的会议要迟到了。

他却仍坐着不动,见他走近了,才问:孩子……什么样子?雷少功黑暗里看不出他的表情,听他声音哑哑的,心里也一阵难受。

说:孩子很乖,我去的时候已经不能说话了,到最后都没有哭,只是像睡着了。

孤儿院的嬷嬷说,这孩子一直很听话,病了之后,也不哭闹,只是叫妈妈。

慕容清峄喃喃的说:他……叫妈妈……没有叫我么?雷少功叫了一声:三公子,说:事情虽然叫人难过,但是已经过去了。

您别伤心,万一叫人看出什么来,传到先生耳中去,只怕会是一场弥天大祸。

慕容清峄沉默良久,才说:这件事情你办得很好。

过了片刻,说:任小姐面前,不要让她知道一个字。

万一她问起来,就说孩子没有找到,叫旁人领养走了。

他回楼上卧室换衣服,素素已经睡着了。

厨房送上来饭菜不过略动了几样,依然搁在餐几上。

她缩在床角,蜷伏如婴儿,手里还攥着被角。

长长的睫毛像蝶翼,随着呼吸微微轻颤,他仿佛觉得,这颤动一直拔到人心底去,叫他心痛。

素素睡到早晨才醒,天却晴了。

窗帘并没有放下来,阳光从长窗里射进来,里头夹着无数飘舞飞旋的金色微尘,像是舞台上灯柱打过来。

秋季里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窗外只听风吹着已经发脆的树叶,哗哗的一点轻响,天高云淡里的秋声。

被子上有隐约的百合薰香的味道,夹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薄荷烟草的气息。

滑腻的缎面贴在脸上还是凉的,她惺松的发着怔,看到镂花长窗两侧,垂着华丽的象牙白色的抽纱窗帘,叫风吹得轻拂摆动,这才想起身在何地。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洗过脸,将头发松松绾好。

推开卧室的门,走廊里也是静悄悄的。

她一直走下楼去,才见到侍从,很客气的向她道:任小姐,早。

她答了一声早,一转脸见到座钟,已经将近九点钟了,不由失声叫了一声糟糕。

侍从官都是极会察言观色,问:任小姐赶时间吗?她说:今天上午我有训练课,这里离市区又远……声音低下去,没想到自己心力交瘁之后睡得那样沉,竟然睡到了这么晚。

只听侍从官说:不要紧,我去叫他们开车子出来,送任小姐去市区。

不等她说什么就走出去要车。

素素只在担心迟得太久,幸好汽车速度是极快的,不过用了两刻钟就将她送到了地方。

她换了舞衣舞鞋,走到练习厅去。

旁人都在专注练习,只有庄诚志留意到她悄悄进来,望了她一眼,倒没说什么。

中午大家照例在小餐馆里搭伙吃饭,嘻嘻哈哈的涮火锅,热闹吵嚷着挟着菜。

她倒没有胃口,不过胡乱应个景。

吃完饭走出来,看到街那边停着一部黑亮的雪弗兰,车窗里只见有人向她招手:素素!,正是牧兰。

她高兴的走过去,问:脚好些了吗?牧兰微笑说:好多了。

又说:没有事,所以来找你喝咖啡。

她们到常去的咖啡馆,牧兰喜欢那里的冰激淋,素素本来不爱吃西餐,也不爱甜食,但不好干坐着,于是叫了份栗子蛋糕。

只是拿了那小银匙,半晌方才挖下小小的一块,放在嘴里细细抿着。

牧兰问:你昨天去哪里了?到处找你不见。

素素不知该怎么说,只微微叹了口气。

牧兰笑着说:有人托我请你吃饭呢,就是上次在金店遇见的那位张先生。

素素说:我最不会应酬了,你知道的。

牧兰笑道:我就说不成,导演却千求万请的,非要我来说。

又说:这位张先生,想赞助我们排《吉赛儿》,导演这是见钱眼开,你不要理睬好了。

素素慢慢吃着蛋糕,牧兰却说:我不想跳了――也跳不动了。

这么多年,倒还真有点舍不得。

素素惊诧的问:你不跳了,那怎么成?导演就指望你呢。

牧兰笑着说:前天晚上你跳得那样好,导演现在可指望你了。

素素放下小匙,问:牧兰,你生我的气了?牧兰摇摇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巴不得你红。

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是这么多年下来,自己都觉得满面风尘,实在是不想跳了,想回家嫁人。

素素听她这样说,既惊且喜,忙问:真的吗?许公子家里人同意了?那可要恭喜你了。

牧兰又是一笑,倒略有忧色:他们还是不肯,不过我对长宁,倒是有几分把握。

端起咖啡来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咱们不说这不痛快的事了,去逛百货公司。

素素与她逛了半日的百货公司,两个人腿脚都逛得酸软了。

牧兰买了不少新衣新鞋,长的方的都是纸盒纸袋,扔在汽车后座上。

突然想起来:新开了一家顶好顶贵的餐厅,我请你去吃。

素素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但这种无可奈何,亦不好劝解,只得随她去了。

在餐厅门口下车,素素只觉得停在路旁的车子有几分眼熟,犹未想起是在哪里见过,却不想一进门正巧遇上雷少功从楼上下来。

见了她略有讶意,叫了一声:任小姐。

牧兰见了他,也是意外,不由得望向素素。

只听他说:三公子在里面――正叫人四处找任小姐呢。

素素不想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一片迷惘。

雷少功引她们向内走,侍应生推开包厢的门,原来是极大的套间。

慕容清峄见了她,撇下众人站起来:咦,他们找见你了?又说:我昨晚开会开到很晚,所以没有回去。

以后你不要乱跑,叫他们找你一下午都找不到。

席间诸人从来不曾听他向女人交待行踪,倒都是一怔,过了半晌身后方有人笑道:三公子,我们都替你作证,昨晚确实是在双桥开会,没有去别处。

那些人都哄笑起来,打着哈哈。

另外就有人说:幸得咱们替三公子说了话,这鸿门宴,回头必然变成欢喜宴了。

素素不料他们这样误会,粉面飞红,垂下头去。

慕容清峄回头笑道:你们少在这里胡说八道,真是为老不尊。

一面牵了她的手,引她至席间,向她一一介绍席间诸人,因皆是年长的前辈,于是对她道:叫人,这是于伯伯,这是李叔叔,这是汪叔叔,这是关伯伯。

倒是一幅拿她当小孩子的声气,却引得四人齐刷刷站起来,连声道:不敢。

――他的女友虽多,但从来未曾这样介绍人前,偶然遇上,皆是心照不宣,一时间四人心里只是惊疑不定。

慕容清峄却不理会,素素本来话就甚少,在陌生人面前,越发无话。

牧兰本是极爱热闹的人,这时分却也沉默了。

席间只听了他们几人说笑,讲的些事情,又都是素素所不懂的。

等到吃完饭走出来,慕容清峄礼仪上头受的是纯粹的西式教育,替素素拿了手袋,却随手交给了侍从。

问:你说去逛百货公司,买了些什么?素素说:我陪牧兰去的,我没买什么。

慕容清峄微笑,说:下次出门告诉小雷一声,好叫车子送你。

若是要买东西,几间洋行都有我的帐,你说一声叫他们记下。

素素低着头不作声,牧兰是个极乖觉的人,见他们说体已话,扯故就先走了。

素素跟着他下楼来,走到车边踌蹰起来,见侍从开了车门,终于鼓起勇气:我要回去了。

慕容清峄说:我们这就回去。

很自然的揽了她的腰,她心慌气促,一句话始终不敢说出口,只得上了车。

上了车他也并没有松开手,她望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景色,心里乱得很,千头万绪,总觉得什么也抓不住,模糊复杂的叫她害怕。

他总是叫她害怕,从开始直到如今,这害怕没来由的成了根深蒂固。

回到端山,他去书房里处理公事。

她只得回楼上去,卧室里的台灯是象牙白的蝉翼纱罩,那光是乳色的,印在墙上恍惚像蜜一样甜腻。

今夜倒是一轮好月,在东边树影的枝柯间姗姗升起。

她看着那月,团团的像面铜镜,月光却像也隔了纱一样朦胧。

灯光与月光,都是朦胧的沁透在房间里,舒展得像无孔不入的水银,倾泄占据了一切。

她在朦胧里睡着了。

月色还是那样好,淡淡的印在床头。

她迷糊的翻了个身,心里突然一惊,这一惊就醒了。

黑暗里只觉得他伸出手来,轻轻抚在她的脸颊上。

她的脸顿时滚烫滚烫,烫得像要着火一样,下意识的向后一缩。

他却抓住了她的肩,不容她躲开。

唇上的温度炽热灼人,她本能的想抗拒,他却霸道的占据了她的呼吸,唇上的力道令她几乎窒息。

她伸手去推他,他的手却穿过松散的衣带,想要去除两人之间的阻碍。

她身子一软,他收紧了手臂,低低的叫了一声:素素。

微风吹动抽纱的窗帘,仿佛乍起春皱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