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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尾声――满眼青山恨西照

2025-04-03 13:50:01

天终于亮了,下了半夜的急雨,声音渐渐轻稀,微弱如低不可闻。

窗外天际青灰的一隅,渐渐发白,淡化成孔雀蓝,逐渐渗出绯红。

半边天际无声无息绚出彩霞万丈,绮色流离泼金飞锦。

朝阳是极淡的金色,窗外树木四合,荫翳如水。

阳光从枝叶扶疏里漏下一缕,仿佛怯生生的手,探入窗内。

窗下高几上一盆兰花,香气幽远沁人心脾,若有若无萦绕不绝。

我紧张的抱着母亲的手臂,问:后来呢?后来?她重新陷入沉思中,逆光照着她的侧影,仿佛淡墨的仕女,姣好的轮廓令人屏息静气。

我紧紧抱着她的臂膀,像是害怕这美好是幻像,一松手她就会重新消失在故事里似的。

她说:后来我一直昏迷,医生断定我再也不会醒来,你父亲终于绝望,也终于放手。

我怒道:他就这样轻易舍弃了你。

母亲微笑起来,眼睛如水晶莹温润。

她笑起来真是美,叫人目眩神迷。

她轻声道:我一个多月后才醒来,等我醒来之后,我要求离婚,你父亲同意了。

是夫人作主,对外宣布了死讯,给我另一个身份,安排我出国。

我仰脸望着她,如同世上一切孩子仰望自己的母亲,她脸上只有从容平淡的光洁,我满心生出欢喜,我说:母亲,你是对的,父亲永远不值得原谅。

又说:母亲,你真是不会说谎,世上表姐妹哪有同姓的?你一说我就起了疑心了。

母亲微笑着低下头去,她仍是惯于低头。

我想起《九张机》的题字,问她:那么那个方牧兰呢?母亲淡然道:不知道,我出国后就和所有的朋友断了联络。

我一转念又想起来:母亲,父亲这次派人接你回来,准是没安好心,不管他怎么花言巧语,你可别理他。

你现在是自由的,他劣迹斑斑,不可原谅,再说他是有‘夫人’的。

母亲道:这次你父亲找到了你哥哥,他才派人去接我。

我苦着脸皱着眉:那个卓正会是我哥哥?母亲却是极欣慰的:你父亲能找到他,是我最高兴的事情。

当年……她轻轻叹了一声:当年我是一万个不舍得……后来听说……她声音里犹有呜咽:天可怜见,你父亲说,大约是当年孤儿院弄错了孩子,我真如做梦一样。

她的眼泪热热的落在我的头发上,她慢慢抚摸我的长发,那温暖令我鼻子发酸:囡囡,你长这样大了……上次见着你,还是年前你父亲带你出国,我远远在酒店大堂那头瞧了你一眼。

判儿,你不怪我吗?我眼泪要掉下来了,脱口说:都是父亲的错,才让你离开我。

母亲眼里也有泪光,她轻声说: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咱们两个说了一夜的话,你不困吗?我说:我不困,妈,你一定累了,你睡一会儿,等你醒了咱们再聊。

她牵着我的手,长久的凝视我,说:那你也去睡吧。

我哪里睡得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终于跑下楼去。

客厅里静悄悄的,我一转过头,竟然看到了父亲。

他坐在沙发最深处,烟灰缸上的一枝香烟已经泰半化作了灰烬。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那样的表情,他只是远远望着那枝烟出神,眼里神色凄苦而无望,仿佛那燃尽的正是他的生命一般。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可以坐上一生一世似的。

我看到梁主任走进来,轻轻唤了一声:先生。

父亲这才抬起头来,梁主任说:您该走了。

父亲嗯了一声,一转脸看到我,问我:你母亲睡了?我点了点头,他瞧着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温和,他说:我已经叫卓正过来了,回头等她醒来,你们两个好好陪陪你母亲。

我想起母亲吃的种种苦头,不由得说:我都知道。

若是在平时,我这种蓄意挑衅的口气准叫他生气,但这回他只叹了口气,就在这当口,我突然失声叫了一声:父亲!他也觉察到了,伸手去拭,却拭了一手的血,梁主任连忙帮他仰起脸来,侍从连忙递上纸巾来。

父亲用纸巾按住鼻子,说:不要紧,大约天气躁热,所以才这样。

他衣襟上淋淋漓漓都是血点,梁主任十分不安,说:打电话叫程医生过来吧。

父亲说:你们只会大惊小怪,流鼻血也值得兴师动众?放下纸巾说:你看,已经好了。

梁主任见止了血,果然稍稍放心。

侍从取了衣服来给父亲换上,梁主任到底忍不住,说:先生,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取消。

天气这样热……父亲说:天气这样热,人家都等我一个,怎么能取消?回过头来对我讲:我晚上过来,你好好陪着你母亲。

我答应了,父亲走后不久,卓正就来了。

母亲见着他十分高兴。

一手握了他的手,另一只手牵了我,眼里柔柔的神色令我又要掉眼泪了。

母亲轻声说:咱们总算是一家团聚了。

电视里是父亲熟悉的声音,他身后是熟悉的建筑。

母亲远远看着电视里父亲的身影,卓正也转过脸去看,我笑着说了一句俏皮话:这样热的天气,慕容先生还要站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发表演讲……话犹未完,只见屏幕上父亲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向前扑倒。

臂膀将几只麦克风砰得触落,发出尖锐的啸音。

全场的人这才失声惊呼――我连惊呼都忘了,眼睁睁看着电视镜头里已经是一片混乱。

侍从室的人抢上去,镜头被无数的背影挡住了,嘈杂的声音里什么都听不到。

电视信号被切断了,滋滋的一片雪花,旋即出现无声无息的黑暗,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惧到极点的黑暗。

这世上有一种人,像是活在玻璃罐子里,比如我可怜的妹妹囡囡。

她看起来很骄傲,像是一只小刺猬,实际上她不过是株养在温室里的兰花,偶然奢望探头瞧瞧外面的风雨,也自有人会替她挡住滴水不漏。

很奇怪,我一下子有了妹妹,有了母亲,自然,还有了父亲。

父亲只单独见过我一次,那次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他问了我几句很寻常的话,余下的时间,他只是长久的凝望我,仿佛想要从我身上,找到过去光阴的影子。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什么,可是我很明白的知道了一切。

血缘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比如见到母亲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父亲出事之后,母亲险些晕倒,囡囡更是没了主意。

从这一刻我便明白,这两个人是我竭尽全力所要保护的,也是唯有我能保护的。

我当机立断打电话给侍从室,要求到医院去。

我们见到父亲时,他仿佛已经安然无恙,神色很平静的半倚在病榻之上。

专用病房宽敞明亮,像是一套寻常豪华公寓。

若非室内淡淡的药水气息,很难让人想到这里是病房。

母亲立在我身旁,她身上散发着淡薄好闻的香气,不是香水也不是花香,非兰非麝,若有若无,萦绕掩盖了药水的味道。

当她走近时,我清楚的看到父亲脸色,仿佛久霾的天空豁然明朗。

父亲转过脸问我:你们怎么来了?口气像是责备:定然吓到你母亲了。

医生说,他需要立刻动手术。

不是没有风险的,看外面那些人如临大敌的表情就知道。

父亲有话要同他们说,我于是和囡囡一起,陪母亲去休息室里。

过了许久,他派人来叫我。

我以为他是想单独交待我一些话,谁知房间里还有雷部长和霍先生。

我进去静静站在父亲的病榻前,父亲用手指一指我,说:我将卓正交给你们了。

他们两个人都大惊失色,当即一下子站了起来,霍先生叫了一声:先生。

父亲说:他从小不在我身边,未免失于管教。

我只希望你们看待他,如同看待你们自己的儿子,替我好生教导他。

雷部长说:先生过虑了――也叫我们如何当得起。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只希望他能够和平常人一样,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平静幸福的渡过一生。

他转过脸来瞧我,那目光宠溺温和,好像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我终于懂得了,其实在他心里,他是极累极累的。

等大家都离开,他疲倦的闭目养神,这时母亲来了。

她的脚步非常轻,可是父亲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仿佛有着第六感似的。

他望着母亲微笑,母亲也微笑起来。

母亲的笑容就像是夜明珠,整个房间都仿佛突然明亮,父亲轻声的说:对不起。

母亲眼里蒙胧泛起水汽,闪烁着泫然的泪光,她说:我明白。

他们都只说了三个字,可是倒仿佛交谈了千言万语一样,四目相投,目光里都只有一种欣慰的安详。

父亲的笑容渐次温暖,如同阳光熠熠生辉。

他伸出手来,母亲轻轻将手放在他掌心里。

他们就这样执手相望,像是要望到天荒地老。

我回过头去,囡囡站在门口,我轻轻走过去拉了她:咱们走吧。

她还要说什么,我已经将她推开,顺手关上病房的门。

她冲我翻白眼,瞪着我。

这小丫头,我刮刮她的鼻子:你不觉得咱们在这儿多余么?我带她顺着走廊往外面走,天气很热,夕阳隔着玻璃照进来,温热的烙在人身上。

窗外可以望到远远的草地上,两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在玩秋千,到底是孩子,病了在医院里也可以这样快乐。

在他们的头上,天空那样湛蓝,一洗如碧,如同要滴下水来,半空皆是绮丽的晚霞,渐渐绯,而后橙,继而紫,落下去,是荡漾的朱灰金……枉凝眉 (玉碎番外篇) 作者:匪我思存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分终于停了,淅淅沥沥的积水仍顺着沟檐落下来。

一醒来,眩晕、眼涩、全身骨头发痛、头重如铁,仿佛自地狱中回来人世,三魂七魄都还没有归位。

强打精神,伸手拉开窗帘,窗外就是芭蕉青脆欲滴大片叶子,残积的雨水至叶上倾下,哗一声轻响,洒得满地。

叶底有只小小的鸟儿,羽毛鲜亮,唧一声窜入扶桑花丛,不见了。

微紫的东方透出一缕晨曦,今天竟然是晴天。

门外的女仆听到动静,已经在低低敲着门,谨慎的叫了声:夫人?白缎睡衣宽大的衣袖在微凉的晨风中飘拂,微曳的袍角沙沙的拖过地板,精致的蕾丝花边,衬在乌木似镜的地上,她有些厌倦的想,再美丽又有什么用?就像窗外的日出,在乌池漫长的雨季里,不过昙花一现,或者再过两个钟头,大雨如注,重新又哗哗的下起来。

人生便如这雨季,漫长无望。

她头也未回的漠然吩咐:进来。

不论如何,一天又将开始,粉墨登场,真可笑。

两名女佣手脚都十分俐落,服侍她洗盥,不一会儿,发型师上来替她梳头,另外有人替她打理妆容。

忙碌两个钟头后,只见镜子里的人光彩照人,明艳四射,连她自己都觉得实在无可挑剔。

换一件银红洒墨点旗袍,懒懒下楼去。

侍从室的张德筠正等在那里,见到她毕恭毕敬行了礼:夫人,早。

她漫应了一声,突然看到茶几上随便撂着一只银质打火机,心突得一跳,不由得问:回来过?一直以来,她不能直呼他的名字,又不愿称呼他的职衔,更不能像亲朋故旧一样称他一声三公子,侍从室都知道她这样不带任何称谓的语法,张德筠仍是那种中规中矩的调子,答:是,先生今天早上回来换了衣服,就去良关了。

她嘴角一沉:这算怎么回事,一个月里在良关的时间比在乌池的时间还要长。

张德筠不再作声,知道她有起床气,每天必然要发作的,时间久了,当值的侍从官都练就了装聋作哑。

她拿起那只打火机,冷而滑,冰冷的金属气质,连他指尖的半分暖意也没留下。

他的指尖何曾有过温度,总是冷的,偶然接触,不耐的拨开她的手,背转身去,仿佛见到世上最令他厌憎的东西。

再往后,连他的厌憎她都看不到了,他永远只给她一个远远的影子,那样遥迢,那样模糊。

她在半夜的梦中醒来,摸索着下楼去。

走廊里冷冷的灯,墙壁上无数的檀木相框,家人的合影,长辈的照片,曾经那样花团锦簇的相聚,中间夹杂有他的照片,还很年轻,笑时微扬着眉,侍立在父母身后。

她漠然而缓慢的贴上去,玻璃的凉意侵入肌理,在玻璃与脸庞间,像是无数细小的爬虫,有蠕蠕的泪蜿蜒而动……打火机上细碎的钻粒嵌进掌心,微微生疼,她突然一扬手,将那打火机掼了出去,正砸在一只花瓶上,嗡得一声,花瓶只是晃了晃,忙有人走过去扶住。

她冷笑:今天又去良关做什么?我倒真想看看,良关有什么叫他着了迷。

张德筠依旧不卑不亢:先生今天去良关基地是公干,其余的详情,我们并不清楚。

你们?她冷笑了一声:你们能知道什么?知道了也咬死了一个字不漏给我。

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就蒙吧,将我蒙在这鼓里,蒙死了我有人才会高兴!张德筠一言不发,她微微喘息,她知道她是失了体面,她以生俱来就应该守着的体面,这一切的表面光鲜。

新婚第一天,她在双桥官邸聆听慕容夫人教诲――她对于那位婆婆,心中存了无尽的顾忌与敬畏,虽然那位婆婆,看起来也极为和蔼可亲,她端着咖啡杯,唇边犹带了一丝微笑:人家说,如今做我们家的媳妇,如何如何的难,其实也不难,只要你记得‘体面’两个字就行了。

她有几分惶恐:还望母亲指点。

慕容夫人微微一笑:何用我来指点你?你的祖父孟骧公,是清流中的领袖,声望最隆。

先生在世的时候就常常说,容公乃是难得的毅直清正,宜为诤友。

老三脾气不好,如今娶了你,我也放下一半的心。

别的事情,你是聪明人,好自为之就是了。

她一时下不来台,面红耳赤,连忙站了起来。

亲友间自此传闻,说慕容夫人对她毫不假辞色,可见不得宠。

她尽了全力去讨好这位婆婆,可是她待她客气而冷淡,不过在外人面前,还维持一个基本的礼貌罢了。

这些年来,她唯一的用处,也就是在外人面前,做个摆设。

就像那些法式的家俱,茶几上精美的西洋手法插花,紫檀架子上的成化斗彩卷叶纹尊,墙上挂的冯大有所绘《太液荷风》……是这个家族无可挑剔的一个摆设。

起初的那几个月,日子恍惚得像梦境一样。

她像是到了神仙洞府,卧室里妆台随便拉开一只抽屉,满满的分格,里头一档一档,全是珠宝。

寻常人家珍之藏之保险柜、暗格……但在这卧室里,连数十克拉成套的钻石项链,都是随随便便撂在那里。

她虽出身世家,但祖父一生以清正自诩,并无多少财资,只觉得这个家如同传说中的所罗门王的宝窟,有着不计其数的珍宝。

每到添置首饰的时候,自然有世界顶尖的珠宝公司送上目录给她挑,家传的更多稀世奇珍……那样璀璨的钻饰、浑圆的珍珠、绿得能滴下水来的老坑玻璃翠……衣帽间比仓库还要大,各种皮毛长短大衣礼服旗袍分类放置,专门有女仆管理她的衣裳,逢到要穿的时候,总要去查档,才知道哪件衣服在哪里……梦一样的日子,那时他待她还算客气,一个星期总会有一两晚在家。

偶然半夜醒来,总见着他徘徊在露台上,一枝烟接一枝烟的燃尽,低头想着心事……他削瘦得令人心疼……她的国学底子很好,小时候就跟着祖父念《四书》《五经》,清诗里有一句,说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为谁风露立中宵?她见过那女人的照片,美得倾国倾城。

提起来,亲友都交口称赞:三公子夫人啊,美人啊,真正的美人。

他徘徊在深夜的寒风里,是在思念她吗?那么,她如何争得过一个死人?廖廖可数的甜蜜时光,那样短,那样少。

新婚之夜她忐忑不安的等待,一等便是大半夜,宾客尽散,他醉得人事不醒,几乎是被侍从官架回房间的。

侍从室主任雷少功似乎颇为歉疚:少奶奶,真对不住,那几位就是不肯放过三公子,三公子也是没有法子。

她见惯了他穿戎装,现在穿着西服,静静的睡在柔软的大床里,安静得像个小孩子。

雷少功向她微一鞠躬,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余了她和他,听着他的呼吸,她忽然觉得安稳,万人景仰的荣华富贵都成了身外,唯她,如此真切的拥有他。

替他脱鞋时,他终于醒来,突然就那样扑过来,抱住她,那样紧,那样用力,勒得她几乎窒息,他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素素,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素素,你不要走。

有滚烫的热泪,那样猝不防及的潸然落下,跌落在他颈间,他全身都在发抖,连他的嘴唇,都在发抖。

她做梦也不曾想过,他竟然会发抖:你不要哭……他就像碰上了滚烫的红铁,立刻放开了手,一直往后退,慌张退去:我离你远远的,素素,我保证,我从今后离你远远的,只要你不哭。

她的眼泪无声涌出,是什么样的人,让他爱得如此艰难爱得如此深切,让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如此卑微得只要遥迢的望见她不再哭泣,便肯心甘情愿呆在远处。

她如何争得过?何况,还有那样一个孩子。

那孩子眉目生得出奇漂亮,人人都说那孩子像她的母亲,她知道那孩子是真的像,因为他偶然看见女儿,总是怅然的转开脸去。

那孩子有一双幽黑似潭的眸子,清冽得令人不敢逼视,或者正因为这美丽可爱,又自幼失恃,被一双祖父母百般呵护长大,养成了最古灵精怪的性子。

她辗转听说慕容先生犹在世时,侍从室私下有句话:天不怕,地不怕,一怕腊月二十八,二怕囡囡不说话。

侍从官们为什么怕过腊月二十八,她无从知晓,但慕容沣溺爱这孙女是人尽皆知,若是她偶然大发娇嗔赌气不肯理睬人,那就是令整个双桥官邸上上下下头疼的一等大事。

人人皆知她是慕容家的小公主,慕容先生与夫人的心头肉,自从慕容先生离世,慕容夫人寂寞之余,更加悉心调教这孩子。

只是慕容夫人难讨好,这孩子更难讨好,初初见面,她眼中便只有敌意:就是你嫁给我父亲?那样咄咄逼人,她无端端心虚,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孩子会有如此凌人的气势。

只得答:是。

那孩子微微一笑,刹那如天使般恬然,令她一时出了神――孩子的笑容那样甜美,她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孩子,那样漂亮的笑容――红菱样娇俏的小嘴,吐出的话却那样狠辣:你别做梦了,父亲不爱你,他永远都不会爱你,他只爱我母亲。

母亲虽然不在了,可她的灵魂永远在这里,就在这里!字字掷地有声,不等她再说话,便掉转了脸,不屑而去。

她全身冰冷,站在那里,是的,她说对了,任素素虽然死了,她的灵魂在这里,无时无刻的不在这里,冷冷的看着她,看着她百般挣扎。

哪怕她与他最亲密的时候,任素素也在这里,冷冷的横垣在她与他之间。

她一次又一次在噩梦中醒来,满头冷汗,心跳急迫,四肢冰冷,满室萧冷的月光,照见偌大的床上,自己孤弱的身影。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不顾了,不顾是几点钟,一切都不顾了,拿起电话就说:我要找他。

总机的声音恭敬:是的,夫人,请问要哪里?她声音尖利:他在哪里?我要找他,你们叫他来听电话!他在哪里?他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他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那天半夜,终于辗转找到了他,他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糊:这么晚了,什么事?她抱着电话,倾刻泪下如雨:我害怕,你回来好不好?好不好?他静默了片刻,她紧紧贴着听筒,仿佛籍此可以贴近他些,可以能够觉得贴近他些,听筒里可以听见他的呼吸,那样近,又要那样远,她几乎要哭了,只听嗒一声,他已经将电话挂上了。

这样残忍,只留了一片嘟嘟的忙音给她,月光惨淡,照见她一只手,泛起青白的光华,夜色如水,静淡得令人心里发慌,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卟卟,卟卟……她将手按在心口上,那里被人掏空了,空荡荡得叫人害怕,不,她连害怕都没有了,只有绝望的虚空。

偶然他也有待她极好的时候,有天她在书房里寻书,他从门口经过,远远的望见她,竟然向着她微微一笑。

那一年他已经在参谋部任总长,职位越高,却越难看见他的笑容。

黄昏时分的余晖从窗台斜斜射进来,一架架的书使得光影疏离,书房中晦暗不明,他笑起来那样好看,他身后过道里有一盏灯,照见翩然如玉树临风的身影。

她的心猛然一跳,靠在书架上,手里的书也忘了放下,随手抵在下颌上。

他就站在门口,语气出奇的温和:在看什么书?她的声音也不觉低柔:《太平广记》。

他哦了一声,静静的立在那里,目光中分明有着莫名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的凝睇半隐在黑暗中的她,他就在那里站了好久,他不动,她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别看伤了眼睛。

她忙说:那我开灯。

灯掣就在她手边,一打开来,天花板上无数明灯骤然亮起,整间图书室照如白昼,纤毫分明。

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就在瞬间分崩离析。

寒意渐渐的生起,他再次离她如万里之遥,适才的他与眼前的他根本是两个人,他转过身就不言不语的离去。

就这样,算了吧。

渐渐的,她也懒了,日长无聊,寻牌搭子打麻将,虽然老是输,但打上通宵,到晨曦微明时人人筋疲力尽,大家推牌散去,她眼皮直打架,回房就可以睡着,多好。

一来二去,家里也热闹起来,相熟的几位夫人常来常往,和她关系最好的是吴夫人,她是吴司令的续弦,在夫人圈子里头是最年轻的一个,比她还要小上一岁,所以两个人谈得来。

吴夫人生得娇俏甜美,和她一块儿吃下午茶,曲膝坐在贵妃榻上,懒洋洋的拨着腕上一串碎钻钏子,说:你就是太老实了。

除了吴夫人,没人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慕容清峄在行政事务委员会虽只是副主席,但名义上的主席沈家平才资平庸,遇事先摇头,表明自己没有意见,素来有沈摇头之称。

兼之年岁既大,又一直有肝病,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是在江山总医院住着。

而慕容清峄还兼任着执行委员会的执行长,真正握着实权,任谁也看得出这其中的关窍来,她就听过人家的闲言碎语,说当年慕容沣让沈摇头当这个主席,摆明了是给慕容清峄铺平阳关大道,所以人人都是一口一个少夫人的恭维她。

因了他的关系,恭敬的对着她。

多可笑,一切都是因了他。

她垂着眼帘喝茶:不老实又能怎么样。

吴夫人向她微倾着身子:我听人说,前头那位更老实,可奇怪的就是上上下下都喜欢她。

依我看,那也是个会拿腔作势的,据说三公子还降不住她,三公子要离婚,闹到慕容先生那里,先生一句‘不准’,反倒将三公子给驳回去了。

红茶甜而馥的味道,留在嘴里却是一缕苦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当然不让离婚,怎么可能离婚。

吴夫人见她语气极不自然,忙安慰:不想了,反正她也不在了,你只管安心,男人嘛,年轻的时候都是一样,等有了孩子,再过几年自然安份下来。

忽然好奇:夫人那样喜欢孩子,一个判儿就像公主似的,娇爱的不得了,你怎么不生几个孩子,不说别的,家里总热闹些。

孩子?她怎么可能生得出来孩子?她无意识的抚着右鬓,发间一枝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垂着细细的红瑛,那样碎,那样凉,触在滚烫的脸上。

她要算一算,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过他,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原来是一个月零二十六天,上次见着他,还是因为行政事务委员会的中秋招待宴,全体委员循例皆携眷出席,每年一度的盛大场合,他也只是派人知会她准备,自有人安排妥当一切。

两个人在宴厅外碰头,然后相携入内,那样多的记者,镁光灯此起彼伏,外人眼里,怕不也是一对恩爱夫妻,神仙眷侣?原来已经有近两个月没见着他了,那他上次在家过夜,是什么时候?是两个月前,还是三个月?既使回来过夜她也不一定知道,官邸这样大,他们的卧室又不在同一层楼,偶然看到侍从室加了当值,才知道是他回来了。

闲言碎语总听得到一两句,有阵子他很喜欢参谋部的一位女秘书,似乎是姓王?连吴夫人都忍不住向她提起:如今那位王小姐可真不得了,听说三公子到哪里都带着她,两个人还在瑞穗住了好一阵子。

她倒并不在意,这么多年,多少也淡定从容了,他贪新鲜,凭是什么样的国色天香,顶多不过两三个月,照样抛到脑后了。

她怅然的想,因为再怎么美,如何及得上任素素,那女子,才是真正的倾城倾国。

有任素素一比较,其余的人,连她在内,都成了庸脂俗粉,所以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她只觉得痛快,多好,她赢不了,也没有任何人赢得了,除了任素素,只除了那个死人。

慕容夫人去世的时候,他就任参谋联会委员长已经数载,所以放眼望去,治丧时银山堆雪似的双桥官邸,真的是冠盖满目,繁华如流。

虽然有专人安排,但无数细琐的事名义上仍得来请示她,一连大半个月,整个人好似掏空了一样,到了四七之后大出殡,那满脸的哀戚与黯然,根本并非出于假装,她已经没有半分力气来假装。

车队在哀乐声中缓缓驶出双桥官邸,就在那一刹那,车身微微一震,她无意间转过脸去,这才看见身侧坐着的他,落下泪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哭,夫人是心脏病,凌晨发作,再未苏醒,在她赶到之后,他才从挽溪赶回乌池,等他到双桥官邸时,医生已经宣布不治。

他当时默默无声,立在母亲的床前,过了许久,她才听他低低唤了一声:姆妈。

似孩子般茫然无助,她知道那是壅南方言。

他偶然抽空陪着母亲,母子二人都极高兴时,会说上一两句壅南话。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哭,她本来以为,他生来就是贵胄公子,万众景仰的人生,旁人艳羡不己,却原来和她一样,百般光彩之下的一颗心,会在伤极痛极之后落泪。

就那一瞬间心软,多年来的寒冰积雪,就此融得无声无息,她想,他也那样难,职位越高,越是忙碌,她几乎就未曾见他真正开怀笑过,人前的笑容其实都是虚的,而人后的笑容总带着一缕深重的倦意。

出殡之后不必再守灵,又过了月余方才见着他,那日正巧是他生日,他自回来后就没有吃晚饭,独自关在书房里,侍从室主任忧心仲仲,在走廊上踱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

她下楼看到了,不由说:我去看看吧。

侍从室主任陪笑道:不如请大小姐去看看。

她坚持:将钥匙给我。

主任只得将钥匙给了她。

他连衣服都没有换,依旧是一身的戎装,坐在深阔的古董椅子里,整个人就似陷在那里。

她放轻了脚步,走得近了,才发现他微闭着双眼,大约一回来就累得睡着了,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随便横在胸前,连手套都没有脱下来。

窗帘低垂,又没有开灯,她悄悄在他身后站定,他呼吸安稳而平静,晦暗的光线里,什么都看不清了,他脸庞的轮廓是朦胧的线条,但即使再久时间不见,她也知道,她知道他眉峰的起伏,知道他鼻翼的阴影,知道他嘴角的弧度。

她就像是贫人家的小孩,安静而奢侈的望着小贩手中的糖人,虽然从来没有得到过,可是它的每一分甜,她都知道。

她屏住呼吸,过了许久,才敢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肩头。

他的身子微微一动,像是醒了,但并没有睁开眼睛,却反按在她手上:素素?无处不在!那个死人竟还是无处不在!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都不曾放过她!她猛得将手一抽,他终于彻底醒来,回头见是她,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谁叫你进来的?她赌气说:我自己。

他无动于衷:那就出去。

完全一派对属僚的语气,她不知为何动了肝火,连声音都发冷发硬,就像溺毙的人最后的尖叫:慕容清峄,任素素早就死了,如今我才是你的妻子。

他忽然冷笑,随手捋下手套往桌上一扔:你最好弄明白,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你是我的妻子,你不过是慕容夫人。

绝望的寒意一丝丝升起来,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到底还是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从来不是他的妻子,但他也不必这样残忍的说出来。

这样坦荡的残忍,就像再不屑多看她一眼,再不屑那些表面功夫,那些所谓体面。

她最后一次的挣扎,也不过被他再次残忍的按下,她重新沉入那无边无际的寒渊,不能呼吸,不能动弹,四周都是刺骨的冷,无穷无尽的冷涌上来,将她淹没顶。

她歇斯底里的怨毒诅咒:慕容清峄,我会叫你后悔,哪怕就是下地狱,我也要拖着你一起!他淡淡的一笑:我早就在地狱里。

他在地狱里,那么她呢?那么她呢?她知道,自己也早就在那地狱里。

慕容夫人故去,所谓的家正式搬回双桥,老牌搭子虽然还是照样打通宵,但在双桥官邸里,人人都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于是换到吴夫人家打牌。

她本来闷极了才打麻将玩玩,因在吴公馆无拘无束,连牌瘾都大了,八圈打完一算帐,她赢了不少,霍夫人笑道:夫人这阵子手气好,赢得我们落花流水。

吴夫人抬头一看墙上的时钟,不由哎呀了一声,说:我约了教练学网球呢,叫我给忘了。

她与吴夫人说话向来随便,不由笑了:就你还学网球?吴夫人啐道:别瞧不起人,教练说我学得不错呢。

又道:反正没有事,大家一块儿去打球吧。

霍夫人与另一位赵夫人都笑:我们打不动球了,不去了。

吴夫人到底还是拖了她一块儿去,老远看到绿莹莹的球场上,有人正练网球,远远望去,身影极是灵巧。

吴夫人叫了声:唐教练。

那人转过脸来,微风拂动额发,春日的艳阳照得他一整张脸明亮照人。

她忽然微微有些眩晕,她想起许多年前,也是一个春风柔暖的艳阳天,祖父派人唤她去书房,刚进了月洞门,却正好遇见祖父送客出来。

和祖父寻常的那些客人不同,竟是位翩然公子,长身玉立,丰采过人。

一转脸看到她,不由向她微微一笑,微风拂动额发,春日的艳阳照得他一整张脸明亮照人。

祖父拂髯微笑:欣宜,来见过三公子。

中庭里有一本桃花,正开得灿烂如云蒸霞蔚,风吹过乱红如雨,落英纷纷扬扬的落下,漫天漫地都是飞花,如梦如幻般,他踏着落花而来,含笑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慕容清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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