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5-04-03 13:50:05

【正文】一平京的天气,雨来的快,走的也快。

这是一处坐落在胡同里的小寺庙。

香火不旺,庙宇古老败旧,斑驳的院墙上依稀能辨认出一行南无阿弥陀佛。

只有,院子里一树石榴花开得正火红。

艳得让人忘记世间还有凋零和无常。

石榴花旁,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向院门口张望。

风吹来,石榴花被吹得摇动起来,一点、一点绯红,散漫飘飞,花香便若有若无、沾在女孩月白色的春绸裙衫上。

厢房里走出一个消瘦的女人,搬着个大纸箱,向站在石榴花旁的女孩唤道:卿卿。

罗卿卿信手拈下一朵石榴花,簪在辫稍上,然后,挨到母亲身边,问道:妈妈,泠姨和东风哥哥会来吗?刚才的雨那么大,该不会来了。

赵燕婉淡淡地回答,随后吩咐卿卿帮忙、把纸箱里的香一把、一把摆放在庙门口的摊位上。

搬了小板凳,坐在摊位后面,罗卿卿望着空荡荡的胡同口,又问:妈……赵燕婉有些不耐烦:你老巴望着他们来干什么?他们对咱们好。

好?赵燕婉苦笑了一下,是很好。

那种富贵人可怜苦命人的好。

罗卿卿见妈妈脸色不大好看,便不再言语。

抱着膝盖,兀自望着胡同儿口。

七天前,东风哥说下次来的时候会让她大吃一惊。

东风哥从来不会骗她,她揣摩着会有什么事发生,便忍不住地,自顾自地笑起来。

胡同口,开进一辆黝黑的轿车。

罗卿卿雀跃起来,迎上去。

车在庙门口停住,车上下来的人不是泠姨和东风哥,而是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

来人走到赵燕婉身边,摘下墨镜,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

赵燕婉惊叫了一声:你……来人微微躬腰,叫了声:夫人。

赵燕婉脸色一沉:别这么叫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被你们军长赶出家门了。

这次就是军长让我来看看您。

他……赵燕婉眼睛一亮,又马上黯淡下去,他还能想着我吗。

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来人没有直讲,看了眼罗卿卿,笑道:这是小姐吧,都这么大了。

罗卿卿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人称呼她小姐,这种称呼让她陌生而不自在,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赵燕婉也看了眼女儿:卿卿,你在这里照顾会儿摊子。

说罢,把来人引到厢房里。

罗卿卿坐下来,一边等着买香的路人,一边侍弄着辫梢上的石榴花。

忽然听到厢房里妈妈很生气地喊了一声:他做梦!她吓了一跳,正要进院看看究竟,一辆汽车疾驰进胡同,猛然刹在庙门口。

车门推开,黑色军靴踏碎一地雨水,一个瘦高挺拔的身影走到卿卿面前。

率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那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当她发现宽檐军帽下竟然是东风哥哥,惊愕得瞪着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

瞿东风笑起来,在卿卿秀气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怎么,换了身行头,小丫头就不认识我了?你……参军了?罗卿卿瞪大眼睛,东风哥果然让她大吃了一惊。

我现在是平京陆军大学甲级将官班学员。

你不是说要考平京大学历史系吗?陆军大学是我父亲开办的,作为他的儿子,军人是我注定的命。

罗卿卿捉住瞿东风脸上一闪即逝的无奈,笑道:原来东风哥哥也有想办却办不到的事儿。

瞿东风向庙宇努了下嘴:我又不是供在龛里的神佛,哪有无所不能的能耐。

可是……我以为东风哥就是无所不能。

瞿东风低头,凝看了片刻卿卿眼里单纯的崇拜。

这时,厢房里又传出赵燕婉烦躁的大喊: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回去告诉你们军长,让他死了这份心!你出去!出去!随即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便被赵燕婉推搡了出来。

瞿东风对视上中年人,两厢都是一愕:严副官。

这个时候,在平京碰到罗臣刚的副官严明海,瞿东风已经揣摩到七八分对方的来意:严副官来接罗军长的家眷去金陵?我们不去!没等严明海回答,赵燕婉断然回道。

接下来的几天,赵燕婉一直心烦意乱。

罗卿卿试图问明罗军长是谁,却遭到妈妈的厉声数落,便不敢再问。

想东风哥哥可能知情,可是多日一直没见他的人影。

疑团解不开,心绪跟着乱起来。

晚间睡不着,便坐在紫藤架下,仰看着星空。

忽然,城东南面传来猫叫,乱糟糟一片,齐声乱叫。

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凄惨而异常。

罗卿卿打了个寒颤。

向屋里喊:妈妈——赵燕婉从厢房里走出来。

罗卿卿从紫藤架下站起来,挨到母亲身边:妈妈。

怎么会有这么多猫叫?赵燕婉屏息听着,那些声音像猫叫,又有些不像。

尖利刺耳得好象无数小刀划破空气。

她不由想到一样东西:枪。

她浑身一懔,紧紧抱住女儿:不怕。

只是猫叫。

这时候,胡同里躁动起来。

有些平日里的善男信女跑来庙子里找师傅询问。

罗卿卿也跑进大殿,听到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么打仗了。

比起那些为着身家性命惴惴不安的俗人们,庙子里的师傅总是显得澹定从容,只道祸福命里注定,只有念佛避祸。

一些信得过的便跟着师傅念起佛,一些信不过的纷纷离开小庙、另寻它策去了。

罗卿卿本来也跟着师傅念起佛,却被赵燕婉拉出了大殿。

赵燕婉一面收拾着行李,一面道:这次打过来的,不是洋人,就是革命军。

平京不能呆了。

咱们娘俩儿得出城避避。

妈妈,师傅说念佛可以避祸。

罗卿卿道。

赵燕婉苦笑了一下:妈告诉你,什么都别信。

什么神啊,佛啊,什么男人啊,都别信。

就信你自己。

只有自己能救得了自己。

赵燕婉从箱子底抽出一个蓝布包裹,从里面拿出一身男孩子的衣服要卿卿换上。

罗卿卿没想到妈妈竟然准备着男孩子的衣服,难道妈妈早知道要打仗,所以特意备下了?等卿卿换好衣服,赵燕婉拿过一把剪刀:过来,这辫子不能留了。

妈妈,我不想剪。

罗卿卿小声央求,我把它藏在帽子里可以吗?赵燕婉不耐烦:命要紧,还是辫子要紧啊。

咔嚓辫子剪下来,罗卿卿没让它掉在地上,而是偷偷藏在了袖管里。

无意间,记起,那天,她在头绳上簪了一朵海棠花,东风哥哥正好过来,夸她很好看……赵燕婉拉着罗卿卿走出胡同口,到处都是逃难的人。

通往城门的瞿道,原本还算宽阔,这时挤满了螺车,马车,大篷车,人力车。

有几辆黑色汽车,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车马间,也开不太快。

看着熙熙攘攘逃难的洪流,罗卿卿问道:妈妈,我们去哪?赵燕婉脸上也显出一丝茫然,重重叹了口气:去邢县老家吧。

人群拥挤,流动缓慢,一直走到天光破晓,才见到城门楼的影子。

母女俩都累得筋疲力尽。

赵燕婉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只一味地擦着汗,喘着气。

瞥了眼紧紧挨在身边的女儿,见她脸色煞白,身体忍不住地打着晃。

赵燕婉伸手探了下了女儿的脑门,竟然热得烫手:你……早不病晚不病怎么在这个当口!赵燕婉嘴上骂着,又心疼,又心急如焚。

这情景,何时能走到邢县老家?好不容易挤出城门。

赵燕婉扶着卿卿走到大道旁边的田埂上坐下来。

罗卿卿趴在妈妈的膝盖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恍惚中,好像开来一辆轿车,有人在车上呼唤:太太,小姐。

罗卿卿心道,妈妈不是太太,她也不是小姐,那一定不是在叫她们。

这样混乱地想着,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意识再次回到现实的时候,朦胧间,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身边。

东风哥——她脱口唤了一声。

男子转过头,她心里倏地一凉。

不是瞿东风。

看着那张脸,罗卿卿由不得想起庙里师傅讲过的故事,有一个印度的古神,因为长得太美,有一次在地板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不由得痴迷住了。

她想眼前这个少年也会迷上自己的倒影吧。

而,这时候她并不希望看到什么好看的脸,更不希望是这样一张表情冰冷的脸。

妈妈,她呼唤着,却没有任何回应。

本能地一阵心惊,罗卿卿突然清醒过来。

四下张望,自己竟坐在轿车里。

车里除了她,还有三个男子,却没有妈妈的身影。

妈妈!惊恐使她的声音近乎尖叫。

坐在前座的严明海回过头,礼貌而谦恭地开口:小姐,您醒了。

说着把一封信递给罗卿卿,这是夫人留给你的。

罗卿卿慌忙展开那张纸。

果真是妈妈的字迹。

妈妈竟然在信上说实在不忍再让她跟着受苦。

罗军长其实是她的亲生父亲,跟着严副官就能去金陵跟他相认,从此她便是人上人,拥有享受不尽的富贵荣华,幸福快乐……妈妈的字迹,在眼前氤湿,模糊,一大滴、一大滴的泪珠子扑簌簌地打落在信笺上。

生离死别,突如其来,在心里划着血口,胜过世上一切尖利的刀。

不!不!罗卿卿拼命摇着头,哭喊道:让我下车,我要去找妈妈!见司机不予理会,罗卿卿一把抓住车门把手。

车门还没打开,便被坐在身边的少年一伸手抓回座位。

少年的手指细长白暂,却充满力量,让她怎么挣扎也不能挣脱。

巨大的悲伤凝聚成一股无名怒火,不顾后果前因,她朝那只手狠狠咬下去……一股血的腥恶气息,突然,浇灭了她的疯狂。

愕然着,她抬起头,那只手,竟然依旧抓在她的胳膊上,纹丝未动。

而,少年的脸上也没有一丝动容,依旧是冷淡而漠然,那眼神,看着自己的血从自己的手背上渗出来,宛然,萧瑟冬日,幽幽看着一朵寒梅破雪而出。

看了眼罗卿卿的一脸泪水和一脸惊愕,南天明的眼底、流出一丝鄙夷、和淡淡的怜悯。

他别过头,看着车窗外,车轮碾过路面、扬起尘土,使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更加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一个衰老不堪的老妇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孙儿,像是丢了行李,或是跟亲人走散了。

跌坐在路边,一边摸着老泪,一边乞讨着吃食。

南天明道:看看他们。

你已经够幸运。

罗卿卿一阵哑然。

这时,严副官递过来一包饼干:小姐,先填填肚子吧。

她立刻对少年道:打开窗子。

南天明摇下车窗,罗卿卿欠起身子,奋力把饼干扔向道边的老妇人。

可是,老妇人已被车甩在后面很远,饼干未落地,马上被别的难民抢了去。

南天明的嘴角泄下一丝冷笑:一包饼干能救得了谁?你……自小接触的都是庙子里来来去去的善男信女,罗卿卿从没见过这么冷酷无情的人,忍不住反唇相讥,一包饼干是不算什么。

可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南天明懒得跟小女孩计较,没再说话,让身体深深陷进椅背,看着车窗外匆匆掠过的乱世红尘,一种很懒散的姿势,眼底却聚拢起逐渐浓重的悲哀。

罗卿卿蜷缩在后车座上,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却没人理会她的悲伤。

跟母亲突然分别的痛苦让内心一阵、一阵抽搐,浑身上下,一阵、一阵打着寒战。

枪声先是在城东大作,然后连城南也加倍地响了起来。

接着东北方向炮声隆隆,城南枪声更加密集。

城里城外火光冲天而起。

逃难的人群更加混乱,喧嚣声,哭叫声都混在了一起。

一架英式侦察机呼啸着驶过头顶,难民立刻象被捅破的马蜂窝大乱起来。

汽车拐入乡间小道。

庄稼地里跌跌撞撞跑出个血人,背上扛着把大刀,白刃都被鲜血染红,看起来是个突围出来的士兵。

士兵跑出几步,跌倒在路当中。

道路狭窄,司机犹豫了片刻,拿不准停车还是直冲过去,南天明道:停车。

南天明跳下车,把伤兵扶到后车座上。

水……水……伤兵嗫嚅着。

南天明给他灌了几口水。

待伤兵缓过气来,南天明问道:南苑军营的?听到这句话,罗卿卿心里猛地抽紧,记着东风哥说他在南苑军营参加军训团。

士兵点了点头。

南天明又问道:那边怎么样?我们腹背受敌,敌人太多。

我们一个班冲出来,就剩下我。

这时,天上又飞过两架轰炸机。

严明海吩咐司机道:要去躲躲了。

把汽车开进庄稼地,藏好。

几个人下了车,走进村边的农户。

一进门,看到院子里站着几个穿军装的人,军容不整,狼狈不堪,显见也是刚突围出来的官兵。

东风哥!罗卿卿突然冲过去,一把抱住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号啕大哭起来。

瞿东风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卿卿,也激动地一把搂紧她。

东风哥……疼吗?罗卿卿哭着,摸着瞿东风的戎装,立刻粘了满手的血。

不碍事。

大都是敌人的血。

中队长!刚才被南天明救到车上的士兵,挣扎到瞿东风面前,立正行了个军礼。

即刻体力不支,扑通跌跪到地上。

一面艰难地喘气,一面把枪支,大刀,子弹和手榴弹摆到地上,示意他没有丢失一件武器。

好!好样的!瞿东风放开卿卿,走到士兵面前,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

轰隆一声炸响。

头顶上盘旋的飞机扔下炸弹。

抬头,天空又多了好几架飞机,开始对村庄低空扫射。

子弹击得屋顶砖瓦四处横飞。

快!瞿东风抓住卿卿的胳膊,一脚踢开地窖的盖门,他把她打横一抱,跳进去。

把卿卿放在地窖里,瞿东风回身攀上木梯。

罗卿卿从地上滚起来,抱住踩在梯子上的军靴:东风哥,不走!中队长!外面响起士兵的呼喊。

瞿东风低头,深深回看了一眼卿卿:要活着。

说罢,牙关一咬,腿上使了把力,踹开抱住军靴的手,噔噔攀上梯子。

地窖上面又跳进几个人。

东风哥——东风哥——罗卿卿抓住梯子,也想攀上去。

身后被人一把抱住腰,硬扯了回来。

罗卿卿在南天明怀里哭喊挣扎。

南天明紧绷住脸,喝斥道:没听到,他要你活着吗!南天明的一声喝斥让几近疯狂的罗卿卿突然安静下来。

她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两只大眼睛象失了神,木呆呆的。

只有嘴唇翕张,仍然不停地念着东风哥……东风哥……南天明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看她的样子是吓坏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放到手帕中央,递给她。

她一眼不看他手里的糖果,空洞的大眼睛里忽然滚出两颗泪珠子,盯着空荡荡的梯子,固执地念着:东风哥。

南天明收回糖果,摇了摇头:桀骜不驯的小猫。

四年后。

几番征伐混战,炮火烽烟里略微现出一点儿安定的端倪。

金陵作为一国首都,虽然总统府建得堂皇华丽,而总统换届犹如走马,四年换了七届。

国家实际的权力分别落在四大集团军手里。

四大集团军之中,以华北瞿家军的势力范围最广。

只是瞿东风的父亲瞿正朴是个极端民族主义者,又加之四年前在平京城跟洋人拼过一场恶战,致使瞿家军成为四个集团军里唯一不依靠外国人支持的军队。

固然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只是没有洋枪洋炮洋技术的支持,也大大消减了瞿家军的实力。

较之几代人雄踞华北的瞿家军,罗臣刚带领的东南集团军是后起之秀,虽然人数不众,地域不广,但是一面有西洋人的暗地支持,一面跟金陵政府努力交好,扶植新总统,便隐隐带出挟天子已令诸侯的走势。

金陵的春天,便在这片波谲云诡、龙争虎斗里,悄然而至。

坐落在金陵凤凰台不远处的罗府,表面上象戒备森严的堡垒,实际上却是一座中西合璧的艺术精品。

雕饰精美的大理石墙面,花园里随处可见的西欧神话的雕像,让人不由错觉好像置身在正流行着复古思潮的罗马街头。

然而,房舍和庭院透着的那种和谐文温之美,又让人不禁联想起江南园林的优雅。

初春的午后,墙内墙外都是雨后的鹅黄新绿。

白色大理石雕刻的丘比特站在花园的喷泉上,挥着手里小箭,似乎想射中喷泉反射出的七彩光影。

阳光带着鸟鸣、透过白色纱帘,投进一室明媚。

窗后,是一张比初春阳光更明媚的少女的脸。

罗卿卿捋了捋被窗外微风吹乱的短发,从金胎珐琅盒里捏出一颗果糖。

慢慢剥去湖蓝色的糖纸,蓦然间,觉得好像剥去一层岁月,露出藏在往昔深处的那一点甜。

甜,对她用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四年里,她是罗府里的金枝玉叶,只要她想,自然能尝遍大江南北,甚至世界各地的糖果,可是,有一种固执,就是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藤蔓,好像剪不断、理还乱似的。

就是那么固执地坚持,所有尝过的糖果,都没有当年、瞿东风从福怡楼糖果铺买给她的那颗甜。

记得,庙里的师傅说过,时间是水,往事是茶,再刻骨铭心也会被岁月冲淡的。

可是,难道四年的时间还不算长?有些事为什么总也冲不淡,挥不去。

比如,她对那颗糖果的喜爱,四年之后,还是固执如初。

比如,南天明手背上的伤,四年之后还是不能恢复如初,让她一看到那道疤痕,就想起他们初见时,她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原来小馋猫躲在这里偷吃糖果。

房门口传来南天明的声音,虽然他说着戏谑的话,口气却很温文。

罗卿卿转过头,看到南天明抄着手、斜倚在门口,脸上戴着化妆舞会的面具。

面具是一张畸形扭曲的脸,是南天明让她照着法国小说里、那个丑陋的敲钟人的样子画的。

看着戴着面具的南天明,罗卿卿忍不住一笑:戴着这么丑的脸,今天的舞会,你这位白马王子总不会被各界名媛围攻了吧。

南天明走到画板前,抄起画笔,蘸起银白色,在敲钟人的面孔点了一大滴眼泪。

然后站在镜子面前,对着镜子里滑稽又悲伤的面具、用西文念出英国剧作家的诗句:俊俏的浪子,为什么把你那份美的遗产在你自己身上耗尽?罗卿卿抬起眼:你好象决定了什么?南天明轻描淡写地回答:出洋留学。

出洋……学什么?军事理论。

罗卿卿实在想象不出一身艺术家气质的南天明如何表情肃穆地研读军事。

她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道:浪子要会回头了。

南伯伯一定很高兴。

南天明侧过头,看着坐在窗台上的少女在花砖地面投下的光影,隔了一会儿,问道:想跟我一起去吗?南天明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罗卿卿努力看着他的脸,奢望他把面具拿下来,让她看清他此时此刻真实的表情。

可是,转即、她便放弃了这种想法。

收回目光,看着窗外的流光。

夕阳开始渐渐聚拢,浓烈如火的色彩渲染着倦鸟归巢的天空。

她沉默不语,有意回避着南天明的问题。

想起,昨天晚饭桌上,父亲跟继母提及南家有跟罗家联姻的打算。

继母施馨兰朝她和静雅一笑,道:南家老爷子刚当上总统,就想跟咱们家联姻,你们俩真是富贵命啊。

看天明平时跟你们俩都挺要好的,不知道他喜欢谁呢?罗静雅脸上立刻泛起绯红,放下刀叉:妈妈,您都说得人家不好意思了。

我是罗家寄养的,又没姐姐漂亮,天明当然看上的是姐姐。

施馨兰忙道:我们可从来没把你当成寄养的。

你这孩子,又乖巧,又贴心,还这么谦虚懂事。

我们疼你还来不及呢。

一顿晚饭,她一句话没说。

晚饭后,照例在西厅弹钢琴。

静雅凑过来,欣赏了一曲以之后,拍手赞叹道:怎么姐姐学琴比我晚得多,弹得倒比我好得多呢?她道:在我这里,弹琴就是弹琴。

在我这里呢?静雅问道。

是淑女名媛的一种风雅。

静雅被说得一怔:姐姐在讽刺我?不是。

只是我们看事情有些不同罢了。

就像,跟南家的联姻。

在你看来是值得欣庆的好事。

而我看来,只是几颗棋子,任人摆布罢了。

可是……天明那么完美,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

难道姐姐一点都不心动?面对静雅的试探,她不想回答,早知道静雅暗恋天明,所以这种试探是看似无心,也是暗含敌意。

指尖划过琴键,一首流行在上流社交舞会上的美丽的童话,倏然、转成一曲送别。

琴声悠悠,和窗外暮色暗暗融到一处,窗外的夜来香还没到花季,却有一种馥郁的芬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弥散开来。

记忆深处----那个雨天,她背着蓝花粗布书包,徘徊在庙门口,迟迟不敢进门。

雨水已经渗透衣服,春寒冷雨里,她不住打着哆嗦。

书包里折着一张没得满分的国文试卷。

这是妈妈不允许的成绩。

她害怕被责骂,更害怕看妈妈失望的眼神。

妈妈总说,她活着的唯一盼头,就是盼她的女儿能成才,给她争口气。

可是,她已经尽了全力,还是没能拿到妈妈想要的成绩。

泪水涌出眼眶,听到庙门里似乎响起妈妈的脚步,她慌忙掉头,飞跑出胡同。

无处可去,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就朝那栋平生见过的最华丽的宅院走去。

那是东风哥的家。

泠姨曾邀请她们母女去做过客。

可是妈妈从来不许她主动找东风哥玩,说他们家门槛太高,不是她想去就能进去的。

东风哥哥。

她悄悄瑟缩在街道对面的银杏树下,看着大宅院的黑色铁门,心里一遍一遍呼唤,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然而,奇迹并没有如期出现。

一直等到天色渐黑,还是没能看到东风哥哥的身影。

时间一晚,她更害怕回家被妈妈责骂,更希望能等到瞿东风带她回家。

妈妈一向能给东风哥哥面子的。

夜色沉下来,心也跟着沉到谷底,慌张害怕给了她一股无名的勇气,她毅然冲过街道,冲到大宅子门前,抓住大铁门的栅栏,拼上所有力气,大喊:东风哥哥——那个被雨水淋透、不敢回家的小女孩,终于因为站在铁门外一声大喊,如愿以偿地站在了瞿东风面前。

卿卿?怎么回事?我……她正要回答,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呼道,我肚子疼。

瞿东风二话不说,抱起她就叫司机去医院。

车后座上,瞿东风脱下外衣,把她裹起来。

存着体温的外衣很快把她暖了过来,胃痛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透过车窗,正看到花市大街上的福怡楼糖果铺。

她咽了口吐沫,道:东风哥哥,你喜欢吃糖果吗?你肚子不疼了?不疼了。

瞿东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哪是肚子疼,是肚子馋啦。

她觉得脸呼啦一下热到了耳根儿,连忙辩解:是肚子疼。

刚才真的疼得厉害。

好啦。

我知道。

走,哥哥给你买糖去。

为了表示她真是肚子疼,而不是为馋嘴找借口,虽然东风哥哥给她各式各样买了一大包糖果,她就是坚持只要了一颗。

她记得那是一颗西洋奶糖,牛奶的甜香化在嘴里,把她一晚上集聚在心里的害怕苦恼、都一股脑儿化了个干净。

回去的路上,雨也晴了。

不知谁家的院子里,送出栀子花浓浓的香气。

花香沾在衣上。

晚风吹拂过发梢。

心便不知不觉起了微醺的感觉。

罗卿卿的目光久久注视着夕阳。

看着半天的绚烂渐渐的浓烈,又,渐渐的黯淡。

心中暗自思忖:为什么会如此流连?那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春天的晚上。

南天明走到窗前,顺着卿卿的眼神看向斜阳,斜阳的下面是凤凰台坐落的山峰。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嗯?他问。

什么?你明明听到了。

南天明微翘起一边嘴角,露出一贯的玩事不恭。

然后,转过头来,面具后面的眼神,一惯的淡漠里参杂进一分不经意的温柔。

可是,罗卿卿似乎并没有察觉到那分温柔,只用同样淡漠的口吻答道:你的问题太难,我答不了。

为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

罗卿卿转过头,直视着南天明,道:因为,我在你眼里看不到火焰。

火焰?南天明略微有些吃惊,然后轻轻一笑,你须要看到火焰吗?火焰又能熔化你吗?你这个固执的孩子,就知道把自己关在自己筑的城堡里,浪费所有人给你的爱。

你……罗卿卿被南天明的话狠狠刺痛了一下。

可是,一时间竟无话反驳。

是的,这四年里,她作为父亲唯一的亲生女儿,罗府的大小姐,金陵城真正的公主,谁敢对她说一个不字?谁不是想尽千方百计讨她欢喜?可是,她又在乎过谁?关心过谁?即便是父亲,也被她拒绝在千里之外。

因为直到如今她还是不能原谅他对母亲的抛弃。

这四年里,想来,也只有南天明一个人从来不捧她、惯她、宠溺她。

永远跟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淡淡蔑视着她的骄傲。

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罗卿卿微微昂起下巴。

除了摆出大小姐的高傲,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姿态来填补内心的空洞:既然南家大公子这么厌恶我的固执,就请以后不用再来我这里造访了,省得浪费你的感情,也浪费我的时间。

面对罗大小姐的逐客令,南天明单臂在胸前一弯,优雅地行了个告别礼。

南天明的彬彬有礼,几乎让罗卿卿有一种冲动,想冲上去,扯下他的面具,看看他的脸是不是也象他的动作一样优雅从容,毫无眷恋。

可是,她终是按捺下了自己的冲动,静静地坐在窗台上,看着南天明离开,看着静雅从楼梯口走过来,挽住天明的胳膊,双双走向楼下的化妆舞会。

静雅穿了一件纯白色的洋装,背后装了一对翅膀,长长的烫发上顶着一圈金色光环,和化装成敲钟人的南天明走在一起,就好像纯洁的天使挽着丑陋的魔鬼。

然而,人心的真相如果真象面具一样坦白,这世界就会简单很多。

罗卿卿掩上房门,扣上锁,把舞会的欢歌笑语挡在门外。

静静环顾着自己的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极尽着精致和华美。

听府里的仆人说,这间屋子的装潢摆设是照着西洋博物馆里、哪位中世纪公主住过的房间设计的。

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玲珑有致的身体包裹在一袭暖红色的锻面洋装里,洋溢着欧式复古的风情。

镶嵌在袖口裙摆上的一小串紫红色荷叶边,则在典雅上平添着少女的甜美,再配上那张孩子气的脸——自己又是什么,博物馆里的娃娃?不。

她不要做博物馆里的娃娃。

所以她拒绝留起本来十分钟爱的长发,拒绝娇声嗲气的讲话,拒绝因为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用娇气胆小来引人怜爱。

她不要做娃娃,尤其是博物馆里的娃娃——只能供人观赏,任人摆动。

没有活气,没有激情,没有……家。

家?罗府不就是家吗?可是,为什么每次午夜梦回,泪湿枕巾的时候,都是因为梦到了遥远的平京城,那条胡同,那方小庙,那间厢房,还有妈妈,庙里的师傅,泠姨,和东风哥哥……平京,到底有多远?为什么又这样贴近?正当罗卿卿兀自问着这个问题。

罗府里竟从平京城里、远道而来了两位客人.二当罗卿卿第一次见到施如玉和何浩笙的时候,两人正从屋外的雨地里并肩走进来。

施如玉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男式外套。

何浩笙的上身只剩一件薄衬衫,早已经被雨水淋透。

罗卿卿看到这一幕,便想起,那天下雨,瞿东风也是脱了外套,裹在了她身上……如玉,浩笙,我都等了你们半天了。

楼梯上传来一声招呼,一个娉婷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今天,施馨兰穿了一件纯黑色真丝长袖旗袍,一道银色的丝绒珠花斜斜地镶嵌在斜襟边上。

她一手轻搭着楼梯扶手,用一种很优雅地姿态款款走下红地毯。

看上去,好像高贵的黑天鹅。

每次,罗卿卿看到后母穿旗袍,都忍不住有种错觉:好像看到泠姨。

也许她们长得有些像;也许因为从小时候起,泠姨就是她心目里最漂亮的女子,因为泠姨爱穿旗袍,所以以后但凡看到穿旗袍的漂亮女人她就会想起泠姨。

施馨兰招呼完客人,又把罗卿卿招呼过去。

施馨兰挽住施如玉:这是如玉,我的侄女。

又指了指何浩笙:这位何先生是如玉的未婚夫。

施如玉眉眼生得很大气,看起来是个干练的女子。

身材瘦高,衣装简洁,留着比卿卿还短的头发。

不知道是不是短发的原故,罗卿卿跟她打招呼的时候,似乎从彼此的眼睛里都读出一点一见如故。

何浩笙乍看上去是个清瘦俊气的书生。

不过,一副金丝边眼镜终是遮挡不住后面那两道精明的目光。

打过招呼,罗卿卿本来不想多聊。

她跟后母之间,一向只有礼貌客气,不近不远,倒也相安无事。

所以,对待后母的亲戚她只需礼貌,无需热情。

但是,当接过何浩笙递上来的名片,她忍不住又仔细地多看了一眼——平京兴国报馆副主编何浩生。

平京!施如玉和何浩笙离开罗府后的第三天,估算他们已经回到平京,罗卿卿给何浩笙挂了个电话。

她不许何浩生把电话的内容告诉任何人,包括施如玉。

之后的几天,等待着何浩生的答复,令罗卿卿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短短几天,对于她不啻好几年。

为了不让家人察觉她的不安,她拒绝一切社交,除了吃饭,一回到家便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细听着电话机的响动。

直到这天静雅慌慌张张地敲开她的房门,说:爸爸妈妈吵架了。

罗臣刚的书房里,传出施馨兰的哭泣声。

罗卿卿走到书房门口,一张被施馨兰揉成一团的报纸正好砸到她脚面。

她顺手拿起来,展开一看,头条新闻愕然刺入眼帘:华北第七军突袭燕水岭!匆匆扫过新闻,便看到那三个字:瞿东风。

第七军军长瞿东风。

罗卿卿的手下意识扶住门框。

施馨一边抹眼泪,一边跟罗臣刚争执道: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知道我表姑只有宏祥这么一个儿子。

现在他镇守燕水岭。

你的第十军团跟燕水岭只一水只隔。

要是跟宏祥联手,他瞿家军再厉害也难是对手!罗臣刚站在窗边,吸着雪茄、默不作声。

施馨兰向前移了一步,提高声音:是,我知道瞿家军这次打的是戚永达的地盘,不是罗家。

可是,他们明明知道镇守燕水岭的宏祥是我的表侄子,那也等于是你的表侄啊。

他们专拣燕水岭打,明地里打的是戚家,暗地里也等于在打你的脸啊。

罗臣刚吐了口烟圈,道:他们不是在打我的脸,是在探我的底线。

瞿正朴想要戚永达的地盘,当然想知道我罗臣刚会不会跟戚家联手。

那你就联手给他们看啊,挫挫他们的锐气。

那瞿家军仗着人多势众,就知道耀武扬威。

要真让他们夺了戚家的势力,那下一个恐怕就轮到罗家了!罗臣刚道:这还用你提醒我吗。

轻举妄动,只能让对手看透你的心思。

他们越想试探我,我就越要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宏祥的命危在旦夕,你还跟我说静观其变?施馨兰冲上前几步,一把夺掉罗臣刚手上的雪茄,扔到地上。

罗臣刚神情里掠过一丝不耐烦,对站在门口的两个女儿道:你们母亲累了,扶她回房间吧。

正手足无措的罗静雅听到父亲的吩咐,立刻跑上去拉住母亲,竟被施馨兰一把甩开,整个人被甩到沙发上。

罗静雅没想到平日优雅高贵的母亲竟有这么疯狂的一面,吓得伏在沙发上,嘤嘤地哭起来。

站在门边的罗卿卿,一边把皱巴巴的报纸展平,折好,一边开口道:母亲现在的样子倒让我想起自己的妈妈。

她是那么好强,那么说一不二。

可是,最后又怎么样呢。

现在都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是生是死……她口气淡淡的一句话,让整个屋子死静了好一会儿。

死一般的安静里,罗卿卿感到自己的心微微地跳动,似乎是一种报复之后的快感。

她疾转过身,不想别人看到她此时的表情。

走向自己房间的时候,发现后母也不再大吵大闹,被静雅搀扶着走出了父亲的书房。

也许她的话真的给了后母一记警醒,让她明白罗府里容不下强硬的女人。

三天后,当接到何浩笙从平京打来的电话之后,罗卿卿只身坐上北上的火车。

夜幕降下来,黑黢黢的车窗玻璃上,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宽大的男装掩饰住玲珑的身材,鸭舌帽遮住半张脸。

她伸出手,摸了摸倒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

多倔强的孩子啊。

连她自己也为自己惊愕着。

看来毕竟流着妈妈的血液,四年名门闺秀的教育,丝毫没有消磨她与生俱来的韧性。

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睡去。

又被一阵嘈杂骚乱惊醒。

睁开眼,看到车厢两头被几名大汉堵住,面目狰狞,手里还拿着刀。

为首的一个喊道:要命的就把值钱的都拿出来!匪徒开始从车厢两头逐个座位搜刮财物。

一边抢劫,还一边骚扰着那些年轻的女人。

可是,没有一个男人敢站出来反抗。

即便是自己的女人被欺辱,也都噤若寒蝉地忍受着。

一个刀疤脸走到罗卿卿的座位前。

一把扯开罗卿卿的手提包,搜出里面的钱钞和首饰。

看到包里全是女人衣物,刀疤脸瞪着罗卿卿:这细皮嫩肉的,莫不是女娃子!说着,要掀掉罗卿卿的鸭舌帽。

别碰我!罗卿卿按住帽子,紧贴到车窗上。

这边的情况把匪首吸引过来。

匪首淫笑着指使刀疤脸:把衣服扒了不就知道是公是母啦!我说了,别碰我!瞪视着直逼过来的刀疤脸,罗卿卿把手伸进口袋,握住贴身小刀。

没想到刀疤脸没来拽她的衣服,而是一把揪住她手腕。

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拽出来,一用力、小刀掉到地上。

小孩子的把戏还想吓唬爷爷!刀疤脸狞笑着把另一只手伸向罗卿卿的外衣。

极度绝望里,罗卿卿奋力朝刀疤脸的手上咬去。

突然,砰——的一声炸响。

腥恶的血溅到罗卿卿脸上。

她愕然抬头,看到那个匪首竟然脑浆崩裂,倒在血泊里。

放开她。

对面座位上站起一个男子,右手握着一把抢。

罗卿卿感到刀疤脸的手很剧烈地颤抖起来。

对面的男子身形魁梧,比刀疤脸高出大半个头,即便不拿枪,恐怕刀疤脸也远不是对手。

男子冲着匪首的尸体踢了一脚,大喝道:把东西还了,滚蛋!谁敢慢一步,就跟他一个下场!群匪本是乌合之众,一时无首,立刻大乱。

见到头头的狰狞死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全都还了财物,连滚带爬地逃下车去。

土匪都下了车,人们才好像从恶梦里惊醒。

纷纷过来向持枪男子道谢。

纷纷开始骂那些强盗无耻。

有人开始踢踹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匪首的死尸,愤慨地朝他吐涂抹。

火车隆隆地从黑夜开到黎明。

窗外的曙色,让恹恹的罗卿卿稍微提起些精神。

感到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她看向对面,对面的男子便把目光转向了车窗外。

她掏出一块雪白的麻纱手绢递上去:你脸上的血没擦干净。

那人接过手绢,说了声谢谢。

然后,又看着窗外,道:平京城快到了。

罗卿卿把脸贴到窗玻璃上。

努力睁大眼睛,不想错过匆匆掠过的一景、一物。

窗外的景物逐渐繁华,从沃野平畴,变成村庄集镇,又变成外城的街巷……火车渐渐慢下来,平京车站终于投进视野。

平京……罗卿卿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涩,但是她没让眼泪掉下来。

四年来,在金陵罗府里,她从来没在人前掉过眼泪。

也许眼泪都在四年前掉光了吧。

正当人们收取行囊,准备下车的时候,列车员却过来通知,说政府要员的专列即将抵达。

其他列车暂时不得进站。

火车停下来。

透过车窗,看到高大英武的仪仗队士兵,一个个昂首挺胸的持枪肃立。

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汽笛声。

巨大的装甲车头排出一股浓密的白色蒸汽,专用列车缓缓驶进平京车站。

站台上立刻忙碌起来。

全体各就各位!持着指挥刀的军官表情肃穆地发出口令。

仪仗队开始最后一遍军容整理。

军乐队指挥高高扬起指挥棒,军乐队员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地抬起手中的乐器。

罗卿卿听到车里有人向列车员打听起来。

这是接什么人?这么大派头。

听说是迎接第七军军长凯旋归来。

第七军军长!那可是瞿二公子,听说燕水岭这仗打得漂亮啊。

将门虎子啊。

瞿东风!罗卿卿倏地打开车窗。

可是头才探出一半,就遭到外面士兵的喝斥,命令她把车窗关上。

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专用列车稳稳停靠在站台。

左右两边的仪仗队同时全体立正。

军乐队指挥挥下指挥棒。

在嘹亮雄壮的军歌声里,车门打开,一个卫队士兵跳下车厢边的踏板,返身、迅速敏捷得放下列车上的折叠梯。

随后,瞿东风出现在列车门口。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斜挂着黑色镶金穗绶带,使本就高大的身形看起来更加英挺。

向迎接的人众挥了下手,他走下列车。

黑色军靴迈着沉着的脚步,一袭黑色披风在微寒的春风里微微鼓动。

天气晴好,阳光耀眼,让挂在他胸前的一串勋章熠熠生辉。

专用候车室里,走出几十名前来迎接的政府官员。

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夹杂在这群男人里显得异常扎眼。

瞿东风和前来迎接的官员逐一握手。

女秘书赵京梅最后一个走上来,道:总司令和夫人在双溪别馆设了家宴,为军长庆功。

虽然赵京梅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军用制服,但是她柔婉的话音,妩媚的神态,和那支挽在发髻上的老银鎏金镶翡翠发簪,都让她浑身上下散发着扑面而来的女人味。

瞿东风点了下头,却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侧过头、朝停靠在站外的一辆民用列车看了一眼。

列车的标牌上标着金陵到平京。

从金陵开来的列车让他神情一凝。

朝前来迎接的军统局副局长严虎一招手,低声道:罗臣刚那边有什么动向?至今还没什么可靠消息。

不过……严虎朝瞿东风靠近了半步,附耳道,刚刚得到消息说,金陵开过来的列车上恐有可疑人物。

瞿东风道:严密搜查,一个都不能放过。

已经听不到军乐的乐曲,想来欢迎的仪式已经结束。

罗卿卿放弃了张望,蔫蔫地回到座位上,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出去了似的。

即使努力张望,可是被关在车厢里,连专列火车都看不到,更别说瞿东风的人影。

猝不及防,一滴眼泪竟在这时候掉下来。

打在她手背上,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还好吗?对面的男子关切地问了一句。

她急忙强迫自己笑了一下,眨了眨眼:沙子迷眼睛了。

对面的男子哈哈一笑:平京的风沙真大,连火车里也有沙子啊。

她也忍不住笑起来,意识到自己掩饰的愚蠢。

欢迎仪式结束后,其它的火车缓缓驶进车站,唯独这辆列车迟迟停在原地。

人们开始焦躁起来。

却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很多荷枪实弹的士兵,迅速把守住每一个车门。

列车员传达军队的命令,说让大家排成长队,一个、一个在车门口被搜身检查。

检查通过才能下车。

听说是军队的命令,大家自然只能老老实实排队,诚惶诚恐地听候发落。

恐怕有麻烦了。

对面的男子站起来,挨在罗卿卿身边低声道。

什么意思?为了救你我亮了枪。

想是被人怀疑上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男子顿了一下,道:罗总司令授意我保护小姐安全。

爸爸!罗卿卿忍不住惊愕出声。

男子嘘了一声,示意她安静,接着说道:如果被抓,你就如实交待是总司令的千金,他们自然不敢把你怎么样。

我看你性格挺倔的,要是死硬着不说实话,恐怕会被用刑。

一时罗卿卿心里五味俱全,实在没想到自以为精密周全的出走计划,其实全在爸爸眼底:爸爸……爸爸他怎么会知道?总司令是什么样的人物。

如果连你个小女子的计量都识不破,还能统帅三军?罗卿卿没再说什么,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爸爸既然知道她只身北上,想来也知道她此行的目的是来探望已经卧病在床的妈妈。

爸爸是有意放她来的……看来,爸爸还是想着妈妈的,可是又有什么横在他们中间,让他们老死不肯再见?心绪杂乱间,走到车门口,果不其然,有人使了个眼色,两人被迅速扣留下来。

之后,两人被分别押上两辆军用吉普车。

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

男子临上车时还不忘提醒了一句。

罗卿卿心里不由一暖,高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章砾。

檀香山山麓上的双溪别馆里,庆功家宴的堂会正唱得热闹。

名噪京城的四大名伶汇聚一堂,一开场的四将起霸,震惊全场。

瞿家二姨太侯玉翠朝四遭环顾了一遍,对坐在身边的三姨太崔泠笑道:你看看那些闺女儿,一个个打扮得都跟公主似的。

恐怕都是为咱们家二少爷来的吧。

没等崔泠开口,侯玉翠的大媳妇冯雪芝先笑起来: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们的懿表妹是冲着她东风哥哥来的。

程佳懿立刻红了脸:大少奶奶你就会拿我开玩笑。

嘿。

别说开玩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叫你二少奶奶了呢。

冯雪芝对着崔泠笑道,对吧,小妈。

崔泠嘴角微微撇向一边,回应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冯雪芝自幼生长西北,性格干脆直率,所以并没有深究崔泠表情里的意思,朝瞿东风一招手,道:二弟啊,还不请佳懿去跳支舞。

程佳懿的脸更红了。

忸怩着推搡着冯雪芝。

瞿东风应声走过来,把程佳懿带去西大厅的舞池。

崔泠看着两个人双双走向舞池,脸色更加不好看。

这时,瞿正朴的副官走过来,说总司令有事请她去偏厅一趟。

崔泠离开座位后,侯玉翠朝她的背影瞥了个白眼,对冯雪芝道:雪芝,以后你说话留个心眼儿,别老把佳懿跟东风扯到一块儿。

你没看出来有人不爱听嘛。

哎。

我看佳懿跟二少爷挺般配的。

怎么,小妈不喜欢?这还不明白。

你表舅是坐镇西北的陈总司令,佳懿只是买卖人家的闺女。

你小妈跟我较了这二十多年的劲儿,她能甘心我的媳妇是大家闺秀,她的儿子只娶个小家碧玉吗?冯雪芝如梦初醒,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要是东风真心喜欢佳懿怎么办?侯玉翠冷哼了一声:喜欢是一回事儿,结婚又是一回事儿。

咱们家里的儿女,娶谁嫁谁,那全是老爷心里的一盘棋,哪由得自己做主。

崔泠从偏厅里出来,派人把瞿东风从舞池里招呼出来。

你爸爸刚才对我说,军统局报告说抓到个金陵来的女孩子,自称是罗臣刚的女儿。

卿卿?崔泠点了点头。

看到瞿东风急匆匆向外走,冯雪芝追过来:二弟,什么急事,非走不可?你可是庆功宴的主角儿啊。

瞿东风并没有停步,回头应了声:公事儿。

程佳懿忽然小跑上来,追到门口,从珍珠手袋里掏出一张票券:过几天丽华剧院有场我们学校话剧团的演出,我演个小角色。

如果东风哥有时间,请来看看。

瞿东风把票卷塞进口袋,点头略微笑了下。

随即转身离开。

双溪别馆的汉白玉门阶被牛皮军靴踩踏出一串急促的声响。

三自从罗卿卿坦白自己是罗臣刚的女儿,便被军统局的人从拘留所带进一间小型会客厅。

会客厅里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本是一种暖色,但罗卿卿走在上面还是感到一阵一阵发冷。

有人给她递过一杯茶水,她赶紧捧进手里。

茶的热度透过白磁传到手心,她才稍稍感到一丝暖意。

送她进来的人马上又出去了,反手从外面把门锁死,留她一个人在屋里面对着白惨惨的四面墙。

会客厅里没有一件装饰,除了白墙和黑黢黢的家具,就是地毯的一片猩红。

此时,她忽然怀念起金陵罗府,因为博物馆总比监狱要好的多。

窗外夜色深沉,黑色的夜幕更增添了禁闭的恐怖。

她褪下肥大的男式外套,把头和上身紧紧地裹在里面。

坐了连夜的火车又紧接着被审讯,她感到疲惫已极,蜷缩在冷冰冰的真皮沙发上,就这样居然睡着了。

她依稀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有小院天井里的海棠花,还有妈妈……她睁开眼,似乎错觉自己还在梦里,因为面前这个人好熟悉。

卿卿。

对方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东风哥哥。

她下意识地回答,然后,就完全地清醒过来。

东风哥哥……瞿东风!她瞪着眼前的人,紧紧地瞪着。

觉得有千言万语涌上喉咙,却一句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卿卿,真没想到又见到你了。

瞿东风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臂搭着沙发的扶手,另一只手臂横过罗卿卿、撑在沙发的靠背上。

这个姿势很像一个不接触身体的拥抱。

罗卿卿咬紧了嘴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让眼泪夺眶而出。

可是这样就让她更说不出话来。

瞿东风挨她很近,她能感到他的鼻息和胸口的热度。

她真想紧紧的拥抱住他,大哭一场。

可是,四年的分别太长了。

长到她已经长大,学会了矜持和隐忍。

没事了。

瞿东风低声地喃喃,好像哄慰一个小孩子。

说着,从军衣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

罗卿卿接过手帕,揩着眼睛,穿过瞿东风肩膀,不经意正看到半敞的门扇外面站着个年轻女人。

赵京梅见罗卿卿注意到她,便大方得体地一笑,轻轻敲了敲门,道:军长,夫人打来电话。

瞿东风站起身,吩咐赵京梅照顾卿卿。

说罢,径自走向会客厅外。

走到门口,又回身,忽然伸出右手,当空一拍。

罗卿卿立刻破涕为笑。

小时候在一起的时候,只要她委屈不高兴,瞿东风就会伸出一只手,在距她脑勺不远的地方,当空一拍,表示只要轻轻一拍,她的泪珠子就会掉下来。

见罗卿卿突然对着门口发笑,赵京梅回过头,但瞿东风已经恢复一贯的肃穆表情,走出门外。

赵京梅给罗卿卿续了杯茶水,递过来。

罗卿卿接过杯子,直觉对方在打量自己,抬起眼,赵京梅马上把目光移开了去。

听军长说跟罗小姐自小就相识了。

赵京梅道。

罗卿卿一愕,没想到瞿东风会把他们的事告诉另外的人,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你们好象很熟?她说完了这句话,忽然觉得自己这时候特别象静雅,每次提到南天明,静雅总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试图探问她跟天明的关系。

赵京梅淡淡地一笑,没有回答罗卿卿的问题。

这种娇羞一笑的沉默好像蕴藏着无限隐秘。

罗卿卿生出一种很不自在的情绪,赶紧低下头,喝了一大口茶,茶水太烫,惹得她吐了一半,剩下的半口呛在嗓子里,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瞿东风正好这时候走进来。

赵京梅坐到罗卿卿身边,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

罗卿卿些许有些懊恼,觉得自己现在这副狼狈样子,映在瞿东风眼睛里一定不会好看。

瞿东风等着罗卿卿咳嗽完,道:我妈正等着见你呢。

泠姨……罗卿卿咬了下嘴唇,可我想……先去见我妈妈。

瞿东风眼皮略微一沉,没有立刻允诺。

怎么了,有什么为难?还是先去我家洗个澡,换身衣服。

看看你这个样子,婉姨见到了会心疼。

罗卿卿从窗玻璃上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一头蓬乱的短发几乎遮去半张脸,肥大的男装皱巴巴地罩在身上,从金陵上车整整坐了两天两夜,车上还被那个死在枪下的匪首溅了一身腥血。

想到刚才瞿东风跟她挨得那么近,恐怕早闻到她的腥臭味。

她脸上不由一热。

一扭头正见到赵京梅娉婷妩媚、光艳四射的站在自己身边,陪衬得她更感到自己此时的惨不忍睹。

极度自卑反倒让她昂起脸,道:我要去见我妈妈。

自己的亲妈怎么会嫌女儿难看呢?瞿东风略微一怔,随后道:卿卿你可变了不少。

我记得以前你很乖。

罗卿卿看了眼瞿东风,这时才发觉其实瞿东风也变了很多。

清瘦的少年已经长成魁梧英俊的将军,眼神也深了很多。

她恍然明白,其实隔在他们之间的不可能仅仅是四年的时间。

在罗卿卿的执意坚持下,瞿东风只好同意带她去见赵嬿婉。

走进赵燕婉住的四合院,北间屋上着锁。

这么晚,妈妈去哪了?罗卿卿正纳闷。

租住在四合院里的房客走过来,道:你们找房东太太啊,她多半去……瞿东风打断房客的话:我们就在这儿等了。

不,我想立刻见她。

她在哪快告诉我!罗卿卿迫不及待地追问房客。

瞿东风跟房客使了个眼色,房客知趣地咽下后头的话。

自顾自地回房去了。

左等右等不见赵燕婉回来,罗卿卿焦虑起来:妈妈不会出什么事吧?瞿东风故作口气轻松道:婉姨这阵子好像牌瘾很大。

多半儿去哪家打牌了。

打个通宵也难说。

说到这里,又看了下表。

是不是很晚了?罗卿卿问道。

瞿东风点头:我大哥有一处公馆就跟这里隔一道街。

我们不如去那儿住一宿。

明天再来。

不。

我还想等等。

一直等到午夜,还是不见赵燕婉的身影。

罗卿卿看了眼一直陪在身边的瞿东风:对不起,非让你跟我等到这么晚。

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让人讨厌?瞿东风笑了笑。

没有回答。

这种反应好像某种默认,罗卿卿心里一凉。

中夜的风吹过来,让她浑身打了哆嗦,这时候才发觉平京的春天真是冷。

我们走吧。

她用手搓了搓胳膊,想让自己暖和一些。

两个人一道走向院外。

瞿东风伸出手,把罗卿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

他的动作很自然,好像两个人还在小时候。

瞿东风的掌心异常温暖,罗卿卿觉得那一掌覆在手上的温度足够把她整个人暖和过来。

你闻到栀子花儿的味了吗?她问。

他摇了摇头。

她得意地窃然一笑,他当然闻不到,因为花香是从往事里传出来的。

槐树胡同儿的高墙里藏着一栋疙瘩砖砌筑的二层小洋楼。

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半旧的小楼里、住着当年著名的电影明星田绮梦。

田绮梦大红大紫过,也结过婚,生过孩子。

不过,自从瞿家大公子瞿东山给她购置了这栋小楼,她便从影坛上销声匿迹了。

田绮梦略微有些洁癖,要不是看着瞿二公子的面子,她说什么也不可能让那个脏兮兮的假小子踏进小楼半步。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田绮梦转过头,早上的阳光正好斜照在楼梯上。

阳光在罗卿卿周身蒙上一层光影,田绮梦便有点错觉,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西洋传说里的天使。

惦记着要见妈妈,罗卿卿起得很早,一早挑了件白色洋装穿在身上,洋装是件白色缎面连衣裙,罩在裙装外面的薄纱装饰着英国刺绣,下摆缀着一圈银色蕾丝编织的玫瑰花。

记得听南天明说过,白色在东方人眼里表达哀思,在西洋人那里却象征着纯洁的爱情。

她还特意挑选了一支银色镶梅红的蝶恋花流苏发簪,斜斜地别在一边的头发上。

瞿东风正在洗漱间里刷牙,见卿卿从门外走过去,喊了声:站住。

罗卿卿停在门边。

瞿东风走出来,上下打量着换了女装的卿卿。

牙刷叼在嘴里,他不便讲话,扬了扬眉毛,做了个惊艳的表情。

当田绮梦从瞿东山嘴里得知罗卿卿是罗臣刚的女儿,立刻笑吟吟地迎上来:我的天呀。

我以为我见过的美女不少了。

哪想到还有这么标致的人儿。

当年罗总司令在军政界是出了名儿的美男子。

这可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像这样的恭维,罗卿卿在金陵早已经听得习惯。

礼貌得回应了一声谢谢。

等瞿东风洗漱完毕,罗卿卿想立刻去见妈妈。

瞿东风却要吃过早餐再走。

耐着性子吃完早餐,瞿东风却端着茶水跟大哥瞿东山攀谈起来。

瞿东风翘起二郎腿,一派悠然道:大哥,我想买你一处产业。

瞿东山冷哼了一声:就知道你三更半夜来我这小楼儿,不会无缘无故。

想要哪儿啊?蝎子尾胡同儿9号。

瞿东山咣当把茶碗撂到茶几上:你真敢开口。

那可是我最好的买卖。

急什么。

还没听我出价儿呢。

什么价儿?两海轮军火。

瞿东山眼睛一亮,随即一脸质疑:那两船军火是父亲犒赏你打燕水岭有功。

多少人做梦都想要,父亲一概不批。

你肯就这么转给我?父亲好不容易批了出洋肆业局,我总得找个地方把它建起来。

出洋肆业局?那是往里头砸钱的事儿。

就算你送出洋的那些穷学生会回来报效,那也得等上好几年。

以现在的形势,哪有直接买来的军火实惠?二弟跟我做这宗不划算的买卖,我看还有别的原因吧。

瞿东风淡淡一笑:能讲出来的原因都说了。

卖不卖就看大哥一句话。

瞿东山没有立刻回应,端回茶碗,继续喝着茶。

罗卿卿向瞿东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该走了。

可是,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瞿东风竟把脸别过去,欣赏起窗户外头老槐树上缀着的花串。

罗卿卿忽然心中一悸,一种隐隐的直觉暗示她瞿东风好像在有意拖延着什么。

这种怀疑,让她几乎联想到妈妈可能出了意外。

她不敢再想,也不能再等。

兀自起身,上了楼,又从东侧的楼梯蹑步走下来,从院子的小偏门走了出去。

几乎一路小跑着,罗卿卿回到母亲住的四合院,北屋上房还是挂着锁。

不祥的感觉让她在清冽的晨风里不住地打着颤。

敲开一户房客的门,问道:知道房东太太去哪了吗。

我有急事找她。

房东太太一般不到晌午不会回来。

你要是太着急,就去蝎子尾胡同儿9号。

她多半在那儿。

蝎子尾胡同儿9号。

罗卿卿一愕,好像刚才从瞿东风嘴里才听到这个门牌号码。

走进蝎子尾胡同儿,9号是间青墙灰瓦大宅,几乎占了四分之一的胡同儿。

但是从外观看跟寻常住户并没太大区别。

罗卿卿在朱漆大门上扣了两下门环。

门上的铁皮窗,拉下一条缝,有人从里面盯看她问道:找谁啊?赵燕婉。

门后马上响起拉闩声。

里头的人把罗卿卿让进去,道:赵太太在四季海棠那间儿屋。

你自己去找吧。

不同于一般住家,院内的房屋被隔成一小间,一小间。

每间上面都挂着个白字黑底的小牌。

写着诸如单叶茉莉,芍药争春之类的名字,类似饭馆里的雅座。

但罗卿卿明白这里绝对不是饭馆。

每一间屋都紧闭着门,没有觥筹交错的喧哗,没有笑声人语,整个院子静得好像一座坟墓。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异样味道。

罗卿卿走到那间四季海棠前,轻轻推开门扇。

烟雾弥漫里,赵燕婉斜躺在炕上,正扶着烟枪上的烟泡,对在大烟灯上边烤边吸。

听到门响,她懒得起来,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隔着烟雾,看到似乎是个女子。

便问道:租房子啊?对方没说话,隔了好久以后,听到一声妈妈。

四站在门口,罗卿卿看着骨瘦如柴的妈妈,感到嘴唇剧烈地颤抖,心酸堵住喉咙口。

很长时间,只有沉默和对视。

泪珠一滴,跟着一滴地淌落。

滚!谁叫你回来的!赵燕婉突然象发了疯,抄起灯盘子,把里头的烟枪,烟灯,烟签子一股脑朝罗卿卿丢过来。

罗卿卿错愕在原地,顾及不到躲闪。

背后,一双臂膀猛然环住她,用力一揽,把她抱出屋外。

卿卿,没事吧?瞿东风感到臂弯一沉,卿卿好像虚脱了一样,整个身子瘫在他怀里。

他赶紧更用力地抱住她。

罗卿卿努力抓住瞿东风的胳膊,紧紧地抓住:怎么会这样?怎么这样?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不怕。

有我。

有我呢……瞿东风喃喃道。

卿卿——一声声嘶力竭地呼喊,赵燕婉突然冲出来。

瞿东风本能地把卿卿护向一边,卿卿却挣脱出去,跑向赵燕婉。

赵燕婉一把抱住女儿,反复摸搓着她的头发和脸:孩子,伤着了吗?啊?罗卿卿摇着头,拥抱住妈妈,她几乎不敢用力,妈妈已瘦成皮包骨,她害怕一用力就会伤了她。

赵燕婉一边痛哭,一边拍打着女儿:你这个不孝的孩子,怎么这时候才来看我啊……你,你怎么这么傻,放着大小姐的福不享,跑到这儿干什么呀……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不就是要我死吗!赵燕婉的失声大哭,引得不少人出来观瞧。

大烟馆的老板也跑出来,看出了什么事。

瞿东风走到老板面前,道:在平京这地方开鸦片馆子,你胆子不小啊。

禁烟可是政府的明文规定。

瞿东风穿着便服,老板并没看出他有什么来头,笑道:上头的规定在我这儿行不通,那自有行不通的道理。

小兄弟,你市面见的太少啦。

瞿东风也笑了一声:是,算我市面见的少。

第二天,蝎子尾胡同儿9号被查禁,老板和伙计被一并投入监狱。

又过了两天,朱漆大门旁边钉上了一块牌子,上书出洋肆业局。

这三天里,崔泠每天都带着一个东洋医生来看望赵燕婉。

据说东洋医生有一套较先进的戒烟方法,注射十几天西洋药剂就能戒掉大烟瘾。

这天,趁着东洋医生在里屋给赵燕婉诊治,崔泠拉住罗卿卿的手,道:这两天照顾你妈妈也把你累坏了。

我过会儿让东风过来,带你出去玩玩吧。

虽然只两天没见到瞿东风,罗卿卿觉得好像过了好长时间。

听泠姨这么说,便答应下来。

罗卿卿从院子里接了一盆水,想梳洗一下。

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进院门,再一看,竟是章砾。

章砾走过来,低声道:罗总司令要小姐速回金陵。

爸爸……罗卿卿咬住嘴唇,看到脸盆里、自己的倒影在水里晃动起来。

章砾继续道:为洗燕水岭战败之耻,戚明达派了支部队突袭华北军的长平关。

没想到又吃了败仗。

现在华西军和华北军可谓剑拔弩张,恐怕不拼出个你死我活不肯罢休。

我华东军的地方正好夹在这两方势力之间,小姐现在逗留平京,又跟瞿家有交往,对罗总司令裁决军务很不利。

又要打仗了。

罗卿卿在心里叨念一声,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两天一直没见到瞿东风。

罗卿卿瞥了眼北屋,道:妈妈现在身体很差,我不想走。

不想走也必须走。

这是总司令的命令。

章砾道。

罗卿卿听得出章砾口气里没有一点回旋余地。

见罗卿卿要转身回屋,章砾一把抓住她的手,大步流星向院外走去,道:事不宜迟。

晚走一步,恐怕会被瞿家先下手为强。

罗卿卿没有深究何谓被瞿家先下手为强,只是本能地想挣脱章砾的手。

章砾比大部分男子都高大壮硕很多,抓住一个纤纤瘦弱的女孩子自然象抓住一只小鸡。

罗卿卿只能被动地被牵出院外,正被章砾拉向等在院外的轿车。

附近的院门洞里突然冲出四五个男子,呼啦一下把他们包围住,好像早已等在那里。

这位先生要带罗小姐去哪儿啊?一人问章砾道。

章砾知道情势已到这个地步,说什么借口也无济于事,只想让罗卿卿看清瞿家的真实面目,便反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负责监视罗小姐的行动?岂敢,岂敢。

对方打着哈哈。

章砾道:既然不是,就请让开。

那可不行。

军长派我们来请罗小姐去赴家宴。

这位先生想带罗小姐出门,还是改天吧。

军长。

罗卿卿马上想到瞿东风。

见章砾跟几个人周旋,她趁机甩掉他的手掌。

走到来人面前道:好,我去见你们军长。

她无暇想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知道这时候自己最想见到的人就是瞿东风。

出乎罗卿卿所料,几个人并没有把她带向瞿府,而是来到军统局。

罗卿卿一下火车的时候就被押到过这个地方。

她立刻警觉起来:真是瞿东风派你们来?车里的人回答道:我们的军长是瞿东山。

瞿东山?罗卿卿想不明白瞿东山为什么要请她,直觉里感到不会有好事。

经过几道被士兵重重把守的铁门,罗卿卿被带进一间套房。

虽然比拘留所干净敞亮许多,整个房间还是充满囚禁的压迫感。

罗卿卿在房间里坐了一会,瞿东山出现在房间门口。

罗卿卿腾地站起身,几步冲到门前:瞿军长都是这样对待客人吗?瞿东山表情冷漠,眼睛里甚至射出隐隐凶光。

罗卿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瞿东山口气还算客气:罗小姐稍安勿躁。

在下请罗小姐来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望罗小姐不吝屈尊,在此逗留几日。

你要禁闭我?你非这么认为,那就算是吧。

瞿东山说罢,吩咐副官道,罗小姐的衣食起居都必须安排妥当。

不能有一点怠慢。

铁门重新合上,瞿东山的人影消失在门外。

罗卿卿用力拍着大门,喊道:我要见瞿东风!你让瞿东风来!门外走廊里没有任何回应。

罗卿卿还是坚持着一遍一遍的大喊:瞿东风!我要见瞿东风!因为,只有用力的嘶喊才能让她听不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不肯想,也不敢想,如果瞿东风也参与着囚禁她的事……瞿东风,瞿东风……她终于筋疲力尽,最后的声音只能自己听到。

她蔫蔫地靠在门上,呆望着铁窗,泪流满面。

在金陵城吝惜了四年的眼泪,好像都攒到这几天一并掉了下来。

正当罗卿卿哭到心灰意冷的时候,门外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军靴声。

之后是钥匙开锁的声音。

铁门打开,开门的士兵闪到一旁,瞿东风出现在门外。

真正见到瞿东风,罗卿卿反倒安静下来,无名地腾起一股怨气,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瞿东风也没有说话,只是拉起罗卿卿的手,径直走出去。

二公子请留步。

瞿东山的副官匆匆迎上来,堵住走廊出口,请罗小姐留在这里是大公子的指示。

回去跟大哥说,他的指示还轮不到我服从。

瞿东风口气很淡,却有一种不动自威的震慑力。

瞿东山的副官只好退到一边,请两个人走了过去。

沉默着走出几道铁门,走到楼梯拐角,瞿东风忽然停住脚步,伸出右臂,一把将罗卿卿揽住,道:对不起,是我安排疏忽。

罗卿卿能感到瞿东风的嘴唇离她很近。

他说话时候吐出的气息撩拨着她的头发,便在她心里也撩拨起一阵令人娇羞的涟漪。

檀香山南麓,双溪别馆。

崔泠一脸愠怒地下了车,大衣也不及脱径直走进瞿正朴的书房。

老爷,你也得管管大公子了。

崔泠一踏进书房,就掏出手绢揩起眼睛。

东山怎么惹你了?瞿正朴从书桌后面走出来,揽住崔泠的肩膀。

崔泠立刻伏到瞿正朴肩头嘤嘤哭泣起来,边哭边道:他居然擅自把罗卿卿给关起来了。

要不是东风留了个心眼儿,早安插了眼线,卿卿被带到哪去都不知道。

瞿正朴道:罗卿卿。

罗臣刚的女儿?是啊。

我跟你说,卿卿可是我心里的准儿媳妇。

谁要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不饶。

罗卿卿……东风……瞿正朴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眼。

随即,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崔泠偷偷抬眼,观察了一下瞿正朴的表情,心中有了谱,便愈发悲愤交加起来:人家说宁拆一座庙,不坏好姻缘。

东风跟卿卿自小相识,早就心心相映了。

你说大公子他安的什么心,非要从中作梗?瞿正朴道:老大也情有可原。

如今我们要跟华西军干一场大仗。

只能胜,不能败。

罗臣刚这时候正处在渔翁的位置,他又不露一点心迹。

我想东山这时候扣押罗卿卿作人质,也是出于策略上的考虑。

策略?他这是鲁莽。

蛮干。

你现在把人家女儿关起来。

人家要是趁你跟华西军打得正紧,突然来个大兵压境跟你要人,你说你给不给?到那时候,就算你给了,你也已经把人家惹恼了。

等到把女儿要回去,不再来打你才怪。

崔泠见瞿正朴听得很仔细,便继续理直气壮道:我是个女人,哪懂那么多军国大事,其实这些道理都是东风跟我讲的。

不是我偏袒自己的儿子,这东风比东山虽说小了几岁,处理起事情来,往往比他大哥要想得远,看得准。

瞿正朴呵呵一笑:你呀,就看着自己的儿子好。

你知不知道这两天,东风在军事会议上处处跟我和东山唱反调。

我都恨不能揍他一顿。

有这种事……瞿正朴打断崔泠:算了,女人家不用知道那么多。

说罢,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只黄杨木镶嵌珠宝钻翠的首饰盒,递到崔泠手里。

崔泠打开首饰盒,里面是一对小宝珠耳环。

跟流光璀璨的首饰盒比起来,这一对小耳环倒显得不是很起眼。

瞿正朴道:这件东西可谓价值连城,全中国没有第二件。

价值连城?崔泠拈起来看了看,实在没看出是什么稀世珍品。

瞿正朴又道:这是前朝皇太后的宝贝。

听说她在入宫时候宝丰帝对她专宠一时,送了她这副耳坠子。

她后来一辈子都没摘。

崔泠恍然:难怪每次看老太后的照片,她都带着两副耳坠子。

对,的确有一对小宝珠耳环她从来没换过。

说到这里,崔泠把首饰盒退回瞿正朴手里,再过两天,是大太太的生日。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给她作贺礼吧。

拿着吧。

瞿正朴又把耳环塞给崔泠,在她脸蛋上拍了拍,你知道我最疼你了。

崔泠嫣然而得意地一笑,把珠宝盒揣进怀里,正要出去,听到瞿正朴在身后提醒了一句:让东风务必把那个小丫头安抚好。

出了瞿正朴的书房,崔泠立刻给瞿东风挂了电话,要他马上回来。

瞿东风还没有到家,程佳懿先敲开了崔泠的房门。

我参加的学校话剧团今晚有个演出,三太太可能赏光?崔泠接过程佳懿递过来的门票,一眼也没多看就丢在了桌上。

程佳懿出屋时正和瞿东风打了个照面。

程佳懿腼腆地一低头,跟瞿东风擦身而过的时候,小声道:东风哥,别忘了看我的演出啊。

瞿东风略微一怔,这才想起程佳懿三天前的邀请,便敷衍地点了点头。

见到瞿东风,崔泠把脸一拉:我听说你这两天在军务会议上总是给你父亲和你大哥对着干,有这么回事儿吗?瞿东风一笑:妈,你怎么关心起军务上的事了?我不是关心军务。

我是关心你爸爸对你的看法。

你跟你大哥,总有一个将来要继承你爸爸现在的位置。

妈当然希望……瞿东风做个手势打断母亲:我不想继承爸爸现在的位置。

崔泠大感愕然:你……你不想?瞿东风朝沙发上一坐,顺手拿过一张报纸,一边看报,一边道:因为我要坐比父亲更高的位置。

崔泠大大松了口气:你这个孩子就知道跟我开玩笑。

我跟你说正经事儿呢。

我跟你爸爸说了卿卿的事。

你爸爸也觉得你们俩个挺般配。

说完,把瞿正朴刚刚送给她的小宝珠耳环拿出来,这是当年老太后戴了一辈子的耳坠子。

你爸爸才送我的。

你拿去给卿卿吧。

这可是件宝贝。

妈,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崔泠把珠宝盒硬塞到瞿东风手里:什么宝贝也没有你的终身大事在妈心里重要。

在这个家里,我的全部指望就是你啊。

瞿东风放下报纸,在首饰盒上摸搓了一下,道:妈,你放心。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五章砾,这是我写给爸爸的信,麻烦你帮我带去金陵。

火车站外,罗卿卿把信交给章砾。

章砾望了眼坐在汽车里等候的瞿东风,对罗卿卿低声道:小姐,我知道我一时说服不了你。

我只能提醒你一句话,瞿家的人并不可信。

章砾伸手,以接信做掩护,就势把一张字条递给罗卿卿,如果哪天小姐遇到麻烦,照着这个地址,自有人帮你回金陵。

罗卿卿把字条丢进手袋,淡淡说了声:知道了。

见章砾走进车站,罗卿卿忽然叫住他,喊了声:谢谢你。

被章砾一路护送来平京,她还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声谢谢,也许真是做惯了大小姐,把很多事都看成了理所当然。

这时,才意识到其实她歉了章砾很多。

章砾回身向她挥了下手,但神情里依旧带着忧虑和一丝不解。

是的,她知道她这样固执地留在平京城,一定会让很多人不解。

也许还会让爸爸勃然大怒。

可是,泠姨对她说,妈妈的身体恐怕熬不过这年……她不敢再想,只想让时间流的慢些,再慢些。

回去的路上,瞿东风拿出两张票,道:去看场话剧散散心吧。

虽然没有多大兴致,罗卿卿还是点了点头。

转头看向窗外,正是杨柳吹絮的时候,白色的花絮漫天搅动,不知会被风吹到哪里去。

就像生命随着命运沉浮摇摆,随时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她忽然一把挽住坐在身边的瞿东风,倚靠住他的肩膀。

怎么了?瞿东风握住卿卿的手,感到她手心冰凉。

我怕。

怕什么?我怕这一切消失的太快。

我该怎么面对,如果看着妈妈……瞿东风抽出被卿卿挽住的胳膊,揽住她,手指在她的发丝间轻轻抚摸着:你留下来,至少让婉姨有一丝活下去的愿望,不会像以前那样自暴自弃。

只要她配合治疗,转机随时都会有。

要是没有呢?瞿东风顿了一下,道:那你至少还有我。

她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贪婪着此时此刻的依偎。

她把手轻轻贴在他中山装的前襟上,感受来自他胸膛的热量。

好像全世界,这是唯一可以让她取暖的地方。

看话剧的时候,瞿东风竟睡着了。

罗卿卿扭头看着他,他睡得不是很沉,一只手放在别着手枪的位置,好像随时防范着不测。

他两道剑眉生得很好看,只是眉锋间总是蹙着一个隐隐的结。

罗卿卿在心里算了算,瞿东风今年才二十二岁,这样的年龄怎么会有这么处心积虑的表情?她感到自己心里隐隐一疼。

把目光转向舞台上的演出。

话语演的是一个西欧中世纪的王子为父报仇的故事。

王子的未婚妻是一个善良柔弱的少女,因为父亲被王子错杀,她神志错乱,最后失足掉到河里死了。

很多观众都为纯情姑娘的死而擦着眼睛,她却掉不下一滴眼泪。

她想,如果那个少女换做是她,即便得不到王子的爱情,她也要坚强的活下去,清醒地看着这个世界,即便它充满悲伤和遗憾。

在谢幕的热烈掌声中,瞿东风醒过来,掐了下眉心,对罗卿卿歉然一笑:这两天军务繁忙,太累了。

你看的还好吗?既然累就好好休息一下,为什么还要带我来看话剧?瞿东风没有回答,把目光转向舞台。

台上的程佳懿早就发现了他,正痴痴地看向这边。

东风哥。

程佳懿追上双双走出剧院的瞿东风和罗卿卿。

程佳懿没来得及卸装,还穿着王子未婚妻的戏服。

高腰长裙,一头金黄色的假发装饰着金色礼冠,看上去象一个住在中世纪古堡里的公主。

东风哥,谢谢你来看我的演出。

我爸爸开的饭店就在附近,我请你们去吃夜宵吧。

程佳懿朝瞿东风说话的时候,总是偷偷打量罗卿卿,但当罗卿卿去看她时,她又马上腼腆地回避过对视。

瞿东风道:我跟罗小姐还有事。

改天吧。

瞿东风说完,径直走出门口,还有意拉住罗卿卿的手。

罗卿卿回侧过脸,朝身后看了一眼,看到程佳懿努力噙在眼眶里的眼泪。

她目光一移,突然,发现在散场的人群里,一个男子拔出手枪,枪口对准瞿东风的后背!小心!罗卿卿奋力把瞿东风推向一边。

东风哥——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鲜血四溅,程佳懿倒在两人背后,用身体挡住了射向瞿东风的子弹。

趁被罗卿卿推倒之机,瞿东风就地一滚,拔出手枪,一枪,把行刺的特务击倒在地。

同时,大乱的人群里又响起几枪,来自瞿东风的副官和警卫。

快把佳懿送医院。

瞿东风吩咐道。

程佳懿被推向手术室,疼痛难忍,手一直死死抓着瞿东风,指甲嵌入他的手背。

瞿东风跟着手术车一路疾走,直到进了手术室的大门,程佳懿才把手松开。

罗卿卿赶上来,发现瞿东风的手背已被抓出了血。

她低下头,在他的伤口上小心地吮了吮。

谁要刺杀你?罗卿卿问。

如果不出我所料,应该是华西军派的特务。

父亲跟大哥一定坚持要跟华西军开战。

大战在即,刺杀高级将领是顺理成章的事。

罗卿卿一把抱住瞿东风:我不要你出事。

瞿东风也揽住卿卿:你现在同样不安全。

我看,还是照我妈的意思搬到双溪别馆去住。

这样,我也可以少操一份心,腾出功夫对付那些想谋害我的人。

不去双溪别馆是我妈妈的意思。

今天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会劝她搬过去。

第二天,忙完搬家的事宜,罗卿卿见泠姨要去医院探望程佳懿,便一并跟了来。

医生说,程佳懿的命虽然被抢救了回来,但子弹擦伤脊柱,恐有瘫痪一辈子的危险。

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可惜啊。

崔泠不住的惋惜,虽然她以前老缠着东风,让我不太喜欢,不过,真没想到那么懦弱腼腆的性子,居然为了救东风这么不顾死活。

罗卿卿心里一震。

其实,昨天她也可以为瞿东风挡那一枪,可是她选择的是更聪明的办法,推开他,两个人都不会被伤到。

比起程佳懿的以命相救,她的做法虽然聪明却也输了。

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瞿东风正坐在病床前,把程佳懿的手攥在掌心里。

走进病房,瞿东风回过头,眼圈红红的,想是流了泪。

从小到大罗卿卿还是第一次看到瞿东风流泪。

她心里不觉也跟着一酸。

没想到瞿东风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为着另一个女孩子。

双溪别馆。

崔泠把瞿东风叫到花房,一边修剪着一盆单瓣茉莉,一边道:佳懿虽然可怜,可毕竟那也是她的命。

你用不着太自责。

更不要表现在卿卿面前。

瞿东风没有回应。

单手扶着下巴,看着花房的地面。

崔泠又道:你一向拿得起放得下,怎么这件事倒让你这么难过,难道你对佳懿她……瞿东风打断崔泠:妈。

实话告诉你吧。

剧院门口的行刺是我一手策划的。

咔嚓崔泠手里的剪子一颤,一大枝结满骨朵的茉莉花被不慎剪了下来。

你……你为什么这么做?本来导演这出戏,是想让卿卿搬进双溪别馆。

没想到佳懿那个傻丫头……瞿东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崔泠放下剪子,看着儿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瞿东风道:其实,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照护佳懿一辈子。

这时,罗卿卿正走到花房门外,正巧听到瞿东风的最后那句话——于情于理都应照护佳懿一辈子。

她止住脚步,听到泠姨在里面说:可是,现在不管佳懿多可怜。

不管你身边有多少女孩子。

你都只能对卿卿一个人好。

瞿东风道:这个道理我懂。

大战在即,平京城好像被看不见的黑云压着。

募集新兵的告示贴了满城。

粮食店里挤满抢购的人。

人人自危的紧张空气里,只有八大胡同的风流浪子们照旧及时行乐,逍遥快活着。

罗卿卿按照章砾留下的字条,在八大胡同里一个门脸、一个门脸的查找。

终于找到那栋飘红小楼。

走进去,跑厅过来引领,见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以为是别的妓院的妓女来这里串门,便喊了声过班。

老鸨凑过来:这么标识的姑娘怎么从来没见过。

哪个院的啊?罗卿卿小时候就听过八大胡同又名妓女街,她不由脸上一热,道:我是来找人的。

谁啊?风飘零。

嘿。

真巧,他就在这儿,都不用派人去叫了。

罗卿卿随老鸨走上二楼,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竟然见到施如玉和何浩笙。

原来风飘零是你们二位!罗卿卿这才明白其实这两个人是父亲安插在平京城的特工。

难怪她当初求何浩笙帮忙打听母亲的下落,马上就被父亲知道了。

施如玉迎上来,道:怎么,要回金陵?听口气显然章砾早跟他们通过了气。

啊。

不是。

罗卿卿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第一反应竟会脱口回绝。

她趁跟泠姨上街买衣服,借着试穿衣服的当口,从旗袍店的后门溜出来。

好不容易找到这里。

费了半天的劲,真说要走,却犹豫起来。

那罗小姐有什么事?我……来看看你们。

施如玉快人快语:平京城的特工也不是等闲之辈。

小姐如果没事,请不要随便来访。

这样很容易暴露我们的身份。

我明白。

罗卿卿顿了顿,只觉无话可说,便道,……那告辞了。

罗卿卿正往外走,又被施如玉叫住,道:如果以后有事情找我们,就在这只花瓶里投张字条。

我们以后恐怕不会常来这里了。

罗卿卿看了眼那只青花白瓷瓶,点了点头。

出了八大胡同就下起了雨。

她也不想回双溪别馆。

漫无目的地走在雨里,便想起小时候,冒雨去找瞿东风。

她不自觉地笑起来。

又感到一阵难以遏制的惆怅。

不知道走了多久。

忽然感到一辆黑色轿车总是不远不近跟在附近。

她快、车也快,她慢、车也慢。

她索性停下来。

车子也索性刹在她面前。

车门打开,瞿东风的副官崔炯明走了出来。

罗小姐,军长请您回去。

崔炯明并没有把罗卿卿送往双溪别馆,而是拐过几条胡同,停在一座中式院落前面。

这是什么地方?罗卿卿嘴里问道,心里早已认出这是她小时候住过的小庙,如今已经翻修成灰墙红瓦的大宅院。

崔炯明道:这是军长的公馆。

罗卿卿紧抿住嘴唇,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想。

跟着崔炯明走进去,一直走进正房大厅,看到瞿东风正坐在沙发上。

听到他们的脚步,他并没有转头,依旧看着窗外的石榴树。

崔炯明走到瞿东风面前,低声交待了几句。

随即,退出屋外,反身带上房门。

随后,房间里很长时间都是弥漫在两个人之间的沉默。

罗卿卿看向窗外,石榴树还是四年前她走时候的样子,连位置也没有改变。

还没有到花季,叶子被雨水洗刷得翠绿而葱茏。

忽然,瞿东风悠长地吐了口气,操着一口略显玩世不恭的平京口音,道:罗小姐玩儿性真大,连八大胡同那种地方都要逛逛。

这种讥讽的口气,让罗卿卿感到瞿东风的极度不悦。

她毫无斗志,可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只好反唇相讥道:你一直派人监视我?瞿东风突然滕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吼道:监视? 战事将起,平京城现在有多乱你知不知道?好,如果你非认为是监视。

你可以马上走。

回你的金陵去!我也省得再为你操心劳神!罗卿卿有生以来第一次见瞿东风发这么大火,更想不到惹他如此暴怒的人竟是自己。

她站在他怒视的目光里,怔怔地不知如何回应,一阵自悲自怜,又一阵张皇失措。

僵持了片刻。

瞿东风扶住额头,镇定了一下情绪,道:对不起。

不该对你发火。

刚才我听到你不见了,真是很着急。

罗卿卿看着瞿东风,以为自己会泪水滂沱,最终却淡淡地一笑:你记不记得。

那次,我国文考得不好不敢回家。

你把我带回去。

妈妈等得心急火燎,拿起一个鸡毛掸子就要打我。

你把我护在身后,说……瞿东风接着说道:我说,这不都回来了吗。

一切平安就好。

她便道:是啊,这不都回来了吗。

平安就好。

他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起来。

她也笑了。

他走过来,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鬼丫头。

随即,猛然把她紧抱在怀里,一记深吻猝不及防、落在她的唇上。

六罗卿卿从张妈手里接过药碗,送到母亲床前。

不小心碰到橱柜,碗里溅出几滴汤药。

赵燕婉道: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事,哪有什么事。

嗳,你这耳坠子是哪来的?赵燕婉知道卿卿一向不爱戴首饰。

罗卿卿摩搓了下坠在耳朵边的小宝珠:东风哥给的。

瞿东风?妈,你别多心。

我生日就快到了,这是生日礼物。

据说是老太后戴过的,可金贵呢。

罗卿卿用小勺舀起汤药,送到妈妈嘴边。

赵燕婉把头撇向一边,道:把这东西退回去!妈……卿卿,妈四年不见你,虽说你个头长高了。

可是……怎么还是个小孩子的性子啊?我告诉你,你不要跟瞿家的人走得太近。

人家对咱们挺好的。

你……赵燕婉气得背过身子,现下这个形势,他们不想对咱们好也得对咱们好。

咱们根本不知道人家心里到底盘算的是什么。

妈,你先把药喝了吧。

不喝。

不喝。

拿走。

伴随着一阵法国香水的味道,崔泠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口:哟,老同学,这是跟谁怄气呢?她穿了一身紫红色珠绣旗袍,柳腰款摆地走进来。

虽已过中年,体态依旧婀娜多姿。

罗卿卿看着崔泠,便想起后妈施馨兰。

这两个女子从体态到神韵实在颇为相似。

就连那香水的味道都似乎用着同一个品牌。

赵燕婉不好驳崔泠面子的,摆了摆手,道:小事儿。

崔泠要过罗卿卿手里的药碗:雪芝和那几个丫头在扎风筝呢。

你也去玩玩。

你妈这里交给我就是。

罗卿卿眼里跳跃起兴奋,看了眼妈妈。

赵燕婉摆了摆手:唉。

就是长不大。

去吧。

去吧。

平京最美的天空,就是风筝天。

只是战事已起,今年的风筝天寥落了很多。

冯雪芝本来因为瞿东山出征,心神不宁得根本没有心思玩风筝。

无奈被女儿缠得紧。

只好叫来几个丫环,一起扎起风筝。

见罗卿卿走进来,冯雪芝来了些精神,道:卿卿你来得正好。

我还正说要找你聊聊呢。

什么事啊?我那天听小妈说东山软禁过你。

嗨,他那个人啊就是直肠子。

你大人大量,别计较。

罗卿卿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东山那么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满脑子都是军政大事。

整天忙得连家都回不了。

我们贞贞都快忘了她爸爸长什么样子了。

听冯雪芝这样讲,罗卿卿便想起住在槐树胡同里的田绮梦。

走廊里响起急匆匆的脚步,二太太侯玉翠房里的丫环小莲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禀告:大少奶奶……大好事儿……太太说大少爷打了大胜仗!鸳鸯风筝从冯雪芝手里啪哒一声掉在桌子上。

冯雪芝一把搂住女儿:贞贞,知道吗?你爸爸打了胜仗!贞贞奶声奶气地跟着重复:爸爸打胜仗!打胜仗!甘石榴胡同,瞿东风公馆的客堂里,桃花心红木麻将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

麻将桌上的水晶吊灯大白天也开着。

灯光映在胡冰艳的脸上,她一对俏丽甜净的眼眉里闪动着光亮,平添了一番妩媚。

胡冰艳是平京城里艳名远播的交际花,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五陵年少数不胜数。

从夜总会的舞厅到一栋栋豪门公馆的客堂,随处可见她艳压群芳的身影。

不过,瞿家二少瞿东风的公馆她着实是第一次造访。

早就听说瞿二少一向自恃甚高,只有名媛淑女向他主动投怀送抱,从不见他能对谁大献殷勤过。

没想到今天居然被瞿东风主动相邀,胡冰艳的嘴角便忍不住挂起吟吟浅笑。

胡了!坐在胡冰艳对面的金满昌大叫了一声,说着朝对面冷艳逼人的美人笑了一笑,眼神里透着无限贪爱。

胡冰艳回避过金满昌色迷迷的眼神,转看瞿东风,道:二少啊,我看您还是别押双份了。

这都连输好几把了,再输下去……瞿东风大笑起来:输啊。

输个精光才好。

反正还有我这座公馆垫背。

坐在瞿东风对面的白名堂一拍桌子:好!我就佩服二少这份豪气!副官崔炯明走进来,对瞿东风附耳道:太太来了。

对不起,失陪一下。

瞿东风起身离开后,金满昌马上移到瞿东风的空位上,跟坐在一旁的胡冰艳攀聊起来。

瞿东风才踏进偏厅,崔泠就迎上去,当头一通数落:你知不知道你大哥打了胜仗?这时候你还有心思搓麻玩女人?打了胜仗有什么不好。

妈干嘛急成这样?你……连你也气我!瞿东风笑起来:我知道,妈又受不了二太太高兴了。

你可没看见那个女人有多神气。

她明明知道你当初反对跟戚家军全面开战。

她就故意当着我的面说什么,幸亏老爷听了大少爷的话,我们瞿家军才有这个大展雄风的机会。

真是气死人了!好。

好。

先消消气。

瞿东风把崔泠扶到沙发上坐下,端过一杯茶,这不才胜了一仗嘛。

大哥不会见好就收。

越深入腹地,损伤越多,就越给西北军和华南军渔翁得利的机会。

西北军?你说西北军也想分一碗羹?西北军的军长陈梁可是雪芝的表舅。

表舅算什么。

连罗臣刚是卿卿的亲爹,我都不确定他会不会跟戚永达联手。

崔泠朝黑丝绒椅垫上一靠:你这些运筹帷幄的事儿我是弄不懂。

不过眼睁睁的事实,是你大哥旗开得胜。

他在你爸爸心里头位置越高,妈这心里就越不踏实。

瞿东风把崔泠拉到通往客堂的过道:你看看里面坐的是谁。

崔泠隔着檀香木雕花窗朝里张望,看到财政部长金满昌和后勤总务部部长白名堂。

回到偏厅,瞿东风道:这两个人一个好色,一个好财。

不过,能耐都不小。

你请他们干嘛?我现在留在平京休整军队,正可借此机会拉拢一帮得力人手。

日后,就算大哥得胜凯旋,我也照样有回旋的余地。

崔泠听到这话才算略微松了口气:那好。

妈就不打扰你做正事了。

瞿东风又把崔泠叫住:妈,我好几天没去双溪别馆。

卿卿还好吗?崔泠瞥了眼儿子,笑道:哟,我看你这可是真有点关心人家。

放心吧,你关心的人自然也是妈心尖儿的肉。

不过,你也要花些时间陪陪人家,女孩子总是要哄的。

双溪别馆的空地上,阳光晴好,芳草茵茵,一大片红艳艳的海棠花正迎风怒放。

罗卿卿牵着一只白鹤风筝,顺着风势一路奔跑,白鹤羽翼翩跹,在风中飘扬起来。

正当贞贞拍着手、跳着脚大叫时,那只白鹤却挂在了老白杨的树顶上,不上不下,一扯,就破了。

贞贞立刻大哭起来。

正这时候,瞿东风走进双溪别馆。

贞贞,怎么了?是不是阿姨欺负你了。

我们打她好不好?瞿东风抱起侄女,朝罗卿卿努了努嘴,一脸坏笑。

不准污蔑我!是风筝破了。

瞿东风发现罗卿卿虽然没有像贞贞一样哭闹,不过也着实在为着一只破风筝怅然。

真是小孩子脾气,他忍住笑,道:咱们去花市大街再买新的。

贞贞率先拍手笑道:好。

好。

上街街!瞿东风忙道:哎,今天叔叔可不能带你去。

贞贞一听,立刻又大哭起来。

罗卿卿笑道:叔叔才是该打。

说着,抓起贞贞的小手在瞿东风身上拍了两下。

罗卿卿从衣柜里精挑细选出一件藕荷色水滋缎纹齐膝旗袍。

系上半寸高的小圆角衣领,在领口别上一只珍珠别针,与小宝珠耳环正好配成一套。

走出房间,见瞿东风佯做打了个哈气,道:大小姐啊,你再不出来,我都要睡着了。

罗卿卿抄起手袋打了瞿东风一下:就知道数落人家磨蹭。

就不知道说点好听的。

说着转了一圈,道我穿这身好看吗?你穿什么不好看?油嘴滑舌。

平京城的花市大街,虽谓花市,实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道。

大街两侧戏院,茶楼,小吃馆,大饭店,各行各业的买卖应有尽有。

罗卿卿率先去福怡楼糖果铺买了一包八珍梅。

一面嚼着酸酸甜甜的滋味,一面一家挨着一家地逛店铺。

逛了半天,却依旧两手空空。

瞿东风于是有些纳闷和不耐烦起来:大小姐,你到底要买什么?不买什么。

那你逛什么?不买什么,就不能逛逛吗?我都四年没逛花市大街了。

罗卿卿有些不满瞿东风的不耐烦,自顾自地走到前面去。

忽然,瞿东风的胳膊从她身后伸过来,手里晃着两个小面人儿,是面人郎捏的将相和。

她扑嗤一笑,接到手里:拿个小面人儿负荆请罪,你也真想得出。

走到西花市大街吴家店胡同,瞿东风驻足道:我要去探望一个部下。

想不想跟我一道去?罗卿卿点了点头,跟着瞿东风拐进胡同。

两人在一间作坊前面停住。

店面的招牌上写着葡萄赵,是一间制作料器花的作坊。

铺面不算小,房子的墙皮剥落了一大半,门窗的漆也掉了,露出里面开始发朽的木料。

瞿东风道:这间料器作坊里作的点霜葡萄,据说当年送到宫里,连老太后都误以为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赵京梅告诉我的。

这是她家。

罗卿卿想起赵京梅跟她说过,知道她和瞿东风小时候的事,看来,瞿东风和这个女秘书可谓十分交心。

穿过作坊,走进后面的住宅。

庭院里蔓草生得很高,到处是作废的料器花。

屋子的窗子很小,有些灰暗,罗卿卿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一个瘦消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中式裙,坐在窗户前,正侍弄着一株料器葡萄。

你们有事啊。

看到两个不速之客进来,女子并没有多少惊怪,平静的表情使她看起来更加沉静如水。

瞿东风道:这是京梅的姑妈吧。

不等那女子回答,赵京梅从里屋冲出来:军长,您怎么来了?赵京梅披着外衣,头发有些零乱。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

赵京梅眼睛里涌上一层水雾:这怎么好意思……我一来看看你,二来也有事跟你商量。

那里屋坐吧。

赵京梅把瞿东风请到里间屋。

罗卿卿直觉两人谈话不想第三人在场,就没跟进去。

走到窗子下,看着女子朝葡萄颗粒上点着白颜色,想起刚才瞿东风的话,便道:这是在给葡萄点霜吧?你这姑娘懂得不少。

不过,这可不是在做挂霜葡萄。

那是我们家的祖传绝活儿。

哪能当着外人的面做呢。

什么绝活儿?要这样保密。

女子抬起头,看了眼前少女的一脸天真好奇,淡淡地一笑:我们家的这手绝活儿只传女不传男。

哪个女儿要是继承了就要终身不嫁。

终身不嫁?是怕把手艺传到别人家里。

里间屋,瞿东风道:我大哥不止一次夸你聪明能干。

他既然这么器重你,我想把你调到他那边去。

赵京梅一愕,没说话。

瞿东风半开玩笑道:当然,把你调过去,我还是希望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赵京梅这才恍然,道:我明白了。

京梅一定不会辜负军长的信赖。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出了料器作坊,罗卿卿忙不迭对瞿东风道:你知道吗。

这家人里会做挂霜葡萄的女儿,都是终身不嫁的。

听京梅说过。

她就是要摆脱这种命运,才自立自强,考上平京大学文学院。

你……你们好象无话不谈。

瞿东风抬起手,用手指托住卿卿的下巴,把她的脸轻轻扳过来:怎么,吃醋了?罗卿卿打掉瞿东风的手:我哪有那么小气。

我已经把京梅调到大哥麾下了。

噢。

晚风吹过,罗卿卿把被吹到额前的头发向耳后捋了捋,想:今年平京的春天真好。

暖融融的,风里也没有扬沙子。

同样的浩荡春风吹到华西,却是一片腥风血雨。

瞿家军以迅猛无敌的攻势,连占华西两省,一路向华西首府锦官城逼近。

瞿府里一派欢天喜地,大摆酒席堂会庆祝连战告捷。

正当这时,西北边境,西北集团军总司令陈梁亲率所部,突然围攻华北重镇龙翱城。

瞿家军主力几乎尽数调往华西战场,由于跟西北军有联姻关系,西北边界防范尤其空虚。

龙翱城守将党昆仑虽然誓死抵抗,但终因兵力过于悬殊而兵败城破。

破城之后,陈梁下令将俘虏的瞿家军官兵全部杀尽。

这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立即传遍全国。

时人闻之,无不毛骨悚然。

七攻陷龙翱城之后,陈梁面向华北,出兵潼水关。

潼水关守备空虚,慑于龙翱城大屠杀之鉴,接到西北军的劝降书后,潼水关城头马上亮出白旗,不战而降。

占领了潼水关,就等于打开通向华北平原的大门。

西北军斗志高昂。

陈梁聚集所有精锐部队,挥师四十万,东出潼水关,一路向东征伐。

西北军出山猛虎的势头,令兵力不足的华北守卫部队闻风丧胆。

西北军势如破竹,接连攻下华北两座省城。

随后绕道东北,突然南下,直逼距平京最近的晋安县城。

瞿正朴紧急调遣进攻华西的部队回援晋安。

但是大部分军队正困于跟华西军苦战。

能回援的军队只有十五万。

父亲。

瞿东风走进瞿正朴的书房。

看到瞿东风进来,瞿正朴摆了摆手:你不要再跟我争执。

我不会同意你出征。

你那三四万人马,燕水岭战后,元气还没恢复,怎么上战场?就算兵强马壮,又怎么跟陈梁的四十万大军对抗?打不过也要拼一把!晋安城一旦失陷,平京将不保啊。

我这是拿亲生儿子的命开玩笑!人总有一死。

儿子但求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你……瞿正朴忽然扶住头,用手掌挡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个时候,除了瞿东风的第七军,他已经没有任何兵力可以增援晋安。

赵燕婉对罗卿卿道:这两天,我这右眼老是跳。

总觉着出了什么大事似的。

这阵子咱们连个报纸也见不着,说什么战时封锁,报馆没车运。

那些下人们一个一个也跟装聋作哑似的。

我琢磨着,他们是不是把咱们给软禁在双溪别馆了?妈,你别总是这么疑神疑鬼的。

赵燕婉瞥了一眼卿卿:你从小就不是个笨孩子。

我看,好多事儿你不是看不懂,你是不想琢磨,不敢琢磨。

多半,是瞿东风那小子把你的心窍给迷住了。

罗卿卿在床沿上坐下来,从镜子里正看到一对小宝珠在耳垂下面晃动,就像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子。

妈。

我记着以前听庙里的师傅说。

这世上人跟人遇见,都是有缘分的。

有的来报怨,有的来还债。

我想我跟东风哥……是我欠了他的。

您想,那阵子,咱们无依无靠,只有泠姨和东风哥,对咱们那么好。

赵燕婉叹了口气:妈何尝不知道滴水之恩该涌泉相报。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人心是会变的。

正这时候,楼下忽然一阵大乱。

有人喊道:不好了,三太太晕倒了!妈,您躺着别动。

我去看看。

罗卿卿跑进崔泠的房间,看到屋里聚了很多人,进进出出,手忙脚乱地忙活着。

她拦住泠姨房里的老妈子问道:这是怎么了?刚才太太从老爷书房里出来,就突然一下子昏过去了。

老爷跟泠姨说了什么事?老妈子说不知道,神情里又有点闪烁其词。

你们都出去吧。

床上,传来崔泠有气无力的声音。

这时,大太太和二太太正赶到门口来看出了什么事。

突然,崔泠声嘶力竭地喝了一声:统统给我滚出去!下人们只好纷纷退出来。

大太太和二太太见势也回了各自的房间。

一个小丫环急匆匆赶上罗卿卿:罗小姐,三太太请你去呢。

泠姨?罗卿卿走到崔泠床前。

崔泠拉住卿卿的手:孩子,别怕,泠姨没事的。

说完,指着梳妆台上的一只小抽屉,那里头有张你跟东风的照片,你帮我拿来。

罗卿卿有些纳闷,不记得这阵子跟瞿东风照过相。

打开抽屉,看到一张老照片夹在玳瑁像框里。

一个男孩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男孩穿着格子西装,一幅小大人的样子。

女孩穿着蓬蓬纱裙,一只手牵着男孩,一只手抱着照相馆里的洋娃娃,活像一个备受娇宠的公主。

她笑起来,那时候的自己哪是什么公主,只是一个寄居在小庙厢房里的穷丫头。

老妈子在门口禀告:太太,老爷来看您了。

罗卿卿知趣地离开,正要把相片放回抽屉,听到崔泠对她道:你留着吧。

瞿正朴走进崔泠房间。

罗卿卿还没走出太远,听到崔泠在房间里大哭起来,说着什么老爷,我舍不得,我怕呀……晚上,罗卿卿洗过澡,正对着镜子梳头发。

听到敲门声,以为是送茶点的丫环。

虽然她没有吃夜宵的习惯,不过大家子的规矩就是爱摆这些谱。

进来。

房门推开。

瞿东风出现在门口。

他还穿着军装,脸上略微有点疲倦。

是你?罗卿卿忙不迭扯过一件外衣,裹住自己只穿着真丝睡衣的身体。

还遮什么。

反正已经看见了。

对着瞿东风的一脸坏笑,罗卿卿扬起手,作了个挥拳要打的动作。

卿……瞿东风忽然一把抓住她,把她拽进怀里。

她几乎是一个趔趄跌进他怀里,披在睡衣外面的罩衣也掉在了地上。

瞿东风军装上的铜纽扣硌着她的脸,让她不太舒服,可是,她还是忍下来。

他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让她错觉自己好像一只漂泊不定的小船,终于靠进最安全的港湾。

瞿东风捧起卿卿的脸,在她娇艳如玫瑰蓓蕾般的唇上吻着,贪婪地吮吸着爱情的滋味。

情欲的饥渴也在浑身激荡开。

卿卿,我……想要你……听到他这声喃喃,她骇了一跳,开始推搡他:别……。

他孔武有力的臂膀怎么可能让她挣得开。

被他钳制在怀里,她有些绝望,有些恼恨,又有一些舍不得。

正当罗卿卿心慌意乱、又意乱情迷的时候,瞿东风忽然用手背触了下她的脸蛋,道:好烫的红石榴。

说着,笑了一声,松开了胳膊。

你……坏死了!罗卿卿开始捶打瞿东风:就知道捉弄我!瞿东风捉住卿卿的手,把她的两只手腕攥进一只手里,腾出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仔细地端详了好一会儿。

然后,什么也没再说,放开她,走向门口。

嗳,你……罗卿卿发觉瞿东风的神情里好像隐隐有一丝怅然。

瞿东风握住门把手,回头道:没事了。

好好睡觉吧。

第二天,出乎罗卿卿意料,施如玉竟造访双溪别馆,特地来找她。

看到罗卿卿一脸诧异,施如玉道:别怕。

这老虎穴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以前跟瞿家的三小姐是同学。

虽说她已经嫁出去了,双溪别馆的人还是认识我的。

随即,施如玉禀明来意,说是罗臣刚的命令,要罗卿卿秘密返回金陵。

她递给罗卿卿一张纸,上面写着以何种借口离开双溪别馆,再如何跟接应的人联络。

爸爸为什么非让我这时候回去?现在平京城危在旦夕,总司令当然担心你的安全。

平京危在旦夕?怎么?你还不知道?罗卿卿没有回答。

施如玉接着道:你想,瞿东风只有一个军的兵力,要跟大于他十倍的西北军拼命。

那不是以卵击石吗?瞿老爷子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赌上了,平京城绝对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见罗卿卿半天不说话,只呆呆地坐着。

施如玉道:我还有事,不能逗留太久。

那张纸你要看仔细了。

错了半步,恐怕就坏了全局。

现在这种情势,如果华南军再出手,瞿家就完了。

所以瞿家一定在严密监控你。

罗卿卿低头,看着手里的纸。

忽然,把右手食指放到齿间,咬破,用迸出指尖的血,在纸的背面写起字。

字没写完,血已流干。

她又狠狠咬了一口,继续写道:生者我幸,死者我命。

惭愧以对父母无悔以对爱情这张纸请帮我转交给我父亲。

就说,卿卿不孝。

要在平京城等瞿东风回来。

医院住院部的走廊上,罗卿卿一个人坐在长椅上,静静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又发呆呢。

瞿东风从程佳懿的病房里出来,调侃罗卿卿。

罗卿卿抬起头,看到瞿东风眼眶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红丝。

你觉得佳懿很可怜吧。

瞿东风叹了口气:算了,不说她了。

你手指头上的伤,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大夫看看。

罗卿卿摇了摇头:小伤口。

没必要那么兴师动众。

你这个丫头,这么大了,怎么削梨子还会削到手指头。

他苦笑道,以后谁娶了你,非操心得早生华发不可。

她一愕,觉得他的话一点也不可笑。

好了。

好了。

别生气。

瞿东风笑着揽住卿卿,鄙人甘心为大小姐鞍前马后,操心劳神还不成。

越来越小心眼,开个玩笑都生气。

走出医院,忽然下起一阵急雨。

两个人飞奔进汽车,还是被浇得浑身湿透。

坐在后车座上,瞿东风看着罗卿卿,忽然一笑。

你笑什么?我笑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落汤鸡。

你还笑我……她忽然抵住窗玻璃,狠狠咬住嘴唇,还是没忍住剧烈的抽泣。

瞿东风没想到她有这样的反应,急忙敛起笑容。

怎么了?卿卿。

她当然不能告诉他真正的原因,那样会暴露施如玉的身份。

只好搪塞道:我看你对佳懿那么好。

我嫉妒,我吃醋。

不可以吗?瞿东风舒了口气,摇头苦笑:女孩子的心啊……汽车开向双溪别馆。

罗卿卿说想去瞿东风在甘石榴的公馆。

你浑身都淋湿了,我那儿可没有你的换洗衣服。

瞿东风看了眼卿卿的脸色,好。

好。

不惹你了。

去就去吧。

罗卿卿裹着浴巾走出浴室,见瞿东风早把一件他的黑丝绸睡衣搭在沙发靠背上。

瞿东风并不在屋里,想是为了让她换衣服。

她把那件男式睡衣穿在身上,睡衣的下摆一直垂过她的脚踝。

瞿东风站在院子里,闲看着天井里的石榴树。

一侧头,正看到卿卿穿着他的睡衣倚靠在红漆门廊柱旁。

睡衣穿在她身上象一件古代女子的黑丝绸长裙。

卿卿,把头发留长好吗?她一低头,轻轻笑了一下。

想,他现在一定想起来她当年梳着大辫子、簪着海棠花的样子。

她也走到石榴树旁:东风哥,你记得吗?我们以前特别喜欢在这棵树旁边,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能变。

说着,她伸出小手指,要跟他约誓。

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笑责她的稚气,却也伸出小指,勾上了她的手指。

勾在一处的手指,摇晃了两下。

她在心里念道: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忽然,她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嗫语道:风,要了我吧。

八鸟语花香的庭院,时间仿佛也舍不得离开,留连在岁月的馥郁芬芳里。

相拥良久。

瞿东风轻轻握住卿卿的手腕,把她环在他脖颈后面的手分开。

随即,深深呼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空气。

把周身焚烧起来的火强行压制下去。

你……不喜欢?不。

是……舍不得。

罗卿卿忽然狡黠地一笑:你以为我就真心想给。

瞿东风一怔。

罗卿卿更笑起来:就许你整天捉弄我,不需我耍耍你吗?笑完了,忽然又觉着鼻子一阵发酸。

她急忙转移开话题:这里怎么变成你的公馆了?师傅呢?当年跟洋人那场恶仗,把平京城毁得面目全非。

我打完仗回来,这里就只剩一片瓦砾。

一个人也没有了。

为什么要把这里建成你的公馆?因为,住在这里头,有时候想起小时候的事儿,会忍不住笑起来。

瞿东风说得轻松,罗卿卿听到心里,忍不住一阵悸动。

又听瞿东风说道:明天我要率部离开平京城。

去打仗?看你紧张的。

只是个小仗而已。

罗卿卿伸出食指,把翘在瞿东风嘴角的笑容慢慢捋平,作出轻松的表情,装着相信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瞿东风把罗卿卿送回双溪别馆,自己回到作战指挥部。

赵京梅把一份密封文件呈给瞿东风,道:军统局抓获一名华南军的特工。

他交待说是帮罗卿卿传口信给罗臣刚。

他身上还搜出一份密信。

口信说什么?赵京梅顿了一下,道:罗小姐说:请父亲原谅她的不孝,她要在平京城等着军长您作战归来。

瞿东风眼睛略微眯了一下,道:知道了。

你下去吧。

赵京梅没有马上离开,道:军统局还问军长,是否要把特工放去金陵。

让他把口信和秘函交给罗臣刚。

瞿东风捻起牛皮文件袋上的棉线,一圈一圈解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纸。

纸的正面是一份从双溪别馆出逃的计划。

背面,是几行红色的字迹。

赵京梅解释道:特工说这是罗小姐用指血书写的。

说罢,忍不住抬眼,暗自观察瞿东风的表情。

瞿东风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翘起一边嘴角,淡淡地笑了下:罗臣刚是何等人物,岂会被一封血书感动。

小女孩的心思而已,不送也罢。

好。

那我这就把军长的意思转达军统局。

赵京梅走到门口又被瞿东风唤住,问道:移交工作还算顺利吗?赵京梅一笑:很顺利。

谢谢军长关心。

房门被赵京梅从外面关上。

瞿东风又拿起那张纸,看着上面的殷红字迹。

一滴潮湿打落在纸面上,字马上跟着洇湿开。

他赶紧抖了抖纸,想把眼泪抖下去。

可是,紧跟着又有一滴打落在纸上。

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天将破晓,罗卿卿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朦胧间觉得房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来。

她睁开眼。

听到来人小声道:卿卿,是我。

随后,借着透进屋子里的熹微晨光,看到瞿东风穿着军装,走到床前。

瞿东风握住卿卿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道:部队要开拔了。

她听到后,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咬住被角。

他蹙了下眉:不许哭,我不喜欢。

她松开他的手,拽起被子,埋住脸。

听到瞿东风好像走向门外,罗卿卿突然掀开被子,道:你等等,有样东西你带上。

说完,从枕头下面抽出玳瑁像框。

想扭开像框背后的扣,手抖得厉害,怎么扭也扭不开。

瞿东风走过来,要过像框,扭开四个扣,从里面取出那张老照片。

端详了片刻,把照片放进军装的上衣口袋里。

瞿东风走后。

罗卿卿奔到窗前,把窗帘呼啦一声全部拉开。

她站在窗口,看着瞿东风匆匆走下汉白玉门阶,一边走一边系着黑色披风。

然后,又整了整军帽。

当他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忽然滞了下脚步,转过身,看到了窗子后面的她。

瞿东风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在嘴唇上按了一下。

朝着卿卿做了个吻别的动作。

随即,转过身,疾步走向大门外,再没有回头。

罗卿卿死死抓住窗帘,绣在缎面窗帘上的百花闹春风被扭曲成一片破碎的彩色。

一股恨意在她心里陡然蒸腾,膨胀,平生从来没有象此时此刻这样痛恨命运!她仰起头,对着天空,反复道:罗卿卿,你真没用!你真没用!张妈走进三太太房间里,准备收拾床铺。

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香烟味。

太太您怎么又抽烟了?老爷可是不喜欢的。

崔泠弹了弹烟灰,冷声道:轮不到你多嘴。

出去吧。

张妈来到赵燕婉的房间,一面摆放着早餐,一面叹气。

赵燕婉问道:怎么了?自从二少爷出征后,三太太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以前那么伶俐精神的人,这会儿就跟没了生气一样。

哎呀,你看我这坏嘴,该打。

赵燕婉道:看来瞿东风这次的仗不好打。

母子连心哪。

卿卿,你去帮我看看你泠姨。

顺便问问现在这仗打成什么局势了。

罗卿卿敲开崔泠的房门。

看到泠姨斜倚在贵妃榻上,抽着香烟。

没有梳洗打扮,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泠姨,抽烟对身子不好。

崔泠看了眼罗卿卿:你的气色也不好看呢。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家里,除了老爷和我,也只有你是真心担心着东风。

泠姨……崔泠没有让卿卿开口,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东风是我唯一的儿子。

我总以为我是最疼最爱他的人。

现在想想,其实我也是害了他的人。

如果,不是从小到大,我都逼着他要出人头地。

现如今,他也不会逼着自己走这步险棋。

他怕我担心,还嘻嘻哈哈地跟我说什么,守城容易攻城难。

他那四万人足能对付那四十万人了。

可是,老爷说那十五万回援军很有可能被阻击,如果不能及时赶到……东风就完了……说到这里,崔泠抽噎起来,狠狠地吸了一大口香烟。

罗卿卿走过去,坐在崔泠身边,道:泠姨,东风哥吉人自有天象。

回援军一定能赶到。

咱不怕。

不怕……崔泠一把搂住卿卿,喃喃:对,咱不怕。

我的儿子什么时候打过败仗?第二天,施如玉再次来到双溪别馆跟罗卿卿见面。

施如玉告诉罗卿卿,派去金陵的人给平京的军统局抓去了。

所以,恐怕那封信已无法转交到罗臣刚手里。

施如玉起身告辞,罗卿卿叫住她: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爸爸。

什么事?那天,我经过瞿老爷子的书房,无意中听到他说到了华南军。

我就躲在门外偷听了一会儿。

他说十五万军队明地里是回援晋安城,暗地里有八万人会在中途转向华南,防御华南军趁火打劫。

施如玉脸色一变:这可是个大消息!瞿老爷子真狡猾,我一定马上报告总司令,对方既然有了准备,要是贸然出兵一定会吃亏。

罗卿卿接着说道:我还从瞿东风嘴里得知,虽然他人马不多,但是他的军队刚装备了两海轮军火。

都是十分精良的武器。

他没有参加华西战争,现在的军队正养得兵强马壮。

所以,他不是去拼命,只是以逸待劳,拖垮敌人。

等到回援的部队一到,里外夹击,西北军就会陷于被动。

所以明地里大家都以为瞿家军岌岌可危,其实人家还是很有底气的。

施如玉重重点了点头,觉得有理:瞿家用兵绝非等闲,很有可能故意败露破绽,引诱对手出兵。

卿卿,你这两个消息真是太重要了。

罗卿卿低下头,在心里叹了口气:爸爸,对不起,骗了你。

请原谅我的自私。

可是,我绝不能眼睁睁、看你在这时候出兵阻挡瞿家军回援晋安城。

坐落在晋河畔的晋安城,地处在华北,华南,华西和西北军的交界处。

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使它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瞿家军一向把晋安城视为仅次于平京城的陪都。

陈梁觊觎这座战略城市已久,所以,有意放过其他城市,绕了一个大远道,突然南下向晋安城进逼。

同时,为阻挡瞿家军回援晋安,陈梁早已派遣一小支部队,化装成商队,趁瞿家和戚家鏖战之时,秘密潜入华西境内,以求时机成熟,阻止瞿家军回援的进程。

故此,与陈梁带领四十万大师南下的同时,在瞿家回援军队的必经之路上,陈梁的部队密谋了数起爆炸。

贯通南北的铁道被炸断。

多处山岩塌方,堵住了北上的公路。

瞿东风站在晋安城头,眺看着城外环绕的山坡丘陵。

晋安城的地势城内低于城外,是个易攻不易守的地方。

当年,这座城市是他率第七军和大哥的第五军组成联军攻打下来的。

当时驻守晋安城的是华西军第一猛将何坚。

何坚凭险据守,斗志顽强,而且守军众多,武器弹药都十分充足。

联军围攻一个月之久,始终不能打开城池。

见久攻不克,他便想出一个计策,改用挖坑道轰倒城墙的战术来攻城。

他派人从县城东门外找到一家民宅,先从地面向下挖约四丈,再向城墙方向掘进。

由于坑道顶部和两壁均需用坑木支撑,以防塌陷,所以要彻底完工,需要半个月时间。

大哥嫌坑道战术太耽误时间,一意孤行,坚持爬城墙攻。

结果半个月过后,白白牺牲了很多将士,不见多少成效。

坑道挖掘成功,他派人在城里秘密堆置了七棺木炸药,并接通电线。

最后,城墙被炸开个二十来丈宽的大豁口,攻城部队从豁口蜂拥而入,晋安城才被瞿家军攻占。

事后,他爱惜何坚是名勇将,想留为己用。

大哥却痛恨何坚负隅顽抗,把他砍头示众了。

大哥作为联军总指挥,向父亲汇报战况的时候,极力夸大他率众爬城墙攻如何战功赫赫,而把他的坑道战术一笔代过。

他虽然心里透亮,却没有跟大哥争功。

因为,他知道,大哥充其量一介勇夫而已,并非他的真正对手。

总有一天,瞿家的第一把交椅会移交到他的手里。

但是,如今这个西北军总司令陈梁却是一名真正对手。

可谓一个集智、勇、狠于一身的乱世枭雄。

跟这样一名对手过招,他没有稳操胜券的底气。

但是,明知不可为,他也必须一搏。

因为,他清楚,这一仗关系着瞿家军的生死存亡,也决定着他能不能一举扶摇直上。

这次父亲和大哥的军事部署失败,已经让他彻底看清,瞿家军只有早日让他接管,才能真正变成不败之师。

天色阴沉,黑云压城。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赤色的蝴蝶。

绕着城墙的一处砖缝,徘徊了两圈,又飞走了。

这时候,瞿东风才发现,原来城墙的砖缝里竟然开着一株不知名的小花。

花朵不大,好像一阵风就能吹碎似的。

可是,它就是有那么大的韧性,能在老城墙的砖缝里扎下根来。

看到这朵花,瞿东风就禁不住想起卿卿。

想起那封血书。

想起她隔着窗子,目送他出征。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自嘲道:这是什么时候,还分神想这些儿女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