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明走后,罗卿卿没有马上回饭厅。
独自一个人在楼下的小客厅闲坐了一会儿。
二太太的房间里留声机咿咿呀呀地转着,传出一首首略带尖细的歌曲。
悠悠长长的曲调就象午间的暖风,熏得人两个眼皮直想打架。
强睁开困眼,又看到瞿正朴的副官和两位官太太走进大太太的客厅,然后麻将桌上响起哗啦哗啦的洗牌声。
罗卿卿自己也觉着无聊,便从茶几上的一碟瓜子里捏起几颗,闲闲地磕着。
不由得想,这多半就是自己以后的日子吧。
想到这里,她忽然苦笑了一下,自嘲道:怎么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瞿府的准二少奶奶。
崔泠从饭厅里走出来,对卿卿笑道:真是小孩子脾气,长寿面还没吃完呢,就躲在这里嗑起瓜子来。
说罢,崔泠吩咐小玉从她房间里抱过来一只红色礼盒。
掀开盒盖,崔泠从里面抖出一件金丝串珠丝绣大红旗袍。
喜欢不?罗卿卿一向偏好素净的颜色,不过泠姨给的生日贺礼她总不能说不喜欢,便笑着点了点头。
我一眼看见这身旗袍啊,就打心底里喜欢。
你看这颜色多喜庆。
等到你跟东风办喜事的时候……崔泠忽然止住,摆了下手,看我急的。
不说了,不说了。
泠姨,我听妈妈说,你们都是圣玛丽女子大学毕业的?听到罗卿卿没来由扯出这个话题,崔泠愣了一下,随后又笑起来,但是,刚才的高兴劲儿已经减了大半:上是上过,不过没有毕业。
那时候,遇见了老爷,他觉着女人上学没用,我就退了学,嫁进瞿家了。
泠姨,女人上学真没用吗?听到罗卿卿的问题,崔泠想了想,道:其实女人一辈子都在学。
只是未必要在大学塾堂里学。
记得,我刚进瞿家的时候,比现在的你还孩子气。
可是,这一大家子人啊,唉,真逼得我学会了好些的东西。
罗卿卿细细地听完泠姨的话,道:所以,我以为新式的女子应该走出家门。
要不然,困囿在这么小的天地里,除了勾心斗角还能做什么呢?崔泠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孩子啊,你就以为那家门外面没有勾心斗角吗。
恐怕比这家门里头的更残忍呢。
晚上,罗卿卿已经换了睡衣,上了床。
瞿府的佣人忽然来敲门,说:二少爷来了电话。
东风!自从瞿东风出征后,还没给罗卿卿打过电话。
一想到能听到瞿东风的声音,罗卿卿就迫不及待地跑向门外,临出房门,顺手扯过一件披肩裹在身上,真丝料子的披肩根本不能御寒,不过她顾不得那么多,径直冲出了房门。
拿起电话,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不已,唤了声:东风哥。
电话另一端,传来瞿东风低沉,而温煦的声音:生日快乐……宝贝。
猝不及防听到他这么叫她,她脸上一热,嘴上说道:不许胡说。
心却不由自主地沉醉在他给的宠溺里。
本该派人给你送份贺礼,不过,这场仗打得有点儿辛苦,就没顾上。
不会生我气吧?你为什么总把我看得那么小气?我听泠姨说你受伤了,伤得怎么样?不碍事。
一点儿小伤而已。
真的不碍事……他打断她,道:不说我的事了。
我想听听你这阵子怎么样?我……我正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他笑起来:是不是想跟我商量什么时候嫁进瞿公馆?虽然看不到人,她还是朝电话那端的他做了个扬手欲打的动作:当然不是。
我是想跟你商量,你说我该报考平京大学文学院?还是上圣玛丽女子大学学西洋艺术史?瞿东风在电话那头悠悠吐了口气,道:依我看,两个都不好。
我给你推荐一所最好的……哪所?东风大学。
教室里的先生和家里的先生都由鄙人一人承担。
你……瞿东风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笑声嘎然止住。
怎么了?喂?喂?隔了好一会儿,罗卿卿才听到瞿东风说道:有紧急军务……以后跟你聊。
没等罗卿卿回应,瞿东风就挂断了电话。
瞿东风把话筒放到座机上,立刻仆倒在桌面上,连把手从话筒上拿下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伤口的剧痛让他浑身一阵一阵地抽搐。
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一颗紧跟着一颗地滚落下来。
军长!崔炯明一个箭步冲上来。
叫医生,打……给我打一针……崔炯明知道军长在无法掩饰剧痛的时候,总会这样要求:医生说,止痛针一天只能打一次。
瞿东风咬着牙,在桌上伏了好一会儿,总算把这阵剧痛忍了过去。
疼痛减缓之后,他勉强坐直身子,问崔炯明道:前边打得怎么样?都算顺利。
陈梁率残部已退到寒孤山。
不过,寒孤山坚固险峻,恐怕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拿下来。
把地图拿来。
军长。
身体要紧。
还是先休息一晚上吧。
我休息,就是给陈梁喘息的机会。
要不是这三天我都躺在病床上,怎么可能让他溜掉?崔炯明没有办法,只好拿过地图。
瞿东风仔细端详了一番寒孤山的地形,道:不必从正面攻。
大股部队驻扎山脚,虚张声势。
派一个营连夜从后山悬崖攀上去。
占住山头,跟山前部队配合。
陈梁没有不败的道理。
好计!崔炯明忍不住叫绝。
可惜我受了伤。
否则,我非亲自带人攀上山头,看看陈梁张皇失措的样子。
伤口又是一阵疼痛,冷笑僵滞在瞿东风的嘴角,他咬住牙,一时说不出话,只默默地注视着摹绘在地图上的赤县神州。
陈梁虽然负隅顽抗,但毕竟大势已去,不足为虑。
剩下的西北军残部多是上任西北总司令郭荣强的旧部。
当年陈梁暗杀了郭荣强,篡夺了西北军的第一把交椅,这些人多是敢怒不敢言。
如今陈梁已败,剩下这些人只需威逼利诱便可收编过来。
以现在的形势,整个西北可谓已是瞿家的囊中之物。
瞿东风眼皮一垂,把目光从北方拉向南方。
罗臣刚现在出击华西,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
他以性命做赌注,打赢了晋安城这一仗,也是逼着罗臣刚走这一步棋。
华西军地处内地,没有出海口,随时有东征华南的可能。
罗臣刚当然不会错过如此大好战机,放过这个心腹大患。
罗臣刚没有儿子,卿卿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罗臣刚至今还没有指派任何人做华南军的继承人。
那么,罗臣刚会把卿卿的终身大事托付给谁,也就意味着他以后很有可能把兵权移交给谁。
如果罗臣刚统一了南边,他再把卿卿娶过来……卿卿……想到这个名字,僵滞在瞿东风嘴角的笑容略微松动了一下,一种和暖的情绪在痛苦不堪的身体里,不经意地荡漾开。
卿卿是他真心想娶的妻,一统江山是他最大的梦想。
这江山美人兼得双全之事,依他瞿东风的性子,自然要当仁不让了。
勤务兵近来通报,说总司令从平京派来的医生到了。
五位医生进来之后,赵京梅出现在门口。
你也来了。
瞿东风道。
我听说军长受了伤,实在放心不下,就跟来了。
除了皮外伤和炸进身体内的手雷碎片,瞿东风身上一共还中了三颗流弹,一弹在右肩膀,一弹贯穿左臂,一弹从胸脊柱骨射向后背。
肩膀和胳膊上的子弹已经在负伤当晚,被随行军医取了出来。
但是背部的子弹夹在肋骨之间,手术容易伤损脊椎,危及生命。
所以军医并不敢贸然取出来。
五位医生经过一番缜密的会诊,决定给瞿东风再做一次手术。
赵京梅换了护士的衣服,陪着瞿东风进了手术室。
整个手术中,她都跪在手术台前,一边握着瞿东风的手,一边给他擦冷汗。
虽然注射了止痛药水,但从瞿东风的表情里,她能看出他的极度痛苦。
赵京梅含着眼泪,知道无望,还是忍不住对医生央求:太难受。
军长他太难受了……求求你们,想想办法让他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