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情。
他想。
当然不是周磷矫情。
而是这个男人。
看起来怎么也有三十好几了,没名没姓吗,让人师父师父地叫着是什么意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去西天取经了。
成九叹蹙眉,又低下头把周磷的裤脚往上挽了些,确定不会沾到药水后,才站起身周璘欢欢喜喜地走上前去打招呼;师父,你也来这儿玩?师父把车停好了,推门走下来,笑着:你跟朋友也知道这个地方啊? 我去年在小论坛上看到有人推荐这里,就偶尔会过来清静清静。
这么巧,周璘笑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一旁聊了起来,甚是愉快。
万野凑到成九叹身边,暗戳戳地评道:看起来,这人可比我哥的竞争力要大多了啊。
成九叹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嘴唇,抱着手臂打量着那个所谓的师父。
师父面对着这边,察觉到他的视线,看了过来,礼貌地笑了一下。
成九叹回以微笑。
暗流涌动中,万野撞了撞成九叹:正面干他?成九叹赤裸着的胳膊被他这一身的劣质羊毛给刺了一下。
他瞥了瞥:这玩意意儿什么做的?万野自己也伸手往上摸:不知道,扎得慌吗?扎,成九叹说。
万野又看了看正聊得欢的两人,灵机一动:我帮你去扎他。
快脱了吧,成九叹笑了笑,手又伸到兜里去摸烟。
周璘一直挺有异性缘,但跟男生关系都不太亲近。
有时候跟人多说几句话,被他给撞见了,都要跟他解释大半晌,生怕他能吃醋。
这会儿倒是聊得开,边说还边比划着,后脑勺上的马尾都跟着一荡一荡的。
成九叹远远地看着她,忽然有些小心疼以前的周璘。
那么小心翼翼地对待他,像捧着个什么宝贝。
他吐了口烟,在升腾起的青色烟雾里,眯缝起眼睛。
既然师父是一个人来的,这里又是个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小旮旯,那么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让他落单。
于是,晚饭是一起吃的,坐在成九叹带来的野餐垫上。
周璘跟陈行行挨着坐,成九叹去车里拿瓶酒的功夫,那个师父已经坐到了周璘右侧。
成九叹没说什么,耷拉着眼睛,把几杯酒倒上了。
杯子只有四个,他一人递了一个。
万野冲他挤挤眼: 干得好,要的就是这种男主人的正室风范,继续保持。
成九叹没顾上领会他的意思,倒是不动声色地注意了下师父的手。
无名指上是空的,不过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看不清楚有没有戒痕。
这个人不酗酒,只浅啜了几口,暖暖身子,后面就没再动过杯子,也健谈,正聊到周璘初进报社那会儿。
他刚开了个头,周璘就笑:真是我长这么大最黑的时候了,腿都晒蜕皮了。
陈行行附和说: 对,我记得你那时候跟横渡了个撒哈拉一样。
怕成九叹跟万野理解不了似的,师父解释道:我们做社会新闻的,出门大部分都骑小电驴,横冲直撞跑得快,省得被堵路上,到地方什么都采不到了。
他指了指周璘:她刚跟着我跑新闻的时候,正是大夏天,顶着大太阳坐电动车后座上,一晒一整天。
说到这儿,笑了一下:我记得第一天的采访,是个农民工讨薪,把学校门给拿锁链锁上的事,我俩到了地方,还是从墙上翻进去的。
这姑娘一下就进去了,扶都不用我扶一下。
周璘捧着杯子,笑得眼睛弯弯。
成九叹没言语。
这是他缺席的人生,他没见过那样的她,也想象不太出来。
不知道她的生活是怎样的,不知道她身边都是什么样的人。
师父继续说着:一起进来的几个实习生里,就周璘最能吃苦。
看着娇娇气气的,一到工作场合,脱下高跟鞋能砸人脑袋的那种。
周璘小得意;我会变身。
成九叹看着她眉目飞扬的样子,嘴里微微发涩。
不行,必须要宣告并强调一下自己的存在,打破他们共同的回忆结界。
他没话找话:周璘你腿别瞎晃荡。
周璘暂时从跟师父的聊天里抽离出来,分给他了点可怜的注意力:碍着你了?晃得我眼晕,成九叹板着脸说。
那你报警吧,周璘看了他一眼。
成九叹喊了一声。
低下头后,嘴角偷偷翘了一下。
翘完后,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像三岁的小孩争宠似的,能抢过来一分钟的注意力就是高兴的。
真沒出息啊没出息。
周璘没注意到,师父倒往他身上又多看了两眼。
其实看这山的简陋样子,周璘已经对传说中的星星不抱什么希望了。
没想到,随着天越来越黑,头顶的天空,真的越来越漂亮了。
干净深邃,星光璀璨。
讲话声停了下来。
师父把自己的单反拿了出来,往旁边走远了些,找个好角度拍照片。
人一离开,成九叹的心情立刻就轻松多了。
他回车里拿了条毯子,扔给周璘。
再晚一些,万野直接躺在垫子上就睡着了,陈行行也回了帐篷。
成九叹侧头看着周璘,她眼睛润润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璘,他就是想叫她一声。
周璘回过头来:干嘛?她眼里的星光还未散尽。
成九叹问:累吗? 做记者的时候?周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了一下:也不太累,工作么。
成九叹笑了笑,没再讲话。
天地俱寂,偶尔能听到几声虫鸣,人的心里也变得很安静。
心中所想所念好像被拿着放大镜放大了许多倍,堵在嘴里,不说出来不能罢休。
周璘犹豫了几下,说:对不起啊,那天说的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没,成九叹说,他把她腿上的小毯子往上拉了拉:不过分。
周璘没看他,把头埋到膝盖上。
毯子上的绒毛毛蹭着脸颊,痒痒的,暖暖的。
她闷着声音: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过分了,有时候又觉得一点也不过分。
后面的是对的,一点也不过分,成九叹说,手指一下下勾着毯子的边。
静了会儿,周璘说:去年我看了一个电视剧。
嗯,成九叹应着。
周璘说:里面有句话,听了一遍,莫名其妙就记住了。
什么话?成九叹低声问。
周璘觉得尴尬似的,先笑了两下,然后说:讲的就是个姐弟恋,后来分手了,后来又遇到了,遇到之后,那个弟弟就跟姐姐说了这个。
嗯,成九叹默默等着听她说。
不想成为你疲惫的时候,第一个被放弃的存在,周璘说:就这句,我这段时间总想起来。
成九叹心底软了下来,像是外面裹着的硬壳一片片碎了,露出里面没见过光的软肉来。
嫩生生的,又有点疼。
他直起身,伸手勾着周璘的脖子,把她脑袋按到自己肩膀上。
过了挺久的。
周璘叹了口气:我想了想,不逃避了。
但更多的,给我点时间,好吗?好,成九叹轻轻拍了拍她:多久都没关系。
周璘回去帐篷里后,成九叹自己又在原地坐了会儿。
夜里很凉了,毯子上还留有周磷的香味儿。
她应该是洒了香水,前调有股儿相橘的清爽,掺着玫瑰纯香,最后转成白麝香的甜。
好闻。
是长大后的周璘的味道。
他心里缺了一块儿似的。
还没睡啊,身后响起脚步声。
师父拿着相机,悠悠走了回来。
成九叹看了看他。
他直接在附近坐了下来,一张张翻着自己拍好的相片,全都看了一遍之后,出声问道:你跟周璘是什么关系?语气不太客气,成九叹索性也不装礼貌了。
他笑了下:你倒先问我了。
可不么,师父说:能看出来她对你挺不一样的。
成九叹把一旁的烟盒拿了过来,在地上磕了几下:跟你比的话,当然不一样。
比这个做什么,师父说得很淡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成九叹把打火机打出火来,红色的一团在夜色里跳跃着。
他看着火苗,问:所以,你是想在她这儿占什么位置?师父笑了笑:你这架势什么意思,我回答得不好,要把我点了啊?我点你于什么,成九叹瞥了他一眼:点烟。
他凑上前去,把烟头搁火上,燃着了。
你挺有意思的,师父说:这是嫉妒我啊?是啊,成九叹说。
师父又笑了起来,看了看他:烟抽多了,会肾虚。
成九叹拿着烟的手僵了一下。
师父正要一鼓作气地再说些什么,忽然有一个东西用力地拍到他腿上,带点刺痛他猛地站了起来:什么玩意儿!把成九叹都给吓了一激灵,没拿稳的香烟掉到地上。
万野从垫子上爬了起来,手里拿着自己的羊装,一脸无辜:我不是故意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