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连抽气声都听不见了,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其婉拼命扯妹妹的袖子,可其姝完全不理,连珠箭似的嗖嗖嗖把话放完,吓得她全身瘫软,几乎没从椅子上跌下去。
老夫人果然大为光火,拍着桌子呵斥:你……混账东西!来人!眼看要上家法,其沛忙出面解围。
祖母,既然我早晚要过继给四叔,那四房的妹妹们便是我不能推卸的责任。
小五出言不逊,顶撞祖母,我这就把她带出去狠狠地罚,罚她没得用晚膳!身为幺孙的其沛向来最得老夫人偏爱,是以对这明显袒护其姝的说辞,她并未立刻反驳。
其沛趁机将小堂妹拖出了万福堂,一起在二房小厨房点了一顿随心所欲的晚膳。
其姝拍着撑得滚圆的肚子回房时,乔太夫人对孙女惩罚也传达到来——五姑娘年纪幼小,性情浮躁不懂贞静,从明日起每日早饭后至万福堂小佛堂礼佛一个时辰。
这是没得讨价还价的事情,再不情愿,翌日也得按时前去。
吸取了昨日教训,其姝在小佛堂时乖巧无比,话不多说,眼不多看,让跪就跪,让拜便拜,谁知仍未避免祖母的挑剔。
乔太夫人嫌她带来侍候的人太多。
侯府里各人吃穿用度皆有例可依,伺候的下人有多少不是其姝说了算。
她少不得为自己分辩几句。
偏乔太夫人道理最多,你如今是在礼佛,捡佛豆时有人捧着钵作陪,上香时有人点好了举着,你只管往香炉里一插,还谈什么诚心。
她是来领罚的,又不是真心礼佛,谁在乎诚不诚心呢。
不过,违逆祖母要受罚,其姝吃一堑长一智,自然不会再犯。
第二天去时,她便没带人,光杆司令一个,事事亲力亲为。
乔太夫人仍然不满意,又嫌她好好的大家闺秀出门竟然没人跟着,知道的是你不懂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苛待了你。
其姝左耳入右耳出,垂首盯着鞋尖上的南珠,心道:这珠子有点小,光泽也不够好,要换更好的。
哎呦,今天肚子怎么老是隐隐抽痛。
乔太夫人见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小腹,以为是饿了,正好她也说累了,便吩咐庄妈妈带其姝去厢房用点心。
庄嬷嬷是乔太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一路从大丫鬟到乳娘,又到管事妈妈,甚得信重,做人做事自有一套章法。
她安排好其姝,转身便领了其姿来,让小姐妹两个说话作伴。
温热的羊奶一落肚,其姝只觉通体舒泰,从早起就困扰着她的腹痛也减轻许多。
其姿见她面色好转,十分巧妙地开口道:祖母真是偏心,见你饿了才肯给我加点心,说是说我的,还不都是叨你光。
定北侯府百年世家,规矩多且重,嫡庶之分便是其一。
这一代的女孩里,只有同为谢氏所出的大姑娘其娴和五姑娘其姝是真正的嫡女,二姑娘其婉与三姑娘其婕都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至于其姿,虽是三老爷的嫡女,可尚永康本人是庶子,他的子女一应待遇皆与嫡房庶出相同。
其娴比妹妹们大了十几岁,又少年早夭,其姝几个根本连她面也未见过,姑且不论。
余下四个,其姝的吃穿用度从小就比姐姐们宽裕。
就拿吃点心来说——上下午两顿点心,其姝的份例是每顿两道,其姿等人只有一道。
偶尔谁讨了老夫人的欢心,或是当日功课出色,总之要有不同寻常的表现,才会奖励加点心加菜。
今日四姐姐虽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可若说多的那一道是为自己,其姝是不信的。
她嘟着嘴,不以为然,老人家偏心,不都是使劲护着,说不得,骂不得,累不得。
哪像对我。
不是最狠的不骂,不是最苦闷的不罚。
最厌恶才是,怎么可能最偏爱。
其姿噗一声笑出来,那样人都宠废了,不是糊涂到一定地步做不出,祖母可不是那种没见识的人。
咱们姐妹几个里,也就只有你,祖母才会费心教,哪里做错了,哪里改怎么改。
你一年也才回来这么一两次,每次待几天便走了。
我啊,每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有事无事就在身边陪坐,却从不见祖母指点我什么。
其姝倒是愿意同其姿换一换。
人家的祖母都是爱屋及乌,她家的反其道而行。
爹爹不在家,她就倒霉吃了挂落。
亏得祖母尚不知道娘今早收到爹爹的信,不然她说不定还要帮忙背一口名为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锅。
其姿一看便知她不信,我说出原因来,你就该信了。
你肯定知道祖母最疼的就是二姑姑,那你知道二姑姑长什么样?其姝当然不知道,她们二姑尚永善去世的时间距今足有三十几年。
其姿眨眨眼,并不卖关子,平铺直叙道:就是你这个样!啊?其姝捧脸惊呼,她是算转世过一回,可她转的是自己,跟二姑姑可没有关系。
不信你跟我来看。
其姿拉她出屋。
万福堂是个五进带双跨院的院子,自从老侯爷过世,乔太夫人便从正院搬出来住进此处,当时未出阁的两个女儿则分居东西跨院。
小女儿去世后,西跨院一应摆设仍按她在生时原样不变。
无人居住的院落天长日久难免老旧破败,乔太夫人还专门安排陪嫁林妈妈住角房,总管着十个洒扫小丫头,每日定时定候打扫通风。
姐妹俩一路走进尚永善的书房。
其姝两辈子头一次来,好奇地四处张望。
窗前琴架上摆着焦尾琴,当地放着一张红木雕花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纤尘不染。
一本书翻开未合,微微歪斜的躺在一沓澄心堂纸上,看起来像主人读书读到一半,临时有事走开一阵似的。
其姿轻车熟路地走到落地书架旁,从大肚子画缸里抽出一幅卷轴展开,五妹妹,快来看。
那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画中少女立在廊下,手持团扇逗弄鸟笼里的红嘴鹦哥。
背景杨柳青青,与她身着的杏子红夏衫对比强烈,映衬得整个人肤光胜雪、娇憨明媚。
这……是二姑姑?其姝难以置信,画中人与她至少□□分相似,连年纪都差不多是十二三岁,简直就像她近日请匠人新作的画像一般。
吓一跳?其姿温柔的杏眼弯了弯,笑得有些得意,乞巧那天我过来帮手晒书,无意中看到的,还以为谁把你的画像放错了。
屏风后人影一闪,林妈妈转了进来,我的姑奶奶们!家里那么大,去哪玩不行呢,偏来这里翻动找西,叫你们祖母知道又少不得一顿说。
其姿放下画轴,亲热地挽了林妈妈手臂撒娇,妈妈不说,祖母就不会知道。
我就是带五妹妹来看看,妈妈也觉得五妹妹像二姑姑吧?人年纪大了,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何况只是看了幅画,又不是犯了什么错,林妈妈当然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福薄命薄,有什么像。
她自言自语般地念叨着,边说边把画轴归回原位,之后一手抓着一个姑娘拖将出去。
三夫人姚氏正带着两名婆子走在回廊下,老远就看到自个儿姑娘被林妈妈轰出西跨院。
做人儿媳本就艰难,夫君还是庶出,天生在婆母面前就带着原罪,当然不会为这点事得罪老夫人的心腹陪嫁,只是上前教训女儿:上个月叫你过去晒了一回书,就把西边当自己地盘了?我怎么教你的,这才多久全忘了?姚氏从其姿落地就打算着把人送到老夫人身边养,不为旁的,只为说亲时身份贵重些,好寻个更出色的婆家。
可这主意一打十几年,直到今年才成真,终于将女儿送进了万福堂的东跨院。
其姿笑着偎到姚氏身旁,顾左右而言他,这两位妈妈是?姚氏也不戳破,顺着叹气道:杨妈妈昨个儿急病不起,荐了她两个徒弟顶替,都是头一回进府,特地带来请你祖母掌掌眼。
原来是给姚氏小儿媳请的稳婆。
两人先后向姐儿们福身行礼,矮胖国字脸、神情严肃的是庆婆子,高个儿圆脸、慈眉善目的是善婆子。
其姝记得,上辈子祖母寿辰翌日,六嫂难产,一对双生子才落地就没了。
妇人生产本就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远的不说,二姐其婉出生时也遭遇难产,生母陈姨娘因此丢了命。
临盆在即,怎么也不可能阻止人家生产,唯有试着提醒三房多注意些。
见姚氏领着两名稳婆往正房那边走过去,她轻轻扯了扯其姿衣袖,耳语道:昨天午睡时我听见奶娘们聊天,说六嫂肚子大得吓人,你说生产时要不要请个大夫来坐镇。
到底是亲嫂子,其姿担心得蹙紧眉头,我去问问我娘。
放心,不会让她知道是你说的。
到底隔着房,又是下人背后议论主子叫姑娘听见,没事便罢,若有万一……其姿摇摇头,这可不能有万一。
她再顾不上别的,你先回去,我把这事儿办好了再找你说话。
说着头也不回地追进正房去。
定北侯府坐北朝南,形状像个丰字。
上下出头分别是是前院书房与大花园。
头一横贯彻东西,乃历任侯爷夫妇居住的正院。
沿夹道往北,东西各有两个小院。
中间一横的两个三进院,西边是三房的千堆雪,东边是四房的观沧海。
下面那一横的两个五进院,东为万福堂,西为二房居住的云飞扬。
因风水上有对门煞一说,所以四个院门依序错开。
其姝从万福堂出来,哼着小调一蹦一跳地往观沧海去,经过云飞扬门前时,影壁后面蓦地传来一声喊:尚其姝,进来!二伯在京做官,二伯母跟了去。
二房的几个儿子也都入了仕途,分别在任上,皆不在府里。
如今云飞扬里住着的主子就只有其沛一人。
七哥不会直呼她大名。
这人……谁呀?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禽兽昂:竟然没有我的戏份,不开心 ̄へ ̄平原姝:我的戏份好足啊,敲开心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