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惊变就这样悄无声息,云淡风轻的揭了过去。
陆德海当日醉酒,替泓做了一夜新郎。
他酒醉忘形,颇为主动,那女子便也没用药催情,两人浑然不觉,自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
第二日陆德海悔之不迭,可生米已煮成了熟饭。
好在当日酒宴上杨校尉结识了位世家公子,虽然没有泓品级高,但难得两人投缘。
于是皆大欢喜,杨校尉得偿所愿,陆德海纳了房美妾。
那女子见陆德海身居高位,家里又清爽,便认他是个良人,自诉凄苦身世,求陆德海为自己妹妹赎身。
陆德海很是怜惜,出面接了女子妹妹回府,承诺将来为她寻个正经人家嫁出去。
岂料女子妹妹真正绝色,行止柔媚,胜其姐三分。
朝夕相处难免心动,陆德海干脆将妹妹也纳入房中,二女娇艳,众人皆羡,一时传为美谈。
太后发力扑了空处,容胤便趁火打劫,让泓主掌大局,挑了太后在朝中的暗线。
只是泓第一次出手难免稚嫩,中间出了岔子,误杀了位云氏暗桩。
云白临立时警惕,收了所有线头。
可圣上再无动作,他摸不清对方是否知晓内情,一时不敢妄动。
云安平横了心要给年轻皇帝一点教训,借着开年纳福闭门不出,连书五封密信,当夜发往九邦各大世家,同时召回云柔云婉,令她们年后出宫。
风雨欲来,满堂俱静。
各邦俱献祥瑞,共庆盛世丰年。
嘉统朝就这样安详的度过了第十九个年头。
过了新春,便是正月。
紫阳殿大教习的生辰在正月里,到了这一日,宫中亦有筵宴。
众武者齐聚紫阳殿庆贺,泓也跟着陪席,热闹到深夜方散。
大教习喝了不少酒,散席后泓便扶着他回房休息。
等照顾父亲换过衣服上了床,泓就捧出一个礼盒,恭恭敬敬放在大教习身前,跪倒磕了三个头,说了几句吉祥话。
大教习怜他清瘦,连忙叫起,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一手掀开了礼盒,见里面是节庆孝敬长辈的常礼,整齐摆着寿桃,福饼,平安酥等点心,还有个红彤彤的苹果。
东西虽然常见,但样样精致,连托盘都雕着花样,显见价格不菲。
大教习就顺手吃了块点心,埋怨道:花这个钱干什么!这礼盒有个讲究,一旦打开,就要一次性全吃完,取新年纳福之意。
点心精巧,大教习三口两口就吃了多半,还不忘怪责泓乱花钱买贵东西。
泓低眉顺眼,乖乖听着,等父亲把点心吃差不多了,他先慢慢滑到床沿边上,才小心翼翼道:不是我买的。
是陛下送的。
大教习正啃苹果,听到泓这话就呆住了,立时把嘴里的苹果吐了出来。
可这礼盒已经被自己吃得一片狼藉,哪还有不收之理?登时气得热血上头,破口大骂,把苹果往泓身上扔。
泓早有准备,一挨了打就跑,三步两步蹦到了屋外头,隔着窗子道:盒子都开了,还怎么退回去?父亲都吃了吧,那是陛下叫御膳房给父亲专做的,别糟蹋了好东西。
他说完,听着里头骂声不绝,父亲气得下了床满地找鞋要揍他,连忙拔腿就跑。
等大教习追出来,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几日,便有武课。
容胤进了紫阳殿,见到大教习带领众位武者已经恭候,就微躬身,行了个见长辈的常礼。
他身份尊贵,以往都是一点头便过,今日郑重其事的以小辈见礼,即显得尊重亲热,又不失帝王仪范,大教习心里便觉得说不出的妥帖舒服。
皇帝往日行止他看在眼里,也敬佩这位是个圣明帝王,泓出了事,他心中虽有愤怒,却不怨恨。
如今泓已经如愿退宫,皇帝尽显诚意,他心中那口气也就消了。
想着佛祖尚要金刚加持,孩子投身一场,就当为世人渡劫,也算功德,何况他自己愿意。
纠结了半天,等到需要触碰皇帝身体纠正动作时,便哑声对泓道:宝柱过来,为陛下正一正身形。
那练功房里除了侍剑人和随侍,紫阳殿各位教习和武者都在陪侍。
泓猝不及防,被父亲当众叫破,登时羞红了脸。
他硬着头皮,慢慢起身入场,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羞窘得抬不起头。
他也不敢看容胤,半低着头,手往皇帝肩上轻轻的一搭,就一个劲的发颤。
容胤觉得好玩,低声道:父亲是好意,你害什么羞?泓宛如五雷轰顶,立时就僵住了,连头发上都冒出了腾腾热气,窘得耳朵微微抽动。
他再也挺不住了,胡乱在容胤身上摸了几把就退出去,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等容胤结束了武课出来,他还心有余悸,红着脸跟在容胤身后不吭声。
他们一同去聚水阁拿书,天冷水枯,水阁池中满覆细沙,铺出层层水纹仿出碧波的样子。
容胤在池边站了站,回头低声问:高兴吗?泓红着脸说:高兴。
容胤说:我没看出来高兴。
看把你吓得,好像怀里揣了只兔子。
泓轻声反驳:进紫阳殿前,陛下不也紧张吗?也揣了兔子。
容胤无言以对,转过了头道:那你过来,让两只兔子挨在一起。
泓脸又烧了起来,往前迈了一步,和皇帝肩并肩挨在一起。
他们站在一起,紧靠着,只是两个人,一点都不像兔子。
兔子是拱成一团的。
而且,会躲在阴暗处。
兔子会打洞。
任地下打得四通八达,别有乾坤,明面上,绝不会露出分毫。
不会像圣上这样……毫不掩饰的和人站在日头底下。
云婉淡淡的挪开了视线。
宫中藏书丰盛,她闲来无事,就来此取几本书消遣。
这里临窗,檐下有苍天古木遮挡,外头看不到里面有人,可里面的人却可以把外面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小心听了壁角,这会儿反倒不方便出去了。
好在身边只跟了位司仪女官,不算显眼。
这地方圣上也不会来,两个人便在书架间稍等了等。
外头说的话,司仪女官也听到了,她本来就是云氏安排在宫里的人,将来也是要跟着云婉的,跟外人不敢妄谈,和云婉却可以稍微打趣几句,便悄悄笑道:陛下看着威严,私底下也挺随和呢。
姑娘没想到吧?云婉点点头,微叹了口气。
没想到的东西太多了。
她只是中人之姿,堂妹却绝艳。
她以为陛下必怜之惜之,可是没有。
陛下行峻言厉,当年的雷霆手段余威尤震,她以为对自己也不会有温颜,可是没有。
陛下听她弹了首曲子,还叫人拿了大鹦鹉给她玩。
有这一分正眼看重她就知足了。
可以心平气和的作个宝相庄严的皇后,匡辅大宝,协理六宫。
她已经准备好说得体的话,维持端庄的仪范,持皇室的权柄,承那一夜之恩……可是也没有。
陛下赐了一斛珠,那之后就有好多人来问她。
叫她细细回忆,思索自己哪里出了差错,逆了龙鳞。
问到她烦。
为什么一定是她的错。
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出来,陛下明明是心有所属。
这一点……也是没想到。
没想到深宫里竟有真心人。
真心,真意。
也是真莽撞,真愚蠢。
连她一个深闺女子,都明白肩上担子有多重。
一个家族里,儿子是枝丫,要竭力伸展往高爬,女儿则是深根,要盘根错节,和别的家族稳固勾连在一起。
皇室虽尊,可也是一棵树,根基要扎得广扎得稳,就得和世家相连。
举族繁盛,尽在一身,怎么能容得下私情和任性?枷锁虽沉,毕竟是黄金。
她半日不语,司仪女官便以为她神伤,低声宽慰道:姑娘别伤心。
天下没有不疼儿女的父母,以姑娘的人品家世,还怕没有良人相配吗?嫁过去便是大家主母,不比宫里差。
云婉叹了口气,低声道:是啊。
去哪里都一样。
她们又等了一会儿,便见掌殿女官带领众宫人将陛下恭送了出去。
宫中品秩森严,女官入宫都从侍人做起,一阶一阶考核晋升,没有二三十年的资历不可能掌权。
云婉见着外面那位女官云鬓微挑,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便惊了一惊,道:这位年纪这样轻!司仪女官也跟着扫了一眼,笑道:姑娘常在沅江不认识,这位是刘家的,尚书台左丞刘大人的长女,名唤展眉。
家世摆在那里,入宫是从承恩女官直接就做了侍书女官,掌殿一告老,她就继任了。
女官不得婚配,要在宫里侍奉终老,从此就是皇家的人,却不如妃嫔尊荣。
凡家世高一些的,都不愿意自己女儿做女官。
云婉很意外,问:好好的怎么作了女官?当年展眉摘紫入宫之事,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司仪女官便压低声音道:她自己说是厌烦繁文缛节,家长里短的俗事,宁愿书墨相伴,清清静静过日子。
听说本来安排她和林氏联姻,大概是嫌那家妾侍太多。
说完掩嘴笑了笑,道:家里教的不好,年轻气盛,又不懂得容人。
虽然说后悔了可以再退宫,可女人的好时候就这么几年,年纪大了哪有人家敢要呢?刘大人一世清名,到老了却被自己闺女玷辱,满皇城人都在戳着脊梁骨笑话他,也是心酸。
云婉一呆,问:她家里……怎么就让她入宫了?司仪女官道:人家是先斩后奏。
等爹妈知道的时候,宫册登了,衣服都换了,还能有什么办法?云婉忍不住,又向窗外瞥了一眼,低声道:她……她胆子这样大。
她心中猛地起了一阵冲动,被一个可怕的,激烈的想法蛊惑了,下意识的攥紧了帕子,魂不守舍的问:只要……只要找掌殿女官说不想婚嫁,就可以吗?司仪女官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听说这位展眉姑娘饱读诗书,文章经史都有见解,作承恩女官的时候才得了掌殿的偏爱。
没几分本事,人家凭什么庇护你呢。
云婉怔怔的想了一会儿,说:我……我做点心很好吃。
司仪女官吓了一跳,见云婉好像当了真,忙道:姑娘别胡说。
做点心也好,管书也好,再大的本事也是伺候人的。
人前看着风光,人后没个男人依靠,不知道有多凄凉呢。
一品世家的女儿入宫做女官,家族也跟着蒙羞,刘大人都哭到御驾前去了,老脸丢了个干净。
云婉忙问:陛下怎么说?司仪女官撇了撇嘴,道:圣上倒替展眉说话,说她志大。
志大怎么不去当个娘娘?像姑娘这种,后宫之主,母仪天下才是真志大呢。
云婉很怅然,低声道:志大志小,也都由不得我。
她再次抬头向窗外看去,却见御驾已经走远,年轻的掌殿女官正指挥宫人们把书箱子往殿里搬。
这一次进书两千余种,皆是从各地大儒那里借来的孤本珍本。
聚水阁会将其重新誊抄刻板,发往坊间书斋供学子参阅。
书是个奢侈的东西,学者著书立说,不过印个几百本,往各大世家书房里一送,哗啦啦就没了踪影。
寒门子弟家里纵有余财想读书,也不知道从哪里能得一本。
容胤亲政后为了推行科举,便新辟了外殿,专做制版印书,往民间发行。
他政务繁忙,这些事都交由掌殿女官一力主持。
眼下科举规模渐渐扩大,到底考什么,学什么却还没有定论,一开年容胤便下旨,令隶察司与御书房参政们入聚水阁验书,尽快定出书单来推广发行,陆德海和泓都在其中。
陆德海自那日宴席上泓不告而别后,心里就有点发虚。
那美人本来是要送泓的,却被自己占了,隐隐的总怕将来泓知道有想法。
他试探了泓几次,问他家世并妻妾,泓却总不详答,就让他有点恼火,想着自己虽然得了个察举一品,到底还是寒门,叫人轻贱。
泓官职还不如他,不过是攀上了个云行之,就对自己爱搭不理的,可见世态炎凉。
他蒙天恩重新入朝,心内存了一腔热血,发誓要在朝中趟出条血路来,立志要位列九卿,入尚书台御前尽忠,才不辜负陛下厚眷。
可是眼下他在隶察司分管科举,打交道的尽是些寒门学子,手里没有实权,想求人提携都拉不上关系,不免焦急。
如今奉旨入聚水阁读书,更是连出宫都不太自由了,一半惦记家宅,一半觉得差事清寒,日日烦恼。
转眼就出了正月,科举取士一百二十余人,容胤亲自召见过,留下了十来人。
遣往地方任职的都赐了钤印,允诺他们奏言上达天听。
他暗地里把自己的耳目和暗线都交给了泓,泓这才知道那笺箱里的密折,大部分来自于科举后返乡的士子鸿儒。
他和容胤行事风格又不同,看笺箱格外关注民生疾苦不平,以皇帝名义广施恩惠。
容胤却另有打算,叫他用自己的私印,方便将来公布于众。
又过了几日,御驾赴籍田举行劝农仪典。
云白临便趁这个机会递了封信给云婉。
他为人宽和,待子女也如旁人一般尊重,定下什么决策都不相瞒,便告诉云婉眼下漓江回暖,治河工程又要开期,朝廷大笔银子投下去,现在后续无力,正是要仰仗世家的时候,云氏打算联合漓江的周隆两家,断掉对朝廷的支援,稍作要挟。
沅江临着入海口,如今全是淤流,云氏若是不开郡望,朝廷在上游花的心力就全打了水漂,须知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天子位尊,却也不能任性而为,不给臣子余地。
这一次十拿九稳,朝廷必会让步。
只是眼前尚有隐忧,天子座下亦有家族扶持,漓江固然上下一条心,却怕别家掣肘。
他已久不理事,朝中以尚书台左丞刘盈为首,实力也不可小觑。
希望他能袖手旁观,不要偏帮。
他先分析了下局中形势,又叫云婉尽快脱身出来,怕一旦两方对峙,女儿夹在其中成了人质。
云婉把信细细读过,只觉满纸兵马,言语虽平淡,笔墨下却全是刀光。
她愣了会儿神,到底长吁了一口气。
有人桃花树下桃花仙,就得有人鞠躬在车马前。
她已经半生作烂泥,无力傲寒枝,却可以让父亲心无挂碍,酒酣去向花下眠。
沉得下气,担得起重,享得住福,才是世家女儿的真胸襟。
她心中极平静,掀了熏炉上瑞兽纳福的盖子,把信塞了进去。
宫人都在外面伺候,她便敲了敲窗棂,淡淡道:去请聚水阁的掌殿女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