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西行

2025-04-03 14:29:50

阿乙本栖树上,忽见夜空中流光溢彩,便知是他阿姐来了。

他不见蛟龙,只以为他阿姐是来寻他回家的,当下跳下树枝就钻进雪丛里,想要躲藏起来。

他撅着尾四处钻时令人啼笑皆非,因为他尾巴上光秃秃,早被苍霁拔光了。

阿乙奔跑时惊醒了鸟禽,听得山中草木精怪们嘻嘻偷笑,他便色厉内荏地骂道,谁?谁再笑一声,我就挖了他的眼,铰了他的舌!可是周遭具是精怪,他们掩在树上,躲在雪里,笑声越来越多。

阿乙气得蹦跳,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扒光围观,又怒又恨,愤然道,不许笑!不许笑!阿乙受到此等侮辱,心里已把苍霁恨得扒皮抽筋。

他怒火攻心,调头就想去净霖的园中,揪出苍霁毒打一顿。

可他没跑几步,便觉得脚下一震,随即整座山都在倒倾。

满山禽鸟乱飞,阿乙惦记着他阿姐还在上边,便使劲向上边冲。

一头野猪撞出来,来不及避闪,拱起阿乙就跑。

阿乙被拱上野猪背,颠得七荤八素。

不长眼!找死吗?!阿乙弯颈骂道。

要死了!野猪喘气激烈,埋头狂冲,海蛟翻山!再不跑便要死了!一条蛟而已,连龙都算不得,你怕什么?阿乙反倒放下心来,那是东海掌职之蛟,必不会伤及无辜,多半是在巡查此山。

喂,你看见我阿姐没有?见着了,见着了!参离神的翅膀晃得我眼痛!野猪狂奔向山脚。

阿乙仰头一笑,展开双翅,得意道,那是自然,我阿姐可是他话还没完,一阵雪风席卷而过,擦过他翅膀时只听叮当一声,被他不防刮下一只铜铃。

阿乙盯目一看,转而问道,你偷别人的铃铛干什么?雪魅团聚成形,面容已经毁了一半。

他掩着面露出一只眼睛,有些惧怕阿乙,强笑道,被风刮了去,没人要,我捡来玩一玩。

这么好玩么?阿乙冷笑,那便送给我,我也拿来玩一玩。

你滚吧。

雪魅猛然露出狰狞半面,对上阿乙的目光,又变作惶恐哀求,我在此山数百年不得外出,难得一件小玩意,便留给我吧阿乙摇晃着铜铃,说:一只破铃铛,这么有趣?你说我信不信。

雪魅眼底阴冷浮动,声音如同哭泣一般幽怨缠绵,你有什么宝物得不到?我便只是想要一只铃铛解闷而已,你连这也要同我抢?阿乙声音一变,倏忽抬高,抢?呸!谁稀罕一个病秧子的破铃铛!倒贴给小爷我也不要!什么玩意,你竟说我抢你的!我今日偏不给你,你能如何?还不快滚!雪魅煞气横现,竟敢来夺,还给我!阿乙身上系着浮梨结的印,鬼魅一类皆无法近身。

他见雪魅竟胆大包天地对自己动手,连带着苍霁那份恨一并加到雪魅身上,抬脚将雪魅踹了个底朝天。

雪魅不过是扑近了些,便被他五彩毛烫得吱吱叫。

瞎了你的狗眼,连我也敢抢?!雪魅呜呜声咽,犹如女人一般的啼哭起来。

阿乙越发长了威风,跳下野猪背,绕着雪魅踱步,孤高地抖擞着羽毛。

认不认错?怕不怕我!你磕个头求个饶,我就不打你。

阿乙用爪踩着雪魅,快些!不然今夜就要你死在这里,连魂都不剩。

雪魅哭得愈发凄切,连阿乙都听不下去了。

他抱头呵道,不许哭!还给我雪魅痴念道,你还与我。

你对着一只破铃铛执着什么?阿乙不解,莫非与它有什么前尘?雪魅一时间只哭不语,阿乙大惊,可这分明是净霖的东西,难道你与他有些恩怨吗?若是恩怨,你还要它做什么?如不是恩怨,噢——阿乙自以为是道,你们有旧情是不是?我说他怎地不囚|别人在此处,偏偏要囚|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我不要你磕头了,你告诉我,净霖是不是阿乙还没蹦哒起来,便见周围走兽一哄而散。

野猪头一个跑,边跑边嚎道,快跑!快跑!跑什么?阿乙还踩着雪魅,茫然道,跑什么!待周围都跑光了,阿乙方觉不对。

因为雪魅也不哭了,只伏在地上动也不动。

阿乙心中发毛,退了几步。

见无人看他,便也转身就跑。

可谁料他跑了几步,就被人从上拧着翅膀提了起来。

阿乙猝不及防,又恍然大悟,对雪魅恨声道,你竟敢唤人来抓我?!他说雪魅怎地哭得跟个女人似的,原是为了引骗人到此地来。

他们已到了山脚,不出几里便有人烟,又被山间异动惊动,只怕是来趁乱寻宝的人。

阿乙扑腾无法,被人拧紧双翅,塞进布袋里。

他此刻满心愤恨,竟不知道该恨谁了!他被阿姐束在原形里,碰上凡人便如同寻常禽鸟,逃脱不得就只能垂死挣扎。

你想要这铃铛?好!阿乙拽紧铜铃,在布袋里翻滚,气极反笑,轻蔑道,你想也别想!我若被人带走了,它也跑不掉。

没有净霖的命令,你此生都出不得此山!如何?你再也见不着了!却听雪魅扑了上来,雪屑簌簌地滑掉,你还我!拽着布袋口的男人只觉得冷风扑打,冻得哆嗦一下,不欲久留,提着阿乙转身就走。

哼!自作自受!阿乙晃着铃铛,你死都见不到了。

雪魅嚎啕大哭,难过得像真的一样。

净霖望向西边,夜黑雪阻,什么也望不见。

浮梨还待在一侧,心里古怪,因为她在净霖座下时,从未见过净霖同谁如此亲昵过,即便是称得上挚交好友的杀戈君黎嵘,也不过是给杯茶的待遇。

她心觉苍霁邪性,却又因为琢磨不定净霖的喜恶而不敢贸然开口。

她如今已失了净霖的宠信,故而更不敢多加插手。

谁知这一点忌惮,正中了苍霁的下怀。

你去罢。

净霖眉心深皱,察觉铜铃远了,不欲再在此处纠缠。

浮梨伏身应声,连问也不敢问,只接了话,便退后,挥手将庭园化作萤光一点,带入空中。

这下便是你我两个人,无人打扰。

苍霁说,你若日日都这么听话,我倒省了许多力气。

手拿开。

净霖说道。

苍霁一只手掌从净霖的背部一路摸到尾椎,期间轻重不一地揉|捏,仔细巡查。

只道,原来人的背部摸起来是这种感觉,你竟也有软的地方。

净霖自然有软的地方,他肌肤所在之处无不柔软。

苍霁对此心知肚明,却偏要将他掂在掌间,他若露出恼羞成怒的神情来,便不算亏。

可惜即便苍霁扶到了净霖的腰间软处,也不见他有半分表情。

你只需趴在地上。

净霖说,我便帮你找到你更软之处。

我不过是抱一抱你,净霖,何必凶我?我此刻还心下慌张,怕得不行。

苍霁说着回首,目送云间游动的蛟龙远去,铜铃在哪儿?往西去了。

净霖说道。

苍霁却原地不动,他也知西边是中渡富饶繁华之处,万灵混杂。

他犹豫这一瞬不是怕,而是掂量得失。

他若在此地吃掉净霖,必是一人独享。

可去了西边,便不知有没有别人也窥探净霖的血肉。

他没有半分要与人分享的念头,这是护食本能。

净霖洞若观火,讽道:既然害怕,不如立刻吞食掉,即便少吃些修为,也聊胜于无。

你还真是体贴入微。

苍霁眉间舒开,不见阴郁,嘴里却说着,上路前话需说明白,不论遇见什么东西,你且不要让他们碰了你一分一毫。

我虽然生性慷慨又大方,却对吃食颇为讲究。

我要吞下腹的,少根头发丝也不行。

今我为鱼肉。

净霖说,刀俎如何,说给我也无用。

那便换个说法。

苍霁捏正净霖的脸,缓慢道,我修为方聚,正是贪食之时,谁敢抢我的鱼肉,我便加倍从谁身上要回来。

他们若是碰你一下,摸你一分,咬你一口,我便尽数嚼碎了吞下去,不论他是妖怪还是凡人。

但你若去碰了别人,想要趁机逃身。

净霖。

他俯首,眼底狠辣,我就将你拖回来,一寸一寸撕干净,丁点儿血也不会漏给别人尝。

我们融为一体,就再也分不开了。

相伴多日。

净霖用看稚儿的目光盯着他,竟未察觉你这般天真可爱。

他不像是个人,也不像是条鱼,分明像是只兽。

贪得无厌又固执己见,伪装了得又冥顽不灵。

净霖仿若对着一面镜子,看见的是自己。

何必自谦,你早有所察,有意放纵而已。

苍霁松开手,道,如何?将我喂成这个样子,是否如你所愿,分外满意?净霖不答,苍霁跃身向山下。

净霖的袍袂吹荡,天青色犹如一剪春水,浸了苍霁一个满怀。

他们在起落间看似相依,又具是沉默不语。

苍霁向西追寻,后颈一重,突地爬出石头小人。

他登时大笑,比见了净霖还亲热,我当你死了,再也醒不来了呢。

石头小人不知为何,捣了他好几拳。

苍霁不痛不痒,略晃了个身,便将它晃了个跟头,掉进净霖怀里去。

他瞄一眼净霖,却发觉净霖又合上了眼,便负气暗哼一声,心道。

他向来如此,叫我有时候恨不得立刻咬死他。

他这般想着,便对石头小人说,你虽然是块石头,却比活人热许多。

净霖恍若不闻,石头小人坐在净霖胸口往下趴望。

苍霁说,夸夸你也不见高兴,石头都这么蠢么?与你主人一般无二,简直像是一个石头小人一头撞得苍霁咳嗽,他险些栽进雪里,将没说完的话又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