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深的脚才踏进新店,后边衣角便被人拽住。
他回头一看,先前跑掉的小儿正牵衣跟着他。
什么事。
顾深疑心他赖上了自己。
小儿衣襟下滑,他连忙拽起来。
顾深看不见,一只小鬼就吊爬在小儿的胸口,他须得端着弟弟才行。
我、我这小儿有点口吃,找娘!小鬼们齐声应唱:找娘!找娘!老子也在找娘。
顾深抱臂,凶相毕露。
小儿眼中一亮,踮脚拽紧顾深:我们,我们都找娘!顾深说:你娘又不是我娘,大家自个找自个的娘。
小儿欢喜道:都是娘!顾深觉着这小儿不仅口齿不清,脑袋也有点迟钝。
他反而放缓了语气,问:叫什么名字。
番薯。
小儿说,我娘爱吃。
贱名好养。
顾深搓了他的脑袋,自个玩去,我歇了脚还要赶路。
番薯用力点头,弟弟们也跟着用力点头。
他上前一步,追着顾深的脚步进了店里。
上家是猴精,这家是猪精。
掌柜胖得塞不进去,蹲在柜子外边正哼哧哼哧地舔盘子。
朱掌柜见了耗子番薯和小鬼们,赶忙挥着盘子驱赶:去去去!别处捡食去!他用袖子仓促地擦拭着嘴巴,小眼瞟着顾深,嘿嘿一笑,客人里边请!弟弟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地,钻过桌子跑到顾深腿边。
顾深浑然不觉,番薯也钻过去想拽顾深,却被朱掌柜提溜起来。
他不敢挣扎,双手垂在胸前,缩了缩脑袋。
你小子打什么主意,我一眼就瞧出来了!想跟着混口肉吃是不是?没门!几百年才遇着一个新鲜的,现宰的能卖个好价钱,你滚一边捏泥巴去!朱掌柜抽动着大鼻子,给自己嗅了嗅鼻烟,将番薯扔在地上,踢了一脚,带着那群小鬼滚蛋!不然今晚就拿你们开宴招待人!番薯着地打了个滚,对朱掌柜飞快地嘶一声,照他肉墩墩的腿上飞起一脚,转身就蹿进大堂。
朱掌柜嘿一声,捧着大肚子挪动,骂道:臭耗子还他娘的长胆子了!番薯撞翻伙计,跟楼梯上下来的女妖精滚作一团。
他踩过人背,跌撞向顾深。
女妖精被踩得直叫唤,后腰薄得像纸,凹下去半晌才缓回来。
死小子!女妖精尖声,老娘非咬顾深扶刀,冷哼一声。
女妖精顿时委屈得直眨眼,掐腰起身,说:哎呦,疼死人家了。
顾深拎起番薯,说:还跟着老子干什么。
我们一起找娘。
番薯欣喜地抱住顾深的手。
冲天辫们也跟着一窝蜂地抱住顾深的手,叫着:一起找娘!顾深只觉得手臂一沉,这小子竟然刹那变重了。
他疑心是错觉,便对番薯说:不成!你的娘又不是老子的娘,这怎么能一起找。
番薯不解:不都是娘吗!顾深一滞,觉察他根本不明白娘是不同的,他一心认为所有人的娘都是一个娘。
这小子当真是个傻小子。
顾深甩手不掉,又打骂不得,一时犯起难来。
你家住何方?几时丢的?番薯拖着小鬼们跟顾深进屋,他还没桌高,破衣烂衫挂在身上,露出又脏又瘦的肩膀。
他欢天喜地地涨红脸,大声回答:住、住在土坡坡下边!不记得何时丢的,一转眼就,就找不见娘了。
他怕顾深不明白,又加了一句,娘说她去找神仙。
顾深搬了凳给番薯坐,番薯坐立不安,总想晃出尾巴来。
但他不敢在神仙面前造次,只得忍着。
弟弟们都簇拥在他背后,冒出一排小辫望着顾深。
顾深从怀中掏出一包牛肉,叫番薯先吃了。
番薯捧着肉,嗅了好一会儿,窸窸窣窣地埋头啃食。
小野鬼们这会儿都安静地看,一个一个趴在番薯身边。
全天下哪儿都有土坡。
顾深说,你这该如何找。
不找家。
番薯两颊鼓囊,说,找娘!你娘只留了那一句话吗?番薯点着头,说:娘还说不许我们出去,外边有人捉。
他擦着嘴,但是我们太饿了,娘,娘就不回来了。
顾深不怒而威: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敢明抢稚儿不成?你可记得都是什么人,待老子找到他们,捆一道送去府衙!要捉我们去卖钱。
小野鬼吵起来,卖钱!可是没卖成。
另一只吮着手指,绞尽脑汁地组词,怕被、被府衙捉,就,就番薯说:府衙没捉。
他想不明白似的挠了头,府衙说他们,他们是无辜的良民。
放屁。
顾深怒火压抑,不知是何地府衙如此敷衍搪塞!你既然说‘我们’,必然还是有兄弟姐妹了?番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都找娘,就是兄弟。
顾深又问:那他们如今都在何处?番薯奇怪地四顾,说:就,就在这里啊。
顾深突然静默,他叹了一声,摁过番薯的后脑勺搓|揉了一顿。
罢了。
顾深说,跟老子走也成。
朱掌柜上气不接下气,捋着肚子,聚精会神地拨着算盘,口中念念有词:耳朵脆生,五十金吧,欸,近来都有钱,抬高点也是成的。
眼珠瞧着精神,不必滚油,就现挖现摆,配个菜花,看着喜庆,一颗三百金。
年纪不小,但样子精悍,该没什么肥肉,一身劲道。
称斤没多少,就按盘算吧。
一盘账面上突然滴溜溜地滚下一串金珠,随着珠子雨似的掉,朱掌柜笑容越大,腿越打弯。
他爱不释手地拢着金珠,用一种亲和、温柔的语气说:客官,里边请,里边请!朱掌柜抬头仰看来客,喉中又掐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他胸口怦怦直跳,双掌捧颊,更加温柔地说:从前没、没见过您苍霁倚着柜,笑道:新来的,这儿地方大啊。
朱掌柜忸怩地推着算盘:大,特别大呢!客官您他不敢直视苍霁,您生得好啊,这脸可是照着谁生的?怎么这般俊。
苍霁说:自长的。
朱掌柜想挤出柜,腰身却卡住了。
他慌不迭地拔身,想亲自带苍霁上楼。
苍霁却示意不急,抛着金珠问:适才听你说话,夜里有什么宝贝吗?有的!有的。
朱掌柜卡得脸红,他抹了把汗,说,来了个人!够开个小宴,您要也好这口,我紧着位给您空一个!多谢。
苍霁又撒了一把金珠,但爷要两个位。
折扇搭肩,净霖从苍霁背后晃出来。
他神色淡漠,似有似无地睨过朱掌柜一眼。
朱掌柜寒毛直竖,刹那间便窥得一点心惊胆战。
他本欲攀上苍霁的手生生退回去,无处安放地抹拭在身上。
好说、好说。
朱掌柜胖脸虚白,两位楼上请。
待他二人入梯,朱掌柜还卡在下边冷汗不停。
伙计想拽他,他却自己一个屁墩坐在地上,他掏了帕子哆哆嗦嗦地擦汗,对伙计挥手。
去!快去!朱掌柜说,叫他们都藏妥,我忧心这两人来者不善。
苍霁上楼时贴在净霖后边,他不经意般地问:你吓唬他做什么。
净霖拾阶而上:嗯?我还想再问一问。
苍霁长腿一跨两个阶。
他心中有鬼。
净霖说,自会害怕。
有鬼不稀奇。
苍霁说,稀奇的是此地各个都有鬼。
我方才见此城街市严谨,与人城一般无二,便觉奇怪。
人讲究三六九等,街市屋舍分划井然,非特殊不可僭越。
但妖怪哪有这般多的规矩,明月楼挨着茅草屋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管他什么高低贵贱。
因为太拘于礼数,反倒让苍霁生出些怪异之感。
城是人城。
净霖合门,住的却是妖怪。
那这一城人去了何处?苍霁移开脚下,说:埋了?净霖略思索:不论是埋了还是吃了,一城亡魂休说黄泉,靠北的分界司也该有所察觉。
即便分界司不曾顾及,此地的掌职之神也该文书上报。
食人之妖按律当诛,一经九天境觉察,这一城妖怪一个也活不了。
难怪。
苍霁松懈地靠进椅中,后仰起来,你我一进城便被盯紧,他们不是想吃,而是想杀人灭口。
顾深不会莫名到此。
净霖说,其中定有缘故。
比起顾深。
苍霁撩开衣袖,盯着方才朱掌柜摸过的地方,他竟敢在我身上烙印。
净霖两指滑过,苍霁鳞片隐现。
净霖突然偏过头,指腹贴着苍霁的鳞片摸了回去。
你。
净霖眉间微皱,却没说出来。
锦鲤的鳞片色泽略微沉暗,不再似最初的金红招眼。
随着苍霁修为渐长,净霖偶然摸起来竟觉得不似鱼鳞。
那坚韧刚硬的手感追溯过往,倒像是他曾触摸过的一般。
苍霁捉了他指尖,眸中闪烁:你这般盯着我,想干什么?想炖汤。
净霖收手。
苍霁反倒伸长双腿,邪性道:鸳鸯锅,同我一道洗吗?好。
净霖目光掂量着他,剐鳞下水,我动手还是你自己来。
苍霁一把扯下衣袖,骂道: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