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你老子, 你便会乖乖张嘴叫爹么。
净霖皱眉, 随着苍霁的移动而微仰起头。
他喉中逐渐吐出气,眼眸中仍旧是拒人千里的寒冰。
你不杀我, 反倒煞费苦心地教我。
苍霁半敛着眸,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在被你掂量买卖。
按斤称量也换不了多少。
净霖并不挣扎, 醉山僧的话你信了七|八。
是啊。
此刻越想越怕,怕得心肝慌乱, 怦怦直跳。
不过。
苍霁停顿片刻, 倏而一笑,你比我更怕。
净霖抵墙不语, 苍霁拇指摩挲在他腕间, 说:我竟一直未察觉, 我一靠近,你便害怕。
你怕得颤身发抖。
没有。
净霖额触墙壁。
你的破绽是为何而出,是为了那个‘情’字,还是为了我。
苍霁没有咬净霖, 只是擒了净霖, 他对此事愈发得心应手。
苍霁觉得躯体之内某一处正在无尽膨胀,这不是他的错,这是净霖的错。
因为是净霖牵引着、纵容着, 用那双看似无情的双眸注视着他, 才让他变得更加贪得无厌。
怎么能对一只妖仁慈而待?净霖是有意的。
皆是净霖的错。
铜铃是真的吗?苍霁指腹顺着净霖的腕骨一寸寸下滑, 还是从离山之前, 你便对我说了假话。
我所言非虚。
净霖感受到利齿的森然,然而这并非他畏惧之处,他忌惮的是这样滚烫的苍霁。
也罢。
苍霁陡然松开他,滑身靠在他的一边,权当消遣。
醉山僧道你有吞天纳神之能,你便信了。
净霖泛红的手腕隐进衣袖,稚儿好哄。
我时常觉得自己有异。
苍霁眼睛随着净霖移动,你养我时,我便是条锦鲤么?净霖静了半晌,说:我不记得了。
净霖眺望夜穹,思绪万千。
他实话实说,他不记得了。
他仍记得杀父的那一日,却全然不记得如何隐居深山。
仿佛他醒来,苍霁便在缸中,他们已这般度过了许多日,将探究消磨得一干二净。
苍霁看着净霖,净霖沉思时轮廓清晰,窗外灯笼半投朦胧,他便隐在这里,像是离开自己的遮挡便会无处可逃。
那副极具魅力的皮囊在苍霁看来皆不如他的一双眼睛,它让苍霁血液奔腾,又让苍霁杀意不减。
变为人好生复杂,苍霁还是条鱼的时候便只想吃了他,如今却觉得这念头既像甘糖又像□□,苍霁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
这皆是净霖的错!苍霁烦躁地想。
皆是他,皆是他净霖霎时侧过脸来,苍霁不知不觉靠近了许多。
他们此刻都滑坐在地,在窗下凑得很近。
苍霁目光无处安放,他太贪婪了,既想盯着净霖的眼,也放不下净霖的唇。
那张唇色泽莹润,在光影间平添颜色。
苍霁看见它微张,更加灵巧的舌尖一闪而过。
他被欺骗了净霖仿佛牵着他,他觉得头昏脑涨,已经贴到了咫尺。
不久之前也是这样,净霖贴在他身后,用手指滑抚在他的手臂,带着他正面迎敌,那么近,那么苍霁直直地撞入净霖怀中,他靠着净霖的肩膀,泄气地握紧净霖的手臂,才惊觉自己全身上下疼痛无比。
你嗯?苍霁眼皮沉重,糊里糊涂地说:不准看我净霖被苍霁压得背靠墙壁,颈后正咯着窗沿。
妖怪沉甸甸地盖了他半身,将脸也一并埋入他侧颈,收紧了手臂,以一种不容置喙地姿势困着他,将他堵在角落。
净霖的手指灵巧地钻进苍霁发间,如同抚慰一般的揉了揉。
他仰头望星,在无人觉察的地方为苍霁的滚烫而畏缩,又被苍霁的灼热所诱惑。
石头小人坐在窗沿,晃了晃腿,和净霖一起看星辰。
净霖低语:好暖和。
石头收回腿,摸了摸净霖的额,顺着窗沿滑到苍霁肩膀,见缝插针般的钻进两人唯剩的一角空隙,静静地蜷缩起来。
苍霁似乎抱着一团棉花,他霸占着整只,睡意浓重地等待着灵海修复。
然而他神思恍惚,听得铜铃细碎响声。
他拨开厚重烟云,疑心是铃铛来叫他看顾深。
不出所料,苍霁抬了头,便看见一稚儿蹲在对面。
稚儿见了他,立刻起身挥手,喊着:娘!娘个鬼。
苍霁脱口而出。
稚儿已经向他冲来,赤脚飞奔,乳燕投林一般。
苍霁晃身躲避,稚儿便与他擦身而过,扑进女人的怀抱。
女人粗壮结实的臂膀抱起稚儿,扯下汗巾拭汗,说:娘在路上替人磨豆腐,耽搁了时辰。
我蒸了饭。
稚儿嘿嘿一笑。
走,家去尝尝。
女人经过苍霁身边,脚步有些蹒跚。
稚儿踩着凳给娘舀饭,说是饭,实际是掺了苞谷面的水汤。
女人坐在篱笆院里,脱了鞋,看脚底磨出的水泡。
她腰酸背疼,撑着额歇了会儿。
稚儿端着碗给她,她加着两个粗面馒头吃了。
爹今日好。
稚儿蹲在她跟前,说,早饭和我说了一会儿话,教我认字。
认的什么字。
女人擦抹嘴。
川。
稚儿在地上给她画,川——娘俩头对头学字,不过须臾,女人听见室内一阵巨响。
她忙踏上鞋,急匆匆地入内。
见男人趴在地上,撑着臂往榻上爬。
出去。
男人青白的面上仓促羞愤,我自个来。
女人挽袖掺他,他奋力挣扎:我自个来,我自个女人拖抱着他上了榻,男人看见稚儿贴在门边看,突然愤怒起来。
他推搡着女人,喊道:你出去你出去!女人摸进被子底下,男人面如死灰。
他不堪耻辱地抱头蜷缩,一遍遍地说:何不让我死,死了多好。
川子。
女人背身对稚儿,说,烧盆热水来。
稚儿点着头后退,内室里男人仍在重复。
女人手脚麻利地掀了被,褪了男人的衣裤,将污秽弄脏的地方一并卷收拿掉。
她拨拉着男人湿漉漉的发,温柔道:大夫说药用够了,便能好了。
怎么能随便说死,川子还等着你带他上学堂去。
她的温声细语让男人逐渐平静,他仍是呆呆的,像是已经认命。
女人给他擦拭汗,她不优美的侧影划成另一种坚毅。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轻拍着男人的后背。
男人渐渐睡了,她才沾着热水,将污秽都擦得干干净净。
川子。
女人从腰带内侧摸出几颗垢迹斑斑的铜珠,去镇上,叫大夫来家里。
娘在家等你,路上留心。
稚儿接了钱,转身跑出门。
外边日头大,他赤脚飞奔,被晒得大汗淋漓也不管。
他没跑到镇上,途中太累太渴,便擦着汗继续走。
羊肠小道上转出个山羊胡的道士,叮铃哐啷地边走边念。
稚儿晒得眼发昏,喘气时喉咙冒烟。
道士解了水囊递给他,蹲下来和蔼可亲地问:小友何处去?稚儿饮了水,懵懂道:寻大夫。
噢,家中谁染了疾呀?爹。
稚儿擦着冒不完的汗,掌心一片湿黏,他说,爹病了。
道士打量着他,又笑问:何病?说不准我能给瞧瞧。
不能动。
稚儿如实说道。
道士搭了稚儿的肩头,笑眯眯道:好说,这病我能瞧!我抱你回去,好不好?稚儿被道士抱回家,道士入院时先张望了会儿。
他跨进去,半恭着身试探:主家在否?屋里无人应答。
稚儿想下地,可是道士并不松手。
稚儿便喊:娘!大夫来了!女人不知去了何处,道士入了门。
里间寂静,他便在外间翻翻捡捡,随口哄着稚儿:银钱都放在何处?你告诉我,我斟酌开药。
稚儿觉得道士手劲极大,勒得自己并不舒服。
于是他怔怔地摇摇头,有些恐慌。
道士越翻越急,他扫掉桌上碗筷,连柜角灶下都没放过。
最后他进了内屋,男人正在闭目休息。
道士起初不敢造次,只是轻手轻脚地倒找,稚儿逐渐挣扎起来,他喊道:没钱,没钱!榻上的男人被惊醒,他见状爬身,呵斥道:何人!道士已经翻到了衣着柜,他倒出衣物,终于摸到一包铜珠。
他立即塞入怀中,转头对男人横眉冷对。
稚儿即便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知道家中贫苦,钱都是娘留给爹治病的。
他对道士拳打脚踢,喊道:不是你的!道士甩手给他一耳光,扛起他就往外走。
男人慌乱撑身,扑拽住道士的衣角,被拖摔下地。
他下身动弹不得,只能死死拽着道士衣角。
你做什么?你把孩子还于我!男人被拖着擦行,他说,钱都予你,孩子不成!道士扯衣,竟一时间扯不回来。
他抬脚照男人心窝几脚,骂道:去你娘的!穷得叮当响,就他妈孩子还值几个钱!男人被跺得面目狰狞,他指节紧扣,一手扒住了道士的腿,高声喊道:素娘!素娘!稚儿大声啼哭,他胡乱捶着道士:爹!爹!松手!道士猛力跺得男人口冒鲜血,你松不松手?再不松手,我便下狠手了!男人抱着道士的腿,咽不下的血都往外哽,他说:孩子还我!孩子、孩子还我!道士见状,掀翻榻边小桌,对着男人就砸下去。
男人被砸得头破血淋,就是不松手。
道士拾起碎罐,剐着男人的手指:松手!快松手!男人一双手被剐得血肉模糊,道士踢开他,带着稚儿跨门就跑。
男人爬身追着,听见从外回来的女人正撞着道士。
稚儿哭喊:娘!女人抡起锄头就冲上来,道士原以为他家女人柔弱可欺,若是个头娇小,能与稚儿一并掳走,却不想竟是个分外壮硕的女人!他调头就跑,稚儿撕扯着他后领,踢踹不停。
女人拼命追赶,嘴里念着:川子、川子!道士腿上功夫了得,竟逐渐甩开女人,钻进深山老林,净挑坑路跑。
女人鞋掉了一只,赤着脚踩在碎石杂枝上,被刮绊摔倒。
道士趁机疾步而逃,稚儿听得他逐渐消失的娘传出撕心裂肺地哭喊。
稚儿发着抖,呜咽着看路越来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