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夜里散了国宴,出宫回宅的马车上,我靠在皇上身边儿听他道:清清,你书房里那桌子这么久都没寻见个好料子做,那高丽送来的木根,恰可给你做个新的。
我闻言直身看向他,一时车帘映入的月光下,他乌发束起神容淡好,眼梢虽已被不知何往的年岁添了两道薄薄纹路,可那回眸时带出的笑意却是一年一年的都一个样儿。
我眯起眼睛也同他笑,想他居然还真记得这事儿,不免只觉好到极处,无意时已环了他腰身同他亲吻,倒是又困了,便又靠回他肩上,说那到底要找个好匠人来雕才行,他也一一应。
归去院中秋枫如焰,风清月明,满地落叶铺了一路的廊子,被风闲闲散散吹开又合拢一处,我看着有趣儿,就袖着手非要从上头一一踩过,咯咯喳喳的碎叶声儿立时惊得树上寒鸦都嘎嘎叫起来,吵得皇上走在前面扭头看向我,说我这爱吵吵的习惯是多年都改不了,真真长不大。
可人又哪儿能长不大。
我伸手从后头吊住他脖颈叫他背我,说我太瞌睡,走不动了,他就干脆把我抱起来,一直将我抱回屋去躺在床上,稍稍皱起眉来活了活肩背,便替我扯落了靴子衣裳叫我先睡,他还得去瞧些文书,晚会儿再来陪我。
我趴在床上拉过他袖子:你肩上又疼了?怎不早说,早知道我就自个儿走了。
天儿阴下来就这毛病,上了药也能好些。
他揉散我头发替我拉过被子来盖了,浅浅在我额角亲了一下儿,我这也是趁着还有力气抱你,若真等到七老八十了,只怕你想我抱你我还抱不动。
这引我揪着他指头不放:那到时候咱们就一道儿寻人做俩轮椅就是,每日没事儿了还能在院儿里赛一圈儿,多好。
皇上好笑地抬手,赏了我脑门儿一弹指:睡吧你,别贫了,明儿还点卯呢。
说完便替我吹熄角灯向外走。
我一直看着他走出去带上了屋门,还闭眼想着那白头偕老是否真只一世宝贵双全便足够,不一会儿听着窗外秋雷遥遥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也就真迷困到失神睡着,还做了个梦。
那梦起好似一张帘子打头儿卷,启幕叫我遥见群峦绿林中一山浩伫,其上烟霞云蔚、苍叶含黄,令人见之生慕。
怡然拾道而上,我将山间花草尽情逗挠,正至疲累时,却转遇山腰含霜碧潭边一株亭亭秋桂,其满身挂枝金珠下,正有一张刻画禅宗的老木罗汉榻,似是专供我歇息。
由是我蹬了鞋便跳上去睡,一时山间天色夕阳转暮、华星升空,也不知闭眼过几时,却渐觉额上覆来了一层暖,而这暖意如此熟悉却陌生,未见所感竟已似能叫我闻见一丝清冽草木的荷包香。
我颤颤悠悠开眼来看,迷蒙中只见当空天星已化为一灯如豆,正明明灭灭微微暗暗闪动在我咫尺处一双黑而清亮的眸子里,我看入这双眸子时,这双眸子也正眼睫半阖地柔柔看着我,倏忽见我醒了,当中光彩流转,一时竟似星河微漾,眨动间如活泉溢水。
稹清……此刻我好似听见沈山山在唤我,这声音比我过去数月的每一次梦里都真,直令我迷蒙睡眼渐渐清明,睁目见那双清亮眸子所属之人亦还真是沈山山。
眼前这个沈山山眉如鸦羽、目似双星,细挺鼻梁下薄唇微抿、色如春绯,他是这样真,真到我都忘了我此时原该是立时退开才对,便就那么愣愣与他无言相视——可只因错过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这沈山山却忽而双手捧来我两颊,趁我还来不及开口止他,他竟已瞬时欺身吻住了我。
这吻似光电亦似片捉不住的烟云,气力轻到几近是没有,却又实实在在落在我唇上,叫我惊过一时连忙挣起来使劲儿推他要往后退,可这一次他却终于不再放过我,更还稳稳将我抵去了身后的立板儿困住,叫我避无可避、退无处退,又以无温长指从我侧颈抚下,一边儿拆着我衣裳,一边儿在我耳旁缠缠说话。
稹清,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走……好不好?他将我揽起身来同他拥在一处,曳动间老木的罗汉榻上我二人长长衣带已轮卷合抱,而他温沉音色直如拂过当春绿叶的风,忽笑起来就讲:干脆我俩辞官去把江南十八寺都逛遍,要是瞧着哪儿景致不错,想住就住下,那往后便都是暖冬。
这话似魔似魅,叫我推在他胸口的手都一顿,此刻几乎已立时能抖着手哭出来,而片刻中睁大眼睛看着他,却直将他身后景色看变为江边大雨转微、天色初霁,徐徐摇晃中,我惊觉自个儿正同他一道儿坐在叶飘摇孤舟中,于烟雨间蓑衣过江、游山玩水,往后更当真将江南二十四桥、十八山寺一一行遍,又寻个青山秀水处朝夕高歌日月,洗米炊烟中开怀旁观他共我地老天荒、一世安稳,临终时便将他紧紧揽在怀里,听他闭目沉吟长相思兮长相忆,或也可潸这短相思兮无穷极。
神魂渐分之际,我终枯泪闭目,待再度睁眼,只见怀中沈山山竟又变回了那十三四岁的俊俏少年,面上一言一笑便化去等闲生涯,艳阳风光下,他还是那个京中最好的郎,眉目容色妙得似早春第一株盛开的花,其时正放了勾在我脖颈上的手狠狠往我脑袋上揉,下刻也遥遥指向一处引我看去:稹小公子,你瞧瞧,我们买的就是那匹马。
周遭人声鼎沸中我顺他极目地望,只见他手指之处竟真是片绿草马场。
天光无云,四下里暖风是一等一的和煦,我应了这梦的路子,此时自然该无所顾忌地向他大喊:沈山山!你以后只准跟爷一个人好,你听见没有!而沈山山听言也果真英气地笑,托着袋儿板鸭供我吃完,抱着我心满意足道:好好好,往后小的只伺候爷你一个人儿,行了吧?由是我便开开心心拉了他手一路往回京的路上跑,跑过画眉河边苇草遍野中蛐蛐儿此起彼伏的叫,跑过慧林寺也跑过南城门内十五里的红枫招摇,跑过崇文书局跑过板鸭店,直又将一路的春花踏为了碎雪——这刻我乐得回头去看他,却不知他怎竟又变成了很小很小时候的模样,一张虎头虎脑的小包子脸上,溜黑可爱的大眼睛正睨着我笑。
我惊得突然绊倒在厚厚雪地里,摔得连脑袋都昏沉起来,好似忽而什么都不再记得。
此时我身边不知如何却多了个抱梅枝的男娃娃,他皱起眉将小手伸来拉我问:哎,你是不是钦国公家的?叫稹清?我疼得呲牙咧嘴,怄起来一把就打开他的手骂:你谁啊,爷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滚开!而下刻撩了袍子胡乱站起来看,我遍湿了衣裳一无所有,身前身后亦俱是空空,长道儿上是除了雪梅再无其他,又何处还有那抱梅看我的男娃娃……【拾陆】一声惊雷在屋外乍响,雨声陡如瓢泼。
我忽由一阵胸痛从梦中涤起,只觉那痛似是撕裂又似是空,直如贯地咆哮的江河,叫我捂着心口一惊睁眼,这才发觉已满脸都是咸湿的泪。
蒙混中,枕边人已沉默将我带入他怀中抱紧,昏黑里他轻拍我后背,叫我闻着他周身安然香气忍痛哽咽了几时,终是埋在他颈间大哭起来。
皇上揉着我后脑柔声安抚我,一如既往般一言言一次次,音色还带丝梦觉的哑。
我紧揪住他衣襟,一时间哭和泪都全然止不住,多时后,听他了然沉吟问:清清,你想不想知道……沈峟峿在哪儿?我泪目中抬头看他,且惊且疑问:你……你说什么?你怎会……皇上垂眸静静看着我,似是想了想,终抬手抹过我眼下: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还有个故事要同你讲?他徐徐拾袖来一一拂过我脸上的泪,低声沉沉道: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是讲……不知哪朝哪代,有一家人造反未成,被皇帝判了刺配流放,可皇帝的叔叔不忍看那家的儿子脸上刺字儿放去荒野之地劳累终身,于是就动了念头,亲自随同了提刑司一路,特在那家人到吞沙关刺配之前就贿赂了刑狱官,要带走那家的儿子和媳妇儿,将二人藏起来保住。
——可那儿子却是压根儿不领他情,被他带出后也执意要折身返回父母身边儿。
皇帝的叔叔自然不依,只好叫手下将二人捆了强行带走,直带到母族的族地去,寻了个少人烟的山落将人安置,之后只当人烦了自己,便也没脸皮去打扰。
……岂知待解开二人的绳索后,那儿子竟当夜就摔杯割了手腕——好在被他媳妇儿救下,人没事儿,可那以后却好说歹说都劝不动他吃喝一顿。
眼见是要到油尽灯枯处,万不得已,皇帝的叔叔终于还是来了,来的时候不知何故带了书给他,是一本儿蓝格儿善抄的大溪落寇……他说到这里紧锁起眉头,眉心陷下的深川沉浮,过了会儿才接着道:皇帝的叔叔哄他,说,给书的人还盼他去信,是知道他安稳才能安心的,如此终劝他吃下了第一顿饭,这才翻书拾笔抄下两句话,便由皇帝的叔叔带回了京城,之后再过三四月,又再给他一本儿庚子年的江湖纪文,次年开初,才拿去了最后一本儿崇文馆藏的好儿赵正……我一字不落地听着,到此终想起了小皇叔去岁临行前,曾在拿过我给的三本儿书时掀了马车的帘子不满地问我:就这?没了?而他在酒楼中说起他不想告诉我沈山山所在时,那一咬牙的暗恨,也是此时方才叫我悟出了由头。
细思下,我渐颤起手来捂住了嘴,只觉身脊至双足都是彻骨的冰寒,早已是什么话都再讲不出来,而皇上见我怔目定看着他,却也并未停言,只是淡淡再道:皇帝的叔叔已将最后一本儿书交出去了,就这么由他抄着耗着,待过几月,手里再没有了物件儿,终于只能去别处寻来相似书目抵挡,可只第一回,就被退回来了。
那退回的书里夹了张纸,当中只写了一句话,是‘此书他从未看过,并非他的’,许是已撞破谎话,便也劝京中再不要送书去,只说他不需了,有那三本,算来已该是什么都清了。
我心里顿时再度冷痛:那他——……还活着。
皇上知道我想问什么,徐徐叹了声,自此事后,他大约已觉尘断心死,也再听不得何人规劝,一日便忽而写过放妻书,在那深山中独寻了个孤寺遁迹空门,终断了同京中仅剩的来往,亦不再见任何人。
往后,应也只作青凌府玉丘山上的一介僧,此外,就再无牵挂……他一言尾音方落,窗外忽依此闪过道惊风白电,霎时耀得一室陡亮。
我被那白电闪花了眼,又听那迟来的响雷伴雨砸落,一时直觉似灵台被浇下一捧醇郁醍醐——闭目间,恍闻孩童笑闹之声在耳边深浅,眼前便如再见到多年前某处山寺后绚烂各色的花,近得仿佛一伸手就可全捻下来,于奔袭玩闹间笑涂人满脸满裳。
原来不知时从不觉,恍悟后,来路忽处处满是暗示——我从未细想过烟山寺中,为何那老和尚单将菩萨玉像给了沈山山而不给我,亦从未管沈山山怎打小便知那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这二十年来光景如梦如幻如泡影、桩桩件件相继似露、生灭似电,当中几多芥子藏起须弥、此岸横桥彼岸,我却从未察觉他何时了悟佛缘,如今又怎会忽而超脱生死欲恨,只落发断尘入了空门……世人多渺渺其身,经百代都只得苦乐未可参透,而沈山山将一途山海与我一道走过,如今我尚沉沦红尘,他心里却已住进神佛,或然早已有方小千世界。
到了今时今日我方发觉,原来沈山山的早慧聪颖竟是真义的通透,算到如今拂落了一身挂念,终可不再为浊事秘辛左右,如此,或亦终当是心安渡苦,五蕴皆空。
我看向皇上,心中一念既起,却未及开口已听他说:你放心,我不过从别处听来这故事,讲给你听听罢了。
既说了这是故事,则不尽能当成真的,自然就什么都不会去做。
他握起我手来拍了拍,静思过片刻,只轻轻闭上了那双太过清明的眼,浅叹道:清清,睡吧。
他慢慢伸臂将我团抱在怀里,一语竟仿似允诺吃食般寻常。
我怔然不醒间同他躺过一时,脑中念头还似千回百转无可突围,待少时渐渐心神冷却,终又揩脸搂回他脖子,支起身来吻在他唇上,又再捧住他脸细细地摩,细细地啄,低头与他抵额,这终引他面上薄寒化来些碎春,只微微勾唇睁开丝眼来,揉揉我头发睨我问道:你这是在谢我?这话叫我破涕摇头,此时却只可闷闷闭目枕在他胸口,耳边听他腔中稳律,头顶传来的,是他似有无奈的笑:稹清稹清,你还真是从小都疼他……我摸瞎握起他指头,放在唇边亲了亲,浑说道:那往后我也疼你就是了。
……也?他抽手再度抱过我,果真气得笑了出来:你怎么疼我?我环着他脖子往上睡了些,从他额上拂开缕碎发,只说这不必讲来,日子若往后,他自然便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