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荣慎一开始被埋葬在公墓里,后来罗骏重振家业了,就把他大哥的墓迁出来,重新葬在风水不错的私人墓地里,还专门雇了一个人来定期打理。
从这一点上看来他其实是个很记恩的人,谁对他好,他一般不会轻易忘记。
墓碑是上好的大理石,雕着浮花,九层台阶下来,周围还种着据说是罗荣慎生前最喜欢的花草。
墓碑上镶嵌着一张罗荣慎的照片,这个男人长得不错,眉眼弯弯的,好像随时都在笑一样。
杨九跪在墓碑前,放下一束香水百合。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阵子他一直感到心悸,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而不安的感觉笼罩着他,让他每天晚上都不得安寝。
这种感觉就像是罗荣慎还没有死一样,冥冥之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杨九这么告诉自己,虽然萧重涧没有得到惩罚,但是总有一天他会的。
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你跟我有点像,杨九盯着罗荣慎照片上一成不变的笑容,——你看,我们都有点赌性,都有点报复心,也都喜欢下围棋。
甚至我们的五官都有点相似之处。
现在罗家的确兴盛起来了,你确实赌赢了,我想我也不能输。
你弟弟是个让人会跟从、也会感到恐惧的人。
他有点偏执,认准了一件事就怎么都没法改变,他记仇,也念旧情。
有时候他的手段太过偏激,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帮他调整。
我最近越来越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好像就在明天,甚至就在下一个瞬间一样。
杨九举起右手按在左心口:我向你保证,要是这件事风平浪静的过去了,那我一定会回来帮你把那小子调教得服服帖帖的,乖得就跟只小猫似的。
照片上罗荣慎呆呆的微笑着,纹丝不动。
……要是我不回来了,我就下去陪你。
杨九摩挲着照片,声音低得近乎耳语,……要是我还能回来,……那么,就是萧重涧下去陪你。
他对着罗荣慎笑了一下,那点笑意只是轻微的,然而在眼底无限的放大,衬合着细长而上挑的眼睛,浓得几乎让人产生一种不祥的错觉。
罗骏从车上下来,徒步走上墓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点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稍微抽紧了一下,就像是一根细小的棉线勒住了心脏,虽然易断,但是刹那间也会产生一种即将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快步走过去:杨九?你怎么在这里?杨九回过头来笑了笑,这个表情十分的正常:哦,我经常过来看看,顺路罢了。
你怎么会今天过来?公司里有点棘手的事,心里挺烦的,所以过来放松一下。
什么事?罗骏支吾了一下,他总不能明说是有人对杨九的态度不够好,导致他生闷气了吧。
但是这一下犹疑在杨九耳朵里听来就有些暧昧的意味,他立刻笑着打断了:没事,你已经长大了,没必要什么事都告诉我。
罗骏尴尬的笑了笑。
你哥哥生前最后一个愿望就是你能支撑起这个家族,现在你能实现这一点,他应该不知道有多高兴才对。
罗骏嗯?的一声:最后一个愿望?你怎么知道?杨九顿了顿,……他生前提过。
罗骏点点头: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大哥他生前最后一天晚上到底是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在路上被杀?当年很多事我都不大清楚,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来这些事,越想越觉得奇怪,萧重涧是怎么做到把我大哥的汽车从路上截下来的呢?我大哥死在车门口,应该是刚停下车走下来就被刺杀了,按理说如果他在开车的时候看见萧重涧在路边招手,他是不会停车的啊。
罗骏说着抬眼看了看杨九的脸色:杨九?你怎么了?……杨九笑了一下,有一件事其实是真的,就是罗荣慎生前的确和萧重涧有床伴关系。
至于是不是情人,这个我不是很清楚。
他们既然这么熟悉,应该是……招个手停个车是蛮容易的吧。
我总是觉得萧重涧不是那种会单身外出,并且在路边搭顺风车的人。
杨九转向罗骏,神态温和,语调出乎意料的平静:这件事确实有很多疑点,但是我最近没有时间慢慢跟你解释。
你等我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如果你再见到我,我就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甚至有点隐隐的寂灭之色,刹那之间给人一种感觉,好像这墓地上阴冷的风和他大衣扬起的角度这一切都可以定格在老旧泛黄的照片里,接着之后就永远的凝定在了奔涌而去的历史中。
罗骏抓住了他的手。
你要去哪里?你打算干什么?杨九你有什么事别瞒着我!要是有什么麻烦你说,我一定——他的话被杨九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杨九猛地捂住唇,咳得几乎整个人都一震一震的,这声音就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整个心肺都在一点一点的绞断然后从喉咙里喷出细碎的血肉。
这种咳嗽让人简直觉得不正常,罗骏心惊胆战的去扶住他,杨九挥挥手示意他走开,然而就是在这一刹那间他咳出了几口带血的唾沫,他从口袋里抓出手绢来堵住嘴,用力的咳了几声,然后慢慢的平静下来。
罗骏一把抓住他的手:让我看看!杨九摇摇头把手绢往口袋里放,但是罗骏按住他,强迫他摊开手掌。
掌心的手绢里赫然是星星点点的血迹,呈放射状,从喉咙里喷出来的一样。
罗骏难以置信盯着那条手绢:你到底怎么了?杨九长久的盯着他,过了半晌,才轻飘飘的笑了起来:我没事。
这怎么可能叫没事?你看过医生了吗?看了,医生说是胃溃疡。
胃溃疡到底会不会吐血,这个罗骏其实是不大清楚的。
杨九轻轻的挣脱了他的手,罗骏上前去抓住他,但是接下来杨九的一个动作就完全把他定在了原地。
杨九去摸摸他的脸,俯身上去几乎是额头抵着额头,罗骏几乎可以从这双漂亮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罗骏,杨九轻轻的说,万一有一天发生什么事,你也不要恨我。
我做了错事,但是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过。
他的话渐渐的散落在风里,然后山风一吹,了无踪迹。
杨九松开手,转过身,顺着来时的路慢慢的走下了山。
Ivy有时去酒吧上班,晚上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他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一个黑影蜷缩在那里,黑暗中火光一亮一灭,满楼梯都是呛人的二手烟味道。
Ivy毫不客气的踩着那人走过去,刚打开房门,杨九紧紧贴着就窜了进来。
出去出去!Ivy拿扫把赶人,快死的人不要进我家门!杨九摁熄了烟,一边咳嗽着一边断断续续笑起来:你家又不是干净地方,有什么不能进的啦……他咳得实在是有点严重,Ivy冷眼看了一会,叹了口气,转身去里间了。
杨九轻车熟路的绕到酒柜边的沙发边,舒舒服服的观赏里边收藏的名酒,一边看一边啧啧有声:加了一支路易十三嘛……Ivy一边拿着几寄药从里边转出来,没你的份。
你对快死的人也这么小气?去找我介绍的那个医生做手术,要是有命回来这些都是你的。
杨九依靠在沙发里,好像从确诊到今天只有短短的几天功夫,他整个人就已经憔悴了下去。
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借着那副流氓一样的妖妖调调还能掩饰一点苍白之色,但是如果凑近了观察,就会发现他眼梢眉角都露出一点困顿的、甚至于宿疾缠身那样的颓败来。
Ivy半跪在地毯上的玻璃小茶几边,在客厅的灯光下为他仔细配药。
杨九看着他这个样子,难得这么认认真真的,不由得很感动:要是我活下去,回来你就嫁给我吧。
Ivy说:第一我不要当寡妇,第二要嫁也是你嫁给我才对。
不要吧,你就这么肯定我一定会丧命?杨九抬头看着Ivy,客厅里的光线打在他脸上,好像特别深情特别委屈的样子,又掩饰不了唇角的一点笑意。
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不管他装得怎么逼真、怎么情深,他都改不了那一点泄露本性的笑意,让人一看就知道那副万分真挚的表情全是装出来的。
Ivy突然起身重重的把杨九按倒在沙发上,俯下身去,几乎鼻尖都凑到了鼻尖上,——你听着杨九,如果不及时做手术,你只能等着你的肺慢慢的被掏空,连一点呼吸都没法做到,连一点氧气都没法输入血管,你会活活被自己掐死,到那个时候你会求着我给你动刀子,但是那时候我压根就不会管你这个变态的、扭曲的、恶趣味的抑郁症患者……Ivy,杨九近距离的注视着调酒师金褐色的眼睛,再帮我做一次催眠吧。
客厅里只听见时钟的秒针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一下一下机械的运作着,除此之外好像就只有呼吸声,长长短短,绵绵密密。
Ivy猛地把杨九往沙发上一扔:再做催眠都改变不了事实的真相,你根本就不想欺骗自己,做再多次催眠都没有用!杨九起身抓住他:可是我今天真的觉得我是爱他的!那不是因为催眠的作用,是你自己在强迫自己做心理暗示!Ivy,我需要你。
杨九站起身来紧紧的抓住调酒师的手,声音略微有些不稳,——再让我相信一次,让我相信我是爱罗荣慎的,我必须找出一个在我病死之前杀掉萧重涧的理由!如果说平时杨九闯了什么祸的时候,Ivy的脸色就像是猛地听到孩子考不及格的家长;那么这一次,Ivy的眼神之可怕,就像是这个不争气的孩子不仅没有考及格,还要被学校留级了。
你要去杀谁?萧重涧?你嫌自己病死太痛快了是不是?你想找个理由让他名正言顺的杀了你是不是?萧重涧和那个女人结婚了!他怕你妨碍这个联姻!他恨不得你早点结婚生子、滚得越远越好!他甚至恨不得你消失!你怎么就这么听他的话,还把自己往枪口上撞?杨九低声说:不杀了他我死了都不安心。
Ivy气疯了:为什么?……因为我必须是那个最爱最爱罗荣慎的人,我必须是这样一个角色,我必须铲除掉……影响这个角色的任何一个因素。
哪怕我死了,那也是为了给罗荣慎报仇而死的。
杨九轻轻的吐出一口气:……他是我曾经不堪过的证据,这个证据在,我就不在;我在,这个证据就必须被铲除。
Ivy心惊胆战的摇了摇头:就算萧重涧跳出来大喊大叫也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这人在港岛压根就不是个正面角色,你何必……我害怕。
杨九按着自己的心口,这里,我始终在害怕。
Ivy坐了下去。
他们两个面对面的坐在沙发上,配了一半的药剂散落在面前的茶几上,客厅里的灯光柔和明亮,窗外就是仿佛无尽一般的夜色。
杨九缓缓的问:你知道希腊众神吗?Ivy点了点头:知道。
你知道赫拉的结局吗?……赫拉?杨九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
她的结局是成为一个永远被人怜悯的弃妇……我不想沦落到那个被人同情的境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