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更新法医秦明系列(全集)最新章节!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人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
它永远一成不变,如无风夜晚的雪花静静沉积在心底。
——村上春树1在韩亮发动汽车的一刹那,我改变了主意。
等等,我记得,还有一具白骨,我们还没了解情况吧?我说。
那不是交给他们勘查二组进行了吗?林涛说。
可是,我们既然来了,就不能袖手旁观吧?我们就这几个人,也总不能全省的案子都过问一遍吧。
林涛显得有些反常,好像有一些怠工的情绪。
师父说过,首问负责制。
我说,既然我们在第一时间就过问了此事,那么我们最好就管到底。
我坚持我的观点。
那……那……那小羽毛明天过生日怎么办?林涛低着头,说出了心中所想。
哦,我说怎么了。
陈诗羽说,谁要过生日了?再说了,和你们在一起办案,生日过得才比较印象深刻。
说完,陈诗羽看了一眼韩亮。
韩亮毫无察觉,转脸看着我说:到底怎么办呢?我笑了笑,指了指前方,说:走,县公安局。
杨大队看到我们回来,显得有些吃惊,一脸惶恐地看着我们说:怎么了这是?又有啥事儿吗?这案子证据没问题了啊,我……我没和你们说吗?我被杨大队吃惊的表情逗乐了,开玩笑地说:技术室等级评定。
技术室等级评定是公安部要求各省省厅组织的一项考核,每两年一次,就是对各地刑事技术室的人员、设施、装备以及工作情况进行综合评定,形成一定的分值。
然后根据分值,分别把技术室评定为一级示范技术室一级技术室和二级技术室。
为了能通过领导层面把技术室建设成标准化,省厅也把这项工作关联到各地的绩效考核中,因此各地都非常重视技术室等级评定工作。
其实,我省是在逢奇数年的年初进行评定,所以今年并不是技术室等级评定年,但是听我骤然这么一说,杨大队立即涨红了脸,慌张地说:我们……我们材料还没准备,今年怎么搞突然袭击了?我哈哈大笑,说:开个玩笑而已,别紧张。
杨大队拍了我脑门一下,说:吓死哥了,敢来玩儿师兄了?我嘿嘿一笑,言归正传,说:我只是放心不下那具白骨。
哦,那具白骨啊。
杨大队说,我刚才初步了解了一下,通过初步尸检,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痕迹。
但稳妥起见,我已经向局党委汇报了,要求各派出所排查符合条件的失踪人口,寻找尸源。
找到尸源,可能就水落石出了。
我昨天不是说过吗,我们这里到山里自杀的人以及误入山林饿死的流浪汉,还是蛮多的。
你们这里是山区,寻找尸源可没那么容易吧?我皱起了眉头。
确实。
杨大队说,尤其是居住在山里的人,不太好逐一查实。
关键是寻找尸源的条件得弄准了。
我说,不如我们今天去看看吧,多一组人测算年龄、身高,也多一分把握。
这个我有自信。
杨大队说,我们林海法医,那可是法医人类学毕业的硕士生。
林海?我在脑海里寻找着这个名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我记得杨大队你手下的法医,不是有两三个吗?这人是新人?林海,听起来和我像兄弟似的。
林涛连开玩笑都开得无精打采。
别提了,连续辞职了三个法医,本来就剩我一个了,现在还好,今年进了一个硕士。
杨大队说。
我吃了一惊,说:问题大了!一来,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连续辞职?二来,今年刚刚工作的同志,肯定还没有授予主检法医师资格,那么就不具备独立办案的资质,白骨案不该交给他啊。
不交给他交给谁呢?就我和他两个人。
杨大队垂头丧气地说,不是我发牢骚,你说说看,我们这个天天和尸体打交道的职业,可以说是别人都不愿意去做的职业,还是全警学历最高的职业,拿的是最底层民警的薪酬,提拔是最慢的,压力是最大的。
你说说,还有谁去干?我的情绪瞬间被杨大队的情绪感染,说:薪酬低是因为我们公务员没有分类管理,不管你学历多高、工作多苦,什么级别就拿什么工资。
提拔慢并不是我们不努力,而是别的专业入行快,提拔走一个,可以马上补上,而我们不行。
法医必须具备五年的医学本科基础,还需要数年的经验磨炼,所以提拔了一个,很难再找到一个补上坑。
压力大是因为人命大于天,我们的工作直接关系到人命。
确实,法医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做的。
这五年来,我们省每年都在进新的法医,但总人数却少了许多。
我不想耽误别人的前途,人各有志。
杨大队说,他们三个人辞了职,有的去当了医生,有的去做了医药生意,不用接触死人了,工作没这么累了,压力没这么大了,赚的也是现在的十几倍。
是啊,拦着也没用。
我说过,法医这个职业,在目前的状况下,必备的条件有两点,第一,学医;第二,热爱。
没有热爱,是根本做不下去的。
我说,不过,让一个刚工作的同志独立处理案件,风险还是很大的,所以,咱们叫上林海,再去看一看尸骨吧。
去殡仪馆的路上,我的情绪很低落。
法医队伍的缩水,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然而我没有丝毫办法去改变。
不被领导关注、不被群众理解,成天做着别人避而远之的工作,饱经世俗的眼光,甚至歧视。
如果不是破案的这些成就感,我还会坚持吗?这个职业,怎样才能得到更多人的关注?获取更多的理解?我想,被冷落,比薪酬低、付出回报不成正比,更加伤人吧。
林海是个瘦瘦高高、皮肤白净、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刚毕业的缘故,显得有些自负。
林海拉开尸袋,直接拿起死者的髋骨,指着耻骨联合面,说:尸体被野兽撕咬,软组织大部分缺损,尤其是皮肤组织的消失,导致尸体腐败加剧,虽然残留肌肉组织看起来还比较新鲜,但白骨几乎暴露,也省去了我们煮骨头的麻烦。
林硕士准确说出了尸体腐败严重和肌纤维新鲜之间矛盾的原因。
我点点头,说:那你估计死者死亡多久了?我觉得两三天就可以。
林硕士说。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死者的头颅。
尸体的颈部软组织已经大部分消失,还有少数肌肉把头部和颈椎连在一起,头皮和面部皮肤已经大部分缺失,尸体的面部看起来有大半骷髅和小半肌肉,这样的面容和恐怖片的鬼怪差不多。
我说:死者的右侧眼睑还在,可以看到下面的眼球已经干瘪了。
如果只有两三天,那么眼球内的玻璃体液不说充盈,也应该还是有不少的。
所以,我觉得死者应该死亡七天以上了。
有什么依据吗?林海说。
我摇摇头,笑着说:经验。
林海显然没有被我说服,接着说:至于年龄和身高,你们看,死者的耻骨联合面呈焦渣状,腹侧缘、联合面下角和背侧缘都有破损,结合死者的牙齿有陈旧性脱落,剩余牙齿磨耗程度八级到九级,所以经过我的测算,年龄大约在68岁。
林海对死者的年龄测算和我预估的差不多,这是查找尸源最为重要的一个依据。
女性,68岁,身高150厘米左右,这是我们查找尸源的条件。
林海说。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从尸袋里拣出一块残留的衣物碎片,补充道:死者生前生活条件较差,穿麻布衣物。
林海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惊讶。
杨大队说:看看,经验还是需要积累的吧。
虽然你是法医人类学高才生,但是法医绝对不仅仅是人类学那么简单。
我摆摆手,一边整理着死者的尸骨,一边说:那死因是什么呢?啊?死因?林海有点儿不知所措,这……这就剩一具骨头了,死因怎么判断?我指着死者两侧的肋骨,说:死者双侧肋骨多发性骨折,嗯,我数数,每边都有五根骨折。
而且左右对称,骨折线都在一条直线上,这个说明什么呢?哦,这样啊。
林海显出了一丝不屑,说,我看了,骨折断端的骨质内并没有出血,残留的肋间肌也没有出血,所以这是死后损伤,不能作为死因。
很好。
我说,这确实是死后损伤,不能作为死因,但是可以作为分析的依据。
双侧肋骨整齐的骨折,多见于撞击、摔跌和重压。
那么,死者死后为什么会出现双侧整齐的肋骨骨折呢?这个需要我们思考。
那死因是什么呢?林海开始反问我。
我没有吱声,仍然在整理着死者的尸骨。
慢慢地,死者散落的一些骨头被我逐一还原到大部分还连在一起的尸体上。
突然,我眼前一亮,拿起死者脱落的甲状软骨,说:这,可是一起命案啊!何以见得?杨大队吃了一惊。
昨天,我们还在说这个事儿。
我说,勒死和缢死的区别,除了软组织上能看到提空以外,还要注意颈部骨骼骨折的情况。
缢死因为重力作用,绳索的力量会加在位于下颌下的舌骨上,多会造成舌骨骨折;而勒死,就不确定绳索勒住颈部的哪个位置了,有可能造成舌骨骨折,也有可能造成甲状软骨纵向骨折。
而这个死者,就是甲状软骨纵向骨折,她应该是被勒死的。
被勒死的?杨大队说,那为什么不会是去山林里自杀的人?自勒?这就要结合现场了。
我说,我昨天也说了,自勒必须是有较紧的绳结的。
既然有较紧的绳结,动物就不可能松解,绳索就应该还在现场。
不可能,现场没有绳索。
陈诗羽插话道。
我说:对啊,就是了。
既然现场没有绳索,那么这就是一起被他人勒死,又被移尸山林的案件。
麻烦大了。
杨大队皱紧了眉头,看了看身边一言不发的林海,说,看吧,法医可没那么简单,不是说学好人类学就可以的。
麻烦不大,关键还是得找到尸源。
我说,远抛近埋,熟人匿尸,这都是规律。
加上死者是年老女性,又没啥钱,排除了流窜的劫财劫色。
所以我觉得,一旦找到尸源,案件也应该不会太难破。
杨大队心安了一些,点了点头。
我刚刚脱下手术衣,电话就响了起来。
还在湖东吗?怎么这么久?师父说。
我预计又发生了案件,所以简要地把上一起案件和正在处理的案件和师父做了介绍。
为了让大家都可以充分汇报,我把手机开了免提。
原来是这样。
师父用诙谐的语气说,那么,你们就地卧倒吧。
我知道师父的意思就是让我们留守湖东县,他不过是说了个冷笑话。
师父见没人被逗乐,悻悻地说:你们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技术室等级评定。
听到这几个字,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说:不是明年年初才进行技术室等级评定吗?明年年初公安部就要下来抽查了,今年年底大家都忙,所以厅里决定提前几个月进行评定。
师父说,这样突然决定,也意在搞个突然袭击,防止有些地方作假。
你和林涛负责程城市周边几个县、区级公安机关的评定工作,今天即刻开始进行。
挂断了电话,我尴尬地看了看大家。
林涛惊讶地瞪着眼睛,说:你的乌鸦嘴,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杨大队则已没有了指责我的心思,说:这可怎么办,设施装备、工作业绩我们都没问题,但是这个人员,我们现在只有两个人啊。
人员不足,你们一级技术室的牌子恐怕要被摘掉了。
我说,不过责任不在你,短期内你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坦然接受吧。
你们都有工作了,我闲着了呀。
陈诗羽插话道,明天是我生日,那天我去山里觉得风景不错,不如,今天下午、明天,我请个假,去山里看看风景?我知道这个侦查系毕业的女汉子,其实是个十足的背包客,看到这巍峨青山,自然有些坐不住了。
我点点头,说:不过,你肯定不能一个人进山。
我,我,我。
林涛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你什么你?我打断了林涛的话,说,你要和我评分,你能去哪儿?那我陪她去吧。
韩亮自告奋勇。
好呀。
我和陈诗羽异口同声。
林涛垂头丧气。
因为案件还悬而未决,我和林涛决定先在附近的几个县、区进行评分,最终再对湖东县进行评分。
接下来的一天半,我和林涛日夜兼程,连续跑了七个县、区,终于在11月1日,陈诗羽生日当天下午赶回了湖东县。
我们在湖东县挑了个小饭店,买了个小蛋糕,等着陈诗羽和韩亮归来后,一起为陈诗羽庆祝她的23岁生日。
然而等来的,却是陈诗羽的电话。
我们在山里,发现了一个独户!陈诗羽在电话那头说,看起来很像是案发现场啊。
又死人了?我问。
没有。
陈诗羽说,你还记得那具尸骨吗?有麻布碎片。
我看到这个独户,家里也有几件麻布衣服!关键是家里没人,有打斗痕迹,还有一根绳索!我们下午就发现了,家门虚掩、家里没人,我们在家里转了几圈,越看越可疑啊!我放下电话,二话没说,拨通了杨大队的电话,要求他调动派出所和刑警队的民警,迅速赶往陈诗羽提供的地址。
这是个汽车根本无法到达的地方。
我们顶着月光,在勘查灯的照射下,行进了两个小时,才赶到了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怎么会有人住在这个地方?杨大队也很讶异,回头问辖区派出所的所长。
所长摸摸头,说:这户的主人叫刘翠花,69岁,一辈子没结婚,没家人、没孩子。
她性格怪僻,从不和别人来往。
社区倒是隔三岔五来给她送一些粮食,她也自己辟了几块地,种种菜。
就这样过了几十年。
起初排查怎么没找到她?杨大队问。